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本方式查看主题 - 诗昆论坛 (https://www.shikun.net/bbs/index.asp) -- 【文宗阁】 (https://www.shikun.net/bbs/list.asp?boardid=36) ---- 词学通论 (https://www.shikun.net/bbs/dispbbs.asp?boardid=36&id=13743) |
-- 作者:昆阳子 -- 发布时间:2006/5/30 13:29:28 -- 词学通论 吴梅 |
-- 作者:昆阳子 -- 发布时间:2006/5/30 13:37:49 -- 第七章·概论二·两宋 论词至于赵宋,可云家怀隋珠,人抱和璧,盛极难继矣。然合两宋计之,其源流递嬗shan4,可得而言焉。 大抵开国之初,沿五季之旧,才力所诣,组织较工。晏欧为一大宗,二主一冯,实资取法,顾未能脱其范围也。 汴京繁庶,竞赌新声,柳永失意无憀,专事绮语;张先流连歌酒,不乏艳辞。惟托体之高,柳不如张,盖子野为古今一大转移野。前此为晏欧,为温韦,体段虽具,声色未开;后此为苏辛,为姜张,发扬蹈厉,壁垒一变。而界乎其间者,独有子野,非如耆卿专工铺叙,以一二语见长也。 迨苏轼则得其大,贺铸则取其精,秦观则极其秀,邦彦则集其成,此北宋词之大概也。 南渡以还,作者愈盛,而抚时感事,动有微言。稼轩之烟柳斜阳,幸免种豆之祸;玉田贞芳清影(《清平乐》赋所南画兰),独余故国之思。至若碧山咏物,梅溪题情;梦窗之丰乐楼头,草窗之禁烟湖上,词翰所寄并有微意,又岂常人所易及哉。余故谓绍兴以来,声律之文,自以稼轩、白石、碧山为优,梅溪、梦窗则次之,玉田、草窗又次之,至竹屋、竹山辈,纯疵互见矣,此南宋词之大概也。 夫倚声之道,独盛天水。文藻留传,矜式万世。余之论议,不事广征者,亦聊见渊源而已。兹更分述之: 第一·北宋人词略 言词者必曰:词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精。然而南北之分,亦有难言者也。如周紫芝、王安中、向子湮、叶梦得辈,皆生于北宋,没于南宋。论者以周王属北,向叶属南者,只以得名之迟早而已。盖混而不分,又不能明流别,尚论者约略言之,作一界限,实无与于词体也。 毛晋刻《六十一家词》,北宋凡十九家,晏殊、欧阳修、柳永、苏轼、黄庭坚、秦观、晏几道、晁补之、陈垓、陈师道、李之仪、毛滂、杜安世、葛胜仲、周紫芝、谢逸、周邦彦、王安中、蔡伸是也。此外若潘阆《逍遥词》一卷,王安石《半山词》一卷,张先《子野词》一卷,贺铸《东山寓声乐府》三卷,皆有成书,而见于他刻也。 余谓承十国之遗者,为晏欧;肇慢词之祖者,为柳永;具温韦之情者,为张先;洗绮罗之习者,为苏轼;得骚雅之意者,为贺铸;开婉约之风者,为秦观;集古今之成者,为邦彦。此外或力非专诣,或才工片言,要非八家之敌也。因论列如下: 一、 晏殊 字同叔,临川人,官至枢密使,有《珠玉词》一卷。录《蝶恋花》一首: 南雁依稀回侧阵,雪霁墙阴,偏觉兰芽嫩。中夜梦余消酒困,炉香卷穗灯生晕。 急景流年都一瞬,往事前欢,未免萦方寸。腊后花期知渐近,寒梅已作东风信。 宋初如王禹偁、钱惟演辈,亦有小词。王之《点绛唇》,钱之《玉楼春》,虽有佳处,实非专家。故宋词应以元献为首,所作《浣溪沙》有“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一语,为一时传诵。相传下语为王琪所对,见《后斋漫录》,无俟深考。即“重头歌韵响琮铮,入破舞腰红乱旋”,亦仅形容歌舞之胜,非词家之极则,总不及此词之俊逸也。 宋初诸家,靡不祖述二主。宪章、正中、同叔去五代未远,馨烈所扇,得之最先。刘攽ban1《中山诗话》谓元献喜冯延巳词,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巳,此语亦是。第细读全词,颇有可议者,如《浣溪沙》之“淡淡梳妆薄薄衣,天仙模样好容仪”,《诉衷情》之“东城南陌花下,逢着意中人”,又“心心念念,说尽无凭,只是相思”诸语,庸劣可鄙,已开山谷、三变俳语之体,余甚无取也。惟“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二语,较“无可奈何”,胜过十倍,而人未尽之知,可云陋矣。 二、 欧阳修 字永叔,庐陵人,官至兵部尚书,有《六一居士集》,词附。录《踏莎行》一首: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熏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青山,行人更在青山外。 宋初大臣之为词者,寇莱公、宋景文、范蜀公与欧阳公,并有声艺苑。然数公或一时兴到之作,未为专诣。独元献与文忠,学之即至,为之亦勤,翔双鹄与交衢qu2,驭二龙与天路。且文忠家庐陵,元献家临川,词之有西江派,转在诗先,亦云奇矣。 公词纯疵参半,盖为他人所窜易。蔡绦tao1《西清诗话》云:欧词之浅近者,谓是刘煇伪作。《名臣录》亦云:修知贡举,为下第举子刘煇等所忌,以《醉蓬莱》、《望江南》诬之。是都公词者,当别具会心也。至《生查子·元夜灯市》,竟误载《淑真词》中,遂启升庵之妄论,此则深枉矣。 余按:公词以此最为婉转,以《少年游》咏草为最工切超脱,当亦百世之公论也。 三、 柳永 字耆卿,初名三变,崇安人,官至屯田员外郎。有《乐章集》。录《雨霖铃》一首: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沈沈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总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能改斋漫录》云:仁宗留意儒雅,务本向道,深斥浮艳虚华之文。初,进士柳三变,好为淫冶讴歌之曲,传播四方。尝有《鹤冲天》词云:“忍把浮名,换了低斟浅唱”。及临轩放榜,特落之曰:“且去低斟浅唱,何要浮名”。景祐元年,方及第,后改名永,方得磨勘转官。 《后山诗话》云:柳三变游东都南北二巷,作新乐府,骫骳wei3bei4从俗,天下咏之,遂传禁中。仁宗颇好词,每对宴,必使侍从歌之再三。三变闻之,作宫词,号《醉蓬莱》。因内官达后宫,且求其助。仁宗闻而觉之,自是不复歌其词矣。 黄花庵云:永为屯田员外郎,会太史奏老人星现。时秋霁,宴禁中,仁宗名左右词臣为乐章,内侍属柳应制。柳方冀进用,作此词进(指《醉蓬莱》词)。上见首有渐字,色若不怿。读至“宸游凤辇何处”,乃与御制真宗挽词暗合,上惨然。又读至“太液波翻”,曰:“何不言波澄?”投之于地,自此不复擢用。 《钱塘遗事》云:孙何帅钱塘,柳耆卿作《望海潮》词赠之,有“三秋桂子,十里荷香”之句。此词流播,金主亮闻之,欣然起投鞭断流之志。据此,则柳永之侘傺cha4chi4无聊,与词名之远,概见一斑。 余谓柳词仅工铺叙而已,每首中事实必清,点景必工,而又有一二警策语,为全词生色,其工处在此也。冯梦华谓其曲处能直,密处能疏,奡ao4处能平。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而出之以自然,自是北宋巨手。然好为俳体词多媟黩xie4du2,有不仅如《提要》所云以俗为病者,此言甚是。 余谓柳词皆是直写,无比兴,亦无寄托。见眼中景色,即说意中人物,便觉直率无味。况时时有俚俗语。 如《昼夜乐》云:“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初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梦还京》云:“追悔当初,绣阁话别太容易。” 《鹤冲天》云:“假使重相见,还得似当初么?悔恨无计那,迢迢长夜,自家只恁摧挫。” 《两同心》云:“个人人、昨夜分明,许伊偕老。” 《征部乐》云:“待这回好好怜伊,更不轻拆。” 皆率笔无咀嚼处,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实不可学。且通本皆摹写艳情,追述别恨,见一斑已具全豹,正不必字字推敲也。惟北宋慢词,确创自耆卿,不得不推为大家耳。 四、 张先 字子野,吴兴人。为都官郎中,有《安陆集》。录《卜算子慢》一首: 溪山别意,烟树去程,日落采苹春晚。 欲上征鞍,更掩翠帘,回面相盼。 惜弯弯、眉黛长长眼。 奈画阁欢游,也学狂花乱絮轻散。 水影横池馆,对静夜无人,月高云远。 一晌无人,两眼泪痕还满。 难遣恨,私书又逐东风断。 纵梦泽层楼万尺,望湖城那见。 《古今诗话》云,有客谓子野曰:“人皆谓公张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也。”公曰:“何不目之为张三影?”客不晓。公曰:“‘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堕飞絮无影’,此皆余平生所得意也”。 《石林诗话》云:张先郎中,能为诗及乐府,至老不衰。居钱唐,苏自瞻作倅cui4时,先年已八十余,视听尚精强,犹有声妓。子瞻尝赠以诗云:“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盖全用张氏故事戏之。是子野生平亦可概见矣。 今所传《安陆集》,凡诗八首,词六十八首。诗不论,词则最著者,为《一丛花》,为《定风波》,为《玉楼春》,为《天仙子》,为《碧牡丹》,为《谢池春》,为《青门引》。余谓子野词气度宛似美成, 如《木兰花慢》云:“行云去后遥山瞑,已放笙歌庭院静。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 《山亭宴》云:“落花荡漾怨空树,晓山静、数声杜宇。天意送芳菲,正黯淡、疏烟短雨。” 《渔家傲》云:“天外吴门清霅zha4路,君家正在吴门住。赠我柳枝情几许。春满缕,为君将入江南去。” 此等词意,同时鲜有能及者也。 盖子野上结晏欧之局,下开苏秦之先,在北宋诸家中适得其平。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但含蓄处不似温韦,发越亦不似豪苏腻柳。规模既正,气格亦古,非诸家能及也。 晁无咎曰:“子野与耆卿齐名,而时以子野不及耆卿。然子野韵高,是耆卿所乏处。”余谓子野若仿耆卿,则随笔可成珠玉;耆卿若效子野,则出语终难安雅。不独泾渭之分,抑且雅郑有别。世有识者,当不河汉。 五、 苏轼 字子瞻,眉山人。嘉祐初,试礼部第一,历官翰林学士。绍圣初,安置惠州,徙昌化。元符初,卒于常州。高宗朝,谥文忠。有《东坡居士词》二卷。录《水龙吟》一首,赋杨花: 东坡词在宋时已议论不一, 如晁无咎云:居士词,人多谓不谐音律,然横放杰出,自是曲子内缚不住者。 陈无已云:东坡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 陆务观云:世谓东坡不能词,故所作乐府,词多不协。晁以道谓绍圣初,与东坡别于汴下。东坡酒酣,自歌古阳关,则非公不能歌,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声律耳。又云,东坡词,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 胡致堂云:词曲至东坡,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逸怀浩气,超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耆卿为舆台矣。 张叔夏云:东坡词清丽舒徐处,高出人表。周秦诸人所不能到。 此在当时毁誉已不定矣。 至《四库提要》云:“词至晚唐五季以来,以情切婉丽为宗。至柳永为一变,如诗家之有白居易。至轼而又一变,如诗家之有韩愈,遂开南宋辛弃疾等一派。寻源溯流,不能不谓之别格。然谓之不工,则不可。”此为持平之论。 余谓公词豪放缜密,两擅其长。世人第就豪放处论,遂有铁板铜琵之诮,不知公婉约处,何让温韦。如 《浣溪沙》云:彩索身轻长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 《祝英台》云:挂轻帆,飞急浆,还过钓台路。酒病无聊,倚枕听鸣舻。 《永遇乐》云: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 《西江月》云: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此等处,与大江东去、把酒问青天诸作,如出两手。不独“乳燕飞华屋”、“缺月挂疏桐”诸词,为别有寄托也。 要之公天性豁达,襟抱开朗,虽境遇迍邅zhun1zhan1,而处之坦然,即去国离乡,初无羁客迁人之感。惟胸怀坦荡,词亦超凡入圣。后之学者,无公之胸襟,强为摹仿,多见其不知量耳。 六、 贺铸 铸字方回,卫州人,孝惠皇后祖孙。元祐中,通判泗州,又倅太平州,退居吴下。自号庆湖遗老。有《东山寓声乐府》。录《柳色黄》一首。 薄雨收寒,斜照弄晴,春意空阔。 长亭柳色才黄,倚马何人先折。 烟横水漫,映带几点归鸿,平沙销尽龙沙雪。 犹记出关来,恰而今时节。 将发,画楼芳酒,红泪清歌,便成轻别。 回首经年,杳杳音尘都绝。 欲知方寸,共有几许清愁,芭蕉不展丁香结。 憔悴一天涯,两厌厌风月。 张文潜云:“方回乐府,妙绝一世。盛丽如游金张之堂,妖冶如揽嫱施之祛。幽索如屈宋,悲壮如苏李。” 周少隐云:“方回有‘梅子黄时雨’之句,人谓之黄梅子。方回寡发,郭功父指其簪谓曰:‘此真贺梅子也’。” 陆务观云:“方回状貌奇丑,俗谓之贺鬼头。其诗文皆高,不独长短句也。” 据此,则方回大概可知矣。 所著《方回寓声乐府》,宋刻本从未见过。今所据者,只王刻、毛刻、朱刻而已。所谓寓声者,盖用旧调谱词,即摘取本词中语,易以新名,后东泽《绮语债》略同此例。王半塘谓如平园近体,遗山新乐府类,殊不伦也。词中《清商怨》名《尔汝歌》,《思越人》名《半死桐》,《武陵春》名《花想容》,《南歌子》名《醉厌厌》,《一落索》名《窗下绣》,皆就词句改易。如《如此江山》、《大江东去》等是也。 方回词最传述人口者,为《薄幸》、《青玉案》、《望湘人》、《踏莎行》诸阕,固为杰出之作。 他如《踏莎行》云:“断无蜂蝶梦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 又云:“当年不肯嫁东风,无端却被西风误。” 《下水船》云:“灯火虹桥,难寻弄波微步。” 《诉衷情》云:“秦山险,楚山苍,更斜阳。画桥流水,曾见扁舟,几度刘郎。” 《御街行》云:“更逢何物可忘忧,为谢江南芳草。断桥孤驿,冷云黄叶,想见江南道。” 诸作皆沉郁,而笔墨极飞舞,其气韵又在淮海之上,识者自能辨之。 至《行路难》一首,颇似玉川长短句诗。诸家选本,概未之及。词云: 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栖马如狗。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颠,不论钱,谁问旗亭美酒斗十千? 酌大斗,更为寿,青鬓长青古无有。笑嫣然,舞翩然,当垆秦女十五语如弦。遗音能奏秋风曲,事去千年犹恨促。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 与《江南春》七古体相思,为方回所独有也。要之骚情雅意,哀怨无端。盖得力于风雅,而出之以变化。故能具绮罗之丽,而复得山泽之清。《别东山词》云:“双携纤手别烟萝,红粉清泉相照。”可云自道词品。此境不可一蹴即几也,世人徒知黄梅雨佳,非真知方回者。 七、 秦观 观字少游,高邮人。登第后,苏轼荐于朝,除太学博士,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坐党籍遗戍。有《淮海词》三卷。录《踏莎行》一首: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chen1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晁无咎云:近来作者,皆不及少游。如“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 蔡伯世云:子瞻辞胜乎情,耆卿情胜乎辞。辞情相称者,惟少游而已。 张(糹延)云:“少游多婉约,子瞻多豪放,当以婉约为主。” 叶少蕴云:“少游乐府,语工而入律,知乐者谓之作家歌。子瞻戏之: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微以气格为病也。” 诸家论断,大氐于子瞻并论,余谓二家不能相合也。子瞻胸襟大,故随笔所之,如怒澜飞空,不可狎视。少游格律细,故运思所及,如幽花媚春,自成馨逸。其《满庭芳》诸阕,大半被放后作。恋恋故国,不胜热中。其用心不逮东坡之忠厚,而寄情之远,措语之工,则各有千古。他作如: 《望海潮》云: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 《水龙吟》云: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 《风流子》云:斜日半山,瞑烟两岸。数声横笛,一叶扁舟。 《鹊桥仙》云: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千秋岁》云: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浣溪沙》云:自在飞花轻如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此等句皆思路沉着,极刻画之工,非如苏词之纵笔直书也。 北宋词家以缜密之思,得遒炼之致者,惟方回与少游耳。今人以秦柳并称,柳词何足相比哉!《高斋诗话》云:少游自会稽入都,见东坡。东坡曰:“不意别后却学柳七作词。”少游曰:“某虽无学,亦不如是。”东坡曰:“销魂当此际,非柳七语乎?”据此,则知少游雅不愿与柳齐名矣。 惟通观集中,亦有俚俗处。如 《望海潮》云:妾如飞絮,郎如流水,相沾便肯相随。 《满园花》云:近日来非常罗皂,丑佛也须眉皱,怎掩得旁人口? 《迎春乐》云:怎得香香深处,作个蜂儿抱。 《品令》云:幸自得一份索,强教人难吃。好好地恶了十来日,恰而今较些不。 又云:帘儿下时把鞋儿踢,语低低,笑咭咭。 又云:人前强不欲相沾识,把不定,脸儿赤。 竟如市井荒伧之言,不过应坊曲之请求,留此恶札。词家如此,最是魔道,不得以宋人之作,为之文饰也。但全集止此三四首,尚不足为盛名之累。 八、 周邦彦 字美成,钱唐人。元丰中,献汴都赋,召为太学正。徽宗朝,仕至徽献阁待制,提举大晟府,出知顺昌府。晚居明州卒。自号清真居士,有《清真集》。录《瑞龙吟》一首: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 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黯凝伫,因记个人痴小,乍窥门户。 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 惟有旧家谢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 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 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 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 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陈郁《藏一话腴》云:美成自号清真,二百年来,以乐府独步。贵人学士,市侩妓女,皆知美成词为可爱。 楼攻媿kui4云:清真乐府,播传风流,自命顾曲名堂,不能自已。 《贵耳录》云:美成以词行,当时皆称之,不知美成文章,大有可观,可惜以词掩其它文章也。 强焕序云:美成词(木无)写物态,曲尽其妙。 陈贡赍云:美成词多用唐人诗,隐括入律,混然天成,长调尤善铺叙,富艳精工,词人之甲乙也。 张叔夏云:美成词浑厚和雅,善于融化诗句。 沈伯时云:作词当以清真为主,盖清真最为知音,且下字用意,皆有法度。 此宋人论清真之说也。 余谓词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苏秦之终,后开姜史之始。自有词人以来,为万世不祧之宗祖,究其实,亦不外沈郁顿挫四字而已。 即如《瑞龙吟》一首,其宗旨所在,在“伤离意绪”一语耳。 而入手先指明地点曰章台路,却不从目前景物写出,而云“还见”,此即其沈郁处也。须知梅梢桃树,原来旧物,惟用“还见”云云,则令人感慨无端,低徊欲绝矣。 首叠末句云:“定巢燕子,归来旧处”,言燕子可归来旧处,所谓前度刘郎者,即欲归旧处而不可得,徒彳亍chi4chu4于“愔愔坊陌”,章台故路而已,是又沈郁处也。 第二叠“黯凝伫”一语为正文,而下文又曲折,不言其人不在,反追想当日相见时状态。用“因记”二字,则通体空灵矣,此顿挫处也。 第三叠“前度刘郎”至“声价如故”,言个人不见,但见同里秋娘,未改声价,是用侧笔以衬正文,又顿挫处也。 “燕台”句用义山柳枝故事,情景恰合。 “名园露饮,东城闲步”,当日亦已为之。今则不知伴着谁人,赓续雅举。此“知谁伴”三字,又沈郁之至矣。 “事与孤鸿去”三语,方说正文,以下说到归院,层次井然,而字字凄切。末以飞雨风絮作结,语情于景,倍觉黯然。通体仅“黯凝伫”、“前度刘郎重到”、“伤离意绪”三语,为作词主意。此外则顿挫而复缠绵,空灵而有沈郁。骤视之,几莫测其用笔之意,此所谓神化也。他作亦复类此,不能尽述。 总之,词至清真,实是圣手。后人竭力摹效,且不能形似也。至《说部》记载,如《风流子》为溧水主簿姖人作,《少年游》为道君幸李师师家作,《瑞鹤仙》为睦州梦中作,此类颇多——皆裨bi官附会,或出之好事忌名,故作讪笑,等诸无稽。倘史传所谓邦彦疏隽少检,不为州里所推重者此欤? 上北宋八家,皆迭长坛坫,为世所诵习者也。其有词不甚高,声誉颇盛,题襟点笔,间亦不俗。虽非作家之极,亦在附庸之列,成作咸在,不可废也。因复总述之: 1. 王安石 金陵怀古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自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桂枝香) 荆公不以词见长。而《桂枝香》一首,大为东坡叹赏。各家选本,亦皆采录。第其词,只稳惬而已。他如《菩萨蛮》、《渔家傲》、《清平乐》、《浣溪沙》等,间有客观。至《浪淘沙》之“伊吕两衰翁”,《望江南》之“归依三宝赞”,直俚语耳。 2. 晏几道 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小山词之最著者,如此词之落花二句,及《鹧鸪天》之“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又“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又“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浣溪沙》之“户外绿杨春系马,床头红袖夜呼庐”,皆为世人盛称者。余谓艳词自以小山为最,以曲折深婉,浅处皆深也。 3. 李之仪 卜算子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此词盛传于世,以为古乐府俊语是也。但不善学之,易流于滑易,姑溪词中佳者殊鲜。如《千秋岁》之“东风半落梅梢雪”,《南乡子》之“西墙犹有轻风递暗香”亦工,此外皆平直而已。 4. 周紫芝 , 朝中措 雨余庭院冷萧萧,帘幕度微飙。鸟语唤回残梦,春寒勒住花梢。 无聊睡起,新愁黯黯,归路迢迢。又是夕阳时候,一炉沈水烟销。 孙竞谓竹坡乐章,清丽婉曲,非苦心刻意为之。此言极是。竹坡少师张耒lei3,行辈稍长李之仪,而词则学小山者也。人第赏其《鹧鸪天》之“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醉落魄》之“晓寒谁看伊疏掠,雪满西楼,人在阑干角”,《生查子》之“不忍上西楼,怕见来时路”诸语,实皆聪俊句耳。余最爱《品令》登高词,其到半云:“黄花香满,记白苎吴歌软。如今却向,乱山丛里,一枝重看。对着西风搔首,为谁肠断”。沉着雄快,似非小山所能也。 5. 葛胜仲 鹧鸪天 小榭幽园翠箔垂,云清日薄淡秋晖。菊英露浥渊明径,藕叶风吹叔宝池。 酬素景,泥芳卮,老人痴钝强伸眉。欢华莫遣笙歌散,归路从教灯影稀。 鲁卿与常之,亦如元献、小山也。然门第誉望可以齐驱,至论词则虎贲ben1之与中郎矣。鲁卿以《蓦山溪》、《天穿节》二首得盛誉,其词亦平平,盖名高而实不足副也。余爱其《点绛唇》末语:“乱山无数,斜日荒城鼓”,可与范文正“长烟落日孤城闭”并美,余不称矣。 6. 黄庭坚 虞美人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尽。夜阑风细得香迟,不道晓来开遍向南枝。 玉台弄粉花应妒,飘到眉心住。平生个里愿杯深,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 晁无咎谓山谷词不是当行家,乃着腔唱好诗,此言洵是。陈后山乃云:今代词手,惟秦七与黄九。此实阿私之论。山谷之词安得与太虚并称?较耆卿且不逮也。即如《念奴娇》下片如“共倒金尊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老子平生,江南江北,爱听临风曲”,世谓可并东坡,不知此仅豪放耳,安有东坡之雄俊哉? 7. 张耒 风流子 亭皋木叶下,重阳近,又是捣衣秋。 奈愁入庾肠,老侵潘鬓,漫簪黄菊,花也应羞。 楚天晚,白苹烟尽处,红蓼水边头。 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 玉容知安否,香笺共锦字,两处悠悠。 空恨暮云离合,青鸟沉浮。 向风前懊恼,芳心一点,寸眉两叶,禁甚闲愁。 情到不堪言处,分付东流。 此词仅芳草四语为俊语,通体布局宛似耆卿。故下片说道本事,即如强弩之末矣。元祐诸公皆有乐府,惟张仅见《少年游》、《秋蕊香》及此词。胡元任以为不在元祐诸公之下,非公论也。《少年游》、《秋蕊香》二词,为营侠刘淑奴所作。 8. 陈师道 清平乐 秋光烛地,帘幕生秋意。露叶翻风惊鹊坠,暗落青林红子。 微行声断长廊,熏炉衾换生香。灭烛却怜明月,揽衣先怯微凉。 胡元任云:后山谓他文未能及任,独于词不减秦七黄九,其自矜若此。 而放翁题跋则云:陈无己诗妙天下,以其余作词,宜其工矣。顾乃不然,殆未易晓也。余谓后山词,较文潜为优。如《菩萨蛮》云:“急雨洗香车,天回河汉斜”,《蝶恋花》云:“路转河回寒日暮,连峰不许重回顾”等语皆胜,放翁所云,亦非公也。 9. 陈垓 南浦 金鸭懒薰香,向晚来、春酲一枕无绪。 浓绿涨瑶窗,东风外、吹尽乱红飞絮。 无言伫立,断肠惟有流莺语。 碧云欲暮,空惆怅韶华,一时虚度。 追思旧日心情,记题叶西楼,吹花南浦。 老去觉欢疏,伤春恨、多付断云残雨。 黄昏院落,向谁犹在凭阑处。 可堪杜宇,空只解声声,催他春去。 毛子晋云:正伯与子瞻中表兄弟也,故集中多溷苏作,如《意难忘》、《一剪梅》之类。余按:今传《书舟词》,已无苏作,子晋已删汰矣。其《酷相思》、《四代好》、《折红英》诸作,盛为升庵推许。盖其词以凄婉绵丽为宗,为北宋人别开生面。自是以后,字句间凝炼渐工,而昔贤疏宕之致微矣。 10. 毛滂 临江仙 闻道长安灯夜好,雕轮宝马如云。蓬莱清浅对觚棱。玉皇开碧落,银界失黄昏。 谁见江南憔悴客,端忧懒步芳尘。小屏风畔冷香凝。酒浓春入梦,窗破月寻人。 滂以《惜分飞》赠伎词得名。陈质斋且云:“泽民他词虽工,未有能及此者”,所见太狭矣。东堂词中佳者殊多,如《浣溪沙》云:“小雨初收蝶作团,和风轻拂燕泥乾,秋千院落杏花寒”,《七娘子》云:“云外长安,斜阳脉脉,西风吹梦来无迹”,《蓦山溪·杨花》云:“柔弱不胜春,任东风吹来吹去”,皆俊逸可喜,安得云《惜分飞》为最乎?即此词之酒浓二句,何减“云破月来”风调。 11. 晁补之 摸鱼儿 买陂塘、旋栽杨柳,忆昔淮岸湘浦。 东皋雨足轻痕涨,沙觜鹭来鸥聚。 堪爱处,最好是、一川月光流渚。 无人自舞,任翠幕张天,柔茵藉地,酒尽未能去。 青绫被,休忆金闺故步,儒冠曾把身误。 弓兵千骑成何事,荒了劭平瓜圃。 君试觑,满青镜、星星鬓影今如许。 功名浪语,便作得班超,封侯万里,归计恐迟暮。 无咎词酷似东坡,不独此作然也。如《满江红》之“东武城南”,《永遇乐》之“松菊堂深”,皆直摩子瞻之垒,而灵气往来,自有天然之秀。胡元任盛称其《洞仙歌·泗州中秋作》,谓如常山之蛇,救首救尾,可云知无咎者矣。 12. 晁端礼 水龙吟 倦游京洛风尘,夜来病酒无人问。九衢雪少,千门月淡,元宵灯近。香散梅梢,冻销池面,一番春信。记南楼醉里,西城宴阕,都不管、人春困。 屈指流年未几,早人惊、潘郎双鬓。当时体态,如今情绪,多应瘦损。马上墙头,纵教瞥见,也难相认。凭阑干,但有盈盈泪眼,把罗襟揾。 次膺为无咎叔,蔡京荐于朝,诏乘驿赴阙。次膺至,适禁中嘉莲生,遂属词以进,名《并蒂芙蓉》,上览称善。除大晟府协律,不克受而卒。今《琴趣外篇》有《鸭头绿》、《黄河清慢》,皆所创也,其才亦不亚于清真云。 13. 万俟雅言 昭君怨 春到南楼雪尽,惊动灯期花信。小雨一番寒,倚阑干。 莫把阑干频倚,一望几重烟水。何处是京华,暮云遮。 雅言自号词隐,与清真堂名顾曲,其旨相同。崇宁中,充大晟府制撰,又与清真同官。今《大声集》虽不传,而如《春草碧》、《三台》、《卓牌儿》诸词,固流播千古也。黄叔旸yang2谓其词平而正,和而雅,洵然。 上附录十三家,姑溪、竹坡、丹阳三家,则学晏氏父子者也;文潜、后山、正伯、东堂、无咎,则属于苏门者也;次膺、词隐为邦彦同官,讨论古音古调,又复增演慢、曲、引、近,或为三犯、四犯之曲,皆知音之士,故当系诸清真之下。荆公、山谷,实非专家,盛誉难没,因附入焉。 |
-- 作者:昆阳子 -- 发布时间:2006/5/30 13:38:17 -- 第二·南宋人词略 词至南宋,可云极盛时代。黄昇散花庵《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十卷,始于康与之,终于洪(王茶)。周密《绝妙好词》七卷,始于张孝祥、终于仇远,合订不下二百家。二书皆选家之善本,学者必须探讨。顾由博返约,首当抉择,兹选论七家,为南渡词人之表率,即稼轩、白石、玉田、碧山、梅溪、梦窗、草窗是也。此外附录所及,各以类聚,亦可略见大概矣。 一、 辛弃疾 字幼安,历城人。耿京聚兵山东,节制忠义军马,留掌书记,绍兴中,令奉表南归。高宗召见,授承务郎,累官浙东安抚使,进枢密都承旨。有《稼轩长短句》十二卷。 贺新郎·独坐停云作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 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 问何物、能令公喜。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 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 江左沈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 回首叫、云飞风起。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知我者,二三子。 陈子宏云:蔡元工于词,靖康中,陷金。辛幼安以诗词谒蔡,曰:“子之诗则未也,他日当以词名家。” 刘潜夫云:公所作大声镗鎝tang2ta1,小声铿鍧hong1,横绝六合,扫空万古。其秾丽绵密者,又不在小晏秦郎之下。 毛子晋云:词家争斗秾纤,而稼轩率多抚时感事之作,磊落英多,绝不作妮子态。宋人以东坡为词诗,稼轩为词论,善评也。 陈亦峰云:稼轩词自以《贺新郎》一篇为冠(别茂嘉十二弟),沈郁苍凉,跳跃动荡,古今无此笔力。 余谓学稼轩词,须多读书。不用书卷,徒事叫嚣,便是蒋心余、郑板桥,去沈郁二字远矣。辛词着力太重处,如《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瑞鹤仙·南涧双溪楼》等作,不免剑拔弩张;至如《鹧鸪天》云“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郊种树书”,读之不觉衰飒;《临江仙》云:“别浦鲤鱼何日到,锦书封恨重重,海棠花下去年逢。也应随分瘦,忍泪觅残红”,婉雅芊丽,孰谓稼轩不工致语耶?又《蝶恋花》云元日立春:“今岁花期消息定,只愁风雨无凭准”,盖言荣辱不定,邅zhan1谪无常,言外有多少遗惧哀怨,而仍是含蓄不尽。此等处虽迦陵且不能知,遑论余子。世以《摸鱼子》一首为最佳,亦有见地,但启讥讽之端,陈藏一《咏雪》,德祐太学生之《百字令》,往往易招愆qian1尤也。 二、 姜夔 字尧章,鄱阳人。萧东父识之于年少,妻以兄子,因寓居吴兴之武康,与白石洞天为邻,自号白石道人。庆元中,曾上书乞正太常雅乐。有《白石诗》一卷,词五卷。录词一首。 霓裳中序第一 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 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 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 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 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 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 漂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 风鸟为附小序: 丙午岁,留长沙,登祝融,因得其祠神之曲,曰《黄帝盐》、《苏合香》。又于乐工故书中得商调霓裳曲十八阕,皆虚谱无词。按沈氏乐律“霓裳道调”,此乃商调;乐天诗云“散序六阕”,此特两阕。未知孰是?然音节闲雅,不类今曲。予不暇尽作,作中序一阕传于世。予方羁游,感此古音,不自知其词之怨抑也。 宋人词如《美成乐府》,仅注明宫调而已。宫调者,即说明用何等管色也。如仙吕用小工,越调用六字类,盖为乐工计耳。白石词凡词牌皆不注明管色,而独于自度腔十七支,不独书明宫调,并乐谱亦详载之。宋代曲谱今不可见,惟此十七阕,尚留歌词之法于一线。因悟宋人歌词之法,皆用旧谱。故白石于旧牌各词概不申说,而于自作诸谱,不殚详录也。 何以明之?白石词《满江红》序云:“《满江红》旧词用仄韵,多不协律,如末句“无心扑”(清真词:最苦是蝴蝶满园飞,无心扑,风鸟注),歌者将心子融入去声,方谐音律”。又云:“末句云‘闻珮环’,则协律矣。”是白石明知旧谱“心”字之不协,乃为此“珮”字之去声以就歌谱焉。故此词不注旁谱,以见韵虽用平,而歌则仍旧也。 又吴梦窗《西子妆》亦自度腔也,而张玉田和之,且云:“梦窗自制此曲,余喜其声调娴雅,久欲效而未能”。又云:“惜旧谱零落,不能倚声而歌也。”据此,则宋词之能歌者,皆非旧谱零落之词。梦窗此词,虽娴雅客观,而谱法已佚,无从按拍,苟可不拘旧谱,则玉田尽可补苴罅漏,别订新声。今宁使阙疑,不敢妄作者,正足见宋人歌词之法,概守旧腔,非如南北曲之随字音清浊而为之挪移音节也。是以吴词自制腔九支,以不自作谱,元明以来,赓和者绝少。姜词十七谱俱存,故继姜而作者至多。于此见谱之存逸,关系于词之隆重者至重。而宋词谱之守成定式者,亦缘此可悟矣。 南渡以后,国势日非,白石目击心伤,多于词中感慨。不独《暗香》、《疏影》发二宋之幽愤(此处“宋”疑为“宗”字,风鸟记),伤在位之无人也。特感慨全在虚处,无迹可寻,人自不察耳。盖词中感喟,只可用比兴体,即比兴中亦须含蓄不露,斯为沈郁。若慷慨发越,终病浅显。如 《扬州慢》“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已包含无数伤乱语。 又如《点绛唇·丁未过吴淞作》,通首只写眼前景物,至结处云:“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其感时伤事,只用“今何许”提唱,无穷哀感,都在虚处。 他如《石湖仙》、《翠楼吟》诸作,自是有感而发,特未敢肊断耳。姜词十七谱,余别有释词,今不论。 三、 张炎 字叔夏,号玉田,循王后裔。居临安,自号乐笑翁。有《玉田词》三卷,郑思肖为之序。录《南浦》一首。 南浦·春水 波溪绿粼粼,燕飞来,好是苏堤才晓。 鱼没浪痕圆,流红去,翻笑东风难埽。 荒桥断浦,柳阴撑出扁舟小。 回首池塘青欲遍,绝似梦中芳草。 和云流出空山,甚年年净洗,花香不了? 新绿乍生时,孤村路,犹忆那回曾到。 余情渺渺,茂林觞咏如今悄。 前度刘郎从去后,溪上碧桃多少。 玉田词皆雅正,故集中无俚鄙语,且别具忠爱之致;玉田词皆空灵,故集中无浊滞语,且多婉丽之态。自学之者多效其空灵,而立意不深,即流于空滑之弊。岂知玉田用笔,各极其致,而琢句之工,尤能使笔意俱显。人仅赏其精警,而作者诣力之深,曾未知其甘苦也。 如《忆旧游·大都长春宫》云:“古台半压琪树,引袖拂寒星。”结云:“鹤衣散彩都是云”。 《壶中天·夜渡古黄河》:“扣舷歌断,海蟾飞上孤白。” 《渡江云·山阴久客寄王菊存》:“山空天入海,倚楼望极,风急暮潮初。” 《湘月·山阴道中》:“疏风冷面,湿衣原是空翠。” 《清平乐》云:“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 《甘州·寄沈尧道》云:“短梦亦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又云:“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 又《饯草窗西归》云:“料瘦筇qiong2归后,闲锁北山云。” 《台城路·送周方山》:“暗草埋沙,明波洗月,谁念天涯羁旅?” 又《寄太白山人陈又新》云:“虚沙动月,叹千里悲歌,唾壶敲缺。”又云:“回潮似咽,送一点愁心,古人天末。江影沈沈,夜凉鸥梦阔。” 《长亭怨·饯菊泉》云:“记横笛玉关高处,万叠沙寒,雪深无路。” 《西子妆·江上》云:“杨花点点是春心,替风前万花吹泪。” 《忆旧游·登蓬莱阁》:“海日生残夜,看卧龙和梦,飞入秋冥。还听水声东去,山冷不生云。” 此类皆精警无匹,可以尧章颉颃。 又如《迈陂塘》结处云:“深更静,待散发吹箫,鹤背天风冷。凭高露饮,正碧落尘空,光摇半壁,月在万松顶。” 沈郁以清超出之,飘飘有凌云气概,自在草窗、西麓之上。 至如《三姝媚·送舒亦山》云:“贺监犹存,还散迹、千山风露”,又云:“布袜青鞋,休误入桃源深处”,盖是时菊泉、亦山,各有北游,语带箴规,又复自明不仕之志。君国之感,离别之情,言外自见,此亦足见玉田生平矣。 玉田用韵至杂,往往真文、青庚、侵寻同用,亦有寒删间杂覃监者,此等处实不足法。惟在入声韵,则又谨严,屋沃不混觉药,质陌不混月屑,亦不杂他韵。学者当从其谨严处,勿借口玉田,为文过之地也。 四、 王沂孙 字圣与,号碧山,又号中仙,会稽人。至元中,曾官庆元路学正。有《碧山乐府》二卷。 齐天乐·余闲书院拟赋蝉 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 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 西窗过雨。怪瑶珮流空,玉筝调柱。 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 铜汕铅泪似洗,叹携盘去远,难贮零露。 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 余音更苦。甚迎抱清商,顿成凄楚。 谩想薰风,柳丝千万缕。 大抵碧山之词,皆发于忠爱之忱,无刻意争奇之意,而人自莫及。论词品之高,南宋诸公,当以花外为巨擘焉。其咏物诸篇,固是君国之忧,时时寄托,却无一笔犯复,字字贴切故也。 《天香·龙涎香》一首,当为谢太后作。其前半多指海外事,惟后叠云:“荀令而今渐老,总忘却、尊前旧风味”,必有寄托,但不知何所指耳。 至如《南浦·春水》云:“帘影蘸楼阴,芳流去,应有泪珠千点。沧浪一舸,断魂重唱苹花怨”,寄慨处清丽纡徐,斯为雅正。 又《庆宫春·水仙》云:“岁华相误,记前度、湘皋怨别。哀弦重听,都是凄凉,未须彻。”后叠云:“国香到此谁辨,烟冷沙昏,顿成愁绝。”结云:“试招仙魂,怕今夜、要簪冻折。携盘独出,空怨咸阳,故宫落月。”凄凉哀怨,其为王清惠辈作乎?清惠等诗词具见汪水云《湖山类稿》。 又《无闷·雪意》后半云:“清致,悄无似。有照水南枝,已搀春意。误几度凭阑,暮愁凝睇。应是梨云梦好,未肯放、东风来人世。待翠管、吹破苍茫,看取玉壶天地。”无限怨情,出以浑厚之笔。 张皋文《词选》,碧山词止取四首。除了《齐天乐·赋蝉》外,有《眉妩·新月》、《高阳台·梅花》、《庆清朝·榴花三阕》,且于每词下各注案语。 《眉妩》云:此伤君有恢复之志,而惜无贤臣也。 《庆清朝》云:此言乱世尚有人才,惜世不用也。 是知碧山一篇热肠,无穷哀怨,《小雅》怨诽不乱之旨,诸词有焉。以视白石之《暗香》、《疏影》,亦有过之无不及,词至词,蔑以加矣。 五、 史达祖 三姝媚 烟光摇缥瓦。望晴檐多风,柳花如洒。锦瑟横床,想泪痕尘影,凤弦常下。倦出犀帷,频梦见、王孙骄马。讳道相思,偷理绡裙,自惊腰衩。 惆怅南楼遥夜。记翠箔张灯,枕肩歌罢。又入铜驼,遍旧家门巷,首询声价。可惜东风,将恨与、闲花俱谢。记取崔徽模样,归来暗写。 邦卿为平原堂吏,千古无不惜之。楼敬思云:史达祖乃南宋名士,不得进士出身,以彼文采,岂无论荐?乃甘作权相堂吏,至被弹章,不亦降志辱身之至耶! 读其书怀《满江红》词:“好领青衫,全不向诗书中得。”、“三径就荒秋自好,一钱不值贫相逼”,亦自怨自艾矣。又云:“老子岂无经世术,诗人不预平边策”,是善于解嘲焉。然集中又有《留别社友·龙吟曲》:“楚江南、每为神州未复,阑干静,闲登眺”,新亭之泣,未尝不胜于兰亭之集也。乃以词客终其身,史臣亦不屑道其姓氏,科目之困人如此,岂不可叹。然则词人立品,为尤要矣。 戈顺卿谓:“周清真善运化唐人诗句,最为词中神妙之境,而梅溪亦擅其长,笔意更为相近”。又云:“若仿张为词家主客图,周为主,史为客,未始非定论也。”其倾倒梅溪,可为尽至。 余谓白石、梅溪,皆祖清真,白石化矣,梅溪或稍逊耳,至其高者,亦未尝不化。如 《湘江静》云:“三年梦冷,孤吟意短,屡烟钟津鼓。屐齿厌登临,移橙后,几番凉雨。” 又《临江仙》云结句云:“枉教装得旧时多,向来箫鼓地,曾见柳婆娑。” 慷慨生哀,极悲极郁,居然美成复生。较“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尤为沈着。此中境地,却是梅溪独到处。 六、 吴文英 字君特,四明人,从吴履斋诸公游。有《梦窗甲乙丙丁稿》四卷,录词一首。 莺啼序 残寒正欺病酒,掩沈香绣户。 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 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 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 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 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 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 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 幽兰渐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 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 按:梦窗词,以绵丽为尚,运意深远,用笔幽邃,练字炼句,迥不犹人。貌观之,雕繢hui4满眼,而实有灵气行乎其间。细心吟绎,觉味美于方回,引人入胜。既不病其晦涩,亦不见其堆垛,此与清真、梅溪、白石,并为词学之正宗。一脉真传,特稍变其面目耳。犹之玉溪生之诗,藻采组织,而神韵流传,旨趣永长,未可妄讥其獭祭也。 昔人评骘zhi,多有未当,即如尹惟晓以梦窗并清真,不知置东坡、少游、方回、白石等于何地?誉之未免溢量。至沈伯时谓其太晦,其实梦窗才情超逸,何尝沈晦?梦窗长处,正在超逸之中,见沉郁之思,乌得转以沉郁为晦耶?若叔夏七宝楼台之喻,亦所未解。窃谓东坡水调歌头,介甫桂枝香有此弊病。至梦窗词,合观通篇,固多警策,即分摘数语,亦自入妙,何尝不成片段耶?张皋文《词选》,独不收梦窗词,而以苏辛为正声,此门户之见,乃以梦窗与耆qi2卿、山谷、改之辈同列,此真不知梦窗也。董氏《续词选》,只取梦窗唐多令、忆旧游两篇,此二篇绝非梦窗高诣。唐多令一篇,几于油腔滑调,在梦窗集中最属下乘。《续选》独取此两篇,岂故收其下者,以实皋文之言耶?谬矣。 梦窗精于造句,超逸处则仙骨珊珊,洗脱凡艳,幽索处则孤怀耿耿,别缔古欢。如《高阳台·落梅》:“宫粉雕痕,仙云堕影,无人野水荒湾。古石埋香,金山镇骨连环。南楼不恨吹横笛,恨晓风千里关山。半飘零,庭上黄昏,月冷阑干。”又云“细雨归鸿,孤山无限春寒”。 《瑞鹤仙》云:“怨柳凄花,似曾相识,西风破屐。林下路,水边石。” 《祝英台近·除夜立春》云:“剪红绡,裁绿意,花信上钗股。残日东风,不放岁华去。” 又《春日客鬼溪游废园》云:“绿暗长亭路,归梦趁风絮。” 《水龙吟·惠山酌泉》云:“艳阳不到青山,淡烟冷翠成秋苑。” 《满江红·淀山湖》云:“对两蛾犹锁,怨绿烟中。秋色,未教飞尽雁,夕阳长是坠疏钟。” 《点绛唇·试灯夜初晴》云:“情如水,小楼薰被,春梦笙歌里。”又云“征衫贮,旧寒一缕,泪湿风帘絮。” 《八声甘州·游灵岩》云:“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又云“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俱能超妙入神。 七、 周密 字公谨,号草窗,济南人。流寓吴兴,居弁山,自号弁阳啸翁,又号萧斋,又号四水潜夫。淳祐中,为义乌令。有《蜡屐集》、《草窗词》二卷,一名《蘋洲渔笛谱》。录词一首。 曲游春 禁苑东风外,飏(yang2)暖丝轻絮,春思如织。 燕约莺期,恼芳情偏在翠深红隙。 漠漠香尘隔,沸十里乱弦丛笛。 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 柳陌。新烟凝碧,映帘底宫眉,堤上游勒。 轻瞑笼寒,怕梨云梦冷,杏香愁幂。 歌管酬寒食,奈蝶怨良宵岑寂。 正满湖碎月摇花,怎生去得。 风鸟附小序: 禁烟湖上倦游,施中山赋词甚佳,余因次其韵。盖平时游舫,至午后则尽入里湖。抵暮始出,断桥小驻而归,非习于游者不知也。故中山极击节余闲却半湖春色之句,谓能道人之所未云。 按:草窗词,尽洗靡曼,独标清丽,有葱蒨之色,有绵缈之思,与梦窗旨趣相侔。二窗并称,允矣无忝。其于词律,亦极严谨,盖交游甚广,深得切劘之益。如集中所称之杨霞翁,乃杨守斋也。守斋名瓒,字继翁,又号紫霞翁。善弹琴,明宫调词法。周美成有《紫霞洞箫谱》,尝著《作词五要》,于填词按谱,随律押韵二条详言之。守律甚细,一字不苟作。草窗与之交,宜其词律之细矣。 观其《一萼红·登蓬莱阁有感》一阕,苍茫感慨,情见乎词,当为草窗集中压卷。虽使美成、白石为之,亦无以过,惜不多觏耳。 又《法曲献仙音·吊香雪亭梅》云:“一片古今愁,但废绿平烟空远。无语销魂,对斜阳芳草泪满。又西泠残笛,低送数声哀怨。”即杜诗“回首可怜歌舞地”之意。以词发之,更觉凄婉。 《水龙吟·白莲》云:“擎露盘深,忆君凉夜,时倾铅水。想鸳鸯正结,梨云好梦。西风冷,还惊起。”词意兼胜,似此亦不亚碧山也。 上七家皆南宋词坛领袖,历百世不祧者也。其他潜研音吕,敷陈华藻,正不乏人。复择其善者附录之,得十四家。 |
-- 作者:昆阳子 -- 发布时间:2006/5/30 13:38:56 -- 1. 陆游 字务观,山阴人,以萌补登仕郎。隆兴初,赐进士出身。范成大帅蜀,为参议官。人讥其颓放,因自号放翁。有《剑南集》,词二卷。录《水龙吟》一首: 水龙吟 摩诃池上追游路,红绿参差春晚。 韶光妍媚,海棠如醉,桃花欲暖。 挑菜初闲,禁烟将近,一城丝管。 看金鞍争道,香车飞盖,争先占、新亭馆。 惆怅年华暗换。黯销魂、雨收云散。 镜奁掩月,钗梁拆凤,秦筝斜雁。 身在天涯,乱山孤垒,危楼飞观。 叹春来只有,杨花和恨,向东风满。 (春日游摩诃池) 刘潜夫云:放翁、稼轩,一扫纤艳,不事斧凿,但时时掉书袋,要是一弊。 余谓务观与稼轩不可并论,放翁豪放处不多,今传诵最著者,如《双头莲》、《鹊桥仙》、《真珠帘》等,字字馨逸,与稼轩大不相同,至《南园》一记,蒙垢今古;钗头别凤,寄慨家庭,平生家国间,真有隐痛矣。 2. 张孝祥 字安国,历阳人。绍兴二十四年廷试第一,历官至显谟阁直学士。有《于湖词》一卷。录《念奴娇》一首: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 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流澈。 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洋雪。 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 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 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过洞庭) 此作绝妙好词,冠诸简端,其气象固是豪雄,惟用韵不甚合耳。于湖他作如《西江月》之“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满江红》之“点点不离杨柳外,声声只在芭蕉里”,皆俊妙可喜。陈郡汤衡序《于湖词》云:“元祐诸公,嬉玩乐府,寓以诗人句法,无一毫浮靡之气,实自东坡发之也。于湖紫微张公之词,同一关键”。以于湖并东坡,论亦不误,惟才气较薄弱耳。 3. 陈亮 字同甫,婺州人。绍熙四年,擢进士第一。有《龙川集》词三卷。录《水龙吟》一首: 闹花深处层楼,画帘半卷东风软。 春归翠陌,平莎茸嫩,垂杨金浅。 迟日催花,淡云阁雨,轻寒轻暖。 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 寂寞凭高念远。向南楼、一声归雁。 金钗鬥草,青丝勒马,风流云散。 罗绶分香,翠绡封泪,几多幽怨。 正销魂,又是疏烟淡月,子规声断。 叶水心云:“同甫长短句四卷,每一章成,辄自叹曰:平生经济之怀,略已陈矣。” 周草窗云:龙川好谈天下大略,以节气自居,而词亦疏宕有致。 毛子晋云:龙川词读至卷终,不作一妖语媚语,殆所称不受人怜者欤。 余谓龙川与幼安往来至密,集中《贺新郎》三首,足见气谊,故词境亦近之。而如此作,又复幽秀妍丽,能者固无所不能也。 4. 刘过 字改之,太和人。尝伏阙上书,请光宗过宫,复以书抵时宰,陈恢复方略,不报,放浪湖海间。有《龙洲词》一卷。录《沁园春》一首: 古岂无人,可以似吾,稼轩者谁。拥七州都督,虽然陶侃,机明神鉴,未必能诗。常衮何如,羊公聊尔,千骑东方侯会稽。中原事,纵匈奴未灭,毕竟男儿。 平生出处天知。算整顿乾坤终有时。问湖南宾客,侵寻老矣,江西户口,流落何之。尽日楼台,四边屏幛,目断江山魂欲飞。长安道,奈世无刘表,王粲畴依。 (寄辛稼轩) 改之词学幼安,而横放杰出,尤较幼安过之。叫嚣之风,于此开矣。黄花庵云:“如《别妾天仙子》、《咏画眉小桃红》诸阕,稼轩集中能有此纤秀语耶?”毛子晋又述此语为改之辩护。余以为改之诸作,如《美人指甲》、《美人足》,虽传述人口,实是秽亵,不足为法,至豪迈处又一放不可收。盖学幼安不从沉郁二字着力,终无是处也。集中《沁园春》至多,“斗酒彘肩”一首尤著名,亦谰语耳。细检一过,惟《贺新郎》“老去相如倦”一阙,是其最胜者矣。 5. 卢祖皋 字申之,永嘉人。与四灵相唱和,盛称湖海间。庆元五年进士,为军器少监。嘉定十四年,擢直学士。有《浦江词》。录《水龙吟》一首: 会昌湖上扁舟,几年不醉西山路。 流光又是,宫衣初试,安榴半吐。 千里江山,满川烟草,薰风淮楚。 念离骚恨远,独醒人去,阑干外,谁怀古。 亦有鱼龙戏舞,艳晴川、绮罗歌鼓。 乡情节意,尊前同是,天涯羁旅。 涨绿池塘,翠阴庭院,归期无据。 问明年此夜,一眉新月,照人何处? (淮西重午) 《浦江词》仅二十五阕,而佳者颇多。如《贺新郎》之“钓雪亭”,《倦寻芳》之“春思”,《西江月》之“中春”,《清平乐》之“春恨”,字字工协。论其词境,可与玉田、草窗并美云。 6. 高观国 字宾王,山阴人。有《竹屋痴语》一卷。录《解连环》一首: 浪摇新绿。漫芳洲翠渚,雨痕初足。荡霁色、流入横塘,看风外漪漪,皱纹如谷。藻荇萦回,似留恋、鸳飞鸥浴。爱娇云蘸色,媚日(手妥)蓝,远迷心目。 仙源漾舟岸曲。照芳容几树,香浮红玉。记那回、西洛桥边,裙翠传情,玉纤轻掬。三十六陂,锦鳞渺、芳音难续。隔垂杨,故人望断,浸愁万斛。 (春水) 宾王与梅溪交谊颇挚,词亦各有长处。集中如《贺新郎》之“赋梅”,《喜迁莺》之“秋怀”,《花心动》之“梅意”,《解连环》之“咏柳”,《瑞鹤仙》之“筇枝”皆情意悱恻,得少游之意。陈慥序其词云:“高竹屋与史梅溪皆出周秦之词,所作要是不经人道语,其妙处,少游、美成亦未及也。”此论虽推崇过当,惟以竹屋为周秦之词,是确有见地。大抵南宋以来,如放翁,如于湖则学东坡;如龙川,如龙洲则学稼轩;至浦江、宾王辈,以江湖叫嚣之习,非倚声家所宜。遂瓣香周秦,而词境亦闲适矣。诸家造诣,固有不同。论其大概,不外乎此。 7. 张辑 字宗瑞,号东泽,鄱阳人。冯深居目为东仙,有《欸乃集》、《东泽绮语债》二卷。录《疏帘淡月》一首: 梧桐雨细,渐滴作秋声,被风惊碎。 润逼衣篝,线袅蕙炉沈水。 悠悠岁月天涯醉,一分秋、一分憔悴。 紫箫吹断,素笺恨切,夜寒鸿起。 又何苦、凄凉客里,负草堂春绿,竹溪空翠。 落叶西风,吹老几番尘世。 从前谙尽江湖味,听商歌、归兴千里。 露侵宿酒,疏帘淡月,照人无寐。 东泽得诗法于姜尧章,词亦学之,但少尧章清刚之气耳。集中词共二十三首,皆摘取词中语标作牌名,与方回寓声正同。顾贺张二家则可,今人则万不能学也。 诸作中亦有效苏辛者,如《貂裘换酒(即《贺新郎》)·乙未别冯可久》》,《淮甸春(即念奴娇)·访淮海事迹》,《东仙(即沁园春)·冯可迁号余为东仙,故赋》,皆雄健可惜,不似《疏帘淡月》之婉约矣。 惟《杏梁燕》(即《解连环》)则与《梧桐雨·细情》韵相类,盖东泽能融合豪放婉丽为一也。 8. 刘克庄 字潜夫,号后村。莆田人,以萌仕,淳祐中赐同进士出身,官至龙图阁直学士。有《后村别调》一卷。录《满江红》一首: 赤日黄埃,梦不到清溪翠麓。空艳羡、君家别墅,几株幽独。骨冷肌清偏要月,天寒日暮尤宜竹。想主人杖履绕千回,山南北。 宁委涧,嫌金屋;宁映水,羞银烛。叹出群风韵,背时装束。竞爱东邻姖傅粉,谁怜空谷人如玉。笑林逋何逊,漫为诗,无人读。 《后村别调》五卷,张叔夏谓直致近俗,乃效稼轩而不及者,洵然。集中《沁园春》二十五首,《念奴娇》十九首,《贺新郎》四十二首,《满江红》三十一首,可云多矣,而奔放跅tuo4弛,殊少含蕴。且寿人自寿诸作,触目皆是,词品实不高也。《古今词话》以《清平乐》“贪与萧郎眉语,不知舞错伊州”二句为妙语,亦不过聪俊人口吻,非词家之极则。 惟《南岳》一稿,几兴大狱,诏禁作诗,词学遂盛,此则于倚声家颇有关系。今读《访梅》绝句,虽可发一粲,而当时禁网可知矣。后村《贺新郎》云:“君向柳边花底问,看贞元朝士谁存者?桃满观,几开谢。”又“老子平生无他过,为梅花受取风流罪。”皆为《江湖集》狱而发。 9. 蒋捷 字胜欲,阳羡人,德祐进士。自号竹山,遁迹不出。有《竹山词》。录《高阳台》一首: 燕卷晴丝,蜂粘落絮,天教绾住闲愁。 闲里清明,匆匆粉涩红羞。 灯摇缥缈茸窗冷,语未阑、娥影分收。 好伤春,春也难留,人也难留。 芳尘满目悠悠,为问萦云佩响,还绕谁楼。 别酒才斟,从前心事都休。 飞莺纵有风吹转,奈旧家苑已成秋。 莫思量,杨柳湾西,且掉吟舟。 (送翠英) 《竹山词》亦有警策处,如《贺新郎》之“浪涌孤亭起”、“梦冷黄金屋”二首,确有气度。竹垞《词综》推为南宋一家,且谓源出白石,亦非无见。惟其学稼轩处,则叫嚣奔放,与后村同病。如 《水龙吟·落梅》一首,通体用些字韵,无谓之至。 《沁园春》云:“若有人寻,只教童道,这屋主人今自居。” 又《次强云卿韵》云:“结算平生,风流债负,请一笔勾。盖攻性之兵,花围锦阵;毒身之鸠,笑齿歌喉。”又云:“谜因底叹,晴乾不去,待雨淋头。” 《念奴娇·寿薛稼堂》云:“进退行藏,此时正要,一着高天下。”又云:“自古达官酣富贵,往往遭人描画。” 《贺新郎·饯狂士》云:“据我看来何所似,一似韩家五鬼,又一似、杨家风子。” 此等处令人绝倒,学稼轩至此,真属下下乘矣。大抵后村、竹山未尝无笔力,而风骨气度,全不讲究。是心余、板桥辈所祖,乃词中左道。有志复古者,当从梅溪、碧山用力也。 10. 陈允平 字君衡,四明人。有《日湖渔唱》二卷,《继周集》一卷。录《酹江月》一首: 霁空虹雨,傍啼(上将下虫)莎草,宿鹭汀洲。 隔岸人家砧杵急,微寒先到帘钩。 步幄尘高,征衫酒润,谁暖玉香篝。 风灯微暗,夜长频换更筹。 应是雁柱调筝,鸳梭织锦,付与两眉愁。 不似尊前今夜月,几度同上南楼。 红叶无情、黄花有恨,孤负十分秋。 归心如醉,梦魂飞趁东流。 张叔夏云:“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物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近代陈西麓所作平正,亦有佳者。”夫平正则难见其佳,平正而有佳者,乃真佳也。 其词取法清真,刻意摹效。《继周》一集,皆和周韵,多至百二十一首(《继周集》共词百二十三首,和周韵者百二十一首。惟《过秦楼》前一首《琴调相思引,并非周韵》,疑宋本《片玉词》,则有存此二首者也)。其倾倒美成,可与方千里、杨泽民并传。然其面目并不十分相似,此即脱胎法,可见古人用力之方矣。集中诸词,喜改平韵,如《绛都春》、《永遇乐》及此词,别具幽秀之致,亦白石法也。西湖十咏,多感时之语,时时寄托,忠厚和平,真可亚于中仙,非草窗所可及。其词作于景定癸亥岁,阅十余年,宋亡矣。是故读西麓词,一切流荡忘返之失,自然化去耳。 11. 施岳 字仲山,号梅川,吴人。其词无专集。录《曲游春》一首: 画舸西泠路,占柳阴花影,芳意如织。 小楫冲波底,曲尘扇底,粉香帘隙。 岸转斜阳隔,又过尽、别船箫笛。 傍断桥、翠绕红围,相对半篙晴色。 顷刻,千山暮碧,向沽酒楼前,犹系金勒。 乘月归来,正梨花夜缟,海棠烟幂。 院宇明寒食,醉乍醒、一庭春寂。 任满身、露湿东风,欲眠未得。 梅川词见于《绝妙好词》者,止有六首。其词亦法清真,如《水龙吟》、《兰陵王》二作可知也。此清明词,盖与草窗同作者。草窗和词有“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之句,为一时传诵。此云“相对半篙晴色”,可云工力悉敌。《西湖游幸记》云:“西湖杭人无时不游,凡缔姻赛社,会亲送葬,经会献神,无不在焉,故杭谚有‘销金锅’之号。”观草窗、梅川二词,可见盛况矣。沈义甫云:“梅川音律有源流,故其声无舛误,读唐诗多,故语雅淡。”此数语论梅川至当。 12. 孙惟信 字季蕃,号花翁,开封人。尝有官,弃去不仕。录《烛影摇红》一首: 一朵鞓ting1红,宝钗压髻东风溜。 年时也是牡丹时,相见花边酒。 初试夹衫半袖,与花枝、盈盈斗秀。 对花临景,为景牵情,因花感旧。 题叶无凭,曲沟流水空回首。 梦云不到小山屏,真个欢难偶。 别后知他安否?软红衔、清明还又。 絮飞春尽,天远书沈,日长人瘦。 《花翁集》今不传,其词仅见《绝妙好词》所录五首而已。刘后村《花翁墓志》云:“始昏于婺,后去婺游,留苏杭最久。一塌之外无长物,躬爨而食。书无乞米之帖,文无逐贫之赋,终其身如此”,是花翁平生亦略见矣。沈伯时云:“孙花翁有好词,亦善运意,但雅正中时有一二市井语。”余谓翁集既佚,无可评骘,就弁阳所录,固无此病。 13. 李清照 自号易安居士,济南人,格非女,赵明诚妻。有《漱玉集》。录《壶中天》一首: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栏杆慵倚。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易安词最传人口者,如《如梦令》之“绿肥红瘦”,《一剪梅》之“红藕香残”,《醉花阴》之“帘卷西风”,《凤凰台》之“香冷金猊”,世皆谓绝妙好词也。其《声声慢》一首,尤为罗大经、张端义所激赏。其实此词收二语,颇有伧气,非易安集中最胜者。大抵易安诸作,能疏俊而少沈着。即如《永遇乐·元宵》词,人咸谓绝佳。此时感怀京洛,须有沉痛语方佳。词中如“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向夜间出去”,固是佳语,而上下文皆不称。上云“铺翠冠儿,燃金雪柳,簇带争济楚”,下云“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皆太质率,明者自能辨也。惟其论词语绝精,因摘录之: “本朝柳屯田永,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相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于晏丞相、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入酌蠡水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耳,又往往不协音律。(中略)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黄鲁直出,始能知之,而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少游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美玉有瑕,价自减半矣。”其讥弹前辈,能切中其病,世不以为刻论也。至玉壶献金之疑,汝舟改嫁之谬,俞理初、陆刚甫、李莼客辈论之详矣,不赘述。 14. 朱淑真 自号幽栖居士,钱唐人。世居姚村,不得志殁。宛陵魏仲恭辑其诗,名《断肠集》,录《清平乐》一首: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随群暂遣愁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网上亦有名“方舟子“者注为:“‘和衣睡倒人怀’一作‘随群暂遣愁怀’,疑为腐儒擅改。此词乃写与情人游湖,非随众友游湖,“娇痴不怕人猜”等句可证。” 余亦以为“和衣”句更好,风鸟注。 居士《生查子》一词,为升庵诬谤,今已大白于世,无庸赘论矣。 余按:《断肠词》止三十一首,且非全真,安得魏端体原辑?及稽瑞楼注本,重付校雠chou2也。就此三十一首中论之,如《菩萨蛮》之“湿云不度”,《忆秦娥》之“弯弯曲”,《柳梢青》之“玉骨冰肌”,《蝶恋花》之“楼外垂杨”,皆谐婉可诵。朱文公谓本朝妇人能文者,唯魏夫人及李易安,而不及淑真。今魏夫人词,仅有《菩萨蛮》一首,无可评论。而淑真尚存数十首,足资研讨,余故录以为殿焉。 右十四家,南宋词之著者略具矣。竹山,后村,仍复论列者,盖以见苏辛词实不可学,虽宋人且不能佳也。至南宋词人之盛,实多不胜数。讲学家如朱元晦、胡澹庵辈,亦有小词流传。朱有《水调歌头》,胡有《醉落魄》。大臣如真德秀、魏了翁、周必大等,又各有乐府名世,真有《蝶恋花》,魏有《寿词》一卷,周有《省斋近体乐府》。淄流如仲殊、祖可,羽流如葛长庚、丘长春,所作亦冲雅俊迈。仲殊有《诉衷情》,祖可有《小重山》,长庚有《酹江月》,长春有《无俗念》。名妓如苏琼、严蕊,复通词翰,斯已奇矣。苏有《西江月》,严有《卜算子》、《鹊桥仙》等。至《词苑丛谈》载李全之子(擅换王字旁)《水龙吟》一首,有“投笔从戎,枕戈待旦,陇西年少”之语,是绿林豪杰亦知柔翰,更不胜胪举也。余故约略论之,聊疏流别而已。 |
-- 作者:昆阳子 -- 发布时间:2006/5/30 13:39:29 -- 第八章·概论三·金元 前述唐、五代、两宋人之作,为词学极盛之期。自是而后,此道衰矣。 金元诸家,惟吴、蔡、遗山为正,余皆略事声歌,无当雅奏。 元人以北词见长,文人心力,仅注意于杂剧。且有以词入曲者,虽有疏斋、仁近、蜕岩诸子,亦非专家之业也。 今综金元二代略论之: 第一·金人词略 完颜一朝,立国浅陋,金宋分界,习尚不同。程学行于南,苏学行于北,一时文物,亦未谓无人。惟前为宋所掩,后为元所压,遂使豪俊无闻,学术未显,识者惜之。然而《中州》一编,悉金源之文献;《归潜》十卷,实艺苑之掌故,稽古者所珍重焉。 至论词学,北方较衰。杂剧(手刍)弹盛行,而雅词几废。间有操翰倚声,亦目为习诗余技,远非两宋可比也。 综其传作言之,风雅之始,端推海陵;南征之作,豪迈无及。章宗颖悟,亦多题咏;聚骨扇词,一时绝唱。密国公(王寿),才调尤富;如庵小稿,存词百首。宗室才望,此其选矣。 至若吴蔡体行,词风始正。于是黄华、玉峰、稷山、二妙,诸家并起。而大集其成,实在遗山乐府所集三十六家。知人论世,金人小史也。 因就裕之所录,略志如下: 一、 章宗 金史称帝天资聪悟。《归潜志》亦云诗词多可称者,并纪其《宫中绝句》、《命翰林待制朱澜侍夜饮》诗,《擘橙为软金杯》词,皆清逸可诵,要未若《聚骨扇》词之胜也。词云: 蝶恋花·聚骨扇 几股湘江龙骨瘦,巧样翻腾,叠作湘波皱。金缕小钿花草斗,翠绦tao1更结同心扣。 金殿日长承宴久,××招来,暂喜清风透。忽听传宣须急奏,轻轻褪入香罗袖。 帝词仅见此首,虽为咏物,而雅炼不苟。自来宸翰率多俚鄙,似此寡矣。他如《铁券行》、《送张建致仕归》、《吊王庭筠》诸作,今皆不可见,《飞龙记》亦不存。 二、 密国公(王寿) (王寿)字仲宝,一字子瑜。世宗之孙,越王允常子,自号樗轩居士。著有《如庵小稿》。 录《沁园春》词一首 壮岁耽书,黄卷青灯,留连寸阴。 到中年赢得,清贫更甚;苍颜明镜,白发轻簪。 衲被蒙头,草鞋着脚,风雨萧萧秋意深。 凄凉否?瓶中匮粟,指下忘琴。 一篇梁甫高吟,看谷变陵迁古又今。 便离骚经了,灵光赋就;行歌白雪,愈少知音。 试问先生,如何即是,布袖长垂不上襟。 掀髯笑,一杯有味,万事无心。 公词仅止存七首,为《朝中措》、《春草碧》、《青玉案》、《秦楼月》、《西江月》、《临江仙》及此词也。宣宗南渡,防忌同宗,亲王皆有门禁。公以开府仪同三司,奉朝请家居,止以讲诵吟咏为乐,潜与士大夫唱酬,然不敢障露,其遭遇亦有可悲者。观其《西江月》云: 一百八般佛事,二十四考中书。山林朝市等区区,着甚来由自苦。 《临江仙》云:醉向繁台台上问,满川细柳新荷。 及此词“谷变陵迁古又今”,盖心中有难言之隐也。 天兴初,北兵犯河南,公已卧疾,尝语人曰:“敌势如此,不能支,止可以降,全吾祖宗。且本边塞,如得完颜氏一族归我国中,使女真不灭,则善矣,余复何望?”其言至沉痛也。 公喜与文士游,一时学子,如雷希颜、元裕之、李长源、王飞伯,皆游其门。飞伯曾有诗云: 宣平坊里榆林巷,便是临淄公子家。寂寞华堂豪贵少,时容词客听琵琶。 一时以为实录。刘君叔亦云:“其举止谈笑,真一老儒,殊无骄贵之态”,则其风度可思矣。 三、 吴激 激字彦高,建州人。宋宰相拭子,米芾婿。使金,留不遣,官翰林待制。皇统初,出知深州,卒。有《东山集》词一卷。 录《风流子》一首,盖感旧作也: 书剑忆游梁,当时事,底处不堪伤。 望兰楫嫩漪,向吴南浦;杏花微雨,窥宋东墙。 凤城外,燕随青步障,丝惹紫游缰。 曲水古今,禁烟前后,暮云楼阁,春草池塘。 回首断人肠,流年去如电,镜鬓成霜。 独有蚁尊陶写,蝶梦悠扬。(此句又作:欲遣从来遗恨,频近清觞。) 听出塞琵琶,风沙淅沥;寄书鸿雁,烟月微茫。 不似海门潮信,犹到浔阳。 按“游梁”云云,即指使金事,故有“寄书鸿雁,潮信浔阳”之语,盖亦故国之思也。 先是,宇文叔通主文盟,视彦高为后进,止呼为小吴。会饮酒间,有一妇人,宋宗室子流落。诸公感叹,皆作乐章一阕。宇文作《念奴娇》有云:“宗室家姖,陈王幼女,曾嫁钦慈族。干戈浩荡,事随天地翻覆。”次及彦高,彦高作《人月圆》词云: 南朝千古伤心事,犹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 恍然一梦,仙肌胜雪,宫鬓堆鸦。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是天涯。 虚中览之大惊。自后人求乐府者,叔通即云:“吴郎近以乐府名天下,可径求之。” 余谓彦高词,篇数不多,皆精美尽善。虽多用前人语,而点缀殊自然也。 四、 蔡松年 松年字伯坚,真定人。累官至吏部尚书,参知政事。卒封吴国公。著有《萧闲公集》,词名《明秀集》,见四印斋刻本,已残矣。 录《石州慢》一首: 东海蓬莱,风鬟雾鬓,不假梳掠。 仙衣卷尽,云霓方见,宫腰纤弱。 心期得处,世间言语非真,海犀一点通寥廓。 无物比情浓,觅无情相博。 离索,晓来一枕余香,酒病赖花医却。 滟滟金尊,收拾新愁重酌。 片帆云影,载将无际关山,梦魂应被杨花觉。 梅子雨疏疏,满江干楼阁。 按此词为高丽使还日作,故事上国使至,设有伎ji4乐,此首即为伎作也。 《明秀集》今止见残本,惟目录尚全,见《四印斋刊词》。此词止载《中州乐府》而已。余尝考元以北散套见长,而杨朝英《阳春白雪集》别有大乐一阑,以东坡《念奴娇》、无名氏《蝶恋花》、晏叔原《鹧鸪天》、邓千江《望海潮》、吴彦高《春草碧》、张子野《天仙子》及伯坚此词实之。盖当时此词,固盛传歌者之口也。元人杂剧,有《蔡翛xiao1闲醉书石州慢》,当即演此事。今虽不传,而其词之声价可知矣。 伯坚他词尚富,《中州乐府》选二十多首,多有四印斋刊本中未见者。 五、 刘仲尹 仲尹字致君,辽阳人。正隆中进士,以潞州节度副使,召为都水监丞。有《龙山集》,录《鹧鸪天》四首: 满树西风锁建章,宫黄未里贡前霜。(句疑有误字)谁能载酒陪花使,终日寻香过苑墙。 修月客,弄云娘,三吴清兴入琳琅。草堂人病风流减,自洗铜瓶煮蜜尝。(其一) 骑鹤峰前第一人,不应着意怨王孙。当年艳态题诗处,好在香痕与泪痕。 调雁柱,引蛾颦,绿窗弦管合筝(竹头秦)。砌台歌舞阳春后,明月朱扉几断魂。(其二) 楼宇沈沈翠几重,辘轳亭下落梧桐。川光带晚虹垂雨,楼影涵秋鹊唤风,。 人不见,思何穷,断肠今古夕阳中。碧云犹作山头恨,一片西飞一片东。(其三) 璧月池南翦木犀,六朝宫袖窄中宜。新声蹙巧蛾颦黛,纤指移(竹头秦)雁着丝。 朱户小,画帘低,细香轻梦隔涪fu2溪。西风只道悲秋瘦,却是西风未得知。(其四) 按《中州乐府》录龙山作十一首,而《词综》仅选其二。遗山选择至严,此十一首无一草草,不知竹垞cha2如何去取也。 致君为李钦叔外祖,少擢zhuo1第,终管义军节度副使,能诗,学江西诸公。其《墨梅》、《梅影》二诗,尤为人称重,世人知者鲜矣。 六、 王庭筠 字子端,熊岳人。大定中登第,官至翰林修撰。晚年卜居黄华山,自称黄华老人。《中州乐府》录词十二首,子端词无集,止以元选为准,录一首: 百字令·癸gui3巳暮冬小雪家集作 山堂溪色,满疏篱寒雀,烟横高树。 小雪轻盈如解舞,故故穿帘入户。 埽(sao3,同扫)地烧香,团圆一笑,不道因风絮。 冰澌生砚,问谁先得佳句。 有梦不到长安,此心安稳,只有归耕去。 试问雪溪无恙否?十里淇园佳处。 修竹林边,寒梅树底,准拟全家住。 柴门新月,小桥谁扫归路。 按黄华得名最早,赵闲闲曾赋赠一诗云: 寄语雪溪王处士,年来多病复何如。浮云世态纷纷变,秋草人情日日疏。 李白一杯人影月,郑虔三绝画诗书。情知不得文章力,乞与黄华作隐居。 时闲闲尚未有盛名,由是益著称也。 七、 赵可 字献之,高平人。贞元二年进士,仕至翰林直学士,有《玉峰散人集》。 蓦山溪·赋崇福荷花(崇福在太原晋溪) 云房西下,天共沧波远。 走马记狂游,正芙蕖、半铺镜面。 浮空阑槛,招我倒芳尊。 看花醉,把花归,扶路清香满。 水枫旧曲,应逐歌尘散。 时节又新凉,料开遍、横湖清浅。 冰姿好在,莫道总无情。 残月下,晓风前,有恨何人见。 按献之少时,赴举,及御帘试《王业艰难赋》。程文毕,于席屋上戏书小词云: 赵可可,肚里文章可可。三场熬了两场过,只有这番解火。恰如合眼跳黄河,知他是过也不过。试官道,王业艰难,好交与你我。 时海陵御文明殿,望见之,使左右趣录以来。有旨谕考官,此人中否当奏之。已而中选,不然亦有异恩矣。 后仕世宗朝,为翰林修撰,因夜览太宗神射碑,反覆数四。明日,会世宗亲(乡食)庙,立碑下,召学士院官读之。适有可在,音吐鸿畅,如宿习然。世宗异之,数日迁待制。及册章宗为皇太孙,适可当笔。有云:“念天下大器,可不正其本欤。而世嫡皇孙所谓无以易者,人皆称之”。后章宗即位,偶问向者册文谁为之,左右以可对,即擢直学士。 可少轻俊,尤工乐章,有《玉峰集》行世。晚年奉使高丽,故事上国使至馆中,例有侍伎。献之作《望海潮》以赠,为世所传诵,与蔡伯坚后先辉映。惟蔡之“宫腰纤弱”,与赵之“离觞草草”,皆不免为人疵议也。 八、 刘迎 字无党,东莱人。大定中进士,除豳bin1王府记室,改太子司经,有《诗文集》,乐府号《山林长语》。 乌夜啼 离恨远萦杨柳,梦魂常绕梨花。青衫记得章台月,归路玉鞭斜。 翠镜啼痕印袖,红墙醉墨笼纱。相逢不尽平生事,春思入琵琶。 九、 韩玉 字温甫,北平人。擢第,入翰林,为应奉文字,后为凤翔府判官。有《东浦词》。 贺新郎 柳外莺声醉,晚晴天、东风力软,嫩寒初褪。 花底觅春春已去,时见乱红飞坠。又闲傍、阑干十二。 阑外青山烟缥缈,远连空、愁与眉峰对。 凝望处,两叠翠。 鸳鸯结带灵犀珮。绮屏深、香罗帐小,宝檠灯背。 谁道彩云和梦断,青鸟阻寻后会。待都把、相思情缀。 便作锦书难写恨,奈菱花、都见人憔悴。 那更有,函枕泪。 按:玉词,《中州乐府》所未见,仅见《词综》,尚有《感皇恩》一首,题作“广东与康伯可”,是玉曾南游者矣。词中有“故乡何在,梦寐草堂溪友”,又“老去生涯殢尊酒”,又“古人今夜月,相思否”之句,则玉殆由南入北者。 十、 党怀英 字世杰,其先冯翔人。后居泰安,官翰林承旨。有《竹溪集》。 鹧鸪天 云步凌波小凤钩,年年星汉踏清秋。只缘巧极稀相见,底用人间乞巧楼。 天外事,两悠悠,不应也作可怜愁。开帘放入窥窗月,且尽新凉睡美休。 按:世杰得第,适值章宗即位之初。是时诏修辽史,世杰与郝俣yu3同充纂修官,一时辽时碑铭墓志,及诸家文集,或记辽事者,悉上送官。至泰和初,诏分纪志列传刊修官,世杰寻卒,人咸以不睹全史为恨。其后陈大任继成辽史,或不如世杰远矣。区区词曲,不足见其学也。 十一、 王渥 字仲泽,太原人。擢第,令宁陵,召为省掾yuan。使宋回,为太学助教。天兴中,出援武仙,战殁。录词一首。 水龙吟·从商帅国器猎,同裕之赋 短衣匹马清秋,惯曾射虎南山下。 西风白水,石鲸鳞甲,山川图画。 千古神川,一时胜事,宾僚儒雅。 快长堤万弩,平冈千骑,波涛卷、鱼龙夜。 落日孤城鼓角,笑归来、长围初罢。 风云惨淡,貔貅得意,旌旗闲暇。 万里天河,更须一洗,中原兵马。 看鞬橐tuo2呜咽,咸阳道左,拜西还驾。 按:仲泽使宋至扬州,应对华敏,宋人喜之。其擢第时,为奥屯邦献完颜斜烈所知,故多在兵间。后援武仙于郑州,盖从赤盏和喜,道遇北兵,殁于军阵,时论惜之。 渥性明俊不羁,博学无所不通。长于谈论,工尺牍,字画遒美有晋人风。诗多佳句,其《过颖亭》云:九山西络烟霞去,一水南吞涧壑流。宾主唱酬空翠琰yan3,干戈横绝自沧州。又《赠李道人》云:簿领沈迷嫌我俗,云山放浪觉君贤。又《颍州西湖》云:破除北客三年恨,惭愧西湖五月春。世人多称道之。 十二、 景覃 字伯仁,华阳人。自号渭滨野叟。录词一首: 天香 市远人稀,林深犬吠,山连水村幽寂。 田里安闲,东邻西舍,准拟醉时欢适。 社祈雩yu2祷,有萧鼓、喧天欢击。 宿雨新晴,陇头闲看,露桑风麦。 无端短亭暮驿,恨连年、此时行役。 何似临流萧散,缓衣轻幘ze2。 炊黍烹鸡自劳,有脆绿、甘红荐芳液。 梦里春泉,糟床夜滴。 十三、 李献能 字钦叔,河中人。擢第,入翰林,为应奉文字。出为鄜fu1州观察判官,再入,迁修撰。正大末,授河中帅府经历官。词不多作,录一首: 春草碧 紫箫吹破黄州月,簌簌小梅花,飘香雪。 寂寞花底风鬟,颜色如花命如叶。 千里涴wan兵尘,凌波袜。 心事,鉴影鸾孤,筝弦雁绝。 旧时雪堂人,今华发。 肠断金缕新声,杯深不觉琉璃滑。 醉梦绕南云,花上蝶。 按《金史》,李家故饶财,尽于贞祐之乱。在京师,无以自资,其母素豪奢,厚于自奉,小不如意,则必诃谴,人视之殆不堪忧,献能处之自若也。 钦叔为人,眇小而黑色,颇多髯,善谈论,工诗。有志于风雅,又刻意乐章。在翰院应机得体。赵闲闲、李屏山尝云:李钦叔今世翰苑才。故诸公荐之,不令出馆。 词虽不多见,而气度风格酷似秦少游。《中州乐府》又录其《江梅引》、《浣溪沙》而首,卓然名手也。 十四、 赵秉文 字周臣,磁州人。擢第,入翰林,因言事外补,后再入馆,为修撰,转礼部郎中,又出典郡守。南渡后,为直学士,拜礼部尚书,自号闲闲居士。有《滏水集》。 水调歌头 四明有狂客,呼我谪仙人。 俗缘千劫不尽,回首落红尘。 我欲骑鲸归去,只恐神仙官府,嫌我醉时嗔。 笑拍群仙手,几度梦中身。 倚长松,聊拂石,坐看云。 忽然黑霓落手,醉舞紫毫春。 寄语沧浪流水,曾识闲闲居士,好为濯冠巾。 却返天台去,华发散麒麟。 按,此为公抒志之作。公尝自拟苏子美,此词自序云:“昔拟栩仙人王云鹤赠余诗云:‘寄与闲闲傲浪仙,枉随诗酒堕凡缘。黄尘遮断来时路,不到蓬山五百年’。其后玉龟仙人云:‘子前身赤城子也’,余因以诗记之云:‘玉龟山下古仙真,许我天台一化身。拟折玉莲骑白鹤,他年沧海看扬尘’。吾友赵礼部庭玉说丹阳子谓余‘再世苏子美’也。赤城子则吾岂敢,若子美则庶几焉,尚愧词翰微不及耳。”据此,则公之微尚可见矣。 公幼年诗法王庭筠,晚则雄肆跌宕dang4,魁然为一时文士领袖。金源一代,好奖励后进者,惟遗山与公而已。 十五、 辛愿 字敬之,福昌人。自号女几山人,又号溪南诗老。录词一首: 临江仙·河山亭留别钦叔裕之 谁识虎头峰下客,少年有意功名。清朝无路到公卿。萧萧华屋下,白发老诸生。 邂逅对床逢二妙,挥毫落纸堪惊。他年联袂上蓬瀛。春风莲烛影,莫忘此时情。 按,敬之以诗名,《金史》入隐逸传。而此词“虎头功名,蓬瀛联袂”之句,是亦非忘情仕宦者。惟中年为人连诬,遂无远志耳。《金史》:愿为河南府治中高廷玉客,廷玉为府尹迪罕福兴所诬,愿亦被讯掠,几不得免。 平生不为科举计,且未尝至京师,俨然中州一逸士也。尝谓王郁曰:“王侯将相,世所共嗜者。圣人有以(道)得之,亦不避。得之不以道,与夫居之不能行己之志,是欲澡其身,而伏于厕也。”其志趣如此。《金史》录其词,独取“黄绮暂来为汉友,巢由终不是唐臣”二语,以为真处士语,洵然。词则仅见此阕而已。 十六、 元好问 字裕之,秀容人。兴定五年进士,历官左司都事,转行尚书省左司员外郎。金亡不仕,有《遗山乐府》。 迈坡塘·雁邱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萧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邱处。 按,此词裕之自序云:“太和五年乙丑岁,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旦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取,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为识,号曰雁邱”,此词则遗山首场也。诸人和者颇多,而裕之乐府,深得稼轩三味。 张叔夏云:“遗山词深于用事,精于炼句,风流蕴籍处不减周秦”,余谓遗山竟是东坡后身,其高处酷似之,非稼轩所可及也。 其乐府自序云:“予故言宋人诗大概不及唐,而乐府歌词过之,此论殊然;乐府以来,东坡为第一,以后便到辛稼轩,此论亦然;东坡、稼轩且不论,且问遗山得意时,自视秦晁贺晏诸人为何如?余大笑推客背云,那知许事,且噉dan4蛤蜊”,是遗山平昔之旨可知也。 晚年,尤以著作自任,以金源氏有天下,典章法度,庶几汉唐,国亡史作,己所当任。时金国实录在顺天张万户家,乃言于张,愿为撰述,既而为乐夔所沮。好问曰:“不可令一代之迹,泯而不传”,乃构亭于家,著述其上,因名曰野史。凡金源君臣遗言往行,采摭zhi2所闻,辄以寸纸细字为记,录至百余万言。其后纂修金史,多本其所著焉。是以遗山著作,辄多故国之思。 如《木兰花》云:冰井犹残石甃(zhou4),露盘已失金茎。“ 《石州慢》云:生平王粲,而今憔悴登楼,江山信美非吾土。 《鹧鸪天》云:三山宫阙空银海,万里风埃暗绮罗。 又云:旧时逆旅黄粱饭,今日田家白板扉。 又云:墓头不要征西字,元是中原一布衣。 皆可见其襟抱也。 邓千江《望海潮》一首,在当时负盛名,元人且以之入大曲,实则寻常语耳,尚不如龙洲上郭殿帅之《沁园春》也。 |
-- 作者:昆阳子 -- 发布时间:2006/5/30 13:40:02 -- 元人词略 元人以北词登场,而歌词之法遂废。其时作者如许鲁斋之《满江红》,张弘范之《临江仙》,不过余技及之,非专家之业。即如刘太保之《乾荷叶》,冯子振之《鹦鹉曲》,亦为北词小令,非真两宋人之词也。盖入元以来,词曲混而为一,始自董西厢,如《醉落魄》、《点绛唇》、《哨遍》、《沁园春》之类,皆取词名入曲。元人杂剧,仍之不变,而词之谱法,存之无多。且有词名仍旧,而歌法全非者,是以作家不多,即作亦如长短句之诗,未必如两宋之可按管弦矣。至如《解语花》之歌“骤雨打新荷”,《陈凤仪》之歌“一落索”,殊不可见也。 总一朝论之,开国之初,若燕公楠、陈巨夫、卢疏斋、杨西庵辈,偶及倚声,未扩门户; 逮仇仁近振起于钱塘,此道遂盛,赵子昂、虞道园、萨雁门之徒,咸有文彩。而张仲举以绝尘之才,抱忧时之念,一身耆寿,亲见盛衰。故其词婉丽谐和,有南宋之旧格。论者谓其冠绝一时,非溢美也。 其后如张野、倪瓒、顾阿瑛、陶宗仪,又复赓续雅音,缠绵赠答。及邵复孺出,和白石、玉田之长,寄烟柳斜阳之感,其《扫花游》、《兰陵王》诸作,尤近梦窗。殿步一朝,良无愧怍,此其大较也。爰分述之如下: 一、 燕公楠 字国材,江州人。至元初,辟赣州通判,累官至湖广行中书省右丞。 摸鱼儿·答程雪楼见寄 又浮生平头六十,登楼怅望荆楚。 出山小草成何事,闲却竹松烟雨。 空自许,早摇落、江潭一似琅琊树。苍苍天路。 漫伏枥心长,衔图志短,岁晏欲谁与? 梅花赋,飞堕高寒玉宇,铁肠还解情语。 英雄操与君侯耳,过眼群儿谁数? 霜鬓缕,只梦听、枝头翡翠催归去。清觞飞羽。 且细酌盱xu泉,酣歌郢雪,风致美无度。 按:公楠即芝庵先生也,芝庵有《唱论》行世,历论古帝王善音律者,自唐玄宗至金章宗,得五人。又谓近世大曲,为苏小小《蝶恋花》、邓千江《望海潮》等十词。陶宗仪《辍耕录》所载,即本芝庵旧说也。又论词之格调、节奏、门户、题目等,皆当行语。又云“词山曲海,千生万熟,三千小令,四十大赋”,亦为明李中麓所本。盖公深通音律,故议论亲切不浮如是也。 其词不多见,所著《五峰集》,复不传。元人盛推刘太保、卢疏斋,盖就北曲言,非论词也。刘秉忠有《三奠子》词,张弘范有《鹧鸪天》词,皆非当行语,不备录。 二、 程巨夫 以字行,建昌人。仕世初,官至翰林学士承旨,谥文宪。有《雪楼集》 摸鱼子·次韵卢疏斋题岁寒亭 问疏斋、湘中朱凤,何如江上鹦鹉。 波寒木落人千里,客里与谁同住。 茅屋趣,吾自爱、吾亭更爱参天树。劳君为赋。 渺雪雁南飞,云涛东下,岁晚欲何处。 疏斋老,意气经文纬武,平生握手相许。 江南江北寻芳路,其看碧云来去。 黄鹄举,记我度、秦淮君正临清句(原注:宣城水名)。歌声缓与。 怕径竹能醒,庭花起舞,惊散夜来雨。 按:巨夫宏才博学,被遇四朝,忠亮鲠直,为时名臣。所传《雪楼集》,舂容大雅,有北宋馆阁余风。所作词不多,《词综》所录,尚有寿燕五峰《摸鱼儿》、送王荩臣《点绛唇》、答西野使君《清平乐》三首。 三、 杨果 字西庵,蒲阴人。金正大中进士,入元为北京宣抚使,出为淮孟路总管,谥文献。 摸鱼儿·同遗山赋雁邱 恨千年、雁飞汾水,秋风依旧兰渚。 网罗惊破双栖梦,孤影乱翻波素。 还碎羽,算古往、今来只有相思苦。 朝朝暮暮,想塞北风沙,江南烟月,争忍自来去。 埋恨处,依约并州旧路,一邱寂寞寒雨。 世间多少风流事,天也有心相妒。 休说与,还怕却、有情多被无情误。 一杯待举,待细读悲歌,满倾清泪,为尔酹黄土。 遗山雁邱词见前,此为西庵和作,同时和者甚多,不让双蕖怨故事也。李仁卿亦有和作,见遗山词集中。西庵词无集,而其北词小令,散见《阳春白雪》、《太平乐府》中者至多。如《小桃红》云: 采莲人唱采莲歌,柳外兰舟过,不管鸳鸯梦惊破。应如何?有人独上江楼卧。伤心莫唱、南朝旧曲,司马泪痕多。 又云: 玉箫声断凤凰楼,憔悴人非旧,留得啼痕满罗袖。去来休,楼前风景浑依旧。当初只恨、无情烟柳,不解系行舟。 清新俊逸,不亚东篱小山也。 四、 仇远 字仁近,钱塘人,官溧阳州儒学教授,有《山村集》 齐天乐·赋蝉 夕阳门巷荒城曲,清音早鸣秋树。 薄剪绡衣,凉生影鬓,独饮天边风露。 朝朝暮暮,奈一度凄吟,一番凄楚。 尚有残声,蓦然飞过别枝去。 齐功往事漫与,行人休说与,当时齐女。 雨歇空山,月笼古柳,仿佛旧曾听处。 离情正苦,甚懒拂冰笺,倦拈琴谱。 满地霜红,浅莎寻蜕羽。 按:远有《金渊集》,皆官溧阳日所作,故取投金濑事以为名。远在宋末与白珽齐名,号为仇白。厥后张翥zhu4、张羽,以诗词鸣于元代者,皆出其门。他所与唱和者,如周密、赵孟頫、吾丘衍、鲜于枢、方回、黄溍等,皆一时有名之士。故其所作,格律高雅,往往颉颃古人。 其词亦清俊拔俗,与南宋诸公相类。盖远虽为元人,而所居在南方。且往来酬酢,多宋代遗臣,故所作与北人不同也。此词见《乐府补题》,是书皆宋代遗民唱和之作,共十三人,中如王沂孙、周密,唐珏jue2、张炎,为尤著称。论元词者,当以远为巨擘焉。 五、 王恽yun4 字仲谋,汲县人。官至翰林学士承旨,谥文定。有《秋涧集》四卷。 水龙吟·赋秋日红梨花 纤苞淡贮幽香,玲珑轻锁秋阳雨。 仙根借暖,定应不待,荆王翠被。 潇洒轻盈,玉容浑是,金茎露气。 甚西风宛转,东阑暮雨,空点缀、真妃泪。 谁遣司花妙手,又一番角奇争异。 使君高卧,竹亭闲寂,故来相慰。 燕几螺屏,一枝披拂,绣帘风细。 约洗妆快写、玉屏芳酒,枕秋蟾泪。 按:恽有《秋涧集》百卷,皆以论事见长。盖恽之文章,源出元好问,故其波澜意度,皆不失前人矩矱yue1。其所作《中堂事纪》、《乌台笔补》、《玉堂嘉话》,皆足备一朝掌故。文章经济,照耀一时,不徒以词章著焉。其词精密弘博,自出机杼。《春从天上来》一支,尤多故国之感。自制腔如《平湖月》,直是小令,而《后庭花》、《破阵子》,即为北词《仙吕后庭花》之滥觞。词云: 绿树远连洲,青山压树头。落日高城望,烟霏翠满楼。木兰舟,彼汾一曲,春风佳可游。 较吕止庵小令无异。元人词中,往往有与曲相混处,不可不察,非独《天净沙》、《翠裙腰》而已。赵子昂亦有此调,较多一衬字。 六、 赵孟頫 字子昂,宋宗室,侨湖州。至元中,以程巨夫荐授兵部郎中,累官至翰林学士承旨,谥文敏。有《松雪斋词》一卷。 蝶恋花 侬是江南游冶子,乌帽青鞋,行乐东风里。落尽杨花春满地,萋萋芳草愁千里。 扶上兰舟人欲醉,日暮青山,相映双蛾翠。万顷湖光歌扇底,一声吹下相思泪。 按:孟頫以宋朝皇族改节仕元,遂不谐于物议。然其晚年和姚子敬诗,有“同学少年今已稀,重嗟出处存心违”之句,是未尝不知愧悔。且风流文采冠绝当时,不独翰墨为元代第一,即其文章亦揖让于虞杨范揭之间,固非陋儒所可议也。 其词超逸不拘于法度,而意之所至,时有神韵。邵复孺云:“公以承平王孙,晚婴巨变,黍离之感,有不能忘情者,故长短句深得骚人意度。”其在李叔固席上赠歌者贵贵,有《浣溪沙》一首云: “满捧金卮低唱词,尊前再拜索新诗,老夫惭愧鬓成丝。 罗袖染将修竹翠,粉香须上小梅枝,相逢不似少年时。” 说者谓承平结习未能尽除,不知此正杜牧之“鬓丝禅榻,粉碎虚空时”也。读公词,宜平恕。 七、 詹正 字可大,一号天游,郢人。官翰林学士。 霓裳中序第一·古镜 一规古蟾魄,瞥过宣和几春色。 知那(个)柳松花怯,曾搓玉团香,涂云抹月。 龙章凤刻,是如何、儿女销得。 便孤了、翠鸾何限,人更在天北。 磨灭,古今离别,幸相从、蓟门仙客。 萧然林下木叶,对云淡星疏,眉青影白。 佳人已倾国,漫赢得、痴铜旧画。 兴亡事,道人知否,见了也华发。 按:此词天游至元间,监醮jiao4长春宫,见羽士丈室古镜,妆似秋叶,背有金刻“宣和御宝”四字,因赋此阕也。余见天游诸作如《三姝媚》题云:“古卫舟子谓曾载钱塘宫人”,《齐天乐》题云:“赠童瓮天兵后归杭”,其故国之思,时流露于笔墨间,盖亦由宋入元者矣。 八、 虞集 字伯生,号邵庵,崇仁人。累官至翰林直学士,兼国子祭酒。有《道园集》 苏武慢·和冯尊师 放棹沧浪,落霞残照,聊倚岸回山转。 乘雁双凫,断芦飘苇,身在画图秋晚。 雨送滩声,风摇烛影,深夜尚披吟卷。 算离情、何必天涯,咫尺路遥人远。 空自笑、洛阳书生,襄阳耆旧,梦底几时曾见。 老矣浮邱,赋诗明月,千仞碧天长剑。 雪霁西楼,春生瑶席,容我故山高宴。 待鸡鸣、日出罗浮,飞度海波清浅。 按:公诗文为四家之冠,当时虞杨范揭并见称一时。而伯生自评诸作,儗ni3诸老吏断狱,则其自信有素也。词不多作,《辍耕录》载其《短柱折桂令》,极险窄之苦,而能挥翰自如,不为韵缚。才大者亦工小令,信为一代宗匠焉。 九、 萨都剌 字天锡,雁门人。登泰定进士,官镇江录事,终河北廉访经历。萨都剌者,汉言犹济善也。有《雁门集》,尚书干文傅为之序。词学东坡,颇有豪致。 满江红·金陵怀古 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 空怅望、山川形胜,已非畴昔。 王谢堂前双燕子,乌衣巷口曾相识。 听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思往事,愁如织。怀故国,空陈迹。 但荒烟衰草,乱鸦斜日。 玉树歌残秋露冷,胭脂井坏寒蛩泣。 到如今、只有蒋山青,秦淮碧。 天锡词不多作,而长调有苏辛遗响。大抵元词之始,实皆受遗山之感化。子昂以故国王孙,留意词翰,涵养既深,英才辈出。云石、海涯,以绮丽清新之派,振起于前,而天锡继之,元词于此时为盛矣。 天锡小词,亦有法度。如《小阑干》云: 去年人在凤凰池,银烛夜弹丝。沈水消香,梨云梦暖,深院绣帘垂。 今年冷落江南夜,心事有谁知。杨柳风柔,海棠月澹,独自倚阑时。 殊清婉可诵。 余按:天锡以作宫词得盛名,其诗清新绮丽,自成一家。虞道园作傅若金诗序,亦盛推之,而独不言其词。独明宁献王曾品评其词格,盖词为诗名所掩矣。 十、 张翥 字仲举,晋宁人。至正初,以荐为国子助教,累官至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兼翰林学士承旨。有《蜕岩词》三卷。 多丽·西湖泛舟 晚山青,一川云树冥冥。正参差、烟凝紫翠,斜阳画出南屏。 馆娃归、吴台游鹿;铜仙去、汉苑飞萤。 怀古情多,凭高望极,且将尊酒慰飘零。 自湖上、爱梅仙远,鹤梦几时醒。 空留得,六桥疏柳,孤屿危亭。 待苏堤、歌声散尽,更须携妓西泠。 藕花深、雨凉翡翠;菰蒲软、风弄蜻蜓。 澄碧生秋,闹红驻景,采菱新唱最堪听。 见一片、水天无际,渔火两三星。 多情月,为人留照,未过前汀。 仲举此词,气度冲雅,用韵尤严,较两宋人更细。《多丽》一词,终以此为正格。仲举他作皆佳,至此词三首,以以此为首也。 仲举少时,负才不羁,好蹴鞠,喜音乐,不以家业屑意。一旦翻然悔悟,受业于李存之门,又学于仇仁近,由是以诗文知名。薄游扬州,众闻其名,争延致之。仲举肢体昂藏,行则偏竦一肩,韩介玉以诗嘲之曰: “垂柳阴阴翠拂檐,依阑红袖玉纤纤。先生掉臂长街上,十里朱帘尽下帘。” 坐中皆失笑。晚年尝集兵兴以来死节之人为一编,曰《忠义录》,识者韪之。仲举词为元一代之冠,树骨既高,寓意亦远,元词之不亡,赖有此耳。其高处直与玉田、草窗相骖靳,非同时诸家所及。如 《绮罗香》云:“水阁云窗,总是惯曾经处。曾信有、客里关河,又怎禁、夜深风雨。”刻意学白石,冲淡有致。 又《水龙吟·蓼花》云:“瘦苇黄边,疏苹白外,漫汀烟穟。”用“黄边”、“白外”四字殊新。又云:“船窗雨后数枝,低入香零粉碎。不见当年,秦淮花月,竹西歌吹”,悉以感慨,意境便厚。船窗数语,更合蓼花神理,此等处皆仲举特长,规抚南宋诸家,可云神似。 十一、 倪瓒 字元镇,无锡人。有《清闷阁集》词一卷。 人月圆 伤心莫问南朝事,重上越王台。鹧鸪啼处,东风草绿,残照花间。 怅然孤啸,青山故国,乔木苍苔。当时明月,依依素影,何处飞来。 此词沈郁悲壮,即南宋诸公为之,亦无以过。吴彦高以此调得名,实不及元镇作也。他词如《江城子·感旧》、《柳梢青》、《小桃红》诸作,亦蕴籍可喜。 盖元镇先世以赀雄于乡,元镇不事生产,强学好修,藏书数千卷,手自勘定,性有好洁,避俗若浼mei3,故所作无尘垢气。句曲张雨、钱唐俞和尝缮录其稿,论者谓如白云流天,残雪在地,洵合其高洁也。元镇与陆友仁善,因得其词学。集中有《怀友仁》诗云:“归埽松阴苔,迟君践幽约”,可见两人之交谊,无怪其词之雅洁也。 十二、 顾阿瑛 字仲瑛,昆山人。举茂才,署会稽教谕,力辞不就。后以子官封武略将军,钱唐县男,晚称金粟道人。有《玉山草堂集》。 青玉案 春寒恻恻春阴薄。整半月,春萧索。晴日朝来升屋角。树头幽鸟,对调新语,语罢还飞却。 红入花腮青入萼。尽不爽,花期约。可恨狂风空自恶。朝来一阵,晚来一阵,难道都吹落。 阿瑛世居界溪之上,轻财结客。年三十,始折节读书,购古今名画。三代以来,彝鼎秘玩,集录鉴赏,殆无虚日。筑玉山草堂,园池亭馆,声妓之盛,甲于天下。四方名人如张仲举、杨廉夫、柯九思、倪元镇、方外张伯雨辈,常主其家,日夜置酒赋诗,风流文雅,著称东南焉。淮张据吴,遁隐嘉兴之河溪。母丧归,绰溪张氏再辟之,断发庐墓,繙阅释典,自称金粟道人云。 其词不多作,竹垞《词综》仅录三首。《青玉案》外,尚有《蝶恋花》、《清平乐》二支,词境虽不高,而风趣特胜。遭世乱离,壮怀消歇,尝自题其像云: 儒衣僧帽道人鞋,天下青山骨可埋。若说当时豪侠事,五陵鞍马洛阳街。 其晚境亦可悲焉。 十三、 白朴 字太素,又字仁甫,真定人,有《天籁集》。 水龙吟·遗山先生有醉乡一词。仆饮量素悭,不知其趣,独闲居嗜睡有味,因为赋此 醉乡千古人行,看来直到亡何地。 如何物外,华胥境界,升平梦寐。 鸾驭翩翩,蝶魂栩栩,俯观群蚁。 恨周公不见,庄生一去,谁真解、黑甜味。 闻说希夷高卧,占三峰、华山重翠。 寻常羡杀,清风岭上,白云堆里。 不负平生,算来惟有,日高春睡。 有林间,剥啄忘机,幽鸟唤,先生起。 太素少时,鞠养于元遗山,元白为中州世契,两家子弟,每举长庆故事,以诗文相往还。太素为寓斋仲子,于遗山为通家侄。甫七岁,遭壬辰之难,寓斋以事远适。明年春,京城变,遗山遂挈以北渡,自是不茹荤血。人问其故,曰:“俟见吾亲,即如故。”尝罹疾,遗山昼夜抱持,凡六日,竟于臂上得汗而愈,盖视亲子弟不啻过之。读书颖悟异常儿,日亲炙遗山馨欬kai4谈笑,悉能默记。数年,寓斋北归,以诗谢遗山云:“顾我真成丧家犬,赖君曾护落巢儿”。居无何,夫子卜居于滹hu1阳,律赋为专门之学。而太素有能声,号后进之翘楚者。遗山每过之,必问为学次第。尝赠之诗曰:“元白通家旧,诸郎独汝贤”。未几,生长见闻,学问博览。然自幼经丧乱,仓皇失母,便有山川满目之叹。逮亡国,恒郁郁不乐。以故放浪形骸,期于适意。中统初,开府史公,将以所业力荐之于朝。再三逊谢,栖迟衡门,视荣利蔑如也。 其词出语遒上,寄情高远,音节协和,轻重稳惬。凡当歌对酒,感事兴怀,皆自肺腑流出,真如天籁,因以天籁名集。江阴孙大雅云:“先生少有志于天下,已而事乃大谬。顾其先为金世臣,既不欲高蹈远引,以抗其节;又不欲使爵禄以干其身。于是屈己降志,玩世滑稽,徙家金陵,从诸遗老。放情山水间,日以诗酒优游,用示雅志,以忘天下”,是仁甫身世亦可惋也。词中如《咸阳怀古》、《感南唐故宫》诸作,颇多故国之感。赋咏金陵名胜,亦有狡童禾黍之意。而《沁园春·辞谢辟召》一词,竟拟诸嵇康、山涛绝交故事。是其志尚,非同时诸子所能默契也。今人读仁甫《梧桐雨》杂剧,仅目为词人,又乌知先生出处之大节哉。 十四、 邵亨贞 字复孺,号清溪,华亭人。著有《野处集》,及《蛾术词选》四卷。 兰陵王·岁晚忆王彦强而作 暮天碧,长是登临望极。 松江上、云冷雁稀,立尽斜阳耿相忆。 凭阑起太息,人隔吴王故国。 年华晚,烟水正深,难折梅花寄寒驿。 东风旧游历,记草暗书帘,苔满吟屐,无情征旆催离席。 嗟月堕寒影,夜移清漏。依稀曾向梦里识,恍疑见颜色。 空惜,鬓毛白。恨莫趁金鞍,犹误尘迹。 何时弭mi3棹苏台侧。共漉酒纱帽,放歌瑶瑟。 春来双燕,定到否,旧巷陌。 按:复孺以《眉目》、《沁园春》二词得盛名于时,实是侧艳语,不足见复孺之真面目也。其自序云:“龙洲先生以此词咏指甲、小脚,为绝代脍炙。继其后者,独未之见”,是复孺仅学龙洲耳。不知龙洲二词,亦非刘改之最得意作,而世顾盛推之,世人遂以二词概复孺,亦可谓不知复孺者矣。 复孺通博敏贍,虽阴阳医卜佛老书,靡不精核。元时训导松江府学,以子诖gua4误戍颍上,久乃赦还。入明方卒,年九十三。 其词如《拟古》十首,凡清真、白石、梅溪、稼轩,学之靡不神似,即此可见词学之深。又和赵文敏十词,自序云:“余生十而有四年公薨,每见先辈谈公典型学问如天上人,未尝不神驰梦想。昔东坡先生自谓不视范文正公为平生遗恨,其意盖可想见”,是复孺托契古人,足征微尚,岂仅词章云尔哉! |
-- 作者:昆阳子 -- 发布时间:2006/5/30 13:40:30 -- 第九章·概论四·明清 明词芜陋,清词则中兴时也。流派繁杂,疏论如下: 其一·明人词略 论词至明代,可谓中衰之期。探其根源,有数端焉。 开国作家,沿伯生、仲举之旧,犹能不乖风雅。永乐以后,两宋诸名家词,皆不显于世。惟《花间》、《草堂》诸集,独盛一时。于是才士模情,辄寄言于闺阁;艺苑定论,亦揭橥zhu1于香奁。托体不尊,难言大雅,其蔽一也。 明人科第,视若登瀛,其有怀抱冲和,率不入乡党之月旦。声律之学,大率扣槃pan2。迨夫通籍以为还,稍事研讨,而艺非素习,等诸面墙。花鸟托其精神,赠答不出台阁。庚寅揽揆,或献以谀词;俳优登场,亦宠以华藻。连篇累章,不外酬应,其蔽二也。 又自中叶,王李之学盛行,坛坫dian自高,不可一世。惟吾、长夜,既跋扈于先,才胜、相如、伯玉,复簸扬于后。品题所及,渊膝随之。謏闻下士,狂易成风。守升庵《词品》一编,读弇yan2州《巵言》半册,未悉正变,动肆诋(言其)。学寿陵邯郸之步,拾温韦牙后之慧。衣香百合(用修《如梦令》),止崇祚之余音;落英千片(弇州《玉蝴蝶》),亦草堂之坠响。句(扌庶)字(扌君),神明不属,其蔽三也。 况南词歌讴,遍于海内;白苎新奏,盛推昆山;宁庵吴歈yu2,蚤传白下。一时才士,竞尚侧艳。美谈极于利禄,雅情拟诸桑濮。以优孟缠达之言,作乐府风雅之什。小虫机杼,义仍只工回文;细雨窗纱,圆海惟长绮语。好行小慧,无当雅言,其蔽四也。 作者既雅郑不分,读者亦泾渭莫辨,正声既绝,繁响遂多,删汰之责,是在后贤。爰自青田、青邱之下,及于卧子,略为论次之。 一、 刘基 字伯温,青田人,元进士。洪武初,官至御史中丞。论佐命功,封诚意伯,为胡惟庸毒死。正德中,追谥文成。有《覆瓿bu4集》、《犁眉公集》。 千秋岁 淡烟平楚,又送王孙去。花有泪,莺无语。芭蕉心一寸,杨柳丝千缕。今夜雨,定应化作相思树。 忆昔欢游处,触目成前古。口良会,如何许?百杯桑落酒,三叠阳关句。情未与,月明潮上迷津渚。 公诗为开国第一,词则与季迪并称,其佳处虽不逮宋人,固足为朱明冠冕也。小令颇有思致,如《临江仙》、《小重山》、《少年游》诸作,清婉可诵,惟气骨稍薄耳。盖明初诸家,尚不失正宗,所可议者,气度之间终不如两宋。降至升庵辈,句琢字炼,枝枝叶叶为之,益难语于大雅。自马浩澜、施阆仙辈,淫词秽语,无足置喙。词至于此,风雅扫地矣。迨季世陈卧子出,能以秾丽之笔,传凄婉之神,始可当一代高手,此明词之大略矣。 公词于长调不擅胜场,小令如 《谒金门》云:风袅袅,吹绿一庭春草。 《转应曲》云:秋雨,秋雨,门外白杨自语。 《青门引》云:相怜自有明月,照人肺腑清如水。 《渔家傲》云:乱鸦啼破楼头鼓。 《踏莎行》云:愁如溪水暂时平,雨声一夜依然满。 《渡江云》云:定巢新燕子,睡起雕梁,相对整乌衣。 此皆清俊绝伦者也。 公在元时,有《和王文明》诗云:“夜凉月白西湖水,坐看三台上将星。”好事者遂傅会之,谓公望西湖云气,语坐客云:“后十年有帝者起,吾当辅之。”此妄也。当公羁管绍兴时,感愤至欲自杀,借门人密里沙抱持,得不死。明祖既定婺州,犹佐石抹宜孙相守,是岂预计身为佐命者耶?其《题太公钓渭图》云:“偶应飞熊兆,尊为帝王师”,则公自道也。世多以前知目公,至凡纬谶堪舆,动多妄托,岂其然乎? 二、 高启 字季迪,长洲人。隐吴淞江之青邱,自号青邱子。洪武初,召修元史,授编修,擢户部侍郎,坐魏观苏州府上梁文罪,腰斩。有《扣舷词》一卷。 沁园春·雁 木落时来,花发时归,年又一年。 记南楼望信,夕阳帘外;西窗惊梦,夜雨灯前。 写月书斜,战霜阵整,横破潇湘万里天。 风吹断,见两三低去,似落筝弦。 相呼共宿寒烟,想只在、芦花浅水边。 恨呜呜戍角,忽催飞起;悠悠渔火,长照愁眠。 陇塞间关,江湖冷落,莫恋遗粮犹在田。 须高举,教弋人空慕,云海茫然。 青邱乐府,大致以疏旷见长。《行香子·赋芙蓉》,亦一时传诵者也。世传青邱贾祸,因题《宫女图》,其诗云: “女奴扶醉踏苍苔,明月西园侍宴回。小犬隔空吠花影,夜深宫禁有谁来。” 孝陵猜忌,容或有之。然集中又有《题画犬诗》云: “猧儿初长尾茸茸,行响金铃细草中。莫向瑶阶吠人影,羊车夜半出深宫”, 此则不类明初掖庭事。二诗或刺庚申君而作,好事者因之傅会也。总之明祖猜疑群下,恐有不臣之心,故于魏观罪且不赦,因波及青邱耳。假令观建府治,不在淮张故基,虽有谗者,未必入太祖耳也。吾乡明初有北郭十友之名,今传者无一二矣。 三、 杨基 字孟载,嘉州人。大父仕江坐,遂家吴中。洪武初,知荥xing2阳县,历山西按察副使。有《眉庵集》。 烛影摇红·帘 花影重重,乱纹匝地无人卷。 有谁惆怅立黄昏,疏映宫妆浅。 只有杨花得见,解匆匆、寻芳觅便。 多情长在,暮雨回廊,夜香庭院。 曾记扬州,红楼十里东风软。 腰肢半露玉娉婷,犹恨蓬山远。 闲闷如今怎遣,看草色、青青似翦。 且教高揭,放数点残春,一双新燕。 孟载少时曾见杨廉夫,命赋铁笛,诗成,廉夫喜曰:“吾意诗境荒矣,今当让子一头地”,当时因有老杨小杨之目。眉庵词更新俊可喜,尤宜于小令,如《清平乐》、《浣溪沙》诸调。盖眉庵聪慧,故出语便媚。其佳处并不摹临《花间》、《草堂》,与中叶后元美、升庵诸作,不可同日语矣。 《静志居诗话》云:“孟载诗 ‘芳草渐于歌馆密,落花偏向舞筵多’ ‘细柳已黄千万缕,小桃初白两三花’ ‘布谷雨晴宜种药,葡萄水暖欲生芹’ ‘雨颉风颃枝外蝶,柳遮花映树头莺’ ‘燕子绿芜三月雨,杏花春水一群鹅’ ‘江浦荷花双鹭雨,驿亭杨柳一蝉风’ 试填入《浣溪沙》,皆绝妙好词也”,洵然。 四、 瞿佑 字宗吉,钱塘人。洪武中,以荐历仁和、临安、宜阳训导,升周府长史。永乐间谪保安,洪熙元年放还。有《乐府遗音》五卷,《余情词》一卷。 摸鱼子·苏堤春晓 望西湖、柳烟花雾,楼台非远非近。 苏堤十里笼春晓,山色空濛难认。 风渐顺,忽听得,鸣榔惊起沙鸥阵。瑶阶露润。 把绣幕微搴,纱窗半启,未审甚时分。 凭阑处,水影初浮日晕,游船未许开尽。 买花声里香尘起,罗帐玉人犹困。 君莫问,君不见、繁华易觉光阴迅。先寻芳信。 怕绿叶成阴,红英结子,留作异时恨。 宗吉风情丽逸,著《翦灯新话》及《乐府歌词》,多倚红偎翠之语,为时传诵。及谪戍保安,当兴安失守,边境萧条。永乐己亥,降佛曲于塞外,选子弟唱之。时值元宵,作《望江南》五首,词旨凄绝,闻者皆为泣下。又,凌彦翀chong1于宗吉为大父行,曾作梅词《霜天晓角》、柳词《柳梢青》各一百首,号梅柳争春,宗吉一日尽和之。彦翀大惊叹,呼为小友,宗吉以此知名。后彦翀自南荒归葬西湖,宗吉以诗送之云:“一去西川隔夜台,忽见白璧瘗苍苔。酒朋诗友凋零尽,只有存斋冒雨来”,其敦友谊如此。词不多作,四声平仄时有舛失,而琢语固精胜也。 五、 王九思 字敬夫,鄠县人。弘治丙辰进士,选庶吉士,授检讨,调吏部主事,升郎中。坐刘瑾党,降寿州同知,寻勒致仕。有《碧山乐府》。 蝶恋花·夏日 门外长槐窗外竹,槐竹阴森,绕屋重重绿。人在绿荫深处宿,午风枕簟凉如沐。 树底辘轳声断续,短梦惊回,石鼎茶方熟。笑对碧山歌一曲,红尘不到人间屋。 敬夫与德涵俱以词曲见长,德涵之《中山狼》,敬夫之《杜甫游春》,皆盛年屏弃,无聊泄愤之作,而敬夫尤称能手。词则多酬应率意,集中寿词多至数十首,亦可知其颓唐不经意矣。此《蝶恋花》一首,虽随笔所之,而集中实是上乘者。大抵康王虽以词曲著名,实皆注意散套。故论曲家不可不推为上座,论词则为升堂也。世传敬夫将填词,以厚赀募国工,杜门学习琵琶三弦,熟按诸曲,尽其技而后出之。故其词雄放奔肆,俨然有关马之遗。余读其《游春记》及德涵之《中山狼》,嬉笑谑浪,力诋西涯,无怪为世人诟病也。 德涵小令云:“真个是不精不细丑行藏,怪不得没头没脑受灾殃。从今后花底朝朝醉,人间事事忘。刚方,奚落了膺和滂;荒唐,周旋了籍与康。”颇有东篱遗响,词亦不称盛名云。(风鸟注:李膺,范滂,阮籍,嵇康) 六、 杨慎 字用修,新都人。正德辛未赐进士第一,授翰林修撰。以议大礼泣谏,杖谪永昌。天启初,追谥文宪。有《升庵集》。 水调歌头·牡丹 春宵微雨后,香径牡丹时。 雕阑十二,金刀谁剪两三枝。 六曲翠屏深掩,一架银筝缓送,且醉碧霞卮。 轻寒香雾重,酒晕上来迟。 席上欢,天涯恨,雨中姿。 向人欲诉漂泊,粉泪半低垂。 九十春光堪惜,万种心情难写,彩笔寄相思。 晓看红湿处,千里梦佳期。 用修所著书百余种,号为百洽金华。胡应麟嫌其熟于稗bai4史,不娴于正史,作《笔丛》以驳之。然杨所辑《百琲bei4真珍》,《词林万选》,亦词家之功臣也。所著《词品》虽多偏驳,顾考核流别,研讨正变,碻有为他家所不如者。 在永昌日,曾红粉傅面,作双丫髻,插花,令诸妓扶觞游行,了不愧怍。吴江沈自晋曾为谱《簪花髻》杂剧,词场艳称之。 大抵用修文学,一依茶陵衣钵,自北地哆duo1言复古,力排茶陵。用修乃沈酣六朝,览采晚唐,创为渊博靡丽之词。其意欲压倒李何,为茶陵别张壁垒,其用力固至正也。惟措辞运典,时出轻心,援据博则乖误良多,摹仿惯则瑕疵互见,窜改古人,假托往籍,英雄欺人,亦时有之。要其钩索渊深,藻采繁会,自足牢笼一世。即以词曲论之,如 《转应曲》云:花落花落,日暮长门寂寞。 又:门掩门掩,数尽寒城漏点。 《昭君怨》云:“楼外东风到早,染得柳条黄了。低拂玉阑干,怯春寒。” 皆不弱两宋人之作。 他如陶情乐府,警句尤多。如 “费长房锁不尽相思地,女娲氏补不尽离恨天。” 又“别泪铜壶共滴,愁肠兰焰同煎。” 又“和愁和闷,经岁经年。” 又“傲霜雪镜中紫髯,任光阴眼前赤电,仗平安头上青天。” 诸语皆未经人道者。 七、 王世贞 字元美,太仓州人。嘉靖丁未进士,历官至刑部尚书。有《弇州四部稿》。 渔家傲 细雨轻烟装小暝,重衾不耐春寒横。袅尽博山孤篆影。闲自省,天涯有个人同病。 十二巫峰围昼永,黄莺可唤梨花醒。雨点芳波揩不定。临晚镜,真珠簌簌胭脂冷。 《弇州四部稿》盛行海内,毁誉翕xi集,弹射四起,实则晚年亦自深悔也。世皆以王李并称,然元美才气,十倍于鳞。惟病在爱博,笔削千兔,诗载两牛,自以为靡所不有,方成大家。究之千篇一律,安在其靡所不有也? 《艺苑卮言》为弇州少作,其中论词诸篇,颇多可采。其自言云:“作《卮言》时,年未四十,与于鳞辈是古非今,此长彼短,未为定论。行世已久,不能复秘。惟有随事改正,勿误后人”,元美之虚心克己,不自掩护如此。又自述诗云:“野夫兴就不复删,大海回风吹紫澜。”言虽夸大,亦实语也。 其词小令特工,如《浣溪沙》云:权把来书钩午梦,起沽村酿泼春愁。 《虞美人》云:鸭头虚染最长条,酝造离亭清泪几时消。 又“珊瑚翠色信丰酒,解醉愁人否”,皆当行语。 独世传《鸣凤记》,谱介溪相国杨忠愍公事,则时有失律欠当处。或云为同时人假托者,要亦可信也。 八、 张(糹延) 字世文,高邮人。正德癸酉举人,官武昌通判,迁知光州。有《南湖集》。 风流子 新阳上帘幌,东风转,又是一华年。 正驼褐寒侵,燕钗春袅;句翻词客,簪斗宫娃。 堪娱处,林莺啼暖数,渚鸭水晴沙。 绣阁轻烟,翦灯时候;青旌残雪,卖酒人家。 此时应重省,瑶台畔,曾遇翠盖香车。 愁肠尘缘犹在,密约还赊。 念鳞鸿不见,谁传芳信;潇湘人远,空采苹花。 无奈疏梅风景,碧草天涯。 世文学词曲于王西楼,西楼名磐,亦高邮人,为南湖外甥。今南湖《西楼乐府·弁言》所云“不肖甥张守中”者,即糹延也。中论西楼家世甚详,不啻王博文之序《天籁集》也。《南湖词》所可见者,仅《词综》所录《风流子》、《蝶恋花》两首。《古今词话》亦盛推之,目为风流蕴籍,足以振起一时,亦非溢美。惟所著《诗余图谱》一书,略有可议而已。《四库提要》云:“是编取宋人歌词,择声调合节者,一百十首。汇而谱之,各图其平仄于前,而缀词于后,有当平当仄、可平可仄二例,而往往不据古词,意为填注。于古人故为拗句,以取抗坠之节者,多改谐诗句之律。又校雠不精,所谓黑围为仄,白围为平,半黑半白为平仄通者,亦多混淆,殊非善本”,此言碻中张氏之弊,宜为万氏所讥也。 九、 马洪 字浩澜,仁和人。有《花影集》三卷。 东风第一枝·梅花 饵玉餐香,梦云惜月,花中无此清莹。 俨然姑射仙人,华珮明珰新整。 五铢衣薄,应怯瑶台凄冷。 自骖鸾、来下人间,几度雪深烟暝。 孤绝处,江波流影;憔悴也,春风销粉。 相思千种闲愁,声声翠禽啼醒。 西湖东阁,休说当时风景。 但留取,一点芳心,他日调羹翠鼎。 《词品》云:“鹤窗善咏诗,尤工长短句。虽皓首韦布,而含吐珠玉,锦绣胸肠,居然若贵介王孙也。词名花影,盖取月下灯前,无中生有之意。” 余案:明有二《花影集》,一为鹤窗,一为施子野也。鹤窗气度从容,不入小家态,子野则流于纤丽矣。 鹤窗《少年游》云:“原来却在瑶阶下,独自踏花行。笑摘朱樱,微揎翠袖,枝上打流莺”。 《行香子》云:惜月前宵,病酒今朝。 《满庭芳·落花》云:谁道天机绣锦,都化作紫陌尘埃。 颇有隽永意味,非子野所及也。 十、 陈子龙 字卧子,青浦人。崇祯十年进士,官兵科给事中,进兵部侍郎。明亡殉节,清谥忠裕。有《湘真阁词》。 蝶恋花 雨外黄昏花外晓,催得流年,有恨何时了。燕子乍来春又老,乱红相对愁眉埽。 午梦阑珊归梦杳,醒后思量,踏遍闲庭草。几度东风人意恼,深深院落芳心小。 大樽文宗西汉,诗秩三唐,苍劲之色与节义相符。乃《湘真》一集,风流婉丽,言内意外,已无遗议。柴虎臣所谓“华亭肠断,宋玉魂销”,惟卧子有之。所微短者,长篇不足耳。余尝谓明词,非用于酬应,即用于闺闼。其能上接风骚,得倚声之正者则者,独有大樽而已。三百年中,词家不谓不多,若以沈郁顿挫四字绳之,殆无一人可满意者。盖制举盛而风雅衰,理学炽而词意熄,此中消息,可以参核焉。至卧子则屏绝浮华,具见根柢,较开国时伯温、季迪,别有沈着语,非用修、弇州所能到也。他作如《山花子》云: 杨柳凄迷晓雾中,杏花零落五更钟。寂寂景阳宫外月,照残红。 蝶化彩衣金缕尽,虫衔画粉玉楼空。惟有无情双燕子,舞东风。 凄丽近南唐二主,词意亦哀以思矣。又《江城子》后半叠云: 楚宫吴苑草茸茸,恋芳丛,绕游蜂。料得来年、相见画屏中。人自伤心花自笑,凭燕子,骂东风。 亦绵藐凄恻,不落凡响。 先生于诗学至深,曾选明人诗,其自序略云:“一篇之收,互为讽咏;一韵之疑,互相推论。览其色矣,必准绳以观其体;符其格矣,必吟讽以求其音;协其调矣,必渊思以研其旨”。论诗能于色泽气韵中辨之,自是深得甘苦语,宜其词之渊懿大雅,为一代知音之殿也。丹徒陈亦峰云:“明末陈人中,能以浓艳之笔,传凄婉之神,在明代便算高手。然视国初诸老,已难同日而语,更何论唐宋哉。”寓贬于褒,持论未免过刻矣。 |
-- 作者:昆阳子 -- 发布时间:2006/5/30 13:41:08 -- 第二·清人词略 词至清代,可谓极盛之期。惟门户派别,颇有不同。二百八十年中,各遵所尚。虽各不相同,而各具异采也。 其始沿明季余习,以花草为宗。继则竹垞独取南宋,而分虎、符曾佐之,风气为之一变。至樊榭而浙中诸子,咸称彬彬焉。皋文、郎甫,独工寄托,去取之间,号为严密,于是毗陵遂树帜骚坛矣。 鹿潭雄才,得白石之清。而俯仰身世,动多感喟。庾信萧瑟,所作愈工,别裁伪体,不附风气,骎骎入两宋之室。 幼霞之与小坡,南北不相谋也。而幼霞之严,小坡之精,各抒称心之言,咸负出尘之誉。风尘澒hong4洞,家国飘摇,读其词者,即可知其身世焉。一代才彦,迥出朱明之上。迨及季世,疆村、夔笙,并称瑜亮,而新亭故国之感,尤非烟柳斜阳所可比拟矣。朱况两家,以人皆生存,未便辑入云。 盖尝总而论之,清初辇毂gu1诸公,尊前酒边,借长短句以吐胸中之气。始而微有寄托,久则务为谐鬯chang4。而吴越操觚家,闻风竞起,选者作者,妍媸糅杂。渔洋数载广陵,实为此道总持。迨纳兰容若,才华门第直欲牢笼一世。享年不永,同声悲惋,此一时也。 竹垞以出类之才,平生宗尚,独在乐笑,江湖载酒,尽埽陈言,而一时裙屐,亦知取武姜张。叫嚣奔放之风,变而为敦厚温柔之致。二李继轨,更畅宗风。又得太鸿羽翼,如万花谷中杂以芳杜。扬州二马,太仓诸王,具臻妙品。而东坡词诗,稼轩词论,肮脏激扬之调,遂为世所垢病,此一时也。 自樊榭之学盛行,一时作家,咸思拔帜于陈朱之外。又遇大力者,负之以趋,窈曲幽深,词格又非昔比。武进张氏,别具论古之怀,大汰言情之作。词非寄托不入,皋文已揭橥于前;言非宛转不工,子远又联骖于后。而黄仲则、左仲甫、恽子居、张翰风辈,操翰铸辞,绝无饾饤之习。又有介存周子,接武毗陵,标赵宋为四家,合诸宗于一轨。其壮气毅力,有非同事哲匠可并者,此一时也。 洪杨之乱,民苦锋镝。水云一卷,颇多伤乱之语。以南宋之规模,写江东之兵革。平生自负,接步风骚。论其所造,直得石帚之神理。复堂雅制,品骨高骞。窥其胸中,殆将独秀,而艺非专嗜,难并鹿潭,箧qie4中词品题所及,亦具巨眼。开比兴之端,结浙中之局,礼义步愆qian1,根柢具在,月坡樵风,无所不赅。持较半塘,未云才弱,其精到之处,雅近玉田。而苕雅一卷,又有狡童离黍之悲焉,此又一时也。 至于论律诸家,亦以清代为胜。红友订词,实开橐钥;顺卿论韵,亦推输墨。而其所作,率皆颓唐,不称其才,岂知者未必工,工者未必尽知之欤?于是综核一代之言,复为论次之。 一、 曹溶 字洁躬,嘉兴人。崇祯十年进士,清官至户部侍郎。有《静惕堂集》。词附。 满江红·钱唐观潮 浪涌蓬莱,高飞撼、宋家宫阙。 谁激荡、灵胥一怒,惹冠冲发。 点点征帆都卸了,海门急鼓声初发。 似万群风马骤银鞍,争超越。 江妃笑,堆成雪;鲛人舞,圆成月。 正危楼湍转,晚来愁绝。 城上吴山遮不住,乱涛穿到严滩歇。 是英雄、未死报仇心,秋时节。 先生为浙词之最先者,故竹垞最为心折。其言曰:“余壮日从先生南游岭表,西北至云中。酒阑灯炧,往往以小令慢词,更迭唱和。念倚声虽小道,当其为之,必崇尔雅,斥淫哇,极其能事,亦足宣昭六义,鼓吹元音。往者明三百祀,词学失传,先生搜辑遗传,余曾表而出之。数十年来,浙西填词者,家白石而户玉田。从容大雅,风气之变,实由于此。”观竹垞之言,亦犹惜抱之与海峰也。 其词虽不尽工,然颇得空灵之趣。如《题静志居琴趣后·凤凰台上忆吹箫》云:“无限柔肠,宛转秋雨,夜想朱唇。”又“真真这番瘦也,酒醒后,新词只索休频”,颇有玉田遗意。 二、 王世祯 字贻上,号阮亭,新城人。顺治十八年进士,官至刑部尚书。有《衍波词》。 浣溪沙·红桥 北郭清溪一带流,红桥风物眼中秋。绿杨城郭是扬州。 西望雷塘何处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澹烟芳草迷旧楼。 渔洋小令,能以风韵胜,仍是做七绝惯技耳。然自是大雅,但少沈郁顿挫之致。昔人谓渔洋词为诗掩,非笃论也。词固以含蓄为主,惟能含蓄,而不能深厚,亦是无益。若谓北宋皆如是,为文过之地,正清初诸子之失,不独渔洋也。 长调殊不见佳,《词综》所录《拜星月踏青》一首,亦非《衍波集》中妙文,惟《凤凰台上忆吹箫》一首,和漱玉韵者,可云集中之冠,因并录之: 镜影圆冰,钗痕却月,日光又上楼头。 正罗帷梦觉,红褪缃钩。 睡眼初瞤shunr未觉,梦里事、寻忆难休。 人不见,便须含泪,强对残秋。 悠悠,断鸿南去,便潇湘千里,好为侬留。 又斜阳声远,过尽西楼。 颠倒相思难写,空望断、南浦双眸。 伤心处,青山红树,万点新愁。 思深意苦,几欲驾易安而上之,《衍波集》中仅见此篇。 三、 曹贞吉 字升六,安邱人。顺致十七年举人,官礼部员外郎。有《珂雪词》二卷。 水龙吟·白莲 平湖烟水微茫,个人仿佛横塘住。 碧云乍起,羽衣初试,靓妆楚楚。 露下三更,月明千里,悄无寻处。 想芦花苹叶,空濛一色,迷玉井峰头路。 莫是苎罗未嫁,曳明珰、若耶归去。 游仙梦杳,瑶天笙鹤,凌波微步。 宿鹭飞来,依稀难认,风吹一缕。 泛木兰舟小,轻绡掩映,问谁家女? 浙派喜咏物,征故实,为后人操戈之地在此。升六固不居此例,然如《龙涎香》、《白莲》、《莼》、《蝉》等篇,嘉道以后,词家率喜学步,而所作未必工也。 余故谓律不可不细,咏物题可不作。至于借守律之严,恕临文之拙,吾不愿士夫效之。清初诸老,惟珂雪最为大雅。才力虽不逮朱陈,而取径则正大也。其词风华掩映,寄托遥深,古调之中,纬以新意,盖其天分于此事独近耳。至咏物诸作,为陈迦陵推挹者,吾甚无取也。 四、 吴绮 字薗次,江都人。由选贡生官湖州知府,有《蓺yi4香词》 钗头凤·冬闺 灯花滴,炉香熄,屏风静掩遥山碧。箫难弄,衾长空。五更帘幕,月和霜重。冻、冻、冻。 闲寻觅,无消息,泪痕冰惹红绵湿。愁难送,情还种。巫云昨夜,同骑双凤。梦、梦、梦。 小令学花间,长调学苏辛,清初词家通例也。然能情语者未必工壮语,薗次则两者皆工。故竹垞论其词,谓选调寓声,各有旨趣,其平和雅丽处绝似西麓,亦非溢美。余读其《满江红·醉吟》,有“髀肉晚销燕市马,乡心秋冷扬州鹤”,又云“海上文章苏玉局,人间游戏东方朔”,出语又近迦陵,盖薗次与迦陵同为异姓昆季,是以词境有相同处。 五、 顾贞观 字华峰,号梁汾,无锡人。康熙五年举人,官国史院典籍。有《弹指词》。 双双燕·用史邦卿韵 单衣小立,正秋雨槐花,鬓丝吹冷。 屏山几曲,犹忆画眉人并。 残叶暗飘金井,问燕子、归期未定。 伤心社日辞巢,不是隔年双影。 碧甃,生怜苔润。伴欲折垂条,越加轻俊。 为他萦系,絮语一帘烟暝。 容易雕梁站稳,待二十四番风信。 重来唤取疏狂,半刻玉肩偷凭。 梁汾词,以曲《金缕》二首寄汉槎为最著。词云: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生平万事,那堪回首。 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 记不起、从前杯酒。 魑魅择人应见惯,料输他、覆雨翻云手。 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亦然骨肉,几家能彀? 比似红颜多薄命,更不如今还有。 只绝塞、苦寒难受。 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 置此札,兄怀袖。 次章云: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夙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 曾不减、夜郎僝僽chan2zhou4。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千万恨,为兄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 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 但愿得、河清人寿。 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 言不尽,观顿首。 二词纯以性情结撰而成,悲之深,慰之至,丁宁告语,无一字不从肺腑流出,此华峰之胜处也。惟不悟沈郁之致,终非上乘。 六、 彭孙遹 字骏孙,号羡门,海盐人。康熙十八年鸿博第一,历官至吏部侍郎。有《延露词》三卷。 绮罗香·春尽日有寄 翠远浮空,红残欲滴,帘掩青山无数。 旧事难寻,春色半归尘土。 扑蝶会、如梦光阴,砑花笺、相思图谱。 怪东风、不为春愁,凝眸又见碧云暮。 年来沦落已惯,任一身长是,飘零吴楚。 珠泪缄题,恨字分明寄与。 想南楼、柳絮飞时,是玉人、夜来凭处。 应望断、远水归帆,濛濛江上雨。 清初诸家,羡门较为深厚。严绳孙云:“羡门惊才绝艳,长调数十阕,固堪独步江左。至其小词,啼香怨粉,怯月凄花,不减南唐风格。”此朋友标榜之语,原非定论。余谓羡门长调小令,咸有可观。惟不能沉着,故仍以聪明见长,盖力量未足,不得不以巧胜也。《忆王孙·寒食》、《苏暮遮·娄江寄家信》等篇,颇得北宋人遗韵。 七、 陈维崧 字其年,宜兴人。康熙十八年举鸿博,授检讨。有《迦陵词》三十卷。 江南春·和倪云林韵 风光三月连樱笋,美人踌躇白日静。 小楼空翠飐东风,不见其余见衫影。 无端料峭春闺冷,忽忆青骢别乡井。 长将妾泪黦yue4红巾,愿作征夫车畔尘。 人归迟,春去急,雨丝满院流光湿。 锦书远道嗟奚及,坐守吴山一春碧。 何日功成还马邑,双倚琵琶花树立。 夕阳飞絮化为萍,揽之不得徒营营。 清初词家断以迦陵为巨擘。曹秋岳云:“其年与锡鬯,并负轶世才。同举博学鸿词,交又最深。其为词,亦工力悉敌。乌帽载酒,一时未易轩轾也。”后人每好杨朱而抑陈,以为竹垞独得南宋真脉,盖亦偏激之论。世之所以抑陈者,不过诋其粗豪耳,而迦陵不独工于壮语也。《丁香·竹菇》、《齐天乐·辽后妆楼》、《过秦楼·疏香阁》、《愁春未醒·春晓》、《月华清》诸阕,婉丽娴雅,何亚竹垞乎?即以壮语论之,其气魄之壮,古今殆无敌手。《满江红》、《金缕曲》多至百余首,自来词家有此雄伟否。虽其间不无粗率处,而波澜壮阔,气象万千,即苏辛复生,犹将视为畏友也。 短调《点绛唇》云:悲风吼,临洺驿口,黄叶中原走。 《醉太平》云:估船运租,江楼醉呼,西风流落丹徒,想刘家寄奴。 《好事近》云:别来世事一番新,只吾徒犹昨。话到英雄末路,忽凉风索索。 平叙中峰峦叠起,力量最雄,非余子所能及也。 长调《满江红》诸曲,纵笔所之,无不雄大。 如“生子何须李亚子,少年当学王昙首”(为陈九之字题扇)。 又“被酒我思张子布,临江不见甘兴霸”。 《汴京怀古樊楼》一章下半云:风月不须愁,变换江山,到处堪歌舞。恰西湖甲第又连天,申王府。 此类皆极苍凉,又极雄丽。而老辣处几驾稼轩而上之,其年真人杰哉。 至如《月华清》后半云:如今光景难寻,似晴丝偏脆,水烟终化。碧浪朱阑,愁杀隔江如画。将半帙南国香词,做一夕西窗闲话,吟写,被泪痕占满,银笺桃帕。 《沁园春·题徐渭文钟山梅花图》后半云:如今潮打孤城,只商女船头月自明。叹一夜啼乌,落花有恨;五陵石马,流水无声。寻去疑无,看来似梦,一幅生绡泪写成,携此卷,伴水天闲话,江海余生。 情词兼胜,骨韵都高,几合苏辛周姜一手矣。 八、 性德 原名成德,字容若,满洲正白旗人,康熙十二年进士。有《饮水词》三卷。 一丛花·咏并蒂莲 阑珊玉珮罢霓裳,相对绾红妆。 藕丝风送凌波去,又低头软语商量。 一种情深,十分心苦,脉脉背斜阳。 色香空尽转生香,明月小银塘。 桃根桃叶终相守,伴殷勤、双宿鸳鸯。 菰米漂残,沈云乍黑,同梦寄潇湘。 容若小令,凄惋不可卒读。顾梁汾、陈其年皆低首交称之。究其所诣,洵足追美南唐二主。清初小令之工,无有过于容若者矣。 同时佟世南有《东白堂词》,较容若略逊。而意境之深厚,措词之显豁,亦可与容若相勒。然如《临江仙·寒柳》、《天仙子·渌水亭秋夜》、《酒泉子·酴醿谢后作》,非容若不能作也。又《菩萨蛮》云:“杨柳乍如丝,故园春尽时”,凄惋闲丽,较“驿桥春雨”更进一层。或谓容若是李煜转生,殆专论其词也。承平宿卫,又得通儒为师,搜辑旧籍,刊布艺林,其志尚自足千古,岂独琢词之工已哉。 九、 朱彝尊 字锡鬯,号竹垞,秀水人。康熙十八年,以布衣召试鸿博,授检讨。有《江湖载酒集》三卷,《静志居琴趣》一卷,《茶烟阁体物集》二卷,《蕃锦集》一卷。 解珮令·自题词集 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老去填词,一半是、空中传恨。几曾围、燕钗蝉鬓? 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红粉。料封侯、白头无分。 竹垞诸作,《载酒集》洒落有致,《茶烟阁》组织甚工,《蕃锦集》运用成语,别具匠心,皆无甚大过人处。惟《静志居琴趣》一卷,尽扫陈言,独出机杼。艳词有此,不独晏欧所不能,即李后主、牛松卿,亦未易过之。生香真色,得未曾有,其前后次序,略可意会,不必穿凿求之也。余尝谓竹垞自比玉田,故词多浏亮,惟秦七与黄九不可相提并论。秦之工处,北宋殆无与抗,非黄九所能望其肩背。竹垞不学秦而学玉田,盖独标南宋之帜也。然而竹垞托体之不能高,即坐此病,知音者当以余言为然也。今人慑于陈朱之名,以为国朝冠冕,不知陈朱虽足弁冕一朝,究其所诣,尚未绝伦,有志于古者,当宜取法乎上也。 十、 李良年 字符曾,秀水人,康熙十八年举鸿博。有《秋锦山房词》二卷。 疏影·黄梅 岁阑记否?著浅檀宫样,初染庭树。 懒趁群芳,雪后春前,年年点缀寒圃。 横斜月淡蜂黄影,长只傍、短垣低护。 倚茜裙、欲撚苔枝,冻鸟一双飞去。 依约荷圆磬小,翦来越镜里,先映眉妩。 蓓蕾匀拈,细搅银丝,钗冷玉鱼偏处。 还愁羯鼓催无力,沸蟹眼、胆瓶新注。 正暖香、梦惹江南,忘了陇头人苦。 秋锦论词,必尽扫蹊径,尝谓南宋词人,梦窗之密,玉田之疏,必兼之乃工,斯言最碻。然秋锦自作诸词,不能践此言也。梦窗固密,惟有灵气往来;玉田固疏,而其沉着处,虽白石亦且不及。浙词专学玉田之疏,于是打油腔格摇笔即来。如“别有一般天气”、“禁得天涯羁旅”等语,一时词稿中,几几触目皆是。 又好用书卷,秋锦《催雪之红梅》用比红儿诗,必注明罗虬;《解连环·送孙以恺使朝鲜》,用雌图别叙,又须注明孝经纬。不知词之佳处,不必以书卷见长,搬运类书,最无益于词境也。 符曾所作,纯疵互见。如 《好事近》云:“五十五船旧事,听白头人语”; 《高阳台》云:“一笛东风,斜阳淡压荒烟”; 《踏莎行》云:“游人休吊六朝春,百年自有伤心处” 胜国之感,妙于淡处描写,味隽意长,似非竹垞所能到者。 十一、 李符 字分虎,一字耕客,嘉兴人,布衣。有《耒边词》二卷。 齐天乐·苕南道中 野塘水漫孤城路,晓来载诗移槛。 柳恽汀荒,邱迟宅坏,急雨鸣蓑千点。 绿芜如染,映翠藻参差,鹈鹕能占。 沽酒何村,花明独树小桥店。 昔游如昨日耳,记深深院宇,罗绮春艳。 妆阁悬蛛,舞衫化蝶,满目繁华都减。 湿云乍敛,露浮玉遥峰,相看无厌。 渔唱沧浪,荻根灯又闪。 竹垞论分虎词云:“分虎游屐所向,南朔万里,词帙繁富,殆善学北宋者。顷复示我近稿,益精研于南宋诸名家词,乃变而愈上矣。”斯言也,盖即为自己张旗鼓也。是时长调词学南宋者不多,分虎与竹垞同旨,宜其水乳交融矣。 案:南宋词格律居音先,而《齐天乐》四处去上,分虎竟未能遵守,是词律亦有舛误也。惟集中佳句颇多,赋物体亦有弦外意,较秋锦诚不愧兄弟耳。 如《何满子·经阮司马故宅》云:惨澹君王去国,风流司马无家。歌扇舞衣行乐地,只余衰柳栖鸦。赢得名传乐部,春灯燕子桃花。 《疏影·帆影》云:忽遮红日江楼暗,只认是、凉云飞度。待翠娥、帘底凭看,已过几重烟浦。 《钓船笛》云:曾去钓江湖,腥浪粘天无际。浅岸平沙自好,算无如乡里。从今只住鸭儿边,远或泛苔水。三十六陂秋到,宿万荷花里。 此等随手挥洒,别具天然风骨。 十二、 厉鹗 字太鸿,钱唐人。康熙五十九年举人,乾隆元年荐举鸿博。有《樊榭山房词》二卷,续集二卷。 齐天乐·秋声馆赋秋声 簟凄灯暗眠还起,清商几处催发。 碎竹虚廊,枯莲浅渚,不辨声来何叶。 桐飙又接,尽吹入潘郎,一簪愁发。 已是难听,中宵无用怨离别。 阴虫还更切切,玉窗挑锦卷,惊响檐铁。 漏断高城,钟疏野寺,遥送凉潮呜咽。 微吟渐怯,讶篱豆花开,雨筛时节。 独自开门,漫庭都是月。 清朝词人,樊榭可谓超然独绝者矣。论者谓其词沐浴白石、梅溪,洵是至言。大抵其年、锡鬯、太鸿三人,负其才力,皆欲于宋贤外别树一帜。而窈曲幽深,当以为樊榭为最。学者循是以求深厚,则去姜史不远矣。 集中佳处,指不胜缕。如《国香慢·素兰》云:月中何限怨,念王孙草绿,孤负空香。冰丝初弄清夜,应诉悲凉。玉斫相思一点,算除是连理唐昌。闲阶澹成梦,白凤梳翎,写影云窗。 声调清越,是其本色,亦是其所长。 又《百字令》云:“万籁生山,一星在水,鹤梦疑重续。拏音遥去,西岩渔父初宿”,无一字不清俊。下云“林净藏烟,峰危限月,帆影摇空绿。随风飘荡,白云还卧深谷”,炼字炼句,归于纯雅,此境亦未易到。 至于造句之工,亦雅近乐笑翁。世有陆辅之,定录入词眼也。如《齐天乐》云:将花插帽,向第一峰头,倚空长啸。 《高阳台》云:“秘翠分峰,凝花出土。” 《忆旧游》云:“溯溪流云去,树约风来,山翦秋眉。” 又云:“又送萧萧响,尽平沙霜信,吹上僧衣。凭高一声弹指,天地入斜晖。” 诸如此类,是樊榭独到处。 十三、 江炳炎 字研南,钱唐人,有《琢春词》。 江昱yu4、江昉附。 垂杨·柳影 轻寒乍暖,算翠阴占地,昼闲庭院。 欲折偏难,巧莺空送声千啭。 休嫌云暗章台畔,怕纤雨、楚腰吹断。 正依稀、低映江潭,共夕阳飘乱。 辛苦长亭夜半,是摇漾瘦魂,兔华初满。 误了闺人,也曾描出春前怨。 还教学缀修蛾浅,但漠漠、如烟一片。 秋来待写疏痕,愁又远。 研南在清代不甚显,然学南宋处,颇有一二神解,与宾谷音趣相同。宾谷得南宋之意趣,研南得南宋之神理,若橙里,则句琢字炼,归于纯雅,惟不能深厚。此三江词之工力,皆不能到沉郁地步也。清朝词家多犯此病,故骤览之,居然姜史复生,深求之,皆姜史之糟粕也。 十四、 王策 字汉舒,太仓人,诸生。有《香雪词钞》二卷。 时翔附。 薄倖·秋槎题余香雪词,似有宋玉之疑,赋此奉答 心花落艳,似寂寞、枯禅退院。 便吟出、晓风残月,那是兰陵真面。 只钧天、一梦消魂,颜凭泪洗肠轮转。 叹雨絮前缘,霜兰现业,负尽三生恩眷。 却是诗因墨果,休猜做、世间情恋。 况天荒地老,名闻影隔,东风不认楼中燕。 秋坟露溅,倘知音怜我,客嘲肯制招魂唤。 装来玳瑁,留抵返生香片。 太仓诸王皆工词翰,汉舒尤为杰出。惜其享年不永,未尽所长,其笔分固甚高也。作词贵在悲郁中见忠厚,若悲怨而激烈,则其人非穷则夭。汉舒《念奴娇·秋思》一首,颇有衰飒气象。如“浮生皆梦,可怜此梦偏恶”,又云“看取西去斜阳,也如客意,不肯多耽搁”,皆悲惨语耳。卒至早夭,言为心声,便成词谶矣。 汉舒外惟小山为佳,小山工绮语,才不高而情胜,措语亦自婉雅,无绮罗恶态。如“病容扶起淡黄时”,又云“燕子寻人巷口,斜阳记不真”,又云“一双红豆寄相思,远帆点点春江路”,又云“灯微屏背影,泪暗枕流痕”,皆措词凄惋,晏欧之流亚也。 |
-- 作者:昆阳子 -- 发布时间:2006/5/30 13:41:47 -- 十五、 史位谦 字位存,宜兴人,诸生。有《小眠斋词》四卷。 双双燕·过红桥怀立甫 春愁易满,记红到樱桃,乍逢欢侣。 几番携手,醉里听残杜宇。 曾向花源问渡,是水国风光多处。 可应酒滞香留,不记江南春雨。 南浦,清阴如故。谁料得春来,暗添凄楚。 月蓬烟櫂,载了冷吟人去。 可惜千条弱柳,更难系、轻帆频住。 如今绿遍桥头,尽作情丝恨缕。 清词中其年雄丽,竹垞清丽,樊榭幽丽,位存则雅丽。皆一代艳才,位存稍得其正而已。如“团扇先秋生薄怨,小池风不断”,神似温韦语。然非心中有怨情,亦不能如此沉挚。他词如《采桑子》云:“泪滴寒花,渐渐逢人说鬓华”,《满江红》云:“更不推辞花下酒,最难消受黄昏雨”,非天才学力兼到者不能。同时如朱云翔、吴荀叔、朱秋潭、汪对琴诸君,皆以词名东南,然概不如位存也。 十六、 任曾贻 字淡存,荆溪人,诸生。有《矜秋阁词》一卷。 百字令·立春前一日寄怀储文滆津 短蓬听雨,共江干秋晚,几番潮汐。 不道烟帆分别浦,一水迢迢长隔。 貰shi4酒当垆,敲诗午夜,弹指成今昔。 双鱼何处,飘摇尺素难觅。 又是雪霁明窗,炉温小阁,残腊余今夕。 想到南枝初破蕊,一点新春消息。 稳卧湖林,鬓丝无恙,肯便闲吟笔。 甚时花底,玉尊同醉春碧。 储长源云:淡存词删削靡曼,独抒性灵,于宋人不沾沾袭其面貌,而能吸其神髓。一语之宫,令人寻味无穷。 余按:淡存与位存、遂佺(朱云翔,字遂佺,元和人,有《蝶梦词》),工力相等。《矜秋》一集,卓有声誉,然其用力亦勤矣。宜兴多彦,二史储任,皆负清才。承红友之律,而能以研丽语出之。至周介存,遂独辟奥窍,自抒伟论。其于阳湖,洵可揖让坛坫,不得以附庸目之也。 淡存他作如《临江仙》云:砧声今夜月,灯影昔年情。 《高阳台》云:何因得似红襟燕,认朱楼、飞入伊家。 《西子妆》云:相思一点落谁家,叹匆匆、欲留难住。 皆佳,惟《买坡塘》云:花开常怕春归早,那更几经烟雨。 《祝英台》云:眼看红紫飘残,蔷薇开也,尚留得、春光几许。 则摹仿稼轩,太觉形似矣。 十七、 过春山 字葆中,吴县人,诸生,有《湘云遗稿》二卷。 倦寻芳·过废园见牡丹盛开有感 絮迷蝶径,苔上莺帘,庭院愁满。 寂寞春光,还到玉阑干畔。 怨绿空余清露泣,倦红欲倩东风浼mei3。 听枝头、有哀音凄楚,旧巢双燕。 漫伫立、瑶台路杳,月珮云裳,已成消散。 独客天涯,心共粉香零乱。 且共花前今夕酒,洛阳春色匆匆换。 待重来,只有断魂千片。 湘云笔意骚雅,为吾乡词家之秀。论其词格,雅近樊榭。吴竹屿称其词如“雪藕冰桃,沁人醉梦”,此言是也。余谓湘云词,聪秀在骨,咀嚼无厌。其人独立不惧,当时坛坫,皆未尝附和,所谓不随风气者是也。吾乡词人至多,论不附声气,独行其是者,仅葆中一人而已。他如潘氏诸子、问梅七子,贵胄标榜,皆不如湘云矣。 葆中词如《明月生·南浦》云:几点萍香鸥梦稳,柳绵吹尽春波冷。又回首桃源仙路迥,一声款乃川光暝。 《瑞鹤仙》云:“凄恻,西泠春晚,天竺云深。空怀孤洁,荷衣未葺,天涯愁倚岩石。念幽人去后,峰南峰北,多少啼猿唤客。暗伤心、欲荐江篱,夜凉露白。” 皆不事雕琢,以气度胜者,是谓之大雅。 十八、 张蕙言 木兰花慢·杨花 尽飘零尽了,谁人解,当花看。 正风避重帘,雨回深幕,云护轻幡。 寻他一春伴侣,只断红、相识夕阳间。 未忍无声坠地,将低重又飞还。 疏狂情性,算凄凉、耐得到春阑。 但月地和梅、花天伴雪,合称轻寒。 收将十分春恨,做一天、愁影绕云山。 看取青青池畔,泪痕点点凝斑。 皋文《词选》一编,埽糜曼之浮音,接风骚之真脉,直具冠古之识力者也。词亡于明,至清初诸老,具复古之才,惜未能穷究源流。乾嘉以还,日就衰颓,皋文与翰风出,而溯源竞委,辨别真伪,于是常州词派成,与浙词分镳争先矣。皋文《水调》歌五章,既沈郁,又疏快,最是高境。论者辄以为疏于律度,洵然,然不得以此少之。 如首章云:难道花开花落,又是春风来去,便了却繁华。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 次章云: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进如何?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 三章云:珠帘卷春晓,胡蝶忽飞去。游丝飞絮无绪,乱点碧云钗。肠断江南春思,粘着天涯残梦,剩有首重回。银蒜且深押,疏影任徘徊。 五章云: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是他酿就春色,又断送流年。 热肠郁思,全自风骚中来,所以不可及也。 茗柯存词,止四十六首,可谓简而又简。仁和谭仲修,批为评注,而迄今未能就,甚可惜也。 弟琦,字翰风,与皋文同撰《苑邻词选》。虽町畦未尽,而奥窔始开,其所作诸词,亦深美闳约,振北宋名家之绪。 如《南浦》云: “惊回残梦,又起来,清夜正三更。 花影一枝枝瘦,明月满中庭。 道是江南绮陌,却依然、小阁倚银屏。 怅海棠已老,心期难问,何处望高城? 忍记,当时欢聚,到花时、长托此春酲。 别恨而今谁诉?梁燕不曾醒。 帘外依依香絮,算东风吹到几时停。 向鸳衾无奈,啼鹃又作断肠声。” 研丽流转,雅近少游,宜其负盛名于江南也。其子仲远,序《同声集》有云:“嘉庆以来名家,皆从此出,信非虚语。周止斋益穷正变,潘四农又持异论,要之倚声之学,至二张而始尊”,此可为定论耳。 十九、 周济 字保绪,荆溪人,有《止庵词》。 渡江云·杨花 春风真解事,等闲吹遍,无数短长亭。 一星星是恨,直送春归,替了落花声。 凭阑极目,荡春波、万种春情。 应笑人、春粮几许,便要数征程。 冥冥。车轮落日,散绮余霞,渐都迷幻景。 问收向、红窗画箧,可算飘零? 相逢只有浮萍好,奈蓬莱东枝,弱水盈盈。 休更惜,秋风吹老莼羹。 《茗柯词选》出,倚声之学日趋正鹄。张氏甥董晋卿,亦能踵美。止庵又切磋于晋卿,而持论益精。其言曰:“慎重而后出之,驰骋而变化之,胸襟酝酿,乃有所寄。”又曰:“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一物一事,引伸触类,意感偶生,假类必达,斯入矣。万感横集,五中无主,赤子随母,笑啼由人,缘剧悲喜,能出矣”。至其所撰《词辨》,及《宋四家词笺》,推明张氏之旨而广大之。此道遂与于著作之林,与诗赋文笔,同其正变也。 止庵所作诸词,亦有寄旨,惟能入而不能出耳。如《夜飞鹊》之“海棠”、《金明池》之“荷花”,虽各有寓意,而词涉隐晦,如索枯谜,亦是一蔽。余谓词本于诗,当知比兴,固已。究之尊前花外,岂无即景之篇,必欲深求,殆将穿凿。皋文与止庵,虽所造诣不同,而大要在有寄托,尚蕴藉,然而不能无蔽。故二家之说,可信而不可泥也。 二十、 项鸿祚 字莲生,钱塘人。有《忆云词》四卷。 兰陵王·春晚 晚阴薄,人在酴醿院落。 秋千罢、还倚琐窗,花雨和烟冷银索。 近来情绪恶,遮莫青春过却。 单衣减、沈水自薰,酒病经年怯孤酌。 低低燕穿幕,任笺绿绡红,心事难托。 柳丝系梦轻漂泊,叹衾凤羞展,镜鸾空掩。 思量睡也怎睡着,恨依旧寂寞。 妆阁闭鱼钥,怕唱到阳关,箫谱慵学。 夜占蛛喜朝灵鹊,只目断千里,锦帆天角。 玲珑帘月,照见我,又瘦削。 莲生词甲乙丙丁稾,意学梦窗。集中拟体至多,其才力固高人一等,持律亦细,惟其措辞终伤滑易。余始喜读之,与郭频迦等,继知频迦不可学,遂屏不复观,独爱忆云矣。 又见同时词家,推崇甚至。 谭仲修云:“有白石之幽涩,而去其俗;有玉田之秀折,而无其率;有梦窗之深细,而化其晦,殆欲前无古人。” 黄韵甫云:“忆云词古艳哀怨,如不胜情。怨啼断肠,鹃泪成血,不知其所以然也。” 初不知一入其彀,必至儇xuan1薄矣。盖莲生天资聪俊,故出语能沁人心脾。且律度谐合,涩体诸词,一经炉锤,无不谐妥。于是论频迦则严,论忆云则宽,实则词律之细,固郭不如项,而词品之差,则相去无几也。 集中词如 《河传》云:梧桐叶儿风打窗 《南浦·咏柳》:且去西泠桥畔等 《卜算子》云:也似相思也似愁 《减兰》云:只有垂杨,不放秋千影过墙 《百字令》云:归期自问,也应芍药开矣 诸如此类,皆徒作聪明语,与南北曲几不能辨。 其丁稿自序云:“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亦可哀其志矣。以成容若之贵,项莲生之富,而词皆悲艳哀怨,所谓伤心人别有怀抱也。 二十一、 蒋春霖 字鹿潭,江阴人。有《水云楼词》二卷。 扬州慢·癸丑十一月二十七日,贼趋京口,报冠军收扬州 野幕巢乌,旗门噪鹊,谯楼吹断笳声。 过沧桑一霎,又旧日芜城。 怕双燕、归来恨晚,斜阳颓阁,不忍重登。 但红桥风雨,梅花开落空营。 劫灰到处,便遗民、见惯都惊。 问障扇遮尘,围棋赌墅,可奈苍生。 月黑流萤何处,西风黯鬼星星。 更伤心南望,隔江无限峰青。 嘉庆以来,词家大抵为其年、竹垞所牢笼。皋文、保绪,标寄托为帜,不仅仅摹南宋之垒,隐隐与樊榭相敌,此清朝词派之大概也。至鹿潭而尽埽葛藤,不傍门户,独以风雅为宗,盖托体更较皋文保绪高雅矣。词中有鹿潭,可谓止境。谭仲修虽尊庄中白,陈亦峰亦崇扬之,究其所诣,尚不足与鹿潭相抗也。 词有律有文,律不细非词,文不工亦非词。有律有文矣,而不从“沈郁顿挫”上着力,或以一二聪明语见长,如忆云词类,尤非绝尘之技耳。鹿潭律度之细,既无以伦,文笔之佳,更为出类。而又雍容大雅,无搔头弄姿之态。有清一代,以水云为冠,亦无愧色焉。 复堂论水云曰:“文字无大小,必有正变,必有家数。水云词固清商变征之声,而流别甚正,家数颇大。与成容若、项莲生,二百年中分鼎三足。咸丰兵事,天挺此才,为倚声家之老杜。而晚唐两宋,一唱三叹之意,则已微矣。”(《箧中词》五)。余谓复堂以鹿潭得流别之正,此言极是。惟以成、项二君并论,则鄙意殊不谓然。成、项皆以聪明胜人,乌能与水云比拟?且复堂既以杜老比水云,试问成、项可当青联、东川矣?此盖偏宕之论也。 鹿潭不专尚比兴,《木兰花》、《台城路》,固全是赋体。即一二小词,如《浪淘沙》、《虞美人》,亦直言本事,绝不寄意帷闼,是真实力量。他人极力为之,不能工也。至全集警策处,则又指不胜偻。如 《木兰花慢》云:云埋蒋山自碧,打空城、只有夜潮来。 又云:看莽莽南徐,苍苍北固,如此山川钩连。更无铁锁,任排空、樯舻自回旋。寂寞鱼龙睡稳,伤心付与秋烟。 又《甘州》云:“避地依然沧海,随梦逐潮还。一样貂裘冷,不似长安。” 又云:引吴钩不语,酒罢玉犀寒。总休问、杜鹃桥上,有梅花、且向醉中看。南云暗,任征鸿去,莫倚阑干。 《凄凉犯》云:疏灯晕结,觉霜逼帘衣自裂。 《唐多令》云:哀角起重关,霜深楚塞寒。背西风、归雁声酸。一片石头城上月,浑怕照、旧江山。 皆精警雄秀,决非局促姜张范围者可能出此也。 二十二、 周之琦 字稚圭,祥符人。嘉庆十三年进士,官广西巡抚。有《金梁梦月词》。(应在鹿潭前) 三姝媚·海淀集贤院 交枝红在眼,荡帘波香深,镜澜痕浅。 费尽春工,占胜游、惟许等闲莺燕。 步屧廊回,盈褪粉、蛛丝偷罥juan4。 小影竛竮,冷到梨云,便成秋苑。 容易题襟吹散,又酒逐花迷,梦将天远。 马系垂杨,但翠眉还识,旧时人面。 暗数韶华,空笑我、樱桃三见。 剩有盈盈胡蝶,西窗弄晚。 “梦月词浑融深厚,语语藏锋。北宋瓣香,于斯未坠”,黄韵甫语。 余谓稚圭词,托体甚高,诚有如韵甫之言者,近时论者与鹿潭并称,似尚非碻当。鹿潭集中无酬应之作,梦月则社课特多。即此而论,已不如水云矣。且悼亡诸作,专录一卷,虽元相才多,未免士衡辞费。至《心日斋十六家词选》,截断众流,金针暗度,纵不如皋文、保绪之高,要亦倚声家疏凿手也。 二十三、 戈载 字顺卿,吴县人。诸生,官国子监典簿。有《翠薇花馆词》三十九卷。 兰陵王·和周清真韵 画桥直,明镜波纹绉碧。 轻烟绕、歌榭舞楼,一派迷离黯春色。 东风遍故国,吹老关津怨客。 长堤畔,千缕翠条,时见流莺度金尺。 萍踪半陈迹,记侧帽题襟,香蔼瑶席。天涯今又逢寒食。 叹携手人远,俊游难再。飞花飞絮散旧驿,送潮过江北。 悲恻,乱愁织。 对孤馆残灯,无限凄寂。青门望断情何极。 乍倚枕寻梦,怕闻邻笛。那堪窗外,更细雨,夜半滴。 清代词集之富有,莫如迦陵。顺卿《翠薇词》乃更过之,而泥沙不除,亦与迦陵相等。集中佳构,如《山亭宴·秋晚登天平山》、《霜叶飞·落叶》、《垂杨·题吴伊人白门杨柳图》、《春霁·柳影》、《露华·苔痕》、《南浦·春水/秋水二首》、《步月·春夜闲步》、《惜红衣·皇甫墩观荷》、《琐窗寒·秋晚》、《秋宵引·题箨tuo4石老人秋叶图》等作,精心结撰,文字音律,两臻绝顶,宜其独步江东,一时无与抗衡也。 顺卿论词律极精,于旋宫八十四调之旨,研付至深,故其自称在能辨阴阳,能分宫调。又白石旁谱,当时词家不甚明了,顺卿能一一按管。数百年聚讼纷如,望而却步者,一旦大畅其理,此诚绝顶聪明也。惟集中平庸芜浅诸作,触目皆是。读者亦以其守律之严,反恕其行文之劣,无怪为谢枚如所讥也。 顺卿词开卷即有《龙涎香》、《白莲》、《莼》、《蝉》等题,此当日学南宋者几成例作习气,愈觉可厌。且顺卿一贡士耳,太学典籍,未尝一履任也。而自十三卷后,交游渐广,攀援渐高。中丞、方伯、观察、太守、司马、明府历碌满纸,所作无非应酬。虚声愈大,心灵愈短,岂芝麓之于迦陵乎,抑何其不惮烦也?至《为麟见亭河帅题鸿雪因缘图》前后合一百六十阕,多至四卷。观其自述,知配合雕镂,费尽苦心。然以花间兰畹之手笔,加以引商刻羽之工夫,乃为巨公谱荣华之录,摹德政之碑也。言之不足,又长言之。若以为有厚幸焉,此真极词场之变矣。 二十四、 庄棫 字中白,丹徒人,有《嵩庵词》 高阳台·长乐渡 长乐溪边,秦淮水畔,莫愁艇子曾携。 一曲西河,尊前往事依稀。 浮萍绿涨前溪遍,问六朝、遗迹都迷。 映颇黎、白下城南,武定桥西。 行人共说风光好,爱沙边鸥梦,雨后莺啼。 投老方回,练裙十幅谁题。 相思子夜春还夏,到欢闻、先已凄凄。 更休提,柳外斜阳,烟外长堤。 中白与谭复堂并称,其词穷极高妙,为道咸间第一作手。平生论词宗旨,见于《复堂词序》。 其言云:“夫义可相附,义即不深;喻可专指,喻即不广。托志房帷,眷怀身世,温韦以下,有迹可寻。然而自宋及今,几九百载,少游、美成而外,合者鲜矣。又或用意太深,义为辞掩。虽多比兴之旨,未发缥缈之音。近世作者,竹垞撷其华,而未芟shan1其芜;茗柯溯其源,而未竟其委。” 又曰:“自古词章,皆关比兴。斯义不明,体制遂舛。狂呼叫嚣,以为慷慨。矫其弊者,流为平庸。风诗之义,亦云渺矣。”先生此论,实具冠古之识,非大言欺人也。 其词深得比兴之致,如《蝶恋花》四章,即所谓托志房帷,眷怀身世也。首章云: 城上斜阳依绿树,门外斑骓,过了偏相顾。玉勒珠鞭何处住,回头不觉天将暮。 ——回头七字,感慨无限。下云: 风里余花都散去,不省分开,何日能重遇?凝睇窥君君莫误,几多心事从君诉。 ——声情酸楚,却又哀而不伤。 次章云: 百丈游丝牵别院,行到门前,忽见韦郎面。欲待回身钗乍颤,近前却喜无人见。 ——心事曲曲传出,钗颤身回,见得非常周折。下云: 握手忽忽难久恋,还怕人知,但弄团团扇。强得分开心暗战,归时莫把朱颜变。 ——鞱光匿彩,忧谗畏讥,可谓三叹。 三章云: 绿树阴阴晴昼午,过了残春,红萼谁为主?宛转花旙勤拥护,帘前错唤金鹦鹉。 ——词殊怨慕,所遇而不合也。故下云: 回首行云迷洞户,不道今朝,还比前朝苦。 ——悲怨已极。结云: 百草千花羞看取,相思只有侬和汝。 ——怨慕之深,却又深信不疑,非深于风骚者,不能如此忠厚。 四章云: 残梦初回新睡足,忽被东风,吹上横江曲。寄语归期休暗卜,归来梦亦难重续。 ——决然舍去,中有怨情。下云: 隐约遥峰窗外绿,不许临行,私语频相属。过眼芳华真太促,从今望断横江目。 ——天长地久之情,海枯石烂之恨,不难得其缠绵沈着,而难得温厚和平耳。故先生之词,碻自皋文、保绪中出,而更发挥光大之也。 二十五、 谭廷献 字仲修,仁和人,有《复堂类稾》。 金缕曲·唐栖月夜,怀劳平甫 木叶飞如雨,绕空舟、惟闻暗浪,悄无人语。 蓬背新霜侵衣袂,冷压釭花不吐。 料此际、微吟闭户。 三径萧萧蓬蒿满,记往前、裙屐欢谁补。 春去也、惜迟暮。 飘零我亦泥中絮,叹明明、入怀月色,夜深还去。 芳草变衰浮云改,况复美人黄土。 算生作、有情原误。 莫倚平生丹青手,看寻常、颜面皆行路。 哀与乐,等闲度。 仲修词取径甚高,源委深达。窥其胸中眼中,非独不屑为陈朱,抑且上溯唐五代,此浙词之变也。仲修之言曰:“南宋词敝,锁屑饾饤。朱厉二家,学之者流为寒乞。枚庵高朗,频迦清疏,浙词为之一变。” 余谓吴郭二子,不足当此语。变浙词者,复堂也。其《蝶恋花》六章,美人香草,寓意深远。余最爱 “玉枕醒来追梦语,中门便是长亭路”, 又“惨绿衣裳年几许,争禁风日争禁雨”, 又“语在修眉成在目,无端红泪双双落”, 又“一握鬟云梳复裹,半庭残日忽忽过”, 又“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 又“遮断行人西去道,轻躯愿化车前草”。 此等词直是温韦,决非专学南宋者可拟,而又非迦陵、西堂辈轻率伎俩也。所录《箧中词》二集,搜罗富有,议论正大,其论浙词之病,尤为中肯,余故谓变浙词者复堂也。 二十六、 王鹏运 字幼遐,临桂人,有《半塘词稿》。 齐天乐·秋光 新霜一夜秋魂醒,凉痕沁人如醉。 叶染新黄,林凋暗绿,野色犹堪描绘。 危楼倦倚,对一抹斜阳,冷鸦翻背。 棖触愁心,莫烟明灭断霞尾。 遥山青到甚处,淡云低蘸影,都化秋水。 蟹簖灯疏,雁汀月小,滴尽鲛人清泪。 孤檠绽蕊,算夜读秋窗,尚饶滋味。 秋落江湖,曙光摇万苇。 幼遐早岁官中书,与上元端木埰、吴县许玉瑑zhuan4 、临桂况周颐,更叠唱和,有《薇省同声集》之刻。其时子畴、鹤巢,年齿已高,夔笙最年少。继而子畴、鹤巢相继徂谢。幼遐又以直谏去官,客死吴下。独夔笙屑涕新亭,栖迟海(氵艹巫),而身亦垂垂老矣。 广西词境之高,实王况二公之力也。《四印斋丛刻》尚在京师,时仅有《东坡乐府》至戈顺卿《词林正韵》耳。其后日益增刊,遂成巨制。晚年又自订《半塘定稿》,体备众制,无一不工。近三十年中,南则小坡,北则幼遐,当时作者,未能或之先也。朱丈沤尹从半塘游,而专力梦窗,其所诣尤出夔笙之上。粤使归后,即息影吴门,尝与小坡往返酬和,极一时盍簪之乐。迨辛壬以后,身经丧乱,词不轻作。朱丈尝谓“理屈词穷”,此虽戏言,亦寓感喟焉。又值小坡作古,吟侣日稀,适夔笙寓沪,数过从谈艺。春江花月,间及倚声,无非汐社遗民之泪矣。因论幼遐,并及朱况,借见三十年来词学之消息焉。 二十七、 郑文焯 字叔问,汉军。有《瘦碧冷红》、《比竹余音》、《苕雅》诸集。晚订《樵风乐府》。 寿楼春·秋感次冯梦华同年韵 听吴讴消魂,正江城角冷,雨驿灯昏。 记得残鹃啼遍,乱山红春。 明镜老,如花人。寄故裙、遥遥乌孙。 年浊酒谁呼,零烟自语,愁满一筝尘。 沧波苑空林曛,渐题香秀笔,不点歌尊。 最忆烟沉荒戍,月孤长门。 砧杵急,悲从军。赋楚萍、飘飘无根。 怎说与黄华,西风泪痕吹满巾。 叔问于声律之学,研讨最深。所著《词源 律》,取旧刻图表,一一厘正。又就八十四调住字,各注工尺,皆精审可从。至其所作词,炼字选声,处处稳洽。而语语缠绵宕动,清末论词笔之清,无逾叔问矣。 道咸以来,六十年中,南国才人,雅词日出。审音订律,独有翠薇。而孙月坡掉鞅词坛,分题唱和,不欲为筝琵俗响。叔问以承平贵胄,接继其武。虎山、邓尉间,时间吟屐。较枚庵、频伽,相去不可道里计也。先是,湘中王壬秋以文字雄一世,自负词笔不亚时彦。及见叔问作,遂敛手谢不及。始一意于选诗,故湘社词人,如程子大、易实甫弟兄、陈伯弢辈,咸頫fu3首请益。而叔问临文感发,不少假借。宦隐吴皋,声溢四宇,晚近词人之福,未有如叔问者也。小城葺宇,老鹤寄音,握手笑言,一如昨日,人琴俱杳,能无慨然。 |
-- 作者:昆阳子 -- 发布时间:2006/5/30 13:42:13 -- 校者后记 吴梅,字瞿安,晚号霜厓,一代曲学大师。然曲为词余,瞿安先生于词也为行家里手。五十岁时,手定旧作,是为《霜厓词录》。 他早年就学于朱祖谋、郑文焯门下,“读姜尧章、辛幼安词”,“心笃好之,操翰倚声,就有道而正,辄誉多而规少”。 瞿安词多婉约,其作于1923年得《临江仙》(短衣羸马),有“苦对南云思旧雨,杏花消息阑珊”之句,羁人思旧之情,宛转而出。 瞿安先生精研词学,1922年应东南大学之聘,主讲词曲。1932年应金陵大学之聘,讲金元散曲。1933年12月初版的《词学通论》,同年出版的《词学季刊》第一卷第二号《词籍介绍》中说:“本书先论平仄四声,次论韵,次论音律,次论作法。于论音律章内,又附《八十四宫调正俗名对照表》、《管色杀声表》、《古今雅俗乐谱字对照表》、《中西律音对照表》,最为本书特色。自第六章以下,论列唐五代以迄清季词学之源流正变,与诸大家之利病得失。虽所征引,类多不标明出处,令人无所据依。而上下千年间之重要作家,罔不备举。诚足津逮来学,而为有功于词苑之著作云。”以上评价,自是专家之说。 不过,从学习和了解词学的角度讲,能够将理论与实践结合,从实践着眼,介绍词学及词学史的专著,瞿安先生之作,当推为首。瞿安先生的《词学通论》,处处从学词者角度考虑,讲解词学的基本知识及词的演变历史,在介绍和评点历代词人词作优劣得失之中,让读者领会词的妙蒂。 《词学通论》出版至今,匆匆已半个世纪了,但让人颇感奇怪的是,竟没有学人再为其校订、标点和出版。我本人不通词学,但喜爱瞿安先生的书。于旧书铺中购得《词学通论》。应华东师大出版社之邀,将书标点一遍,想必有更多的人还是乐意看到该书出版的。至于标点及原文中存在的不足,有待专家来日指正。 杨 扬 1996年记 风鸟后记 《词学通论》今刊完,检点前事,能无慨然? 先说一些重要的话题,瞿安先生此书中《论平仄四声》、《论韵》、《论音律》三部分,由于鄙人才学甚浅,不明其中至理,故暂阙于此,以待来日学有寸近,复为此滕抄之业。其次,本书注明学术顾问为王元化,编委陈引驰、杨扬、傅杰,校订为杨扬,观其书中,断句常多舛误,分段率多笼统,乃惜其不足,于抄录之际,为一一改正之。间或有对而改错者,有狗尾续貂者,统希读者见原。 至于感慨,则尤多矣。本非此业中人,不过一时喜好,而于此小技处,复为此无益之事,况公余碌碌,而观者聊聊,其感慨一也;先生之文,山高水长,奈世人弃此道久,竟成无用之物,校订者购于旧书肆中,抄录者复购于故籍堆里,原定价9.20元,更标明四折甩售,历世奇文,其值竟不抵牛肉面一碗,其感慨者二也。自惭于此道曾不啻先生门外百里,而当今爱好者多,能胜我者少,号喊叫嚣,矫揉呻吟,充斥耳目,沾沾自喜者多焉,伤此道之沦落,惜风雅之无存,其感慨者三也。人生大患,患吾有身,衣食住行,牢笼一世。况妻儿老小皆相倚靠,欲分身而不能矣。此身已非我有,何时得忘营营?未能尽其生涯于此间,此感慨者四也。 值此掷笔,四顾茫茫,后之来人,亦当嗟此。风鸟2003年4月17日记,时羁旅深圳,病余无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