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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昆阳子
--  发布时间:2006/5/30 13:29:28
--  词学通论

吴梅


第一章·绪论
词之为学,意内言外,发始于唐,滋衍于五代,而造极于两宋。调有定格,字有定音,实为乐府之遗,故曰诗余。

惟齐粱以来,乐府之音节已亡,而一时君臣,尤喜别翻新调。如梁武帝之《江南弄》,陈后主之《玉树后庭花》,沈约之《六忆诗》,已为此事之滥觞。

唐人以诗为乐,七言律绝,皆付乐章。至玄肃之间,词体始定。李白《忆秦娥》,张志和《渔歌子》其最著也。或谓破五七言绝句为之,如《菩萨蛮》是。又谓《瑞鹧鸪》即七律体,《玉楼春》即七古体,《杨柳枝》即七绝体,欲实诗余之名,殊非塙que4论。盖开元全盛之时,即词学权舆之日。旗亭画壁,本属歌诗;陵阙西风,亦承乐府。强分后先,终归臆断。自是以后,香山、梦得、仲初、幼公之伦,竞相藻饰。调笑转应之曲,江南春去之词,上拟清商,亦无多让。及飞卿出而词格始成,握兰金荃,远接骚辨。变南朝之宫体,扬北部之新声。于是皇甫松、司空图、韩偓、张曙之徒,一时云起。杨柳大堤之句,芙蓉曲渚之篇,自出机杼,彬彬称盛矣。

作词之难,在上不似诗,下不类曲。不淄不磷,立于二者之间。要须辨其气韵,大抵空疏者作词易近于曲,博雅者填词不离乎诗。浅者深之,高者下之,处于才不才之间,斯词之三味矣。

惟词中各牌,有与诗无异者。如《生查子》何殊于五绝?《小秦王》、《八拍蛮》、《阿那曲》何殊于七绝?此等词颇难著笔。又需多读古人旧作,得其气味,去诗中习见辞语,便可避去。

至于南北曲,与词格不甚相远,而欲求别于曲,亦较诗为难。但曲之长处,在雅俗互陈,又熟谙元人方言,不必以藻缋hui4为能也。词则曲中俗字如你、我、这厢、那厢之类,固不可用。即衬贴字,如虽则是、却原来等,亦当舍去。而最难之处在于上三下四对句。如史邦卿《春雨》词云:“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此词中妙语也。汤临川《还魂》云:“他还有念老夫诗句?男儿:俺则有学母氏画眉娇女,又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忽地怀人幽怨”,亦曲中佳处,然不可入词。由是类推,可以隅反,不仅在词藻之雅俗而已。宋词中尽有鄙俚者,亟当力避。

小令、中调、长调之目,始自《草堂诗余》,后人因之,顾亦略云尔。《词综》所云,以臆见分之,后遂相沿,殊属牵强者也。钱塘毛氏云:“五十八字以内为小令,五十九字至九十字为中调,九十一字以外为长调,古人定例也。”此亦就草堂所分而拘执之。所谓定例,有何依据?若少一字为短,多一字为长,必无是理。如《七娘子》有五十八字者,有六十字者,将为小令乎,抑中调乎?如《雪狮子》有八十九字者,有九十二字者,将为中调乎,抑长调乎?此皆妄为分析,无当于词学也。况草堂旧刻,止有分类,并无小令、中调、长调之名。至嘉靖间,上海顾从敬刻《类编草堂诗余》四卷,始有小令、中调、长调之目,是为别本之始。何良俊序称,从敬家藏宋刻,较世所行本多七十余调,明系依托。自此本行而旧本遂微,于是小令、中调、长调之分,至牢不可破矣。

词中调同名异,如《木兰花》与《玉楼春》,唐人已有之。至宋人则多取词中辞语名篇,强标新目。如《贺新郎》为《乳燕飞》,《念奴娇》为《酹江月》,《水龙吟》为《小楼连苑》之类。此由文人好奇,争相巧饰,而于词之美恶无与焉。

又有调异名同者,如《长相思》、《浣溪沙》、《浪淘沙》,皆有长调,此或清真提举大晟sheng4时所改易者,故周集中皆有之。此等词牌,作时须依四声,不可自改声韵。缘舍此以外,别无他词可证也。

又如《江月晃重山》、《江城梅花引》、《四犯翦梅花》类,盖割裂牌名为之,此法南曲中最多。凡作此等曲,皆一时名手游戏及之,或取声律之美,或取节拍之和。如《巫山十二峰》、《九回肠》之目,歌时最为耐听故也。

词则万不能造新名,仅可墨守成格,何也?曲之板式,今尚完备,苟能遍歌旧曲,不难自集新声。词则拍节既亡,字谱零落,强分高下,等诸面壁,间释工尺,亦同响壁。集曲之法,首严腔格,亡佚若斯,万难整理,此其一也。

六宫十一调,所隶诸曲,管色既明,部署亦审。各宫各犯,塙有成法。词则分配宫调,颇有出入。管色高低,万难悬揣,而欲汇集美名,别创新格,既非惑世,亦类欺人,此其二也。

至于明清作者,辄憙xi3自度腔,几欲上追白石梦窗,真是不知妄作。又如许宝善、谢淮辈,取古今名调,一一被诸管弦。以南北曲之音拍,强诬古人,更不可为典要,学者慎勿惑之。

沈伯时《乐府指迷》云:“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之诗;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此四语为词学之指南,各宜深思也。

夫协律之道,今不可知。但据古人成作而勿越其规范,则谱法虽逸,而字格尚存,揆kui2诸按谱之方,亦云弗畔。若夫缠令之体,本于乐府相和之歌,沿至元初,其法已绝,惟董词所载犹存此名。清代《大成谱》备录董词,而于缠令格调,亦未深考。亡佚既久,可以不论。

至用字发意,要归蕴籍。露则意不称辞,高则辞不达意。二者交讥,非作家之极轨也。故作词能以清真为归,斯用字发意皆有法度矣。

咏物之作,最要在寄托。所谓寄托者,盖借物言志,以抒其忠爱绸缪之旨。三百篇之比兴,离骚之香草美人,皆此意也。沈伯时云:“咏物须时时提调,觉不分晓,须用一两件事印证方可。如清真咏梨花《水龙吟》第三、第四句,须用‘樊川’、‘灵关’事;又‘深闭门’及‘一枝带雨’事,觉后段太宽,又用‘玉容’事,方表得梨花。若全篇只说花之白,则是凡白花皆可用,如何见得是梨花?”见《乐府指迷》。

案:伯时此说,仅就运典言之,尚非赋物之极则。且其弊必至探索隐僻,满纸谰言,岂词家之正法哉?惟有寄托,则辞无泛设。而作者之意,自见诸言外。朝市身世之荣枯,且于是觇chan1之焉。

如碧山咏蝉《齐天乐》:
“宫魂”、“遗恨”点出命意。
“乍咽凉柯,还移暗叶”,慨播迁之苦。
“西窗”三句,伤敌骑暂退,燕安如故。
“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二语,言国土残破,而修容饰貌,侧媚依然。衰世君主,全无心肝,千古一辙也。
“铜仙”三句,言宗器重宝,均被迁多,泽不下逮也。
“病翼”二句,更痛哭流涕,大声疾呼。言海岛栖迟,断不能久也。
“余音”三句,遗臣孤愤,哀怨难论也。
“漫想”二句,责诸臣苟且偷安,视若全盛也。

如此立意,词境方高。顾通首皆赋蝉,初未逸出题目范围,使直陈时政,又非词家口吻。其它赋白莲之《水龙吟》,赋绿荫之《琐窗寒》,皆有所托,非泛泛咏物也。会得此意,则绿芜台城之路,斜阳烟柳之思,感事情措辞,自然超卓矣。

碧山此词,张皋文、周止庵辈,皆有论议,余本端木子畴说诠释之,较为确切。他如白石《暗香》、《疏影》二首亦寄时事,惟语意隐晦,仅“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数语,略明显耳,故不具论。

沈伯时云:“前辈好词甚多,往往不协律腔,所以无人唱和。秦楼楚馆之词,多是教坊乐工及闹井做赚人所作,只缘音律不差,故多唱之。求其下语用字,全不可读。甚至咏月却说雨,咏春却说凉。”(乐府指迷)

余案:此论出于宋末,已有不协律之词,何况去伯时数百年,词学衰熄如今日乎?紫霞论词,颇严协律。然协律之法,初未明示也。近二十年中,如沤尹、夔笙辈,辄取宋人旧作,校定四声,通体不改易一音。如《长亭怨》依白石四声,《瑞龙吟》依清真四声,《莺啼序》依梦窗四声。盖声律之法无存,制谱之道难索,万不得已,宁守定宋词旧式,不致偭越规矩。顾其法益密,而其境益苦矣。

余案:定四声之法,实始于蒋鹿潭。其《水云楼词》,如《霓裳中序第一》、《寿楼春》等,皆谨守白石、梅溪定格,已开朱况之先路矣。余谓小词如《点绛唇》、《卜算子》类,凡在六十字以下者,四声尽可不拘。一则古人成作,彼此不符,二则南曲引子,多用小令。上去出入,亦可按歌,固无须斤斤于此。若夫长调,则宋时诸家,往往遵守,吾人操管,自当确从。虽难付管丝,而典型具在,亦告朔饩羊之意。由此言之,明人之自度腔,实不知妄作,吾更不屑辨焉。

杨守斋《作词五要》,第四云:要随律押韵,如越调《水龙吟》,商调《二郎神》,皆用平入声韵。古词俱押去声,所以转折怪异,成不祥之音。昧律者反称赏之,真可解颐而启齿也。守斋名瓒,周草窗《蘋洲渔笛谱》中所称紫霞翁者即是。尝与草窗论五凡工尺义理之妙,未按管色,早知其误,草窗之词,皆就而订正之。玉田亦称其持律甚严,一字不苟作,观其所论可见矣。

戈顺卿又从其言推广之,于学词者颇多获益。其言曰:“词之用韵,平仄两途。而有可以押平韵,又可以押仄韵者,正自不少。”其所谓仄,乃入声也。如:
越调又有《霜天晓角》、《庆春宫》,
商调又有《忆秦娥》,
其余则双调之《庆佳节》,
高平调之《江城子》,
中吕宫之《柳梢青》,
仙吕宫之《望梅花》、《声声慢》,
大石调之《看花回》、《两同心》,
小石调之《南歌子》。用仄韵者,皆宜入声。《满江红》有入南吕宫者,有仙吕宫者。入南吕宫者,即白石所改平韵之啼,而要其基本用入声,故可改也。

外此又有用仄韵,而必须入声者,则如:
越调之《丹凤吟》、《大酺pu》
越调犯正宫之《兰陵王》
商调之《凤凰阁》、《三部乐》、《霓裳中序第一》、《应天长慢》、《西湖月》、《解连环》
黄钟宫之《侍香金童》、《曲江秋》
黄钟商之《琵琶仙》
双调之《雨霖铃》
仙吕宫之《好事近》、《蕙兰芳引》、《六么令》、《暗香》、《疏影》
仙吕犯商调之《凄凉犯》
正平调之《淡黄柳》
中吕商之《白苧》
夹锺羽之《玉京秋》
林锺商之《一寸金》
南吕商之《浪淘沙慢》
此皆宜用入声韵者,勿概之曰仄,而用上去也。

其用上去之调,自是通协,而亦稍有差别。如黄钟商之《秋宵引》,林锺商之《清商怨》,无射商之《鱼游春水》,宜单押上声。仙吕调之《玉楼春》,中吕调之《菊花新》,双调之《翠楼吟》,宜单押去声。

复有一调中必须押上,必须押去之处,有起韵结韵,互皆押上,宜皆押去之处,不能一一胪列(《词林正韵发凡》)。顺卿此论,可云发前人所未发,应与紫霞翁之言相发明。作者细加考核,随律押韵,更随调择韵,则无转折怪异之病矣。

择题最难,作者当先作词,然后作题。除咏物、赠送、登览外,必须一一细讨,而以妍雅出之。又不可用四六语,间用偶语亦不妨。要字字秀冶,别具神韵方妙。至如有感、即事、漫兴、早春、初夏、新秋、初冬等类,皆选家改易旧题,别标一二字为识,非原本如是也。《草堂诗余》诸题,皆坊人改易,切不可从。

学者作题,应从石帚、草窗。石帚题如:
《鹧鸪天》:“予与张平甫自南昌同游”云云
《浣溪沙》:“予女须家沔之山阳”云云
《霓裳中序第一》:“丙午岁,留长沙”云云
《庆宫春》:“绍熙辛亥除夕,予别石湖”云云
《齐天乐》:“丙辰岁,与张功甫会饮张达可之堂”云云
《一萼红》:“丙午人日,予客长沙别驾之观政堂”云云
《念奴娇》:“予客武陵,湖北宪治在焉”
草窗题如:
《渡江春》:“丁卯岁未初三日”云云
《采绿吟》:“甲子夏,霞翁会吟社诸友”云云
《曲游春》:“禁烟湖上薄游”云云
《长亭怨》:“岁丙午丁未,先君子监州太末”云云
《瑞鹤仙》:“寄闲结吟台”云云
《齐天乐》:“丁卯七月既望”云云
《乳燕飞》:“辛未首夏以书舫载客”云云
叙事写景,俱极生动。而语语妍炼,如读《水经注》,如读《柳州游记》,方是妙题,且又得词中之意。抚时感事,如与古人晤对。(清真梦窗,词题至简。平生事实,无从探索,亦词家憾事。)而平生行谊,即可由此考见焉。若通篇皆言书感漫兴,成何题目?

意之曲者词贵直,事之顺者语宜逆,此词家一定之理。千古佳词,要在使人可解。尝有意极精深,词涉隐晦,翻译数过,而不得其意之所在者,此等词在作者固有深意,然不能日叩玄亭,问此赢篇奇字也。近人喜学梦窗,往往不得其精,而语意反觉晦涩,此病甚多,学者宜留意。


第二章·论平仄四声。。略
第三章·论韵(略)
第四章·论音律(略)
第五章·作法(略)

吴梅·词学通论(六)


第六章·概论一·唐五代
词者,诗之余也。诗莫古于三百篇,皆可以合乐。周衰,诗亡乐废。屈宋代兴,虽九歌侑乐,而已与诗异途矣。经秦之乱,古乐胥亡。汉武立乐府,作郊祀十九章,铙歌二十二章。历魏晋六朝,皆仍其节奏,其名历代不同,其歌法仍袭旧。于是诗与乐分矣。

自魏武借乐府以写时事,《薤露歌》、《蒿里行》,皆为董卓之乱而作,与原义不同。陈思王植作《鞞舞新歌》五章,谓古曲谬误至多,异代之文,不必相袭,爰依前曲,别作新歌。此说一开,后人乃有依乐府之题,而直抒胸臆者,于是乐府之真又失矣。两晋以下,诸家所作,不尽仿古。一时君臣,犹喜别翻新调,而民间哀乐缠绵之情,托诸长谣短咏以自见者,亦往往而有。如东晋无名氏作《女儿子》、《休洗红》二曲,粱武帝之《江南弄》,沈约之《六忆诗》,其字句音节,率有定格,此即词之滥觞矣。

盖诗亡而乐府兴,乐府亡而词作。变迁递接,皆出自然也。今自隋唐以迄五代,略为诠论如左。
第一·唐人词略
昔人论词,皆断自唐代。诚以唐代以前,如炀帝之《清夜游湖上曲》、侯夫人《看梅一点春》等,虽在李白、王维以前,而其词恐为后人伪托,不可据为典要,因以唐代为始。

按赵璘《因话录》:唐初,柳范作《江南折桂令》,当在青莲《忆秦娥》、《菩萨蛮》之前。而各家选本,皆未及之,其词盖久佚矣。皋文以青莲首列者,有深意焉。

大抵初唐诸作,不过破五七言诗为之。中盛以后,词式始定。迨温庭筠出,而体格大备,此唐词之大概也。爰为论列之。

一、 李白

白字太白,蜀人,或云山东人。供奉翰林。录《忆秦娥》一首: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太白此词,实冠今古,决非后人可以伪托。非如《菩萨蛮》、《桂殿秋》、《连理枝》诸阕,读者尚有疑词也。盖自齐粱以来,陶弘景之《寒夜怨》、陆琼《饮酒乐》、徐孝穆《长相思》等,虽具词体,而堂庑未大。至太白而繁情促节,长吟短慕,遂使前此诸家,悉归笼化,故论词不得不首太白也。刘融斋以《菩萨蛮》、《忆秦娥》两首,足抵杜陵《秋兴》。想其情境,殆作于明皇西幸之后。此言前人所未发,因亟录之。

按太白前,不独柳范有《折桂令》一曲也,沈佺期有《回波词》,红友亦收入《词律》,实则流言诗耳。又明皇亦有《好时光》一首,见《尊前集》,亦系伪作。

二、 张志和

志和字子同,金华人。擢明经,肃宗命待诏翰林。坐贬,不复仕。自称烟波钓徒。录《渔歌子》一首。

西塞山前白露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此词为七绝之变,第三句作六字折腰句。按志和所作,共五首。《词综》。录其二,余三首见《尊前集》。唐人歌曲,皆五七言诗。此《渔歌子》既与七绝异,或就绝句变化歌之耳。因念《清平调》、《阳关曲》,举世传唱,实皆是诗。《清平调》后人拟作者鲜,《阳关曲》则颇有摹效之者。如东坡《小秦王》词,四声皆依原作,盖音调存在,不妨被以新词也。至此词音节,或早失传,故东坡增句作《浣溪沙》,山谷增句作《鹧鸪天》,不得不就原词以叶他调矣。

三、 韦应物

应物京兆人,官左司郎中,历苏州刺史。录《调笑》一首。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应物词见《尊前集》者共四首。《调笑》二、《三台》二也。唐人作《调笑》者至多,如戴叔伦之“边草”词,王建之“团扇”词,皆用此调。其后《杨柳枝》盛行,而此调鲜见。入宋以后,此调句法更变,专供大曲歌舞之用矣。《杨柳枝》实即七绝耳。

四、 白居易

居易字乐天,下邽人。贞元十四年进士,历官至中书舍人,以刑部尚书致仕。有《长庆集》。录《长相思》一首。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何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公所作词至富,如《杨柳枝》、《竹枝》、《花非花》、《浪淘沙》、《宴桃源》等,皆流丽稳协,而《一七令》体,尤为古今创作。后人塔体诗,即依此作也。余细按诸作,惟《宴桃源》与《长相思》为纯粹词体。余若《杨柳枝》、《竹枝》、《浪淘沙》显为七言绝体。即《花非花》、《一七令》,亦长短句之诗,不得概目为词也。
《宴桃源》云:

“前度小花静院,不必寻常时见。见了又还休,愁却等闲分散。肠断,肠断,记取钗横鬓乱。”

按格直是《如梦令》。昔人以后唐庄宗所作为创,不知已始于白傅矣。余此录概取唐人之确凿为词者,彼长短句之诗勿入焉。

五、 刘禹锡

禹锡字梦得,中山人。贞元中进士,仕为太子宾客。会昌中,检校礼部尚书。录《忆江南》一首:

春去也,多谢洛城人。弱柳扶风疑举袂,丛兰浥露似沾巾。独坐亦含颦。

《尊前集》录梦得作,有《杨柳枝》十二首、《竹枝》十首、《纥那曲》二首、《忆江南》一首、《浪淘沙》九首、《潇湘神》二首、《抛球乐》二首。中惟《忆江南》为词。《潇湘神》亦长短句诗耳,词云:

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

与韩翃《章台柳》词,实是一格。韩词云: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它人手。

所异者,一平韵,一仄韵而已。

《忆江南》一调,据韩偓《海山记》,隋炀帝泛东湖,制《湖上曲》八阕,即为《忆江南》句调,后人遂谓隋炀帝所作。不知湖上八曲,皆是双叠。而双叠之体,实始于宋,唐人诸作,无一非单调。岂有炀帝时,反有是格哉?故论此调创始,不若以白傅、梦得辈为妥云。

六、 温庭筠

本名歧,字飞卿,太原人,官方山尉。有《握兰》、《金荃》等集。录《更漏子》一首:

玉炉香,红烛泪,偏照画堂离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余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唐至温飞卿,始专力于词。其词全祖风骚,不仅在瑰丽见长。陈亦峰曰:“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以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此数语惟飞卿足以当之。学词者,从沉郁二字着力,则一切浮响肤词,自不绕其笔端,顾此非可旦夕期也。
飞卿最著者,莫如《菩萨蛮》十四首。大中时,宣宗爱《菩萨蛮》。丞相令狐绹乞其假手以进,戒令勿他泄。而遽言于人,由是疏之。今所传《菩萨蛮》诸作,固非一时一境所为,而自抒性灵,旨归忠爱,则无弗同焉。张皋文谓皆感士不遇之作,盖就其寄托深远者言之;即其直写景物,不事雕繢hui4处,亦夐绝不可追及。如“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等语,皆含思凄婉,不必求工,已臻绝诣,岂独自以瑰丽胜人哉?

《词苑丛谈》载,宣宗时,宫嫔所歌《菩萨蛮》一首,云在《花间集》外,其词殊鄙俚。如下半叠云:“风流心上物,本为风流出。看取薄情人,罗衣无此痕”,决非飞卿手笔,故赵选不取。

至其所创各体,如《归国遥》、《定西番》、《河渎神》、《遐方怨》、《诉衷情》、《思帝乡》、《河传》、《蕃女怨》、《荷叶杯》等,虽就诗中变化而出,然参差缓急,首首有法度可循,与诗之句调,绝不相类。所谓解其声,故能制其调也。

彭孙遹yu4《词统源流》,以为词之长短错落,发源于三百篇。飞卿之词,极长短错落之致矣。而出辞都雅,尤有怨悱不乱之遗意。论词者必以温氏为大宗,而为万世不祧tiao1之俎zu3豆也,宜哉!

七、 皇甫松

松字子奇,湜shi2之子。录《摘得新》一首:

酌一卮,须教玉笛吹。锦筵红蜡烛,莫来迟。繁红一夜经风雨,是空枝。

松为牛僧孺甥,以《天仙子》一词著名,词云:

晴野鹭鸶飞一只,水葓花发秋江碧。刘郎此日别天仙,登绮席,泪珠滴。十二晚峰青历历。

黄花庵谓不若《摘得新》,为有达观之见,余因录此。

元遗山云:皇甫松以《竹枝》、《采莲》排调擅场,而才名远逊诸人。《花间集》所载,亦止小令短歌耳。余谓唐词皆短歌,花间诸家,悉传小令,岂独子奇。遗山此言,未为确当。

松词殊不多,《尊前集》有十首,如《怨回纥》、《竹枝》、《抛球乐》等阕,实皆五七言诗之变耳。

上唐词凡七家,要以温庭筠为山斗。他如李景伯、裴谈之《回波词》,崔液之《踏歌词》,刘长卿、窦弘余之《谪仙怨》,概为五六言诗。杜甫、元结等所撰之新乐府,多至数十韵。自标新题,以咏怀时政,名曰乐府,实不可入词。无名氏诸作,如《后庭宴》之“千里故乡”,《鱼游春水》之“秦楼东风里”,虽证诸石刻,定为唐人所作,然《鱼游春水》为长调词,较杜牧之《八六子》字数更多,未免怀疑也。至若杨妃之《阿那曲》,柳姖之《杨柳枝》,刘采春之《啰唝曲》,杜秋娘之《金缕曲》,王丽真之《字字双》,更不能谓之为词,余故概行从略焉。

第二·五代十国人词略
陆放翁曰:“诗至晚唐五季,气格卑陋,千人一律。耳长短句独精巧高丽,后世莫及,此事之不可晓者。”盖其时君唱于上,臣和于下。极声色之供奉,蔚文章之大观。风会所趋,朝野一致,虽在贤知亦不能自外于习尚也。

花间辑录,重在蜀人。(赵录共十八人,词三百首,而蜀人有十三家,如韦庄、薛昭蕴、牛峤、牛希济、欧阳炯、顾夐、魏承班、鹿虔扆yi3、阎选、尹鹗、毛熙震、李珣xun2等,皆蜀人也。)并世哲匠,颇多遗佚。后唐西蜀,不乏名言;李氏君臣,亦多奇制。而屏弃不存,一语不采,不得不谓蔽于耳目之近矣。

夫五代之际,政令文物,殊无足观。惟兹长短之言,实为古今之冠。大氐意婉词直,首让韦庄;忠厚缠绵,惟有延巳。其余诸子,亦各自可传。虽境有哀乐,而辞无高下也。至若吴越王钱俶,闽后陈氏、蜀昭仪李氏、陶学士、郑秀才之伦,单词片语,不无可录,第才非专家,不妨从略焉。

一、 后唐庄宗

录《阳台梦》一首

薄罗衫子金泥缝,困纤腰怯铢衣重。笑迎移步小兰丛,嚲duo3金翘玉凤。
娇多情脉脉,羞把同心撚弄。楚天云雨却相和,又入阳台梦。

按庄宗之词可考者,有《忆仙姿》、《一叶落》、《歌头》及此首而已,皆见《尊前集》。《忆仙姿》即《如梦令》,《一叶落》为自度曲,此取末三字为调名,意境却甚似飞卿也。《歌头》一首,分咏四季,其语尘下,疑是伪作。庄宗好优美,或伶工进御之言,故词中止及四时花事耳。五季君主之能词者,尚有蜀后主王衍,后蜀后主孟昶,而《醉妆》、《甘州》,殊乏风致;《风来》、《水殿》,亦属赝作,余故阙之焉。

二、 南唐嗣主

录《山花子》一首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碧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中宗诸作,自以《山花子》二首为最,盖赐乐部王感化者也。此词之佳,在于沉郁。夫菡萏销翠,愁起西风,与韶光无涉也。而在伤心人见之,则夏景繁盛,亦易摧残,与春光同此憔悴耳。故一则曰“不堪看”,一则曰“何限恨”。其顿挫空灵处,全在情景融洽,不事雕琢,凄然欲绝。至细雨小楼二语,为西风愁起之点染语,炼词虽工,非一篇中之至胜处。而世人竞赏此二语,亦可谓不善读者矣。

余尝谓二主语,中主能哀而不伤,后主则近于伤矣。然其用赋体不用比兴,后人亦无能学者也,此二主之异处也。

三、 南唐后主

录《虞美人》一首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前谓后主词用赋体,观此可信,顾不独此也。《忆江南》、《相见欢》、《长相思》(“一重山”一首)等,皆直抒胸臆,而复婉转缠绵者也。至《浪淘沙》之无限江山,《破阵子》之泪对宫娥,此景此情,安得不以眼泪洗面。东坡讥其不能痛苦九庙,以谢人民,此是宋人之论耳。

余谓读后主词,当分为两类。《喜迁莺》、《阮郎归》、《木兰花》、《菩萨蛮》(“花明月暗”一首)等,正当江南隆胜之际,虽寄情声色,而笔意自成馨逸,此为一类。至入宋后,诸作又别为一类,即前述《忆江南》、《相见欢》等。其悲欢之情固不同,而自写襟抱,不事寄托,则一也。今人学之,无不拙劣矣。雕栏玉砌云云,即《浪淘沙》玉楼瑶殿,空照秦淮之意也。

四、 和凝

凝字成绩,郓州人。唐举进士,官翰林学士。晋天福中,拜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入后汉,拜太子太傅,封鲁国公。有《红叶稿》。录《喜迁莺》一首:

晓月坠,宿烟披,银烛锦屏帷。建章钟动玉绳低,宫漏出花迟。
春态浅,来双燕,红日渐长一线。严妆欲罢啭黄鹂,飞上万年枝。

成绩有“曲子相公”之名,而《红叶稿》已佚。《词综》所录,仅《春光好》、《采桑子》、《何满子》、《渔父》四首。《尊前集》则《江城子》五首。《卖秀两歧》及此词而已,皆不如《花间集》之多也——花间录二十首。

余案:成绩诸作,类摹写宫壶,不独此词“宫漏出花迟”也。《春光好》之“苹叶软”,《薄命女》之“天欲晓”皆是。江城五支,为言情者之祖,后人凭空结构,皆本此词。托美人以写情,指落花而自喻,古人固有之,亦未可轻议也。

五、 韦庄

庄字端巳,杜陵人。乾宁元年进士,入蜀,王建辟掌书记,寻召为起居舍人,建表留之。后官至散骑常侍,判中书门下事。有《浣花集》。录《归国遥》一首:

金翡翠,为我南飞传我意。罨画桥边春水,几年花下醉。
别后只知相愧,泪珠难远寄。罗幙绣帷鸳被,旧欢如梦里。

端巳《菩萨蛮》四章,倦倦故国之思,最耐寻味。而此词南飞传意,别后知愧,其意更为明显。陈亦峰论其词谓:“似直而纡,似达而郁”,洵然。虽一变飞卿面目,而绮罗香泽之中,别具疏爽之致。世以温韦并称,当亦难于轩轾也。

《菩萨蛮》云:“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又云:“凝恨对斜晖,忆君君不知”。《应天长》云:“夜夜绿窗风雨,断肠君信否”。又云:“难相见,易相别,又是玉楼花如雪”,皆望蜀后思君之辞。时中原鼎沸,欲归未能,言愁始愁,其情大可哀矣。

又按:《花间集》共录十八家,自温庭筠、皇甫松外,凡十六家,为五季时人。而十六家外,除韦庄外,蜀人有十二人之多。今附列韦庄之下,以见蜀中文物之盛云。

1. 薛昭蕴《小重山》云:

春到长门春草青,玉阶华露滴,月胧明。东风吹断紫箫声。宫漏促,帘外晓啼莺。
愁极梦难成,红妆流宿泪,不胜情。手挼裙带绕花行。思君切,罗幌暗生尘。

2. 牛峤《江城子》云:
鵁鶄飞起郡城东,碧江空,半滩风。越王宫殿,苹叶藕花中。帘卷水楼鱼浪起,千片雪,雨蒙蒙。

3. 毛文锡《虞美人》云:
宝檀金缕鸳鸯枕,绶带盘宫锦。夕阳低映小窗明,南园绿树语莺莺,梦难成。
玉炉香暖频添烛,满地飘轻絮。珠帘不卷度沉烟,庭前闲立画秋千,艳阳天。

4. 牛希济《谒金门》云:

秋已暮,重叠关山歧路。嘶马摇鞭何处去,晓禽霜满树。
梦断愁城钟鼓,泪滴檀枕无数。一点凝红和薄雾,翠蛾愁不语。

5. 欧阳炯《凤楼春》云:

凤髻绿云浓,深掩房栊,锦书通。梦中相见觉来慵,匀面泪,脸珠融。因想玉郎何处去,对淑景谁同。
小楼中,春思无穷。倚阑凝望,暗牵愁绪,柳花飞趁东风,斜日照帘栊。
(与前叠复)罗幌香冷粉屏空,海棠零落,莺语残红。

6. 顾夐《浣溪沙》云:

红藕香残翠渚平,月笼虚阁夜蛩清,塞鸿惊梦两牵情。
宝帐玉炉残麝冷,罗衣金缕暗尘生,小窗孤独泪纵横。

7. 魏承班《谒金门》云:

烟水阔,人值清明时节。雨细花零莺语切,愁肠千万结。
雁去音徽断绝,有恨欲凭谁说。无事伤心犹不彻,春时容易别。

8. 鹿虔扆《临江仙》云:
金锁重门荒芜静,绮窗愁对秋空。翠华一去寂无踪。玉楼歌吹,声断已随风。
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向野塘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

9. 阎选《定风波》云:

江水沉沉帆影过,游鱼到晚透寒波。渡口双双飞白鸟,烟袅,芦花深处隐渔歌。
扁舟短櫂归兰浦,人去,萧萧竹径透青莎。深夜无风新雨歇,凉月,露迎珠颗入圆荷。

櫂;同棹(风鸟注)。

10. 尹鹗《满宫花》云:

月沉沉,人悄悄,一炷后庭香袅。风流帝子不归来,满地禁花慵扫。
离恨多,相见少,何处醉迷三岛。漏清宫树子规啼,愁锁碧窗春晓。

11. 毛熙震《菩萨蛮》云:
梨花满院飘香雪,高楼夜静风筝咽。斜月照帘帷,忆君和梦稀。
小窗灯影背,燕语惊愁态。屏掩断香飞,行云山外归

12. 李珣《定风波》云:

帘外烟和月满庭,此时闲坐若为情。小阁拥炉残酒醒,愁听,寒风落叶一声声。
谁恨玉人芳信阻,云雨,屏帷寂寞梦难成。斗转更阑心杳杳,将晓,银缸斜照绮琴横。

上十二家,皆见《花间集》。崇祚为蜀人,故所录多本国人诸作。词家选本,以此集为最古。其有不见此选者,亦无从搜讨矣。

夫蜀自王建戊辰改元武成,至后主衍咸康已酉亡,历十有八年。后蜀自孟知祥甲午改元明德,至后主昶广政甲子亡,历三十年。此选成于广政三年,是时孟氏立国,仅有七载。故此集所采,大氐前蜀人为多,而韦庄、牛峤、毛文锡,且为唐进士也。

五季之际,如沸如羹,天宇崩颓,彝教凌废。深识之士,浮沈其间,惧忠言之触祸,托俳语以自晦。吾知十国遗黎,必多感叹悲伤之作,特甄录无人,乃至湮没,滋可惜矣。后人籀zhou4讽,独有赵录,遂谓声歌之制,独盛于蜀,滋可惜矣。

今就此十二家言之,惟欧阳炯,顾敻、鹿虔扆为孟蜀显官,至阎选、李珣亦布衣耳,其它皆王氏旧属。是以缘情托兴,万感横集,不独醉妆薄媚,沦落风尘。睿藻流传,足为词谶也。牛希济之“梦断禁城”,鹿虔扆之“露泣亡国”,言为心声,亦可见其大概矣。

六、 孙光宪
字孟文,游荆南,高从晦署为从事,仕南平,累官检校秘书,曾劝高继冲献三州之地。宋太祖授以黄州刺史,将用为学士,未及而卒。有《荆台笔傭橘斋巩湖诸集》。录《谒金门》一首:

留不得,留得也应无益。白纻春衫如雪色,扬州初去日。
轻别离,甘抛掷,江上满帆风疾。却羡彩鸳三十六,孤鸾还一只。

陈亦峰云:“蒙文词气骨甚遒,措语亦多警炼,然不及温韦处亦在此,坐少闲婉之致”。余谓孟文之沈郁处,可与李后主并美。即如此词,已足见其不事侧媚,甘处穷寂矣。

他如《清平乐》云:“烟镜无语眉低,思随芳草凄凄”,是自抱灵修楚累遗意也;
《菩萨蛮》云:“碧烟轻袅袅,红战灯花笑”,盖讽刺弋取名利,憧憧往来者也;
至闲婉之处,亦复尽多,如《浣溪沙》云:“目送征鸿飞杳杳,思随流水去茫茫,兰红波碧忆潇湘”。又云:“花冠闲上午墙啼”。《思越人》云:“渚莲枯,宫树老,长洲废苑萧条。想像玉人空处所,月明独上溪桥”。此等俊逸语,亦孟文所独有。

七、 冯延巳

字正中,唐末徙家新安,事南唐,官至右仆射,同平章事。有《阳春集》一卷。录《菩萨蛮》一首:

画堂昨夜西风过,绣帘时拂朱门锁。惊梦不成云,双蛾枕上颦。
金炉烟袅袅,烛暗纱窗晓。残月尚弯环,玉筝和泪弹。

正中词缠绵忠厚,与温韦相伯仲,其《蝶恋花》诸作,情词悱恻,可群可怨。张皋文云:忠爱缠绵,宛然骚辨之义。

余最爱咏之,如“日日花钱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思深意苦,又复忠厚恻怛。词至此则一切叫嚣纤冶之失,自无从绕其笔端矣。

他如《归国谣》、《抛球乐》、《采桑子》、《菩萨蛮》等,亦含思凄婉,蔼然动人,俨然温韦之意也。其《谒金门》一首,当系成幼文作。《古今词话》曰:“幼文为大理卿,词曲妙绝,尝作《谒金门》曰:‘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为中主所闻。因按狱稽滞,召诘之且谓曰:‘卿职在典刑,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幼文顿首以谢”。《南唐书》以为冯词,陈振孙《书录解题》曰:“‘风乍起’词,世多言冯作,而《阳春录》无之,当是成作。不独‘庭院深深’一首,明是欧作,有李清照《漱玉词》可证也”。

又按:南唐享国虽不久长,而文学之士,风发云举,极一时之盛。如张沁、成幼文、韩熙载、潘佑、许铉兄弟、汤悦,俱有才名,即以词论,诸子亦有可观。而赵录于南唐诸人,自张沁外,概不置录,何也?因附见一二,如前韦端已条例:

1. 张沁《临江仙》云:

烟收湘渚秋江静,蕉花露泣愁红。五云双鹤去无踪。几回魂断,凝望向长空。
翠竹暗留珠泪怨,闲调宝瑟波中。花鬟月鬓绿云重。古祠深殿,香冷雨和风。

2. 成幼文《谒金门》云: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手妥)红杏蕊。
斗鸭阑干遍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3. 徐昌图《临江仙》云:

饮散离亭西去,浮生长恨飘蓬。回头烟柳渐重重。淡云孤雁远,寒日暮天红。
今夜画船何处,潮平淮月朦胧。酒醒人静奈愁浓。残灯孤枕梦,轻浪五更风。

4. 潘佑《题红罗亭梅花残句》云:

楼上春寒山四面,桃李不须夸烂漫,已失了、东风一半。

上四家惟徐昌图一首《词综》入宋词内,而成肇麟《唐五代词选》则列入冯正中后。且徐籍莆田,是为南唐人无疑也。潘佑词不经见,此见罗大经《鹤林玉露》,惜全词佚矣。

总支,五季时词以西蜀南唐为最盛。而词之工拙,以韦庄为第一,冯延巳次之,最下为毛文锡。叶梦得尝谓馆阁诸公评庸陋之词,必曰此仿毛司徒,是在宋时已有定论,今亦赖赵录而传,崇祚洵词苑功臣哉。至诸家情至文生,缠绵忠爱,不独为苏黄秦柳之开山,即宣和绍兴之盛,皆兆于此矣。


--  作者:昆阳子
--  发布时间:2006/5/30 13:37: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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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概论二·两宋
论词至于赵宋,可云家怀隋珠,人抱和璧,盛极难继矣。然合两宋计之,其源流递嬗shan4,可得而言焉。

大抵开国之初,沿五季之旧,才力所诣,组织较工。晏欧为一大宗,二主一冯,实资取法,顾未能脱其范围也。
汴京繁庶,竞赌新声,柳永失意无憀,专事绮语;张先流连歌酒,不乏艳辞。惟托体之高,柳不如张,盖子野为古今一大转移野。前此为晏欧,为温韦,体段虽具,声色未开;后此为苏辛,为姜张,发扬蹈厉,壁垒一变。而界乎其间者,独有子野,非如耆卿专工铺叙,以一二语见长也。
迨苏轼则得其大,贺铸则取其精,秦观则极其秀,邦彦则集其成,此北宋词之大概也。

南渡以还,作者愈盛,而抚时感事,动有微言。稼轩之烟柳斜阳,幸免种豆之祸;玉田贞芳清影(《清平乐》赋所南画兰),独余故国之思。至若碧山咏物,梅溪题情;梦窗之丰乐楼头,草窗之禁烟湖上,词翰所寄并有微意,又岂常人所易及哉。余故谓绍兴以来,声律之文,自以稼轩、白石、碧山为优,梅溪、梦窗则次之,玉田、草窗又次之,至竹屋、竹山辈,纯疵互见矣,此南宋词之大概也。

夫倚声之道,独盛天水。文藻留传,矜式万世。余之论议,不事广征者,亦聊见渊源而已。兹更分述之:

第一·北宋人词略
言词者必曰:词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精。然而南北之分,亦有难言者也。如周紫芝、王安中、向子湮、叶梦得辈,皆生于北宋,没于南宋。论者以周王属北,向叶属南者,只以得名之迟早而已。盖混而不分,又不能明流别,尚论者约略言之,作一界限,实无与于词体也。

毛晋刻《六十一家词》,北宋凡十九家,晏殊、欧阳修、柳永、苏轼、黄庭坚、秦观、晏几道、晁补之、陈垓、陈师道、李之仪、毛滂、杜安世、葛胜仲、周紫芝、谢逸、周邦彦、王安中、蔡伸是也。此外若潘阆《逍遥词》一卷,王安石《半山词》一卷,张先《子野词》一卷,贺铸《东山寓声乐府》三卷,皆有成书,而见于他刻也。

余谓承十国之遗者,为晏欧;肇慢词之祖者,为柳永;具温韦之情者,为张先;洗绮罗之习者,为苏轼;得骚雅之意者,为贺铸;开婉约之风者,为秦观;集古今之成者,为邦彦。此外或力非专诣,或才工片言,要非八家之敌也。因论列如下:

一、 晏殊

字同叔,临川人,官至枢密使,有《珠玉词》一卷。录《蝶恋花》一首:

南雁依稀回侧阵,雪霁墙阴,偏觉兰芽嫩。中夜梦余消酒困,炉香卷穗灯生晕。
急景流年都一瞬,往事前欢,未免萦方寸。腊后花期知渐近,寒梅已作东风信。

宋初如王禹偁、钱惟演辈,亦有小词。王之《点绛唇》,钱之《玉楼春》,虽有佳处,实非专家。故宋词应以元献为首,所作《浣溪沙》有“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一语,为一时传诵。相传下语为王琪所对,见《后斋漫录》,无俟深考。即“重头歌韵响琮铮,入破舞腰红乱旋”,亦仅形容歌舞之胜,非词家之极则,总不及此词之俊逸也。

宋初诸家,靡不祖述二主。宪章、正中、同叔去五代未远,馨烈所扇,得之最先。刘攽ban1《中山诗话》谓元献喜冯延巳词,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巳,此语亦是。第细读全词,颇有可议者,如《浣溪沙》之“淡淡梳妆薄薄衣,天仙模样好容仪”,《诉衷情》之“东城南陌花下,逢着意中人”,又“心心念念,说尽无凭,只是相思”诸语,庸劣可鄙,已开山谷、三变俳语之体,余甚无取也。惟“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二语,较“无可奈何”,胜过十倍,而人未尽之知,可云陋矣。

二、 欧阳修
字永叔,庐陵人,官至兵部尚书,有《六一居士集》,词附。录《踏莎行》一首: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熏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青山,行人更在青山外。

宋初大臣之为词者,寇莱公、宋景文、范蜀公与欧阳公,并有声艺苑。然数公或一时兴到之作,未为专诣。独元献与文忠,学之即至,为之亦勤,翔双鹄与交衢qu2,驭二龙与天路。且文忠家庐陵,元献家临川,词之有西江派,转在诗先,亦云奇矣。

公词纯疵参半,盖为他人所窜易。蔡绦tao1《西清诗话》云:欧词之浅近者,谓是刘煇伪作。《名臣录》亦云:修知贡举,为下第举子刘煇等所忌,以《醉蓬莱》、《望江南》诬之。是都公词者,当别具会心也。至《生查子·元夜灯市》,竟误载《淑真词》中,遂启升庵之妄论,此则深枉矣。

余按:公词以此最为婉转,以《少年游》咏草为最工切超脱,当亦百世之公论也。

三、 柳永

字耆卿,初名三变,崇安人,官至屯田员外郎。有《乐章集》。录《雨霖铃》一首: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沈沈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总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能改斋漫录》云:仁宗留意儒雅,务本向道,深斥浮艳虚华之文。初,进士柳三变,好为淫冶讴歌之曲,传播四方。尝有《鹤冲天》词云:“忍把浮名,换了低斟浅唱”。及临轩放榜,特落之曰:“且去低斟浅唱,何要浮名”。景祐元年,方及第,后改名永,方得磨勘转官。

《后山诗话》云:柳三变游东都南北二巷,作新乐府,骫骳wei3bei4从俗,天下咏之,遂传禁中。仁宗颇好词,每对宴,必使侍从歌之再三。三变闻之,作宫词,号《醉蓬莱》。因内官达后宫,且求其助。仁宗闻而觉之,自是不复歌其词矣。

黄花庵云:永为屯田员外郎,会太史奏老人星现。时秋霁,宴禁中,仁宗名左右词臣为乐章,内侍属柳应制。柳方冀进用,作此词进(指《醉蓬莱》词)。上见首有渐字,色若不怿。读至“宸游凤辇何处”,乃与御制真宗挽词暗合,上惨然。又读至“太液波翻”,曰:“何不言波澄?”投之于地,自此不复擢用。

《钱塘遗事》云:孙何帅钱塘,柳耆卿作《望海潮》词赠之,有“三秋桂子,十里荷香”之句。此词流播,金主亮闻之,欣然起投鞭断流之志。据此,则柳永之侘傺cha4chi4无聊,与词名之远,概见一斑。

余谓柳词仅工铺叙而已,每首中事实必清,点景必工,而又有一二警策语,为全词生色,其工处在此也。冯梦华谓其曲处能直,密处能疏,奡ao4处能平。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而出之以自然,自是北宋巨手。然好为俳体词多媟黩xie4du2,有不仅如《提要》所云以俗为病者,此言甚是。

余谓柳词皆是直写,无比兴,亦无寄托。见眼中景色,即说意中人物,便觉直率无味。况时时有俚俗语。
如《昼夜乐》云:“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初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梦还京》云:“追悔当初,绣阁话别太容易。”
《鹤冲天》云:“假使重相见,还得似当初么?悔恨无计那,迢迢长夜,自家只恁摧挫。”
《两同心》云:“个人人、昨夜分明,许伊偕老。”
《征部乐》云:“待这回好好怜伊,更不轻拆。”
皆率笔无咀嚼处,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实不可学。且通本皆摹写艳情,追述别恨,见一斑已具全豹,正不必字字推敲也。惟北宋慢词,确创自耆卿,不得不推为大家耳。

四、 张先
字子野,吴兴人。为都官郎中,有《安陆集》。录《卜算子慢》一首:

溪山别意,烟树去程,日落采苹春晚。
欲上征鞍,更掩翠帘,回面相盼。
惜弯弯、眉黛长长眼。
奈画阁欢游,也学狂花乱絮轻散。

水影横池馆,对静夜无人,月高云远。
一晌无人,两眼泪痕还满。
难遣恨,私书又逐东风断。
纵梦泽层楼万尺,望湖城那见。

《古今诗话》云,有客谓子野曰:“人皆谓公张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也。”公曰:“何不目之为张三影?”客不晓。公曰:“‘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堕飞絮无影’,此皆余平生所得意也”。

《石林诗话》云:张先郎中,能为诗及乐府,至老不衰。居钱唐,苏自瞻作倅cui4时,先年已八十余,视听尚精强,犹有声妓。子瞻尝赠以诗云:“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盖全用张氏故事戏之。是子野生平亦可概见矣。

今所传《安陆集》,凡诗八首,词六十八首。诗不论,词则最著者,为《一丛花》,为《定风波》,为《玉楼春》,为《天仙子》,为《碧牡丹》,为《谢池春》,为《青门引》。余谓子野词气度宛似美成,
如《木兰花慢》云:“行云去后遥山瞑,已放笙歌庭院静。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
《山亭宴》云:“落花荡漾怨空树,晓山静、数声杜宇。天意送芳菲,正黯淡、疏烟短雨。”
《渔家傲》云:“天外吴门清霅zha4路,君家正在吴门住。赠我柳枝情几许。春满缕,为君将入江南去。”
此等词意,同时鲜有能及者也。

盖子野上结晏欧之局,下开苏秦之先,在北宋诸家中适得其平。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但含蓄处不似温韦,发越亦不似豪苏腻柳。规模既正,气格亦古,非诸家能及也。

晁无咎曰:“子野与耆卿齐名,而时以子野不及耆卿。然子野韵高,是耆卿所乏处。”余谓子野若仿耆卿,则随笔可成珠玉;耆卿若效子野,则出语终难安雅。不独泾渭之分,抑且雅郑有别。世有识者,当不河汉。

五、 苏轼

字子瞻,眉山人。嘉祐初,试礼部第一,历官翰林学士。绍圣初,安置惠州,徙昌化。元符初,卒于常州。高宗朝,谥文忠。有《东坡居士词》二卷。录《水龙吟》一首,赋杨花:

东坡词在宋时已议论不一,
如晁无咎云:居士词,人多谓不谐音律,然横放杰出,自是曲子内缚不住者。
陈无已云:东坡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
陆务观云:世谓东坡不能词,故所作乐府,词多不协。晁以道谓绍圣初,与东坡别于汴下。东坡酒酣,自歌古阳关,则非公不能歌,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声律耳。又云,东坡词,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
胡致堂云:词曲至东坡,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逸怀浩气,超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耆卿为舆台矣。
张叔夏云:东坡词清丽舒徐处,高出人表。周秦诸人所不能到。
此在当时毁誉已不定矣。
至《四库提要》云:“词至晚唐五季以来,以情切婉丽为宗。至柳永为一变,如诗家之有白居易。至轼而又一变,如诗家之有韩愈,遂开南宋辛弃疾等一派。寻源溯流,不能不谓之别格。然谓之不工,则不可。”此为持平之论。

余谓公词豪放缜密,两擅其长。世人第就豪放处论,遂有铁板铜琵之诮,不知公婉约处,何让温韦。如
《浣溪沙》云:彩索身轻长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
《祝英台》云:挂轻帆,飞急浆,还过钓台路。酒病无聊,倚枕听鸣舻。
《永遇乐》云: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
《西江月》云: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此等处,与大江东去、把酒问青天诸作,如出两手。不独“乳燕飞华屋”、“缺月挂疏桐”诸词,为别有寄托也。

要之公天性豁达,襟抱开朗,虽境遇迍邅zhun1zhan1,而处之坦然,即去国离乡,初无羁客迁人之感。惟胸怀坦荡,词亦超凡入圣。后之学者,无公之胸襟,强为摹仿,多见其不知量耳。

六、 贺铸

铸字方回,卫州人,孝惠皇后祖孙。元祐中,通判泗州,又倅太平州,退居吴下。自号庆湖遗老。有《东山寓声乐府》。录《柳色黄》一首。

薄雨收寒,斜照弄晴,春意空阔。
长亭柳色才黄,倚马何人先折。
烟横水漫,映带几点归鸿,平沙销尽龙沙雪。
犹记出关来,恰而今时节。

将发,画楼芳酒,红泪清歌,便成轻别。
回首经年,杳杳音尘都绝。
欲知方寸,共有几许清愁,芭蕉不展丁香结。
憔悴一天涯,两厌厌风月。

张文潜云:“方回乐府,妙绝一世。盛丽如游金张之堂,妖冶如揽嫱施之祛。幽索如屈宋,悲壮如苏李。”
周少隐云:“方回有‘梅子黄时雨’之句,人谓之黄梅子。方回寡发,郭功父指其簪谓曰:‘此真贺梅子也’。”
陆务观云:“方回状貌奇丑,俗谓之贺鬼头。其诗文皆高,不独长短句也。”
据此,则方回大概可知矣。

所著《方回寓声乐府》,宋刻本从未见过。今所据者,只王刻、毛刻、朱刻而已。所谓寓声者,盖用旧调谱词,即摘取本词中语,易以新名,后东泽《绮语债》略同此例。王半塘谓如平园近体,遗山新乐府类,殊不伦也。词中《清商怨》名《尔汝歌》,《思越人》名《半死桐》,《武陵春》名《花想容》,《南歌子》名《醉厌厌》,《一落索》名《窗下绣》,皆就词句改易。如《如此江山》、《大江东去》等是也。

方回词最传述人口者,为《薄幸》、《青玉案》、《望湘人》、《踏莎行》诸阕,固为杰出之作。
他如《踏莎行》云:“断无蜂蝶梦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
又云:“当年不肯嫁东风,无端却被西风误。”
《下水船》云:“灯火虹桥,难寻弄波微步。”
《诉衷情》云:“秦山险,楚山苍,更斜阳。画桥流水,曾见扁舟,几度刘郎。”
《御街行》云:“更逢何物可忘忧,为谢江南芳草。断桥孤驿,冷云黄叶,想见江南道。”
诸作皆沉郁,而笔墨极飞舞,其气韵又在淮海之上,识者自能辨之。

至《行路难》一首,颇似玉川长短句诗。诸家选本,概未之及。词云:

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栖马如狗。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颠,不论钱,谁问旗亭美酒斗十千?

酌大斗,更为寿,青鬓长青古无有。笑嫣然,舞翩然,当垆秦女十五语如弦。遗音能奏秋风曲,事去千年犹恨促。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

与《江南春》七古体相思,为方回所独有也。要之骚情雅意,哀怨无端。盖得力于风雅,而出之以变化。故能具绮罗之丽,而复得山泽之清。《别东山词》云:“双携纤手别烟萝,红粉清泉相照。”可云自道词品。此境不可一蹴即几也,世人徒知黄梅雨佳,非真知方回者。

七、 秦观

观字少游,高邮人。登第后,苏轼荐于朝,除太学博士,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坐党籍遗戍。有《淮海词》三卷。录《踏莎行》一首: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chen1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晁无咎云:近来作者,皆不及少游。如“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
蔡伯世云:子瞻辞胜乎情,耆卿情胜乎辞。辞情相称者,惟少游而已。
张(糹延)云:“少游多婉约,子瞻多豪放,当以婉约为主。”
叶少蕴云:“少游乐府,语工而入律,知乐者谓之作家歌。子瞻戏之: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微以气格为病也。”

诸家论断,大氐于子瞻并论,余谓二家不能相合也。子瞻胸襟大,故随笔所之,如怒澜飞空,不可狎视。少游格律细,故运思所及,如幽花媚春,自成馨逸。其《满庭芳》诸阕,大半被放后作。恋恋故国,不胜热中。其用心不逮东坡之忠厚,而寄情之远,措语之工,则各有千古。他作如:
《望海潮》云: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
《水龙吟》云: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
《风流子》云:斜日半山,瞑烟两岸。数声横笛,一叶扁舟。
《鹊桥仙》云: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千秋岁》云: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浣溪沙》云:自在飞花轻如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此等句皆思路沉着,极刻画之工,非如苏词之纵笔直书也。

北宋词家以缜密之思,得遒炼之致者,惟方回与少游耳。今人以秦柳并称,柳词何足相比哉!《高斋诗话》云:少游自会稽入都,见东坡。东坡曰:“不意别后却学柳七作词。”少游曰:“某虽无学,亦不如是。”东坡曰:“销魂当此际,非柳七语乎?”据此,则知少游雅不愿与柳齐名矣。

惟通观集中,亦有俚俗处。如
《望海潮》云:妾如飞絮,郎如流水,相沾便肯相随。
《满园花》云:近日来非常罗皂,丑佛也须眉皱,怎掩得旁人口?
《迎春乐》云:怎得香香深处,作个蜂儿抱。
《品令》云:幸自得一份索,强教人难吃。好好地恶了十来日,恰而今较些不。
又云:帘儿下时把鞋儿踢,语低低,笑咭咭。
又云:人前强不欲相沾识,把不定,脸儿赤。
竟如市井荒伧之言,不过应坊曲之请求,留此恶札。词家如此,最是魔道,不得以宋人之作,为之文饰也。但全集止此三四首,尚不足为盛名之累。

八、 周邦彦

字美成,钱唐人。元丰中,献汴都赋,召为太学正。徽宗朝,仕至徽献阁待制,提举大晟府,出知顺昌府。晚居明州卒。自号清真居士,有《清真集》。录《瑞龙吟》一首: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
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黯凝伫,因记个人痴小,乍窥门户。
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
惟有旧家谢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
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
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
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
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陈郁《藏一话腴》云:美成自号清真,二百年来,以乐府独步。贵人学士,市侩妓女,皆知美成词为可爱。
楼攻媿kui4云:清真乐府,播传风流,自命顾曲名堂,不能自已。
《贵耳录》云:美成以词行,当时皆称之,不知美成文章,大有可观,可惜以词掩其它文章也。
强焕序云:美成词(木无)写物态,曲尽其妙。
陈贡赍云:美成词多用唐人诗,隐括入律,混然天成,长调尤善铺叙,富艳精工,词人之甲乙也。
张叔夏云:美成词浑厚和雅,善于融化诗句。
沈伯时云:作词当以清真为主,盖清真最为知音,且下字用意,皆有法度。
此宋人论清真之说也。

余谓词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苏秦之终,后开姜史之始。自有词人以来,为万世不祧之宗祖,究其实,亦不外沈郁顿挫四字而已。

即如《瑞龙吟》一首,其宗旨所在,在“伤离意绪”一语耳。
而入手先指明地点曰章台路,却不从目前景物写出,而云“还见”,此即其沈郁处也。须知梅梢桃树,原来旧物,惟用“还见”云云,则令人感慨无端,低徊欲绝矣。
首叠末句云:“定巢燕子,归来旧处”,言燕子可归来旧处,所谓前度刘郎者,即欲归旧处而不可得,徒彳亍chi4chu4于“愔愔坊陌”,章台故路而已,是又沈郁处也。
第二叠“黯凝伫”一语为正文,而下文又曲折,不言其人不在,反追想当日相见时状态。用“因记”二字,则通体空灵矣,此顿挫处也。
第三叠“前度刘郎”至“声价如故”,言个人不见,但见同里秋娘,未改声价,是用侧笔以衬正文,又顿挫处也。
“燕台”句用义山柳枝故事,情景恰合。
“名园露饮,东城闲步”,当日亦已为之。今则不知伴着谁人,赓续雅举。此“知谁伴”三字,又沈郁之至矣。
“事与孤鸿去”三语,方说正文,以下说到归院,层次井然,而字字凄切。末以飞雨风絮作结,语情于景,倍觉黯然。通体仅“黯凝伫”、“前度刘郎重到”、“伤离意绪”三语,为作词主意。此外则顿挫而复缠绵,空灵而有沈郁。骤视之,几莫测其用笔之意,此所谓神化也。他作亦复类此,不能尽述。

总之,词至清真,实是圣手。后人竭力摹效,且不能形似也。至《说部》记载,如《风流子》为溧水主簿姖人作,《少年游》为道君幸李师师家作,《瑞鹤仙》为睦州梦中作,此类颇多——皆裨bi官附会,或出之好事忌名,故作讪笑,等诸无稽。倘史传所谓邦彦疏隽少检,不为州里所推重者此欤?

上北宋八家,皆迭长坛坫,为世所诵习者也。其有词不甚高,声誉颇盛,题襟点笔,间亦不俗。虽非作家之极,亦在附庸之列,成作咸在,不可废也。因复总述之:

1. 王安石

金陵怀古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自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桂枝香)

荆公不以词见长。而《桂枝香》一首,大为东坡叹赏。各家选本,亦皆采录。第其词,只稳惬而已。他如《菩萨蛮》、《渔家傲》、《清平乐》、《浣溪沙》等,间有客观。至《浪淘沙》之“伊吕两衰翁”,《望江南》之“归依三宝赞”,直俚语耳。

2. 晏几道

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小山词之最著者,如此词之落花二句,及《鹧鸪天》之“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又“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又“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浣溪沙》之“户外绿杨春系马,床头红袖夜呼庐”,皆为世人盛称者。余谓艳词自以小山为最,以曲折深婉,浅处皆深也。

3. 李之仪

卜算子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此词盛传于世,以为古乐府俊语是也。但不善学之,易流于滑易,姑溪词中佳者殊鲜。如《千秋岁》之“东风半落梅梢雪”,《南乡子》之“西墙犹有轻风递暗香”亦工,此外皆平直而已。

4. 周紫芝

朝中措

雨余庭院冷萧萧,帘幕度微飙。鸟语唤回残梦,春寒勒住花梢。
无聊睡起,新愁黯黯,归路迢迢。又是夕阳时候,一炉沈水烟销。

孙竞谓竹坡乐章,清丽婉曲,非苦心刻意为之。此言极是。竹坡少师张耒lei3,行辈稍长李之仪,而词则学小山者也。人第赏其《鹧鸪天》之“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醉落魄》之“晓寒谁看伊疏掠,雪满西楼,人在阑干角”,《生查子》之“不忍上西楼,怕见来时路”诸语,实皆聪俊句耳。余最爱《品令》登高词,其到半云:“黄花香满,记白苎吴歌软。如今却向,乱山丛里,一枝重看。对着西风搔首,为谁肠断”。沉着雄快,似非小山所能也。

5. 葛胜仲

鹧鸪天

小榭幽园翠箔垂,云清日薄淡秋晖。菊英露浥渊明径,藕叶风吹叔宝池。
酬素景,泥芳卮,老人痴钝强伸眉。欢华莫遣笙歌散,归路从教灯影稀。

鲁卿与常之,亦如元献、小山也。然门第誉望可以齐驱,至论词则虎贲ben1之与中郎矣。鲁卿以《蓦山溪》、《天穿节》二首得盛誉,其词亦平平,盖名高而实不足副也。余爱其《点绛唇》末语:“乱山无数,斜日荒城鼓”,可与范文正“长烟落日孤城闭”并美,余不称矣。

6. 黄庭坚

虞美人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尽。夜阑风细得香迟,不道晓来开遍向南枝。
玉台弄粉花应妒,飘到眉心住。平生个里愿杯深,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

晁无咎谓山谷词不是当行家,乃着腔唱好诗,此言洵是。陈后山乃云:今代词手,惟秦七与黄九。此实阿私之论。山谷之词安得与太虚并称?较耆卿且不逮也。即如《念奴娇》下片如“共倒金尊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老子平生,江南江北,爱听临风曲”,世谓可并东坡,不知此仅豪放耳,安有东坡之雄俊哉?

7. 张耒

风流子

亭皋木叶下,重阳近,又是捣衣秋。
奈愁入庾肠,老侵潘鬓,漫簪黄菊,花也应羞。
楚天晚,白苹烟尽处,红蓼水边头。
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

玉容知安否,香笺共锦字,两处悠悠。
空恨暮云离合,青鸟沉浮。
向风前懊恼,芳心一点,寸眉两叶,禁甚闲愁。
情到不堪言处,分付东流。

此词仅芳草四语为俊语,通体布局宛似耆卿。故下片说道本事,即如强弩之末矣。元祐诸公皆有乐府,惟张仅见《少年游》、《秋蕊香》及此词。胡元任以为不在元祐诸公之下,非公论也。《少年游》、《秋蕊香》二词,为营侠刘淑奴所作。

8. 陈师道

清平乐

秋光烛地,帘幕生秋意。露叶翻风惊鹊坠,暗落青林红子。
微行声断长廊,熏炉衾换生香。灭烛却怜明月,揽衣先怯微凉。

胡元任云:后山谓他文未能及任,独于词不减秦七黄九,其自矜若此。
而放翁题跋则云:陈无己诗妙天下,以其余作词,宜其工矣。顾乃不然,殆未易晓也。余谓后山词,较文潜为优。如《菩萨蛮》云:“急雨洗香车,天回河汉斜”,《蝶恋花》云:“路转河回寒日暮,连峰不许重回顾”等语皆胜,放翁所云,亦非公也。

9. 陈垓
南浦

金鸭懒薰香,向晚来、春酲一枕无绪。
浓绿涨瑶窗,东风外、吹尽乱红飞絮。
无言伫立,断肠惟有流莺语。
碧云欲暮,空惆怅韶华,一时虚度。

追思旧日心情,记题叶西楼,吹花南浦。
老去觉欢疏,伤春恨、多付断云残雨。
黄昏院落,向谁犹在凭阑处。
可堪杜宇,空只解声声,催他春去。

毛子晋云:正伯与子瞻中表兄弟也,故集中多溷苏作,如《意难忘》、《一剪梅》之类。余按:今传《书舟词》,已无苏作,子晋已删汰矣。其《酷相思》、《四代好》、《折红英》诸作,盛为升庵推许。盖其词以凄婉绵丽为宗,为北宋人别开生面。自是以后,字句间凝炼渐工,而昔贤疏宕之致微矣。

10. 毛滂

临江仙

闻道长安灯夜好,雕轮宝马如云。蓬莱清浅对觚棱。玉皇开碧落,银界失黄昏。
谁见江南憔悴客,端忧懒步芳尘。小屏风畔冷香凝。酒浓春入梦,窗破月寻人。

滂以《惜分飞》赠伎词得名。陈质斋且云:“泽民他词虽工,未有能及此者”,所见太狭矣。东堂词中佳者殊多,如《浣溪沙》云:“小雨初收蝶作团,和风轻拂燕泥乾,秋千院落杏花寒”,《七娘子》云:“云外长安,斜阳脉脉,西风吹梦来无迹”,《蓦山溪·杨花》云:“柔弱不胜春,任东风吹来吹去”,皆俊逸可喜,安得云《惜分飞》为最乎?即此词之酒浓二句,何减“云破月来”风调。

11. 晁补之

摸鱼儿

买陂塘、旋栽杨柳,忆昔淮岸湘浦。
东皋雨足轻痕涨,沙觜鹭来鸥聚。
堪爱处,最好是、一川月光流渚。
无人自舞,任翠幕张天,柔茵藉地,酒尽未能去。

青绫被,休忆金闺故步,儒冠曾把身误。
弓兵千骑成何事,荒了劭平瓜圃。
君试觑,满青镜、星星鬓影今如许。
功名浪语,便作得班超,封侯万里,归计恐迟暮。

无咎词酷似东坡,不独此作然也。如《满江红》之“东武城南”,《永遇乐》之“松菊堂深”,皆直摩子瞻之垒,而灵气往来,自有天然之秀。胡元任盛称其《洞仙歌·泗州中秋作》,谓如常山之蛇,救首救尾,可云知无咎者矣。

12. 晁端礼

水龙吟

倦游京洛风尘,夜来病酒无人问。九衢雪少,千门月淡,元宵灯近。香散梅梢,冻销池面,一番春信。记南楼醉里,西城宴阕,都不管、人春困。

屈指流年未几,早人惊、潘郎双鬓。当时体态,如今情绪,多应瘦损。马上墙头,纵教瞥见,也难相认。凭阑干,但有盈盈泪眼,把罗襟揾。

次膺为无咎叔,蔡京荐于朝,诏乘驿赴阙。次膺至,适禁中嘉莲生,遂属词以进,名《并蒂芙蓉》,上览称善。除大晟府协律,不克受而卒。今《琴趣外篇》有《鸭头绿》、《黄河清慢》,皆所创也,其才亦不亚于清真云。

13. 万俟雅言

昭君怨

春到南楼雪尽,惊动灯期花信。小雨一番寒,倚阑干。
莫把阑干频倚,一望几重烟水。何处是京华,暮云遮。

雅言自号词隐,与清真堂名顾曲,其旨相同。崇宁中,充大晟府制撰,又与清真同官。今《大声集》虽不传,而如《春草碧》、《三台》、《卓牌儿》诸词,固流播千古也。黄叔旸yang2谓其词平而正,和而雅,洵然。

上附录十三家,姑溪、竹坡、丹阳三家,则学晏氏父子者也;文潜、后山、正伯、东堂、无咎,则属于苏门者也;次膺、词隐为邦彦同官,讨论古音古调,又复增演慢、曲、引、近,或为三犯、四犯之曲,皆知音之士,故当系诸清真之下。荆公、山谷,实非专家,盛誉难没,因附入焉。
--  作者:昆阳子
--  发布时间:2006/5/30 13:3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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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南宋人词略
词至南宋,可云极盛时代。黄昇散花庵《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十卷,始于康与之,终于洪(王茶)。周密《绝妙好词》七卷,始于张孝祥、终于仇远,合订不下二百家。二书皆选家之善本,学者必须探讨。顾由博返约,首当抉择,兹选论七家,为南渡词人之表率,即稼轩、白石、玉田、碧山、梅溪、梦窗、草窗是也。此外附录所及,各以类聚,亦可略见大概矣。
一、 辛弃疾
字幼安,历城人。耿京聚兵山东,节制忠义军马,留掌书记,绍兴中,令奉表南归。高宗召见,授承务郎,累官浙东安抚使,进枢密都承旨。有《稼轩长短句》十二卷。

贺新郎·独坐停云作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
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
问何物、能令公喜。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
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
江左沈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
回首叫、云飞风起。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知我者,二三子。

陈子宏云:蔡元工于词,靖康中,陷金。辛幼安以诗词谒蔡,曰:“子之诗则未也,他日当以词名家。”
刘潜夫云:公所作大声镗鎝tang2ta1,小声铿鍧hong1,横绝六合,扫空万古。其秾丽绵密者,又不在小晏秦郎之下。
毛子晋云:词家争斗秾纤,而稼轩率多抚时感事之作,磊落英多,绝不作妮子态。宋人以东坡为词诗,稼轩为词论,善评也。
陈亦峰云:稼轩词自以《贺新郎》一篇为冠(别茂嘉十二弟),沈郁苍凉,跳跃动荡,古今无此笔力。

余谓学稼轩词,须多读书。不用书卷,徒事叫嚣,便是蒋心余、郑板桥,去沈郁二字远矣。辛词着力太重处,如《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瑞鹤仙·南涧双溪楼》等作,不免剑拔弩张;至如《鹧鸪天》云“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郊种树书”,读之不觉衰飒;《临江仙》云:“别浦鲤鱼何日到,锦书封恨重重,海棠花下去年逢。也应随分瘦,忍泪觅残红”,婉雅芊丽,孰谓稼轩不工致语耶?又《蝶恋花》云元日立春:“今岁花期消息定,只愁风雨无凭准”,盖言荣辱不定,邅zhan1谪无常,言外有多少遗惧哀怨,而仍是含蓄不尽。此等处虽迦陵且不能知,遑论余子。世以《摸鱼子》一首为最佳,亦有见地,但启讥讽之端,陈藏一《咏雪》,德祐太学生之《百字令》,往往易招愆qian1尤也。

二、 姜夔

字尧章,鄱阳人。萧东父识之于年少,妻以兄子,因寓居吴兴之武康,与白石洞天为邻,自号白石道人。庆元中,曾上书乞正太常雅乐。有《白石诗》一卷,词五卷。录词一首。

霓裳中序第一

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
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
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
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
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
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
漂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

风鸟为附小序:
丙午岁,留长沙,登祝融,因得其祠神之曲,曰《黄帝盐》、《苏合香》。又于乐工故书中得商调霓裳曲十八阕,皆虚谱无词。按沈氏乐律“霓裳道调”,此乃商调;乐天诗云“散序六阕”,此特两阕。未知孰是?然音节闲雅,不类今曲。予不暇尽作,作中序一阕传于世。予方羁游,感此古音,不自知其词之怨抑也。

宋人词如《美成乐府》,仅注明宫调而已。宫调者,即说明用何等管色也。如仙吕用小工,越调用六字类,盖为乐工计耳。白石词凡词牌皆不注明管色,而独于自度腔十七支,不独书明宫调,并乐谱亦详载之。宋代曲谱今不可见,惟此十七阕,尚留歌词之法于一线。因悟宋人歌词之法,皆用旧谱。故白石于旧牌各词概不申说,而于自作诸谱,不殚详录也。

何以明之?白石词《满江红》序云:“《满江红》旧词用仄韵,多不协律,如末句“无心扑”(清真词:最苦是蝴蝶满园飞,无心扑,风鸟注),歌者将心子融入去声,方谐音律”。又云:“末句云‘闻珮环’,则协律矣。”是白石明知旧谱“心”字之不协,乃为此“珮”字之去声以就歌谱焉。故此词不注旁谱,以见韵虽用平,而歌则仍旧也。

又吴梦窗《西子妆》亦自度腔也,而张玉田和之,且云:“梦窗自制此曲,余喜其声调娴雅,久欲效而未能”。又云:“惜旧谱零落,不能倚声而歌也。”据此,则宋词之能歌者,皆非旧谱零落之词。梦窗此词,虽娴雅客观,而谱法已佚,无从按拍,苟可不拘旧谱,则玉田尽可补苴罅漏,别订新声。今宁使阙疑,不敢妄作者,正足见宋人歌词之法,概守旧腔,非如南北曲之随字音清浊而为之挪移音节也。是以吴词自制腔九支,以不自作谱,元明以来,赓和者绝少。姜词十七谱俱存,故继姜而作者至多。于此见谱之存逸,关系于词之隆重者至重。而宋词谱之守成定式者,亦缘此可悟矣。

南渡以后,国势日非,白石目击心伤,多于词中感慨。不独《暗香》、《疏影》发二宋之幽愤(此处“宋”疑为“宗”字,风鸟记),伤在位之无人也。特感慨全在虚处,无迹可寻,人自不察耳。盖词中感喟,只可用比兴体,即比兴中亦须含蓄不露,斯为沈郁。若慷慨发越,终病浅显。如
《扬州慢》“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已包含无数伤乱语。
又如《点绛唇·丁未过吴淞作》,通首只写眼前景物,至结处云:“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其感时伤事,只用“今何许”提唱,无穷哀感,都在虚处。
他如《石湖仙》、《翠楼吟》诸作,自是有感而发,特未敢肊断耳。姜词十七谱,余别有释词,今不论。

三、 张炎
字叔夏,号玉田,循王后裔。居临安,自号乐笑翁。有《玉田词》三卷,郑思肖为之序。录《南浦》一首。

南浦·春水

波溪绿粼粼,燕飞来,好是苏堤才晓。
鱼没浪痕圆,流红去,翻笑东风难埽。
荒桥断浦,柳阴撑出扁舟小。
回首池塘青欲遍,绝似梦中芳草。


和云流出空山,甚年年净洗,花香不了?
新绿乍生时,孤村路,犹忆那回曾到。
余情渺渺,茂林觞咏如今悄。
前度刘郎从去后,溪上碧桃多少。

玉田词皆雅正,故集中无俚鄙语,且别具忠爱之致;玉田词皆空灵,故集中无浊滞语,且多婉丽之态。自学之者多效其空灵,而立意不深,即流于空滑之弊。岂知玉田用笔,各极其致,而琢句之工,尤能使笔意俱显。人仅赏其精警,而作者诣力之深,曾未知其甘苦也。

如《忆旧游·大都长春宫》云:“古台半压琪树,引袖拂寒星。”结云:“鹤衣散彩都是云”。
《壶中天·夜渡古黄河》:“扣舷歌断,海蟾飞上孤白。”
《渡江云·山阴久客寄王菊存》:“山空天入海,倚楼望极,风急暮潮初。”
《湘月·山阴道中》:“疏风冷面,湿衣原是空翠。”
《清平乐》云:“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
《甘州·寄沈尧道》云:“短梦亦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又云:“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
又《饯草窗西归》云:“料瘦筇qiong2归后,闲锁北山云。”
《台城路·送周方山》:“暗草埋沙,明波洗月,谁念天涯羁旅?”
又《寄太白山人陈又新》云:“虚沙动月,叹千里悲歌,唾壶敲缺。”又云:“回潮似咽,送一点愁心,古人天末。江影沈沈,夜凉鸥梦阔。”
《长亭怨·饯菊泉》云:“记横笛玉关高处,万叠沙寒,雪深无路。”
《西子妆·江上》云:“杨花点点是春心,替风前万花吹泪。”
《忆旧游·登蓬莱阁》:“海日生残夜,看卧龙和梦,飞入秋冥。还听水声东去,山冷不生云。”
此类皆精警无匹,可以尧章颉颃。
又如《迈陂塘》结处云:“深更静,待散发吹箫,鹤背天风冷。凭高露饮,正碧落尘空,光摇半壁,月在万松顶。”
沈郁以清超出之,飘飘有凌云气概,自在草窗、西麓之上。
至如《三姝媚·送舒亦山》云:“贺监犹存,还散迹、千山风露”,又云:“布袜青鞋,休误入桃源深处”,盖是时菊泉、亦山,各有北游,语带箴规,又复自明不仕之志。君国之感,离别之情,言外自见,此亦足见玉田生平矣。

玉田用韵至杂,往往真文、青庚、侵寻同用,亦有寒删间杂覃监者,此等处实不足法。惟在入声韵,则又谨严,屋沃不混觉药,质陌不混月屑,亦不杂他韵。学者当从其谨严处,勿借口玉田,为文过之地也。
四、 王沂孙
字圣与,号碧山,又号中仙,会稽人。至元中,曾官庆元路学正。有《碧山乐府》二卷。

齐天乐·余闲书院拟赋蝉

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
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
西窗过雨。怪瑶珮流空,玉筝调柱。
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

铜汕铅泪似洗,叹携盘去远,难贮零露。
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
余音更苦。甚迎抱清商,顿成凄楚。
谩想薰风,柳丝千万缕。

大抵碧山之词,皆发于忠爱之忱,无刻意争奇之意,而人自莫及。论词品之高,南宋诸公,当以花外为巨擘焉。其咏物诸篇,固是君国之忧,时时寄托,却无一笔犯复,字字贴切故也。

《天香·龙涎香》一首,当为谢太后作。其前半多指海外事,惟后叠云:“荀令而今渐老,总忘却、尊前旧风味”,必有寄托,但不知何所指耳。
至如《南浦·春水》云:“帘影蘸楼阴,芳流去,应有泪珠千点。沧浪一舸,断魂重唱苹花怨”,寄慨处清丽纡徐,斯为雅正。
又《庆宫春·水仙》云:“岁华相误,记前度、湘皋怨别。哀弦重听,都是凄凉,未须彻。”后叠云:“国香到此谁辨,烟冷沙昏,顿成愁绝。”结云:“试招仙魂,怕今夜、要簪冻折。携盘独出,空怨咸阳,故宫落月。”凄凉哀怨,其为王清惠辈作乎?清惠等诗词具见汪水云《湖山类稿》。
又《无闷·雪意》后半云:“清致,悄无似。有照水南枝,已搀春意。误几度凭阑,暮愁凝睇。应是梨云梦好,未肯放、东风来人世。待翠管、吹破苍茫,看取玉壶天地。”无限怨情,出以浑厚之笔。

张皋文《词选》,碧山词止取四首。除了《齐天乐·赋蝉》外,有《眉妩·新月》、《高阳台·梅花》、《庆清朝·榴花三阕》,且于每词下各注案语。
《眉妩》云:此伤君有恢复之志,而惜无贤臣也。
《庆清朝》云:此言乱世尚有人才,惜世不用也。
是知碧山一篇热肠,无穷哀怨,《小雅》怨诽不乱之旨,诸词有焉。以视白石之《暗香》、《疏影》,亦有过之无不及,词至词,蔑以加矣。

五、 史达祖

三姝媚

烟光摇缥瓦。望晴檐多风,柳花如洒。锦瑟横床,想泪痕尘影,凤弦常下。倦出犀帷,频梦见、王孙骄马。讳道相思,偷理绡裙,自惊腰衩。

惆怅南楼遥夜。记翠箔张灯,枕肩歌罢。又入铜驼,遍旧家门巷,首询声价。可惜东风,将恨与、闲花俱谢。记取崔徽模样,归来暗写。

邦卿为平原堂吏,千古无不惜之。楼敬思云:史达祖乃南宋名士,不得进士出身,以彼文采,岂无论荐?乃甘作权相堂吏,至被弹章,不亦降志辱身之至耶!

读其书怀《满江红》词:“好领青衫,全不向诗书中得。”、“三径就荒秋自好,一钱不值贫相逼”,亦自怨自艾矣。又云:“老子岂无经世术,诗人不预平边策”,是善于解嘲焉。然集中又有《留别社友·龙吟曲》:“楚江南、每为神州未复,阑干静,闲登眺”,新亭之泣,未尝不胜于兰亭之集也。乃以词客终其身,史臣亦不屑道其姓氏,科目之困人如此,岂不可叹。然则词人立品,为尤要矣。

戈顺卿谓:“周清真善运化唐人诗句,最为词中神妙之境,而梅溪亦擅其长,笔意更为相近”。又云:“若仿张为词家主客图,周为主,史为客,未始非定论也。”其倾倒梅溪,可为尽至。

余谓白石、梅溪,皆祖清真,白石化矣,梅溪或稍逊耳,至其高者,亦未尝不化。如
《湘江静》云:“三年梦冷,孤吟意短,屡烟钟津鼓。屐齿厌登临,移橙后,几番凉雨。”
又《临江仙》云结句云:“枉教装得旧时多,向来箫鼓地,曾见柳婆娑。”
慷慨生哀,极悲极郁,居然美成复生。较“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尤为沈着。此中境地,却是梅溪独到处。

六、 吴文英

字君特,四明人,从吴履斋诸公游。有《梦窗甲乙丙丁稿》四卷,录词一首。

莺啼序

残寒正欺病酒,掩沈香绣户。
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
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
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

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
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
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
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

幽兰渐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
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

按:梦窗词,以绵丽为尚,运意深远,用笔幽邃,练字炼句,迥不犹人。貌观之,雕繢hui4满眼,而实有灵气行乎其间。细心吟绎,觉味美于方回,引人入胜。既不病其晦涩,亦不见其堆垛,此与清真、梅溪、白石,并为词学之正宗。一脉真传,特稍变其面目耳。犹之玉溪生之诗,藻采组织,而神韵流传,旨趣永长,未可妄讥其獭祭也。
昔人评骘zhi,多有未当,即如尹惟晓以梦窗并清真,不知置东坡、少游、方回、白石等于何地?誉之未免溢量。至沈伯时谓其太晦,其实梦窗才情超逸,何尝沈晦?梦窗长处,正在超逸之中,见沉郁之思,乌得转以沉郁为晦耶?若叔夏七宝楼台之喻,亦所未解。窃谓东坡水调歌头,介甫桂枝香有此弊病。至梦窗词,合观通篇,固多警策,即分摘数语,亦自入妙,何尝不成片段耶?张皋文《词选》,独不收梦窗词,而以苏辛为正声,此门户之见,乃以梦窗与耆qi2卿、山谷、改之辈同列,此真不知梦窗也。董氏《续词选》,只取梦窗唐多令、忆旧游两篇,此二篇绝非梦窗高诣。唐多令一篇,几于油腔滑调,在梦窗集中最属下乘。《续选》独取此两篇,岂故收其下者,以实皋文之言耶?谬矣。

梦窗精于造句,超逸处则仙骨珊珊,洗脱凡艳,幽索处则孤怀耿耿,别缔古欢。如《高阳台·落梅》:“宫粉雕痕,仙云堕影,无人野水荒湾。古石埋香,金山镇骨连环。南楼不恨吹横笛,恨晓风千里关山。半飘零,庭上黄昏,月冷阑干。”又云“细雨归鸿,孤山无限春寒”。
《瑞鹤仙》云:“怨柳凄花,似曾相识,西风破屐。林下路,水边石。”
《祝英台近·除夜立春》云:“剪红绡,裁绿意,花信上钗股。残日东风,不放岁华去。”
又《春日客鬼溪游废园》云:“绿暗长亭路,归梦趁风絮。”
《水龙吟·惠山酌泉》云:“艳阳不到青山,淡烟冷翠成秋苑。”
《满江红·淀山湖》云:“对两蛾犹锁,怨绿烟中。秋色,未教飞尽雁,夕阳长是坠疏钟。”
《点绛唇·试灯夜初晴》云:“情如水,小楼薰被,春梦笙歌里。”又云“征衫贮,旧寒一缕,泪湿风帘絮。”
《八声甘州·游灵岩》云:“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又云“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俱能超妙入神。

七、 周密
字公谨,号草窗,济南人。流寓吴兴,居弁山,自号弁阳啸翁,又号萧斋,又号四水潜夫。淳祐中,为义乌令。有《蜡屐集》、《草窗词》二卷,一名《蘋洲渔笛谱》。录词一首。

曲游春

禁苑东风外,飏(yang2)暖丝轻絮,春思如织。
燕约莺期,恼芳情偏在翠深红隙。
漠漠香尘隔,沸十里乱弦丛笛。
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

柳陌。新烟凝碧,映帘底宫眉,堤上游勒。
轻瞑笼寒,怕梨云梦冷,杏香愁幂。
歌管酬寒食,奈蝶怨良宵岑寂。
正满湖碎月摇花,怎生去得。

风鸟附小序:
禁烟湖上倦游,施中山赋词甚佳,余因次其韵。盖平时游舫,至午后则尽入里湖。抵暮始出,断桥小驻而归,非习于游者不知也。故中山极击节余闲却半湖春色之句,谓能道人之所未云。

按:草窗词,尽洗靡曼,独标清丽,有葱蒨之色,有绵缈之思,与梦窗旨趣相侔。二窗并称,允矣无忝。其于词律,亦极严谨,盖交游甚广,深得切劘之益。如集中所称之杨霞翁,乃杨守斋也。守斋名瓒,字继翁,又号紫霞翁。善弹琴,明宫调词法。周美成有《紫霞洞箫谱》,尝著《作词五要》,于填词按谱,随律押韵二条详言之。守律甚细,一字不苟作。草窗与之交,宜其词律之细矣。
观其《一萼红·登蓬莱阁有感》一阕,苍茫感慨,情见乎词,当为草窗集中压卷。虽使美成、白石为之,亦无以过,惜不多觏耳。
又《法曲献仙音·吊香雪亭梅》云:“一片古今愁,但废绿平烟空远。无语销魂,对斜阳芳草泪满。又西泠残笛,低送数声哀怨。”即杜诗“回首可怜歌舞地”之意。以词发之,更觉凄婉。
《水龙吟·白莲》云:“擎露盘深,忆君凉夜,时倾铅水。想鸳鸯正结,梨云好梦。西风冷,还惊起。”词意兼胜,似此亦不亚碧山也。

上七家皆南宋词坛领袖,历百世不祧者也。其他潜研音吕,敷陈华藻,正不乏人。复择其善者附录之,得十四家。
--  作者:昆阳子
--  发布时间:2006/5/30 13:3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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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陆游

字务观,山阴人,以萌补登仕郎。隆兴初,赐进士出身。范成大帅蜀,为参议官。人讥其颓放,因自号放翁。有《剑南集》,词二卷。录《水龙吟》一首:

水龙吟

摩诃池上追游路,红绿参差春晚。
韶光妍媚,海棠如醉,桃花欲暖。
挑菜初闲,禁烟将近,一城丝管。
看金鞍争道,香车飞盖,争先占、新亭馆。

惆怅年华暗换。黯销魂、雨收云散。
镜奁掩月,钗梁拆凤,秦筝斜雁。
身在天涯,乱山孤垒,危楼飞观。
叹春来只有,杨花和恨,向东风满。
(春日游摩诃池)

刘潜夫云:放翁、稼轩,一扫纤艳,不事斧凿,但时时掉书袋,要是一弊。

余谓务观与稼轩不可并论,放翁豪放处不多,今传诵最著者,如《双头莲》、《鹊桥仙》、《真珠帘》等,字字馨逸,与稼轩大不相同,至《南园》一记,蒙垢今古;钗头别凤,寄慨家庭,平生家国间,真有隐痛矣。

2. 张孝祥
字安国,历阳人。绍兴二十四年廷试第一,历官至显谟阁直学士。有《于湖词》一卷。录《念奴娇》一首: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
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流澈。
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洋雪。
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
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
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过洞庭)

此作绝妙好词,冠诸简端,其气象固是豪雄,惟用韵不甚合耳。于湖他作如《西江月》之“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满江红》之“点点不离杨柳外,声声只在芭蕉里”,皆俊妙可喜。陈郡汤衡序《于湖词》云:“元祐诸公,嬉玩乐府,寓以诗人句法,无一毫浮靡之气,实自东坡发之也。于湖紫微张公之词,同一关键”。以于湖并东坡,论亦不误,惟才气较薄弱耳。

3. 陈亮
字同甫,婺州人。绍熙四年,擢进士第一。有《龙川集》词三卷。录《水龙吟》一首:

闹花深处层楼,画帘半卷东风软。
春归翠陌,平莎茸嫩,垂杨金浅。
迟日催花,淡云阁雨,轻寒轻暖。
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

寂寞凭高念远。向南楼、一声归雁。
金钗鬥草,青丝勒马,风流云散。
罗绶分香,翠绡封泪,几多幽怨。
正销魂,又是疏烟淡月,子规声断。

叶水心云:“同甫长短句四卷,每一章成,辄自叹曰:平生经济之怀,略已陈矣。”

周草窗云:龙川好谈天下大略,以节气自居,而词亦疏宕有致。

毛子晋云:龙川词读至卷终,不作一妖语媚语,殆所称不受人怜者欤。

余谓龙川与幼安往来至密,集中《贺新郎》三首,足见气谊,故词境亦近之。而如此作,又复幽秀妍丽,能者固无所不能也。
4. 刘过
字改之,太和人。尝伏阙上书,请光宗过宫,复以书抵时宰,陈恢复方略,不报,放浪湖海间。有《龙洲词》一卷。录《沁园春》一首:


古岂无人,可以似吾,稼轩者谁。拥七州都督,虽然陶侃,机明神鉴,未必能诗。常衮何如,羊公聊尔,千骑东方侯会稽。中原事,纵匈奴未灭,毕竟男儿。
平生出处天知。算整顿乾坤终有时。问湖南宾客,侵寻老矣,江西户口,流落何之。尽日楼台,四边屏幛,目断江山魂欲飞。长安道,奈世无刘表,王粲畴依。
(寄辛稼轩)

改之词学幼安,而横放杰出,尤较幼安过之。叫嚣之风,于此开矣。黄花庵云:“如《别妾天仙子》、《咏画眉小桃红》诸阕,稼轩集中能有此纤秀语耶?”毛子晋又述此语为改之辩护。余以为改之诸作,如《美人指甲》、《美人足》,虽传述人口,实是秽亵,不足为法,至豪迈处又一放不可收。盖学幼安不从沉郁二字着力,终无是处也。集中《沁园春》至多,“斗酒彘肩”一首尤著名,亦谰语耳。细检一过,惟《贺新郎》“老去相如倦”一阙,是其最胜者矣。

5. 卢祖皋
字申之,永嘉人。与四灵相唱和,盛称湖海间。庆元五年进士,为军器少监。嘉定十四年,擢直学士。有《浦江词》。录《水龙吟》一首:

会昌湖上扁舟,几年不醉西山路。
流光又是,宫衣初试,安榴半吐。
千里江山,满川烟草,薰风淮楚。
念离骚恨远,独醒人去,阑干外,谁怀古。

亦有鱼龙戏舞,艳晴川、绮罗歌鼓。
乡情节意,尊前同是,天涯羁旅。
涨绿池塘,翠阴庭院,归期无据。
问明年此夜,一眉新月,照人何处?
(淮西重午)

《浦江词》仅二十五阕,而佳者颇多。如《贺新郎》之“钓雪亭”,《倦寻芳》之“春思”,《西江月》之“中春”,《清平乐》之“春恨”,字字工协。论其词境,可与玉田、草窗并美云。

6. 高观国
字宾王,山阴人。有《竹屋痴语》一卷。录《解连环》一首:

浪摇新绿。漫芳洲翠渚,雨痕初足。荡霁色、流入横塘,看风外漪漪,皱纹如谷。藻荇萦回,似留恋、鸳飞鸥浴。爱娇云蘸色,媚日(手妥)蓝,远迷心目。

仙源漾舟岸曲。照芳容几树,香浮红玉。记那回、西洛桥边,裙翠传情,玉纤轻掬。三十六陂,锦鳞渺、芳音难续。隔垂杨,故人望断,浸愁万斛。
(春水)

宾王与梅溪交谊颇挚,词亦各有长处。集中如《贺新郎》之“赋梅”,《喜迁莺》之“秋怀”,《花心动》之“梅意”,《解连环》之“咏柳”,《瑞鹤仙》之“筇枝”皆情意悱恻,得少游之意。陈慥序其词云:“高竹屋与史梅溪皆出周秦之词,所作要是不经人道语,其妙处,少游、美成亦未及也。”此论虽推崇过当,惟以竹屋为周秦之词,是确有见地。大抵南宋以来,如放翁,如于湖则学东坡;如龙川,如龙洲则学稼轩;至浦江、宾王辈,以江湖叫嚣之习,非倚声家所宜。遂瓣香周秦,而词境亦闲适矣。诸家造诣,固有不同。论其大概,不外乎此。

7. 张辑
字宗瑞,号东泽,鄱阳人。冯深居目为东仙,有《欸乃集》、《东泽绮语债》二卷。录《疏帘淡月》一首:

梧桐雨细,渐滴作秋声,被风惊碎。
润逼衣篝,线袅蕙炉沈水。
悠悠岁月天涯醉,一分秋、一分憔悴。
紫箫吹断,素笺恨切,夜寒鸿起。

又何苦、凄凉客里,负草堂春绿,竹溪空翠。
落叶西风,吹老几番尘世。
从前谙尽江湖味,听商歌、归兴千里。
露侵宿酒,疏帘淡月,照人无寐。

东泽得诗法于姜尧章,词亦学之,但少尧章清刚之气耳。集中词共二十三首,皆摘取词中语标作牌名,与方回寓声正同。顾贺张二家则可,今人则万不能学也。

诸作中亦有效苏辛者,如《貂裘换酒(即《贺新郎》)·乙未别冯可久》》,《淮甸春(即念奴娇)·访淮海事迹》,《东仙(即沁园春)·冯可迁号余为东仙,故赋》,皆雄健可惜,不似《疏帘淡月》之婉约矣。

惟《杏梁燕》(即《解连环》)则与《梧桐雨·细情》韵相类,盖东泽能融合豪放婉丽为一也。

8. 刘克庄
字潜夫,号后村。莆田人,以萌仕,淳祐中赐同进士出身,官至龙图阁直学士。有《后村别调》一卷。录《满江红》一首:

赤日黄埃,梦不到清溪翠麓。空艳羡、君家别墅,几株幽独。骨冷肌清偏要月,天寒日暮尤宜竹。想主人杖履绕千回,山南北。

宁委涧,嫌金屋;宁映水,羞银烛。叹出群风韵,背时装束。竞爱东邻姖傅粉,谁怜空谷人如玉。笑林逋何逊,漫为诗,无人读。

《后村别调》五卷,张叔夏谓直致近俗,乃效稼轩而不及者,洵然。集中《沁园春》二十五首,《念奴娇》十九首,《贺新郎》四十二首,《满江红》三十一首,可云多矣,而奔放跅tuo4弛,殊少含蕴。且寿人自寿诸作,触目皆是,词品实不高也。《古今词话》以《清平乐》“贪与萧郎眉语,不知舞错伊州”二句为妙语,亦不过聪俊人口吻,非词家之极则。

惟《南岳》一稿,几兴大狱,诏禁作诗,词学遂盛,此则于倚声家颇有关系。今读《访梅》绝句,虽可发一粲,而当时禁网可知矣。后村《贺新郎》云:“君向柳边花底问,看贞元朝士谁存者?桃满观,几开谢。”又“老子平生无他过,为梅花受取风流罪。”皆为《江湖集》狱而发。
9. 蒋捷

字胜欲,阳羡人,德祐进士。自号竹山,遁迹不出。有《竹山词》。录《高阳台》一首:

燕卷晴丝,蜂粘落絮,天教绾住闲愁。
闲里清明,匆匆粉涩红羞。
灯摇缥缈茸窗冷,语未阑、娥影分收。
好伤春,春也难留,人也难留。

芳尘满目悠悠,为问萦云佩响,还绕谁楼。
别酒才斟,从前心事都休。
飞莺纵有风吹转,奈旧家苑已成秋。
莫思量,杨柳湾西,且掉吟舟。
(送翠英)

《竹山词》亦有警策处,如《贺新郎》之“浪涌孤亭起”、“梦冷黄金屋”二首,确有气度。竹垞《词综》推为南宋一家,且谓源出白石,亦非无见。惟其学稼轩处,则叫嚣奔放,与后村同病。如
《水龙吟·落梅》一首,通体用些字韵,无谓之至。
《沁园春》云:“若有人寻,只教童道,这屋主人今自居。”
又《次强云卿韵》云:“结算平生,风流债负,请一笔勾。盖攻性之兵,花围锦阵;毒身之鸠,笑齿歌喉。”又云:“谜因底叹,晴乾不去,待雨淋头。”
《念奴娇·寿薛稼堂》云:“进退行藏,此时正要,一着高天下。”又云:“自古达官酣富贵,往往遭人描画。”
《贺新郎·饯狂士》云:“据我看来何所似,一似韩家五鬼,又一似、杨家风子。”
此等处令人绝倒,学稼轩至此,真属下下乘矣。大抵后村、竹山未尝无笔力,而风骨气度,全不讲究。是心余、板桥辈所祖,乃词中左道。有志复古者,当从梅溪、碧山用力也。

10. 陈允平
字君衡,四明人。有《日湖渔唱》二卷,《继周集》一卷。录《酹江月》一首:

霁空虹雨,傍啼(上将下虫)莎草,宿鹭汀洲。
隔岸人家砧杵急,微寒先到帘钩。
步幄尘高,征衫酒润,谁暖玉香篝。
风灯微暗,夜长频换更筹。

应是雁柱调筝,鸳梭织锦,付与两眉愁。
不似尊前今夜月,几度同上南楼。
红叶无情、黄花有恨,孤负十分秋。
归心如醉,梦魂飞趁东流。

张叔夏云:“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物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近代陈西麓所作平正,亦有佳者。”夫平正则难见其佳,平正而有佳者,乃真佳也。

其词取法清真,刻意摹效。《继周》一集,皆和周韵,多至百二十一首(《继周集》共词百二十三首,和周韵者百二十一首。惟《过秦楼》前一首《琴调相思引,并非周韵》,疑宋本《片玉词》,则有存此二首者也)。其倾倒美成,可与方千里、杨泽民并传。然其面目并不十分相似,此即脱胎法,可见古人用力之方矣。集中诸词,喜改平韵,如《绛都春》、《永遇乐》及此词,别具幽秀之致,亦白石法也。西湖十咏,多感时之语,时时寄托,忠厚和平,真可亚于中仙,非草窗所可及。其词作于景定癸亥岁,阅十余年,宋亡矣。是故读西麓词,一切流荡忘返之失,自然化去耳。

11. 施岳

字仲山,号梅川,吴人。其词无专集。录《曲游春》一首:

画舸西泠路,占柳阴花影,芳意如织。
小楫冲波底,曲尘扇底,粉香帘隙。
岸转斜阳隔,又过尽、别船箫笛。
傍断桥、翠绕红围,相对半篙晴色。

顷刻,千山暮碧,向沽酒楼前,犹系金勒。
乘月归来,正梨花夜缟,海棠烟幂。
院宇明寒食,醉乍醒、一庭春寂。
任满身、露湿东风,欲眠未得。

梅川词见于《绝妙好词》者,止有六首。其词亦法清真,如《水龙吟》、《兰陵王》二作可知也。此清明词,盖与草窗同作者。草窗和词有“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之句,为一时传诵。此云“相对半篙晴色”,可云工力悉敌。《西湖游幸记》云:“西湖杭人无时不游,凡缔姻赛社,会亲送葬,经会献神,无不在焉,故杭谚有‘销金锅’之号。”观草窗、梅川二词,可见盛况矣。沈义甫云:“梅川音律有源流,故其声无舛误,读唐诗多,故语雅淡。”此数语论梅川至当。

12. 孙惟信

字季蕃,号花翁,开封人。尝有官,弃去不仕。录《烛影摇红》一首:

一朵鞓ting1红,宝钗压髻东风溜。
年时也是牡丹时,相见花边酒。
初试夹衫半袖,与花枝、盈盈斗秀。
对花临景,为景牵情,因花感旧。

题叶无凭,曲沟流水空回首。
梦云不到小山屏,真个欢难偶。
别后知他安否?软红衔、清明还又。
絮飞春尽,天远书沈,日长人瘦。

《花翁集》今不传,其词仅见《绝妙好词》所录五首而已。刘后村《花翁墓志》云:“始昏于婺,后去婺游,留苏杭最久。一塌之外无长物,躬爨而食。书无乞米之帖,文无逐贫之赋,终其身如此”,是花翁平生亦略见矣。沈伯时云:“孙花翁有好词,亦善运意,但雅正中时有一二市井语。”余谓翁集既佚,无可评骘,就弁阳所录,固无此病。

13. 李清照

自号易安居士,济南人,格非女,赵明诚妻。有《漱玉集》。录《壶中天》一首: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栏杆慵倚。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易安词最传人口者,如《如梦令》之“绿肥红瘦”,《一剪梅》之“红藕香残”,《醉花阴》之“帘卷西风”,《凤凰台》之“香冷金猊”,世皆谓绝妙好词也。其《声声慢》一首,尤为罗大经、张端义所激赏。其实此词收二语,颇有伧气,非易安集中最胜者。大抵易安诸作,能疏俊而少沈着。即如《永遇乐·元宵》词,人咸谓绝佳。此时感怀京洛,须有沉痛语方佳。词中如“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向夜间出去”,固是佳语,而上下文皆不称。上云“铺翠冠儿,燃金雪柳,簇带争济楚”,下云“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皆太质率,明者自能辨也。惟其论词语绝精,因摘录之:

“本朝柳屯田永,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相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于晏丞相、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入酌蠡水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耳,又往往不协音律。(中略)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黄鲁直出,始能知之,而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少游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美玉有瑕,价自减半矣。”其讥弹前辈,能切中其病,世不以为刻论也。至玉壶献金之疑,汝舟改嫁之谬,俞理初、陆刚甫、李莼客辈论之详矣,不赘述。

14. 朱淑真
自号幽栖居士,钱唐人。世居姚村,不得志殁。宛陵魏仲恭辑其诗,名《断肠集》,录《清平乐》一首: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随群暂遣愁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网上亦有名“方舟子“者注为:“‘和衣睡倒人怀’一作‘随群暂遣愁怀’,疑为腐儒擅改。此词乃写与情人游湖,非随众友游湖,“娇痴不怕人猜”等句可证。” 余亦以为“和衣”句更好,风鸟注。


居士《生查子》一词,为升庵诬谤,今已大白于世,无庸赘论矣。

余按:《断肠词》止三十一首,且非全真,安得魏端体原辑?及稽瑞楼注本,重付校雠chou2也。就此三十一首中论之,如《菩萨蛮》之“湿云不度”,《忆秦娥》之“弯弯曲”,《柳梢青》之“玉骨冰肌”,《蝶恋花》之“楼外垂杨”,皆谐婉可诵。朱文公谓本朝妇人能文者,唯魏夫人及李易安,而不及淑真。今魏夫人词,仅有《菩萨蛮》一首,无可评论。而淑真尚存数十首,足资研讨,余故录以为殿焉。

右十四家,南宋词之著者略具矣。竹山,后村,仍复论列者,盖以见苏辛词实不可学,虽宋人且不能佳也。至南宋词人之盛,实多不胜数。讲学家如朱元晦、胡澹庵辈,亦有小词流传。朱有《水调歌头》,胡有《醉落魄》。大臣如真德秀、魏了翁、周必大等,又各有乐府名世,真有《蝶恋花》,魏有《寿词》一卷,周有《省斋近体乐府》。淄流如仲殊、祖可,羽流如葛长庚、丘长春,所作亦冲雅俊迈。仲殊有《诉衷情》,祖可有《小重山》,长庚有《酹江月》,长春有《无俗念》。名妓如苏琼、严蕊,复通词翰,斯已奇矣。苏有《西江月》,严有《卜算子》、《鹊桥仙》等。至《词苑丛谈》载李全之子(擅换王字旁)《水龙吟》一首,有“投笔从戎,枕戈待旦,陇西年少”之语,是绿林豪杰亦知柔翰,更不胜胪举也。余故约略论之,聊疏流别而已。
--  作者:昆阳子
--  发布时间:2006/5/30 13:3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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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概论三·金元
前述唐、五代、两宋人之作,为词学极盛之期。自是而后,此道衰矣。
金元诸家,惟吴、蔡、遗山为正,余皆略事声歌,无当雅奏。
元人以北词见长,文人心力,仅注意于杂剧。且有以词入曲者,虽有疏斋、仁近、蜕岩诸子,亦非专家之业也。
今综金元二代略论之:
第一·金人词略
完颜一朝,立国浅陋,金宋分界,习尚不同。程学行于南,苏学行于北,一时文物,亦未谓无人。惟前为宋所掩,后为元所压,遂使豪俊无闻,学术未显,识者惜之。然而《中州》一编,悉金源之文献;《归潜》十卷,实艺苑之掌故,稽古者所珍重焉。
至论词学,北方较衰。杂剧(手刍)弹盛行,而雅词几废。间有操翰倚声,亦目为习诗余技,远非两宋可比也。
综其传作言之,风雅之始,端推海陵;南征之作,豪迈无及。章宗颖悟,亦多题咏;聚骨扇词,一时绝唱。密国公(王寿),才调尤富;如庵小稿,存词百首。宗室才望,此其选矣。
至若吴蔡体行,词风始正。于是黄华、玉峰、稷山、二妙,诸家并起。而大集其成,实在遗山乐府所集三十六家。知人论世,金人小史也。
因就裕之所录,略志如下:

一、 章宗

金史称帝天资聪悟。《归潜志》亦云诗词多可称者,并纪其《宫中绝句》、《命翰林待制朱澜侍夜饮》诗,《擘橙为软金杯》词,皆清逸可诵,要未若《聚骨扇》词之胜也。词云:

蝶恋花·聚骨扇

几股湘江龙骨瘦,巧样翻腾,叠作湘波皱。金缕小钿花草斗,翠绦tao1更结同心扣。
金殿日长承宴久,××招来,暂喜清风透。忽听传宣须急奏,轻轻褪入香罗袖。

帝词仅见此首,虽为咏物,而雅炼不苟。自来宸翰率多俚鄙,似此寡矣。他如《铁券行》、《送张建致仕归》、《吊王庭筠》诸作,今皆不可见,《飞龙记》亦不存。

二、 密国公(王寿)

(王寿)字仲宝,一字子瑜。世宗之孙,越王允常子,自号樗轩居士。著有《如庵小稿》。

录《沁园春》词一首

壮岁耽书,黄卷青灯,留连寸阴。
到中年赢得,清贫更甚;苍颜明镜,白发轻簪。
衲被蒙头,草鞋着脚,风雨萧萧秋意深。
凄凉否?瓶中匮粟,指下忘琴。

一篇梁甫高吟,看谷变陵迁古又今。
便离骚经了,灵光赋就;行歌白雪,愈少知音。
试问先生,如何即是,布袖长垂不上襟。
掀髯笑,一杯有味,万事无心。

公词仅止存七首,为《朝中措》、《春草碧》、《青玉案》、《秦楼月》、《西江月》、《临江仙》及此词也。宣宗南渡,防忌同宗,亲王皆有门禁。公以开府仪同三司,奉朝请家居,止以讲诵吟咏为乐,潜与士大夫唱酬,然不敢障露,其遭遇亦有可悲者。观其《西江月》云:

一百八般佛事,二十四考中书。山林朝市等区区,着甚来由自苦。
《临江仙》云:醉向繁台台上问,满川细柳新荷。

及此词“谷变陵迁古又今”,盖心中有难言之隐也。

天兴初,北兵犯河南,公已卧疾,尝语人曰:“敌势如此,不能支,止可以降,全吾祖宗。且本边塞,如得完颜氏一族归我国中,使女真不灭,则善矣,余复何望?”其言至沉痛也。

公喜与文士游,一时学子,如雷希颜、元裕之、李长源、王飞伯,皆游其门。飞伯曾有诗云:

宣平坊里榆林巷,便是临淄公子家。寂寞华堂豪贵少,时容词客听琵琶。

一时以为实录。刘君叔亦云:“其举止谈笑,真一老儒,殊无骄贵之态”,则其风度可思矣。

三、 吴激
激字彦高,建州人。宋宰相拭子,米芾婿。使金,留不遣,官翰林待制。皇统初,出知深州,卒。有《东山集》词一卷。

录《风流子》一首,盖感旧作也:

书剑忆游梁,当时事,底处不堪伤。
望兰楫嫩漪,向吴南浦;杏花微雨,窥宋东墙。
凤城外,燕随青步障,丝惹紫游缰。
曲水古今,禁烟前后,暮云楼阁,春草池塘。

回首断人肠,流年去如电,镜鬓成霜。
独有蚁尊陶写,蝶梦悠扬。(此句又作:欲遣从来遗恨,频近清觞。)
听出塞琵琶,风沙淅沥;寄书鸿雁,烟月微茫。
不似海门潮信,犹到浔阳。

按“游梁”云云,即指使金事,故有“寄书鸿雁,潮信浔阳”之语,盖亦故国之思也。

先是,宇文叔通主文盟,视彦高为后进,止呼为小吴。会饮酒间,有一妇人,宋宗室子流落。诸公感叹,皆作乐章一阕。宇文作《念奴娇》有云:“宗室家姖,陈王幼女,曾嫁钦慈族。干戈浩荡,事随天地翻覆。”次及彦高,彦高作《人月圆》词云:
南朝千古伤心事,犹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
恍然一梦,仙肌胜雪,宫鬓堆鸦。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是天涯。
虚中览之大惊。自后人求乐府者,叔通即云:“吴郎近以乐府名天下,可径求之。”

余谓彦高词,篇数不多,皆精美尽善。虽多用前人语,而点缀殊自然也。

四、 蔡松年

松年字伯坚,真定人。累官至吏部尚书,参知政事。卒封吴国公。著有《萧闲公集》,词名《明秀集》,见四印斋刻本,已残矣。

录《石州慢》一首:

东海蓬莱,风鬟雾鬓,不假梳掠。
仙衣卷尽,云霓方见,宫腰纤弱。
心期得处,世间言语非真,海犀一点通寥廓。
无物比情浓,觅无情相博。

离索,晓来一枕余香,酒病赖花医却。
滟滟金尊,收拾新愁重酌。
片帆云影,载将无际关山,梦魂应被杨花觉。
梅子雨疏疏,满江干楼阁。

按此词为高丽使还日作,故事上国使至,设有伎ji4乐,此首即为伎作也。

《明秀集》今止见残本,惟目录尚全,见《四印斋刊词》。此词止载《中州乐府》而已。余尝考元以北散套见长,而杨朝英《阳春白雪集》别有大乐一阑,以东坡《念奴娇》、无名氏《蝶恋花》、晏叔原《鹧鸪天》、邓千江《望海潮》、吴彦高《春草碧》、张子野《天仙子》及伯坚此词实之。盖当时此词,固盛传歌者之口也。元人杂剧,有《蔡翛xiao1闲醉书石州慢》,当即演此事。今虽不传,而其词之声价可知矣。

伯坚他词尚富,《中州乐府》选二十多首,多有四印斋刊本中未见者。

五、 刘仲尹

仲尹字致君,辽阳人。正隆中进士,以潞州节度副使,召为都水监丞。有《龙山集》,录《鹧鸪天》四首:

满树西风锁建章,宫黄未里贡前霜。(句疑有误字)谁能载酒陪花使,终日寻香过苑墙。
修月客,弄云娘,三吴清兴入琳琅。草堂人病风流减,自洗铜瓶煮蜜尝。(其一)

骑鹤峰前第一人,不应着意怨王孙。当年艳态题诗处,好在香痕与泪痕。
调雁柱,引蛾颦,绿窗弦管合筝(竹头秦)。砌台歌舞阳春后,明月朱扉几断魂。(其二)

楼宇沈沈翠几重,辘轳亭下落梧桐。川光带晚虹垂雨,楼影涵秋鹊唤风,。
人不见,思何穷,断肠今古夕阳中。碧云犹作山头恨,一片西飞一片东。(其三)

璧月池南翦木犀,六朝宫袖窄中宜。新声蹙巧蛾颦黛,纤指移(竹头秦)雁着丝。
朱户小,画帘低,细香轻梦隔涪fu2溪。西风只道悲秋瘦,却是西风未得知。(其四)

按《中州乐府》录龙山作十一首,而《词综》仅选其二。遗山选择至严,此十一首无一草草,不知竹垞cha2如何去取也。

致君为李钦叔外祖,少擢zhuo1第,终管义军节度副使,能诗,学江西诸公。其《墨梅》、《梅影》二诗,尤为人称重,世人知者鲜矣。

六、 王庭筠

字子端,熊岳人。大定中登第,官至翰林修撰。晚年卜居黄华山,自称黄华老人。《中州乐府》录词十二首,子端词无集,止以元选为准,录一首:

百字令·癸gui3巳暮冬小雪家集作

山堂溪色,满疏篱寒雀,烟横高树。
小雪轻盈如解舞,故故穿帘入户。
埽(sao3,同扫)地烧香,团圆一笑,不道因风絮。
冰澌生砚,问谁先得佳句。

有梦不到长安,此心安稳,只有归耕去。
试问雪溪无恙否?十里淇园佳处。
修竹林边,寒梅树底,准拟全家住。
柴门新月,小桥谁扫归路。

按黄华得名最早,赵闲闲曾赋赠一诗云:
寄语雪溪王处士,年来多病复何如。浮云世态纷纷变,秋草人情日日疏。
李白一杯人影月,郑虔三绝画诗书。情知不得文章力,乞与黄华作隐居。
时闲闲尚未有盛名,由是益著称也。

七、 赵可

字献之,高平人。贞元二年进士,仕至翰林直学士,有《玉峰散人集》。

蓦山溪·赋崇福荷花(崇福在太原晋溪)

云房西下,天共沧波远。
走马记狂游,正芙蕖、半铺镜面。
浮空阑槛,招我倒芳尊。
看花醉,把花归,扶路清香满。

水枫旧曲,应逐歌尘散。
时节又新凉,料开遍、横湖清浅。
冰姿好在,莫道总无情。
残月下,晓风前,有恨何人见。

按献之少时,赴举,及御帘试《王业艰难赋》。程文毕,于席屋上戏书小词云:
赵可可,肚里文章可可。三场熬了两场过,只有这番解火。恰如合眼跳黄河,知他是过也不过。试官道,王业艰难,好交与你我。

时海陵御文明殿,望见之,使左右趣录以来。有旨谕考官,此人中否当奏之。已而中选,不然亦有异恩矣。

后仕世宗朝,为翰林修撰,因夜览太宗神射碑,反覆数四。明日,会世宗亲(乡食)庙,立碑下,召学士院官读之。适有可在,音吐鸿畅,如宿习然。世宗异之,数日迁待制。及册章宗为皇太孙,适可当笔。有云:“念天下大器,可不正其本欤。而世嫡皇孙所谓无以易者,人皆称之”。后章宗即位,偶问向者册文谁为之,左右以可对,即擢直学士。

可少轻俊,尤工乐章,有《玉峰集》行世。晚年奉使高丽,故事上国使至馆中,例有侍伎。献之作《望海潮》以赠,为世所传诵,与蔡伯坚后先辉映。惟蔡之“宫腰纤弱”,与赵之“离觞草草”,皆不免为人疵议也。

八、 刘迎

字无党,东莱人。大定中进士,除豳bin1王府记室,改太子司经,有《诗文集》,乐府号《山林长语》。

乌夜啼

离恨远萦杨柳,梦魂常绕梨花。青衫记得章台月,归路玉鞭斜。
翠镜啼痕印袖,红墙醉墨笼纱。相逢不尽平生事,春思入琵琶。

九、 韩玉

字温甫,北平人。擢第,入翰林,为应奉文字,后为凤翔府判官。有《东浦词》。

贺新郎

柳外莺声醉,晚晴天、东风力软,嫩寒初褪。
花底觅春春已去,时见乱红飞坠。又闲傍、阑干十二。
阑外青山烟缥缈,远连空、愁与眉峰对。
凝望处,两叠翠。

鸳鸯结带灵犀珮。绮屏深、香罗帐小,宝檠灯背。
谁道彩云和梦断,青鸟阻寻后会。待都把、相思情缀。
便作锦书难写恨,奈菱花、都见人憔悴。
那更有,函枕泪。

按:玉词,《中州乐府》所未见,仅见《词综》,尚有《感皇恩》一首,题作“广东与康伯可”,是玉曾南游者矣。词中有“故乡何在,梦寐草堂溪友”,又“老去生涯殢尊酒”,又“古人今夜月,相思否”之句,则玉殆由南入北者。

十、 党怀英

字世杰,其先冯翔人。后居泰安,官翰林承旨。有《竹溪集》。

鹧鸪天

云步凌波小凤钩,年年星汉踏清秋。只缘巧极稀相见,底用人间乞巧楼。
天外事,两悠悠,不应也作可怜愁。开帘放入窥窗月,且尽新凉睡美休。

按:世杰得第,适值章宗即位之初。是时诏修辽史,世杰与郝俣yu3同充纂修官,一时辽时碑铭墓志,及诸家文集,或记辽事者,悉上送官。至泰和初,诏分纪志列传刊修官,世杰寻卒,人咸以不睹全史为恨。其后陈大任继成辽史,或不如世杰远矣。区区词曲,不足见其学也。

十一、 王渥
字仲泽,太原人。擢第,令宁陵,召为省掾yuan。使宋回,为太学助教。天兴中,出援武仙,战殁。录词一首。

水龙吟·从商帅国器猎,同裕之赋

短衣匹马清秋,惯曾射虎南山下。
西风白水,石鲸鳞甲,山川图画。
千古神川,一时胜事,宾僚儒雅。
快长堤万弩,平冈千骑,波涛卷、鱼龙夜。

落日孤城鼓角,笑归来、长围初罢。
风云惨淡,貔貅得意,旌旗闲暇。
万里天河,更须一洗,中原兵马。
看鞬橐tuo2呜咽,咸阳道左,拜西还驾。

按:仲泽使宋至扬州,应对华敏,宋人喜之。其擢第时,为奥屯邦献完颜斜烈所知,故多在兵间。后援武仙于郑州,盖从赤盏和喜,道遇北兵,殁于军阵,时论惜之。

渥性明俊不羁,博学无所不通。长于谈论,工尺牍,字画遒美有晋人风。诗多佳句,其《过颖亭》云:九山西络烟霞去,一水南吞涧壑流。宾主唱酬空翠琰yan3,干戈横绝自沧州。又《赠李道人》云:簿领沈迷嫌我俗,云山放浪觉君贤。又《颍州西湖》云:破除北客三年恨,惭愧西湖五月春。世人多称道之。

十二、 景覃

字伯仁,华阳人。自号渭滨野叟。录词一首:

天香
市远人稀,林深犬吠,山连水村幽寂。
田里安闲,东邻西舍,准拟醉时欢适。
社祈雩yu2祷,有萧鼓、喧天欢击。
宿雨新晴,陇头闲看,露桑风麦。

无端短亭暮驿,恨连年、此时行役。
何似临流萧散,缓衣轻幘ze2。
炊黍烹鸡自劳,有脆绿、甘红荐芳液。
梦里春泉,糟床夜滴。

十三、 李献能

字钦叔,河中人。擢第,入翰林,为应奉文字。出为鄜fu1州观察判官,再入,迁修撰。正大末,授河中帅府经历官。词不多作,录一首:

春草碧

紫箫吹破黄州月,簌簌小梅花,飘香雪。
寂寞花底风鬟,颜色如花命如叶。
千里涴wan兵尘,凌波袜。

心事,鉴影鸾孤,筝弦雁绝。
旧时雪堂人,今华发。
肠断金缕新声,杯深不觉琉璃滑。
醉梦绕南云,花上蝶。

按《金史》,李家故饶财,尽于贞祐之乱。在京师,无以自资,其母素豪奢,厚于自奉,小不如意,则必诃谴,人视之殆不堪忧,献能处之自若也。

钦叔为人,眇小而黑色,颇多髯,善谈论,工诗。有志于风雅,又刻意乐章。在翰院应机得体。赵闲闲、李屏山尝云:李钦叔今世翰苑才。故诸公荐之,不令出馆。

词虽不多见,而气度风格酷似秦少游。《中州乐府》又录其《江梅引》、《浣溪沙》而首,卓然名手也。

十四、 赵秉文

字周臣,磁州人。擢第,入翰林,因言事外补,后再入馆,为修撰,转礼部郎中,又出典郡守。南渡后,为直学士,拜礼部尚书,自号闲闲居士。有《滏水集》。

水调歌头

四明有狂客,呼我谪仙人。
俗缘千劫不尽,回首落红尘。
我欲骑鲸归去,只恐神仙官府,嫌我醉时嗔。
笑拍群仙手,几度梦中身。

倚长松,聊拂石,坐看云。
忽然黑霓落手,醉舞紫毫春。
寄语沧浪流水,曾识闲闲居士,好为濯冠巾。
却返天台去,华发散麒麟。

按,此为公抒志之作。公尝自拟苏子美,此词自序云:“昔拟栩仙人王云鹤赠余诗云:‘寄与闲闲傲浪仙,枉随诗酒堕凡缘。黄尘遮断来时路,不到蓬山五百年’。其后玉龟仙人云:‘子前身赤城子也’,余因以诗记之云:‘玉龟山下古仙真,许我天台一化身。拟折玉莲骑白鹤,他年沧海看扬尘’。吾友赵礼部庭玉说丹阳子谓余‘再世苏子美’也。赤城子则吾岂敢,若子美则庶几焉,尚愧词翰微不及耳。”据此,则公之微尚可见矣。

公幼年诗法王庭筠,晚则雄肆跌宕dang4,魁然为一时文士领袖。金源一代,好奖励后进者,惟遗山与公而已。

十五、 辛愿

字敬之,福昌人。自号女几山人,又号溪南诗老。录词一首:

临江仙·河山亭留别钦叔裕之

谁识虎头峰下客,少年有意功名。清朝无路到公卿。萧萧华屋下,白发老诸生。
邂逅对床逢二妙,挥毫落纸堪惊。他年联袂上蓬瀛。春风莲烛影,莫忘此时情。

按,敬之以诗名,《金史》入隐逸传。而此词“虎头功名,蓬瀛联袂”之句,是亦非忘情仕宦者。惟中年为人连诬,遂无远志耳。《金史》:愿为河南府治中高廷玉客,廷玉为府尹迪罕福兴所诬,愿亦被讯掠,几不得免。

平生不为科举计,且未尝至京师,俨然中州一逸士也。尝谓王郁曰:“王侯将相,世所共嗜者。圣人有以(道)得之,亦不避。得之不以道,与夫居之不能行己之志,是欲澡其身,而伏于厕也。”其志趣如此。《金史》录其词,独取“黄绮暂来为汉友,巢由终不是唐臣”二语,以为真处士语,洵然。词则仅见此阕而已。

十六、 元好问

字裕之,秀容人。兴定五年进士,历官左司都事,转行尚书省左司员外郎。金亡不仕,有《遗山乐府》。

迈坡塘·雁邱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萧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邱处。
按,此词裕之自序云:“太和五年乙丑岁,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旦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取,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为识,号曰雁邱”,此词则遗山首场也。诸人和者颇多,而裕之乐府,深得稼轩三味。

张叔夏云:“遗山词深于用事,精于炼句,风流蕴籍处不减周秦”,余谓遗山竟是东坡后身,其高处酷似之,非稼轩所可及也。

其乐府自序云:“予故言宋人诗大概不及唐,而乐府歌词过之,此论殊然;乐府以来,东坡为第一,以后便到辛稼轩,此论亦然;东坡、稼轩且不论,且问遗山得意时,自视秦晁贺晏诸人为何如?余大笑推客背云,那知许事,且噉dan4蛤蜊”,是遗山平昔之旨可知也。

晚年,尤以著作自任,以金源氏有天下,典章法度,庶几汉唐,国亡史作,己所当任。时金国实录在顺天张万户家,乃言于张,愿为撰述,既而为乐夔所沮。好问曰:“不可令一代之迹,泯而不传”,乃构亭于家,著述其上,因名曰野史。凡金源君臣遗言往行,采摭zhi2所闻,辄以寸纸细字为记,录至百余万言。其后纂修金史,多本其所著焉。是以遗山著作,辄多故国之思。
如《木兰花》云:冰井犹残石甃(zhou4),露盘已失金茎。“
《石州慢》云:生平王粲,而今憔悴登楼,江山信美非吾土。
《鹧鸪天》云:三山宫阙空银海,万里风埃暗绮罗。
又云:旧时逆旅黄粱饭,今日田家白板扉。
又云:墓头不要征西字,元是中原一布衣。
皆可见其襟抱也。

邓千江《望海潮》一首,在当时负盛名,元人且以之入大曲,实则寻常语耳,尚不如龙洲上郭殿帅之《沁园春》也。
--  作者:昆阳子
--  发布时间:2006/5/30 13:4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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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人词略

元人以北词登场,而歌词之法遂废。其时作者如许鲁斋之《满江红》,张弘范之《临江仙》,不过余技及之,非专家之业。即如刘太保之《乾荷叶》,冯子振之《鹦鹉曲》,亦为北词小令,非真两宋人之词也。盖入元以来,词曲混而为一,始自董西厢,如《醉落魄》、《点绛唇》、《哨遍》、《沁园春》之类,皆取词名入曲。元人杂剧,仍之不变,而词之谱法,存之无多。且有词名仍旧,而歌法全非者,是以作家不多,即作亦如长短句之诗,未必如两宋之可按管弦矣。至如《解语花》之歌“骤雨打新荷”,《陈凤仪》之歌“一落索”,殊不可见也。

总一朝论之,开国之初,若燕公楠、陈巨夫、卢疏斋、杨西庵辈,偶及倚声,未扩门户;
逮仇仁近振起于钱塘,此道遂盛,赵子昂、虞道园、萨雁门之徒,咸有文彩。而张仲举以绝尘之才,抱忧时之念,一身耆寿,亲见盛衰。故其词婉丽谐和,有南宋之旧格。论者谓其冠绝一时,非溢美也。
其后如张野、倪瓒、顾阿瑛、陶宗仪,又复赓续雅音,缠绵赠答。及邵复孺出,和白石、玉田之长,寄烟柳斜阳之感,其《扫花游》、《兰陵王》诸作,尤近梦窗。殿步一朝,良无愧怍,此其大较也。爰分述之如下:

一、 燕公楠

字国材,江州人。至元初,辟赣州通判,累官至湖广行中书省右丞。

摸鱼儿·答程雪楼见寄

又浮生平头六十,登楼怅望荆楚。
出山小草成何事,闲却竹松烟雨。
空自许,早摇落、江潭一似琅琊树。苍苍天路。
漫伏枥心长,衔图志短,岁晏欲谁与?

梅花赋,飞堕高寒玉宇,铁肠还解情语。
英雄操与君侯耳,过眼群儿谁数?
霜鬓缕,只梦听、枝头翡翠催归去。清觞飞羽。
且细酌盱xu泉,酣歌郢雪,风致美无度。

按:公楠即芝庵先生也,芝庵有《唱论》行世,历论古帝王善音律者,自唐玄宗至金章宗,得五人。又谓近世大曲,为苏小小《蝶恋花》、邓千江《望海潮》等十词。陶宗仪《辍耕录》所载,即本芝庵旧说也。又论词之格调、节奏、门户、题目等,皆当行语。又云“词山曲海,千生万熟,三千小令,四十大赋”,亦为明李中麓所本。盖公深通音律,故议论亲切不浮如是也。

其词不多见,所著《五峰集》,复不传。元人盛推刘太保、卢疏斋,盖就北曲言,非论词也。刘秉忠有《三奠子》词,张弘范有《鹧鸪天》词,皆非当行语,不备录。

二、 程巨夫

以字行,建昌人。仕世初,官至翰林学士承旨,谥文宪。有《雪楼集》

摸鱼子·次韵卢疏斋题岁寒亭

问疏斋、湘中朱凤,何如江上鹦鹉。
波寒木落人千里,客里与谁同住。
茅屋趣,吾自爱、吾亭更爱参天树。劳君为赋。
渺雪雁南飞,云涛东下,岁晚欲何处。

疏斋老,意气经文纬武,平生握手相许。
江南江北寻芳路,其看碧云来去。
黄鹄举,记我度、秦淮君正临清句(原注:宣城水名)。歌声缓与。
怕径竹能醒,庭花起舞,惊散夜来雨。

按:巨夫宏才博学,被遇四朝,忠亮鲠直,为时名臣。所传《雪楼集》,舂容大雅,有北宋馆阁余风。所作词不多,《词综》所录,尚有寿燕五峰《摸鱼儿》、送王荩臣《点绛唇》、答西野使君《清平乐》三首。

三、 杨果

字西庵,蒲阴人。金正大中进士,入元为北京宣抚使,出为淮孟路总管,谥文献。

摸鱼儿·同遗山赋雁邱

恨千年、雁飞汾水,秋风依旧兰渚。
网罗惊破双栖梦,孤影乱翻波素。
还碎羽,算古往、今来只有相思苦。
朝朝暮暮,想塞北风沙,江南烟月,争忍自来去。

埋恨处,依约并州旧路,一邱寂寞寒雨。
世间多少风流事,天也有心相妒。
休说与,还怕却、有情多被无情误。
一杯待举,待细读悲歌,满倾清泪,为尔酹黄土。

遗山雁邱词见前,此为西庵和作,同时和者甚多,不让双蕖怨故事也。李仁卿亦有和作,见遗山词集中。西庵词无集,而其北词小令,散见《阳春白雪》、《太平乐府》中者至多。如《小桃红》云:

采莲人唱采莲歌,柳外兰舟过,不管鸳鸯梦惊破。应如何?有人独上江楼卧。伤心莫唱、南朝旧曲,司马泪痕多。

又云:

玉箫声断凤凰楼,憔悴人非旧,留得啼痕满罗袖。去来休,楼前风景浑依旧。当初只恨、无情烟柳,不解系行舟。

清新俊逸,不亚东篱小山也。

四、 仇远

字仁近,钱塘人,官溧阳州儒学教授,有《山村集》

齐天乐·赋蝉

夕阳门巷荒城曲,清音早鸣秋树。
薄剪绡衣,凉生影鬓,独饮天边风露。
朝朝暮暮,奈一度凄吟,一番凄楚。
尚有残声,蓦然飞过别枝去。

齐功往事漫与,行人休说与,当时齐女。
雨歇空山,月笼古柳,仿佛旧曾听处。
离情正苦,甚懒拂冰笺,倦拈琴谱。
满地霜红,浅莎寻蜕羽。

按:远有《金渊集》,皆官溧阳日所作,故取投金濑事以为名。远在宋末与白珽齐名,号为仇白。厥后张翥zhu4、张羽,以诗词鸣于元代者,皆出其门。他所与唱和者,如周密、赵孟頫、吾丘衍、鲜于枢、方回、黄溍等,皆一时有名之士。故其所作,格律高雅,往往颉颃古人。

其词亦清俊拔俗,与南宋诸公相类。盖远虽为元人,而所居在南方。且往来酬酢,多宋代遗臣,故所作与北人不同也。此词见《乐府补题》,是书皆宋代遗民唱和之作,共十三人,中如王沂孙、周密,唐珏jue2、张炎,为尤著称。论元词者,当以远为巨擘焉。

五、 王恽yun4

字仲谋,汲县人。官至翰林学士承旨,谥文定。有《秋涧集》四卷。

水龙吟·赋秋日红梨花

纤苞淡贮幽香,玲珑轻锁秋阳雨。
仙根借暖,定应不待,荆王翠被。
潇洒轻盈,玉容浑是,金茎露气。
甚西风宛转,东阑暮雨,空点缀、真妃泪。

谁遣司花妙手,又一番角奇争异。
使君高卧,竹亭闲寂,故来相慰。
燕几螺屏,一枝披拂,绣帘风细。
约洗妆快写、玉屏芳酒,枕秋蟾泪。

按:恽有《秋涧集》百卷,皆以论事见长。盖恽之文章,源出元好问,故其波澜意度,皆不失前人矩矱yue1。其所作《中堂事纪》、《乌台笔补》、《玉堂嘉话》,皆足备一朝掌故。文章经济,照耀一时,不徒以词章著焉。其词精密弘博,自出机杼。《春从天上来》一支,尤多故国之感。自制腔如《平湖月》,直是小令,而《后庭花》、《破阵子》,即为北词《仙吕后庭花》之滥觞。词云:

绿树远连洲,青山压树头。落日高城望,烟霏翠满楼。木兰舟,彼汾一曲,春风佳可游。

较吕止庵小令无异。元人词中,往往有与曲相混处,不可不察,非独《天净沙》、《翠裙腰》而已。赵子昂亦有此调,较多一衬字。

六、 赵孟頫

字子昂,宋宗室,侨湖州。至元中,以程巨夫荐授兵部郎中,累官至翰林学士承旨,谥文敏。有《松雪斋词》一卷。

蝶恋花

侬是江南游冶子,乌帽青鞋,行乐东风里。落尽杨花春满地,萋萋芳草愁千里。
扶上兰舟人欲醉,日暮青山,相映双蛾翠。万顷湖光歌扇底,一声吹下相思泪。

按:孟頫以宋朝皇族改节仕元,遂不谐于物议。然其晚年和姚子敬诗,有“同学少年今已稀,重嗟出处存心违”之句,是未尝不知愧悔。且风流文采冠绝当时,不独翰墨为元代第一,即其文章亦揖让于虞杨范揭之间,固非陋儒所可议也。

其词超逸不拘于法度,而意之所至,时有神韵。邵复孺云:“公以承平王孙,晚婴巨变,黍离之感,有不能忘情者,故长短句深得骚人意度。”其在李叔固席上赠歌者贵贵,有《浣溪沙》一首云:

“满捧金卮低唱词,尊前再拜索新诗,老夫惭愧鬓成丝。
罗袖染将修竹翠,粉香须上小梅枝,相逢不似少年时。”

说者谓承平结习未能尽除,不知此正杜牧之“鬓丝禅榻,粉碎虚空时”也。读公词,宜平恕。

七、 詹正

字可大,一号天游,郢人。官翰林学士。

霓裳中序第一·古镜

一规古蟾魄,瞥过宣和几春色。
知那(个)柳松花怯,曾搓玉团香,涂云抹月。
龙章凤刻,是如何、儿女销得。
便孤了、翠鸾何限,人更在天北。

磨灭,古今离别,幸相从、蓟门仙客。
萧然林下木叶,对云淡星疏,眉青影白。
佳人已倾国,漫赢得、痴铜旧画。
兴亡事,道人知否,见了也华发。

按:此词天游至元间,监醮jiao4长春宫,见羽士丈室古镜,妆似秋叶,背有金刻“宣和御宝”四字,因赋此阕也。余见天游诸作如《三姝媚》题云:“古卫舟子谓曾载钱塘宫人”,《齐天乐》题云:“赠童瓮天兵后归杭”,其故国之思,时流露于笔墨间,盖亦由宋入元者矣。

八、 虞集

字伯生,号邵庵,崇仁人。累官至翰林直学士,兼国子祭酒。有《道园集》

苏武慢·和冯尊师

放棹沧浪,落霞残照,聊倚岸回山转。
乘雁双凫,断芦飘苇,身在画图秋晚。
雨送滩声,风摇烛影,深夜尚披吟卷。
算离情、何必天涯,咫尺路遥人远。

空自笑、洛阳书生,襄阳耆旧,梦底几时曾见。
老矣浮邱,赋诗明月,千仞碧天长剑。
雪霁西楼,春生瑶席,容我故山高宴。
待鸡鸣、日出罗浮,飞度海波清浅。

按:公诗文为四家之冠,当时虞杨范揭并见称一时。而伯生自评诸作,儗ni3诸老吏断狱,则其自信有素也。词不多作,《辍耕录》载其《短柱折桂令》,极险窄之苦,而能挥翰自如,不为韵缚。才大者亦工小令,信为一代宗匠焉。

九、 萨都剌

字天锡,雁门人。登泰定进士,官镇江录事,终河北廉访经历。萨都剌者,汉言犹济善也。有《雁门集》,尚书干文傅为之序。词学东坡,颇有豪致。

满江红·金陵怀古

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
空怅望、山川形胜,已非畴昔。
王谢堂前双燕子,乌衣巷口曾相识。
听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思往事,愁如织。怀故国,空陈迹。
但荒烟衰草,乱鸦斜日。
玉树歌残秋露冷,胭脂井坏寒蛩泣。
到如今、只有蒋山青,秦淮碧。

天锡词不多作,而长调有苏辛遗响。大抵元词之始,实皆受遗山之感化。子昂以故国王孙,留意词翰,涵养既深,英才辈出。云石、海涯,以绮丽清新之派,振起于前,而天锡继之,元词于此时为盛矣。

天锡小词,亦有法度。如《小阑干》云:

去年人在凤凰池,银烛夜弹丝。沈水消香,梨云梦暖,深院绣帘垂。
今年冷落江南夜,心事有谁知。杨柳风柔,海棠月澹,独自倚阑时。

殊清婉可诵。

余按:天锡以作宫词得盛名,其诗清新绮丽,自成一家。虞道园作傅若金诗序,亦盛推之,而独不言其词。独明宁献王曾品评其词格,盖词为诗名所掩矣。

十、 张翥
字仲举,晋宁人。至正初,以荐为国子助教,累官至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兼翰林学士承旨。有《蜕岩词》三卷。

多丽·西湖泛舟

晚山青,一川云树冥冥。正参差、烟凝紫翠,斜阳画出南屏。
馆娃归、吴台游鹿;铜仙去、汉苑飞萤。
怀古情多,凭高望极,且将尊酒慰飘零。
自湖上、爱梅仙远,鹤梦几时醒。
空留得,六桥疏柳,孤屿危亭。

待苏堤、歌声散尽,更须携妓西泠。
藕花深、雨凉翡翠;菰蒲软、风弄蜻蜓。
澄碧生秋,闹红驻景,采菱新唱最堪听。
见一片、水天无际,渔火两三星。
多情月,为人留照,未过前汀。

仲举此词,气度冲雅,用韵尤严,较两宋人更细。《多丽》一词,终以此为正格。仲举他作皆佳,至此词三首,以以此为首也。

仲举少时,负才不羁,好蹴鞠,喜音乐,不以家业屑意。一旦翻然悔悟,受业于李存之门,又学于仇仁近,由是以诗文知名。薄游扬州,众闻其名,争延致之。仲举肢体昂藏,行则偏竦一肩,韩介玉以诗嘲之曰:

“垂柳阴阴翠拂檐,依阑红袖玉纤纤。先生掉臂长街上,十里朱帘尽下帘。”

坐中皆失笑。晚年尝集兵兴以来死节之人为一编,曰《忠义录》,识者韪之。仲举词为元一代之冠,树骨既高,寓意亦远,元词之不亡,赖有此耳。其高处直与玉田、草窗相骖靳,非同时诸家所及。如

《绮罗香》云:“水阁云窗,总是惯曾经处。曾信有、客里关河,又怎禁、夜深风雨。”刻意学白石,冲淡有致。

又《水龙吟·蓼花》云:“瘦苇黄边,疏苹白外,漫汀烟穟。”用“黄边”、“白外”四字殊新。又云:“船窗雨后数枝,低入香零粉碎。不见当年,秦淮花月,竹西歌吹”,悉以感慨,意境便厚。船窗数语,更合蓼花神理,此等处皆仲举特长,规抚南宋诸家,可云神似。

十一、 倪瓒
字元镇,无锡人。有《清闷阁集》词一卷。

人月圆

伤心莫问南朝事,重上越王台。鹧鸪啼处,东风草绿,残照花间。
怅然孤啸,青山故国,乔木苍苔。当时明月,依依素影,何处飞来。

此词沈郁悲壮,即南宋诸公为之,亦无以过。吴彦高以此调得名,实不及元镇作也。他词如《江城子·感旧》、《柳梢青》、《小桃红》诸作,亦蕴籍可喜。

盖元镇先世以赀雄于乡,元镇不事生产,强学好修,藏书数千卷,手自勘定,性有好洁,避俗若浼mei3,故所作无尘垢气。句曲张雨、钱唐俞和尝缮录其稿,论者谓如白云流天,残雪在地,洵合其高洁也。元镇与陆友仁善,因得其词学。集中有《怀友仁》诗云:“归埽松阴苔,迟君践幽约”,可见两人之交谊,无怪其词之雅洁也。

十二、 顾阿瑛

字仲瑛,昆山人。举茂才,署会稽教谕,力辞不就。后以子官封武略将军,钱唐县男,晚称金粟道人。有《玉山草堂集》。

青玉案

春寒恻恻春阴薄。整半月,春萧索。晴日朝来升屋角。树头幽鸟,对调新语,语罢还飞却。
红入花腮青入萼。尽不爽,花期约。可恨狂风空自恶。朝来一阵,晚来一阵,难道都吹落。

阿瑛世居界溪之上,轻财结客。年三十,始折节读书,购古今名画。三代以来,彝鼎秘玩,集录鉴赏,殆无虚日。筑玉山草堂,园池亭馆,声妓之盛,甲于天下。四方名人如张仲举、杨廉夫、柯九思、倪元镇、方外张伯雨辈,常主其家,日夜置酒赋诗,风流文雅,著称东南焉。淮张据吴,遁隐嘉兴之河溪。母丧归,绰溪张氏再辟之,断发庐墓,繙阅释典,自称金粟道人云。

其词不多作,竹垞《词综》仅录三首。《青玉案》外,尚有《蝶恋花》、《清平乐》二支,词境虽不高,而风趣特胜。遭世乱离,壮怀消歇,尝自题其像云:

儒衣僧帽道人鞋,天下青山骨可埋。若说当时豪侠事,五陵鞍马洛阳街。

其晚境亦可悲焉。

十三、 白朴

字太素,又字仁甫,真定人,有《天籁集》。

水龙吟·遗山先生有醉乡一词。仆饮量素悭,不知其趣,独闲居嗜睡有味,因为赋此

醉乡千古人行,看来直到亡何地。
如何物外,华胥境界,升平梦寐。
鸾驭翩翩,蝶魂栩栩,俯观群蚁。
恨周公不见,庄生一去,谁真解、黑甜味。

闻说希夷高卧,占三峰、华山重翠。
寻常羡杀,清风岭上,白云堆里。
不负平生,算来惟有,日高春睡。
有林间,剥啄忘机,幽鸟唤,先生起。

太素少时,鞠养于元遗山,元白为中州世契,两家子弟,每举长庆故事,以诗文相往还。太素为寓斋仲子,于遗山为通家侄。甫七岁,遭壬辰之难,寓斋以事远适。明年春,京城变,遗山遂挈以北渡,自是不茹荤血。人问其故,曰:“俟见吾亲,即如故。”尝罹疾,遗山昼夜抱持,凡六日,竟于臂上得汗而愈,盖视亲子弟不啻过之。读书颖悟异常儿,日亲炙遗山馨欬kai4谈笑,悉能默记。数年,寓斋北归,以诗谢遗山云:“顾我真成丧家犬,赖君曾护落巢儿”。居无何,夫子卜居于滹hu1阳,律赋为专门之学。而太素有能声,号后进之翘楚者。遗山每过之,必问为学次第。尝赠之诗曰:“元白通家旧,诸郎独汝贤”。未几,生长见闻,学问博览。然自幼经丧乱,仓皇失母,便有山川满目之叹。逮亡国,恒郁郁不乐。以故放浪形骸,期于适意。中统初,开府史公,将以所业力荐之于朝。再三逊谢,栖迟衡门,视荣利蔑如也。

其词出语遒上,寄情高远,音节协和,轻重稳惬。凡当歌对酒,感事兴怀,皆自肺腑流出,真如天籁,因以天籁名集。江阴孙大雅云:“先生少有志于天下,已而事乃大谬。顾其先为金世臣,既不欲高蹈远引,以抗其节;又不欲使爵禄以干其身。于是屈己降志,玩世滑稽,徙家金陵,从诸遗老。放情山水间,日以诗酒优游,用示雅志,以忘天下”,是仁甫身世亦可惋也。词中如《咸阳怀古》、《感南唐故宫》诸作,颇多故国之感。赋咏金陵名胜,亦有狡童禾黍之意。而《沁园春·辞谢辟召》一词,竟拟诸嵇康、山涛绝交故事。是其志尚,非同时诸子所能默契也。今人读仁甫《梧桐雨》杂剧,仅目为词人,又乌知先生出处之大节哉。

十四、 邵亨贞

字复孺,号清溪,华亭人。著有《野处集》,及《蛾术词选》四卷。

兰陵王·岁晚忆王彦强而作

暮天碧,长是登临望极。
松江上、云冷雁稀,立尽斜阳耿相忆。
凭阑起太息,人隔吴王故国。
年华晚,烟水正深,难折梅花寄寒驿。

东风旧游历,记草暗书帘,苔满吟屐,无情征旆催离席。
嗟月堕寒影,夜移清漏。依稀曾向梦里识,恍疑见颜色。

空惜,鬓毛白。恨莫趁金鞍,犹误尘迹。
何时弭mi3棹苏台侧。共漉酒纱帽,放歌瑶瑟。
春来双燕,定到否,旧巷陌。

按:复孺以《眉目》、《沁园春》二词得盛名于时,实是侧艳语,不足见复孺之真面目也。其自序云:“龙洲先生以此词咏指甲、小脚,为绝代脍炙。继其后者,独未之见”,是复孺仅学龙洲耳。不知龙洲二词,亦非刘改之最得意作,而世顾盛推之,世人遂以二词概复孺,亦可谓不知复孺者矣。

复孺通博敏贍,虽阴阳医卜佛老书,靡不精核。元时训导松江府学,以子诖gua4误戍颍上,久乃赦还。入明方卒,年九十三。

其词如《拟古》十首,凡清真、白石、梅溪、稼轩,学之靡不神似,即此可见词学之深。又和赵文敏十词,自序云:“余生十而有四年公薨,每见先辈谈公典型学问如天上人,未尝不神驰梦想。昔东坡先生自谓不视范文正公为平生遗恨,其意盖可想见”,是复孺托契古人,足征微尚,岂仅词章云尔哉!
--  作者:昆阳子
--  发布时间:2006/5/30 13:4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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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概论四·明清

明词芜陋,清词则中兴时也。流派繁杂,疏论如下:
其一·明人词略

论词至明代,可谓中衰之期。探其根源,有数端焉。

开国作家,沿伯生、仲举之旧,犹能不乖风雅。永乐以后,两宋诸名家词,皆不显于世。惟《花间》、《草堂》诸集,独盛一时。于是才士模情,辄寄言于闺阁;艺苑定论,亦揭橥zhu1于香奁。托体不尊,难言大雅,其蔽一也。

明人科第,视若登瀛,其有怀抱冲和,率不入乡党之月旦。声律之学,大率扣槃pan2。迨夫通籍以为还,稍事研讨,而艺非素习,等诸面墙。花鸟托其精神,赠答不出台阁。庚寅揽揆,或献以谀词;俳优登场,亦宠以华藻。连篇累章,不外酬应,其蔽二也。

又自中叶,王李之学盛行,坛坫dian自高,不可一世。惟吾、长夜,既跋扈于先,才胜、相如、伯玉,复簸扬于后。品题所及,渊膝随之。謏闻下士,狂易成风。守升庵《词品》一编,读弇yan2州《巵言》半册,未悉正变,动肆诋(言其)。学寿陵邯郸之步,拾温韦牙后之慧。衣香百合(用修《如梦令》),止崇祚之余音;落英千片(弇州《玉蝴蝶》),亦草堂之坠响。句(扌庶)字(扌君),神明不属,其蔽三也。

况南词歌讴,遍于海内;白苎新奏,盛推昆山;宁庵吴歈yu2,蚤传白下。一时才士,竞尚侧艳。美谈极于利禄,雅情拟诸桑濮。以优孟缠达之言,作乐府风雅之什。小虫机杼,义仍只工回文;细雨窗纱,圆海惟长绮语。好行小慧,无当雅言,其蔽四也。

作者既雅郑不分,读者亦泾渭莫辨,正声既绝,繁响遂多,删汰之责,是在后贤。爰自青田、青邱之下,及于卧子,略为论次之。

一、 刘基

字伯温,青田人,元进士。洪武初,官至御史中丞。论佐命功,封诚意伯,为胡惟庸毒死。正德中,追谥文成。有《覆瓿bu4集》、《犁眉公集》。

千秋岁

淡烟平楚,又送王孙去。花有泪,莺无语。芭蕉心一寸,杨柳丝千缕。今夜雨,定应化作相思树。
忆昔欢游处,触目成前古。口良会,如何许?百杯桑落酒,三叠阳关句。情未与,月明潮上迷津渚。

公诗为开国第一,词则与季迪并称,其佳处虽不逮宋人,固足为朱明冠冕也。小令颇有思致,如《临江仙》、《小重山》、《少年游》诸作,清婉可诵,惟气骨稍薄耳。盖明初诸家,尚不失正宗,所可议者,气度之间终不如两宋。降至升庵辈,句琢字炼,枝枝叶叶为之,益难语于大雅。自马浩澜、施阆仙辈,淫词秽语,无足置喙。词至于此,风雅扫地矣。迨季世陈卧子出,能以秾丽之笔,传凄婉之神,始可当一代高手,此明词之大略矣。

公词于长调不擅胜场,小令如
《谒金门》云:风袅袅,吹绿一庭春草。
《转应曲》云:秋雨,秋雨,门外白杨自语。
《青门引》云:相怜自有明月,照人肺腑清如水。
《渔家傲》云:乱鸦啼破楼头鼓。
《踏莎行》云:愁如溪水暂时平,雨声一夜依然满。
《渡江云》云:定巢新燕子,睡起雕梁,相对整乌衣。
此皆清俊绝伦者也。

公在元时,有《和王文明》诗云:“夜凉月白西湖水,坐看三台上将星。”好事者遂傅会之,谓公望西湖云气,语坐客云:“后十年有帝者起,吾当辅之。”此妄也。当公羁管绍兴时,感愤至欲自杀,借门人密里沙抱持,得不死。明祖既定婺州,犹佐石抹宜孙相守,是岂预计身为佐命者耶?其《题太公钓渭图》云:“偶应飞熊兆,尊为帝王师”,则公自道也。世多以前知目公,至凡纬谶堪舆,动多妄托,岂其然乎?

二、 高启

字季迪,长洲人。隐吴淞江之青邱,自号青邱子。洪武初,召修元史,授编修,擢户部侍郎,坐魏观苏州府上梁文罪,腰斩。有《扣舷词》一卷。

沁园春·雁

木落时来,花发时归,年又一年。
记南楼望信,夕阳帘外;西窗惊梦,夜雨灯前。
写月书斜,战霜阵整,横破潇湘万里天。
风吹断,见两三低去,似落筝弦。

相呼共宿寒烟,想只在、芦花浅水边。
恨呜呜戍角,忽催飞起;悠悠渔火,长照愁眠。
陇塞间关,江湖冷落,莫恋遗粮犹在田。
须高举,教弋人空慕,云海茫然。

青邱乐府,大致以疏旷见长。《行香子·赋芙蓉》,亦一时传诵者也。世传青邱贾祸,因题《宫女图》,其诗云:

“女奴扶醉踏苍苔,明月西园侍宴回。小犬隔空吠花影,夜深宫禁有谁来。”

孝陵猜忌,容或有之。然集中又有《题画犬诗》云:

“猧儿初长尾茸茸,行响金铃细草中。莫向瑶阶吠人影,羊车夜半出深宫”,

此则不类明初掖庭事。二诗或刺庚申君而作,好事者因之傅会也。总之明祖猜疑群下,恐有不臣之心,故于魏观罪且不赦,因波及青邱耳。假令观建府治,不在淮张故基,虽有谗者,未必入太祖耳也。吾乡明初有北郭十友之名,今传者无一二矣。

三、 杨基

字孟载,嘉州人。大父仕江坐,遂家吴中。洪武初,知荥xing2阳县,历山西按察副使。有《眉庵集》。

烛影摇红·帘

花影重重,乱纹匝地无人卷。
有谁惆怅立黄昏,疏映宫妆浅。
只有杨花得见,解匆匆、寻芳觅便。
多情长在,暮雨回廊,夜香庭院。

曾记扬州,红楼十里东风软。
腰肢半露玉娉婷,犹恨蓬山远。
闲闷如今怎遣,看草色、青青似翦。
且教高揭,放数点残春,一双新燕。

孟载少时曾见杨廉夫,命赋铁笛,诗成,廉夫喜曰:“吾意诗境荒矣,今当让子一头地”,当时因有老杨小杨之目。眉庵词更新俊可喜,尤宜于小令,如《清平乐》、《浣溪沙》诸调。盖眉庵聪慧,故出语便媚。其佳处并不摹临《花间》、《草堂》,与中叶后元美、升庵诸作,不可同日语矣。

《静志居诗话》云:“孟载诗
‘芳草渐于歌馆密,落花偏向舞筵多’
‘细柳已黄千万缕,小桃初白两三花’
‘布谷雨晴宜种药,葡萄水暖欲生芹’
‘雨颉风颃枝外蝶,柳遮花映树头莺’
‘燕子绿芜三月雨,杏花春水一群鹅’
‘江浦荷花双鹭雨,驿亭杨柳一蝉风’
试填入《浣溪沙》,皆绝妙好词也”,洵然。

四、 瞿佑

字宗吉,钱塘人。洪武中,以荐历仁和、临安、宜阳训导,升周府长史。永乐间谪保安,洪熙元年放还。有《乐府遗音》五卷,《余情词》一卷。

摸鱼子·苏堤春晓

望西湖、柳烟花雾,楼台非远非近。
苏堤十里笼春晓,山色空濛难认。
风渐顺,忽听得,鸣榔惊起沙鸥阵。瑶阶露润。
把绣幕微搴,纱窗半启,未审甚时分。

凭阑处,水影初浮日晕,游船未许开尽。
买花声里香尘起,罗帐玉人犹困。
君莫问,君不见、繁华易觉光阴迅。先寻芳信。
怕绿叶成阴,红英结子,留作异时恨。

宗吉风情丽逸,著《翦灯新话》及《乐府歌词》,多倚红偎翠之语,为时传诵。及谪戍保安,当兴安失守,边境萧条。永乐己亥,降佛曲于塞外,选子弟唱之。时值元宵,作《望江南》五首,词旨凄绝,闻者皆为泣下。又,凌彦翀chong1于宗吉为大父行,曾作梅词《霜天晓角》、柳词《柳梢青》各一百首,号梅柳争春,宗吉一日尽和之。彦翀大惊叹,呼为小友,宗吉以此知名。后彦翀自南荒归葬西湖,宗吉以诗送之云:“一去西川隔夜台,忽见白璧瘗苍苔。酒朋诗友凋零尽,只有存斋冒雨来”,其敦友谊如此。词不多作,四声平仄时有舛失,而琢语固精胜也。

五、 王九思

字敬夫,鄠县人。弘治丙辰进士,选庶吉士,授检讨,调吏部主事,升郎中。坐刘瑾党,降寿州同知,寻勒致仕。有《碧山乐府》。

蝶恋花·夏日

门外长槐窗外竹,槐竹阴森,绕屋重重绿。人在绿荫深处宿,午风枕簟凉如沐。
树底辘轳声断续,短梦惊回,石鼎茶方熟。笑对碧山歌一曲,红尘不到人间屋。

敬夫与德涵俱以词曲见长,德涵之《中山狼》,敬夫之《杜甫游春》,皆盛年屏弃,无聊泄愤之作,而敬夫尤称能手。词则多酬应率意,集中寿词多至数十首,亦可知其颓唐不经意矣。此《蝶恋花》一首,虽随笔所之,而集中实是上乘者。大抵康王虽以词曲著名,实皆注意散套。故论曲家不可不推为上座,论词则为升堂也。世传敬夫将填词,以厚赀募国工,杜门学习琵琶三弦,熟按诸曲,尽其技而后出之。故其词雄放奔肆,俨然有关马之遗。余读其《游春记》及德涵之《中山狼》,嬉笑谑浪,力诋西涯,无怪为世人诟病也。

德涵小令云:“真个是不精不细丑行藏,怪不得没头没脑受灾殃。从今后花底朝朝醉,人间事事忘。刚方,奚落了膺和滂;荒唐,周旋了籍与康。”颇有东篱遗响,词亦不称盛名云。(风鸟注:李膺,范滂,阮籍,嵇康)

六、 杨慎

字用修,新都人。正德辛未赐进士第一,授翰林修撰。以议大礼泣谏,杖谪永昌。天启初,追谥文宪。有《升庵集》。

水调歌头·牡丹

春宵微雨后,香径牡丹时。
雕阑十二,金刀谁剪两三枝。
六曲翠屏深掩,一架银筝缓送,且醉碧霞卮。
轻寒香雾重,酒晕上来迟。

席上欢,天涯恨,雨中姿。
向人欲诉漂泊,粉泪半低垂。
九十春光堪惜,万种心情难写,彩笔寄相思。
晓看红湿处,千里梦佳期。

用修所著书百余种,号为百洽金华。胡应麟嫌其熟于稗bai4史,不娴于正史,作《笔丛》以驳之。然杨所辑《百琲bei4真珍》,《词林万选》,亦词家之功臣也。所著《词品》虽多偏驳,顾考核流别,研讨正变,碻有为他家所不如者。

在永昌日,曾红粉傅面,作双丫髻,插花,令诸妓扶觞游行,了不愧怍。吴江沈自晋曾为谱《簪花髻》杂剧,词场艳称之。

大抵用修文学,一依茶陵衣钵,自北地哆duo1言复古,力排茶陵。用修乃沈酣六朝,览采晚唐,创为渊博靡丽之词。其意欲压倒李何,为茶陵别张壁垒,其用力固至正也。惟措辞运典,时出轻心,援据博则乖误良多,摹仿惯则瑕疵互见,窜改古人,假托往籍,英雄欺人,亦时有之。要其钩索渊深,藻采繁会,自足牢笼一世。即以词曲论之,如
《转应曲》云:花落花落,日暮长门寂寞。
又:门掩门掩,数尽寒城漏点。
《昭君怨》云:“楼外东风到早,染得柳条黄了。低拂玉阑干,怯春寒。”
皆不弱两宋人之作。

他如陶情乐府,警句尤多。如
“费长房锁不尽相思地,女娲氏补不尽离恨天。”
又“别泪铜壶共滴,愁肠兰焰同煎。”
又“和愁和闷,经岁经年。”
又“傲霜雪镜中紫髯,任光阴眼前赤电,仗平安头上青天。”
诸语皆未经人道者。

七、 王世贞

字元美,太仓州人。嘉靖丁未进士,历官至刑部尚书。有《弇州四部稿》。

渔家傲

细雨轻烟装小暝,重衾不耐春寒横。袅尽博山孤篆影。闲自省,天涯有个人同病。
十二巫峰围昼永,黄莺可唤梨花醒。雨点芳波揩不定。临晚镜,真珠簌簌胭脂冷。

《弇州四部稿》盛行海内,毁誉翕xi集,弹射四起,实则晚年亦自深悔也。世皆以王李并称,然元美才气,十倍于鳞。惟病在爱博,笔削千兔,诗载两牛,自以为靡所不有,方成大家。究之千篇一律,安在其靡所不有也?

《艺苑卮言》为弇州少作,其中论词诸篇,颇多可采。其自言云:“作《卮言》时,年未四十,与于鳞辈是古非今,此长彼短,未为定论。行世已久,不能复秘。惟有随事改正,勿误后人”,元美之虚心克己,不自掩护如此。又自述诗云:“野夫兴就不复删,大海回风吹紫澜。”言虽夸大,亦实语也。

其词小令特工,如《浣溪沙》云:权把来书钩午梦,起沽村酿泼春愁。
《虞美人》云:鸭头虚染最长条,酝造离亭清泪几时消。
又“珊瑚翠色信丰酒,解醉愁人否”,皆当行语。

独世传《鸣凤记》,谱介溪相国杨忠愍公事,则时有失律欠当处。或云为同时人假托者,要亦可信也。

八、 张(糹延)

字世文,高邮人。正德癸酉举人,官武昌通判,迁知光州。有《南湖集》。

风流子

新阳上帘幌,东风转,又是一华年。
正驼褐寒侵,燕钗春袅;句翻词客,簪斗宫娃。
堪娱处,林莺啼暖数,渚鸭水晴沙。
绣阁轻烟,翦灯时候;青旌残雪,卖酒人家。

此时应重省,瑶台畔,曾遇翠盖香车。
愁肠尘缘犹在,密约还赊。
念鳞鸿不见,谁传芳信;潇湘人远,空采苹花。
无奈疏梅风景,碧草天涯。

世文学词曲于王西楼,西楼名磐,亦高邮人,为南湖外甥。今南湖《西楼乐府·弁言》所云“不肖甥张守中”者,即糹延也。中论西楼家世甚详,不啻王博文之序《天籁集》也。《南湖词》所可见者,仅《词综》所录《风流子》、《蝶恋花》两首。《古今词话》亦盛推之,目为风流蕴籍,足以振起一时,亦非溢美。惟所著《诗余图谱》一书,略有可议而已。《四库提要》云:“是编取宋人歌词,择声调合节者,一百十首。汇而谱之,各图其平仄于前,而缀词于后,有当平当仄、可平可仄二例,而往往不据古词,意为填注。于古人故为拗句,以取抗坠之节者,多改谐诗句之律。又校雠不精,所谓黑围为仄,白围为平,半黑半白为平仄通者,亦多混淆,殊非善本”,此言碻中张氏之弊,宜为万氏所讥也。

九、 马洪

字浩澜,仁和人。有《花影集》三卷。

东风第一枝·梅花

饵玉餐香,梦云惜月,花中无此清莹。
俨然姑射仙人,华珮明珰新整。
五铢衣薄,应怯瑶台凄冷。
自骖鸾、来下人间,几度雪深烟暝。

孤绝处,江波流影;憔悴也,春风销粉。
相思千种闲愁,声声翠禽啼醒。
西湖东阁,休说当时风景。
但留取,一点芳心,他日调羹翠鼎。

《词品》云:“鹤窗善咏诗,尤工长短句。虽皓首韦布,而含吐珠玉,锦绣胸肠,居然若贵介王孙也。词名花影,盖取月下灯前,无中生有之意。”

余案:明有二《花影集》,一为鹤窗,一为施子野也。鹤窗气度从容,不入小家态,子野则流于纤丽矣。

鹤窗《少年游》云:“原来却在瑶阶下,独自踏花行。笑摘朱樱,微揎翠袖,枝上打流莺”。
《行香子》云:惜月前宵,病酒今朝。
《满庭芳·落花》云:谁道天机绣锦,都化作紫陌尘埃。
颇有隽永意味,非子野所及也。

十、 陈子龙

字卧子,青浦人。崇祯十年进士,官兵科给事中,进兵部侍郎。明亡殉节,清谥忠裕。有《湘真阁词》。

蝶恋花

雨外黄昏花外晓,催得流年,有恨何时了。燕子乍来春又老,乱红相对愁眉埽。
午梦阑珊归梦杳,醒后思量,踏遍闲庭草。几度东风人意恼,深深院落芳心小。

大樽文宗西汉,诗秩三唐,苍劲之色与节义相符。乃《湘真》一集,风流婉丽,言内意外,已无遗议。柴虎臣所谓“华亭肠断,宋玉魂销”,惟卧子有之。所微短者,长篇不足耳。余尝谓明词,非用于酬应,即用于闺闼。其能上接风骚,得倚声之正者则者,独有大樽而已。三百年中,词家不谓不多,若以沈郁顿挫四字绳之,殆无一人可满意者。盖制举盛而风雅衰,理学炽而词意熄,此中消息,可以参核焉。至卧子则屏绝浮华,具见根柢,较开国时伯温、季迪,别有沈着语,非用修、弇州所能到也。他作如《山花子》云:

杨柳凄迷晓雾中,杏花零落五更钟。寂寂景阳宫外月,照残红。
蝶化彩衣金缕尽,虫衔画粉玉楼空。惟有无情双燕子,舞东风。

凄丽近南唐二主,词意亦哀以思矣。又《江城子》后半叠云:
楚宫吴苑草茸茸,恋芳丛,绕游蜂。料得来年、相见画屏中。人自伤心花自笑,凭燕子,骂东风。
亦绵藐凄恻,不落凡响。

先生于诗学至深,曾选明人诗,其自序略云:“一篇之收,互为讽咏;一韵之疑,互相推论。览其色矣,必准绳以观其体;符其格矣,必吟讽以求其音;协其调矣,必渊思以研其旨”。论诗能于色泽气韵中辨之,自是深得甘苦语,宜其词之渊懿大雅,为一代知音之殿也。丹徒陈亦峰云:“明末陈人中,能以浓艳之笔,传凄婉之神,在明代便算高手。然视国初诸老,已难同日而语,更何论唐宋哉。”寓贬于褒,持论未免过刻矣。
--  作者:昆阳子
--  发布时间:2006/5/30 13:4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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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清人词略

词至清代,可谓极盛之期。惟门户派别,颇有不同。二百八十年中,各遵所尚。虽各不相同,而各具异采也。

其始沿明季余习,以花草为宗。继则竹垞独取南宋,而分虎、符曾佐之,风气为之一变。至樊榭而浙中诸子,咸称彬彬焉。皋文、郎甫,独工寄托,去取之间,号为严密,于是毗陵遂树帜骚坛矣。

鹿潭雄才,得白石之清。而俯仰身世,动多感喟。庾信萧瑟,所作愈工,别裁伪体,不附风气,骎骎入两宋之室。

幼霞之与小坡,南北不相谋也。而幼霞之严,小坡之精,各抒称心之言,咸负出尘之誉。风尘澒hong4洞,家国飘摇,读其词者,即可知其身世焉。一代才彦,迥出朱明之上。迨及季世,疆村、夔笙,并称瑜亮,而新亭故国之感,尤非烟柳斜阳所可比拟矣。朱况两家,以人皆生存,未便辑入云。

盖尝总而论之,清初辇毂gu1诸公,尊前酒边,借长短句以吐胸中之气。始而微有寄托,久则务为谐鬯chang4。而吴越操觚家,闻风竞起,选者作者,妍媸糅杂。渔洋数载广陵,实为此道总持。迨纳兰容若,才华门第直欲牢笼一世。享年不永,同声悲惋,此一时也。

竹垞以出类之才,平生宗尚,独在乐笑,江湖载酒,尽埽陈言,而一时裙屐,亦知取武姜张。叫嚣奔放之风,变而为敦厚温柔之致。二李继轨,更畅宗风。又得太鸿羽翼,如万花谷中杂以芳杜。扬州二马,太仓诸王,具臻妙品。而东坡词诗,稼轩词论,肮脏激扬之调,遂为世所垢病,此一时也。

自樊榭之学盛行,一时作家,咸思拔帜于陈朱之外。又遇大力者,负之以趋,窈曲幽深,词格又非昔比。武进张氏,别具论古之怀,大汰言情之作。词非寄托不入,皋文已揭橥于前;言非宛转不工,子远又联骖于后。而黄仲则、左仲甫、恽子居、张翰风辈,操翰铸辞,绝无饾饤之习。又有介存周子,接武毗陵,标赵宋为四家,合诸宗于一轨。其壮气毅力,有非同事哲匠可并者,此一时也。

洪杨之乱,民苦锋镝。水云一卷,颇多伤乱之语。以南宋之规模,写江东之兵革。平生自负,接步风骚。论其所造,直得石帚之神理。复堂雅制,品骨高骞。窥其胸中,殆将独秀,而艺非专嗜,难并鹿潭,箧qie4中词品题所及,亦具巨眼。开比兴之端,结浙中之局,礼义步愆qian1,根柢具在,月坡樵风,无所不赅。持较半塘,未云才弱,其精到之处,雅近玉田。而苕雅一卷,又有狡童离黍之悲焉,此又一时也。

至于论律诸家,亦以清代为胜。红友订词,实开橐钥;顺卿论韵,亦推输墨。而其所作,率皆颓唐,不称其才,岂知者未必工,工者未必尽知之欤?于是综核一代之言,复为论次之。

一、 曹溶

字洁躬,嘉兴人。崇祯十年进士,清官至户部侍郎。有《静惕堂集》。词附。

满江红·钱唐观潮

浪涌蓬莱,高飞撼、宋家宫阙。
谁激荡、灵胥一怒,惹冠冲发。
点点征帆都卸了,海门急鼓声初发。
似万群风马骤银鞍,争超越。

江妃笑,堆成雪;鲛人舞,圆成月。
正危楼湍转,晚来愁绝。
城上吴山遮不住,乱涛穿到严滩歇。
是英雄、未死报仇心,秋时节。

先生为浙词之最先者,故竹垞最为心折。其言曰:“余壮日从先生南游岭表,西北至云中。酒阑灯炧,往往以小令慢词,更迭唱和。念倚声虽小道,当其为之,必崇尔雅,斥淫哇,极其能事,亦足宣昭六义,鼓吹元音。往者明三百祀,词学失传,先生搜辑遗传,余曾表而出之。数十年来,浙西填词者,家白石而户玉田。从容大雅,风气之变,实由于此。”观竹垞之言,亦犹惜抱之与海峰也。

其词虽不尽工,然颇得空灵之趣。如《题静志居琴趣后·凤凰台上忆吹箫》云:“无限柔肠,宛转秋雨,夜想朱唇。”又“真真这番瘦也,酒醒后,新词只索休频”,颇有玉田遗意。

二、 王世祯

字贻上,号阮亭,新城人。顺治十八年进士,官至刑部尚书。有《衍波词》。

浣溪沙·红桥

北郭清溪一带流,红桥风物眼中秋。绿杨城郭是扬州。
西望雷塘何处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澹烟芳草迷旧楼。

渔洋小令,能以风韵胜,仍是做七绝惯技耳。然自是大雅,但少沈郁顿挫之致。昔人谓渔洋词为诗掩,非笃论也。词固以含蓄为主,惟能含蓄,而不能深厚,亦是无益。若谓北宋皆如是,为文过之地,正清初诸子之失,不独渔洋也。

长调殊不见佳,《词综》所录《拜星月踏青》一首,亦非《衍波集》中妙文,惟《凤凰台上忆吹箫》一首,和漱玉韵者,可云集中之冠,因并录之:

镜影圆冰,钗痕却月,日光又上楼头。
正罗帷梦觉,红褪缃钩。
睡眼初瞤shunr未觉,梦里事、寻忆难休。
人不见,便须含泪,强对残秋。

悠悠,断鸿南去,便潇湘千里,好为侬留。
又斜阳声远,过尽西楼。
颠倒相思难写,空望断、南浦双眸。
伤心处,青山红树,万点新愁。

思深意苦,几欲驾易安而上之,《衍波集》中仅见此篇。

三、 曹贞吉

字升六,安邱人。顺致十七年举人,官礼部员外郎。有《珂雪词》二卷。

水龙吟·白莲

平湖烟水微茫,个人仿佛横塘住。
碧云乍起,羽衣初试,靓妆楚楚。
露下三更,月明千里,悄无寻处。
想芦花苹叶,空濛一色,迷玉井峰头路。

莫是苎罗未嫁,曳明珰、若耶归去。
游仙梦杳,瑶天笙鹤,凌波微步。
宿鹭飞来,依稀难认,风吹一缕。
泛木兰舟小,轻绡掩映,问谁家女?

浙派喜咏物,征故实,为后人操戈之地在此。升六固不居此例,然如《龙涎香》、《白莲》、《莼》、《蝉》等篇,嘉道以后,词家率喜学步,而所作未必工也。

余故谓律不可不细,咏物题可不作。至于借守律之严,恕临文之拙,吾不愿士夫效之。清初诸老,惟珂雪最为大雅。才力虽不逮朱陈,而取径则正大也。其词风华掩映,寄托遥深,古调之中,纬以新意,盖其天分于此事独近耳。至咏物诸作,为陈迦陵推挹者,吾甚无取也。

四、 吴绮

字薗次,江都人。由选贡生官湖州知府,有《蓺yi4香词》

钗头凤·冬闺

灯花滴,炉香熄,屏风静掩遥山碧。箫难弄,衾长空。五更帘幕,月和霜重。冻、冻、冻。
闲寻觅,无消息,泪痕冰惹红绵湿。愁难送,情还种。巫云昨夜,同骑双凤。梦、梦、梦。

小令学花间,长调学苏辛,清初词家通例也。然能情语者未必工壮语,薗次则两者皆工。故竹垞论其词,谓选调寓声,各有旨趣,其平和雅丽处绝似西麓,亦非溢美。余读其《满江红·醉吟》,有“髀肉晚销燕市马,乡心秋冷扬州鹤”,又云“海上文章苏玉局,人间游戏东方朔”,出语又近迦陵,盖薗次与迦陵同为异姓昆季,是以词境有相同处。

五、 顾贞观

字华峰,号梁汾,无锡人。康熙五年举人,官国史院典籍。有《弹指词》。

双双燕·用史邦卿韵

单衣小立,正秋雨槐花,鬓丝吹冷。
屏山几曲,犹忆画眉人并。
残叶暗飘金井,问燕子、归期未定。
伤心社日辞巢,不是隔年双影。

碧甃,生怜苔润。伴欲折垂条,越加轻俊。
为他萦系,絮语一帘烟暝。
容易雕梁站稳,待二十四番风信。
重来唤取疏狂,半刻玉肩偷凭。

梁汾词,以曲《金缕》二首寄汉槎为最著。词云: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生平万事,那堪回首。
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
记不起、从前杯酒。
魑魅择人应见惯,料输他、覆雨翻云手。
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亦然骨肉,几家能彀?
比似红颜多薄命,更不如今还有。
只绝塞、苦寒难受。
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
置此札,兄怀袖。

次章云: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夙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
曾不减、夜郎僝僽chan2zhou4。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千万恨,为兄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
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
但愿得、河清人寿。
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
言不尽,观顿首。

二词纯以性情结撰而成,悲之深,慰之至,丁宁告语,无一字不从肺腑流出,此华峰之胜处也。惟不悟沈郁之致,终非上乘。

六、 彭孙遹

字骏孙,号羡门,海盐人。康熙十八年鸿博第一,历官至吏部侍郎。有《延露词》三卷。

绮罗香·春尽日有寄

翠远浮空,红残欲滴,帘掩青山无数。
旧事难寻,春色半归尘土。
扑蝶会、如梦光阴,砑花笺、相思图谱。
怪东风、不为春愁,凝眸又见碧云暮。

年来沦落已惯,任一身长是,飘零吴楚。
珠泪缄题,恨字分明寄与。
想南楼、柳絮飞时,是玉人、夜来凭处。
应望断、远水归帆,濛濛江上雨。

清初诸家,羡门较为深厚。严绳孙云:“羡门惊才绝艳,长调数十阕,固堪独步江左。至其小词,啼香怨粉,怯月凄花,不减南唐风格。”此朋友标榜之语,原非定论。余谓羡门长调小令,咸有可观。惟不能沉着,故仍以聪明见长,盖力量未足,不得不以巧胜也。《忆王孙·寒食》、《苏暮遮·娄江寄家信》等篇,颇得北宋人遗韵。

七、 陈维崧

字其年,宜兴人。康熙十八年举鸿博,授检讨。有《迦陵词》三十卷。

江南春·和倪云林韵

风光三月连樱笋,美人踌躇白日静。
小楼空翠飐东风,不见其余见衫影。
无端料峭春闺冷,忽忆青骢别乡井。
长将妾泪黦yue4红巾,愿作征夫车畔尘。

人归迟,春去急,雨丝满院流光湿。
锦书远道嗟奚及,坐守吴山一春碧。
何日功成还马邑,双倚琵琶花树立。
夕阳飞絮化为萍,揽之不得徒营营。

清初词家断以迦陵为巨擘。曹秋岳云:“其年与锡鬯,并负轶世才。同举博学鸿词,交又最深。其为词,亦工力悉敌。乌帽载酒,一时未易轩轾也。”后人每好杨朱而抑陈,以为竹垞独得南宋真脉,盖亦偏激之论。世之所以抑陈者,不过诋其粗豪耳,而迦陵不独工于壮语也。《丁香·竹菇》、《齐天乐·辽后妆楼》、《过秦楼·疏香阁》、《愁春未醒·春晓》、《月华清》诸阕,婉丽娴雅,何亚竹垞乎?即以壮语论之,其气魄之壮,古今殆无敌手。《满江红》、《金缕曲》多至百余首,自来词家有此雄伟否。虽其间不无粗率处,而波澜壮阔,气象万千,即苏辛复生,犹将视为畏友也。

短调《点绛唇》云:悲风吼,临洺驿口,黄叶中原走。
《醉太平》云:估船运租,江楼醉呼,西风流落丹徒,想刘家寄奴。
《好事近》云:别来世事一番新,只吾徒犹昨。话到英雄末路,忽凉风索索。
平叙中峰峦叠起,力量最雄,非余子所能及也。

长调《满江红》诸曲,纵笔所之,无不雄大。
如“生子何须李亚子,少年当学王昙首”(为陈九之字题扇)。
又“被酒我思张子布,临江不见甘兴霸”。
《汴京怀古樊楼》一章下半云:风月不须愁,变换江山,到处堪歌舞。恰西湖甲第又连天,申王府。
此类皆极苍凉,又极雄丽。而老辣处几驾稼轩而上之,其年真人杰哉。

至如《月华清》后半云:如今光景难寻,似晴丝偏脆,水烟终化。碧浪朱阑,愁杀隔江如画。将半帙南国香词,做一夕西窗闲话,吟写,被泪痕占满,银笺桃帕。
《沁园春·题徐渭文钟山梅花图》后半云:如今潮打孤城,只商女船头月自明。叹一夜啼乌,落花有恨;五陵石马,流水无声。寻去疑无,看来似梦,一幅生绡泪写成,携此卷,伴水天闲话,江海余生。
情词兼胜,骨韵都高,几合苏辛周姜一手矣。

八、 性德

原名成德,字容若,满洲正白旗人,康熙十二年进士。有《饮水词》三卷。

一丛花·咏并蒂莲

阑珊玉珮罢霓裳,相对绾红妆。
藕丝风送凌波去,又低头软语商量。
一种情深,十分心苦,脉脉背斜阳。

色香空尽转生香,明月小银塘。
桃根桃叶终相守,伴殷勤、双宿鸳鸯。
菰米漂残,沈云乍黑,同梦寄潇湘。

容若小令,凄惋不可卒读。顾梁汾、陈其年皆低首交称之。究其所诣,洵足追美南唐二主。清初小令之工,无有过于容若者矣。

同时佟世南有《东白堂词》,较容若略逊。而意境之深厚,措词之显豁,亦可与容若相勒。然如《临江仙·寒柳》、《天仙子·渌水亭秋夜》、《酒泉子·酴醿谢后作》,非容若不能作也。又《菩萨蛮》云:“杨柳乍如丝,故园春尽时”,凄惋闲丽,较“驿桥春雨”更进一层。或谓容若是李煜转生,殆专论其词也。承平宿卫,又得通儒为师,搜辑旧籍,刊布艺林,其志尚自足千古,岂独琢词之工已哉。

九、 朱彝尊

字锡鬯,号竹垞,秀水人。康熙十八年,以布衣召试鸿博,授检讨。有《江湖载酒集》三卷,《静志居琴趣》一卷,《茶烟阁体物集》二卷,《蕃锦集》一卷。

解珮令·自题词集

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老去填词,一半是、空中传恨。几曾围、燕钗蝉鬓?
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红粉。料封侯、白头无分。

竹垞诸作,《载酒集》洒落有致,《茶烟阁》组织甚工,《蕃锦集》运用成语,别具匠心,皆无甚大过人处。惟《静志居琴趣》一卷,尽扫陈言,独出机杼。艳词有此,不独晏欧所不能,即李后主、牛松卿,亦未易过之。生香真色,得未曾有,其前后次序,略可意会,不必穿凿求之也。余尝谓竹垞自比玉田,故词多浏亮,惟秦七与黄九不可相提并论。秦之工处,北宋殆无与抗,非黄九所能望其肩背。竹垞不学秦而学玉田,盖独标南宋之帜也。然而竹垞托体之不能高,即坐此病,知音者当以余言为然也。今人慑于陈朱之名,以为国朝冠冕,不知陈朱虽足弁冕一朝,究其所诣,尚未绝伦,有志于古者,当宜取法乎上也。

十、 李良年

字符曾,秀水人,康熙十八年举鸿博。有《秋锦山房词》二卷。

疏影·黄梅

岁阑记否?著浅檀宫样,初染庭树。
懒趁群芳,雪后春前,年年点缀寒圃。
横斜月淡蜂黄影,长只傍、短垣低护。
倚茜裙、欲撚苔枝,冻鸟一双飞去。

依约荷圆磬小,翦来越镜里,先映眉妩。
蓓蕾匀拈,细搅银丝,钗冷玉鱼偏处。
还愁羯鼓催无力,沸蟹眼、胆瓶新注。
正暖香、梦惹江南,忘了陇头人苦。

秋锦论词,必尽扫蹊径,尝谓南宋词人,梦窗之密,玉田之疏,必兼之乃工,斯言最碻。然秋锦自作诸词,不能践此言也。梦窗固密,惟有灵气往来;玉田固疏,而其沉着处,虽白石亦且不及。浙词专学玉田之疏,于是打油腔格摇笔即来。如“别有一般天气”、“禁得天涯羁旅”等语,一时词稿中,几几触目皆是。

又好用书卷,秋锦《催雪之红梅》用比红儿诗,必注明罗虬;《解连环·送孙以恺使朝鲜》,用雌图别叙,又须注明孝经纬。不知词之佳处,不必以书卷见长,搬运类书,最无益于词境也。

符曾所作,纯疵互见。如
《好事近》云:“五十五船旧事,听白头人语”;
《高阳台》云:“一笛东风,斜阳淡压荒烟”;
《踏莎行》云:“游人休吊六朝春,百年自有伤心处”
胜国之感,妙于淡处描写,味隽意长,似非竹垞所能到者。

十一、 李符

字分虎,一字耕客,嘉兴人,布衣。有《耒边词》二卷。

齐天乐·苕南道中

野塘水漫孤城路,晓来载诗移槛。
柳恽汀荒,邱迟宅坏,急雨鸣蓑千点。
绿芜如染,映翠藻参差,鹈鹕能占。
沽酒何村,花明独树小桥店。

昔游如昨日耳,记深深院宇,罗绮春艳。
妆阁悬蛛,舞衫化蝶,满目繁华都减。
湿云乍敛,露浮玉遥峰,相看无厌。
渔唱沧浪,荻根灯又闪。

竹垞论分虎词云:“分虎游屐所向,南朔万里,词帙繁富,殆善学北宋者。顷复示我近稿,益精研于南宋诸名家词,乃变而愈上矣。”斯言也,盖即为自己张旗鼓也。是时长调词学南宋者不多,分虎与竹垞同旨,宜其水乳交融矣。

案:南宋词格律居音先,而《齐天乐》四处去上,分虎竟未能遵守,是词律亦有舛误也。惟集中佳句颇多,赋物体亦有弦外意,较秋锦诚不愧兄弟耳。

如《何满子·经阮司马故宅》云:惨澹君王去国,风流司马无家。歌扇舞衣行乐地,只余衰柳栖鸦。赢得名传乐部,春灯燕子桃花。
《疏影·帆影》云:忽遮红日江楼暗,只认是、凉云飞度。待翠娥、帘底凭看,已过几重烟浦。
《钓船笛》云:曾去钓江湖,腥浪粘天无际。浅岸平沙自好,算无如乡里。从今只住鸭儿边,远或泛苔水。三十六陂秋到,宿万荷花里。
此等随手挥洒,别具天然风骨。

十二、 厉鹗

字太鸿,钱唐人。康熙五十九年举人,乾隆元年荐举鸿博。有《樊榭山房词》二卷,续集二卷。

齐天乐·秋声馆赋秋声

簟凄灯暗眠还起,清商几处催发。
碎竹虚廊,枯莲浅渚,不辨声来何叶。
桐飙又接,尽吹入潘郎,一簪愁发。
已是难听,中宵无用怨离别。

阴虫还更切切,玉窗挑锦卷,惊响檐铁。
漏断高城,钟疏野寺,遥送凉潮呜咽。
微吟渐怯,讶篱豆花开,雨筛时节。
独自开门,漫庭都是月。

清朝词人,樊榭可谓超然独绝者矣。论者谓其词沐浴白石、梅溪,洵是至言。大抵其年、锡鬯、太鸿三人,负其才力,皆欲于宋贤外别树一帜。而窈曲幽深,当以为樊榭为最。学者循是以求深厚,则去姜史不远矣。

集中佳处,指不胜缕。如《国香慢·素兰》云:月中何限怨,念王孙草绿,孤负空香。冰丝初弄清夜,应诉悲凉。玉斫相思一点,算除是连理唐昌。闲阶澹成梦,白凤梳翎,写影云窗。
声调清越,是其本色,亦是其所长。
又《百字令》云:“万籁生山,一星在水,鹤梦疑重续。拏音遥去,西岩渔父初宿”,无一字不清俊。下云“林净藏烟,峰危限月,帆影摇空绿。随风飘荡,白云还卧深谷”,炼字炼句,归于纯雅,此境亦未易到。
至于造句之工,亦雅近乐笑翁。世有陆辅之,定录入词眼也。如《齐天乐》云:将花插帽,向第一峰头,倚空长啸。
《高阳台》云:“秘翠分峰,凝花出土。”
《忆旧游》云:“溯溪流云去,树约风来,山翦秋眉。”
又云:“又送萧萧响,尽平沙霜信,吹上僧衣。凭高一声弹指,天地入斜晖。”
诸如此类,是樊榭独到处。

十三、 江炳炎

字研南,钱唐人,有《琢春词》。
江昱yu4、江昉附。

垂杨·柳影

轻寒乍暖,算翠阴占地,昼闲庭院。
欲折偏难,巧莺空送声千啭。
休嫌云暗章台畔,怕纤雨、楚腰吹断。
正依稀、低映江潭,共夕阳飘乱。

辛苦长亭夜半,是摇漾瘦魂,兔华初满。
误了闺人,也曾描出春前怨。
还教学缀修蛾浅,但漠漠、如烟一片。
秋来待写疏痕,愁又远。

研南在清代不甚显,然学南宋处,颇有一二神解,与宾谷音趣相同。宾谷得南宋之意趣,研南得南宋之神理,若橙里,则句琢字炼,归于纯雅,惟不能深厚。此三江词之工力,皆不能到沉郁地步也。清朝词家多犯此病,故骤览之,居然姜史复生,深求之,皆姜史之糟粕也。

十四、 王策

字汉舒,太仓人,诸生。有《香雪词钞》二卷。
时翔附。

薄倖·秋槎题余香雪词,似有宋玉之疑,赋此奉答

心花落艳,似寂寞、枯禅退院。
便吟出、晓风残月,那是兰陵真面。
只钧天、一梦消魂,颜凭泪洗肠轮转。
叹雨絮前缘,霜兰现业,负尽三生恩眷。

却是诗因墨果,休猜做、世间情恋。
况天荒地老,名闻影隔,东风不认楼中燕。
秋坟露溅,倘知音怜我,客嘲肯制招魂唤。
装来玳瑁,留抵返生香片。

太仓诸王皆工词翰,汉舒尤为杰出。惜其享年不永,未尽所长,其笔分固甚高也。作词贵在悲郁中见忠厚,若悲怨而激烈,则其人非穷则夭。汉舒《念奴娇·秋思》一首,颇有衰飒气象。如“浮生皆梦,可怜此梦偏恶”,又云“看取西去斜阳,也如客意,不肯多耽搁”,皆悲惨语耳。卒至早夭,言为心声,便成词谶矣。

汉舒外惟小山为佳,小山工绮语,才不高而情胜,措语亦自婉雅,无绮罗恶态。如“病容扶起淡黄时”,又云“燕子寻人巷口,斜阳记不真”,又云“一双红豆寄相思,远帆点点春江路”,又云“灯微屏背影,泪暗枕流痕”,皆措词凄惋,晏欧之流亚也。
--  作者:昆阳子
--  发布时间:2006/5/30 13:4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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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史位谦

字位存,宜兴人,诸生。有《小眠斋词》四卷。

双双燕·过红桥怀立甫

春愁易满,记红到樱桃,乍逢欢侣。
几番携手,醉里听残杜宇。
曾向花源问渡,是水国风光多处。
可应酒滞香留,不记江南春雨。

南浦,清阴如故。谁料得春来,暗添凄楚。
月蓬烟櫂,载了冷吟人去。
可惜千条弱柳,更难系、轻帆频住。
如今绿遍桥头,尽作情丝恨缕。

清词中其年雄丽,竹垞清丽,樊榭幽丽,位存则雅丽。皆一代艳才,位存稍得其正而已。如“团扇先秋生薄怨,小池风不断”,神似温韦语。然非心中有怨情,亦不能如此沉挚。他词如《采桑子》云:“泪滴寒花,渐渐逢人说鬓华”,《满江红》云:“更不推辞花下酒,最难消受黄昏雨”,非天才学力兼到者不能。同时如朱云翔、吴荀叔、朱秋潭、汪对琴诸君,皆以词名东南,然概不如位存也。

十六、 任曾贻

字淡存,荆溪人,诸生。有《矜秋阁词》一卷。

百字令·立春前一日寄怀储文滆津

短蓬听雨,共江干秋晚,几番潮汐。
不道烟帆分别浦,一水迢迢长隔。
貰shi4酒当垆,敲诗午夜,弹指成今昔。
双鱼何处,飘摇尺素难觅。

又是雪霁明窗,炉温小阁,残腊余今夕。
想到南枝初破蕊,一点新春消息。
稳卧湖林,鬓丝无恙,肯便闲吟笔。
甚时花底,玉尊同醉春碧。

储长源云:淡存词删削靡曼,独抒性灵,于宋人不沾沾袭其面貌,而能吸其神髓。一语之宫,令人寻味无穷。

余按:淡存与位存、遂佺(朱云翔,字遂佺,元和人,有《蝶梦词》),工力相等。《矜秋》一集,卓有声誉,然其用力亦勤矣。宜兴多彦,二史储任,皆负清才。承红友之律,而能以研丽语出之。至周介存,遂独辟奥窍,自抒伟论。其于阳湖,洵可揖让坛坫,不得以附庸目之也。

淡存他作如《临江仙》云:砧声今夜月,灯影昔年情。
《高阳台》云:何因得似红襟燕,认朱楼、飞入伊家。
《西子妆》云:相思一点落谁家,叹匆匆、欲留难住。
皆佳,惟《买坡塘》云:花开常怕春归早,那更几经烟雨。
《祝英台》云:眼看红紫飘残,蔷薇开也,尚留得、春光几许。
则摹仿稼轩,太觉形似矣。

十七、 过春山

字葆中,吴县人,诸生,有《湘云遗稿》二卷。

倦寻芳·过废园见牡丹盛开有感

絮迷蝶径,苔上莺帘,庭院愁满。
寂寞春光,还到玉阑干畔。
怨绿空余清露泣,倦红欲倩东风浼mei3。
听枝头、有哀音凄楚,旧巢双燕。

漫伫立、瑶台路杳,月珮云裳,已成消散。
独客天涯,心共粉香零乱。
且共花前今夕酒,洛阳春色匆匆换。
待重来,只有断魂千片。

湘云笔意骚雅,为吾乡词家之秀。论其词格,雅近樊榭。吴竹屿称其词如“雪藕冰桃,沁人醉梦”,此言是也。余谓湘云词,聪秀在骨,咀嚼无厌。其人独立不惧,当时坛坫,皆未尝附和,所谓不随风气者是也。吾乡词人至多,论不附声气,独行其是者,仅葆中一人而已。他如潘氏诸子、问梅七子,贵胄标榜,皆不如湘云矣。

葆中词如《明月生·南浦》云:几点萍香鸥梦稳,柳绵吹尽春波冷。又回首桃源仙路迥,一声款乃川光暝。
《瑞鹤仙》云:“凄恻,西泠春晚,天竺云深。空怀孤洁,荷衣未葺,天涯愁倚岩石。念幽人去后,峰南峰北,多少啼猿唤客。暗伤心、欲荐江篱,夜凉露白。”
皆不事雕琢,以气度胜者,是谓之大雅。

十八、 张蕙言

木兰花慢·杨花

尽飘零尽了,谁人解,当花看。
正风避重帘,雨回深幕,云护轻幡。
寻他一春伴侣,只断红、相识夕阳间。
未忍无声坠地,将低重又飞还。

疏狂情性,算凄凉、耐得到春阑。
但月地和梅、花天伴雪,合称轻寒。
收将十分春恨,做一天、愁影绕云山。
看取青青池畔,泪痕点点凝斑。

皋文《词选》一编,埽糜曼之浮音,接风骚之真脉,直具冠古之识力者也。词亡于明,至清初诸老,具复古之才,惜未能穷究源流。乾嘉以还,日就衰颓,皋文与翰风出,而溯源竞委,辨别真伪,于是常州词派成,与浙词分镳争先矣。皋文《水调》歌五章,既沈郁,又疏快,最是高境。论者辄以为疏于律度,洵然,然不得以此少之。
如首章云:难道花开花落,又是春风来去,便了却繁华。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
次章云: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进如何?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
三章云:珠帘卷春晓,胡蝶忽飞去。游丝飞絮无绪,乱点碧云钗。肠断江南春思,粘着天涯残梦,剩有首重回。银蒜且深押,疏影任徘徊。
五章云: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是他酿就春色,又断送流年。
热肠郁思,全自风骚中来,所以不可及也。

茗柯存词,止四十六首,可谓简而又简。仁和谭仲修,批为评注,而迄今未能就,甚可惜也。

弟琦,字翰风,与皋文同撰《苑邻词选》。虽町畦未尽,而奥窔始开,其所作诸词,亦深美闳约,振北宋名家之绪。

如《南浦》云:

“惊回残梦,又起来,清夜正三更。
花影一枝枝瘦,明月满中庭。
道是江南绮陌,却依然、小阁倚银屏。
怅海棠已老,心期难问,何处望高城?

忍记,当时欢聚,到花时、长托此春酲。
别恨而今谁诉?梁燕不曾醒。
帘外依依香絮,算东风吹到几时停。
向鸳衾无奈,啼鹃又作断肠声。”

研丽流转,雅近少游,宜其负盛名于江南也。其子仲远,序《同声集》有云:“嘉庆以来名家,皆从此出,信非虚语。周止斋益穷正变,潘四农又持异论,要之倚声之学,至二张而始尊”,此可为定论耳。

十九、 周济

字保绪,荆溪人,有《止庵词》。

渡江云·杨花

春风真解事,等闲吹遍,无数短长亭。
一星星是恨,直送春归,替了落花声。
凭阑极目,荡春波、万种春情。
应笑人、春粮几许,便要数征程。

冥冥。车轮落日,散绮余霞,渐都迷幻景。
问收向、红窗画箧,可算飘零?
相逢只有浮萍好,奈蓬莱东枝,弱水盈盈。
休更惜,秋风吹老莼羹。

《茗柯词选》出,倚声之学日趋正鹄。张氏甥董晋卿,亦能踵美。止庵又切磋于晋卿,而持论益精。其言曰:“慎重而后出之,驰骋而变化之,胸襟酝酿,乃有所寄。”又曰:“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一物一事,引伸触类,意感偶生,假类必达,斯入矣。万感横集,五中无主,赤子随母,笑啼由人,缘剧悲喜,能出矣”。至其所撰《词辨》,及《宋四家词笺》,推明张氏之旨而广大之。此道遂与于著作之林,与诗赋文笔,同其正变也。

止庵所作诸词,亦有寄旨,惟能入而不能出耳。如《夜飞鹊》之“海棠”、《金明池》之“荷花”,虽各有寓意,而词涉隐晦,如索枯谜,亦是一蔽。余谓词本于诗,当知比兴,固已。究之尊前花外,岂无即景之篇,必欲深求,殆将穿凿。皋文与止庵,虽所造诣不同,而大要在有寄托,尚蕴藉,然而不能无蔽。故二家之说,可信而不可泥也。

二十、 项鸿祚

字莲生,钱塘人。有《忆云词》四卷。

兰陵王·春晚

晚阴薄,人在酴醿院落。
秋千罢、还倚琐窗,花雨和烟冷银索。
近来情绪恶,遮莫青春过却。
单衣减、沈水自薰,酒病经年怯孤酌。

低低燕穿幕,任笺绿绡红,心事难托。
柳丝系梦轻漂泊,叹衾凤羞展,镜鸾空掩。
思量睡也怎睡着,恨依旧寂寞。

妆阁闭鱼钥,怕唱到阳关,箫谱慵学。
夜占蛛喜朝灵鹊,只目断千里,锦帆天角。
玲珑帘月,照见我,又瘦削。

莲生词甲乙丙丁稾,意学梦窗。集中拟体至多,其才力固高人一等,持律亦细,惟其措辞终伤滑易。余始喜读之,与郭频迦等,继知频迦不可学,遂屏不复观,独爱忆云矣。

又见同时词家,推崇甚至。
谭仲修云:“有白石之幽涩,而去其俗;有玉田之秀折,而无其率;有梦窗之深细,而化其晦,殆欲前无古人。”
黄韵甫云:“忆云词古艳哀怨,如不胜情。怨啼断肠,鹃泪成血,不知其所以然也。”
初不知一入其彀,必至儇xuan1薄矣。盖莲生天资聪俊,故出语能沁人心脾。且律度谐合,涩体诸词,一经炉锤,无不谐妥。于是论频迦则严,论忆云则宽,实则词律之细,固郭不如项,而词品之差,则相去无几也。

集中词如
《河传》云:梧桐叶儿风打窗
《南浦·咏柳》:且去西泠桥畔等
《卜算子》云:也似相思也似愁
《减兰》云:只有垂杨,不放秋千影过墙
《百字令》云:归期自问,也应芍药开矣
诸如此类,皆徒作聪明语,与南北曲几不能辨。

其丁稿自序云:“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亦可哀其志矣。以成容若之贵,项莲生之富,而词皆悲艳哀怨,所谓伤心人别有怀抱也。

二十一、 蒋春霖

字鹿潭,江阴人。有《水云楼词》二卷。

扬州慢·癸丑十一月二十七日,贼趋京口,报冠军收扬州

野幕巢乌,旗门噪鹊,谯楼吹断笳声。
过沧桑一霎,又旧日芜城。
怕双燕、归来恨晚,斜阳颓阁,不忍重登。
但红桥风雨,梅花开落空营。

劫灰到处,便遗民、见惯都惊。
问障扇遮尘,围棋赌墅,可奈苍生。
月黑流萤何处,西风黯鬼星星。
更伤心南望,隔江无限峰青。

嘉庆以来,词家大抵为其年、竹垞所牢笼。皋文、保绪,标寄托为帜,不仅仅摹南宋之垒,隐隐与樊榭相敌,此清朝词派之大概也。至鹿潭而尽埽葛藤,不傍门户,独以风雅为宗,盖托体更较皋文保绪高雅矣。词中有鹿潭,可谓止境。谭仲修虽尊庄中白,陈亦峰亦崇扬之,究其所诣,尚不足与鹿潭相抗也。

词有律有文,律不细非词,文不工亦非词。有律有文矣,而不从“沈郁顿挫”上着力,或以一二聪明语见长,如忆云词类,尤非绝尘之技耳。鹿潭律度之细,既无以伦,文笔之佳,更为出类。而又雍容大雅,无搔头弄姿之态。有清一代,以水云为冠,亦无愧色焉。

复堂论水云曰:“文字无大小,必有正变,必有家数。水云词固清商变征之声,而流别甚正,家数颇大。与成容若、项莲生,二百年中分鼎三足。咸丰兵事,天挺此才,为倚声家之老杜。而晚唐两宋,一唱三叹之意,则已微矣。”(《箧中词》五)。余谓复堂以鹿潭得流别之正,此言极是。惟以成、项二君并论,则鄙意殊不谓然。成、项皆以聪明胜人,乌能与水云比拟?且复堂既以杜老比水云,试问成、项可当青联、东川矣?此盖偏宕之论也。

鹿潭不专尚比兴,《木兰花》、《台城路》,固全是赋体。即一二小词,如《浪淘沙》、《虞美人》,亦直言本事,绝不寄意帷闼,是真实力量。他人极力为之,不能工也。至全集警策处,则又指不胜偻。如
《木兰花慢》云:云埋蒋山自碧,打空城、只有夜潮来。
又云:看莽莽南徐,苍苍北固,如此山川钩连。更无铁锁,任排空、樯舻自回旋。寂寞鱼龙睡稳,伤心付与秋烟。
又《甘州》云:“避地依然沧海,随梦逐潮还。一样貂裘冷,不似长安。”
又云:引吴钩不语,酒罢玉犀寒。总休问、杜鹃桥上,有梅花、且向醉中看。南云暗,任征鸿去,莫倚阑干。
《凄凉犯》云:疏灯晕结,觉霜逼帘衣自裂。
《唐多令》云:哀角起重关,霜深楚塞寒。背西风、归雁声酸。一片石头城上月,浑怕照、旧江山。
皆精警雄秀,决非局促姜张范围者可能出此也。

二十二、 周之琦

字稚圭,祥符人。嘉庆十三年进士,官广西巡抚。有《金梁梦月词》。(应在鹿潭前)

三姝媚·海淀集贤院

交枝红在眼,荡帘波香深,镜澜痕浅。
费尽春工,占胜游、惟许等闲莺燕。
步屧廊回,盈褪粉、蛛丝偷罥juan4。
小影竛竮,冷到梨云,便成秋苑。

容易题襟吹散,又酒逐花迷,梦将天远。
马系垂杨,但翠眉还识,旧时人面。
暗数韶华,空笑我、樱桃三见。
剩有盈盈胡蝶,西窗弄晚。

“梦月词浑融深厚,语语藏锋。北宋瓣香,于斯未坠”,黄韵甫语。

余谓稚圭词,托体甚高,诚有如韵甫之言者,近时论者与鹿潭并称,似尚非碻当。鹿潭集中无酬应之作,梦月则社课特多。即此而论,已不如水云矣。且悼亡诸作,专录一卷,虽元相才多,未免士衡辞费。至《心日斋十六家词选》,截断众流,金针暗度,纵不如皋文、保绪之高,要亦倚声家疏凿手也。

二十三、 戈载

字顺卿,吴县人。诸生,官国子监典簿。有《翠薇花馆词》三十九卷。

兰陵王·和周清真韵

画桥直,明镜波纹绉碧。
轻烟绕、歌榭舞楼,一派迷离黯春色。
东风遍故国,吹老关津怨客。
长堤畔,千缕翠条,时见流莺度金尺。

萍踪半陈迹,记侧帽题襟,香蔼瑶席。天涯今又逢寒食。
叹携手人远,俊游难再。飞花飞絮散旧驿,送潮过江北。

悲恻,乱愁织。
对孤馆残灯,无限凄寂。青门望断情何极。
乍倚枕寻梦,怕闻邻笛。那堪窗外,更细雨,夜半滴。

清代词集之富有,莫如迦陵。顺卿《翠薇词》乃更过之,而泥沙不除,亦与迦陵相等。集中佳构,如《山亭宴·秋晚登天平山》、《霜叶飞·落叶》、《垂杨·题吴伊人白门杨柳图》、《春霁·柳影》、《露华·苔痕》、《南浦·春水/秋水二首》、《步月·春夜闲步》、《惜红衣·皇甫墩观荷》、《琐窗寒·秋晚》、《秋宵引·题箨tuo4石老人秋叶图》等作,精心结撰,文字音律,两臻绝顶,宜其独步江东,一时无与抗衡也。

顺卿论词律极精,于旋宫八十四调之旨,研付至深,故其自称在能辨阴阳,能分宫调。又白石旁谱,当时词家不甚明了,顺卿能一一按管。数百年聚讼纷如,望而却步者,一旦大畅其理,此诚绝顶聪明也。惟集中平庸芜浅诸作,触目皆是。读者亦以其守律之严,反恕其行文之劣,无怪为谢枚如所讥也。

顺卿词开卷即有《龙涎香》、《白莲》、《莼》、《蝉》等题,此当日学南宋者几成例作习气,愈觉可厌。且顺卿一贡士耳,太学典籍,未尝一履任也。而自十三卷后,交游渐广,攀援渐高。中丞、方伯、观察、太守、司马、明府历碌满纸,所作无非应酬。虚声愈大,心灵愈短,岂芝麓之于迦陵乎,抑何其不惮烦也?至《为麟见亭河帅题鸿雪因缘图》前后合一百六十阕,多至四卷。观其自述,知配合雕镂,费尽苦心。然以花间兰畹之手笔,加以引商刻羽之工夫,乃为巨公谱荣华之录,摹德政之碑也。言之不足,又长言之。若以为有厚幸焉,此真极词场之变矣。

二十四、 庄棫

字中白,丹徒人,有《嵩庵词》

高阳台·长乐渡

长乐溪边,秦淮水畔,莫愁艇子曾携。
一曲西河,尊前往事依稀。
浮萍绿涨前溪遍,问六朝、遗迹都迷。
映颇黎、白下城南,武定桥西。

行人共说风光好,爱沙边鸥梦,雨后莺啼。
投老方回,练裙十幅谁题。
相思子夜春还夏,到欢闻、先已凄凄。
更休提,柳外斜阳,烟外长堤。

中白与谭复堂并称,其词穷极高妙,为道咸间第一作手。平生论词宗旨,见于《复堂词序》。
其言云:“夫义可相附,义即不深;喻可专指,喻即不广。托志房帷,眷怀身世,温韦以下,有迹可寻。然而自宋及今,几九百载,少游、美成而外,合者鲜矣。又或用意太深,义为辞掩。虽多比兴之旨,未发缥缈之音。近世作者,竹垞撷其华,而未芟shan1其芜;茗柯溯其源,而未竟其委。”
又曰:“自古词章,皆关比兴。斯义不明,体制遂舛。狂呼叫嚣,以为慷慨。矫其弊者,流为平庸。风诗之义,亦云渺矣。”先生此论,实具冠古之识,非大言欺人也。

其词深得比兴之致,如《蝶恋花》四章,即所谓托志房帷,眷怀身世也。首章云:
城上斜阳依绿树,门外斑骓,过了偏相顾。玉勒珠鞭何处住,回头不觉天将暮。
——回头七字,感慨无限。下云:
风里余花都散去,不省分开,何日能重遇?凝睇窥君君莫误,几多心事从君诉。
——声情酸楚,却又哀而不伤。

次章云:
百丈游丝牵别院,行到门前,忽见韦郎面。欲待回身钗乍颤,近前却喜无人见。
——心事曲曲传出,钗颤身回,见得非常周折。下云:
握手忽忽难久恋,还怕人知,但弄团团扇。强得分开心暗战,归时莫把朱颜变。
——鞱光匿彩,忧谗畏讥,可谓三叹。

三章云:
绿树阴阴晴昼午,过了残春,红萼谁为主?宛转花旙勤拥护,帘前错唤金鹦鹉。
——词殊怨慕,所遇而不合也。故下云:
回首行云迷洞户,不道今朝,还比前朝苦。
——悲怨已极。结云:
百草千花羞看取,相思只有侬和汝。
——怨慕之深,却又深信不疑,非深于风骚者,不能如此忠厚。

四章云:
残梦初回新睡足,忽被东风,吹上横江曲。寄语归期休暗卜,归来梦亦难重续。
——决然舍去,中有怨情。下云:
隐约遥峰窗外绿,不许临行,私语频相属。过眼芳华真太促,从今望断横江目。
——天长地久之情,海枯石烂之恨,不难得其缠绵沈着,而难得温厚和平耳。故先生之词,碻自皋文、保绪中出,而更发挥光大之也。

二十五、 谭廷献

字仲修,仁和人,有《复堂类稾》。

金缕曲·唐栖月夜,怀劳平甫

木叶飞如雨,绕空舟、惟闻暗浪,悄无人语。
蓬背新霜侵衣袂,冷压釭花不吐。
料此际、微吟闭户。
三径萧萧蓬蒿满,记往前、裙屐欢谁补。
春去也、惜迟暮。

飘零我亦泥中絮,叹明明、入怀月色,夜深还去。
芳草变衰浮云改,况复美人黄土。
算生作、有情原误。
莫倚平生丹青手,看寻常、颜面皆行路。
哀与乐,等闲度。

仲修词取径甚高,源委深达。窥其胸中眼中,非独不屑为陈朱,抑且上溯唐五代,此浙词之变也。仲修之言曰:“南宋词敝,锁屑饾饤。朱厉二家,学之者流为寒乞。枚庵高朗,频迦清疏,浙词为之一变。”

余谓吴郭二子,不足当此语。变浙词者,复堂也。其《蝶恋花》六章,美人香草,寓意深远。余最爱
“玉枕醒来追梦语,中门便是长亭路”,
又“惨绿衣裳年几许,争禁风日争禁雨”,
又“语在修眉成在目,无端红泪双双落”,
又“一握鬟云梳复裹,半庭残日忽忽过”,
又“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
又“遮断行人西去道,轻躯愿化车前草”。
此等词直是温韦,决非专学南宋者可拟,而又非迦陵、西堂辈轻率伎俩也。所录《箧中词》二集,搜罗富有,议论正大,其论浙词之病,尤为中肯,余故谓变浙词者复堂也。

二十六、 王鹏运

字幼遐,临桂人,有《半塘词稿》。

齐天乐·秋光

新霜一夜秋魂醒,凉痕沁人如醉。
叶染新黄,林凋暗绿,野色犹堪描绘。
危楼倦倚,对一抹斜阳,冷鸦翻背。
棖触愁心,莫烟明灭断霞尾。

遥山青到甚处,淡云低蘸影,都化秋水。
蟹簖灯疏,雁汀月小,滴尽鲛人清泪。
孤檠绽蕊,算夜读秋窗,尚饶滋味。
秋落江湖,曙光摇万苇。

幼遐早岁官中书,与上元端木埰、吴县许玉瑑zhuan4 、临桂况周颐,更叠唱和,有《薇省同声集》之刻。其时子畴、鹤巢,年齿已高,夔笙最年少。继而子畴、鹤巢相继徂谢。幼遐又以直谏去官,客死吴下。独夔笙屑涕新亭,栖迟海(氵艹巫),而身亦垂垂老矣。

广西词境之高,实王况二公之力也。《四印斋丛刻》尚在京师,时仅有《东坡乐府》至戈顺卿《词林正韵》耳。其后日益增刊,遂成巨制。晚年又自订《半塘定稿》,体备众制,无一不工。近三十年中,南则小坡,北则幼遐,当时作者,未能或之先也。朱丈沤尹从半塘游,而专力梦窗,其所诣尤出夔笙之上。粤使归后,即息影吴门,尝与小坡往返酬和,极一时盍簪之乐。迨辛壬以后,身经丧乱,词不轻作。朱丈尝谓“理屈词穷”,此虽戏言,亦寓感喟焉。又值小坡作古,吟侣日稀,适夔笙寓沪,数过从谈艺。春江花月,间及倚声,无非汐社遗民之泪矣。因论幼遐,并及朱况,借见三十年来词学之消息焉。

二十七、 郑文焯

字叔问,汉军。有《瘦碧冷红》、《比竹余音》、《苕雅》诸集。晚订《樵风乐府》。

寿楼春·秋感次冯梦华同年韵

听吴讴消魂,正江城角冷,雨驿灯昏。
记得残鹃啼遍,乱山红春。
明镜老,如花人。寄故裙、遥遥乌孙。
年浊酒谁呼,零烟自语,愁满一筝尘。

沧波苑空林曛,渐题香秀笔,不点歌尊。
最忆烟沉荒戍,月孤长门。
砧杵急,悲从军。赋楚萍、飘飘无根。
怎说与黄华,西风泪痕吹满巾。

叔问于声律之学,研讨最深。所著《词源 律》,取旧刻图表,一一厘正。又就八十四调住字,各注工尺,皆精审可从。至其所作词,炼字选声,处处稳洽。而语语缠绵宕动,清末论词笔之清,无逾叔问矣。

道咸以来,六十年中,南国才人,雅词日出。审音订律,独有翠薇。而孙月坡掉鞅词坛,分题唱和,不欲为筝琵俗响。叔问以承平贵胄,接继其武。虎山、邓尉间,时间吟屐。较枚庵、频伽,相去不可道里计也。先是,湘中王壬秋以文字雄一世,自负词笔不亚时彦。及见叔问作,遂敛手谢不及。始一意于选诗,故湘社词人,如程子大、易实甫弟兄、陈伯弢辈,咸頫fu3首请益。而叔问临文感发,不少假借。宦隐吴皋,声溢四宇,晚近词人之福,未有如叔问者也。小城葺宇,老鹤寄音,握手笑言,一如昨日,人琴俱杳,能无慨然。
--  作者:昆阳子
--  发布时间:2006/5/30 13:4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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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者后记

吴梅,字瞿安,晚号霜厓,一代曲学大师。然曲为词余,瞿安先生于词也为行家里手。五十岁时,手定旧作,是为《霜厓词录》。

他早年就学于朱祖谋、郑文焯门下,“读姜尧章、辛幼安词”,“心笃好之,操翰倚声,就有道而正,辄誉多而规少”。

瞿安词多婉约,其作于1923年得《临江仙》(短衣羸马),有“苦对南云思旧雨,杏花消息阑珊”之句,羁人思旧之情,宛转而出。

瞿安先生精研词学,1922年应东南大学之聘,主讲词曲。1932年应金陵大学之聘,讲金元散曲。1933年12月初版的《词学通论》,同年出版的《词学季刊》第一卷第二号《词籍介绍》中说:“本书先论平仄四声,次论韵,次论音律,次论作法。于论音律章内,又附《八十四宫调正俗名对照表》、《管色杀声表》、《古今雅俗乐谱字对照表》、《中西律音对照表》,最为本书特色。自第六章以下,论列唐五代以迄清季词学之源流正变,与诸大家之利病得失。虽所征引,类多不标明出处,令人无所据依。而上下千年间之重要作家,罔不备举。诚足津逮来学,而为有功于词苑之著作云。”以上评价,自是专家之说。

不过,从学习和了解词学的角度讲,能够将理论与实践结合,从实践着眼,介绍词学及词学史的专著,瞿安先生之作,当推为首。瞿安先生的《词学通论》,处处从学词者角度考虑,讲解词学的基本知识及词的演变历史,在介绍和评点历代词人词作优劣得失之中,让读者领会词的妙蒂。

《词学通论》出版至今,匆匆已半个世纪了,但让人颇感奇怪的是,竟没有学人再为其校订、标点和出版。我本人不通词学,但喜爱瞿安先生的书。于旧书铺中购得《词学通论》。应华东师大出版社之邀,将书标点一遍,想必有更多的人还是乐意看到该书出版的。至于标点及原文中存在的不足,有待专家来日指正。

杨 扬
1996年记


风鸟后记

《词学通论》今刊完,检点前事,能无慨然?

先说一些重要的话题,瞿安先生此书中《论平仄四声》、《论韵》、《论音律》三部分,由于鄙人才学甚浅,不明其中至理,故暂阙于此,以待来日学有寸近,复为此滕抄之业。其次,本书注明学术顾问为王元化,编委陈引驰、杨扬、傅杰,校订为杨扬,观其书中,断句常多舛误,分段率多笼统,乃惜其不足,于抄录之际,为一一改正之。间或有对而改错者,有狗尾续貂者,统希读者见原。

至于感慨,则尤多矣。本非此业中人,不过一时喜好,而于此小技处,复为此无益之事,况公余碌碌,而观者聊聊,其感慨一也;先生之文,山高水长,奈世人弃此道久,竟成无用之物,校订者购于旧书肆中,抄录者复购于故籍堆里,原定价9.20元,更标明四折甩售,历世奇文,其值竟不抵牛肉面一碗,其感慨者二也。自惭于此道曾不啻先生门外百里,而当今爱好者多,能胜我者少,号喊叫嚣,矫揉呻吟,充斥耳目,沾沾自喜者多焉,伤此道之沦落,惜风雅之无存,其感慨者三也。人生大患,患吾有身,衣食住行,牢笼一世。况妻儿老小皆相倚靠,欲分身而不能矣。此身已非我有,何时得忘营营?未能尽其生涯于此间,此感慨者四也。

值此掷笔,四顾茫茫,后之来人,亦当嗟此。风鸟2003年4月17日记,时羁旅深圳,病余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