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本方式查看主题 - 诗昆论坛 (https://www.shikun.net/bbs/index.asp) -- 【文宗阁】 (https://www.shikun.net/bbs/list.asp?boardid=36) ---- 《谈艺录》读本 周振甫 冀勤 编著 (https://www.shikun.net/bbs/dispbbs.asp?boardid=36&id=3215) |
-- 作者:梦楼 -- 发布时间:2004/10/29 13:24:58 -- 《谈艺录》读本 周振甫 冀勤 编著 [这个贴子最后由梦楼在 2004/10/29 01:29pm 第 1 次编辑] 鉴赏论 (一)钱先生的“擘肌分理”
①《古文辞类纂》:七十四卷,清姚鼐编。《骈体文抄》:三十一卷,清李兆洛编。《十八家诗抄》:二十八卷,清曾国藩编。 这一则钱先生讲自己的治学经验,谈关于如何提高对诗歌的鉴赏力问题。钱先生十六岁时从读选本入手,有《古文辞类纂》、《骈体文抄》、(十八家诗抄》,即对古文、骈文、大家名家诗都读了。进一步结合任渊注来读《山谷集》、《后山集》,用法官断案的眼光,把作者和注者看作两造,看注释是否符合作者的情意,用老吏断狱的方法来作判断。这样就要查对书证,寻根究柢,索阅所引书,验其是非。这种老吏断狱的读书法,确实是做到切实的研究。钱先生这样做的用意,还不在于看任渊注的是否正确,在于通过纠正任渊注的疏失与不足,找出黄庭坚诗用词的来历,进而探索他的诗句中所表达的情意,结合他所表达的情意和用词造句来探索他的表达方法,即“体察属词比事之惨淡经营”,运用到自己的创作中去,“资吾操觚自运之助。”通过这样研究,懂得作者怎样形成各个流派,具有怎样不同的风格,甚至用词造句也有不同,从而探索到作者的诗眼文心,诗眼即作者在用词上的惨淡经营,文心即作者在表达情意上的用心。这样的研究,就接触到刘勰讲的“擘肌分理”,对作品的词语结构作细致分析,得出他所要表达的情意,和所运用的艺术技巧。也像严羽说的“取心析骨”,“取心”即指探索作者的灵魂,“析骨”即指分析作者的文词。 (二)论“一字之差,词气迥异” 《弇州山人续稿》卷一百五十《吴中往哲象赞》于归震川曰①:“先生于古文词,虽出之自史汉,而大较折衷于昌黎、庐陵。不事雕饰,而自有风味,超然当名家矣。②”《赞》曰:“风行水上,涣为文章;当其风止,与水相忘。剪缀帖括,藻粉铺张。江左以还,极于陈梁。千载有公,继韩欧阳。余岂异趋,久而始伤。”钱牧斋《初学集》卷七十九《与唐训导汝谔论文书》、卷八十三《题归太仆文集》、《有学集》卷四十九《题宋玉叔文集》、《列朝诗集》丁集卷六又卷十二重叠引《赞》语③,皆窃易“久而始伤”为“久而自伤”,以自坚其弇 州“晚年定论”之说。周栎园《书影》卷一记弇州晚年翻然自悔④,本牧斋所说,而引《赞》中此句,作“始伤”不误。归玄恭编《震川全集》⑤,末附弇州《赞》及《列朝诗集》中震川传,亦作“始伤”,已据弇州原文以校正牧斋引文。而《明史·文苑传》、《四库总目》卷一百七十二《震川文集》提要均作“自伤”⑥,则未检《弇州续稿》而为牧斋刀笔吏伎俩所欺。李元仲《寒支二集》卷一《答叶慧生书》云⑦:“及元美末年为震川赞,乃曰:‘余岂异趣,晚而自伤。’盖伤震川之不可及也。”吕叔讷《白云草堂文抄》卷三《再复严明府书》云⑧:“究之王李所成,不能轶出于韩欧之徒之上。晚而自伤。竟屈伏于震川之下。”蒋子潇《七经楼文抄》卷四《与田叔子论古文第二书》⑨甚许弇州,言其非真推震川,乃“老而怀虚,自贬以扬之”,却仍谓弇州有“久而自伤”之语。近贤论著,因循不究。盖众咻传讹,耳食而成口实矣。一字之差,词气迥异。“始伤”者,方知震川之不易得,九原不作,赏音恨晚也。“自伤”者,深悔已之迷途狂走,闻道已迟,嗟怅何及也。二者毫厘千里。曰“岂异趣”者,以见已与震川,同以“史汉”为究竟归宿,特取径顿渐不同,未尝假道于韩欧耳。弇州弟敬美《王奉常集》卷五十三《艺圃撷余》云⑩:“正如韩柳之文,何有不从左史来者。彼学而成为韩为柳,我却又从韩柳学,便落一尘矣。轻薄子遽笑韩柳非古,与夫一字一语必步趋二家者,皆非也。”足资傍参。弇州《读书后》卷四《书归熙甫文集后》⑾须与《四部稿》卷一百二十八《答陆汝陈》合观。陈眉公《妮古录》引弇州语⑿,亦见《续稿》卷一百七十五《与徐宗伯书》,其书与卷一百八十一《与李仲子能茂》、卷一百八十二《与颜廷愉》,胥可阐明此《赞》。《书谱》记王逸少评书云⑿:“锺张信为绝伦⒀。吾书比之锺张,锺当抗行,或谓过之,张草犹当雁行。”弇州晚岁虚憍气退,于震川能识异量之美,而非降心相从,亦不过如逸少之于铺张而已。何尝拊膺自嗟、低头欲拜哉。牧斋排击弇州,不遗余力,非特擅易前文,抑且捏造故事。如记弇州造访汤若士⒁,若士不见,而尽出所涂抹弇州文集散置几案间,弇州翻阅,默然而去。王山史《砥斋集》卷二⒂《书钱牧斋汤临川集序后》即谓其“欲訾弇州”,所“述事似饰而未确”:“预出之以度弇 州之至耶?抑延弇州至堂而后出之耶?”窃谓征诸《玉茗堂尺牍》卷一《答王淡生》⒃,则若士“标涂”弇州集,有人“传于’弇州“之座”而已;卷三《复费文孙》明言旧与弇州兄弟同仕南都,“不与往还”。牧斋不应未睹二牍,而悍然杜撰掌故,殆自恃望重名高,不难以一手掩天下耳目欤!牧商谈艺,舞文曲笔,每不足信。渠生平痛诋七子、竟陵,而于其友好程孟阳之早作规摹七子⒄、萧伯玉之始终濡染竟陵,则为亲者讳,掩饰不道只字。窜改弇州语,不啻上下其手,正是一例。(385—387页) ①《弇州山人四部稿》:一百七十四卷,《续稿》二百七卷,明王世贞撰。归震川:明归有光,称震川先生。 这一则讲钱谦益篡改王世贞《吴中往哲象赞》的归有光赞,把原文的“久而始伤”改为“久而自伤”。这一个字的篡改,用意有很大不同,所以归入鉴赏类。这一个字的篡改,牵涉到王世贞对归有光的态度,牵涉到王世贞对归有光的评价与对自己的评论,所以关系不小。揭发这一个字的篡改,也揭发了钱谦益的用心和为人,这也有关对钱谦益的评价,所以钱先生作了详密的考证。钱谦益的篡改,影响很大,不但《明史·文苑传》里引用了,连博学如纪昀,在《四库全书总目》里也引用了,因此使李世熊、吕星垣、蒋湘南都承袭错误,这就不得不加以辨正了。 (三)论诗注引文 方氏《瀛奎律髓》颇薄雁湖《半山诗注》①,屡屡言之。偶观其书,实亦未尽如人意。好引后人诗作注,尤不合义法。如羼入集中之王逢原《寄慎伯筠》诗“宜乎倜傥不低敛”句,雁湖注乃引吕居仁诗。昔李善注《文选》,于《洛神赋》“践远游之文履”句下,引繁钦《定情诗》云:“有此言,未详其本”,亦不过征及同时作者,雁湖则何藉口哉。故卷三十六末刘辰翁评曰:“尝见引同时或后人诗注意,不知荆公尝见如此等否。”深中雁湖之病。(79页) ①方氏:元人方回有《瀛奎律髓》四十九卷。雁湖:宋李璧,号雁湖居士,注王安石诗。半山:王安石号。 这一则讲诗注的引文问题,跟鉴赏有关。方回对李璧的王安石诗注不满,如王安石《冬至》:“都城开博路,佳节一阳生。”方回评:“李参政(璧)注:‘博路,未详。’予谓常日禁赌博,惟节日不禁耳。”这里即指出李璧注得不够。钱先生指出李璧注,把王逢原的诗混入王安石集中。还指出李璧又引后人的诗作注,吕居仁,吕本中字。吕本中生在王安石后,王安石看不到吕本中的诗,引吕本中的诗来注王安石诗不合。再说王逢原是王令的字,王令死得比王安石早。引吕本中的诗来注王令的诗也不合。钱先生引李善注《文选》,《洛神赋》中有“践远游之文履”句;“繁钦《定情诗》曰:‘何以消滞忧,足下双远游。’有此言,未详其本。”钱先生认为繁钦与《洛神赋》作者曹植是同时人,曹植可能看到过繁钦的诗。李璧引吕本中的诗句来注王安石诗,王安石没有看到过吕本中诗,这样引用就不合了。引用作者前人的诗句来注作者的诗是可以的,因为作者写诗时,有时用典故,其中有引用前人诗句,从前人诗句中有所触发。引前人诗句来注,可以从前人诗句中体会作者的情思,所以引前人诗句作注是必要的。引作者的后人诗句作注,作者看不到他后人的诗句,作者不可能从后人诗句里得到触发,这样引用就没有必要了。 (四)论注诗要识作者手眼 (黄庭坚)《题落星寺》第三首:“小雨藏山客坐久。”青神注引《庄子》:“藏山于泽。”按仅标来历,未识手眼。胜处在雨之能藏,而不在山之可藏。贾浪仙《晚晴见终南诸峰》云①:“半旬藏雨里,今日到窗中”,庶可以注矣。坐久者,待雨晴而山得见;山谷《胜业寺悦堂》诗所谓:“苦雨已解严,诸峰来献状”是也。韩致尧《丙寅二月二十三日抚州如归馆作》云②:“好花虚谢雨藏春”,元遗山《晴景图》云:“藏山只道云烟好”,用“藏”字亦可参观。新补三十、《题息轩》:“万籁参差写明月。”青神注:“万籁见上。”按《有不为斋随笔》丁云③:“用王羲之兰亭诗:‘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亲。’”是也。“写”指月中竹影言(参观《管锥编》256页)。此句一、二字指声,五、六、七字指影,三、四字双关声影言之,兼逸少之“群籁参差”,与柳子厚《南磵》之“迥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④。”(339页) ①贾浪仙:贾岛字,唐诗人。②韩致尧:韩偓字,唐诗人。 这一则讲注解诗要识得作者的手眼即技巧。如黄庭坚诗:“小雨藏山客坐久。”要注意这个“藏”字。这里说成“雨藏山”,贾岛说成山(西南诸峰)“藏雨”,即山藏于雨里,在诗里可说“藏雨里”。用“雨藏山”,好像雨是有知,可以藏物,是拟人化。说“藏雨里”,好像山是有知,山藏于雨中了。再说“今日到窗中”,即出到窗中,和“峰来献状”,把山或峰说成是有知的,也是拟人化手法。又黄庭坚诗:“万籁参差写明月。”在这里要了解作者的心情,所以用王羲之兰亭诗,“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亲”来注,写出了作者以群籁为适我相亲,表达喜爱群籁的心情,这样的注,跟作者心情有关,是好的。“万籁参差”是写声,“写明月”是写影。“写明月”是写于明月的意思,即月亮把竹影写在地上,也是拟人化手法。“参差”既是声的参差,即“群籁参差”,也是影的参差,即“林影参差”。这样细致地分析,才能识得作者的心眼,认得作者的技巧和心情。 (五)论引后注前 余此论有笼统鹘突之病①。仅注字句来历,固宜征之作者以前著述,然倘前载无得而征,则同时或后人语自可引为参印。若虽求得词之来历,而词意仍不明了,须合观同时及后人语,方能解会,则亦不宜沟而外之。《文选》开卷第一篇班孟坚《两都赋·序》之“朝廷无事”句下,善注引蔡邕《独断》而自白曰:“诸释义或引后以明前,示臣之任不敢专,他皆类此”;《东都赋》之“体元立制”句下,善注至引晋人杜预《左传注》“体元以居正”为汉文来历,此类时一遇之。《西京赋》之“右平左城”句下②,善注引《西都赋》“左墄右平”,以班证张,又如以繁钦诗与曹子建赋互印矣。刘须溪评雁湖注语③,亦不可一概而论。如卷三十八《送王覃》云:“山林渺渺长回首,儿女纷纷忽满前”,雁湖注引谢师厚诗④:“倒著衣裳迎户外,尽呼儿女拜灯前”;《姑胥郭》云:“旅病愔愔如困酒,乡愁脉脉似连环”,雁湖注引东坡诗⑤:“下第味如中酒味”;皆牵合无谓,兹不多举。卷四十七《黄鹂》云:“娅姹不知缘底事,背人飞过北山前”,雁湖注引苏子美诗⑥:“娅姹人家小女儿,半啼半语隔花枝”;按《苏学士文集》卷八《雨中闻莺》曰:“娇癔人家小女儿”,雁湖改字以附会荆公诗,尤不足为训。顾复有捉置一处,使人悟脱胎换骨之法者,如卷四十《送望之赴临江》云:“黄雀有头颅,长行万里余”,雁湖注引山谷《黄雀》诗⑦:“头颅虽复行万里”;卷四十六《韩信》云:“将平北面师降虏,此事人间久寂寥”,雁湖注引山谷:“功成千金募降虏,东面置坐师广武,虽云晚计太疏略,此事亦足垂千古。”然此二注之意,早发于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矣⑧。又按吴书论《送望之出守临江诗》一条,《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五引作《复斋漫录》⑨。南宋人书中所引《复斋漫录》多见于今本《能改斋漫录》中,即如雁湖注卷二十二《即事》“静憩鸡鸣午”句、卷二十八《张侍郎示东第新居和酬》“恩从隗始诧燕台”句,皆引《复斋漫录》,《丛话》后集卷二十五、卷三十二亦然,而两则均见《能改斋漫录》卷三。《能改斋漫录》卷七考论荆公《张侍郎示东第新居和酬》此联甚详,不应卷三又有寥寥数语,两条之一当出《复斋漫录》;卷三论荷囊条《丛话》后集卷二十六引作《复斋漫录》,而《芦浦笔记》卷三纠《能改斋漫录》有之⑩。斯类疑莫能明。《四库总目》卷一百十八《能改斋漫录》提要云:“辗转缮录,不免意为改窜,故参错百出,不知孰为原帙也”;卷一百三十五《白孔六帖》提要小注云⑾:“按《复斋漫录》今已佚,此条见《苕溪渔隐丛话》所引。”然于两《漫录》之莫辨葛龚⑿,初未措意也。(389—391页) ①鹘突:糊涂。 这一则讲注中引文,是帮助鉴赏用的,所以归入鉴赏类。作品中引用典故,说明作者写作时,想到这个典故,引入作品中。注中把这个典故引出来,可以体会作者引用这个典故时,从这个典故中有什么触发,帮助读者去体会作者的情思。因此注中引文,倘引作者以后人写的文辞,是作者所看不到的,就起不了这个作用。那末注中引文可不可以引用作者以后的人的文辞呢?钱先生从《文选》李善注中研究这个问题,认为倘从作者前人的文辞中找不到可以引证的资料,或者找到了前人的资料而看不明白,那末引用作者同时人或以后人的资料来加以证明,还是可以的。比方《文选》里班固《两都赋·序》的注里引了蔡邕的话,即引后人的话来注前人的作品,说明“引后以明前,示臣之任不敢专。”大意是说,引后人的话来做说明,表示我不敢专用自己的话来说。又像引班固的话来注张衡的赋,引繁钦的诗来注曹植的赋,即引作者同时人的话来做注。照李善注看,只要引用得当,也是可以的。 (六)论纠正误注 (黄庭坚)《次韵文潜立春日》三绝句第一首云①:“眇然今日望欧梅,已发黄州首重回。试问淮南风月主,新年桃李为谁开。”天社谓是忆东坡②,东坡谪于黄州;欧阳修、梅圣俞,则坡举主也。按此诗乃崇宁元年十二月中作,时山谷已罢太平州。《外集》载崇宁元年六月在太平州作二首之一云:“欧靓腰支柳一涡,小梅催拍大梅歌”;又《木兰花令》云:“欧舞梅歌君更酌。”则是欧梅皆太平州官妓。太平州古置淮南郡,文潜淮阴人,阴者水之南;时方贬黄州安置,黄州宋属淮南路。故曰“淮南风月主”。蓋因今日春光,而忆当时乐事,与庐陵、宛陵,了无牵涉。南宋吴渊《退菴遗集》卷下③《太平郡圃记》自言作挥塵堂,卷上《挥塵堂诗》第二首云:“欧梅歌舞怅新知”,亦其证验。天社附会巾帼为须眉矣。(10—11页) ①文潜:张耒字,宋诗人。 这一则讲注释,注释要求正确,一定要对原文有正确理解,才能注得正确。这里说任渊把黄庭坚诗句注错了,所以注错,是因为他只看文字表面是“今日望欧梅”,想列欧阳修、梅圣俞是苏轼应科举考试时的举主,是苏轼在想望他们。他没有查这首诗的写作年代,不考虑他写这首诗时还有别的诗里也提到“欧、梅”。这样一考查,这首诗是崇宁元年十二月中作。他在崇宁元年六月里作的诗里写的欧梅,都指太平州官妓。他在这年十二月,已罢太平州,所以说“今日望欧梅”了。光这样考查还不够,再查诗里的“淮南风月主”是指张耒,张耒时方贬黄州安置,黄州宋属淮南路,故称他为“淮南风月主”,与诗题的“次韵文潜”相合。这样说还不够,再举出吴渊所记“欧梅歌舞”来作证。说明钱先生要纠正任渊注的错误,要经过多方考证,要举出多种证据,才能下一结论。从这里告诉我们,要读懂一首诗,对于诗中的疑难问题,经过怎样的反复探讨,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来。 (七)元好问论黄庭坚诗解 遗山诗中“宁”字,乃“宁可”之意,非“岂肯”之意。如作“岂肯”解,则“难将”也,“全失”也,“宁下”也,“未作”也,四句皆反对之词,偏面复出,索然无味。作“宁可”解,适在第三句,起承而转,将合先开,欲收故纵,神采始出。其意若曰:“涪翁虽难亲少陵之古雅,全失玉溪之精纯,然较之其门下江西派作者,则吾宁推涪翁,而未屑为江西派也”:是欲抬山谷高出于其弟子。然则江西派究何如。乃紧接下一绝曰:“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盖举后山以概其余西江诗人,此外比诸郐下,不须品题。遂系以自述一首,而《论诗绝句》终焉。《遗山集》中于东坡颇推崇,《杜诗学引》称述其父言:“近世唯山谷最知子美”,而《论诗绝句》伤严寡恩如彼,倘亦春秋备责贤者之意。遗山所深恶痛绝,则为江西派,合之《中州集自题》绝句,更彰彰可见。(153页) 这一则讲元好问《论诗》中论黄庭坚的诗:“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钱先生先抓住“宁”字来讲,认为是“宁可”的“宁”,即宁可向黄庭坚拜倒,不作江西诗派中人。即把黄庭坚突出于江言诗派以外,认为黄庭坚还是可取的。虽然黄庭坚的诗不如杜甫诗的古雅,全失李商隐诗的精纯,但还是好的。元好问为什么要向黄庭坚下拜,在《论诗》里没有说。《论诗》说的“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称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为“新”。但黄庭坚论诗并不主张“新”,因此这跟黄庭坚无关。又说:“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 (八)元好问评苏诗 《纪文达公文集》卷九《赵渭川四百三十二峰草堂诗抄序》云①:“东坡才笔,横据一代,未有异词。而元遗山《论诗绝句》乃曰②:‘苏门果有忠臣在,肯放苏诗百态新’;又曰:‘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只言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二公均属词宗,而元之持论,若不欲人钻仰于苏黄者,其故殆不可晓。余嘉庆壬戌典会试三场③,以此条发策,四千人莫余答也。惟揭晓前一夕,得朱子士彦卷,对曰:南宋末年,江湖一派④,万口同音,故元好问追寻源本,作是惩羹吹虀之论;又南北分疆,未免心存畛域,其《中州集》末题诗⑤,一则曰:‘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借齿牙’⑥;一则曰:‘若从华实论诗品,未便吴侬得锦袍⑦。’词意晓然,未可执为定论也。喜其洞见症结,急为补入榜中”云云。《策问》五道见卷十二。按此说是矣而尚未尽。“华实”二字,正可与李延寿《北史·文苑传序》参观。钱竹汀《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六云⑧:“吕本中《江西诗派图》意在尊黄涪翁⑨;后山与黄同在苏门,诗格亦不相似,乃抑之入江西派,诞甚矣。元遗山云:‘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西江社里人’;又云:‘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借齿牙。’遗山固薄黄体而不为,亦由此辈尊之过当,故有此论”云云。竹汀是节亦有语病,而差与纪序相发。遗山“诗到苏黄尽”一绝后即曰:“曲学虚荒小说欺,俳谐怒骂岂宜时。今人合笑古人拙,除却雅言都不知。”此绝亦必为东坡发。“俳谐怒骂”即东坡之“嘻笑怒骂皆成文章”;山谷《答洪驹父》第二书所谓⑩:“东坡文章短处在好骂”,杨中立《龟山集》卷十《语录》所谓⑾:“子瞻诗多于讥玩”;戴石屏《论诗》十二绝第二首所谓⑿:“时把文章供戏谑,不知此体误人多。”“岂宜时”即东坡之“一肚皮不合时宜”,《遗山文集·东坡诗雅引》曰⑿:“杂体愈备,则去风雅愈远。诗至于子瞻而且有不能近古之恨”云云,绝句中“坡诗百态新”之“新”字、“雅言都不知”之“雅”字,皆有着落。按《后山诗话》亦云⒀:“诗欲其好则不好,苏子瞻以新。”(151—152页) ①纪文达公:清纪昀谥文达,有《纪文达公遗集》文十六卷,诗十六卷。《四百三十二峰草堂诗》四卷,清黄璟撰。
(九)注明诗旨 (黄庭坚)《次韵题粹老客亭诗后》:“客亭长短路南北,衮衮行人那得知。惟有相逢即相别,一杯成喜只成悲。”青神注引韦应物诗①:“此日相逢非旧日,一杯成喜亦成悲。”按仅道末句来历,未明诗旨。《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六《跋胡少汲与刘邦直诗》,引其诗有曰:“梦魂南北昧平生,邂逅相逢意已倾;同是行人更分首,不堪风树作离声”,可以参印。客亭乃旅途暂歇止处,《楞严经》卷一所谓:“譬如行客,投寄旅亭,或宿或食。宿食事毕,俶装前途,不遑安住。”亦有素昧平生,忽同投止,虽云萍偶遇,而针芥相亲,如王子渊《四子讲德论》所谓②:“非有积素累旧之欢,皆途觏卒遇,而以为亲者。”羊胛易熟③,马足难停,各趁前程,无期后会,逢真草草,别愈依依。山谷诗即其意。胡诗似反用唐长孙佐辅《别友人》:“谁道同衾又分手,不如行路本无情。”(337—338页) ①青神:史容号,注《山谷外集诗》。 这一则讲注解要探索诗的意旨,引史容注黄庭坚诗,有“未明诗旨”的。这首诗的末句是“一杯成喜只成悲。”史容注了这句话的出处,这是好的。但这句话包括这首诗的主旨是什么,没有注。再看注引韦应物的诗:“此日相逢非旧日,一杯成喜亦成悲。”此日相逢是喜,但此日已非旧日,是悲。这个悲喜的变化,由于此日与旧日的不同。但黄庭坚诗,写本不相识的人,在客亭相会,王勃《滕王阁序》:“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与韦应物诗写客中与旧日友相逢不同,那他的“一杯成喜只成悲”,就与韦应物的所以悲喜是不同的,但又为了什么?没有说,所以“未明诗旨”了。怎样来说明诗旨?钱先生引《楞严经》来说明萍水相逢的相亲,再引王褒《四子讲德论》说明途中猝遇的相亲,这样说明虽本不相亲,却“逢真草草,别愈依依”,即写出客中作别的依依不舍的感情,这样来点出诗旨。又用胡少汲诗来作比照,从中可以说明诗旨。钱先生又指出胡诗反用长孙佐辅诗,长孙佐辅诗认为还不如行路人本来是无情的,胡诗却写离情。这说明注解一首诗,光引字句的出处不够,还要注明诗旨,注明诗旨可用有关的诗句或情事作参照。 (一○)注诗要识用典意 (黄庭坚)《再次韵寄子由》①:“风雨极知鸡自晓,雪霜宁与菌争年。何时确论倾樽酒,医得儒生自圣颠。”自注:“出《素问》②。”青神注引《国风》:“风雨凄凄,鸡鸣喈喈”;《庄子》:“朝菌不知晦朔”;小杜诗③:“蟪蛄宁与雪霜期”;《难经》④:“狂、颠之病,何以别之。自高贤也,自辩智也,自贵倨也,妄笑好歌乐也。”按山谷整联实点化晋唐习用俪词,青神未识其全也。《风雨》诗当引末章之“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郑笺》云⑤:“鸡犹守时而鸣,喻君子虽居乱世,不改变其节度。”是以刘孝标《辩命论》云⑥:“诗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故善人为善,岂有息哉。”较“鸡鸣喈喈”,更切山谷用意。陆机《演连珠》末章云:“是以迅风陵雨,不谬晨禽之察;劲阴杀节,不凋寒木之心。”《文选》李善注:“冒霜雪而松柏不调。鸡善伺晨,虽阴晦而不辍其鸣。”《晋书·载记吕光传》载吕光遗杨轨书云:“陵霜不凋者,松柏也。临难不移者,君子也。何图松柏凋于微霜,而鸡鸣已于风雨。”又《晋书·桓彝等传》史臣曰:“况交霜雪于杪岁,晦风雨于将晨。”盖两事相俪久矣。曰“鸡鸣已”,曰“晦风雨”,皆以《风雨》末章为来历。山谷同时人曾子开《曲阜集》⑦卷四《次后山陈师道见寄韵》亦云:“松茂雪霜无改色,鸡鸣风雨不愆时。”与山谷此联渊源不二。山谷不明言松柏,而以菌作反衬耳。自注误以“狂”为“颠”,青神引文附和之,而未纠正,“自圣”乃《难经》五十九所谓“狂疾始发之候”,若夫“颠疾之作,患者意不乐,直视僵卧”,初不“自高贤,妄笑乐”。今世术语言“躁”与“郁”,略当“狂”与“颠”之别矣。(340页) ①子由:苏辙字,北宋散文家。 这一则讲注解要确切,要识得作者用典故的含意。这里引黄庭坚的两句诗及史容的注来作说明。黄庭坚诗:“风雨极知鸡自晓”,史容注:《国风》:“风雨凄凄,鸡鸣喈喈。”这样注也对,不过对“鸡自晓”不切。因此钱先生指出当注《诗·郑风·风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所以要引这两句,是据《郑笺》说:“鸡犹守时而鸣,喻君子虽居乱世,不改变其节度。”即在引了这两句外,最好再引《郑笺》,提出“守时而鸣”来,这样就切合“鸡自晓”了。不仅这样,还点出“君子虽居乱世,不改变其节度”,即把黄庭坚这句诗的用意也点出来了。再说黄庭坚用这个典故,还有他用六朝文的意思在内,因此钱先生又引刘峻《辩命论》里的话,来说明作者这样说“鸡自晓”的用意。钱先生又结合“雪霜宁与菌争年”来考虑,联系作者引用六朝文,引出陆机《演连珠》来,点明“晨禽之察”,称鸡为晨禽,正结合“守时而鸣”。再用“寒木之心”来对,就指“冒霜雪而松柏不凋”,这就结合“雪霜宁与菌争年”了。陆机称“迅风陵雨”,即疾风暴雨,更夸张了。 (一一)理趣诗解 《鹤林玉露》卷八曰①:“杜少陵绝句云:‘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上两句见两间莫非生意,下两句见万物莫不适性。大抵古人好诗,在人如何看,在人把做甚么用。如‘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直与水相通’;‘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等句。只把做景物看,亦可不把做景物看。”魏鹤山《黄太史集序》曰②:“山谷晚岁诗,所得尤深。以草木文章,发帝机杼,按指《雨丝》诗。以花竹和气,验人安乐。”按指《斌老病起游东园》诗。明王鍪《震泽长语》卷下③《文章》门曰:“‘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人与物偕,有吾与点也之趣。‘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又若与物俱化。谓此翁不知道,殆未可也。”清尤侗《艮斋杂说》卷二亦曰:“杜诗云:‘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邵尧夫诗云:‘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④子美非知道者,何与尧夫之言若有合也。予为集一联云:‘水流云在,月到风来。’对此景象,可以目击道存矣。”(229页) ①《鹤林玉露》:十六卷,宋罗大经撰。 这一则讲理趣诗。如杜甫《绝句》,“或谓此诗与儿童之属对何异。余曰:不然。上两句见两问其非生意,下两句见万物莫不适性。于此而涵咏之,体认之,岂不足以感发吾心之真乐乎?”(《鹤称玉露》)这里指出,对杜甫的《绝句》,看出其中含有道理,这个道理即“见两间(天地间)莫非生意,万物莫不适性”。这个道理含蓄在景物中,所以是理趣诗。又如杜甫《江亭》,借“水流”缓缓和“云在”,联系“心不竞”“意俱迟”,结合景物来表达心意。还如石曼卿《题章氏园亭》诗:“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从“禽对语”里悟出“乐意相关”,从“树交花”里悟出“生香不断”,这也是结合景物来说明情趣。再像“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直与水相通。”写出作者对景物的感受,野色无边,水天一色。魏了翁讲黄庭坚的诗,称《雨丝》诗:“烟云杳霭合中稀,雾雨空蒙密更微。园客茧丝抽万绪,蛛蝥网面罩群飞。风光错综天经眼,草木文章帝杼机。原染朝霞成五色,为君王补坐朝衣。”这是用雨丝可以使草木开花,成为草木文章,代替天帝的杼机,转为君王的朝衣。这就是就景物发挥理论。又《斌老(黄斌老)病起游东园》:“主人心安乐,花竹有和气。时从物外赏,自瓮酒中味。”从花竹的和气里,体会人心的安乐。从景物中联系人的心情,像《论语·先进》里曾点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这是说,杜甫从自然景物中有体会,跟曾点的说法相似,曾点说得到孔子的赞许。宋理学家邵雍的“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对自然景物也有体会,说明跟杜甫的理趣诗有一致处。这里在形式上有两种:“迟日江山丽”一首只写景物的美好,跟“月到天心处”一致,不写作者的体会,作者的体会含蓄在诗中不写出来。一种是“水流心不竞”,作者的体会写出来了。 (一二)理趣和理语解 (1) ①沈氏:沈德潜,字归愚。著有《说诗晬语》、《唐诗别裁》等书。 这则讲“理趣”,“理趣”与“理语”不同。理语是在诗中说理,是抽象的;“理趣”是通过形象来表达含蓄的道理,是趣味的,是诗的。钱先生考证沈德潜讲理趣之说,始于乾隆三年的一篇序文,指出“诗贵有禅理禅趣,不贵有禅语。”即诗贵有理趣,不贵有理语。接下来举出具体例句:王维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是写诗人的游览,走到水尽疑无路处,可以坐着看云的起时,是写景物,不是说理,但其中含有理,即到走不通时,不必失望悲观,可以静观事物的变化。又:“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即在松风吹、山月照时,不必感到孤独寂寞,正可以解带弹琴,领略幽静的趣味,说明幽静的可喜。又韦应物诗:“经声在深竹,高斋空掩扉。”念经声在深竹,指斋外有竹林,念经时没有人听,只有声在竹林中。高斋空掩扉,没有人来,写出隐居的幽静境界。又:“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写山中水石相激作雷声,这里含有两物本是静的,相激会发巨响的道理。柳宗元诗:“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石泉远逾响,山鸟时一喧。”这里写月亮,写泉声鸟声,还写山中的幽静的境界。又:“山花落幽户,中有忘机客。”人忘掉机心,才能看到山花飘落到幽静的门上。这些诗句,都从景物中悟出一种道理或情境来,所以是理趣,不是理语,是诗,不是说理。苏轼《三朵花》序称房州有异人,常戴三朵花,郡人因以三朵花名之。诗称:“两手欲遮瓶里雀,四条深怕井中蛇。”王文诰注:“佛经,人身如瓶,神识如雀。”两手欲遮,即欲阻止神识不飞出去,是办不到的。“佛书,人有逃死者,入井,则遇四蛇伤足而不能下。四蛇以喻四时。”这是说,要求神识保持在身内,四时无害,不可能。这两句不是通过景物来寓意,是用佛教的说法来讲的,是理语不是理趣。又引杜甫诗:“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江山花柳待人去欣赏,指出大自然是无私心的。又:“水深鱼极乐,林茂鸟知归。”说明环境影响的重要。又:“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说明看到水流云在,争竞的心停滞了。都是理趣,是诗。宋代邵雍的诗:“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冬至一阳生,冬至节一个阳气开始发动处,万物还没有生长的时候。这是理学家在说理,是理语,不是理趣。 (一三)婉曲和理趣解 夫言情写景。贵有余不尽。然所谓有余不尽,如万绿丛中之著点红,作者举一隅而读者以三隅反,见点红而知嫣红姹紫正无限在。其所言者情也,所写者景也,所言之不足,写之不尽,而余味深蕴者,亦情也、景也。试以《三百篇》例之。《车攻》之“萧萧马鸣,悠悠旆旌”,写两小事,而军容之整肃可见;《柏舟》之“心之忧矣,如匪浣衣”,举一家常琐屑,而诗人之身分、性格、境遇,均耐想象;《采薇》之“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写景而情与之俱,征役之况、岁月之感,胥在言外。盖任何景物,横侧看皆五光十色;任何情怀,反复说皆千头万绪;非笔墨所易详尽。倘铺张描画,徒为元遗山所讥杜陵之“珷玞”而已①。挂一漏万,何如举一反三。道理则不然。散为万殊,聚则一贯;执简以御繁,观博以取约,故妙道可以要言,着语不多,而至理全赅。顾人心道心之危微,天一地一之清宁②,虽是名言,无当诗妙,以其力直说之理,无烘衬而洋溢以出之趣也。理趣作用,亦不出举一反三。然所举者事物,所反者道理,寓意视言情写景不同。言情写景,欲说不尽者,如可言外隐涵;理趣则说易尽者,不使篇中显见。徒言情可以成诗;“去去莫复道,沉忧令人老”,是也。专写景亦可成诗;“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是也。惟一味说理,则于兴观群怨之旨③,倍道而驰,乃不泛说理,而状物态以明理;不空言道,而写器用之载道。拈形而下者,以明形而上;使寥廓无象者,托物以起兴,恍惚无朕者,著述而如见。譬之无极太极,结而为两仪四象④;鸟语花香,而浩荡之春寓焉;眉梢眼角,而芳悱之情传焉。举万殊之一殊,以见一贯之无不贯,所谓理趣者,此也。如心故无相;心而五蕴都空⑤,一尘不起,尤名相俱断矣。而常建则曰:“潭影空人心”,以有象者之能净,见无相者之本空。在潭影,则当其有,有无之用;在人心,则当其无,有有之相。洵能撮摩虚空者矣。又如道无在而无不在,王维则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以见随遇皆道,触处可悟。道无在者,“莫向虚空里钉橛”是也,见《传灯录》卷十⑥。道无不在者,“将无佛处来与某甲唾”是也。见《传灯录》卷二十七。道非云水,而云水可以见道,《中庸》不云乎:“诗曰: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道之上下察也”⑦;《传灯录》卷十四载李翱偈,亦曰:“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此理固儒释之所同窥也。(227—228页) ①杜陵之“珷玞”“珷玞(wǔfū武夫),像玉的石块。元好问《论诗三十首》;“排比铺张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珷玞。”元稹(微之)在《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里,称赞杜甫诗的排比铺张,元好问认为元稹不识杜甫诗的真正好处,赞美似玉的石块。
(一四)折柳解 《致酒行》:“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①;王注:“攀树而望行人之归,至于断折而犹未得归,以见迟久之意。”尚未中肯,试申论之。古有折柳送行之俗,历世习知。杨升庵《折杨柳》一诗咏此②,圆转浏亮,尤推绝唱,所谓:“垂杨垂柳绾芳年,飞絮飞花媚远天。别离河上还江上,抛掷桥边与路边”(杨有仁编《大全集》卷三十③;参观梁元帝《折杨柳》:“垂柳复垂杨”,薛能《杨柳枝》第四首④:“抛向桥边与路边”)。然玩索六朝及唐人篇什,似尚有折柳寄远之俗。送一人别,只折一次便了;寄远则行役有年,归来无日,必且为一人而累折不已,复非“河上江上”,而是门前庭前。白香山《青门柳》⑤:“为近都门多送别,长条折尽减春风”;邵谒《苦别离》⑥:“朝看相送人,暮看相送人,若遣折杨柳,此地无树根”;鱼玄机《折杨柳》⑦:“朝朝送别泣花钿,折尽春风杨柳烟”;翁绶《折杨柳》⑧:“殷勤攀折赠行客,此去江山雨雪多。”此赠别之折柳也。《乐府诗集》卷二十二《折杨柳》诸篇中⑨,有如刘邈:“高楼十载别,杨柳濯丝枝。摘叶惊开駃,攀条恨久离”;卢照邻:“攀折聊将寄,军中书信稀”;韦承庆:“万里边城地,三春杨柳节。不忍掷年华,含情寄攀折”;张九龄:“纤纤折杨柳,持此寄情人”;李白:“攀条折春色,远寄龙庭前”;孟郊:“赠远累攀折,柔条安得垂。青春有定节,离别无定时”,又“枝疏缘别苦,曲怨为年多”。太白又有《宣城送刘副使入秦》云⑩:“无令长相思,折断杨柳枝。”此寄远之折柳也。苟以宋诗解唐诗,则陈去非《简斋集》卷八《古别离》言赠别⑾:“千人万人于此别,柳亦能堪几人折”,文与可《丹渊集》卷十九《折杨柳》言寄远⑿:“欲折长条寄远行,想到君边已憔悴。”各明一义,阐发无剩矣。《古诗十九首》之九⑿:“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贡,但感别经时”;虽不言何“树”,而“感别经时”,攀条遗远,与《折杨柳》用意不二。长吉诗正言折荣远遗,非言“攀树远望”。“主父不归”,“家人”折柳频寄,浸致枝髠树秃,犹太白诗之言“长相思”而“折断树枝”,东野诗之言“累攀折”而“柔条不垂”、“年多”“别苦”而“枝”为之“疏”。太白、长吉谓杨柳因寄远频而“折断”,香山、邵谒、鱼玄机谓杨柳因赠行多而“折尽”以至断根;文殊而事同。盖送别赠柳,忽已经时,“柳节”重逢,而游子羁旅,怀人怨别,遂复折取寄将,所以速返催归。园中柳折频频寄,堪比唱“陌上花开缓缓归”也。行人归人,先后处境异而即是一身,故送行催归,先后作用异而同为一物,斯又事理之正反相成焉。越使及驿使“寄梅”事⒁,久成诗文典实,聊因长吉诗句,拈“寄柳”古俗,与之当对云。(379—381页) ①《致酒行》:李贺诗。王琦注:“《汉书》:‘主父偃西入关见卫将军,卫将军数言上(汉武帝),上不省。资用乏,留久,诸侯宾客多厌之。’”长吉引以自喻。 (一五)想与因的结合解 《石林诗话》:“外祖晁君诚善诗,黄鲁直尝诵其小雨愔愔云云①,爱赏不已。他日得句:马龁枯萁云云,自以为工。以语舅氏无咎曰②:吾诗实发于乃翁前联。余不解风雨翻江之意;一日憩于逆旅,闻旁舍有澎湃鞺鞳之声,如风浪之历船者,起视之,乃马食于槽,水与草龃龉于槽间,而为此声。方悟鲁直之好奇,殆适相遇而得之。”窃谓石林所记,即可尽信,亦未得此诗作意。《山谷内集·六月十七日昼寝》云:“红尘席帽乌靴里,想见沧洲白鸟双。马龁枯萁喧午枕,梦成风雨浪翻江。”天社注曰:“闻马龁草声,遂成此梦也。《楞严》曰:如重睡人,眠熟床枕,其家有人,于彼睡时,捣练舂米;其人梦中闻舂捣声,别作他物,或为击鼓,或为撞钟。此诗略采其意。以言江湖之念深,兼想与因,遂成此梦”云云。真能抉作者之心矣。夫此诗关键,全在第二句;“想见”二字,遥射“梦成”二字。“沧洲”二字,与“风雨”亦正映带。第一句昼寝苦暑,第二句苦暑思凉,第三句思凉闻响,第四句合凑成梦;意根缘此闻尘,遂幻结梦境,天社所谓“兼想与因”也。脉络甚细,与晁氏之仅写耳识者,迥乎不同。诸君不玩全篇,仅知摘句,遂觉二语之险怪突兀耳。(251—252页)参观《管锥编》四八九页论山谷此诗。李义山《柳》:“柳映江潭底有情,望中频遣客心惊。巴雷隐隐千山外,更作章台走马声。”《无题》言“车走雷声”,此篇则言“雷转车声”;巴山羁客,怅念长安游冶,故闻雷而触类兴怀,听作章台走马。义山诗言醒时之想因结合,心能造境也:山谷诗言睡时之想因结合,心能造境也。适堪对照。(568—569页) ①《石林诗话》:两卷,宋叶梦得撰。晁君诚:晁端友字。他的《宿济州西门外旅馆》:“寒林残日欲栖乌,壁里青灯乍有无。小雨愔愔人不寐,卧听羸马龁残刍。” (一六)断章取义与破除执著解 禅人活参话头,可用诗句。李邺嗣《杲堂文钞》卷二①《慰弘禅师集天竺语诗序》所谓:“诸释老语录每引唐人诗,单章只句,杂诸杖拂间,俱得参第一义。是则诗之于禅,诚有可投水乳于一盂,奏金石于一堂者也。”窃谓此即春秋时“赋诗断章”之充类横决耳②(参观本书288页又《管锥编》224—225页)。西汉人解《诗》亦用斯法,观《韩诗外传》可知③。何良俊《四友斋丛说》④卷一谓“读《诗》亦当与读诸经不同。引伸触类,维人所用。韩婴作《诗外传》,正此意也”;卷二历举《左传》用《诗》诸例,“不必尽依本旨,盖即所谓引伸触类者。”陈兰甫《东塾读书记》⑤卷六引元钱惟善作《外传》序称其书“断章取义,有合孔门商、赐言《诗》之旨”;因申论谓《孟子》、《坊记》、《中庸》、《表记》、《缁衣》、《大学》引《诗》者,多似《外传》,“其于《诗》义,洽熟于心,凡读古书,论古人古事,皆与《诗》义相触发”。《汉书·儒林传》记王式以《诗》为“谏书”,《昌邑王贺传》记龚遂以《诗》为“人事浃,王道备”。(参观吕诚之文《读史札记》⑥乙帙《汉儒术盛衰下》、《诗无作义》。)盖触类旁通,无施勿可,初不拘泥于《诗》之本事本旨也。刘辰翁《须溪集》⑦卷六《题刘玉田题杜诗》云:“凡大人语不拘一义,亦其通脱透活自然。观诗各随所得,或与此语本无交涉。”其子将孙序王荆公《唐诗选》(《永乐大典》卷九百七《诗》字下引,四库辑本《养吾集》漏收⑧),亦云:“古人赋《诗》,犹断章见志。固有本语本意若不及此,而触景动怀,别有派发。”后来王船山《诗绎》论“兴观群怨”⑨曰:“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人情之游也无涯,而各以其情遇”;常州派说词曰:“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⑩。”皆西汉“外传”、南宗“活句”之支与流裔也。谷隐“药语”之喻⑾,乃释典常谈。《中论·观行品》第十三曰⑿:“大圣说空法,为离诸见故。若人于空貌生见者,是人不可化。譬如有病,须服药可治;若药复为病,则不可治。”《大智度论》卷三十一⑿《释初品中十八空》曰:“又如服药,药能破病;病已得破,药亦应出。若药不出,则复是病。”《大般涅槃经·如来性品》第四之五曰⒀:“如是大乘典,亦名杂毒药;如酥醍醐等’及以诸方蜜,服消则为药,不消则为毒”(参观《管锥编》13页引古希腊怀疑派语)。其旨即《庄子·庚桑楚》所谓⒁:“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郭象注:“若无能为有,何谓无乎。一无有则遂无矣。无者遂无”;王先谦《庄子集解》引宣颖云⒂:“并无有二字亦无之”(参观《管锥编》448页)。又王阳明《传习录》徐爱《序》记⒃:“门人有私录先生之言者,先生闻之,谓之曰:“圣贤教人,如医用药,皆因病立方,初无定说,若拘执一方,鲜不杀人矣”;又(传习录》卷下一友问“静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根逐一搜除”,阳明正色曰:“这是我医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坏我的方子。”皆针砭今语所谓“教条”之病也。(415—417页) ①李邺嗣:清人,字杲堂。有《杲堂文抄》六卷,《诗抄》七卷。 这一则从读诗讲起,讲到读书。先讲佛家禅宗活参话头,可用诗句。如《坛经·行由品》称神秀把佛教的基本精神归纳为四句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用文学比喻的语言说明佛教的宗教修养。又称惠能提出顿悟主张:‘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反对神秀提出渐修的方法,认为人人都有佛性,不用渐修,可以顿悟。像这样用文学语言来讲佛法,要求领悟,不要求研究运用文学语言的比喻手法。这就是禅宗的活参话头。禅宗还可以引诗参禅,如《谈艺录》288页称:“窃观禅人接引话头,每取诗人名句为之。《五灯会元》卷二十袁觉至谓客曰:东坡云:‘我持此石归,袖中有东海。’山谷云:‘惠崇烟雨芦雁,坐我潇湘洞庭;欲唤扁舟归去,傍人谓是丹青。’此禅髓也。”这是用诗句来参禅,诗句说此石中有东海,借来说明此物中有佛性。把惠崇的画看作真的潇湘水和洞庭湖,实际上非真。借来比佛家讲的真实和虚妄的关系。这就是春秋时“赋诗断章”的发展。“赋诗断章”是借诗句来抒发我的情意,不顾诗的原意。用诗句参禅,是借诗句来讲佛教的道理,也不顾诗的原意。参观《谈艺录》288页,即上引《五灯会元》中语。又参观《管锥编》224—225页:“盖‘断章’乃古人惯为之事,经籍中习见,皆假借古之‘章句’以道今之‘情物’,同作者之运化;初非征援古语以说明今论,如学者之考信。”又:“卢文弨《抱经堂文集》卷三《校本〈韩诗外传〉序》称‘《诗》无定形,读《诗》亦无定解’,援引‘各有取义,而不必尽符乎本旨。’”这里讲韩婴作《韩诗外传》也是“断章取义”,不符合《诗》的原意的。又引陈澧《东塾读书记》引钱惟善序,称“孔门商、赐言《诗》之旨。”《论语·八佾》:“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商是子夏的名字。子夏引三个诗句来问孔子,孔子讲绘画的事后于白底子。子夏问,礼是后起的吗?孔子和子夏都不讲诗句的原意,另外引到礼是后起上去。《论语·学而》:“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赐是子贡的多字。子贡和孔子问答,引了《诗·卫风·淇澳》中两句话,说明好礼更重要。《诗经》中的这两句话,说明治理玉石的,要精益求精。子贡抛开原诗的意义,引出好礼更重要,也是另讲一意。这是说明孔门就是这样讲诗的。因论到《孟子》的引《诗》、《礼记》中《坊记》《中庸》《表记》《缁衣》《大学》中的引诗,也像《韩诗外传》,不顾诗的原意,另外加上新意。《汉书·儒林传》称王式以《诗经》当谏书,即不以《诗经》为文学书,用作政治书,也是不顾《诗经》的原意,从政治角度来立论。又《武五子传·昌邑王贺传》记龚遂说:“大王诵《诗》三百五篇,人事浃,王道备。”不把《诗经》当作文学书,当作论人事和王道的书,也是另立角度来讲诗的。刘辰翁讲“观诗各随所得”,各人各有所见,不管诗的原意。清王夫之讲“兴、观、群、怨”说:“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故《关睢》,兴也,康王晏朝,而即为冰鉴。‘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观也,谢安欣赏而增其遐心。人情之游也无涯,而各以其情遇;斯所贵于有诗。” (一七)论言为心声 至遗山《论诗绝句》云:“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识安仁拜路尘”;则视此又进一解。匪特纪载之出他人手者,不足尽据;即词章宜若自肺肝中流出,写心言志,一本诸己,顾亦未必见真相面征人品。吴处厚《青箱杂记》卷八云①:“文章纯古,不害为邪。文章艳丽,不害为正。世或见人文章铺张仁义道德,便谓之君子,及花草月露,便谓之邪人,兹亦不尽也。”因举宋广平、张乖崖、韩魏公、司马温公所作侧艳词赋为证②。魏叔子《日录》卷二《杂说》卷二谓③:文章“自魏晋迄于今,不与世运递降。古人能事已备,有格可肖,有法可学,忠孝仁义有其文,智能勇功有其文。日夕揣摩,大奸能为大忠之文,至拙能袭至巧之语。虽孟子知言,亦不能以文章观人。”此二者则与遗山诗相发明。吴氏谓正人能作邪文,魏氏及遗山皆谓邪人能作正文。世有爱《咏怀堂诗》者④,刺取南雷《汰存录》所谓“不幸存录”,为阮圆海洗雪,盖未闻此等议论也⑤。固不宜因人而斥其文,亦只可因文而惜其人,何须固执有言者必有德乎。严介溪《生日》诗云:“晚节冰霜恒自保”,爱《钤山堂集》者,亦可据此以辩分宜门如市而心如水耶。⑥(161页) ①吴处厚:宋人,有《青箱杂记》十卷。 这一则论元好问《论诗》中的“心画心声”一首。《杨子法言·问神》:“故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杨雄认为言语是心的声音,书辞是心情的表现,有了言语或书辞,这个人是君子或是小人就现出来了。这是说,一个人的言语或文辞表达他的真实心情。元好问不同意这个看法,认为“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文章哪能看出为人是君子或是小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识安仁拜路尘。”潘岳字安仁,他谄媚贾谧,等贾谧的车出来,他望见车尘就拜倒在地。这样谄媚大官的人,却写了《闲居赋》,元好问认为他在这篇赋里,表达了高情千古,好像极其高尚,与他的行为相反,说明从文章里看不出一个人来。因此他提出“心画心声总失真”,是反对杨雄的说法的。 (一八)论“观物不切,体物不亲” 张文成《游仙窟》描摹生动,而节目粗疏①,不顾时逐事迁,徒知景物之铺陈,浑忘景光之流转,于是有声有色,而不类不伦。深宵开宴,睹梁间燕子双飞;黑夜涉园,见“杂果万株,含青吐绿;丛花四照,散紫翻红。”元曲如郑德辉《㑇梅香》第二折樊素唱②:“趁此好天良夜,踏苍苔月明。看了这桃红柳绿,是好春光也呵。花共柳,笑相迎,风和月,更多情。酝酿出嫩绿娇红,谈白深青。”郑氏如言人之以耳为目,遂致樊素如女鬼之俾夜作昼也。学者斤斤于小说院本之时代讹错(参观《管锥编》1296—1304页),窃谓此特记诵失检耳,尚属词章中癣疥之疾。观物不切,体物不亲,其患在心腹者乎。(396页) ①张文成:唐张鷟字,有《游仙窟》小说。 这一则讲作品中“观物不切,体物不亲”的毛病。张鷟的《游仙窟》是唐人传奇,在中国失传而保存在日本,后来又从日本传入。写路过神仙窟,受女主人十娘五嫂款待的故事。其中“描摹生动”,如写十娘:“天上无双,人间有一。依依弱柳,束作腰支;焰焰横波,翻成眼尾。才舒两颊,孰疑地上无华;乍出双眉,渐觉天边失月。”这里用弱柳比腰,横波比眼尾。不仅用比喻,还比优劣,颊比花,说“地上无花”,即无花可比颊,颊胜花。用眉比新月,说“天边失月”,即眉胜新月,所以“失月”。这些即“描摹”生动。小说写张郎初见十娘时,向十娘借宿,进入门内,“于时夜久更深,沉吟不睡。”这里已写明夜深了。后面却写:“五嫂曰:‘张郎新到,无可散情,且游后园,暂适怀抱。’其时园内,杂果万株,含青吐绿,丛花四照,散紫翻红。”“其时,园中忽有一雉,下官命弓箭射之,应弦而倒。”先写入门已经深夜,经过饮宴后再游后园,没有过夜,忽又变成白天,这就是“节目粗疏”的一例。钱先生因称为“徒知景物之铺陈,浑忘景光之流转”。 (一九)论诗词的寄托说 常州词派主“寄托”①,儿孙渐背初祖。宋于庭言称张皋文②,实失皋文本旨。皋文《词选》自《序》曰:“义有幽隐,并为指发”;观其所“指发”者,或揣度作者本心,或附会作词本事,不出汉以来相承说《诗》、《骚》“比兴”之法。如王叔师《离骚经序》所谓③:“善鸟香草,以配忠贞,飘风云霓,以为小人”云云,或《诗·小序》以《汉广》为美周文王④,《雄雉》为刺卫宣公等等。亦犹白香山《与元九书》所谓⑤:“噫,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岂舍之乎。假风以刺威虐也,因雪以愍征役也,感华以讽兄弟也,美草以乐有子也。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皆以为诗“义”虽“在言外”、在“彼”不在“此”,然终可推论而得确解。其事大类西方心析学判梦境为“显见之情事”与“幽蕴之情事”⑥,圆梦者据显以知幽。“在此”之“言”犹“显见梦事”,“在彼”之“义”犹“幽隐梦事”,而说诗几如圆梦焉。《春秋繁露·竹林》曰⑦:“诗无达诂”,《说苑·奉使》引《传》曰⑧:“诗无通故”;实兼涵两意,畅通一也,变通二也。诗之“义”不显露,故非到眼即晓、出指能拈;顾诗之义亦不游移,故非随人异解、逐事更端。诗“故”非一见便能豁露畅“通”,必索乎隐;复非各说均可迁就变“通”,必主于一。既通正解,余解杜绝。如皋文《词选》解欧阳永叔《蝶恋花》为影射朝士争讧⑨,解姜尧章《疏影》为影射靖康之变⑩,即谓柳絮、梨花、梅花乃词所言“显见情事”,而范希文、韩稚圭、徽钦二帝本事则词所寓“幽蕴情事”⑾,是为词“义”所在。西方“托寓”释诗,洞“言外”以究“意内”,手眼大同(参观第232页《补订》一),近人嘲曰:“此举何异食苹婆者⑿,不嗜其果脯而咀嚼其果中核乎”。闻皋文之风而起者,充极加厉,自在解脱。周止庵济《介存斋论词杂著》第七则曰⑿:“初学词求有寄托,有寄托则表里相宣,斐然成章。既成格调,求无寄托,无寄托则指事类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又曰⒀:“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意感偶生,假类毕达。万感横集,五中无主。”谭仲修献《复堂词话》(徐仲可珂辑⒁)第四十三、四十六、八十六则反复称引止庵此说,第二十四则曰:“所谓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复堂词录序》又曰⒂:“侧出其言,傍通其情,触类以感,充类以尽。甚且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未必不然。”宋于庭《论词绝句》第一首得二家语而含意毕申矣⒃。盖谓“义”不显露面亦可游移,“诂”不“通”“达”而亦无定准,如舍利珠之随人见色,如庐山之“横看成岭侧成峰”⒄。皋文缵汉代“香草美人”之绪⒅,而宋、周、谭三氏实衍先秦“赋诗断章”之法⒆(参观《管锥编》224—225页),犹禅人之“参活句”,亦即刘须溪父子所提撕也⒇(参观第100页《补订》二)。诺瓦利斯尝言(21):“书中缓急轻重处,悉凭读者之意而定。读者于书,随心施为。所谓公认准确之读法,初无其事。读书乃自由操业。无人能命我当何所读或如何读也。”瓦勒利现身说法(22),曰:“诗中章句并无正解真旨。作者本人亦无权定夺”;又曰:“吾诗中之意,惟人所寓。吾所寓意,只为我设,他人异解,并行不倍。”足相比勘。其于当世西方显学所谓“接受美学”(23),“读者与作者眼界溶化”、“拆散结构主义”,亦如椎轮之于大辂焉。吴冲之省钦《白华前稿》卷十二《勉斋诗序》云(24):“诗者、学之一端。有所言在此,所感在彼,如《晨风》之悟慈父(25),《鹿鸣》之感兄弟同食也(26)。所言在此,反若不必在此,则镜花水月、与夫羚羊挂角之喻也。古之诗人,原本性情,读者各为感触,其理在可解不可解之间。”意亦“无寄托”之“诗无通故达诂”,而取禅语为“喻”也。窃谓倘“有寄托”之“诗无通故达诂”,可取譬于苹果之有核,则“无寄托”之“诗无通故达诂”,不妨喻为洋葱之无心矣(参观第285页《补订》一)。(609—611页) ①常州词派:清常州人张惠言字皋文,开创常州词派,主张词有寄托。 这一则谈诗词的“寄托”说,从常州词派谈起,说“儿孙渐背初祖。”初祖指常州词派的开创者张惠言,儿孙指后来的继承者宋翔凤等人,说宋翔风讲的,违背张惠言的本旨。张惠言在《词选》的《序》里讲:“义有幽隐,并为指发。”作品的意义不点明,可加以指明。指明的有的是根据作者的本意,作者不说明的加以说明;有的是附会作词的本事,作者对某一事而发,引用这件事来阐发,离不开汉人讲《诗经》《楚辞》的“比兴”手法。像汉人王逸在《离骚经序》里讲的,屈原《离骚》里讲的“善鸟”“香草”,用来比喻忠贞的人;《离骚》里讲的“飘风”“云霓”,用来比喻小人。这就是说明作者没有点明的本意。再像《诗·周南·汉广》的《小序》:“《汉广》:德广所及也。文王之道被于南国,美化行乎江汉之域,无思犯礼,求而不可得也。”是赞美周文王德教的诗。《诗·卫风·雄雉》的《小序》:“《雄雉》:刺卫宣公也。淫乱不恤国事,军旅数起,大夫久役,男女怨旷,国人患之而作是诗。”这两首诗的《小序》,是结合赞美周文王、讽刺卫宣公的本事来说的。 (二○)李贺《恼公》诗赏析 牧之议长吉“少理”,即黎二樵评长吉所谓“于章法不大理会”也①。王琢崖《李长吉诗歌汇解》于《昌谷诗》末引宋吴正子语而申之曰②:“妍媸杂陈,天吴紫凤。”马星翼《东泉诗话》卷一③谓长吉诗“篇幅稍长,则词意重复,不可贯注。如《恼公》长律重见者四十余字,花开、露飞、金蛾等字皆三见”,亦颇中其失,而未勘入深处。《恼公》如第三联以下云:“注口樱桃小,添眉桂叶浓。晓奁妆秀靥,夜帐减香筒。钿镜飞孤鹊,江图画水葓。陂陀梳碧风,腰袅带金虫。杜若含清露,河蒲聚紫茸。月分蛾黛破,花合靥朱融。发重疑盘雾,腰轻乍倚风。”入手出场,便费如许笔墨,描写其人,几占全诗七之一,以下叙述情事波折,已相形而繁简失当矣。且此七十字中,行布拉杂。“月分蛾黛破”二联当承“注口樱桃小”一联,皆写体貌也,而忽为“香筒”、“钿镜”、“江图”三句写陈设语隔断。“陂陀”喻高髻也,此联写头发腰肢,亦当紧承写口眉语,而同遭横梗;四句之后复有“发重”、“腰轻”一联,则既苦凌乱,复病重叠。“杜若”一联犹《离骚》之言“荷衣”、“蓉裳”、“兰佩”,形容衣著,与“陂陀”一联之言“梳”、“带”,虽尚可衔接,而插在“注口”云云与“月分”云云之间,终如适从何来,遽集于此。“靥朱融”四十字后又有“妆秀靥”,非善忘即不惮烦耳。皆“不可贯注”、“章法欠理会”之显例也。《恼公》一篇奇语络绎,固不泛费解处,然莫名其器者亦无妨钦其宝。鄙心所赏,尤在结语:“汉苑寻官柳,河桥阂禁钟。月明中妇觉,应笑画堂空。”“汉苑”一联即萧郎陌路、侯门如海之意。乃忽撇开此郎之怅然,而拈出他妇之欣然。“中妇”犹上文“黄娥初出座,宠妹始相从”之“黄娥”,指同曲或同适而稍齿长色衰者;其人应深喜胜己之小妇一去不返,莫予毒也,清夜梦回,哑然独笑。冷语道破幸灾争宠情事;不落弦肠欲断之窠臼,出人意表,而殊切蛾眉不让之机括,曲传世态。如哀丝豪竹之后,忽闻清钟焉。《乐府诗集》卷三十五陈后主《三妇艳》第一首④:“大妇避秋风,中妇夜床空。小妇初两髻,……可怜那可同”;第九首:“大妇怨空闺,中妇夜偷啼。小妇独含笑,……夜夜画眉齐。”皆言三妇宠爱专在小者一身,大、中均索寞如房老。长吉用“中妇”字,意中当有此等落套语,力破陈言而翻旧案,“夜床空”者却笑“画堂空”,岂非与古为新、脱胎换骨哉。长吉《谢秀才有妾缟练改从于人》诗第一首:“月明啼阿姊,灯暗会良人”,情景适相对照。“阿姊”正如“中妇”,然其“良人”别有欢“会”,则自伤弃置,不喜而悲矣。良宵好月,“阿姊”“中妇”,一戚一欣,猩啼狒笑,正如古谣所谓“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也。《昌谷诗》初云:“光露泣幽泪”,而继云:“风露满笑眼”,似亦“章法”欠“理会”之例。歌德⑤论卉植生成,拈出“直立倾向”与“盘旋倾向”;近世德国谈艺者本之以论文,谓著作才分“挈领之才”与“铺张之才”,人鲜兼美。“梁栋”、“章法”、“意驭文藻”胥属“挈领”、“直立”边事,长吉才质殆偏于“铺张”、“盘旋”者欤。(368—369页) ①杜牧:字牧之。后人称为“小杜”。唐文学家。长吉:李贺字,唐诗人,有《昌谷集》。黎二樵:清人,有批点《李长吉集》四卷,《外集》一卷。 这一则主要讲李贺《恼公》诗,也谈到李贺诗缺少讲章法,长于铺张、盘旋。钱先生先引杜牧《李长吉诗歌序》:“使贺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这话即认为李贺诗于理不足,所以说“少理”。又称“于章法不大理会”,即不顾章法。又称“妍媸杂陈,天吴紫凤。”杜甫《北征》:“天吴及紫凤,颠倒在短褐。”天吴是水伯,即水神,与紫凤,都绣在织品上的,剪下来作补丁,补得颠倒了。这里说李贺诗用词颠倒,即不讲究次序。钱先生结合《恼公》来作说明。《恼公》诗王琦注:“今谓可爱曰可憎,即恼公之意,盖狭斜游戏之作。”看钱先生所引诗句:“注口”“添眉”,指女方的口和眉,接写“晓奁”、“夜帐”、“钿镜”、“江图”,指女方的用物,即奁匣、床帐、钿镜和江图。接写“梳碧凤”,指梳凤髻,“带金虫”指首饰,接写“杜若”“河蒲”是植物。接写“蛾黛破”、“靥朱浓”,指眉和脸,接写“发重”“腰轻”是发和腰。写女方的口、眉、髻、眉、脸、发、腰,分隔在三处,就看出他不善于安排了。 (二一)李商隐《锦瑟》诗赏析 何屺瞻《义门读书记·李义山诗集》卷上则曰①:“此悼亡之诗也。首特借素女鼓五十弦之瑟而悲、泰帝禁不可止以发端,言悲思之情,有不可得而止者。次联则悲其遽化为异物。腹联又悲其不能复起之九原也。曰思华年,曰追忆,指趣晓然,何事纷纷附会乎。钱饮光亦以为悼亡之诗,与吾意合;庄生句取义于鼓盆也。亡友程湘衡谓此义山自题其侍以开集首者,次联言作诗之旨趣,中联又自明其匠巧也。余初亦颇喜其说之新。然义山诗三卷出于后人掇拾,非自定,则程说固无据也。”义门“初喜”之程氏说,详著于王东溆《柳南随笔》卷三②:“何义门以为此义山自题其诗以开集首者。首联云云,言平时述作,遽以成集。而一言一诺俱足追忆生平也。次联云云,言集中诸诗,或自伤其出处,或托讽于君亲;盖作诗之旨趣,尽于此也。中联云云,言清词丽句,珠辉玉润,而语多激映,又有根柢,则又自明其匠巧也。末联云云,言诗之所陈,虽不堪追忆,庶几后之读者,知其人而论其世,犹可得其大凡耳。”程说殊有见,义门徒以宋本义山集旧次未必出作者手定,遂舍甜桃而觅醋李。“庄生”句乃用《齐物论》梦蝶事,非用《至乐》鼓盆事,何得谓“取义”悼亡。梦蝶鼓盆固庄生一人之事,然见言梦蝶而断其意在鼓盆,即在文字狱诗案之“兴也”、“笺云”,亦属无理取闹。譬如见言“掩鼻而过”,乃断其隐指“输钱以观”,以二事均属西施也(市人输金钱一文见西施事,见《孟子·离娄·西子蒙不洁》章孙奭疏、又《琱玉集·美人》篇③;见言盗金,乃断其隐指盗嫂,以二事均属直不疑也④;于义安乎。濠梁之乐、髑髅之叹,举凡漆园行事,无不可射覆者,何以独推知为鼓盆哉。义门笑“纷纷附会”,而不免躬自蹈之。张孟劬《玉溪生年谱会笺》卷四至云⑤:“沧海句言李德裕已与珠海同枯,李卒于珠崖也;蓝田句言令狐綯如玉田不冷,以蓝田喻之,即节彼南山意也。”释“沧海”句或犹堪与第46页补订所引“拜佛西天”之谑相拟;释“蓝田”句则原语无可依附,于是想入非非,蛮凑强攀。苟尽其道,亦无妨曰:“蓝令、田綯皆双声;日能暖人,故有黄棉袄之谑,狐裘更暖于棉袄。蓝田日暖隐指令狐綯,的然无疑。”盖尚不足比于猜谜,而直类圆梦、解谶;心思愈曲,胆气愈粗,识见愈卑,又下义门数等矣。施北研《元遗山诗集笺注》卷十一《论诗三十首》之十三注引厉樊榭说此诗⑥,亦以为“悼亡之作。锦瑟五十弦,剖为二十五,是即其人生世之年。今则如庄生之蝶、望帝之鹃,已化为异物矣。然其珠光玉润,容华出众,有令人追忆不能忘者。在当日已惘然知尤物之不能久存,不待追忆而始然也。”施注称其说之“简快”,而未言出处,检樊榭著作亦不得。冯氏《玉溪诗集笺注》卷二说此诗后半首⑦,与樊榭冥契。汪韩门《诗学纂闻》则非“悼亡”之说⑧,谓义山“以古瑟自况”:世所用者,二十五弦之瑟,此则五十弦之古瑟,“不为时尚”,犹已挟文章才学而不得意也;“不解其故,故曰无端,犹言无谓也”;自顾“头颅老大,一弦一柱,盖已半百之年矣”;晓梦“喻少年时事”,春心指“壮心,壮志消歇”;追忆谓“后世之人追忆”,可待犹言“必传于后无疑”;当时“指现在”,言“后世之传虽可自信,而即今沦落为可叹耳”。梁菅林《退庵随笔》卷二十极称其解⑨。程、厉、汪三家之说,道者寥寥,皆差能紧贴原诗,言下承当,取足于本篇,不抄瓜蔓而捕风影。余窃喜程说与鄙见有合,采其旨而终条理之也可。义山《谢先辈防记念拙诗甚多,异日偶有此寄》有云:“星势寒垂地,河声晓上天。夫君自有恨,聊借此中传”,乃直白自道其诗也。《锦瑟》之冠全集,倘非偶然,则略比自序之开宗明义,特勿同前篇之显言耳。“锦瑟”喻诗,犹“玉琴”喻诗,如杜少陵《西阁》第一首:“朱绂犹纱帽,新诗近玉琴”,或刘梦得《翰林白二十二学士见寄诗一百篇、因以答贶》:“玉琴清夜人不语,琪树春朝风正吹。”锦瑟、五琴,正堪俪偶。义山诗数言锦瑟。《房中曲》:“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长于人”犹鲍溶《秋思》第三首之“我忧长于生”,谓物在人亡,如少陵《玉华宫》:“美人为黄土,况乃粉黛假,当时付金舆,故物独石马。冉冉征途间,谁是长年者”,或东坡《石鼓歌》:“细思物理坐叹息,人生安得如汝寿。”义山“长于人”之“长”即少陵之“长年”、东坡之“寿”。《回中牡丹为雨所败》第二首:“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喻雨声也,正如《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所谓:“雨打湘灵五十弦。”而《西昆酬唱集》卷上杨大年《代意》第一首⑩:“锦瑟惊弦愁别鹤,星机促杼怨新缣”,取绘声之词,传伤别之意,亦见取譬之难固必矣。《寓目》:“新知他日好,锦瑟傍朱栊”,则如《诗品》所谓:“既是即目,亦惟所见”⑾;而《锦瑟》一诗借此器发兴,亦正睹物触绪,偶由瑟之五十弦而感“头颅老大”,亦行将半百。“无端”者、不意相值,所谓“没来由”,犹今语“恰巧碰见”或“不巧碰上”也(如吴融《上已日》,“本学多情刘武威,寻花傍水看春晖。无端遇着伤心事,赢得凄凉索漠归”)。首两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言景光虽逝,篇什犹留,毕世心力,平生欢戚,“清和适怨”,开卷历历,所谓“夫君自有恨,聊借此中传”。三四句“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言作诗之法也。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拟象;如庄生逸兴之见形于飞蝶,望帝沉哀之结体为啼鹃,均词出比方,无取质言。举事寄意,故曰“托”;深文隐旨,故曰“迷”。李仲蒙谓“索物以托情”,西方旧说谓“以迹显本”、“以形示神”,近说谓“情思须事物当对”(参观《管锥编》63页、又628—629页),即其法尔。五六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言诗成之风格或境界,犹司空表圣之形容《诗品》也⑿(参观第47页补订)。《寄谢先辈》以“星势”、“河声”品其诗,此则更端而取“珠泪”、“玉烟”。《博物志》卷二记鲛人“眼能泣珠”⑿,《艺文类聚》卷八四引《搜神记》亦言之⒀;兹不曰“珠是泪”,而曰“珠有泪”,以见虽凝珠圆,仍含泪热,已成珍饰,尚带酸辛,具宝质而不失人气。《困学纪闻》卷十八早谓“日暖玉生烟”本司空图《与极浦书》引戴叔伦论“诗家之景”语⒁;《全唐文》卷八百二十吴融《奠陆龟蒙文》赞叹其文⒂,侔色揣称,有曰:“触即碎,潭下月;拭不灭,玉上烟。”唐人以此喻诗文体性,义山前有承、后有继。“日暖玉生烟”与“月明珠有泪”,此物此志,言不同常玉之冷、常珠之凝。喻诗虽琢磨光致,而须真情流露,生气蓬勃,异于雕绘汩性灵、工巧伤气韵之作。匹似挦撦义山之“西昆体”,非不珠圆玉润,而有体无情,藻丰气索,泪枯烟灭矣。珠泪玉烟,亦正诗风之“事物当对”也。近世一奥国诗人称海涅诗较珠更灿烂耐久⒃,却不失为活物体,蕴辉含湿。非珠明有泪欤。有人尝品目歌舞一剧本曰:“如大理石之光润,亦如大理石之寒冷”;海涅诗文中喻人物之仪表端正而沉默或凉薄者,每曰:“如大理石之美好洁白,而复如大理石之寒冷”。差同玉冷无烟焉。谋野乞邻,可助张目而结同心。 ①何屺瞻:清何焯字,学者称义门先生,有《义门读书记》五十八卷。义山:李商隐字,唐诗人。 这一则分析李商隐的《锦瑟》诗,《锦瑟》诗历来有各种不同解释。这里先对各种不同解释加以评论,再加分析,原文较长,因此分段。第一段评何焯《义门读书记》的解释。何焯认为《锦瑟》是悼亡诗,即悼念妻子王氏的诗。首联“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借素女弹五十弦的瑟而悲,表达悲思。次联:“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从庄周梦里化为蝴蝶,望帝的魂化为杜鹃鸟,说明王氏化去,即王氏死去。三联“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是哀悼她不能复生。末联:“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说“追忆”,跟“思华年”,想念她的年轻时,这是明显的悼亡诗。何焯又引程湘衡说:这是李商隐把它放在诗集的开头,来讲他的诗的,即有以这首诗代序的意思。次联讲作诗的旨趣,即庄生晓梦化为蝴蝶,表示得意;望帝托杜鹃鸟哀鸣,表示哀怨。中联讲它的匠巧,即讲他的诗的技巧,像珠的有泪,玉的生烟。何焯认为李商隐原本的集子已经亡失。现在流传的集子,出于后人搜编,不是李商隐自定,那末程说实无根据。何焯讲程湘衡说比较简单,钱先生找出程的原话来看。程说:首联指出平时做的诗,一言一语都是追忆生平。次联指出集中的诗,有的是自伤的,有的是托讽的,即把望帝托杜鹃鸟的哀鸣比自伤,把庄周梦里化为蝴蝶说成托讽。中联指诗写得珠辉玉润,说明它的技巧。末联指出诗里讲的,不堪追忆,可供研讨。钱先生指出何焯否定程说是不对的。即使李商隐诗集不是原编,但把《锦瑟》这首诗放在全集的头上,还当是有所本的。钱先生再驳斥何焯的悼亡说。“庄生”句是用《庄子·齐物论》梦蝶事,原文说:“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自得貌)蝴蝶也。”讲他做梦变成蝴蝶,栩栩自得,跟悼念亡妻无关。不是用《庄子·至乐》鼓盆事,原文说:“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讲“鼓盆”是指妻死,讲“化蝶”与妻死无关。不能因为都是庄子的事,就把“化蝶”拉扯到“鼓盆”上去。好比《孟子·离娄下》:“西子蒙不洁,则人家掩鼻而过之。”西施用不洁而有臭气的帽子戴在头上,人皆掩鼻走过。孙夷疏:吴王夫差有令,西施入市,有人愿看西施,交金钱一文。这是关于西施的两件事,不能把“蒙不洁”牵扯到“交一文”。再比方汉人直不疑,有人疑他偷金子,有人疑他偷嫂子,这也是两件事,不能胡扯。讲到庄子,还有庄子与惠子在濠水桥上观鱼之乐,庄子见髑髅的感叹,凡是漆园小吏庄子的事,无不可以用作猜谜,何以独知为鼓盆呢?即“梦蝶”不是“鼓盆”,与亡妻无关。这是驳何焯的说法。第二段引张采田说,讲“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认为唐宰相李德裕贬官到珠崖,死在那里,与珠海同枯,所以称“沧海”句。说用蓝田产玉比令狐綯的入相,《诗·小雅·节南山》:“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用太师尹氏的地位比南山的高。房以这里用蓝田山产玉来比令狐綯入相。“日暖”比令狐綯的威势。钱先生认为这样解释“沧海”句,可比“拜佛西天”之谑:“董若雨《西游补》第五回,孙行者化身为虞美人,与西施、绿娘等联句,脱口而出曰:‘拜佛西天。’诸女哗怪,行者强颜文饰曰:‘文字艰深,又费诠释。天者夫也,西者西楚也,拜者归也,佛者心也;盖言归心于西楚丈夫也。”按李德裕死在珠崖,不在沧海,与珠有泪也无关。“蓝田”句拉扯到今狐綯,蛮凑强攀,更无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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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梦楼 -- 发布时间:2004/10/29 13:27:55 -- [这个贴子最后由梦楼在 2004/10/29 01:33pm 第 1 次编辑] 创作论 (一)模写自然与润饰自然 长吉《高轩过》篇有“笔补造化天无功”一语①,此不特长吉精神心眼之所在,而于道术之大原、艺事之极本,亦一言道著矣。夫天理流行,天工造化,无所谓道术学艺也。学与术者,人事之法天,人定之胜天,人心之通天者也。《书·皋陶谟》曰:“天工,人其代之②。”《法言·问道》篇曰:“或问雕刻众形,非天欤。曰:以其不雕刻也。”③百凡道艺之发生,皆天与人之凑合耳。顾天一而已,纯乎自然,艺由人为,乃生分别。综而论之,得两大宗。一则师法造化,以模写自然为主。其说在西方,创于柏拉图④,发扬于亚理士多德⑤,重申于西塞罗⑥,而大行于十六、十七、十八世纪。其焰至今不衰。莎士比亚所谓持镜照自然者是⑦。昌黎《赠东野》诗“文字觑天巧”一语⑧,可以括之。“觑”字下得最好;盖此派之说,以为造化虽备众美,而不能全善全美,作者必加一番简择取舍之工。即“觑巧”之意也。二则主润饰自然,功夺造化。此说在西方,萌芽于克利索斯当⑨,申明于普罗提诺⑩。近世则培根⑾、牟拉托利⑿、儒贝尔⒀、龚古尔兄弟⒁、波德莱尔⒂、惠司勒⒃皆有悟厥旨。唯美派作者尤信奉之。但丁所谓⒄:“造化若大匠制器,手战不能如意所出,须人代之斲范”。长吉“笔补造化天无功”一句,可以提要钩玄。此派论者不特以为艺术中造境之美,非天然境界所及;至谓自然界无现成之美,只有资料,经艺术驱遣陶熔,方得佳观。此所以“天无功”而有待于“补”也。窃以为二说若反而实相成,貌异而心则同。夫模写自然,而曰“选择”,则有陶甄矫改之意。自出心裁,而曰“修补”,顺其性而扩充之曰“补”,删削之而不伤其性曰“修”,亦何尝能尽离自然哉。师造化之法,亦正如师古人,不外“拟议变化”耳。故亚理士多德自言:师自然须得其当然,写事要能穷理。盖艺之至者,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师天写实,而犁然有当于心;师心造境,而秩然勿倍于理。莎士比亚尝曰:“人艺足补天工,然而人艺即天工也。”圆通妙澈,圣哉言乎。人出于天,故人之补天,即天之假手自补,天之自补,则必人巧能泯。造化之秘,与心匠之运,沆瀣融会,无分彼此。及未达者为之,执著门户家数,悬鹄以射,非应机有合。写实者固牛溲马勃,拉杂可笑,如卢多逊、胡钉铰之伦;造境者亦牛鬼蛇神,奇诞无趣,玉川、昌谷,亦未免也。(60—62页) ①李贺《高轩过》,写韩愈、皇甫湜坐牢来看他,他写诗称两人的文笔能补救大自然的不足。 这里指出艺术有两派:一派主张模写自然,一派主张润饰自然。主张模写自然的,认为大自然具备众美,但不能全善全美,所以要加一番选择。像韩愈称孟郊的诗:“文字觑天巧。”能观察到大自然的巧妙处,写入诗里。说明大自然不都是美的,要加以选择,选美的来写。主张润饰自然的,认为大自然不够美,要靠人力来补充,人工胜过大自然。钱先生认为这两说实是相反相成。模写自然的,对大自然要进行选择,那也有对大自然进行矫改的用意。润饰自然的,还要根据大自然的本性来改造,不能违反大自然的本性。艺术创作得恰到好处,要避免斧斫的痕迹,要求合于自然。所以模写自然的,不是完全照自然的样子来写,要加以选择矫改。润饰自然的也不能离开自然,两者有相通处。钱先生认为道术学艺,是“人事之法天,人定之胜天,人心之通天者也。”即就艺术说,作家创作艺术,还是要师法自然,这是“法天。”在师法自然时,对大自然有选择矫改,这是“胜天”;不论选择和润色,都不能违反自然,这是“通天”。王国维《人间词话》:“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这里讲的写境,近乎模仿自然;所讲的造境,近乎润饰自然。两派都不能违反自然,即钱先生说的“法天”“胜天”“通天”了。不仅这样,有时候,一篇作品中就有写实与理想两种境界的结合。如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二)“选春梦”的创作论 长吉尚有一语,颇与“笔补造化”相映发。《春怀引》云:“宝枕垂云选春梦”; 情景即《美人梳头歌》之“西施晓梦绡帐寒,香鬟堕髻半沉檀”,而“选”字奇创。曾 益注①:“先期为好梦”,近似而未透切。夫梦虽人作,却不由人作主。太白《白头吟》 曰:“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言“或”则非招之即来者也。唐僧尚颜《夷陵即事》 曰:“思家乞梦多”,言“乞”则求不必得者也。放翁《蝶恋花》亦曰:“只有梦魂能 再遇,堪嗟梦不由人做”(参观《管锥编》1041—1042页)。作梦而许操“选”政,若 选将、选色或点戏、点菜然,则人自专由,梦可随心而成,如愿以作。醒时生涯之所缺 欠,得使梦完“补”具足焉,正犹“造化”之能以“笔补”,踌躇满志矣。周栎园《赖 古堂集》卷二十《与帅君》②:“机上肉耳。而恶梦昔昔〔即夕夕〕嬲之,闭目之恐, 甚于开目。古人欲买梦,近日卢德水欲选好梦”,堪为长吉句作笺。纳兰容若妇沈宛有 长短句集③,名《选梦词》;吾乡刘芙初《尚絗堂诗集》卷二《寻春》④:“寻春上东 阁,选梦下西湖”,又卷五《白门惆怅词》:“寻芳院落蘼芜地,选梦池塘菡萏天”; 必自长吉句来。方扶南批注长吉集⑤,力诋此诗“庸下”、“浅俗”、“滑率”,断为 伪作。方氏以为长吉真手笔者,亦每可当“庸下”、“浅俗”、“滑率”之评,故真伪 殊未易言。方氏所诃此篇中“庸”、“浅”、“滑”处,窃愧钝暗,熟视无睹,然渠侬 于“选梦”义谛,正自愦愦耳。《管锥编》122—123页论《荣华乐》、782页论《南山田 中行》、《管锥编增订》56页论《艾如张》,兹不复赘。《艾如张》首句“齐人织网如 素空”,可参观《后汉书·章帝纪》建初二年四月:“诏齐相省方空縠”,章怀注: “纱薄如空也;或曰:空、孔也,即今之方目纱也。”所谓“如素空”矣。(382—383 页) ①曾益:明代作家,注有《昌谷集》四卷。 ②周栎园,清周亮工字,著《赖古堂文集》二十四卷。 ③纳兰容若:纳兰性德字。 ④刘芙初:刘嗣绾字,著《尚絗堂诗集》五十二卷,词集二卷。 ⑤方扶南:方世举字,清作家。 这一则讲创作规律,用李贺《春怀引》中的“选春梦”来加以发挥,称为“选”字 奇创。钱先生用李白的“或有梦来时”的“或梦”,尚颜的“乞梦”,陆游的“只有梦 魂能再遇”的“遇梦”,都不如“选梦”的“选”字奇创,可以作为创作规律。“选梦” 是“梦可随心而成,如愿以作”。“醒时生涯之所欠缺,使得梦完‘补’具足焉。”就 创作说,是反映生活的。生活中有不少欠缺的东西,从反映生活说,这些在生活中欠缺 的东西,在作品中就成为缺憾。有了“选梦”,把醒时缺少的东西,可以在梦中如愿以 偿,借选梦来得到补偿。好比生活中欠缺的东西,可以在作品中得到补偿,这是“笔补 造化天无功”的又一种补偿了。周亮工讲的“选好梦”,就说明了“选梦”的用意了。 作家怎样在作品中“选春梦”?钱先生在《管锥编》122—123页里引了李贺的《荣 华乐》作例,这篇是写后汉的权臣梁冀的。照《后汉书·梁冀传》里说:梁冀“鸢肩豺 目”,生得不美,他得到君王的宠信专权,并不由于他的“色媚”。但李贺把他写得美, 作“台下戏学邯郸倡,口吟舌话称女郎,锦祛绣面汉帝旁。”好像汉顺帝的宠爱梁冀, 是由于梁冀的漂亮,正好像梁翼的宠爱秦宫,是由于秦宫的漂亮。“倘亦深有感于嬖幸 之窃权最易,擅权最专,故不惜凭空杜撰,以寓论世之识乎?”这就是作者改变生活中 的真实,用“选春梦”的创作方法吧。又《管锥编》782页引李贺《南山田中行》:“鬼 灯如漆点松花。”又《感讽》第三:“漆炬迎新人,幽旷营扰扰。” “王琦注谓鬼灯低暗不明,是也。”钱先生在这里说“鬼灯如漆”和“漆炬”,指 出李贺认为鬼灯的低暗不明,也是出于想象,是选梦。又《管锥编补订》56页论李贺 《艾如张》:“齐人织网如素空,张在野田平碧中。网丝漠漠无形影,误尔触之伤首红。” 这是说齐人用素丝织网,看不见网。鸟触在网里就被捕了。这也是想象,也是属于选梦。 “选春梦”的诗,还可举陆游的诗作例。陆游《五月十一日夜且半,梦从大驾亲征,尽 复汉唐故地。见城邑人物繁丽,云西凉府也。喜甚,马上作长句,未终篇而觉,乃足成 之。》这是“选春梦”,长期想象恢复失地,因有好梦,诗写梦中所见,是“选春梦”, 也是写好梦了。诗称:“熊罴百万从銮贺,故地不劳传檄下;筑城绝塞进新图,排仗行 宫宣大赦。冈峦极目汉山川,文书初用淳熙年;驾前六军错锦绣,秋风鼓角声满天。苜 蓿峰前尽亭障,平安火在交河上;凉州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京都样。”这是写春梦, 这个梦是作者生活中所不能达到的想望。向往过于逼切,就真的化而为梦,是个好梦, 成为“选春梦”的杰作了。这首诗是在宋孝宗淳熙七年做的。梦里从宋孝宗的大驾亲征, 收复了汉唐故地,收复了凉州,建立了边防亭障。凉州女儿梳头已学京都样。这真是一 个好梦了。 (三)谈灵感 《朱子语类》卷十八论“致知节目”云①:“逐节思索,自然有觉。如谚所谓:冷灰里豆爆。”尼采自道其“烟士披里纯”之体验云②:“心所思索,忽如电光霍闪,登时照彻,无复遁形,不可游移。”(601页) ①《朱子语类》:宋黎靖德编朱熹语录一百四十卷。 这一则讲创作的灵感。《谈艺录》286页称:“出世宗教之悟比于暗室忽明,世间学问之悟亦似云开电射,心境又无乎不同。”这里说的“悟”,即指“灵感”。朱熹讲“觉”,即“悟”,从“致知格物”来,逐节思索,久之自悟,如“冷灰里豆爆”,指积久功深,自然有悟入,这即是“世间学问之悟”,“亦似云开电射”,“电射”的光正像“灵感”了。钱先生在《管锥编》讲陆机《文赋》里的“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钱先生说:“按自此至‘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勠,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一大节皆言文机利滞非作者所能自主,已近后世‘神来’、‘烟士披里纯’之说。创作者在丰富实践的基础上进行酝酿思考的紧张阶段,由于有关事物的启发,促使创造活动中所探索的重要环节得到明确的解决,一般称为获得灵感。严肃勤奋的劳动态度和负责精神,丰富的实践经验和知识积累,深厚的艺术修养和艺术技巧的掌握,是获得灵感的前提。 (四)谈“活法” 《艇斋诗话》记吕东莱论诗尝引孙子论兵语①:“始如处女,终如脱兔。”陈起《前贤小集拾遗》②卷四载曾茶山《读吕居仁旧诗有怀其人作诗寄之》五古,今本《茶山集》漏收③,有云:“学诗如参禅,慎勿参死句;纵横无不可,乃在欢喜处。又如学仙子,辛苦终不遇;忽然毛骨换,政用口诀故。居仁说活法,大意欲人悟,岂惟如是说,实亦造佳处;其圆如金弹,所向如脱免。”“脱兔”正与“金弹”同归,而“活法”复与“圆”一致。圆言其体,譬如金弹;活言其用,譬如脱兔。茶山二句即东坡《次韵欧阳叔弼》所谓:“中有清圆句,铜丸飞柘弹。”观《谢幼槃文集》卷一《读吕居仁诗》:“吾宗宣城守,诗压额谢辈④。居仁相家子,哦诗亦能事。自言得活法,尚恐宣城未”,则东莱虽有取于谢玄晖语,而尚以为玄晖所行不逮所言也。章冠之《自鸣集》卷四《送谢王梦得借示诗卷》:“人入江西社,诗参活句禅”;“参活句”即茶山句之“勿参死句”,盖以此为“江西社”中人传授心法。东莱借禅人“死语不离窠臼”话头(参观《五灯会元》卷十二昙颖达观章次),拍合谢玄晖“弹丸”名言,遂使派家有口诀、口号矣。其释“活法”云:“规矩备具,而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不背于规矩”;乍视之若有语病,既“出规矩外”,安能“不背规矩”。细按之则两语非互释重言,乃更端相辅。前语谓越规矩而有冲天破壁之奇,后句谓守规矩而无束手缚脚之窘:要之非抹杀规矩而能神明乎规矩,能适合规矩而非拘挛乎规矩。东坡《书吴道子画后》曰⑤:“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其后语略同东莱前语,其前语略当东莱后语。陆士衡《文赋》⑥:“虽离方而遁圆,期穷形而尽相”,正东莱前语之旨也(参观《管锥编》1193—1194页)。东莱后语犹《论语·为政》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恩格斯诠黑格尔所谓“自由即规律之认识”⑦。谈艺者尝喻为“明珠走盘而不出于盘”、或“骏马行蚁封而不磋跌”、甚至“足镣手铐而能舞蹈”(参观《宋诗选注》苏轼篇注3、4,又杨万里篇注24、25,《管锥编》149页、1197页、又《增订》17页)。康德言想象力有“自由纪律性”⑧,黑格尔言精神“于必然性中自由”,是其大义。以此谛说诗,则如歌德言⑨:“欲伟大,当收敛。受限制,大家始显身手;有规律,吾侪方得自由。”希勒格尔尝言韵律含“守秩序之自由”⑩。黑贝尔语尤妙⑾,谓“诗家之于束缚或限制,不与之抵拄,而能与之游戏,庶造高境”。近人艾略特云⑿:“诗家有不必守规矩处,正所以维持秩序也。”均相发明。《晋书·陶侃传》记谢安每言:“陶公虽用法,而恒得法外意”;其语亦不啻为谈艺设也。(438—440页) ①《艇斋诗话》:宋曾季貍撰,一卷。吕东莱:吕本中,字居仁,学者称东莱先生,宋诗人。孙子:孙武,春秋时兵家,著有《孙子》十三篇。 这一节讲创作要讲究“活法”。《孙子·九地》:“是故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处女比安静,脱兔比行动迅速。一静一动,变化不定,即指灵活。曾几讲“学诗如参禅”,指诗人在生活中有所感触,就抓住这种感触来作诗。像杨万里《闲居初夏午睡起》:“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上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钱先生《宋诗选注》评:“这首诗里的‘留’字‘分’字都精致而不费力”;第四句参看白居易的《前日〈别柳枝〉绝句,梦得继和,又复戏答》:“谁能更学孩童戏,寻逐春风捉柳花?”这里“留酸软齿牙”,“留”和“软”写出生活中的一种感触。“分绿”又是一种感触。“闲看儿童捉柳花”,这里又有一种感触,感触到看儿童捉柳花的活泼可爱。抓住生活中的这种感触,写成诗句,这就好像参禅了。参禅分死活,像杨万里抓住生活中的感触来写,就是活句。再像白居易的“谁能更学孩童戏,寻逐春风捉柳花?”感叹自己已经失去童年无法追寻了。这又是一种感触,抓住这种感触写出来,也是参活句。倘作者没有自己的感触,抄袭别人的话,就不是参活句了。“纵横无不可,乃在欢喜处。”有了自己的感触,不论怎样说都可以。像白居易那样说可以,像杨万里那样说也可以。“乃在欢喜处”,应该是在有感触处。
五)谈妙语 沧浪别开生面,如骊珠之先探①,等犀角之独觉②,在学诗时工夫之外,另拈出成诗后之境界,妙悟而外,尚有神韵。不仅以学诗之事,比诸学禅之事,并以诗成有神,言尽而味无穷之妙,比于禅理之超绝语言文字。他人不过较诗于禅,沧浪遂欲通禅于诗。胡元瑞《诗薮·杂编》卷五比为“达摩西来”者③,端在乎此,斯意似非李氏(李光昭,见256页)所解也。(258页) ①骊珠:《庄子·列禦寇》说深渊中有骊(黑)龙颔下有珠,要在它睡着时才能探骊得珠。 这一则讲诗歌创作的妙悟和神韵。严羽《沧浪诗话》在《诗辨》里说:“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浩然)学力下韩退之(愈)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沧浪所论毕竟重在透彻之悟,偏于神韵一边,所以在‘诗道亦在妙悟’之后,即言‘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可知沧浪所谓妙悟,正指下节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之意。从这点讲,则王士祯神韵之说为最合沧浪意旨。王氏谓:‘严沧浪以禅喻诗,余深契其说,而五言尤为近之。如王(维)裴(迪)《辋川绝句》,字字入禅。他如‘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以及太白‘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常建‘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浩然‘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刘殻虚‘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妙谛微言,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等无差别。通其解者,可悟上乘。”这里讲的“妙悟”,粗浅地说,诗人看景物时,产生出一种情思,没有这种情思,写不出诗,所以“诗道惟在妙悟。”有了情思,再结合具体景物来描绘,景中含情,这就是神韵。如王维在雨中的山果落,灯下的草虫鸣里体会到一种极为幽静的境界,这种体会就是妙悟。有了这种体会,写出“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在这两句诗里透露出一种幽静的境界,这就是景中含情的神韵了。因此以禅喻诗就妙悟方面说,诗有了妙悟以后,还要结合景物来透露情思,还要神韵;禅只要了悟以后就可以了,不必要有神韵。所以钱先生说:“在学诗时工夫之外,另拈出诗成后的境界,妙悟而外,尚有神韵”,即“言有尽而味无穷之妙”。以上举出王维诗的两句是言有尽,在这两句中含有一种极幽静的境界可供体味,即意无穷。没有这种幽静的境界,人们在热闹中,就感不到山果落,听不到草虫鸣了。钱先生又指出李光昭《诗禅吟示同学》诗:“沧浪且未知禅理”,反对以禅喻诗。其实以禅喻诗指妙悟,这点非李氏所解。胡应麟认为达摩创禅宗,即讲妙悟,妙悟可通于诗,所以说是“达摩西来”意。 (六)抓“诗思” 《剑南诗稿》卷二十二《杂题》①:“山光染黛朝如湿,川气熔银暮不收。诗料满前谁领略,时时来倚水边楼”;卷二十五《晨起坐南堂书触目》:“奇峰角立千螺晓,远水平铺匹练收,诗料满前吾老矣,笔端无力固宜休’;《晚眺》:“个中诗思来无尽,十手传抄畏不供”;卷三十三《山行》:“眼边处处皆新句,尘务经心苦自迷。今日偶然亲拾得,乱松深处石桥西”;卷四十二《春日》:“今代江南无画手,矮笺移入放翁诗”;卷八十《日暮自湖上归》:“造物陈诗信奇绝,匆匆摹写不能工。”欧阳永叔评文与可诗②:“世间原有此句,与可拾得耳”,见《东坡题跋》卷二《书昙秀诗》③,放翁“偶然亲拾得”语本之。杨诚斋言得句,几如自献不待招、随手即可拈者,视放翁事更便易。《诚斋集》卷十三《晓经潘葑》④:“潘葑未到眼先入,岸柳垂头向人揖,一时唤入诚斋集”;卷十八《船过灵洲》:“江山惨淡真如画,烟雨空濛自一奇。病酒春眠不知晓,开门拾得一篇诗”;卷三十七《晓行东园》:“好诗排闼来寻我,一字何曾拈白须。”方虚谷《桐江续集》卷五《考亭秋怀》第九首⑤:“登高见佳句,意会无非诗。顾视不即收,顷刻已失之”;又卷二十八《诗思》第四首:“满眼诗无数,斯须复失之”;则不脱唐子西、陈简斋窠臼⑥。(455—456页) ①《剑南诗稿》:陆游号放翁,撰《剑南诗稿》八十五卷。 这一节讲从生活中有所感受,抓住了写在诗里。这里引的陆游诗,从“山光染黛”,“川气熔银”里,即从“山光”和“川气”里,产生了“染黛”“熔银”的感受,这种感受就成为“诗料”,“领略”了它,写入诗中,就成了这首诗。再如看到“奇峰”像角立的千螺,看到“远水”像平铺的匹练,这种感受就成为“诗料”,写在这首诗里。再像在《晚眺》中,看到无尽的诗思,怕来不及抓。再像《山行》里写眼前景物都是诗句,一时无从抓起,只点出这些景物在哪里:“乱松深处石桥西”。这又是一种写法。再用反衬的说法,说江南无画手来画,衬出风景的美好,非画手所能画,而放翁的诗却能描画。或说用诗来“摹写不能工”,即景物的美好,超过诗人的摹写。再看苏轼的《书昙秀诗》:昙秀作诗云:“扁舟乘兴到山光(寺名),古寺临流胜气藏。惭愧南风知我意,吹将草木作天香。”予和云:“闲里清游借隙光,醉时真境发天藏。梦回拾得吹来句,十里南风草木香。”予昔时对欧阳文忠公诵文与可诗云:“美人却扇坐,羞落庭下花。”公云:“此非与可诗,世间原有此句,与可拾得耳。” (七)创作前的精神准备 东坡《送参寥》①有云:“颇怪浮屠人,谁与发豪猛②。细思乃不然,真巧非幻影③。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咸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诗法不相妨,此语当更请。”“静了群动”,暗合载之之意④,“空纳万境”,明同梦得之言⑤;“咸酸中有至味”,又本司空表圣《与李生论诗书》之旨⑥。东坡《书黄子思诗后》极推表圣论诗⑦,而表圣固沧浪之先河;东坡此篇殊可玩味。(260页) ①苏轼《送参寥》。参寥:僧道潜,字参寥。 这里讲创作以前的精神准备和创作时的要求。《荀子·解蔽》:“心何以知?曰:虚一而静。心未尝不藏也,然而有所谓虚;心未尝不两也,然而有所谓一;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刘勰《《文心雕龙》·神思》:“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在酝酿文思时,着重在虚心和宁静。只有虚心,才能采纳不同意见;只有专一,才能专心体察,看到问题;只有静心,才能看得细致。所以在酝酿文思时,重在虚心和宁静。苏轼在这里提出:“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即着重虚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心静不浮躁,才能仔细观察。了解了各种各样的活动,吸收了各种各样的境界,才能反映各种新的生活,写出新的境界,才能使诗语妙。创作时还要求“至味永”。苏轼在《书黄子思诗集后》说:司空图“论诗曰:“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又称:“独韦应物、柳宗元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那末他引司空图所讲的味外味,即在简古中含有纤秾,在淡泊中含有至味。因为所反映的是新的生活,所写的是新的境界,给人以清新的感觉,所以虽写得简古淡泊,还是含有至味。这是可以玩味的。 (八)“即物生情”与“执情强物” 元僧觉隐妙语所云:“我以喜气写兰,怒气写竹。”《佩文斋书画谱》卷十六引《紫桃轩杂缀》①,按《杂缀》无此则。北宋以后,抉剔此秘而无遗。抑所谓我,乃喜怒哀乐未发之我;虽性情各具,而非感情用事,乃无容心而即物生情,非挟成见而执情强物。春山冶笑,我只见春山之态本然;秋气清严,我以为秋气之性如是。皆不期有当于吾心者也。李太白《赠横山周处士》诗,言其放浪山水,有曰:“当其得意时,心与天壤俱,闲云随舒卷,安识身有无。”苏东坡《书晁补之藏与可画竹》第一首曰②:“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凝神③。”董彦远《广川画跋》卷四《书李营丘山水图》曰④:“为画而至相忘画者”;卷六《书时记室藏山水图》曰:“初若可见,忽然忘之”;又《书范宽山川图》曰:“神凝智解,无复山水之相”;又《书李成画后》曰:“积好在心,久而化之。举天机而见者山也,其画忘也。”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六记曾无疑论画草虫云⑤:“不知我之为草虫耶,草虫之为我也。”曰“安识身有无”,曰“嗒然遗其身”,曰“相忘”,曰“不知”,最道得出有我有物、而非我非物之境界。否则先入为主,吾心一执,不见物态万殊。春可乐而庾信《和庾四》则云:“无妨对春日,怀抱只言秋。”秋可悲而范坚乃有意作《美秋赋》,唐贾至《淝州秋兴亭记》、李白《秋日鲁郡尧祠亭赠别》、刘禹锡《秋词》旨言秋之可喜。汉《郊祀歌·日出入》篇曰:“春非我春,夏非我夏。”回黄转绿,看朱成碧。良以心不虚静,挟私蔽欲,则其观物也,亦如《列子·说符》篇记亡斧者之视邻人之子矣。我既有障,物遂失真,同感沦于幻觉。如孔德璋《北山移文》之“风云带愤,石泉下怆,南岳献嘲,北陇腾笑,列壑争讥,攒峰竦诮,林惭无尽,涧愧不歇”⑥,虽极嘲讽之致,无与游观之美。试以“北陇腾笑”,与“晚出淡笑”相较,差异显然。长吉诗中好用涕泪等字⑦,亦先入为主之类也。至吾国堪舆之学,虽荒诞无稽,而其论山水血脉形势,亦与绘画之同感无异,特为术数所掩耳。李巨来《穆堂别稿》卷四十四《秋山论文》一则曰⑧:“相冢书云:山静物也,欲其动;水动物也,欲其静。此语妙得文家之秘”云云。按《青乌先生葬经》⑨:“山欲其凝,水欲其澄”两句下旧注云:“山本乎静欲其动,水本乎动欲其静。”穆堂引语殆本此。实则山水画之理,亦不外是。堪舆之通于艺术,犹八股之通于戏剧,是在善简别者不一笔抹煞焉。(55—57页) ①《紫桃轩杂缀》三卷,《又缀》三卷,明李日华撰,中有论书画处。 这里讲两种创作方法:一是“即物生情”,一是“执情强物”。先说“即物生情”。如写“春出冶笑”,是认为春山本身具有冶笑的情态,不是诗人加上去的。这样说,诗人先要把春山比作美女,所以认为春山会冶笑。说“秋气清严”,认为秋天的气候本身是清严的。诗人从景物中看到景物本身所具有的情态,把它写出来。像“我以喜气写兰,怒气写竹”,即认为兰花本身具有使人喜爱的特点,所以这个“喜气”是兰花本身所具有的,不是画家加上去的。竹子挺拔上长,这是它本身所具有的特点,好像有怒气。这里的“我”,并没有喜怒哀乐的感情,所说的“喜气”、“怒气”,是从兰花和竹子本身所具有的特点来的。不过要从兰花和竹子中看出喜气和怒气来,也要对兰花和竹子有感情,只是这种感情是从兰花和竹子中生出来的,所以称“即物生情”。文与可画竹时,只看到竹,忘记了自己,即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意想中的竹子上,意想中的竹子是从观察中来的。在观察时,注意竹子的各种姿态,这各种姿态是竹子本身所具有的。画竹时,把意想中的竹子的各种姿态画到纸上,画出竹的各种姿态来,不是临摹前人的画竹,所以“无穷出清新”。因为注意力集中在画意想中的竹子,所以“见竹不见人”,也忘了自身,所以“其身与竹化”,这就是“凝神”。又如画山,不是对着山写生,是在观察中看到山的各种情态,引起爱好。这种爱好,积累起来,形成一种典型的形象,这叫“积好在心”。这种“积好”,是积累许多山的好的形象形成的,形成一个典型,这就是“久而化之”。是“神凝智解,无复山水之相”。即这个典型,不再是一山一水的形象了。“举天机而见者山也,其画忘也”,这个意想中的山,是“积好在心”,这是自然形成的,所以是“天机”,所见的是“积好”的山,是忘掉一山一水的山。再像画草虫,在观察中看到草虫的各种姿态,画时全神贯注在草虫的各种姿态上,忘掉了自身。像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好像此身化成蝴蝶。所以说“不知我之为草虫耶,草虫之为我耶”。草虫的跳动,好像我身在跳动了。这就做到“即物生情”,能把物的各种情态画出来,“无穷出清新”了。 (九)心以应物,意到笔随 流俗以为艺事有敲门砖,鸳鸯绣出,金针可度,只须学得口诀手法,便能成就。此说洵足为诗窖子、画匠针砭。然矫枉过正,诸凡意到而笔未随、气吞而笔未到之境界,既忽而不论,且一意排除心手间之扞格,反使浅尝妄作、畏难取巧之徒,得以直书胸臆为借口。夫艺也者,执心物两端而用厥中。兴象意境,心之事也;所资以驱遣而抒写兴象意境者,物之事也。物各有性:顺其性而恰有当于吾心;违其性而强以就吾心;其性有必不可逆,乃折吾心以应物。一艺之成,而三者具焉。自心言之,则生于心者应于手,出于手者形于物,如《吕览·精通》篇所谓:“心非臂也,臂非椎非石也,悲存乎心,而木石应之。①”自物言之,则以心就手,以手合物,如《庄子·天道》篇所谓:“得手应心”②,《达生》篇所谓:“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③”Croce执心弃物④,何其顾此失彼也。夫大家之能得心应手,正先由于得手应心。技术工夫,习物能应;真积力久,学化于才,熟而能巧。专恃技巧不成大家,非大家不须技巧也,更非若须技巧即不成大家也。“画以心不以手”,立说似新,实则王子安“腹稿”⑤、文与可“胸有成竹”之类⑥,乃不在纸上起草,而在胸中打稿耳。其由尝试以至成功,无乎不同。胸中所位置安排、删削增改者,亦即纸上之文字笔墨,何尝能超越迹象、废除技巧。纸上起草,本非全盘由手;胸中打稿,亦岂一切唯心哉。《朱文公集》卷四十五《答杨子直书》之一云⑦:“身心内外,初无间隔。所谓心者,固主乎内。而凡视听言动出处语默之见于外者,亦即此心之用,而未尝离也。今于其空虚不用之处,则操而存之;于其流行运用之实,则弃而不省。此于心之全体,虽得其半,而失其半矣。”高攀尤《困学记》云:“心不专在方寸,浑身是心。⑧”融澈之论,正可移用。是以G.C.Lichtenberg游英,睹名伶Garrick演剧⑨,嚬笑运为,无不入妙,叹曰:“此人竟体肌肉中,无处非灵心。”《梁书·裴子野传》⑩:“或问其为文速者,子野答云:‘人皆成于手,我独成于心’,虽有见否之殊,其于刊改一也。”此即“画以心而不以手”之好注脚。E.Mach论科学家推求物理⑾,尝标“经济”为原则,谓不每事实验,而以推想代之,乃所以节省精力。致知造艺,心同此理尔。(210—212页) ①《吕氏春秋·精通》:“锺子期夜闻击磬者而悲,使人召而问之。”答称母为公家酿酒,己为公家击磬,不见母三年矣,是故悲,锺子期叹谓“悲存乎心,而木石应之。” 这则讲创作的物——意——笔——辞,从观察外物,到形成意境或题旨,到用笔表达,成为文辞。这里根据“鸳鸯绣出从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认为看到金针度人的绣法,即学习一些写作法,就可以直抒胸臆来写,来画,只能成为“诗窖子”,像《类说》二六称宋王仁裕作诗万首称诗窖子,即多而不精妙。像绘画的只能成为画匠,即会画而不能成为名家。陆机的《文赋》称:“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称:“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从观察外物到形成一个意,即主旨,意与物之间不免有距离,所谓“意不称物”。有了“意”用文辞来表达,又怕“文不逮意”。从物到意到辞处理得恰好的,称“密则无际”;从物到意到辞有距离的称“疏则千里”。钱先生称“意到而笔未随、气吞而笔未到”,即意能称物,故称“意到”,“辞不逮意”,故称“笔未随”,是文辞的表达不能达意。钱先生又从心物两端分开来讲,从观察物象到形成兴象意境,是心之事。把兴象意境写成文辞,是物之事,即手笔的事。钱先生又引《吕览·精通》里称有人心悲,击磬时发出悲声,是木石应与心。又引轮扁砍轮,得心应手,心应于手。工倕用手代圆规,是“指与物化”,即手指化成圆规。这里指出怎样打破心与手的距离,即打破“文不逮意”的距离。从轮扁砍轮得心应手里,从工倕以指画圆的指与物化里,可以看到轮扁是在长期砍轮的实践中达到得心应手。那末要打破“文不逮意”,光靠懂得一点写作方法是不够的,要在长期的写作实践中做到得心应手才成。钱先生称“真积力久,学化于才,熟而能巧。”即要积累真实的实践,达到“指与物化”,熟能生巧。所谓王勃的腹稿,文同的胸有成竹,是在胸中打草稿,在胸中做好删削增改,在胸中做好得手应心的工作,才可以立即写出。钱先生又指出:朱熹说的:“身心内外,初无间隔。”先是手不应心,心里想好的兴象意境,手笔写不出来。经过写作的长期实践,做到得心应手,心里想到什么意境,手笔能够如实表达出来,最后心与物化,心和手一致,心怎样想,手怎样写,心的灵巧完全表现在手上。好比名演员的表现,所有灵心妙想,完全表现在肌肉中了。这就是创作达到的很高境界了。但这里还需要心有灵心妙想,要打破“意不称物”问题。刘勰在《神思》里曾讨论这个问题,陆机在《文赋》里也讨论过这些问题,这是另一个问题了。
(一○)“以俗为雅,以故为新” 新补六①《再次韵杨明叔·引》:“盖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百战百胜。此诗人之 奇也。”天社无注②。按《后山集》卷二十三《诗话》云③:“闽士有好诗者,不用陈 语常谈,写投梅圣俞④。答书曰:‘子诗诚工、但未能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尔。’”圣 俞答书似已失传,赖后山援引,方知山谷所本。葛常之《韵语阳秋》卷三称山谷与杨明 叔论诗此语⑤,盖南宋初人早征古而忘祖矣。《中州集》卷二引李屏山为刘西嵓诗序亦 以此为山谷诗法⑥,更无足怪。近世俄国形式主义文评家希克洛夫斯基等以为文词最易 袭故蹈常,落套刻板,故作者手眼须使熟者生,或亦曰使文者野。窃谓圣俞二语,夙悟 先觉。夫以故为新,即使熟者生也;而使文者野,亦可谓之使野者文,驱使野言,俾入 文语,纳俗于雅尔。《六一诗话》记圣俞论诗所谓“状难写之境,含不尽之意”⑦,数 百年来已熟挂谈艺者口角。而山谷、后山祖述圣俞论诗语,迄无过问者,故拈出而稍拂 拭之。抑不独修词为然,选材取境,亦复如是。歌德、诺瓦利斯、华兹华斯、柯尔律治、 雪莱、狄更斯、福楼拜、尼采、巴斯可里等皆言观事体物⑧,当以故为新,即熟见生。 (320—321页) 《东坡题跋》卷二《题柳子厚诗》之二:“用事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好奇务新, 乃诗之病。”亦如山谷之隐取圣俞语,而专为“用事”发,似逊原语之通方也。(《钱锺书研究》7页) ①新补:《谈艺录》补订本新补宋黄庭坚诗注第六个注。②天社:任渊号天社,注黄庭坚诗内集。 ③《后山集》:宋陈师道号后山,有《后山集》二十四卷及《后山诗话》。 ④梅圣俞:宋梅尧臣字。 ⑤葛常之:葛立方字常之。《韵语阳秋》二十卷,主要评论诗的立意的诗话。 ⑥《中州集》:金元好问编,十卷,选录金代人诗。 ⑦《六一诗话》:一卷,宋欧阳修著。 ⑧歌德:十八、十九世纪德国作家。 诺瓦利斯:十八世纪德国哲学家。 华兹华斯:十八、十九世纪英国湖畔派诗人。 柯尔律治:十八、十九世纪英国诗人。 雪莱:十八、十九世纪英国诗人。 狄更斯:十九世纪英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家。 福楼拜:十九世纪法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家。 尼采:十九世纪德国哲学家。 巴斯可里:十九世纪后期二十世纪初意大利诗人。 这一则是讲“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的创作方法。这个创作方法,钱先生考出始见 于梅尧臣的信里,但这封信已无考,见陈师道的《后山诗话》里提到过。“以俗为雅, 以故为新”,另一种提法是“使熟者生,使文者野”。按《南齐书·文学传论》:“习 玩为理,事久则黩,在乎文章,弥患凡旧,若无新变,不能代雄。”文章怕写得平凡的 旧的。俗指庸俗,即平庸,故指陈旧。提出“新变”,即变庸俗为雅正,变陈旧为清新。 庸俗的陈旧的已经过时,人家不要看,所以要变。变庸俗为雅正,雅即正,指正确的。 变陈旧的为清新的,是新鲜的,人家就爱看。“使熟者生”,即变旧为新,大家熟悉的 是旧了,所以要变新的。“使文者野”,按《论语·雍也》:“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 史。”野指乡野的质朴,史指掌史书的多闻习事而诚不足,即史文的华伪。“使文者野” 即使华伪的文辞变为诚朴。诚朴才正确,华伪才庸俗,“使文者野”,也就近于“以俗 为雅”了。钱先生从另一角度讲,“使文者野”,反过来即“使野者文”,使乡野的俗 语变为文雅,即“以俗为雅”。钱先生又指出“选材取境,亦复如是。”把庸俗的变为 雅正的,把陈旧的变为清新的,恐离不开选材取境。写作时,选取正确的新鲜的材料, 抛弃庸俗的陈旧的材料,就能“以俗为雅,以故为新”,取境也是这样。 在《东坡题跋》里指出“以故为新,以俗为雅”也有局限,倘为了“好奇务新,乃 诗之病。”钱先生指出,这样讲,也像黄庭坚的称引这两句话,专为“用事”发。其实 “选材取境,亦复如是”。这两句话所指,包括选材取境在内,不限于用事。因此苏轼 的话,“似逊原语之通方”,假如在用事上好奇务新,“以故为新,以俗为雅”,确有 局限。但在选材取境上“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就没有局限,如钱先生《宋诗选注》 选郑文宝《柳枝词》:“亭亭画舸系春潭,直到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 恨过江南。”注里称:“这首诗很像唐朝韦庄的《古离别》:‘晴烟漠漠柳毵毵,不那 离情酒半酣。更把玉鞭云外指,断肠春色是江南。’但是第三第四句那种写法,比韦庄 的后半首新鲜深细得多了。”郑文宝的诗,就属于在选材取境上比韦庄的诗新鲜深细, 所以好。 (一一)写实尽俗,别饶姿致 郑子尹《自沾益出宣威入东川》云①:“出衙更似居衙苦,愁事堪当异事征。逢树便停村便宿,与牛同寝豕同兴。昨宵蚤会今宵蚤,前路蝇迎后路蝇。任诩东坡渡东海,东川若到看公能。”写实尽俗,别饶姿致,余读之于心有戚戚焉。军兴而后,余往返浙、赣、湘、桂、滇、黔间,子尹所历之境,迄今未改。形羸乃供蚤饱,肠饥不避蝇余;恕肉无时,真如士蔚所赋②,吐食乃己,殊愧子瞻之言。每至人血我血,搀和一蚤之腹;彼病此病,交递一蝇之身。子尹诗句尚不能尽焉。(183—184页) ①郑子尹:郑珍字,清诗人,有《巢经巢诗抄》九卷。 这里讲“写实尽俗,别饶姿致。”郑珍写一路上的经历,是写实;写经历中的苦事,从这些苦事中,透露出这一路上人民的贫困生活,那末所谓“尽俗”,含有尽当时世俗贫困生活的意味。写这种世俗生活,用的是当句对,所以说“别饶姿致”了。如首联的“出衙”对“居衙”,相当于“愁事”对“异事”;次联的“逢树”对“(逢)村”,相当于“与牛”对“(与)豕”,又同样省去一个“逢”字和“与”字,又“便停”对“便宿”,相当于“同寝”对“同兴”,一联中有两个当句对,更为突出;三联中“昨宵蚤”对“今宵蚤”,相当于“前路蝇”对“后路蝇”。不仅这样,钱先生写他在抗战中,往返浙、赣、湘、桂、滇、黔的经历,郑珍所经历的境遇,迄今未改。“每至人血我血,搀和一蚤之腹;彼病此病,交递一蝇之身。”这两句写的,又是郑珍诗中所没有写到的,这就写出抗战中人民流离奔走所遭受的苦难。《〈谈艺录〉序》里说的:“《谈艺录》一卷,虽赏析之作,而实忧患之书也。”在赏析郑珍的诗里,透露出作者所经历的忧患。
(一二)论若即而离 魏尔兰以面纱后之美目喻诗境之似往已迴①,如幽非藏。景物当前,薄障间之,若即而离,似近而远,每增佳趣。谢茂秦《四溟山人全集》卷二十三《诗家直说》②:“凡作诗不宜逼真,如朝行远望青山,佳色隐然可爱,妙在含胡,方见作手。”董玄宰《容台别集》卷四《画旨》③:“摊烛作画,正如隔帘看月,隔水看花,意在远近之间,亦文章法也。”《全唐文》卷五百二十八顾逋翁《右拾遗吴郡朱君集序》④称其作曰:“如山深月清,中有猿啸。复如新安江水,文鱼彩石,历历可数。其杳敻鞗飒,若有人衣薜荔而隐女萝”;正以亦隔亦透、不隐不显品其文也。古罗马诗人马提雅尔尝观赏“葡萄在玻璃帡幪中,有蔽障而不为所隐匿,犹纱縠内妇体掩映,澄水下石子历历可数。”十七世纪英国诗人赫里克《水晶中莲花》一首发挥此意尤酣畅,历举方孔纱下玫瑰、玻璃杯内葡萄、清泉底琥珀、绔素中妇体,而归宿于“光影若明若昧”之足以添媚增姿。参观150页《补订》一论遗山《泛舟大明湖》⑤:“看山水底山更佳。”近世奥地利诗人霍夫曼斯塔尔谓艺术之善写后景者⑥,得光影若明若昧之秘,犹花园围以高篱,外人睹扶疏蓊蔚,目穷而神往。“水晶中莲花”、“玻璃后葡萄”、“清泉下文石琥珀”,皆望而难即,见而仍蔽,取譬与镜中花、水中月相似,沧浪所云“妙处不可凑泊”⑦,刘辰翁所云“欲离欲近”⑧,是也。(593—595页)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训》⑨:“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脉,则远矣。”此可以释韩拙《山水纯全论·观画别识》⑩论“韵”所谓“隐露立形”;“烟霞”之“锁”,“掩映”之“断”,皆“隐”也,亦即谢茂秦所谓“妙在含胡”也。参观《管锥编》1358页《补订》。美国女诗人有一篇言幕面之纱使人难窥全貌⑾,遂足以添姿增媚,故美人不愿揭示真容。犹魏尔兰之取喻于“面纱后之美目”。(《钱锺书研究》28—29页) ①魏尔兰:即保尔·魏尔伦,十九世纪法国诗人。②《四溟山人全集》:明谢榛(字茂秦,自号四溟山人)撰,二十四卷。《诗家直说》是其中一卷,即《四溟诗话》。③董玄宰:明董其昌字。撰有《容台文集》九卷,诗集四卷,别集四卷。④《全唐文》:清嘉庆年间敕修的唐文总集,一千卷。顾逋翁:唐代诗人顾况字。⑤遗山:金代作家元好问号。⑥霍夫曼斯塔尔:十九、二十世纪奥地利诗人、剧作家。⑦沦浪:宋严羽,号沧浪逋客。⑧刘辰翁:宋代诗人。⑨《林泉高致》:宋代山水画家郭熙撰的画论,一卷。《山水训》是其中一节。⑩《山水纯全论》:宋代山水画家韩拙(字纯全)撰的顶论,五卷。《观画别识》是其中的篇名。⑾美国女诗人:指当代艾米利·狄更生。 刘辰翁、严羽用花香比喻诗的神韵,不可望,不可即,也不可“逼真”其形象,但又与花绝不能须臾相离,确是一种绝妙的境界。魏尔伦以面纱后之美目喻诗,马提雅尔以葡萄在玻璃盖覆下喻诗,赫里克以清泉底之琥珀喻诗,还有以白绢中之妇体喻诗,这些比喻虽然不同,道理是相同的,都在强调“如幽非藏”,“若即而离,似近而远,每增佳趣”,朦胧、缠绵、缭绕、含蓄的艺术风格。明代谢榛称作诗一“不宜逼真”,二“妙在含胡”,说到了这种艺术风格宜和忌的两个方面。画家董其昌结合自己的创作体验,说作画“如隔帘看月,隔水看花,意在远近之间”,顾况评诗强调深山清月中猿啸,清澈江水中彩石,能呈现出“亦隔亦透、不隐不显”的意蕴。奥地利诗人霍夫曼斯塔尔所谓艺术的善写后景,元好问所谓看水底山,如同今日摄影、绘画中所谓的倒影,都是在肯定含蓄的表现手法,以求产生迷人的韵味。可见,古今中外谈艺者所见所论是相通的。第二则引出宋代山水画家郭熙作画的经验之谈:欲使山高,需在山腰画些烟霞,便显得高;欲使水远,需画些遮掩,让水流时断时续,便显得远。如果尽出其山高水远,则艺术效果适得其反。这个道理与韩拙提出的“隐露立形”一脉相承,即是将显露与隐蔽交错烘托,以产生“气韵”和“神韵”。姜夔在《诗说》里说“语贵含蓄,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与严羽所谓“诗之有神韵者”,“言有尽而意无穷”是一个意思。可见,诗文无论言情叙事,重要的不是详尽,而是要留有耐人寻味和思索的余地。 (一三)行布 (1) ①新补十:新的黄山谷诗补注第十个注。 这一则讲行布,钱先生考出行布这一辞是从佛经来的,佛经《楞迦经》里有对行布的解释。行布即排行布置。行布可以指画里的人物安排是否得当。范温讲诗文的布置,即行布。他在《潜溪诗眼》里举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开头说:“‘绔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此一篇立意也,故使人静听而具陈之耳。”即下文“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自‘甫昔少年日’至‘再使风俗淳’,皆儒冠事业也。自‘此意竟萧条’至‘蹭蹬无纵鳞’,言误身如此也。则意举而文备,故已有诗矣。”这里讲开头点明题旨:“儒冠多误身”。下面一段讲“儒冠”,一段讲“误身”,紧密联系。“然必言其所以见韦者,于是有厚愧真知之句。所以真知者,谓传诵其诗也。”指接下来说:“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然宰相职存荐贤,不当徒爱人而已,士故不能无望,故曰:‘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果不能荐贤则去之可也,故曰:‘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又将入海而去秦也。然其去也,必有迟迟不忍之意,故曰:‘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则所知不可以不别,故曰:‘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夫如是则可以相忘于江湖矣,故曰:‘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终焉。”范温对这首诗的布置,作了这样细致的说明,这就是行布,他称为正体。但诗并不都是这样写的,那他称为变体。如杜甫《前出塞》:“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立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这首诗全诗主旨在末两句,但开头四句与结末两句的关系,在若有若无之间。与前一首的紧密联系不同。这又是一种结构,全诗先提出三个引兴句,引出“擒贼先擒王”来,隐寓“岂在多杀伤”意,在末句点明。上一首是叙事诗的行布,下一首是抒怀诗的行布。这是两种不同体裁的不同布置。 (2) 《国朝诗别裁》卷一六梁佩兰《秋夜宿陈元孝独漉堂,读其先大司马遗集,感赋》五律发端云①:“至今亡国泪,洒作粤江流”;沈德潜批语:“以中间语作起步,倍见其超。”即谓其能变“行布”之“常体”也。(《钱锺书研究》8页) ①《国朝诗别裁》三十六卷,清沈德潜选编。 梁佩兰诗:“至今亡国泪,洒作粤江流。黑夜时闻哭,悲风不待秋。海填精卫恨,天坠杞人忧。一片厓山月,空来照白头。”沈德潜评:“以中间语作起步,倍见其超,此秘唐人后罕寻得者。”按这首诗是宿陈元孝独漉堂,读其先大司马遗集时写的。陈元孝,是清陈恭尹字。恭尹有独漉堂。恭尹父陈邦彦,明永明王时官兵科给事中,起兵与陈子壮攻广州,兵败被杀。梁佩兰这首诗,感陈邦彦的殉国。照这首诗看,应该从“海填”“天坠”开头,下接“黑夜”“悲风”一联,再接“至今”“洒作”一联,归到“一片”“空来”一联。今把“至今”一联作开头,更能激动读者,是安排得好,是讲究“行布”的,“行布”见上。这首诗写亡明之痛,沈德潜在《国朝诗别裁》初版本里选了,后来怕触犯清廷之忌,把它删了。故今商务本《清诗别裁》里没有这首诗。 (一四)水清石见与水中着盐 (黄庭坚)《次韵文潜》:“水清石见君所知,此是吾家秘密藏。①”天社注:“水清石见具上注。《西清诗话》载(疑是论或言字之讹)杜少陵诗行:作诗用事,要如释语: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此说、诗家秘密藏也。②”按诗作于崇宁元年③。山谷元祐元年《奉和文潜赠无咎》第二首云④:“谈经用燕说,束弃诸儒传⑤。滥觞虽有罪,末派弥九县⑥。张侯真理窟⑦,坚壁勿与战;难以口舌争,水清石自见。”天社注:“古乐府《艳歌行》:‘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⑧”所谓“具上注”者,指此。山谷盖重提十六年前旧语耳⑨。世故澒洞⑩,人生艰窘,拂意失志,当息躁忍事,毋矜气好胜;日久论定,是非自分。其《赠送张叔和》云⑾:“我提养生之四印⑿,百战百胜,不如一忍⒀;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又《和斌老》第二首云:“外物攻伐人,钟鼓作声气;待渠弓箭尽,我自味无味。”皆即“口舌难争,坚壁勿战”之旨。《金刚经》所谓“无诤三昧”⒁,亦犹后来陈简斋《葆真池上》名句所谓:“微波喜摇人,小立待其定”也。盖山谷昔在王氏新学大盛之时,尝向文潜进此言;今二人投老伺为逐客,遂复申前诫,岂论诗法哉。然误会不仅天社。李似之《筠溪集》卷二十一《跋赵见独诗后》早云:“山谷以水清石见为音(吾字之讹)家秘密藏,其宗派中人有不能喻”;后来袁起岩《东坡集》卷一《题杨诚斋南海集》第二言,“水清石自见,变定道乃契。文章岂无底,过此恐少味。”是不乏错认处世之无上呪为谈艺之秘密藏者。幸其不能晓喻,否则强作解人,必如天社斯注之郢书燕说矣。夫山谷诗所言“秘密藏”,着眼于水中石之可得而见,谚云:“水清方见两般鱼”也(外集《赋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八韵第二首:“水清鱼自见”);《西清诗话》所言“秘密藏”,着眼于水中盐之不可得而见,谚云:“酿得蜜成花不见”也。天社等类以说,闻鼠璞之同称⒂,而昧矛盾之相攻矣。“水中盐”之喻,却具胜义。兹因天社之注,稍阐发之。相传梁武帝时,傅大士翕作《心王铭》,文见《五灯会元》卷二,收入《善慧大士传录》卷三,有曰:“水中盐味,色里胶青⒃;决定是有,不见其形。心王亦尔⒄,身内居停。”《西清诗话》所谓“释语”昉此。盐着水中,本喻心之在身,兹则借喻故实之在诗。元裕之本之,《遗山集》卷三十六《杜诗学引》云:“前人论子美用故事,有着盐水中之喻”云云。后世相沿,如王伯良《曲律·论用事》第二十一云:“又有一等事,用在句中,令人不觉。如禅家所谓撮盐水中,饮水乃知盐味,方是好手”;袁子才《随园诗话》卷七云⒅:“用典如水中着盐,但知盐味,不见盐质。”盖已为评品之常谈矣。实则此旨早发于《颜氏家训·文章》篇,记邢子才称沈休文云⒆:“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刘贡父《中山诗话》称江邻几诗亦云⒇:“论者谓莫不用事,能令事如己出,天然浑厚,乃可言诗。江得之矣。”特皆未近取譬,遂未成口实耳。瑞士小说家凯勒尝言:“诗可以教诲,然教诲必融化于诗中,有若糖或盐之消失于水内。”拈喻酷肖,而放眼高远,非徒斤斤于修词之薄物细故。然一暗用典实,一隐寓教训,均取譬于水中着盐,则虽立言之大小殊科,而用意之靳向莫二。即席勒论艺术高境所谓内容尽化为形式而已(21)(参观《管锥编》1312页)。既貌同而心异(《史通》第二十八《模拟》(22)),复理一而事分(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四“明道语”)(23)。故必辨察而不拘泥,会通而不混淆,庶乎可以考镜群言矣。法国诗人瓦勒里言:“诗歌涵义理,当如果实含养料;养身之物也,只见为可口之物而已。食之者赏滋味之美,浑不省得滋补之力焉。”正亦此旨。较水中着盐糖,词令更巧耳。言之匪艰,三隅可反。不特教训、义理、典故等崇论博学,即雕炼之精工、经营之惨淡,皆宜如水中之盐,不见其形也。(333—335页) ①文潜:宋诗人张耒字文潜。秘密藏·犹秘诀。 这一则讲“水清石自见”的人生处世态度与“水中着盐”的创作方法,这两者本来是绝然不同的,但黄庭坚《次韵文潜》的“水清石见君所知”的诗句,任渊注把它解释成“水中着盐”,把两者混淆了。钱先生再引黄庭坚《奉和文潜赠无咎》首里的“水清石自见”,说明《次韵文潜》里的“水清石见”,指王安石颁行新的经义,要当时的考试用他的新的经义,一时王安石的新学大盛。黄庭坚在《次韵文潜》中用“水清石见”,就是说对于王安石的新学,不必和他辩论,到了水清石见的时候,是非自然明白了。过了十六年,他《奉和文潜赠无咎》诗里,指出王安石的新学造成儒生把旧的经学束诸高阁,用王安石错误的新经义,现在“水清石自见”,已经看清楚了。所以黄庭坚诗里又提到“不如一忍”,“不如一默”。指出王安石新经义极盛时,不如忍耐着、沉默着、不跟他辩论,所谓“无诤三昧”,没有去谏诤,它的是非自会定的,即陈与义的名句:“微波喜摇人,小立待其定”。微波会摇动人在水中的影子,小立着等待波定后,人影就清楚了。 (一五)设想与同感 夫伟长之“思如水流”①,少陵之“忧若山来”②,赵嘏之“愁抵出重叠”③,李颀或李群玉之“愁量海深浅”④,诗家此制,为例繁多。象物宜以拟衷曲,虽情景兼到,而内外仍判。只以山水来就我之性情,非于山水中见其性情;故仅言我心如山水境,而不知山水境亦自有其心,待吾心为映发也。严铁桥《全汉文》卷三十九载刘向《别录》云⑤:“人民蚤虱,多则地痒,凿山钻石则地痛。”此与《东观汉记》载马援上书⑥,论击山贼,“须除其竹木,譬如婴儿头多虮虱,必剃之荡之”,《论衡·解除篇》谓⑦“民居地上,犹蚤虱贼人肌肤”,皆不过设身处地,悬拟之词。并非真谓土皮石骨,能知有感。试以刘更生所谓“地痛”,较之孟东野《杏殇》诗所云:“踏地恐土痛,损彼芳树根。此诚天不知,剪弃我子孙。”彼只设想,此乃同感,境界迥异。要须流连光景,即物见我,如我寓物,体异性通。物我之相未泯,而物我之情已契。相未派,故物仍在我身外,可对而赏观;情已契,故物如同我衷怀,可与之融会。《论语·雍也》篇孔子论“知者动”,故“乐水”,“仁者静”,故“乐山”。于游山玩水之旨,最为直凑单微。仁者知者于山静水动中,见仁见智,彼此有合,故乐。然山之静非即仁,水之动非即智,彼此仍分,故可得而乐。外物异体,与吾身心合而仍离,可乐在此,乐不能极亦在此,饮食男女皆然。无假他物,自乐其乐,事理所不许,即回味意淫,亦必心造一外境也。董仲舒《春秋繁露》第七十二《山川颂》虽未引《论语》此节⑧,实即扩充其意;惜理解未深,徒事铺比,且指在修身砺节,无关赏心乐事。戴逵《山水两赞》亦乏游目怡神之趣⑨。董相引《诗经》“节彼南山”,《论语》“逝者如斯”,颇可借作申说。夫山似师尹⑩,水比逝者,物与人之间,有待牵合,境界止于比拟。若乐山乐水,则物中见我,内既通连,无俟外人之捉置一处。按孔子甚有得于水,故舍《论语》所载乐水叹逝之外,《孟子·离娄章》徐子道孔子语曰:“水哉水哉。”⑾《宗镜录》卷十本刘湛“庄子藏山、仲尼临川语”⑿,说孔子叹逝水事,颇有佳谛。《子华子·执中》篇曰⒀:“观流水者,与水俱流,其目运而心逝者欤。”几微悟妙,真道得此境出者矣。若以死物看作活,静物看成动,譬之:“山开云吐气,风愤浪生花”,梁朱记室《送别不及》诗⒁。“塔势涌出”⒂,“江流合抱”⒃,“峰能吐月”⒄,“波欲蹴天”⒅,“一水护田以绕绿,两山排闼而送青⒆”,此类例句,开卷即是。然只是无生者如人忽有生,尚非无情者与人竟有情,乃不动者忽自动,非无感者解同感,此中仍有差异也。更如“落日飞鸟远,忧来不可极”,“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此诚情景相发,顾情微景渺,几乎超越迹象,自是宜诗而不宜画者。“意俱迟”之“迟”,乃时间中事,本非空间艺术如画者所易曲达。且“不竞”“不极”,词若缺负未足,而意则充实有余;犹夫“无极而太极”⒇、“无声胜有声”(21),似为有之反,而即有之充类至尽。此尤文字语言之特长,非他艺所可几及。(53—54页) ①伟长:三国魏徐靬字。徐靬《室思》:“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这一则主要是论述有性灵的作家与无生命无知觉的山水之间,感情的交流与融合,也就是情与景的关系,作家写景的问题。无论徐靬的“思如水流”,杜甫的“忧若山来”,赵嘏的“愁抵山重叠”,李群玉的“愁量海深浅”,还只是以水流喻思念之久远,以高山重叠喻忧愁之深重,以海之深浅量愁之多少,把不易捉摸的、抽象的思念和忧愁之情,加以夸张和形象,用喻中之景,烘托出一种永无穷尽、沉重深远的艺术境界,这是一种“以山水来就我之性情,非于山水中见其性情”的写法,所以“仅言我心如山水境”。刘向《别录》说的“地痒”、“地痛”,孟郊的“踏地恐土痛”等,是作家“设身处地”之词:人民居于地上,如蚤虱养于身上,凿山穿石犹如刺裂己身,所以会有地之痛痒的设想,并不是真的认为“土皮石骨,能知有感”,以己身喻物,虽体异而性通。因为物与我既然相互依存,没有泯灭,那么,“物仍在我身外”,便可面对观赏;物与我之情已契合,那么,物就如同我的情怀,可以互相融合。但物与我终究异体,虽能与我心合,终究不是一回事,正如孔子所说:聪明人乐水,爱活动;仁人乐山,爱沉静。 (一六)写景手法 少陵以流水与不竞之心相融贯①。然画家口号曰:“靠山不靠水”;盖水本最难状,必杂山石为波浪,以鳞介作点缀,不足于水,假物得姿。见北宋董逌《广川画跋》卷二《书孙白画水图》②。是以方干《庐阜山人画水》诗曰③:“常闻画石不画水,画水至难君得名。”况求画水中不竞之心哉。飞卿生山水画大盛之世,即目有会,浅山含笑④,云根石色,与人心消息相通,其在六法⑤,为用不可胜言。北宋画师郭熙《林泉高致集》第一篇《山水训》于此意阐发尤详⑥,有曰:“身即山水而取之,则山水之意度见矣。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阴,人坦坦;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云云。后来沈颢《画塵》亦曰:“山于春如庆,于夏如竞,于秋如病,于冬如定。”见《佩文斋书画谱》卷十四引⑦。(54—55页) ①唐杜甫《江亭》:“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这里讲创作,有两种:一种是理趣,从景物中联系情思,在情思中说出一种道理。这种道理不是抽象的,是和景物结合的。如杜甫《江亭》:“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水流得缓,使人的心思停止争竞。云停着不流动,使人的意念也活动得迟缓了。人在争竞中,心意用在争竞上,到了自然界里,忘掉了争竞。说明厌倦竞争的生活,到大自然中去可以得到心情安定的道理。这个道理不是抽象地说出来的,是从水的缓缓流动,云的停止不动中使心里忘掉争竞中悟出来的。又如杜甫《后游》:“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看到江山花柳像在等待人们去欣赏,用来说明大自然是无私心的道理。这个道理不是抽象地说的,是从江山花柳的供人欣赏中悟出来的。这样结合景物来说明一个道理,可称为“理趣”。是从景物中见理,是诗的。 (一七)写水中倒影 (元遗山诗)《泛舟大明湖》①:“看山水底山更佳,一堆苍烟收不起。”按看水中山影,诗家常语,如张子野《题西溪无相院》②:“浮萍破处见山影”,或翁灵舒《野望》③:“闲上山来看野水,忽于水底见青山。”遗山拈出“更佳”,则道破人人意中所有矣。《老残游记》第二回所谓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大明湖里,比上头的千佛山还要好看。”达文齐尝识其事⑤:“镜中所映画图,似较镜外所见为佳,何以故?”窃谓斯语足供谈艺持“反映论”者之参悟也。又按古诗文写陆上景物倒映水中,如《全唐文》卷一百五十六谢偃《影赋》⑥:“平湖数百,澄江千里。群木悬植,丛山倒峙;崖底天迥,浪中霞起”;少陵《渼陂行》:“半陂以南纯浸山,动影袅窕冲融间。船舷冥戛云际寺,水面月出蓝田关”,或《渼陂西南台》:“错磨终南翠,颠倒白阁影”;窦痒《金山行》:“有时倒影沈江底,万状分明光似洗。乃知水上有楼台,却从波中看启闭”;已工于体物穷形。而刻划细致,要推储光羲《同诸公秋霁曲江俯见南山》:“鱼龙隐苍翠,鸟兽游清泠;菰蒲林下秋,薜荔波中轻”;前二句分别言水中动物似亦居山上,而山上动物似亦行水中,后二句分别言水中植物似亦生山上,而山上植物似亦浮水中,既能易地而处,仍复同居相安。钱牧斋《初学集》卷十七⑦《姚叔祥过明发堂论近代词人戏作绝句》第十三首自注:“余最喜杨无补诗‘闲鱼食叶如游树,高柳眠阴半在池’”;盖柳影映池,闲鱼遂“如游树”,手眼正同“鸟兽游清泠”、“薜荔波中轻”,而关合流动,非徒排比铺列矣。潘次耕耒《遂初堂诗集》卷八《题可帆亭》⑧:“鱼游天上餐云影,树倒波心濯练光”,似仿此。参观《元诗选》三集杨敬德《临湖亭》⑨:“鱼在山中泳,花从天上开”;王铎《拟山园初集》七言律卷四《水花影》⑩:“波面波心流蛱蝶,树头树底浴鸳鸯”;阮大铖《咏怀堂诗集》卷四《园居杂咏》之二⑾:“水净顿无体,素鲔如游空。俯视见春鸟,时翻藻荇中。”十七世纪法国名篇尝写河明如镜⑿,摄映万象,天与地在水中会合,鱼如飞而上树,鸟如游而可钓。(483—484页) ①元遗山:元好问,字裕之,号遗山,金诗人。撰《遗山集》四十卷。 这一节讲水中倒映景物的奇特景象,属于写景。张先的词句“浮萍破处见山影”,写水中倒影只说“见山影”,并不突出,好在“浮萍破处”才见;翁卷的“忽于水底见青山”,写“见青山”也不突出,好在“忽于水底见”。这两句的好处,皆在写出一种情景来,好在情景中见。元好问的诗不是这样,他写出水中倒影的的美好,即水中的山影,成了“一堆苍烟收不起”,比上两句更进一步作了比喻了。《老残游记》里说倒影比真山更好看。谢偃的《影赋》,具体写出水中倒影的美好。写出水中倒影的天显得高远,水中倒影的云彩如霞起。杜甫《渼陂行》:“半陂以南纯浸山,动影袅窕冲融间。”“动影”写山影在水中动摇,“袅窕”状动摇的样子。“冲融”指水波平定。这句指水波的忽起忽平,造成山影的忽动忽静。又《渼陂西南台》:“错磨终南翠,颠倒白阁影。”终南山的翠色倒映水中,由于水波的荡漾,好像山翠也在磨动那样。白阁倒影水中,上下颠倒了。窦痒的“万状分明光似洗”,倒影在水中的万象更显得有光彩而似洗的明净了。 (一八)作对仗以不类为类 律体之有对仗,乃撮合语言,配成眷属。愈能使不类为类,愈见诗人心手之妙。譬如秦晋世寻干戈,竟结婚姻①;胡越天限南北,可为肝胆②。然此事俪白配黄,煞费安排,有若五雀六燕,易一始等。见《九章算术》卷八③。亦须挹彼注兹,以求铢称两敌④,庶免骥左驽右之并驾、凫短鹤长之对立。先获一句,久而成联者有之。贾浪仙:“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自注曰:“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⑤”。晏元献:“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⑥,《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引《复斋漫录》谓始得上句,弥年无对,王君玉为足成之⑦。戴石屏:“春水渡傍渡,夕阳山外山”⑧,《归田诗话》卷中谓初见夕照映山得下句,欲对不惬,后睹雨霁行潦得上句,始相称⑨。《中兴群公吟稿》戊二,又袁选《石屏续集》三均有一诗题,略云:“赵用父问近诗,因举‘今古一凭栏、夕阳山外山’两句,未得对。用父以‘利名双转毂’对上句,刘叔安以‘浮世梦中梦’对下句,遂足成篇。仆终未惬意,都下会范鸣道,以‘春水渡傍渡’为对,当时未觉此语为奇。江东夏潦无行路,逐处打渡而行,溧水界上,一渡复一渡,时夕阳在山,分明写出此一联诗景。恨不得与鸣道共赏之。”诗曰:“世事真如梦,人生不肯闲。利名双转毂,今古一凭栏。春水渡傍渡,夕阳山外山。吟边思小范,共把此诗看。”则此联非石屏自得,瞿氏说误。诗题言以刘叔安句足成篇,而诗乃曰:“吟边思小范”,则是成篇以后,至是方改为定本也。马金辑《石屏诗集》卷四载此诗,尽削其题,仅取诗首二字,标曰:《世事》,则小范不知所指矣。又按马辑诗集卷三《风雨无聊中揽镜有感》五律后有石屏识语,称道其侄孙之佳句云:“春水绿平野,夕阳红半山”,则此联机杼早已透露。观《风雨无聊》一律前后诸诗,当作于壬寅,为理宗淳祐二年;《世事》一律后即《改元口号》,更后《悼侄孙》诗跋中,明署宝祐三年,则《世事》当作于淳祐十二年。石屏自称出陆放翁门下,放翁《老学菴笔记》卷四载法云长老戏仿程公辟体得句曰:“行到寺中寺,坐观山外山。”典型犹在,何至不能属对。窃疑石屏耻盗其侄孙句,遂作此狡狯,幻出一段故实,宁归功于范鸣道,而置“春水、夕阳”之先例勿道耳。瞿氏或见赵汝腾作石屏诗序,记石屏自云:“作诗不论迟速,每一得句,必经年成篇”,又隐约闻此诗原题之言,遽加附会。《宋诗纪事》卷六十三采《归田诗话》,不据《石屏续集》驳正,亦为阔略。石屏侄孙昺 《东野农歌集》有《自武林还家由剡中》云:“野渡浅深水,夕阳高下山”,《抵池阳泊齐山》云:“涨水渺弥春雨后,远山重叠夕阳时”,然则戴氏有传家句法矣。(185—186页) ①春秋时秦、晋二国有几次战争,如秦晋韩之战,秦晋殽之战等。秦晋又世为婚姻。 这里讲律诗的对仗。刘勰《《文心雕龙》·丽辞》里讲对仗,分为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言对指不用事的对仗,事对指用事的对仗,正对指事异义同的对仗,反对指理殊趣合的对仗。钱先生在这里提出“‘不类为类’的对仗”。“不类为类”即对仗两句写的事物不是同类的,却配成对仗又是相类的。好比“撮合语言,配成眷属”。男女结成夫妇,就男女异性说是不类,配成眷属又是相类的。刘勰说的“理殊”即不类,趣合”即相类,这才是好的对仗。对仗的相配,又好像天平上称物,要轻重相称才好,否则一高一低就配不好。贾岛的“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用“潭”和“树”相对,不是同类事物,是不类;用“影”和“身”相对,又是相类的。晏殊用“无可奈何”对“似曾相识”,“花”对“燕”,不是同类的,但“燕归来”对“花落去”又是相称的。这是讲对仗要以不类为类。 (一九)对仗和用韵的因难见巧 此则(指上一节)似朱起求欢,旷日经时,必得请于氤氲大使,好事方谐①。否则句佳而对不称,东坡《答孔毅父》诗所谓:“天边鸿鹄不易得,便令作对随家鸡”。②谢女嫁王郎③,麻胡配菩萨④,心有遗憾终身者矣。作者殊列,诗律弥苛,故曲折其句法以自困,密叠其字眼以自缚,而终之因难见巧,由险出奇,牵合以成的对。例若《诗苑类格》所举“回文”、“连绵”、“双拟”、“隔句”四格⑤。此似选婿甚严,索聘奇昂,然倘得良媒,为寻灵匹,鸳社待阙,鹊桥可填,未遽踏地唤天作老女也。欧公《六一诗话》论韩退之“信倔强⑥。作古诗,得韵宽则溢出,得韵窄则愈险愈奇。如善驭良马者,通衢广陌,纵横驰逐,惟意所之,至于水曲蚁封,疾徐中节,而不少蹉跌。⑦”窃谓诗人矜胜,非特古体押韵如是,即近体作对亦复如是。因窄见工,固小道恐泥,每同字戏;然初意或欲陈样翻新,不肯袭常蹈故,用心自可取也。古名家集中,几无不有此。如太白《子规》:“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⑧;元微之《送岭南崔侍御》:“火布垢尘须火浣,木棉温软当棉衣。桄榔面碜槟榔涩,海气常昏海日微”⑨;又《三兄以白角巾寄遗》:“白发过于冠色白,银钉少校颔中银”;周太《赠李裕先辈》:“马疑金马门前马,香认芸香阁上香。⑩”殆难备举。(186—187页) ①朱起:宋陶穀《清异录》中人物。他爱上伯氏虞部家女妓宠宠,精神恍惚,后得青巾仙相助,相合十五年,宠宠病死。氤氲大使:传说中的媒妁之神。陶穀《清异录·仙宗》:“(朱)起再拜,以宠事诉,青巾笑曰:‘世人阴阳之契,有缱绻司总统,其长官号氤氲大使。诸夙缘冥数当合者,须鸳鸯牒下乃成。’”(涵芬楼排印本《说郛》卷六十一) 这里也讲对仗,有集句诗的对仗,有近体诗的对仗,又讲韩愈的用韵,总之是讲对仗或用韵的因难见巧。集句诗是集古人的诗句作诗,集古人的诗句作对。王安石写了不少集句诗。集句诗是将古人的诗句构成一首诗,用来表达自己的情思,像自己写的一样。集句诗的对偶要对得恰好,好比鸿鹄配家鸡就配不上,不成为好对。如王安石《老人行》:“翻手作云覆手雨(杜甫《贫交行》),当面输心背面笑(杜甫《莫相疑行》)。”上句用两“手”字,下句用两“面”字,对得工。这里引《诗苑类格》的讲回文:“情新因意得,意得逐情新”,还不如倒读苏轼《题金山寺回文体》:“潮随暗浪雪山倾,远浦渔舟钓月明。桥对寺门松径小,槛当泉眼石波清。迢迢绿树江天晓,霭霭红霞晚日晴。遥望四边云接水,碧峰千点数鸥轻。”这首诗就是完全可以倒读的回文体。中间两联,不论顺读或倒读,对得都很工。 (二○)避免词意重出 夫一家诗集中词意重出屡见,藉此知人,固征其念兹在兹,言之谆谆,而谈艺则每嫌其事料俭而心思窘,不能新变,几于自相蹈袭。黄梨洲《明文授读》卷二十周容《复许有介书》云①:“何以读君一首而辄得数十首以后,读君一过而如己数十过之余,曷故也。古人著述足以传久不朽者,大约有三。一曰避。使龙而日见形于人,亦豢矣。使人而日餐江瑶柱,亦饫矣。故读数首而不得其所守之字,读数十首而不得其所守之律,读数十百首而不得其所守之体。陆生曰:‘数见不鲜’②;可以悟所避矣。”陈眉公《晚香堂小品》卷十二《汪希伯诗序》云③:“吾辈诗文无别法,最忌思路太熟耳。昔王元美论艺④,止拈《易》所云:‘日新之谓盛德’。余进而笑曰:孙兴公不云乎⑤:‘今日之迹复陈矣’。故川上之叹,不曰‘来者’,而曰‘逝者’⑥。天马抛栈,神鹰掣鞲,英雄轻故乡,圣人无死地⑦;彼于向来熟处,步步求离,刻刻不住。右军万字各异⑧,杜少陵诗无一篇雷同;是两公者非特他人路不由,即自己思路亦一往不再往”(参观《管锥编》1199页增订论“陈言’与“割爱”)。皆快论隽语,欲诗人遣词命意,如蘧庐之一宿不再宿⑨、阿疭国之一见不再见⑩。虽陈义过卓,然作者固当仰高山而心向往也。尝试论之。一首之中,字句改易,后来居上,定本独传,然往往初稿同留天壤,有若良工示璞、巧妇留针线迹者。如少陵《曲江对酒》之“桃花细逐杨花落”,原作“桃花欲共杨花语”,是也。一集之中,语意屡见,亦仿佛斟酌推敲,再三尝试以至于至善,不啻一首之有草稿与定本。特数篇题目各异,语得并存,勿同一首涂逭之后,存一而舍其余耳。如少陵《奉寄郑少尹审》云:“社稷缠妖气,乾坤送老儒。百年同弃物,万国尽穷途”;《野望》云:“纳纳乾坤大,行行郡国遥。扁舟空老去,无补圣明朝”;《大暦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唐峡》云:“此生遭圣代,谁分哭穷途”;《江汉》云:“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客亭》云:“圣朝无弃物,老病已成翁”;《旅夜书怀》云:“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语意相近或竟相同,而《江汉》、《客亭》、《旅夜书怀》中句毫发无憾,波澜老成;则视他三首中句为此三首中句之草创或试笔,亦无伤耳。吴淡川《南野堂笔记》⑾卷一尝谓少陵“风急天高猿啸哀”一首即将“重阳独酌杯中酒,卧病起登江上台”二句“衍为一篇”,正复有见于此。试取斯类诸篇汇观,宛若睹一篇之先后数番改稿,惨淡经营,再接再励,而非百发百中焉。(397—398页) ①黄犁洲:黄宗羲号,选有《明文授读》六十二卷。周容,明诸生。 这一则讲一家诗集中的词意避免重复。陆机《文赋》说:“谢朝花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即别人用过的词意不再用,要创造别人没有用过的。别人用过的辞,如比喻,用花比美人,前人已经用得多了,再用就没有意味了。用意也这样。这里指出一家的诗,自己用过的辞意,最好也避免不用。《管锥编》1198页:陆机《文赋》:“必所拟之不殊,乃暗合乎曩篇;虽杼柚于予怀,怵他人之吾先;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钱先生称:“若侔色揣称,自出心裁,而成章之后,忽睹其冥契‘他人’亦即‘曩篇’之作者,似有蹈袭之迹,将招盗窃之嫌,则语虽得意,亦必刊落。”这是说,自己创作的,跟前人之作暗合,应当删去。这里讲的,当如《谈艺录》三五“放翁诗词意复出议论违牾”。举例如:“自《唐安徙家来和义》云:‘身如林下僧,处处常寄包;家如梁上燕,岁岁旋作巢’;《寒食》云:‘身如巢燕年年客,心羡游僧处处家’;《秋日怀东湖》云:‘身如巢燕临归日,心似堂僧欲动时’;《夏日杂题》云:‘情怀万里长征客,身世连床旦过僧。’”这里四首诗,都用僧和燕作比,四首诗用相同的比喻,词亦相类。这就是钱先生指出要相避的。钱先生引周容《复许有介书》,“读君一首辄得数十首以后,读君一过而如已数十过之余。”为什么读一首诗往往如得读数十首呢?读一遍如已读数十遍呢?我们读陆游上举的四首诗,就比喻说,好像读一首。这里说,读一首好像读几十首,当是因为一首诗中的词意都是新创的缘故。 (二一)引申 王静庵《苕华词·蝶恋花》:“往事悠悠容细数。见说他生,又恐他生误。纵使兹 盟终不负,那时能记今生否?”即萚石《追忆诗》所谓:“他生便复生同室,已是何人 不是君!”(《钱锺书研究》22页) 这一则是《《文心雕龙》·镕裁》讲的引申道:“引而申之,则两句敷为一章”,把两 句话发展成一章。钱载《追忆诗》的“他生便复生同室,已是何人不是君!”王国维把 它扩展成《蝶恋花》的下片。上片是:“落日千山啼杜宇,送得归人,不遣居人住。自 是精魂先魄去,凄凉病榻无多语。”钱载的两句,比较凝炼。王国维从往事悠悠讲起, 说到他生“又恐他生误”。又进一步说到纵使不误,也不会记得今生了。跟钱载的话又 有差异。因此,王国维的词,他的设想是与钱载的用意,是暗合还是用钱载的话加以扩 展,还不一定。明显是扩展的,像杜甫《羌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晏几 道《鹧鸪天》作:“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把五言扩展成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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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梦楼 -- 发布时间:2004/10/29 13:31:16 -- 作家作品论 (一)论陶渊明 按陶公诗又云:“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又云:“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又云:“周生述孔业,祖谢响然臻。道丧向千载,今朝复斯闻。老夫有所爱,思与尔为邻。”盖矫然自异于当时风会。《世说·政事》注引《晋阳秋》记陶侃斥老庄浮华,渊明殆承其家教耶。明人郎仁宝《七修类稿》卷十七论陶诗①,至欲语语以性理求之。近人沈子培《寐叟题跋》上册有论支谢诗三则②,深非刘勰“庄老告退、山水方滋”二语,以为“六朝诗将山水庄老,融併一气。谢康乐总山水庄老之大成,支道林开其先,模山范水,华妙绝伦。陶公自与嵇阮同流,不入此社”云云。沈氏知作诗“以庄老为意,山水为色”,颇合“理趣”之说。《世说》一书所载曲阿、印渚、华林园、山阴道等游观诸语,皆老庄风气中人所说;孙兴公“斋前种松,楚楚可怜”③,亦几有濂溪、明道爱玩阶草之意④。然支道林存诗,篇篇言理,如《八关斋》、《述怀》、《咏怀》、《利城山居》等作,偶点缀写景一二语,呆钝填砌,未见子培所谓“模范华妙”者。子培好佛学,故论诗蛮做杜撰,推出一释子,强冠之康乐之上,直英雄欺人耳。以山水通于理道,自亦孔门心法,子培必欲求之老庄,至不言读《论语》,而言读皇侃疏,岂得为探本穷源乎。陶公不入此社,固也,与嵇阮亦非同流。陶尊孔子,而《拟古》肯称庄周为“此士难再得”;阮学老庄,而《达庄论》乃大言庄周不足道。子培之言,诚为淆惑矣。颜鲁公《咏陶渊明》以张良、龚胜比渊明。山谷《怀渊明》诗略云:“岁晚以字行,更始号元亮。凄其望诸葛,忼戆犹汉相。时无益州牧,指挥用诸将。”真西山《跋黄瀛甫和陶》称其“有长沙公之心而力未逮”⑤。卢挚《题渊明归去图》以留侯、武侯相比⑥。王述庵《书渊明传后》称有经略用世之志⑦。龚定庵《已亥杂诗》中读陶诗三首称其有“侠骨”而“豪”⑧。盖皆韩昌黎《送王秀才序〉所谓:“阮籍、陶潜为事物是非相感触有托而逃”。余复拈出其儒学如左,以见观人非一端云。(239—240页) ①郎仁宝:明郎瑛字,有《七修类稿》五十一卷。 这一则讲陶渊明诗。钱先生认为陶诗有儒家思想,引了“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先师指孔子,《论语·卫灵公》:“君子忧道不忧贫。”又引“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论语·里仁》:“朝闻道,夕死可矣。”又引“周生述孔业,祖谢响然臻。”指周续之传授孔子的道,有祖企、谢景夷两人响应到来。陶渊明也响应着。说明陶渊明不同于当时崇尚老庄的风气。《世说新语·政事》“陶公性检厉”条引《晋阳秋》,称陶侃以为“老庄浮华,非先王之法言,而不敢行。君子当正其衣冠,摄以威仪,何有乱头养望,自谓宏达耶!”因此钱先生说:“渊明殆承其家教耶?”家教即指他曾祖陶侃传下来的家教。孔子儒家学说,到了宋朝,发展成为性理学。明人郎瑛用宋人的性理学来研究陶诗,是不恰当的。清末民初的沈曾植认为陶渊明与嵇康、阮籍是一流人,不加入当时的白莲社。白莲社是晋释慧远与慧永、刘遗民、雷次宗等十八人在庐山东林寺结的社,修佛教的净土宗。陶渊明信奉孔子的教导,没有入社。嵇康、阮籍不满于司马氏专政,嵇康被司马昭所杀。阮籍纵酒谈玄,以求自全。陶渊明嫌仕途恶浊,不愿做官,辞去彭泽令,归乡亲自参加农业劳动,过着清贫的生活,与嵇康阮籍不同。陶的《拟古》称庄子为“此士难再得”,推重庄周。阮籍《达庄论》说庄周不足道,看轻庄周。说明陶跟阮不同。所以沈曾植说他与嵇阮同流是不对的。刘勰《《文心雕龙》·明诗》里讲:“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当时的玄言诗用庄子老子的思想来做诗。玄言诗衰落了,山水诗兴起来了。这话是对的。沈曾植极力反对这话,他认为当时山水庄老融为一气,认为谢灵运是山水庄老结合在一气的集大成者,支道林是创始者,描摹山水,写得极好的。钱先生认为沈曾植提出以庄老思想来写山水景色,颇有合“理趣”的说法。“理趣”即在写山水景物中透露出一种情理来。《世说新语》中讲到当时人在游历观赏许多名胜地方,像曲阿、印渚、华林园、山阴道等处,所说的话,都受到老庄风气的影响。像《世说新语·言语》:“王子敬(献之)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这里就含有头绪纷繁,应付不过来的道理在内。又:“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这里的“濠濮间想”,便有庄子与惠子在濠濮水观鱼,讲鱼乐的故事。庄子在濮水上钓鱼,楚王派使者来请他去做官,庄子辞谢不去的故事。反映庄老风气中说的话。又:“孙绰斋前种一株松,恒手自壅治之。高世远时亦邻居,语孙曰:‘松树子非不楚楚可怜(爱),但永无栋梁用耳。’”钱先生认为孙绰爱小松,近乎宋人周敦颐、程颢爱阶前草,观察草的生意的意思,即从景物中体会道理,有理趣之意。钱先生又指出支道林的诗并不华妙。如《述怀》:“总角敦大道,弱冠弄双玄。逡巡释长罗,高步寻帝先。妙损阶玄老,忘怀浪濠川。达观无不可,吹累皆自然。穷理增灵薪,昭昭神火传。熙怡安冲漠,优游乐静闲。膏腴无爽味,婉娈非雅弦。恢心委形度,亹亹随化迁。”写得“呆钝填砌”,未见华妙。这是批评沈曾植的说法不对。钱先生又指出“以山水通于理道,自亦孔门心法。”如《论语·雍也》:“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所以沈曾植一定要把山水道于理道,归于老庄,也不确。 (二)历代论陶渊明诗 (1) ①昭明:萧统,谥昭明。有《陶渊明集序》。“京”,高大。 这一则讲当时推重陶渊明诗文的,有萧统的《陶渊明集序》,称“其文章不群,词采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高大)。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贞。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乎?”这是当时对陶渊明最推重的话。但萧统的诗文并不仿效陶渊明。他编《文选》,对陶渊明诗文,选得也不多。后代像王夫之、黄承吉、包世臣都对陶渊明诗有不满的指摘,就这里所引看,批评的话都不够恰当。如“量不弘而气不胜”,“亦夷、惠、老、庄之列”,“言不丽而意无则”,只要看萧统序,就把他们的贬责驳斥了。如说“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又“抑扬爽朗,莫之与京”,就显出他的气盛格高;称“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就兼包儒家,不限于“夷、惠、老、庄”了。像“文章不群,词采精拔”,就不是“言不丽而意无则”了。还是苏轼称“渊明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要是只看到他的质和癯,自然要对他表示不满了。 (2) 辛稼轩《贺新郎》:“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①:“渊明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又:“隐者多带气负性,陶欲有为而不能者,又好名。”朱琰《明人诗抄》②正集卷三张志道以宁《题海陵石仲铭所藏渊明归隐图》:“昔无刘豫州,隆中老诸葛。所以陶彭泽,归兴不可遏。岂知英雄人,有志不得豁。高咏《荆轲》篇,竦然动毛发。”孙太初《太白山人漫稿》③卷二《三隐逸诗》:“渊明豪杰人,出处亦有道。昔读《荆轲》诗,仿佛见怀抱。”董若雨说《丰草庵前集》④卷二《书桃花源记后》:“不能为报韩之子房,则当法避秦之楚客。陶氏《咏荆轲》与《桃花源记》异用而同体;慨然欲为荆轲不可得,然后徙而为桃源避秦之谋。呜呼悲哉。”顾亭林《日知录》卷十九⑤《文词欺人》:“栗里之征士,淡然若忘于世,而感愤之怀,有时不能自止而微见其情者,真也。”王禹卿文治《梦楼诗抄》卷十《彭泽》第三首⑥:“人爱陶令逸,我知陶令豪。易水咏荆轲,寒水暮萧萧。垂天有奇翮,岂在腾扶摇。古来世外人,经济乃更饶。商绮息汉争⑦,鲁连解齐嚣⑧。”定庵以渊明“诗喜说荆轲”而叹“江湖侠骨”,着眼与朱子等相同;又称渊明“酷似卧龙豪”,自注:“语意本辛弃疾”,实则山谷诗已发此意矣。(555页) ①《朱子语类》:一百四十卷,宋黎靖德编。 这一则再讲陶渊明诗。钱先生先引辛弃疾《贺新郎》词,已经讲到陶渊明风流极像诸葛亮。朱熹进一步从陶渊明的《咏荆轲》中看到他的豪放,讲到他要有所作为,却不能够。再引明张以宁的诗,把陶渊明比诸葛亮,要是诸葛亮不碰到刘备,他也老死在隆中不出山。从陶渊明的《咏荆轲》里显出他是有志的英雄。再引清董说的文章,从陶渊明《咏荆轲》里可以把他比做汉的张良为韩报仇;从他的《桃花源记》里,把他比做逃入桃花源中的秦人,因桃花源在战国时属楚地,所以称那里的人为“楚客”。顾炎武称赞陶渊明“感愤之怀,有时不能自止而微见其情”,这就指《咏荆轲》等篇,透露出他的“感愤之怀”。清王文治的诗,指出他的豪气,从他《咏荆轲》里显出。再说他虽隐居,却有经世济民的怀抱,像商山的绮里季,像战国的鲁仲连。钱先生在这里指出龚自珍《己亥杂诗》里称陶渊明似诸葛亮的豪,认为黄庭坚诗早有此意了。钱先生还引了历代各家有同样看法的诗文,说明这样论陶渊明的,不是个别的议论,可以作为定论了。 (三)论唐宋人推陶诗 渊明文名,至宋而极。永叔推《归去来辞》为晋文独一;东坡和陶,称为曹、刘、鲍、谢、李、杜所不及①。自是厥后,说诗者几于万口同声,翕然无问。宋《蔡宽夫诗话》言②:“渊明诗、唐人绝无知其奥。惟韦苏州、白乐天、薛能、郑谷皆颇效其体③。”《国粹学报》己酉第八号载李审言丈《愧生丛录》④,一则云:“太白、韩公,恨于陶公不加齿叙,即少陵亦只云:‘陶潜避俗翁’也。”余按少陵《夜听许十诵诗》曰:“陶谢不枝梧,风骚共推激”;《江上值水如海势》曰:“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其不论诗而以“陶谢”并举者,尚有《石柜阁》诗之“优游谢康乐,放浪陶彭泽”。李群玉《赠方处士》云⑤:“喜于风骚地,忽见陶谢手”,即本少陵来,不得谓少陵只云“陶潜避俗翁”也。(88页) ①曹、刘、鲍、谢、李、杜:曹植、刘桢、鲍照、谢灵运、李白、杜甫。 这一则讲陶渊明。宋祁《笔记》卷中记其兄痒语。“欧阳永叔(修)推重《归去来辞》,以为‘江左高文’”,苏轼称:“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这里推重的,就“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这一点说,胜过曹、刘众人。抛开这一点说,曹、刘众人各有特点,也不是陶所及。这样看,是不是全面些。 (四)论庾信诗赋 窃谓子山所擅①,正在早年结习咏物写景之篇,斗巧出奇,调谐对切,为五古之后劲,开五律之先路。至于慨身世而痛家国,如陈氏所称《拟咏怀》二十七首②,虽有肮脏不平之气,而笔舌木强,其心可嘉,其词则何称焉。盖六代之诗,深囿于妃偶之习,事对词称,德邻义比。上为“太华三峰”,下必“浔阳九派”;流弊所至,意单语复。《史通·叙事》篇所讥:“编字不只,捶句皆双,一言足为二言,三句分为四句。如售铁钱,以两当一”;文若笔胥然。例如:“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虽好相如达,不同长卿慢”;“千忧集日夜,万感盈朝昏”;“万古陈往还,百代劳起伏”;“多士成大业,群贤济洪绩”。彦和《丽词》笑为“骈枝”,后来诗律病其“合掌”。子山此诗,抗志希古,上拟步兵,刮除丽藻,参以散句。而结习犹存,积重难革,失所依傍,徒成支弱。如“谁知志不就,空有直如弦”;“愦愦天公晓,精神殊乏少”;“对君俗人眼,真兴理当无”;“谁言梦蝴蝶,定自非庄周”;“古人持此性,遂有不能安”;“由来千种意,并是桃花源”;“怀生独悲此,平生何谓平”;“洛阳苏季子,连衡遂不连”;“寓卫非所寓,安齐独未安”;“吉人长为吉,善人终日善”。按子山颇喜为此体,几类打诨。如《伤王司徒褒》云:“定名于此定,全德所以全”;《伤心赋》云:“望思无望,归来不归。从宦非宦,归田不田。”皆稚劣是底言语。与平日之精警者迥异。其中较流利如“榆关断音信”一首,而“纤腰减束素,别泪损横波;恨心终不歇,红颜无复多”等语,亦齐梁时艳情别思之常制耳。若朴直凄壮,勿事雕绘而造妙者,如:“步兵未饮酒,中敬未弹琴。索索无真气,昏昏有俗心”;“摇落秋为气,南风多死声”;“阵云平不动,秋蓬卷欲飞”;“残月如初月,新秋似旧秋”;“无闷无不闷,有待何可待。昏昏如坐雾,漫漫疑行海”;“壮冰初开地,盲风正折胶”;“其面虽可热,其心长自寒。匣中取明镜,披图自照看。幸无侵饿理,差有犯兵栏。”在二十七篇中寥寥无几。外惟《寄徐陵》云:“故人倘思我,及此平生时。莫待山阳路,空闻吹笛悲”;沈挚质劲,语少意永,殆集中最“老成”者矣。子山词赋,体物浏亮、缘情绮靡之作,若《春赋》、《七夕赋》、《灯赋》、《对烛赋》、《镜赋》、《鸳鸯赋》,皆居南朝所为。及夫屈体魏周,赋境大变,惟《象戏》、《马射》两篇,尚仍旧贯。他如《小园》、《竹杖》、《邛竹杖》、《枯树》、《伤心》诸赋,无不托物抒情,寄慨遥深,为屈子旁通之流,非复荀卿直指之遗,而穷态尽妍于《哀江南赋》。早作多事白描,晚制善运故实,明丽中出苍浑,绮缛中有流转;穷然后工,老而更成,洵非虚说。至其诗歌,则入北以来,未有新声,反失故步,大致仍归于早岁之风华靡丽,与词斌之后胜于前者,为事不同。《总目》论文而不及诗,说本不误。陈氏所引杜诗,一见《咏怀古迹》;“庾信哀时更萧瑟,暮年词赋动江关”,一见《戏为六绝句》:“瘐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皆明指词赋说。若少陵评子山诗,则《春日怀李白》固云:“清新庾开府。”下语极有分寸。杨升庵英雄欺人,混为一谈,陈氏沿袭其讹,不恤造作事实,良可怪叹。(299—301页) ①子山:庾信字,有《庾开府集笺注》四十卷。 这一则论庾信诗赋。钱先生认为庾信诗所擅长的正在他早年咏物写景的诗,即在梁代所作的诗,为“五古之后劲,开五律之先路。”如《咏画屏风诗》:“高阁千寻起,长廊四柱连。歌声上扇月,舞影入琴弦。涧水才窗外,山花即眼前。但愿长欢乐,从今尽百年。”这首诗作为五言古诗,是当时比较好的,可称后劲。它又是开五律的先路。五律诗要求:一,一首八句,这首正是八句。二,用平声韵,这首正是用平声韵。三,中间两联对偶,首联可对可不对。这首中间两联对偶,首联也对。四,要讲究平仄,这首诗的平仄,除第三句“歌声上扇月”,平平仄仄,连用三仄;又“山花”句平起,“但愿”句仄起不合外,即除两句不合外,其余都跟五律一致,所以说是“开五律之先路”。陈沆讲庾信《拟咏怀》二十七首,在《诗比兴笺》里说:“令狐德棻撰《周书》,称子山文浮放轻险,词赋罪人。第指其少年宫体,齐名孝穆(徐陵)者耳。使其终处清朝(清明之朝,指梁朝),致身通显,不过黼黻(礼服上花纹,指穿礼服做大官)雍容,赓和绮艳,遇合虽极恩荣,文章安能命世。而乃荆吴(指梁)倾覆,关塞流离,冰蘖之阅既深,艳冶之情顿尽。湘累(屈原)之吟,包胥(申包胥)之哭,锺仪之风(楚锺仪囚于晋而唱楚歌),文姬悲愤,固当六季(六朝)寡俦,岂憔孝穆却步。斯则境地之曲成,未为塞翁之不幸(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者也。……少陵诗云:‘庾信文章老更成’,‘暮年词赋动江关’,有以也。”钱先生评为:“按此段议论,全袭《四库总目》,而加以截搭。《总目》卷一百四十八谓:庾信骈偶之文,集六朝之大成,导四杰(王、杨、卢、骆)之先路,为四六宗匠。初在南朝,与徐陵齐名。故李延寿《北史·文苑传》称徐庾意浅文匿,王通《中说》亦谓徐庾夸诞,令狐德棻《周书》至斥为词赋罪人。然此自指台城应教之日,二人以宫体相高耳。至信北迁以后,阅历既久,学问弥深,所作皆华实相扶,情文兼至,抽黄对白,变化自如,非陵之所能及矣。杜甫诗曰:‘庾信文章老更成。’则诸家之论,甫固不以为然矣。陈氏所谓‘境地曲成,未为不幸’,即赵瓯北《题元遗山集》:‘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之意。《总目》引杜诗,专论子山骈文;陈氏以之说子山诗,盖又本于杨升庵。《丹铅总录》卷十九云:‘庾信之诗,为梁之冠绝,启唐之先鞭。史评其诗曰绮艳,杜子美称之曰清新,又曰老成。绮艳清新,人皆知之,而其老成,独子美能发其妙。余尝合而衍之曰:绮多伤质,艳多无骨,清而不薄,新而不尘,所以为老成也。’陈氏牵合诸意,曲为之说,无征失据,不堪一驳。” (五)论张籍诗 张文昌《祭退之》诗云①:“公文为时帅,我亦微有声;而后之学者,或号为韩张”;是退之与文昌亦齐名矣。然张之才力,去韩远甚;东坡《韩庙碑》曰:“汗流籍湜走且僵”②,千古不易之论。其风格亦与韩殊勿类,集中且共元白唱酬为多③。惟城南五古似韩公雅整之作,《祭退之》长篇尤一变平日轻清之体,朴硬近韩面目,押韵亦略师韩公《此日足可惜》。其诗自以乐府为冠,世拟之白乐天、王建,则似未当。文昌含蓄婉挚,长于感慨,兴之意为多;而白王轻快本色,写实叙事,体则近乎赋也。近体唯七绝尚可节取,七律甚似香山。按其多与元白此喁彼于④,盖虽出韩之门墙,实近白之坛坫。《征妇怨》云:“夫死战场子在腹,妾身虽在如昼烛”,谓赘也,立譬极妙。《大般涅槃经·寿命品》第一云⑤:“如以一掬水投于大海,燃一小灯助百千日。”《法苑珠林》卷六十一僧亡名《自诫》云⑥:“一伎一能,日下孤灯。”英十七世纪文家蒲顿《解愁论》第二部第二节谓爱欲之苦,无须例证;十八世纪诗家杨氏《讽谕诗》第七篇笑注疏之学为多事;小说家史木莱脱⑦《旅行趣牍》六月十日梅尔福作函,讥以人智妄测天道;皆有白日中举烛之喻。取譬与文昌巧合。《阳明传习录》卷下《答黄勉叔》曰⑧:“既去恶念,如日光被云来遮蔽,云去光已复出。若恶念既去,又要存善念,即是日光之下,添燃一灯。”比喻亦同。(93—94页) ①张文昌:张籍字,有《张司业集》八卷。 这一则讲张籍诗。这里讲他与元白唱酬诗,如《答白杭州郡楼登望画图见寄》:“画得江城登望处,寄来今日到长安。乍惊物色从诗出,更想工人下手难。将展书堂偏觉好,每来朝客尽求看。见君向此闲吟意,肯恨当时作外官。”这样的诗,比较平易,与韩愈的风格不同。钱先生指出他的《城南》五古似韩公雅整之作。如《城南》:“漾漾南涧水,来作曲池流。言寻参差岛,晓榜轻盈舟。万绕不再止,千寻尽孤幽。藻涩讶人重,萍分指鱼游。……”这样的诗,比较雅整。钱先生又指《祭退之》诗:“鸣呼吏部公,其道诚巍昂。生为大贤姿,天使光我唐。……籍在江湖间,独以道自将。学诗为众体,久乃溢笈囊。略无相知人,暗如雾中行。北游偶逢公,盛语相称明。名因天下闻,传者入歌声。公领试士司,首荐到上京。一来遂登科,不见苦贡场。……去夏公请告,养疴城南庄。籍时官休罢,两月同游翔。黄子陂岸曲,地旷气色清。新池四平涨,中有蒲荇香。……”这首诗,钱先生指出朴硬近韩面目,押韵亦略师韩公《此日足可惜》。按这首诗用阳韵,阳韵字多,是宽韵。但韩愈用宽韵却要通押青、庚韵,这首诗也这样。全诗押阳韵,但其中“明”字,“声”字,“京’字侵入庚韵,“清”字,侵入青韵。韩愈的《此日足可惜》诗也一样,这是学韩愈处。 (六)论白居易诗 香山才情,照映古今,然词沓意尽,调俗气靡,于诗家远微深厚之境,有间未达。 其写怀学渊明之闲适,则一高玄,按香山《题浔阳楼》称渊明曰:“文思高玄”。一琐 直,形而见绌矣。其写实比少陵之真质,则一沈挚,一铺张,况而自下矣。故余尝谓: 香山作诗,欲使老妪都解,而每似老妪作诗,欲使香山都解;盖使老妪解,必语意浅易, 而老妪使解,必词气烦絮。浅易可也,烦絮不可也。按《复堂日记补录》光绪二年八月 二十二日云①:“阅乐天诗,老妪解,我不解”;则语尤峻矣。西人好之,当是乐其浅 近易解,凡近易译,足以自便耳。(195页) ①《复堂日记》:八卷,清谭献撰。 这一则论白居易诗。白居易晚号香山居士,故称香山。白居易《与元九书》:“今 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 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淡而词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钱先生称“香 山才情,昭映古今”,就指他的杂律诗及《长恨歌》《琵琶行》等诗。也指出他的诗有 不足处,如他有的乐府诗,他在《新乐府序》里说:“系于意,不系于文。首句标其目, 卒章显其志,诗三百之义也。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 诫也。……”诗是文学,只求达意不求文,不够正确。诗要求卒章显其志,对“诗家远 微深厚之境,有间未达”了。他有的诗不免“词沓意尽,调俗气靡”。苏轼《祭柳子玉 文》称为“元轻白俗”。钱先生把他学陶渊明的诗,与陶诗比,一高玄,一琐直。如白 居易《效陶潜体诗十六首》,举第四首看: 朝饮一杯酒,冥心合元化。兀然无所思,日高尚闲卧。暮读一卷书,会意如嘉话。 欣然有所遇,夜深犹独坐。又得琴上趣,安弦有余暇。复多诗中狂,下笔不能罢。唯兹 三四事,持用度昼夜。所以阴雨中,经旬不出舍。始悟独往人,心安时亦过。 这首诗写他退居渭上,过着饮酒、读书、弹琴、作诗的闲适生活,即所谓“琐直”。 再看陶渊明《饮酒二十首》的第四首: 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晨,远去何所依。 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这首诗写失群之鸟悲哀时,还在找孤生松来栖托,表达出“千载不相违”的志节, 即所谓高玄。 再看白居易的写实诗,如《官牛》: 官牛官牛驾官车,浐水岸边般载沙。一石沙,几斤重?朝载暮载将何用?载向五门 官道西,绿槐荫下铺沙堤。昨来新拜右丞相,恐怕泥途污马蹄。右丞相,马蹄踏沙虽净 洁,牛领牵车欲流血。右丞相,但能济人治国调阴阳,官牛领穿亦无妨。 这样的诗跟杜甫的三吏三别比,不是一沉挚,一铺张吗? (七)评李贺诗及学李贺诗 长吉穿幽入仄①,惨淡经营,都在修辞设色,举凡谋篇命意,均落第二义。故李宾之《怀麓堂诗话》谓其“有山节藻棁,而无梁栋”。②虽以黎二樵之竺好③,而评点《昌谷集》,亦谓其“于章法不大理会”。乔鹤侪《萝藦亭札记》④卷四至斥昌谷“饾饤成文,其篇题宜着议论者,即无一句可采,才当在温岐之下⑤。温犹能以意驭文藻,昌谷不能”。与李、黎二家所见实同。余尝谓长吉文心,如短视人之目力,近则细察秋毫,远则大不能睹舆薪;故忽起忽结,忽转忽断,复出傍生,爽肌戛魄之境,酸心刺骨之字,如明珠错落。与《离骚》之连犿荒幻⑥,而情意贯注、神气笼罩者,固不类也。古来学昌谷者多矣。唐自张太碧《惜花》第一第二首⑦、《游春引》第三首、《古意》、《秋日登岳阳楼晴望》、《鸿沟行》、《美人梳头歌》,已濡染厥体。按张碧自序诗云“尝读李长吉集,春拆红翠,霹开蛰户,奇峭不可攻。及览李太白词,天与俱高,青且无际。观长吉之篇,若陟嵩之颠观诸阜者”云云。然此数篇则学长吉。孟东野有读张碧集诗⑧,称为“先生今复生”,则碧之年辈,不在长吉后。学长吉者,当以斯人为最早矣。同时庄南杰《乐府》五首,稍后则韦楚老《祖龙行》、《江上蚊子歌》、亦称殆庶。按胡元瑞《诗薮》内编卷三谓韦楚老《祖龙行》⑨,雄迈奇警,长吉所出。大误。长吉殁于元和中;兹老长庆时始成进士,至开成犹在。杜牧之有送其自洛阳归朝诗⑩。皆窠臼未成,语意易晓;词新而非涩,调急而不险。惟李义山才思绵密,于杜韩无不升堂嗜胾⑾,所作如《燕台》、《河内》、《无愁果有愁》、《射鱼》、《烧香》等篇,亦步昌谷后尘。按温飞卿乐府,出入太白、昌谷两家,诡丽惝怳。然义山奥涩,更似昌谷。宋自萧贯之《宫中晓寒歌》⑿,初为祖构。金则有王飞伯,元则有杨铁崖及其门人⒀,明则徐青藤,皆挦撦割裂,涂泽藻绘。青藤尤杂驳不纯⒁,时有东坡鹦哥娇之叹⒂。按黄之隽《痦堂集》卷五有《韩孟李三家诗选序》⒃,自言以谢皋羽、杨铁崖、徐青藤诗⒄,抄附三家之后,所以由源竟委。黄氏能以东野与退之、昌谷齐称,可谓具眼。然谢、杨、徐三人,实不关韩、孟事,只可配飨昌谷耳。黄氏于昌谷用力甚深,集中卷二十一《杂著》论昌谷有七言律,尤为创论;又考定昌谷赋《高轩过》,当在十九岁、二十岁之间,陈本礼《协律钩元》即取其说⒅。惟谢皋羽《晞发集》能立意而不为词夺,文理相宣,唱叹不尽。皋羽亡国孤臣,忠爱之忱,洋溢篇什;长吉苟真有世道人心之感,亦岂能尽以词自掩哉。试以长吉《鸿门宴》,较之宋刘翰《鸿门宴》、皋羽《鸿门宴》、铁崖《鸿门会》,则皋羽之作最短,良由意有所归,无须铺比词费也。盖长吉振衣千仞,远尘氛而超世网,其心目间离奇俶诡,鲜人间事。所谓千里绝迹,百尺无枝,古人以与太白并举,良为有以。若偶然讽谕,则又明白晓畅,如《马诗》二十三绝,借题抒意,寄托显明。又如《感讽》五首之第一首,写县吏诛求,朴老生动,真少陵《三吏》之遗⒆,岂如姚氏所谓“闻之不审”者乎。李仁卿《古今黈·补遗》论作诗天才⒇,谓“若必经此境,始能道此语,则其为才也隘矣;如长吉《箜篌引》:‘女娲炼石补天处’云云,长吉岂果亲造其处乎。”李氏考据家解作此言,庶几不致借知人论世之名,为吠声射影之举矣。(46—47页) ①长吉:唐李贺字,家于昌谷,有《昌谷集》四卷,外集一卷。 这一则论李贺诗,认为李贺的苦心创作,专在修辞设色上用力,不考究命意谋篇。像屋子,在斗栱短柱上雕刻绘画,不注意讲究栋梁。李东阳说它没有栋梁,那短柱斗栱就没有地方安放,屋子就建不起来,说得过分了。应该说不讲究栋梁。黎二樵认为李贺文章对章法不大理会,是对的。乔鹤侪认为李贺文章的议论不行。钱先生指出:李贺诗的文心,像近视眼的视力,近则明察秋毫,即指修辞设色,有惊心动魄、爽肌刺骨的力量。远则不见舆薪,指命意谋篇不能做到情意贯注。对李贺诗怎样像近视眼,见下举例。钱先生又讲到学习李贺诗的作者,如张碧《惜花三首》的第一首:“千枝万枝占春开,彤霞着地红成堆。一窖闭愁驱不去,殷勤对尔酌金杯。”第二首:“老鸦拍翼盘空疾,准拟浮生如瞬息。阿母蟠桃香未齐,汉皇骨葬秋山碧。”这两首诗就修辞设色说,把落花比作“彤霞着地”,称“闲愁”为“一窖”。从惜花想到桃花落,从桃花落想到结桃子,但花落还没有结成桃子,从人间想到天上,所以说“阿母蟠桃香未齐”,即还没有结成蟠桃。吃了天上王母的蟠桃,可以长生不老。汉武帝求仙,但阿母的蟠桃没有结成,汉皇帝吃不到蟠桃死了,骨葬秋山化碧。这是奇思幻想。这种修辞设色和奇思幻想就是从李贺诗中学来的。再像《游春引》第三首:“千条碧绿轻拖水,金毛泣怕春江死。万汇俱含造化恩,见我春工无私理。”“千条碧绿”当指柳丝,“金毛”不知指什么了,这里更见出用词的怪诞。又《古意》:“銮舆不碾香尘灭,更残三十六宫月。手持绔扇独含情,秋风吹落横波血。”把皇帝的车子不来,说成“不碾香尘灭”。把更漏残,月落,说成“更残三十六宫月”。把落泪,说成“落横波血”,用“横波”指眼,用“血”指泪。都显出词语的奇特。又如庄南杰《湘弦曲》:“楚云铮铮戛秋露,巫云峡雨飞朝暮。古磬高敲百尺楼,孤猿夜哭千丈树。云轩碾火声珑珑,连山卷尽长江空。莺啼寂寞花枝雨,鬼啸荒郊松柏风。满堂怨咽悲相续,苦调中含古离曲。繁弦响绝楚魂遥,湘江水碧湘山绿。”这首《湘弦曲》,就是《湘灵鼓瑟》,写湘灵弹瑟的歌。“楚云铮铮”,“铮铮”指弦声,弦声只能说成响遏行云,说成“楚云铮铮”就奇特了。“戛”,打击,“戛秋露”也很奇特。“云轩”指神灵在云中飞行的车,“碾火声珑珑”,在云中的车怎么碾火,很奇特。“连山卷尽长江空”,说云尽天空可以,山怎么卷尽?这些奇特的词语也是学李贺来的。又如韦楚老的《江上蚊子》:“飘摇挟翅亚红腹,江边夜起如雷哭。请问贪婪一点心,臭腐填腹几多足。越女如花住江曲,嫦娥夜夜凝双睩。怕君撩乱锦窗中,十轴轻绡围夜玉。”写蚊子飞为“飘摇挟翅”,用“飘摇”字。又称蚊子吸血后的肚子为“亚红腹”,用个“亚”字,很奇特。又称蚊子飞的声音为“如雷哭”,着一“哭”字更奇。把人血吸入蚊子肚子,说成“臭腐填腹”,把人血说成“臭腐”,把嫦娥入睡称为“凝双睩”,把用蚊帐围住玉体说成“十轴轻绡围夜玉”,都写得奇突。这些词语都是学李贺来的。 (八)论李贺诗的风格 牧之序昌谷诗,自“风樯阵马”以至“牛鬼蛇神”数语,模写长吉诗境,皆贴切无溢美之词。若下文云:“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则徒事排比,非复实录矣。长吉词诡调激,色浓藻密,岂“迢迢”、“盎盎”、“明洁”之比。且按之先后,殊多矛盾。“云烟绵联”,则非“明洁”也;“风樯阵马”、“鲸呿鼇掷”,更非迢迢盎盎也。《阅微草堂笔记》谓“秋坟鬼唱鲍家诗”,当是指鲍照,照有《代蒿里行》、《代挽歌》。亦见《四库总目》卷一百五十。颇为知言。长吉于六代作家中,风格最近明远,不特诗中说鬼已也。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称明远曰:“发唱惊挺,操调险急,雕藻淫艳”;锺嵘《诗品》论明远曰:“俶诡靡嫚,骨节强,驱迈疾。”与牧之“风樯阵马、时色美女、牛鬼蛇神”诸喻,含意暗合,谅非偶然矣。(47—48页) 这一则结合杜牧《李长吉歌诗序》来评李贺诗的风格。杜牧序对李贺诗的评论,钱先生认为有评得对的,即:“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chǐ侈)殿,梗莽丘垅,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指出李贺诗的种种特色。其中最大的特色,是虚荒诞幻。按《文献通考·经籍》称:“宋景文诸公在馆,尝评唐人诗云:‘太白仙才,长吉鬼才。”“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引李贺诗句“秋坟鬼唱鲍家诗”,指鲍照诗。纪昀《四库总目·笺注评点李长吉歌诗》:“又如‘秋坟鬼唱鲍家诗’,因鲍照有《代蒿里行》而生鬼唱,因鬼唱而生秋坟,非真有唱诗事也。”这都说明李贺诗虚荒诞幻的特点。钱先生也指出李贺在六朝作家中最近鲍照,除了在诗中说鬼外,“操调险急,雕藻淫艳”也一样。锺嵘《诗品》讲鲍照的“俶诡”即奇异,“靡嫚”即淫艳,“骨节强,驱迈疾”,即“风樯阵马”,说明李贺诗的风格与鲍照相近,不过李贺诗显得比鲍照更为怪诞,即用牛鬼蛇神来比。 (九)李贺诗以玉石作喻 戈蒂埃作诗文①,好镂金刻玉。其谈艺篇亦谓诗如宝石精镠,坚不受刃乃佳,故当时人有至宝丹之讥。近人论赫贝儿之歌词②、爱伦坡之文③、波德莱尔之诗④,各谓三子好取金石硬性物作比喻。窃以为求之吾国古作者,则长吉或其伦乎。如《李凭箜篌引》之“昆山玉碎凤凰叫”,“石破天惊逗秋雨”;《残丝曲》之“缥粉壶中沉琥珀”;《梦天》之“玉轮轧露湿团光”;《唐儿歌》之“头玉硗硗眉刷翠”;《南园》之“晓月当帘挂玉弓”;《十二月乐词》之“香汗沾宝粟”,“夜天如玉砌”;《秦王饮酒》之“羲和敲日玻璃声”;《马诗》之“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勉爱行》之“荒沟古水光如刀”;《春归昌谷》之“谁揭赪玉盘,东方发红照”;《江南弄》之“酒中倒卧南山绿,江上团团贴寒玉”;《北中寒》之“山瀑无声玉虹寒”;《溪晚凉》之“玉烟青湿白如幢”;《将进酒》之“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等等。此外动字、形容字之有硬性者,如《箜篌引》之“空山凝云颓不流”;《忆昌谷山居》之“扫断马蹄痕”;《剑子歌》之“隙月斜明刮露寒”;《雁门太守行》之“黑云压城城欲摧”,“塞上胭脂凝夜紫”,“霜重鼓寒声不起”;《唐儿歌》之“一双瞳人剪秋水”;《十二月乐词》之“老景沈重无惊飞”,“缸花夜笑凝幽明”,“战却凝寒作君寿”,“白天碎碎堕穷芳”;《浩歌》之“神血未凝身问谁”;《走马引》之“玉锋堪截云”;《马诗》之“夜来霜压栈,骏骨折西风”;《觱篥歌》之“直贯开花风”;《伤心行》之“古壁生凝尘”;《新笋》之“箨落长华削玉开”,“斫取清光写楚词”;《罗浮山人与葛篇》之“欲剪湘中一尺天”;《昌谷读书》之“虫响灯光薄”;《张丈宅病酒》之“军吹压芦烟”;《自昌谷到洛后门》之“淡色结昼天”;《夜饮朝眠曲》之“薄露压花蕙兰气”;《砚歌》之“踏天磨刀割紫云”;《梁台古意》之“芙蓉凝红得秋色”;《神弦曲》之“桂风刷叶桂坠子”;《兰香神女庙》之“腻颊凝花匀”;《赠陈商》之“劈地插森秀”;《别皇甫湜》之“晚紫凝华天”;《恼公》写女子分娩临蓐之“肠攒非束竹,胘急似张弓⑤,古时填渤澥,今日凿崆峒”⑥,尤奇而亵。皆变轻清者为凝重,使流易者具锋铓,孟东野咏《秋月》曰:“老骨惧秋月,秋月刀剑棱”,又曰:“一尺月透户,仡栗如剑飞”⑦,以月比剑。长吉《剑子歌》则以剑比月。而其芒寒锋锐,无乎不同。李仁卿《古今黈》卷八论司空表圣诗好用“韵”字⑧。表圣言诗主神韵,故其作诗赋物,每曰“酒韵”、“花韵”,所谓道一以贯者也。长吉之屡用“凝”字,亦正耐寻味。至其用“骨”字、“死”字、“寒”字、“冷”字句,多不胜举,而作用适与“凝”字相通。若咏鬼诸什,幻情奇彩,前无古人,自楚辞《山鬼》、《招魂》以下,至乾嘉胜流题罗两峰《鬼趣图》之作⑨,或极诡诞,或托嘲讽,而求若长吉之意境阴凄,悚人毛骨者,无闻焉尔。刘文成《二鬼》之篇⑩,怪则是矣,鬼则未也。《神弦曲》所谓“山魅食时人森寒”,正可喻长吉自作诗境。如《南山田中行》、《苏小小墓》、《感讽》第三首等,虽《死弄人》院本中短歌佳篇,何以过兹。(48—50页) ①戈蒂埃:十九世纪法国诗人、小说家。 这一则讲李贺诗的另一特色,好用玉石等硬性物作比喻。如描状弹箜篌的声音,用“玉碎”“石破”来比。《残丝曲》:“缥粉壶中沉琥珀。”青白色壶中放着琥珀酒,把酒说成硬性的“琥珀”。《梦天》里把月亮说成“玉轮”。《唐儿歌》讲唐儿的头骨隆起,说成“头玉硗硗。”《南园》里把如弓的晓月比作“玉弓”。《十二月乐诗》的《五月》里把“香汗”比作坚硬的“宝粟”。《七月》里把夜里的天空比作“玉砌”。《秦王饮酒》里“敲日玻璃声”,把太阳比作坚硬的玻璃,敲它可以发声。玻璃是光亮的,所以用来比太阳。《马诗》里敲瘦骨作铜声,用铜来比瘦骨。《勉爱行》里把水光比成刀光,用刀来比水。《春归昌谷》里把东方的红日比作红玉盘。《江南弄》里把江上的一轮月比作“团团贴寒玉”。《北中寒》里把山上瀑布比作“玉虹”。《溪晚凉》把烟称作“玉烟”。《将进酒》的“琥珀浓”,把酒比作“琥珀”,把“酒滴”比作“珍珠”。这是用坚硬的东西比酒、比汗、比烟、比瀑布、比水、光等。他这样用不像的东西来比,如用坚硬的东西比酒,酒是液体,怎么用固体来比呢?他因酒作琥珀色,用琥珀比酒,取它的色相似。把“宝粟”比“香汗”,香汗出在女人身上,宝粟是如粟的珍宝,是女人身上的装饰物,所以相比。把瀑布说成玉虹,因为远望瀑布与虹有相似处,所以用虹来作比。用“珍珠红”来比“酒滴”,因为酒滴颗圆像珍珠。总之,他运用这种奇特的比喻,总是就两物中间有一点相似的来比。像用琥珀比酒,取其色;用珍珠比酒滴取其形。这样来达到他用坚硬物来作比的目的。 一○)李贺诗在飞动中含坚凝 夫鲍家之诗,“操调险急”。长吉化流易为凝重,何以又能险急。曰斯正长吉生面别开处也。其每分子之性质,皆凝重坚固;而全体之运动,又迅疾流转。故分而视之,词藻凝重;合而咏之,气体飘动。此非昌黎之长江秋注,千里一道也①;亦非东坡之万斛泉源,随地涌出也②。此如冰山之忽塌,沙漠之疾移,势挟碎块细石而直前,虽固体而具流性也。故其动词如“石破天惊逗秋雨”、“老鱼跳波瘦蛟舞”、“露脚斜飞湿寒兔”、“自言汉剑当飞去”、“苔色拂霜根”、“宫花拂面送行人”、“烟底蓦波乘一叶”、“光风转蕙百余里”、“暖雾驱云扑天地”、“霜花飞飞风草草”、“碎霜斜舞上罗幕”、“天河夜转漂回星”、“夫人飞入琼瑶台”、“东关酸风射眸子”、“直贯开花风”、“天上驱云行”、“河转曙萧萧”、“杨花扑帐春云热”、“七星贯断姮娥死”、“飞香走红满天春”、“天河之水夜飞入”等,又屡言辘轳之“转”。“转”也、“飞”也、“扑”也、“蓦”也、“舞”也,旨飘疾字,至“逗”字、“贯”字、“射”字,又于迅速中含坚锐。长吉言物体多用“凝”字、“死”字,言物态则凝死忽变而为飞动。此若人手眼。其好用青白紫红等颜色字,譬之绣鞶剪彩,尚是描画皮毛,非命脉所在也。(50—51页) ①昌黎之长江秋注:昌黎,指韩愈。苏洵《上欧阳内翰书》:“韩子(韩愈)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 这一则写李贺诗风格的特点,他像鲍照诗的“操调险急”,但不像鲍照诗的流易,变为凝重。凝重又能险急,钱先生把它比作如冰山之忽塌,沙漠之疾移。跟韩愈文如长江的一泻千里,苏轼文如万斛泉源随地涌出的都不同。钱先生举出了不少例子,如《李凭箜篌引》,描写李凭弹箜篌的声音:“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弦动紫皇。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这里都在写弹箜篌的声音,“昆山玉碎”,状声音清脆;“凤凰叫”,状音变和缓;“芙蓉泣”,状声音惨凄;“香兰笑”,状声音冶丽;“融冷光”,状声音和煦;“动紫皇”,状声音能感动天神;“石破”,状声音激越;鱼跳蛟舞,言声音能感动异类;吴质不眠听到露湿寒兔,状声音的美妙,使人忘倦。以上各句,从多方面来描写声乐。就个别比喻说,“玉碎”“石破”的玉和石是坚硬的。“跳波”的“跳”,“蛟舞”的“舞”,“斜飞”的“飞”是飘逸的。这就是于飞动中含坚凝。再像《浩歌》:“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天神名)移海水。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青毛骙马参差钱(指马毛的花纹),娇春杨柳含细烟。筝人劝我金屈卮(酒器),神血未凝(精神血脉不能凝聚长生)身问谁?”这里讲山海变移,不知经历几千万年,人生是短促的。即使游春饮酒,及时行乐,亦无多时。这里“吹山”的“吹”,“移海”的“移”,是动作快的。“金屈卮”是硬物,“凝”是有硬性的词,在飞动中含坚凝,说明李贺诗的一个特色。 一一)李贺诗的朴健疏爽 长吉诗如《仁和里杂叙皇甫湜》、《感讽》五首之第一首、《赠陈商》等,朴健犹存本色,雅似杜韩。《开愁歌》亦为眉疎目爽之作。《苦昼短》奇而不涩,几合太白、玉川为一手。《相劝酒》亦殆庶太白;然而异者,太白飘逸,此突兀也。《春归昌谷》及《昌谷诗》,剧似昌黎五古整炼之作。《北中寒》可与韩孟《苦寒》两作骖靳。昌谷出韩门,宣引此等诗为证;世人仅知举《高轩过》,目论甚矣。况《高轩过》本事颇有疑窦哉。(58页) 这一则讲李贺诗也有朴健疏爽等作品,如《仁和里杂叙皇甫湜》,仁和里在洛阳,皇甫湜是韩愈的学生。诗说:“大人乞马癯乃寒,宗人贷宅荒厥垣。横庭鼠径空土涩,出篱大枣垂珠残。安定美人截黄绶,脱落缨裾瞑朝酒。还家白笔未上头,使我清声落人后。枉辱称知犯君眼,排引才升强絙断。洛风送马入长关,阖扇未开逢猰犬。……”这首诗说:我向大人求马,得到瘦的怕冷的;我向宗族里借住宅,得到墙头坏的。院子里有老鼠跑的路,又秽塞,穿出篱笆的大枣只是残剩着。皇甫湜是安定人,所以称他为安定美人,美人犹才人。他在做县尉,用黄绶。他不看重官家礼服朝夜饮酒。当时七品官用白笔代簪,皇甫湜是九品官,所以白笔还未上头,指他做小官,不能提拔自己。但他还是知己,想推引自己,好比用绳子引物,绳子断了,不能引荐。想送自己进关到长安去,关门未开碰上狂犬,比有人毁谤自己。这首诗没有奇怪的词语,比较朴实。又《感讽五首》第一首:“合浦无明珠,龙洲无木奴。足知造化力,不给使君须。越妇未织作,吴蚕始蠕蠕。县官骑马来,狞色虬紫须。怀中一方板,板上数行书。不因使君怒,焉得诣尔庐。越妇拜县官,桑芽今尚小。会待春日晏,丝车方掷掉。越妇通言语,小姑具黄梁。县官踏餐去,簿吏复登堂。”这首诗说,合浦是出明珠的,因太守贪,明珠没有了。龙洲是出木奴的,木奴柑桔,因太守贪,木奴也没有了。因太守贪,大自然不帮助他了。县官拿了一方板,板上写了太守的话,太守要县官到乡下来收绢绵。吴蚕还在蠕蠕动,还没有作茧,哪儿来丝可以织呢?县官收不到绢绵,就吃了饭去,簿吏又来收绢绵了。这诗讽刺官史催户调的急迫,又要饱餐才去,写小民的困苦。这首诗写得朴实,像杜甫韩愈的诗。再像《开愁歌》:“秋风吹地百草干,华容碧影生晚寒。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衣如飞鹑马如狗,临歧击剑生铜吼。旗亭(酒楼)下马解秋衣,请贳(赊)宜阳一壶酒。壶中唤天云不开,白昼万里闲凄迷。主人劝我养心骨,莫受俗物相填豗(huī)灰,填塞)。”这首诗的意义比较明白。再像《昼苦短》要使太阳停下来不运行,有奇思幻想,用意也比较明白,几乎合李白、卢仝为一手。李白、卢仝的诗也有奇思幻想的。再像《相劝酒》:“羲和聘六辔,昼夕不曾闲。弹乌崦嵫竹,抶马蟠桃鞭。蓐收既断翠柳,青帝又造红兰。尧舜至今万万岁,数子将为倾盖间。青钱白璧买无端,丈夫快意方为欢。……”这首诗说,羲和神驾着马车载着太阳奔跑,昼夜不停。太阳中有三足乌,想用崦嵫山上的竹做弹弓,来弹射太阳中的三足乌。用蟠姚鞭来鞭打拉着太阳跑的马。这是想叫太阳停下来,时光不消逝。但这办不到,秋神蓐收既折断翠柳,春神青帝又造出红兰,说明春秋四季还在推移。从尧舜到现在经历了千万年,从羲和、秋神、春神,到尧、舜,时间过得快像一会儿就过去。用青钱白璧买不回过去的时光,丈夫求快意只有为欢作乐。这首诗的用意跟李白相似,如李白的《将进酒》:“……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李白这首诗讲时光飞逝,应及时行乐,李贺诗的命意与李白相同,但李白诗写得飘逸,李贺诗写得突兀,风格不同。再像《春归昌谷》:“束发方读书,谋身苦不早。终军未乘传(像终军没有趁传车到京城求官),颜子鬓先老(像颜回二十九岁发白)。天网信崇大,矫士常慅慅(朝廷像张开天网来收罗人才,但还有强直之士常劳苦,不被收用)。逸目骈甘华,羁心如荼蓼(纵目看去,甘美华彩之物并列于前,但羁旅者之心是苦的)。旱云二三月,岑岫相颠倒(春天的旱云像山那样颠倒)。谁揭赪玉盘,东方发红照(谁揭出红玉盘,太阳从东方升起)。春热张鹤盖(天热撑起车盖),兔目官槐小(官路旁的槐树叶子像兔目)。思焦面如病,尝胆肠似绞(心焦似病,心苦似肠绞)。京国心烂漫(在京中人事纷扰),夜梦归家少。……”这首诗像韩愈五古整炼之作。再像《北中寒》:“一方黑照三方紫,黄河冰合鱼龙死。三尺木皮断文理,百石强车上河水。霜花草上大如钱,挥刀不入迷濛天。争瀠 海水飞凌喧,山瀑无声玉虹悬。”这是说北方的寒气笼罩三方,黄河结冰。很厚的树皮冻裂,百石重的车可以在河冰上走。草上的霜花像钱大,寒气凝结挥刀不入。激荡的海水成了冰块发出撞击声,瀑布结冰成了玉虹。这首诗,跟韩愈、孟郊写苦寒的诗可以并驾齐驱。韩愈《苦寒》:“四时各平分,一气不可兼。隆冬夺春序,颛顼固不廉。太昊弛维纲,畏避但守谦,遂令黄泉下,萌芽夭勾尖,草木不复抽,百味失苦甜。凶飙搅宇宙,铓刃甚割砭。日月虽云尊,不能活乌蟾。羲和送日出,恇怯频窥觇。……”这首诗说,春夏秋冬四时平分,气候各异,一气不能兼四季。冬天的寒气夺了春天的气候,冬神颛顼本不廉,因他夺了春气。春天的神太昊放松了他的纲纪,害怕冬寒只是退避,遂使地下草木的根不能发芽,植物中有苦味甜味的都失去了。寒风搅扰天地,像刀锋割肌肤。日月虽说尊贵,日中的三足乌,月中的蟾蜍都被冻死,不能保护。羲和驾车送太阳出来,太阳也害怕寒威,频频偷看。再看孟郊《苦寒吟》:“天寒色青苍,北风叫枯桑。厚冰无裂文,短日有冷光。敲石不得火,壮阴夺正阳。苦调竟何言,冻吟成此章。”看来孟郊的《苦寒吟》写得比较简单。韩愈的诗本来有奇崛的,这首《苦寒》写得也比较奇崛。李贺的《北中寒》写得更近韩愈。钱先生在前面曾指出,李贺诗无世道人心之忧,看他写的《北中寒》并不关心人民,这就跟韩愈的《苦寒》不同了。韩愈《苦寒》说:“啾啾窗间雀,不知己微纤,举头仰天鸣,所愿晷刻淹。……其余蠢动俦,俱死谁恩嫌。伊我称最灵,不能汝覆苫。悲哀激愤叹,五藏难安恬。中宵倚墙立,淫泪何渐渐。天乎哀无辜,惠我下顾瞻。”这是说,看到麻雀的冻饿,看到晷动昆虫的冻死,感叹自己为万物之灵,不能保护它们,内心难以安静。“惠我下顾瞻”,是从《诗·桧风·匪风》:“顾瞻周道”来,即看大路上有冻饿的人民,这里有关怀民生的含意。这就跟李贺没有世道人心之忧不同了。 (一二)李贺感流年而驻急景 细玩昌谷集,舍侘傺牢骚①,时一抒泄而外,尚有一作意,屡见不鲜。其于光阴之速,年命之短,世变无涯,人生有尽,每感怆低徊,长言永叹。《天上谣》则曰:“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浩歌》则曰:“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②。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③。”《秦王饮酒》则曰:“劫灰飞尽古今平”,《古悠悠行》则曰:“白景归西山,碧华上迢迢。今古何处尽,千岁随风飘。”《过行宫》则曰:“垂帘几度青春老,堪锁千年白日长。”《凿井》则曰:“一日作千年,不须流下去。”《日出行》则曰:“白日下昆仑,发光如舒丝。奈尔铄石,胡为销人。羿弯弓属矢,④那不中足,令久不得奔,讵教晨光夕昏。”《拂舞歌词》则曰:“东方日不破,天光无老时。”《相劝酒》则曰:“羲和聘六辔,昼夕不曾闲。弹乌崦嵫竹,抶马蟠桃鞭。”《梦天》则曰:“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皆深有感于日月逾迈,沧桑改换,而人事之代谢不与焉。他人或以吊古兴怀,遂尔及时行乐,长吉独纯从天运着眼,亦其出世法、远人情之一端也。所谓“世短意常多”,“人生无百岁,常怀千岁忧”者非耶。李太白亦有《日出入行》,略谓:“人非元气,安得与之久徘徊。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鲁阳何德,驻景挥戈⑤。逆道违天,矫诬实多。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涬同科⑥。”自天运立言,不及人事兴亡,与长吉差类。然乘化顺时,视长吉之感流年而欲驻急景者,背道以趋。淮海变禽,吾生不化;洛溪流葛,逝者如斯⑦。千年倏忽之感,偏出于昙华朝露如长吉者。义山《夕阳楼》绝句云:“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尤堪为危涕坠心者矣。(58—59页) ①侘傺:失意而精神恍惚。 这一则讲李贺诗中所反映的一种思想,即有感于光阴之速,寿命之短,发出无穷感叹。如“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即指羲和驾日东行快得像跑马,时间过得快。自然界沧海变桑田,扬起尘土,说明变化之大,衬出人生的短促。再像“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指山海的变化,即沧海变桑田的意思。“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指经历了千百万年,长寿的彭祖和神巫也要经过几回死了,还是显示人生的短促,即使是长寿的彭祖也一样。又如“劫灰飞尽古今平”,佛家称世间经历大水大火大风之灾,一切扫除,更立人生,称为一劫。劫后的余灰飞尽,灾难不作,古今太平,这要经历无数年岁,更显出人寿的短促。又如“白景归西山,碧华上迢迢,今古何处尽,千岁随风飘。”指日落西山,碧云在天上,昼夜循环,无有尽时。以千岁之久,一如风飘的疾速。也指时间过得快,人生短促。以下所引的各种诗句,也都讲时间的久远,人生的短促。
(一三)评司空图《诗品》 (李商隐)《锦瑟》一篇借比兴之绝妙好词,究风骚之甚深密旨,而一唱三叹,遗音远籁,亦吾国此体绝群超伦者也。司空表圣《诗品》,理不胜词①;藻采洵应接不暇,意旨多梗塞难通,只宜视为佳诗,不求甚解而吟赏之。吾乡顾蒹塘翰《拜石山房诗钞》卷四有仿《诗品》之作②,题云:“余仿司空表圣《诗品》二十四则,伯夔见而笑曰:此四言诗也。因登诸集中,以备一体。”表圣原《品》,亦当作“四言诗”观耳。道光时,金溪李元复撰《常谈丛录》③,村学究猥陋之书,惟卷六《诗品》一条指摘表圣,令人刮目异视。有云:“《诗品》原以体状乎诗,而复以诗体状乎所体状者。是犹以镜照人,复以镜照镜。”即以《诗品》作诗观,而谓用诗体谈艺,词意便欠亲切也。“以镜照镜”之喻原出释典(参观《管锥篇》115页)④,道家袭之,如《化书·道化》第一云⑤:“以一镜照形,以余镜照影,镜镜相照,影影相传;是形也、与影无殊,是影也、与形无异。”西方神秘家言设臂⑥,有相近者。后世诗人评诗⑦,亦每讥“以象拟象”、“以镜照镜”。李氏斯言,殊可节取;村塾老儒固未许抹摋也。吾国评论表圣《诗品》著作中似无征引李氏书者。(371—372页) ①司空表圣:唐司空图字,有《诗品》一卷。 这一节就李商隐《锦瑟》诗来评司空图的《诗品》。钱先生认为,《锦瑟》“借比兴之绝妙好词,究风骚之甚深密旨”。钱先生在上引《锦瑟》赏析里引杜甫、刘禹锡用玉琴比诗,锦瑟玉琴,殊堪连类。又如“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皆寓言假物,譬喻拟象,如飞蝶征庄生之逸兴,啼鹃见望帝之沉哀,均义归比兴,无取直白。举事宣心,故“托”;旨隐词婉,故易“迷”。此即十八世纪以还,法国德国心理学常语所谓“形象思维”;以“蝶”与“鹃”等外物形象体示“梦”与“心”之衷曲情思。加上“沧海月明”“蓝田日暖”,这即是借比兴的绝妙好词的具体说明。 (一四)论梅尧臣诗 (1) ①梅诗:梅尧臣诗,尧臣字圣俞,官都官员外郎,宛陵人。 这一则讲梅尧臣诗。钱先生在《宋诗选注·梅尧臣》里称他:“主张‘平淡’,在当时有极高的声望,起极大的影响。”这跟他起来纠正讲究华丽词藻的西昆体有关。钱先生提到他的《食河豚》诗发端,是极有名的《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欧阳修在《六一诗话》里说:“河豚尝生于春暮,群游水上,食絮而肥。南人多与荻芽为羹,云最美。故知诗者谓只破题两句,已道尽河豚好处。圣俞平生苦于吟咏,以闲远古淡为意,故其构思极艰。此诗作于樽俎之间,笔力雄赡,顷刻而成,遂为绝唱。”对这诗极为推重。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三说:“宛陵以河豚诗得名,然此诗亦自起处有神耳。”钱先生又指出这诗的开头,还不如另外几首。因为这首诗的开头讲的“荻芽”和“杨花”,照欧阳修说,和河豚有关,并不触及作者的情思。但像“客心如萌芽,忽与春风动。又随落花飞,去作江西梦。”这里的“春风”与“落花”,与作者的心情梦境相关,就富有情味了。再像“春风无行迹,似与草木期;高低新萌芽,闭户我未知。”在这个“春风”使“草木”“萌芽”中,含有春天使万物前生的意味。又如“春风不独开春木,能促浪花高于屋。”这里把春风拟人化,“能促浪花”含有阻止客人出行,有情味了。所以这些诗句,胜于“春洲”“春岸”之句了。 (2) ①贡奎:元人,有《云林集》六卷。 这一则是讲梅尧臣的诗。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昔王文康公尝见而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所以贡奎诗说:“诗还二百年来作。”他是宣城(在安徽)人,官做到尚书屯田都官员外郎,死在汴京,所以说“身死三千里外官”。尧臣死后,欧阳修作《梅圣俞诗集序》,称赞他的诗。把欧阳修跟梅尧臣同韩愈跟孟郊比,孟郊更比梅尧臣清寒,所以说:“知己若论欧永叔,退之犹自愧郊寒。”钱先生在这里,把梅尧臣的诗跟孟郊比。“哀逝惜殇,著语遂多似郊者。”指出梅的哀逝惜殇之作,有多似孟郊的。如梅的《书哀》:“天既丧我妻,又复丧我子。两眼虽未枯,片心将欲死。雨落入地中,珠沉入海底,赴海可见珠,掘地可见水。唯人归泉下,万古知已矣。拊膺当问谁,憔悴鉴中鬼。”又《戊子三月二十一日殇小女称称三首》:“生汝父母喜,死汝父母伤。我行岂有亏,汝命何不长!鸦雏春满窠,蜂子夏满房,毒螫与恶噪,所生遂飞扬。理固不可诘,泣泪向苍苍。”“蓓蕾树上花,莹洁昔婴女。春风不长久,吹落便归土。娇爱命亦然,苍天不知苦。慈母眼中血,未干同两乳。”“高广五寸棺,埋此千岁恨。至爱割难断,刚性剉以钝。泪伤染衣斑,花惜落蒂嫩。天地既许生,生之何遽困。”再看孟郊的《悼幼子》:“一闭黄蒿门,不闻白日事。生气散成风,枯骸化为地。负我十年恩,欠尔千行泪。洒之北原上,不待秋风至。”又《杏殇》并序:“杏殇,花乳也。霜剪而落,因悲昔婴,故作是诗”,“冻手莫弄珠,弄珠珠易飞。惊霜莫剪春,剪春无光辉。零落小花乳,斓斑昔婴衣,拾之不盈把,日暮空悲归。”“踏地恐土痛,损彼芳树根。此诚天不知,剪弃我子孙。垂枝有千落,芳命无一存。谁谓生人家,春色不入门。”从哀逝惜殇来看,梅的“慈母眼中血,未干同两乳”,是比较沉痛的。至于用“雨落”“珠沉”还可见,人死长已矣,这样用比喻虽巧妙,沉痛反而不及。孟郊的诗,用花乳即花蕾来比小女,“零落小花乳”来比婴孩的夭折。“芳树根”来比婴孩的父母。因此“踏地恐土痛,损彼芳树根”,花乳的零落使芳树根痛,也使芳树根上的土痛,自然就“踏地恐土痛”了,这样就写得比较沉痛了。钱先生又指出梅诗的写景句,如“临水何妨坐,看云忽滞人。”与王维《终南别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杜甫《江亭》:“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还是不一致的。“行到水穷处”,指已经无路了,不妨“坐看云起时”,表达了心情的闲适。“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指看到水的缓缓流动,云的停着不飞,可以使心不奔竞,意不飞驰。而梅诗的“临水”、“看云”,用“何妨”、“忽滞”两字,跟王维、杜甫诗的情趣还是不同的。
(一五)论黄庭坚诗 《桐江集》卷五引刘元辉《读坡诗》云①:“诗不宗风雅,其诗未足多。气如存笃 厚,词岂涉讥呵。饶舌空吾悔,吹毛奈汝何。为言同道者,未许学东坡。”遗山薄江西 派,而评东坡语则与江西派议论全同。遗山既谓坡诗不能近古而尽雅,故论山谷亦曰: “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论诗宁下涪翁拜,不作西江社里人。”山谷学杜, 人所共知;山谷学义山,则朱少章弁《风月堂诗话》卷下始亲切言之②,所谓:“山谷 以昆体工夫,到老杜浑成地步。”少章《诗话》为羁金时所作;遗山敬事之王若虚《滹 南遗老集》卷四十已引此语而驳之③,谓昆体工夫与老杜境界,“如东食西宿,不可相 兼”,足见朱书当时流传北方。《中州集》卷十亦选有少章诗④,《小传》并曰:“有 《风月堂诗话》行于世。”则遗山作此绝时,意中必有少章语在;施注漫不之省,乃引 后山学山谷语以注第三句。少章《诗话》以后,持此论者不乏。许觊《彦周诗话》以义 山、山谷并举⑤,谓学二家,“可去浅易鄙陋之病。”《瀛奎律髓》卷廿一山谷《咏雪》 七律批云⑥:“山谷之奇,有昆体之变,而不袭其组织。其巧者如作谜然,疏疏密密一 联,亦雪谜也”;《桐江集》卷四《跋许万松诗》云:“山谷诗本老杜,骨法有庾开府, 有李玉溪,有元次山。⑦”即贬斥山谷如张戒,其《岁寒堂诗话》卷上论诗之“有邪思” 者⑧,亦举山谷以继义山,谓其“韵度矜持,冶容太甚”。(152—153页) ①《桐江集》八卷,元代方回撰。 ②朱少章:宋朱弁字,有《风月堂诗话》二卷。 ③王若虚:金人,有《滹南遗老集》四十五卷。 ④《中州集》:十卷,金元好问编。 ⑤许觊:字彦周,宋人,有《彦周诗话》一卷。 ⑥《瀛奎律髓》:四十九卷,元代方回编。 ⑦庾开府:庾信在北周,官开府仪同三司,人称庾开府。李玉溪:李商隐,号玉溪 生。元次山:元结字。 ⑧张戒:宋人,有《岁寒堂诗话》二卷。 这一则,主要论黄庭坚诗,讲到对黄诗的一种评价。先从论苏轼诗谈起,引了方回 在《桐江集》卷五里引刘元辉的诗,这首诗批评苏轼诗,涉于讥呵,吹毛求疵,不厚道, 不要学苏轼这种作风。再讲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金入洪炉不厌频,精真那计受 纤尘。苏门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诗百态新。”即认为苏轼门下倘真有忠臣,岂肯让苏轼 诗百态新呢?即认为苏诗的“百态新”,“不能近古而尽雅”。所以元好问评黄庭坚诗: “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即认为在古雅方面不像杜甫,在精纯方面全失 李商隐,这是不满意黄庭坚诗的失去古雅精纯。但又说:“论诗宁下涪翁拜,不作西江 社里人。”论诗宁可向黄庭坚拜,即认为黄庭坚诗还可取,江西派诗更不如了。这里认 为黄庭坚诗跟杜甫、李商隐的诗不同。但钱先生在《宋诗选注·黄庭坚》篇里说:“他 是‘江西诗社宗派’的开创人,生前跟苏轼齐名,死后给他的徒子法孙推崇为杜甫的继 承者。”所以钱先生说:“山谷学杜,人所共知。”钱先生又引朱弁说:“山谷以昆体 工夫,到老杜浑成地步。”又称王若虚驳这话,认为昆体工夫与老杜境界不同,不可相 兼。钱先生认为元好问“苏门果有忠臣在”,含有批评朱弁的话的意思,即黄庭坚不能 真正学习杜甫与李商隐,所以不能纠正苏诗的不足处。因此认为施注引后山学山谷语来 作注为不合。按施国祁注第三句说:“无己(陈后山)云:鲁直(黄庭坚)长于诗词, 秦(观)晁(无咎)长于议论,文潜(张耒)云:长公(苏轼)波涛万顷海,少公(苏 辙)峭拔千寻麓,黄君(庭坚)萧萧日下鹤,陈子(师道)峭峭霜中竹,秦(观)文蒨 丽舒桃李,晁(无咎)论峥嵘走珠玉。乃知人才各有所长,虽苏门不能兼全也。”这个 注说苏轼门下人各有各的长处,不能兼备苏轼的各种长处。钱先生认为这个注不符合元 好问诗的原意,元好问诗是批评苏诗不能近古而尽雅,所以这个注全不对头。 钱先生又对朱弁讲的“山谷以昆体工夫,到老杜浑成地步”的看法,认为也有持此 论的。如许觊《彦周诗话》说:“作诗浅易鄙陋之气不除,大可恶。客问何从去之,仆 曰:‘熟读唐李义山诗与本朝黄鲁直诗而深思焉,则去也。’”即把李商隐与黄庭坚相 提并论,即“山谷以昆体工夫”的意思。又引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一黄庭坚《咏雪 呈吴广平公》:“春寒晴碧去飞雪,忽忆江清水见沙。夜听疏疏还密密,晓看整整复斜 斜。风回共作婆娑舞,天巧能开顷刻花。政使尽情寒至骨,不妨桃李用年华。”方回评: “山谷之奇,有昆体之变而不袭其组织。其巧者如作谜然。此一联(夜听一联)亦雪谜 也,学者未可遽非之。下一联‘婆娑舞’、‘顷刻花’则妙矣。”这里即认为“有昆体 之变”,即用昆体工夫加以变化,即不点明雪,写出疏疏密密的声音,整整斜斜的下雪 形态,即认为这样写为昆体工夫。方回又说:“山谷诗本老杜,骨法有庾开府,有李玉 溪,有元次山。”这里说的骨法,即刘勰《《文心雕龙》·风骨》里讲的“骨”:“沉吟铺 辞,莫先于骨”,“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骨法指用辞说,有庾信、李商隐、元结。 用辞有庾信、李商隐,当指清新、绮丽说的;有元结,当指劲健说的。绮丽当指张戒说 的:“冶容太甚”。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元好问为什么说“论诗宁下涪翁拜”,即宁可拜黄庭坚呢?钱 先生在《宋诗选注·黄庭坚》里又说:“他(黄庭坚)说:‘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 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 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在他的许多关于诗文的议论里, 这一段话最起影响,最足以解释他自己的风格。”这段话里提出“真能陶冶万物”,这 是创造,在创造出意象后再用陈言来表达。元好问的宁可拜涪翁,当由于他的“真能陶 冶万物”的缘故吧。 (一六)论杨万里、陆游诗 尝试论之。以入画之景作画,宜诗之事赋诗,如铺锦增华,事半而功则倍,虽然非拓境宇、启出林手也。诚斋放翁,正当以此轩轾之。人所曾言,我善言之,放翁之与古为新也;人所未言,我能言之,诚斋之化生为熟也。放翁善写景,而诚斋擅写生。放翁如画图之工笔;诚斋则如摄影之快镜,兔起鹘落,鸢飞鱼跃,稍纵即逝而及其未逝,转瞬即改而当其未改,眼明手捷,踵矢蹑风,此诚斋之所独也。放翁万首,传诵人间,而诚斋诸集孤行天壤数百年,几乎索解人不得。放翁《谢王子林》曰:“我不如诚斋,此论天下同”;又《理梦中作意》曰:“诗到无人爱处工”。放翁之不如诚斋,正以太工巧耳。放翁为曾文清弟子,赵仲白《题茶山集》所谓“灯传”者;见《江湖后集》八①。顾茶山诗搓枒清快,实与诚斋为近,七言律绝尤往往可乱楮叶,视剑南工饬湿润之体,大勿类。岂师法之渊源,固不若土风之鼓荡耶。《后村诗话》②谓“古人好对仗,被放翁使尽”。放翁比偶组运之妙,冠冕两宋。《四六话》论隶事③,有“伐山语、伐材语”之别;放翁诗中,美具难并,然亦不无蹈袭之嫌者。《困学纪闻》卷十八即举其本朱新仲、叶少蕴两联④,殆翁《九月一日夜读诗稿走笔作歌》所谓“残余未免从人乞”者欤。譬如《寓驿舍》云:“九万里中鲲自化,一千年外鹤仍归”;而按《东轩笔录》卷三载丁晋公移道州诗曰⑤:“九万里鹏容出海,一千年鹤许归辽”;《皇朝类苑》载晋公自崖召还寄友人诗,“容”作“重”,“辽”作“巢”。《五灯会元》卷十六载佛印比语亦曰⑥:“九万里鹏从海出,一千年鹤远天归。”《望永阜陵》云:“宁知齿豁头童后,更遇天崩地陷时”;而按陈简斋《雨中对酒》曰⑦:“天翻地覆伤春色,齿豁头童祝圣时”。《春近山中即事》云:“人事自殊平日乐,梅花宁减故时香”;而按陈后山《次韵李节推九日登南山》曰⑧:“人事自生今日意,寒花只作去年香”。(118—119页) ①曾文清:曾几谥,号茶山居士,有《茶山集》八卷。赵仲白:赵庚夫字。《江湖后集》:二十四卷,宋陈起编。 这一则讲陆游的诗,主要讲他的七律。这里把他跟杨万里比。陆游“铺锦增华”,在锦上添华,把别人已写过的景物再加以美化,所以事半功倍。杨万里从生活中去捕捉诗料,是开拓新的题材意境,善于写生。从生活中体会到诗意,立刻抓住,写入诗中,像拍快镜,一放松就失落了。就这一点说,陆游不如杨万里,钱先生又提到陆游的老师曾几。钱先生在《宋诗选注》里谈到曾几时说:“尤其是一部分近体诗,活泼不费力,已经做了杨万里的先声。”钱先生选了曾几的《三衢道中》:“梅子黄时日日晴,小溪泛尽却山行。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这样的诗就成了杨万里的先声。这里又讲到陆游七律中的对仗,认为有“伐山语、伐材语”之别。顾炎武《日知录》里讲到铸钱,一种是融冶铜器来铸钱,一种是开山采铜来铸钱,前者近伐材语,后者近伐山语。这里又引了陆游摹仿丁谓、陈与义、陈师道的三联诗句。这三联,孤立起来看是好的,但跟他摹仿的原来联句对照起来看,终不免“残余未免从人乞”了。 (一七)论赵孟頫诗 松雪诗浏亮雅适,惜肌理太松,时作枵响①。七古略学东坡,乃坚致可诵。若世所传称,则其七律,刻意为雄浑健拔之体,上不足继陈简斋、元遗山,下已开明之前后七子②。而笔性本柔婉,每流露于不自觉,强绕指柔作百炼刚,每令人见其矜情作态,有如骆驼无角,奋迅两耳,亦如龙女参禅③,欲证男果。规摹痕迹,宛在未除,多袭成语,似儿童摹帖。如《见章得一诗因次其韵》一首,起语生吞贾至《春思》绝句,“草色青青柳色黄”云云。结语活剥李商隐春光绝句,“日日春光斗日光”云云。倘亦有会于二作之神味相通,遂为撮合耶。一题之中,一首之内,字多复出,至有两字于一首中三见者。此王敬美《艺圃撷余》所谓“古人所不忌,而今人以为病”,正不可借口沈云卿、王摩诘辈以自文④。《云溪友议》⑤卷中记唐宣宗与李藩等论考试进士诗,已以一字重用为言,是唐人未尝不认此为近体诗忌也。宋元间名家惟张文潜《柯山集》中七律最多此病⑥,且有韵脚复出。松雪相较,稍善于彼。然唱叹开阖,是一作手。前则米颠《宝晋英光集》诗⑦,举止生硬;后则董香光《容台集》诗⑧,庸芜无足观。惟松雪画书诗三绝,真如骖之靳矣。元人之画,最重遗貌求神,以简逸为主;元人之诗,却多描头画角,惟细润是归,转类画中之工笔。松雪常云:“今人作画,但知用笔纤细,傅色浓艳,吾所画似简率,然识者知其近古”;《佩文斋书画谱》卷十六引⑨。与其诗境绝不侔。匹似《松雪斋集》卷五《东城》绝句云:“野店桃花红粉姿,陌头杨柳绿烟丝。不因送客东城去,过却春光总不知。”机杼全同贡性之《涌金门外见柳》诗⑩;“涌金门外柳垂金,三日不来成绿阴。折取一枝入城去,使人知道已春深。”而赵诗设彩纤秾,贡诗着语简逸,皎然可辨,几见松雪之放笔直干耶。东坡所谓“诗画一律”,其然岂然。按详见拙作《中国诗与中国画》一文。吾乡倪云林自言⑾:”作画逸笔草草”,而《清秘阁集》中诗皆秀细,亦其一例。陶宗仪《辍耕录》卷九记松雪言⑿:“作诗虚字殊不佳,中两联填满方好”;戚辅之《佩楚轩客谈》、陆友仁《砚北杂志》亦著是说⒀,并皆载松雪言:“使唐以下事便不古。”明七子议论肇端于此。与方虚谷之论七律贵用虚字⒁,适相反背。是以《桐江续集》中道子昂,无虑二十余次,皆只以书画推之,只字不及其诗篇。盖一则沿宋之波,一则缵唐之绪,家法本径庭耳。(95—96页) ①松雪:赵孟頫字子昂,号松雪道人。撰有《松雪斋集》十卷。浏亮:清楚明朗。 这一则讲元赵孟頫的诗,说他的七古略学苏轼,乃坚致可诵。如《题钱舜举素色梨花》:“东风吹日花冥冥,繁技压雪凌风尘。素罗衣裳照青春,眼中若有梨园人。攀条弄芳畏日夕,只今纸上空颜色。颜色好,愁转多,与君沽酒歌前歌。”这是略学苏轼,比较可诵的诗。再讲他的七律,传诵的有《岳鄂王(飞)墓》:“鄂王墓上草离离,秋日荒凉石兽危。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这就刻意为雄浑健拔之体。再像《纪旧游》:“二月江南莺乱飞,百花满树柳依依。落红无数迷歌扇,嫩绿多情妒舞衣,金鸭焚香川上暝,画船挝鼓月中归。如今寂寞东风里,把酒无言对夕晖。”这是写今昔盛衰之感,含有南宋灭亡后的感概。但所谓“笔性柔婉,每流露于不自觉。”他的《见章得一诗因次其韵》:“水色清洁月色黄,梨花淡白柳花香。即看时节催人事,更觉春愁恼客肠。无酒难供陶令饮,从人皆笑郦生狂。城南风暖游人少,自在晴丝百尺长。”钱先生指出首句仿贾至“草色青青柳色黄”,即用两“色”字。末句仿“日日春光斗日光”,当因晴丝里含有春光在内。 (一八)论竟陵派诗 竟陵派锺谭辈自作诗①,多不能成语,才情词气,盖远在公安三袁之下②。友夏《岳归堂稿》以前诗,与伯敬同格,佳者庶几清秀简隽,劣者不过酸寒贫薄。《岳归堂稿》乃欲自出手眼,别开门户,由险涩以求深厚,遂至于悠晦不通矣。牧斋《历朝诗》③丁集卷十二力斥友夏“无字不哑,无句不谜,无篇不破碎断落”,惜未分别《岳归》前后言之。友夏以“简远”名堂,伯敬以“隐秀”名轩,宜易地以处,换名相呼。伯敬欲为简远,每成促窘;友夏颇希隐秀,只得扞格。伯敬而有才,五律可为浪仙之寒④:友夏而有才,五古或近东野之瘦。如《籴米》诗之“独饱看人饥,腹充神不完”,绝似东野。《拜伯敬墓过其五弟家》之“磬声知世短,墨迹引心遐”,《斋堂秋宿》之“虫响如成世”,又酷肖陈散厚⑤。然唐人律诗中最似竟陵者,非浪仙、武功⑥,而为刘得仁、喻凫。(102页) ①竟陵派锺谭:锺惺字伯敬,有《隐秀轩集》。分天、地、玄、黄……三十三集。谭元者字友夏,有《岳归堂集》十卷。两人皆竟陵人,因称他们提倡的诗为竟陵派。 这一则讲竟陵派锺惺、谭元春的诗。钱先生先讲谭元春的《岳归堂稿》,认为早期的诗,佳者近于清秀简俊。如《谭友夏合集》卷一《马仲良邀饯同茅老若赋·亭皋木叶下》:秋风带早寒,吹君邻家树。叶叶望远吹,在君阶下遇。本与叶相别,飘焉墙瓦赴。飒沓散秋回,非为霜所误。如何故人影,看作霜天路。是夕灯外菊,同心照迟幕。这诗赋“亭皋木叶下”,是写秋景,又是饯别,从木叶下写到将与友人分别的“如何故人影,看作霜天路”,再结到“同心照迟暮”上去。是写得比较清秀的。再看他后来所作,如《谭友夏合集》卷二十一《德山》:维舟无所住,深入乱云间。江水高僧性,梨花古佛颜。塔灵抽寸寸,碑晦想班班。秘密闻幽鸟,威仪见别山。穿筠不愿尽,烹蕨有时还。移步孤峰下,如同树影闲。这首诗写停船登山入寺,用“江水”来比“高僧性”,意义不明。用“梨花”来比“古佛颜”,当比白。“塔灵抽寸寸”,自注:“周金刚自言,塔长三寸,我当再来。今一寸矣。”这个注不可解,塔高有一定,怎么会长高一寸?“碑晦”意义不明,“晦”是“晦明阴雨”的“晦”,如日暮的阴晦,碑怎么晦,倘碑字剥落不明,又怎么“想班班”?“鸟鸣山更幽”,是山幽而非鸟幽,何以称“幽鸟”?听鸟鸣并不“秘密”,何以称“秘密”?庙里有高僧,怎么称“烹蕨有时还”?这就“幽晦不通矣。”不过谭元春后来的诗,也有明通的,如《谭友夏合集》卷二十一《怀杨修龄先生》:一诗曾寄到园林,三载怀中未报音。闻议沙场徒气塞,若归原野本情深。德山风雨吹秋舫,穿石云涛涨古琴。闻却此人边事急,明君何可但无心。这首诗写得清新,说对方有诗寄来,藏在怀中三年未报。对方有将才,所以他议论边疆战事,徒然气塞,感叹朝廷不用他去守边疆,倘然归隐原野本有报国深情。归隐到德山是坐船归来的,只剩风雨吹秋舫。弹奏古琴的声音与穿石云涛相应。闲却此人不用,使边报紧急,君王怎么可以无心抛弃他呢?从这里看,他后期的诗也有清新的。因此,饯谦益《列朝诗集小传》的《谭解元元春》,评谭元春诗:“以俚率为清真,以僻涩为幽峭,作似了不了之语,以为意表之言,不知求深而弥浅;写可解不解之景,以为物外之象,不知求新而转陈。无字不哑,无句不谜,无一篇章不破碎断落。一言之内,意义违反,如隔燕吴;数行之中,词旨蒙晦,莫辨阡陌。”这样的批评,指谭诗中有些诗或句是可以的,指所有的诗是不确的。
(一九)竟陵派诗论 锺谭论诗皆主“灵”字,实与沧浪、渔洋之主张貌异心同①。《隐秀轩文》往集《与高孩之观察书》曰②:“诗至于厚,无余事矣。然从古未有无灵心而能为诗者。厚出于灵,而灵者不能即厚。古人诗有以平而厚者,以险而厚者,非不灵也,厚之极,灵不足以言之也。然必保此灵心,方可读书养气,以求其厚”云云。参观谭友夏《自题简远堂诗》云③:“诗文之道,朴者无味,灵者有痕。予进而求诸灵异者十年,退而求诸朴者七八年”;又《与舍弟五人书》引蔡敬夫称其“笔慧人朴,心灵性厚”云云。议论甚佳。即沧浪所谓“别才非学,而必学以极其至也。”亦即桴亭所谓“承艾添膏,以养火种”也④。以“厚”为诗学,以“灵”为诗心,贤于渔洋之徒言妙悟,以空为灵矣。范仲闇曾选《锺李合刻》⑤,周氏《尺牍新钞》卷七载范《与友人书》云⑥:“伯敬好裁,而下笔不简,缘胸中不厚耳。内薄则外窘,故言裁不如言养。”按伯敬《诗归》评语反复于“厚”字⑦,《与高孩之书》又言“养以致厚”,而自运乃贫薄寒乞,此正伯敬所谓“知而未蹈,期而未至,望而未见”者也。仲闇之讥,伯敬固早得失寸心知矣。《钝吟杂录》卷三曰⑧:“杜陵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近日锺谭之药石也。元微之云:‘怜渠直道当时语,不著心源傍古人’;王李之药石也。⑨”又曰:“锺伯敬创革弘正嘉隆之体,自以为得真性情也。人皆病其不学。余以为此君天资太俗,虽学亦无益,所谓性情,乃鄙夫鄙妇市井猥媟之谈耳,君子之性情不如此也。”按“鄙夫鄙妇”一语,或可讥公安派所言性灵,于竟陵殊不切当。必有灵心,然后可以读书,此伯敬所自言;与钝吟所以讥呵伯敬者,正复相同。此又予所谓锺谭才苦学不能副识之证也。《杂录》卷五谓王李诗法本于沧浪⑩。钝吟不知锺谭诗法,正亦沧浪之流裔别子。伯敬《感归诗》第十首自注云:“谭友夏谓余以聪明妨禅,语多影响。”《文·往集·答尹孔昭》云:“兄怪我文字大有机锋。我辈文字到极无烟火处,便是机锋。”谭友夏《奏记蔡清宪》亦有“以诗作佛”之论。诗禅心法,分明道破。其评选《诗归》,每不深而强视为深,可解而故说为不可解,皆以诗句作禅家接引话头参也。纳兰容若《渌水亭杂识》卷四称伯敬“妙解《楞严》⑾,知有根性,在钱蒙叟上⑿。”余窃以为谈艺者之于禅学,犹如先王之于仁义,可以一宿蘧庐,未宜久恋桑下。伯敬引彼合此,看朱成碧。 ①锺谭:明锺惺、谭元春。沧浪:宋严羽,号沧浪逋客。渔洋:清王士禛,别号渔洋山人。 这一则讲明锺惺、谭元春的竟陵派诗论。竟陵派诗论皆主“灵”字,如谭元春《诗归序》:“有教春者曰:公等所为,创调也,夫变化尽在古矣。其言似可听。但察其变化,特世所传《文选》《诗删》之类,锺嵘、严沧浪之语,瑟瑟然务自雕饰而不暇求于灵迥朴润。抑其心目中,别有宿物,而与其所谓灵迥朴润者,不能相关相对欤?夫真有性灵之言,常浮于纸上,决不与众言伍。而自出眼光之人,专其力,壹其思,以达于古人;觉古人亦有炯炯双眸从纸上还瞩人,想亦非苟然而已。”这里讲当时的所谓“变化尽在古矣”,讲的“变化”,指锺嵘严沧浪之语。锺嵘在《诗品序》里说:“至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渠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这是说写诗只写所见景物,不贵用事,不用经史中故实,这里讲写景诗是对的,但要在写景中表达深层的思想感情,反映复杂的生活感受,要在很短的诗句中表达丰富的内容,这样说就不够了。在这里,竟陵派当在批评公安派三袁袁宏道、袁宗道、袁中道这派诗,写即目所见,不讲用事,不讲表达深层的情思,以鄙俚轻率为趋新,这是改变明代前后七子摹拟汉魏盛唐的做法,但这种变并不正确。这里又讲严沧浪,指《沧浪诗话·诗辨》说:“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明代前后七子听了严沧浪的话,作诗摹仿汉魏晋与盛唐之诗,也不行。竟陵派要纠正这两种缺点,所以提出“灵迥朴润”,“真有性灵之言”,“自出眼光”,这是纠正明代前后七子的摹仿说的。谭元春在《诗归序》里又说:“人咸以其所爱之格,所便之调,所易就之字句,得其滞者、熟者、木者、陋者,曰我学之古人,自以为理长味深,而传习之久,反指为大家,为正务。……夫滞、熟、木、陋,古人以此数者,收浑沌之气;今人以此数者,丧精神之原。古人不废此数者,为藏神奇藏灵幻之区;今人专借此数者,为仇神奇仇灵幻之物。”这里讲有真性灵的话,自出眼光,与人云亦云的话不同。这些话可以保留在滞熟木陋的话里,用来藏神奇灵幻的话。今人没有真性灵的话,不能自出眼光,那他的滞熟木陋的话,没有藏神奇灵幻的话,就全无可取了。 (二○)论阮大铖诗 (1) ①谢客:南朝宋谢灵运,小名客儿。以写山水诗著名。 这一则论谢灵运和阮大铖的诗,都有矫揉造作之病。先看谢灵运的诗,锺嵘《诗品》把他列入上品,称他的诗“尚巧似,而逸荡过之。”陈延杰注:“如《石壁精舍还湖中作》:‘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游南亭》诗:‘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规。’并得其巧似者。张景阳巧构形似之言,此学其体焉,但超过耳。”即认为谢诗巧于描写物象。《诗品》又说:“然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丽典新声,络绎奔会。”讲他的诗里有名篇秀句,有丽藻新声。刘勰《《文心雕龙》·明诗》:“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这里的“庄老告退”,指玄言诗隐退了。“山水方滋”,指谢灵运的山水诗兴起。讲他讲究词藻,工于摹写物象,追求新词,都讲他的诗好。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五,称“陶公说不要富贵,是真不要。康乐本以愤惋,而诗中故作恬淡,以比陶公,则探其深浅远近,居然有江湖涧沚之别。”这里指出他的诗本以愤惋,故作恬淡,心情与辞气不一致。钱先生在这里指出他的“词气与词意,苦相乖违”,即“以矜持矫揉之语,道萧散逍遥之致”,当由于愤惋的心情,故作恬淡所致。如《登江中孤屿》:“江南倦历览,江北旷(久)周旋。怀新道转迥(远),寻异景(光景)不延。乱流趋孤屿,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表灵物莫赏,蕴真(仙人)谁为传。想像昆山(昆仑山,仙人住处)姿,缅邈区中缘。始信安期(仙人名)术,得尽养生年。”这首诗写景,像“乱流趋孤屿,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工于写景,像用一“媚”字,把孤屿拟人化,表达他对孤屿在川中的欣赏。赞美天空中是云日辉映,望出去是天水澄鲜。也即“萧散逍遥之致”。但在“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与传”里,言此山的灵异如此表著而世人不赏,即使蕴藏仙人又有谁能传说呢?这里就有愤惋了。所以“想像昆山姿,缅邈区中缘”,要想望仙山,就远离人世了。这就是用愤惋不平的心情,来赞美山水景物之美,即用矜持矫揉之语,道萧散闲适之致了。 (2) ①阮圆海:阮大铖字,明人,有《咏怀堂诗集》四卷。 这一则讲从作品的词气风格可以观测人的品性。先从明阉党阮大铖的《咏怀堂诗集》谈起,讲他欲作山水清音,即欲摹仿陶渊明诗来写山水。如《园居诗》:“悠然江上峰,无心入恬目。”钱先生称为“‘悠然’不足,申之以‘无心’,犹不足,复益之以‘恬目’,三累以明己之澄怀息虑而峰来献状。”与陶渊明《饮酒》诗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诗真的写出悠然自得。阮大铖虽讲“悠然”,是并不真的悠然自得,就怕读者不相信他的“悠然”,再说个“无心”,再说个“恬目”,这就弄巧成拙,越显出他的这样用心,并不“悠然”了。这就从语气里显出人品来。陶渊明性情真率,吐属自然。阮大铖城府很深,为人阴险,从语气中也透露出来。钱先生称他的作法,是叶石林所谓“减字换字法。”按《石林诗话》卷下:“江淹《拟汤惠休诗》曰:‘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古今以为佳句。然谢灵运‘圆景早已满(指月圆),佳人犹未还”,谢玄晖‘春草秋更绿,公子未西归”,即是此意。尝怪两汉间所作骚文,未尝有新语,直是句句规模屈宋,但换字不同耳。至晋宋以后,诗人之词,其弊亦然。”这是说,阮大铖的《园居诗》命意就是抄陶渊明的,不过用的换字法罢了。又称皇甫湜“可惋在碎”,即指“三累以明己之澄怀息虑”,有“三累”故“在碎”了。 (二一)论叶燮诗 叶星期与孟举同乡友好,《黄叶村庄诗集》有星期序,星期作《原诗》①,谓:“宋诗不亚唐人,譬之石中有宝,不穿凿则宝不出”;“昌黎乃宋诗之祖,与杜苏并树千古”;“议论为诗,杜甫最多,李杜皆以文为诗”;又谓:“严沧浪、高廷礼为诗道罪人”②,夫严高皆力倡盛唐诗者也。自作《己畦诗集》,尖刻瘦仄,显然宋格,《两浙輶轩录》③卷五引邓汉仪曰:“燮诗以险怪为工”。又引钱仁荣曰:“燮诗不惊人不道”,盖少见多怪,不知其师法所在也。沈归愚为星期弟子④,渔洋所谓“横山门下,尚有诗人”者。按见《竹啸轩诗钞》卷七。《国朝诗别裁》记叶氏论诗语:“一曰生,二曰新,三曰深”,与归愚说诗,不啻冰炭。师为狂猖,弟则乡愿;归愚谨饬,不忍攻其函丈,谢厥本师,遂力为之讳。《国朝诗别裁》论《己畦集》、《原诗》语,皆饰词也。归愚宗仰盛唐,故作《叶先生传》、《己畦诗集序》,虽言横山诗‘好新”,而复称其“气盛”,且记其尊杜、韩、苏三人。按《己畦文集》卷八《密游集序》推陶、杜、韩、苏为极至,然《己畦诗集》虽屡有和杜、韩、苏之作,而纤密无气韵,与孟举、晚村作风相类⑤。归愚之言,失之甚远。《文集》卷八《百家唐诗序》谓:“贞元、元和时,韩、柳、刘、钱、元、白凿险出奇,为古今诗运关键。后人称诗,胸无成识,谓为中唐,不知此中也者,乃古今百代之中,而非有唐之所独,后此千百年,无不从是以为断”云云,是以“中唐”之“中”,为“如日中天”之“中”,凌驾盛唐而上。岂归愚师法所在乎,不曰开元,而曰贞元、元和之际,又隐开同光诗派“三元”并推之说矣⑥。(144—145页) ①叶星期:叶燮字,号己畦,人称横山先生。有《原诗》四卷、《己畦诗文集》二十一卷。孟举:吴之振字,号黄叶村农,有《黄叶村庄诗集》十卷。 这一则讲清人叶燮的诗论和诗。叶燮推重宋诗,认为宋诗不次于唐诗。贬宋诗的,称宋人以议论为诗的缺点,叶燮认为议论为诗,杜甫最多,不应贬。又贬宋人以文为诗,叶燮认为李杜皆以文为诗。贬宋诗的有严羽、高秡,所以叶燮以严、高为诗道罪人。叶燮认为“议论为诗,杜甫最多。”杜甫的抒情诗,在议论中抒发强烈的感情,所以仍是诗,不同于空谈理论。如《蜀相》:‘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这首诗,后四句是议论。但这四句的议论是从谒武侯祠,看到了武侯祠的柏森森,及映阶碧草和听到隔叶黄鹂,引起“自春色”“空好音”的感触,发出了对诸葛亮的深厚激情,因此概括他的一生才有“三顾频烦”一联,引起对诸葛亮无限崇敬悲切的心情,才有“出师未捷”一联。在这四句的议论里充满激情,所以是强烈的抒情诗。杜诗的议论都是这样的。苏轼的议论,如《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后两句是议论,但这个议论,是从苏轼身在庐山的感受中体会到的一种哲理,不是抽象的议论,是结合形象的一种感触,是颇近于理趣的诗。叶燮肯定以议论为诗,当从这样的角度来理解。 (二二)论方苞 姚南菁记查夏重谓方望溪诗“不能佳”①,劝其无作,鲍倚云谓望溪所撰夏重墓志,“何足以传”夏重。《望溪集》卷一○《翰林院编修查君墓志铭》道及夏重之诗者,只云:“朋齿中以诗名者皆若为君屈。……及与交久长,见其于时贤中,微若自矜异,然犹以诗人目之。”岂夏重不许望溪能诗,望溪耿耿于怀,遂勿愿称夏重之工诗耶?夫夏重以诗名家,兹乃不正写大书而涉笔旁衬,且先出以疑词曰“若为屈”,则夏重之诗未必果胜“时贤”也,继复语气轻藐,似“诗人”之“目”卑不足道,而夏重亦“微若”不甘自命者。微词曲笔,直是刺讥,岂徒“不足以传”而已。只字勿道夏重规其毋作诗事,倘隐衷芥蒂,言之有忸怩欤?然望溪叙事阔略,必有词自解。卷六《与孙以宁书》力辨所撰孙奇逢传中不详其“讲学宗旨”②,“平生义侠”,“门墙广大”,以为“此皆未迹”,“事愈详而义愈隘”,且引《史记·留侯世家》语为己张目③,谓其“明示后世缀文之士以虚实详略之权度”。文过饰说,似是而非。夫史公云:“留侯所从容与上言天下事甚众,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专指留侯所“言天下事”中之琐小者,界域甚明。不然,“老父予书”,史公诧其事“可怪”;“图状如好女”,史公叹人不可“貌取”;此等岂“天下之所以存亡”,何以悉“著”不遗哉?作诗之于查夏重,讲学之于孙夏峰,正如“功力”之于留侯,传志中安能率尔默尔乎?唐人如陈子昂《率府录事孙君墓志铭》只字不道过庭之书④(《祭率府孙录事文》则称其“墨妙”),李华(故翰林学士李君墓志铭》只字不道太白之诗⑤,李邕《故云麾右武卫大将军赠秦州都督彭国公谥曰昭公李府君神道碑》只字不道思训之画⑥,李商隐《刑部尚书致仕赠尚书右仆射太原白公墓碑铭》只字不道居易之诗⑦。相形之下,望溪《编修查君墓志》已非含毫邈然矣。此类碑志庶足资望溪援例解嘲,然望溪未必知,即知又或不屑也。(《钱锺书研究》,23—24页) ①姚南菁:清姚范字,有《援鹑堂笔记》五十卷。查夏重:清查慎行字,有《敬业堂集》五十卷。方望溪:清方苞字,有《望溪集》八卷。 这一则讲方苞的文品不好。查慎行劝方苞不要写诗,他因此专写古文,写古文有成就,成为桐城派的开创者。查慎行的劝导是对他有好处的。他写查慎行的墓志,对查劝他不要写诗的话一点不提,而对查的以诗名家,反而微文讥刺。他写孙奇逢传不讲孙的讲学宗旨,孙是学者,他的成就就在讲学宗旨,不讲他的讲学宗旨,就是淹没他的成就。 (二三)论钱载诗 (1) ①萚石:清钱载字,有《萚石斋诗集》五十卷。 这一则讲清钱载的诗。钱载曾任广西乡试正考官,江南乡试副考官,江西乡试正考官,提督山东学政,奉命祭告陕西、四川岳渎,所以说“輶轩(使臣所乘车)屡出,足迹甚广。”他的游历登临之作,如《白云观》(在北京):“岂为南宗别(观为长春真人丘处机羽化之地),重寻大极墟。先生蓑好在,止杀语何如?(丘处机劝元帝止杀)柏子微风际,梅花细雨余。十年登阁意,只益鬓毛疏。”这诗当是全力以赴之作。他的《僮归》十七首,引第一首:“僮沈仆于钱,乃祖父以来。父衍(放恣)忤我祖,遣去辞其侪。卅年数飘转,担薪鬻官街。一日我父起,秋风扫庭槐。我旁见僮父,泥首堂南阶。自言有此儿,多病奴已衰。谅当委沟壑,乞主怜孤孩。僮留父竟去,去去不复回。明旦忽有耗,溘然随黄埃。”写接受沈仆的幼儿,有蔼如仁者之态,但对于赶走沈仆的事,与沈仆病死,无悼惜的话,无仁者沛然肺肝中流出之致。再看《到家作》第二首:“久矣东墙绿萼梅,西墙双桂一风摧。儿时我母教儿地,母若知儿望母来。三十四年何限罪,百千万念不如灰。曝簷破袄犹藏箧,明日焚黄只益哀。”张维屏《听松庐诗话》:“萚石七律,偶举其一,如《到家作》第二首云云,字字沉痛,字字动荡,其佳处未尝不从古人来,却能于古人之外,自成面目。”再看《壬戌三月五日先孺人生日痛成》:“笼翮思飞孰与哀,哺雏未返母先摧。茫茫纵使重霄彻,杳杳难将万古回。厨下米薪如手办,堂前风雨莫花开。读书两字从头误,直悔男儿堕地来。”钱先生认为《到家作》的两联对仗如此流转,即意思连贯而下,自亦难能。但认为缺少含蓄,不如《先孺人生日》中一联的沈哀隐痛。钱先生又举《六月初三夜哭子》的因情造境,由哀生悔,较元稹《哭子》诗用意更进一层。按结合“桑园”“萤火”的“因情造境”说,也胜过元稹诗。钱先生又谈到钱载的悼亡诗透过一层,未经人道。用来和沈德潜的《七夕词》的一联相比,沈诗只说天上牛女的生离,胜过人间夫妇的死别,不如钱诗的深情沉痛。张维屏《听松庐诗话》:“萚石先生诗,不名一家,大要以清真鋔 刻为主,有时或入于涩滞,而必切事以抒辞,有时或出以纤新,而必切景以造句,必诗中空架子假门面之语,皆扫而空之,故集中时有独到处。”这样指出钱载诗的成就和不足处,可以和钱先生的评论互参。 (2) ①萚石:清钱载字。东野:唐孟郊字。 这一则对清钱载的诗作全面的论述。认为他的诗有学孟郊的,如《古琴》:“岁久纹斯断,材良尾不焦。弹非无汲郡,制或自雷霄。木落高山石,天寒大海潮。以之横膝坐,讵独万情超。”如《雪夜》:“霰粒晚如米,飘瞥遂无声。窗灯冏(jiǒng透明)初夜,街柝沉三更。洋洋竟焉薄,寒切寓屋身。凄凄隔我梦,默默思我亲。老梅外塾倚,修竹中厨邻。荒鸡喔喔鸣,天意其为春。我行非践地,我出非于人。悔殊昔贤读,而岂有私贫。”孟郊写的多五言古诗,在艺术风格上,善于把真实的体验和感受,凝聚在简短的篇幅里,构思铸语,入木三分。《古琴》诗写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锺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锺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见《列子·汤问》。钱载把它凝聚成“木落高山石,天寒大海潮。”两句五言古诗,融入他的《古琴》诗中,木落则高山石出,天寒起大海潮音。用“木落”“天寒”来作陪衬,把“若江河”变成大海潮音,更显突出。又如《雪夜》的“凄凄隔我梦,默默思我亲”。雪夜思亲,不能入睡,不能在梦中相见,钱载也凝聚成两句五言古诗,在艺术风格上是学孟郊的。竟陵派锺惺谭元春的诗,标举幽深孤峭的宗旨,观察到别人不注意处。而钱载的《骤雨过南湖》就像竟陵派诗,他的《骤雨过南湖》:“乱激水心白,微开天角青。数渔归草舍,一笛隐花汀。发动凉于树,船来活似萍。煮茶人漫汲,中恐带龙腥。”写骤雨则有风,故“发动凉于树”,船在水上飘,故“船来活似萍”。骤雨则雨点大,故“乱激水心白”,用一“白”字,写出独特感受。骤雨是阵雨,天边一角有云开见青天的,“微开天角青”,这也是独特体会。钱先生又指出钱载以乡谈里谚入诗,如《葑门口号》:“残雨遥天挂螮虷,女儿裙带两心同。荷花船好便修娖,薄相来消荡口风。”自注:“修娖、薄相,皆吴下谚。薄读如勃。”修娖,收拾好的意思。薄相,今作白相,游玩的意思。到荡口去白相,荡口是地名。 (二四)论学人之诗 (1) ①翁覃溪:清翁方纲字,有《复初斋文集》三十五卷,《诗集》七十卷。 这一则从翁方纲讲起,讲到诗歌与学术不同。袁枚论诗讲性灵,批评翁方纲以抄书当作诗。当时翁方纲提倡“学人之诗”,所以被讥为“学究”。诗歌与学术不同,这点颜之推在《颜氏家训》里已经讲了,讲学术的可以成为学士,即学者。不必勉强做诗。倘没有才华,就做不好诗,缺少学问,就成不了学者。杨雄在《太玄经》三《更》中说:“童牛角马”,好比像牛则无角,像马则有角,都不像,“两无所归”了。《晚晴簃诗汇·序》里讲:排列三坟五典的典籍,用作的《苍颉》《凡将》篇的古小学书,即要证经补史来作诗,认为诗道更受人尊重。这是受到汉学家的局限,认为考证学比词章尊贵,所以要把考证学运用到诗歌创作中去。钱先生认为这种看法是不对的。因此引王充《论衡》中的说法,把读经的称为儒生,创作文章的称为鸿儒,认为创作文章的人胜过儒生。汉朝以后,研究经书的考孝廉,创作文艺的考秀才,晋宋时看重秀才。又举陆澄、刘昼、马敬德三例,说明学人望为文人而不可得,即文人会创作文艺,胜过儒生。这里谈到翁方纲,提倡“举人之诗”,即“肌理说”。他在《诗法论》里说:“法之立也,有立乎其先立乎其中者,此法之正本探源也。有立乎其节目,立乎其肌理界缝者,此法之穷形尽变也。”“夫惟法之立本者,不自我始之,则先河后海,或源或委,必求诸古人也。夫惟法之尽变者,大而始终条理,细而一字之虚实单双,一音之低昂尺黍,其前后接笋乘承转换开合正变,必求诸古人也。”(《复初斋文集》八)他讲法,有正本探源之法,是立本的,有先河后海,这个本指什么,如“诗言志”,“诗缘情”,这就是立本,是求之古人。有穷形尽变之法,讲大面始终条理,细而用字论音到承接转换,那怎样穷形尽变呢?根据不同的言志缘情,作出穷形尽变来,因为各人的情态不同,所以表达不同情态的文辞也不同,这就需要穷形尽变了。这样,“肌理说”有两种理,一是立本的理,即求情理,这是救神韵派诗的空虚;二是条理的理,即穷形尽变的理,纠正格调派的模仿。但“学人之诗”,还是受当时考证学的影响,以金石考订为诗,这又走入歧途。他的立本,不是以表达情理为本,以金石考证为本,他的穷形尽变,不是讲表达不同的情理,讲表达不同的金石考订之学,成了学人的韵语,不成为诗人的诗了。 (2) ①萚石:清钱载字,有《萚石斋诗集》五十卷。 这一则讲“学人之诗”,清钱载的诗是“学人之诗”,他做“学人”不够,做“学人之诗”有多余,即学问有余。因为锺嵘《诗品·序》称:“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即在南北朝宋武帝大明,宋废帝泰始中(457—471),作诗多用故事,近乎抄书。用古语来申今情,显得拘挛;凑合故事,好像打补钉。这样来写诗,用不到很多学问。但“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不同。像杜甫“读书破万卷”,他的学问,可以抵几个学人。但杜甫的诗不是用故事填凑的,所以杜甫是“诗人之诗”,不是“学人之诗”。晚清“同光体”诗,“同光体者,苏堪(郑孝胥)与余戏称同(同治)光(光绪)以来诗人不墨守盛唐者”(陈衍《沈乙庵诗序》)。同光体诗学习韩愈的诗,韩愈掉文而不掉书袋,掉文指诗中有奇字硬语,不掉书袋,即不编织古语故事来作诗。韩愈对于经史百家之书无不读,但他的志趣只在求意义,相当于略观大意,与清代考证学的从考证文字、音韵、训诂、名物、制度等不同,因此他研究的是“诗人之学”,跟学人之学不同。他不认为自己是“学人”。欧阳修继承韩愈,他的研究学问,也是“诗人之学”,有利于写诗文,不用力于考证,所以他也不是“学人”。清代的钱载学韩愈,也不成为学人,诗也有佳处。稍后的程恩泽、郑珍学韩愈的以文为诗,与宋的王令硬语盘空、气概阔大的鼎足而三,他们做的是“诗人之学”,不同于“学人之诗”。 (二五)论赵翼诗 瓯北诗格调不高,而修辞妥贴圆润,实冠三家①。能说理运典,恨锋铓太露,机调过快,如新狼毫写女儿肤,脂车轮走冻石坂。王麓台论画山水云②:“用笔须毛,毛则气古味厚。”瓯北诗笔滑不留手,脱稍加蕴藉,何可当耶。予尝妄言:诗之情韵气脉须厚实,如刀之有背也,而思理语意必须锐易,如刀之有锋也。锋不利,则不能入物;背不厚,则其入物也不深。瓯北辈诗动目而不耐看,犹朋友之不能交久以敬,正缘刃薄锋利而背不厚耳。(134页) ①瓯北:赵翼字。三家:赵翼、袁枚、蒋士铨三家。 这一则讲赵翼诗。赵翼有《论诗》:“满眼生机转化钧,天工人巧日争新。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五百年。”“只眼须凭自主张,纷纷艺苑漫雌黄。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少时学语苦难圆,只道工夫半未全。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诗解穷人我未穷,恐因诗尚不曾工。熊鱼自笑贪心甚,既要工诗又怕穷。”从这五首诗看,赵翼论诗,主张争新,因为天工人巧都在争新,是符合自然和社会的变化的。要独具只眼,有自己的主张。要人工和天分的结合,像风格,跟个性有关,这就跟天分有关。钱先生称他的诗,修辞妥贴圆润,能说理运典,这五首诗就可作例。《诗论》讲他的论诗,即属说理,说得明白畅达。再看他的用典,有融化的工夫,如“预支五百年新意”,就用了《孟子·公孙丑下》:“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但用得使人不感到他在用典。再像“诗解穷人我未穷”,用了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再像“熊鱼自笑贪心甚”,用了《孟子·告子上》:“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这样用典,用得自然而不像在用典。钱先生指出他锋铓太露,机调过快。如“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比起杜甫称“王杨卢骆当时体”为“不废江河万古流”来,即李杜诗是“不废江河万古流”的。就显得赵翼论李杜,不免“锋铓太露,机调太快”了。再像“矮人看戏何曾见,都道随人说短长”,也一样。再像《杂题八首》之一:“每夕见明月,我已与熟悉。问月可识我,月谓不记忆。……神龙行空中,蝼蚁对之捐。礼数虽则多,未必遂鉴及。”这后四句也是锋铓大露,机调过快。 (二六)论田雯尊宋诗 清初渔洋以外,山左尚有一名家,极尊宋诗,而尤推山谷者,则田山薑是也①。《古欢堂杂著》卷一力非论诗分唐宋而二之,谓“梅、欧、王、苏、黄,陆②,皆登少陵之堂,入昌黎之室”。卷二谓七言古“至唐末式微。欧阳崛起,直接杜韩而光大之。山谷从杜韩脱化,创新辟奇,风标娟秀,陵前轹后,有一无两。宋人尊为江西派,与子美俎豆一堂,实非悠谬”;又谓山谷七绝“新洁如茧丝出盆,清飏如松风度曲,下笔迥别”。卷三驳谢茂秦之薄苏黄③。《文集·序》卷一《芝亭集序》谓:“宋人之诗,山谷为冠;摩垒堂堂,谁与为敌”;真笃于好而敢于言者矣。然余细绎山薑撰述,复征《香祖笔记》卷九所记其处方改药名轶事④,乃知山薑弘衍之才,而好涂泽挦撦以为博奥。故《杂著》卷一主用奇字,有访子云亭,熏班马香之语⑤;卷六谓“生平于佳句善字,每好摘录,人有饾饤之讥”,乃引山谷《答曹荀龙书》以自解;同卷论古文亦引山谷“陈言使妍妙”之说。则其所得于山谷者,恐亦不过朱少章所谓山谷之“昆体工夫”⑥,洪觉范所谓“言用不言名”⑦,叶石林所谓“减字换字法”耳⑧。故《杂著》卷一袒明七子而斥《列朝诗集传》⑨,参观《文集》卷一《木斋诗序》。盖七子学古,亦妆点字面,牧斋《读杜小笺》识语⑩,至以“山谷隔日疟”斥之者也。卷二论放翁七律,亦美其取料。着眼得力,在此等处,于神韵气骨,所窥殊浅也。如评放翁七古曰:“登杜韩之堂,入苏黄之室”,非章子厚所谓“海行言语”而何⑾。(110—111页) ①田山薑:清田雯字纶霞,号山薑,有《古欢堂集》三十六卷,《古欢堂杂著》四卷。 这一则讲田雯,先讲田雯的论诗,推宋诗,推重黄庭坚诗。认为黄庭坚诗从杜甫、韩愈脱化,创新辟奇,可以继承杜甫。又驳谢榛的看轻苏轼黄庭坚。田雯在《古欢堂杂著》卷三说:“《诗法》曰:‘《事文类聚》不可用,盖宋事多也。’后引苏、黄之诗以为式,……茂秦视苏、黄诗为何物耶?”谢榛认为做诗用宋事是一病,引苏、黄诗作例,田雯认为不对,即肯定苏、黄诗的用事,是对的。但他主张用奇字,钱先生指出他有“访子云亭,熏班马香”之语。按《古欢堂杂著》卷一:“奇字亦前人所常用,而于古体最宜,不知者诵以为怪。嗟夫,诗文固不必怪也。然班、马等赋,所以使人嵬眼澒耳(犹言惊奇)者,政由时出奇字以衬复之。方今文章尚古,吾党之士,独不欲访子云之亭,而熏班、马之香欤?”其实杨雄文艰深而浅陋,遭到后人批评,不必学。而司马相如、班固的赋,因为汉人通小学,在描状物态时,用了汉代的语言,到后代人认为奇字,在他们当时只是用当时的语言,说他们好用奇字,并不确切。至于清代人,要用清代已不通行的汉赋中字,就更不对了。田雯还称黄庭坚的“陈言使妍妙”,指要用古人用过的陈言。所谓“昆体工夫”,指摹仿李商隐体,洪觉范在《冷斋夜话》里讲夺胎换骨法,“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当即“言用不言名”。至于“减字换字法”,即用古字换今字。至于明七子学古,“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是摹仿秦汉文,盛唐诗,也有用秦汉时文字来装点字面的。因此田雯的袒明七子而斥钱谦益《列朝诗集传》的批评明七子,是不对的。田雯的《杂著》卷二说:“陆务观(游)七律不下千篇,其间取料寄兴,无不令人解颐,有作诗之乐,而无伤于大雅。”着眼在陆游的取料上,所窥殊浅。《杂著》又说:“陆务观挺生其间,祓濯振拔,自成一家,真未易才。七言古诗登杜、韩之堂,入苏、黄之室,虽工力不及前人,亦一杰构。”钱先生称这样说是“海行言语”,当指不中肯、不确切意。钱先生在《宋诗选注》里讲陆游诗的两个特点:“一方面是悲愤激昂,要为国家报仇雪耻,恢复丧失的疆土,解放沦陷区的人民;一方面是闲适细腻,咀嚼出日常生活的深永滋味,熨贴出当前景物的曲折的情状。”这两点都有他的特色,与杜、韩、苏、黄不同,田雯没有看到这些。田雯的诗,如《翠微寺》:“诘曲历石齿,沿溪树溟濛。招提门何向,陂陀无人踵。峭崖立万仞,惆怅林路穷。岂知披榛莽,纡回流水通。一僧出汲水,竹戽行相从。长绠下深涧,剨豁惊蛰龙。渐浙石湫雨,泠泠葛花风。前循略彴去,木杪闻清钟。”这首诗是比较清淡的,但还用了“剨(huō豁)”,象声字,而不用“哗”字。“略彴”即小桥,但他不用通行的“小桥”两字,这里还显出换字法来。 (二七)论诗文之累 黄公谓“诗文之累,不由于谤而由于谀”①,其理深长可思。余则欲更进一解曰:诗文之累学者,不由于其劣处,而由于其佳处。《管子·枢言》篇尝谓②:“人之自失也,以其所长者也”,最是妙语。盖在已则窃憙擅场,遂为之不厌,由自负而至于自袭,乃成印板文字;其在于人,佳则动心,动心则仿造,仿造则立宗派,宗派则有案臼,窠臼则变滥恶,是则不似,似即不是,以彼神奇,成兹臭腐,尊之适以贱之,祖之翻以祧之,为之转以败之。故唐诗之见弃于世,先后七子拟议尊崇③,有以致之也;宋诗之见鄙于人,闽赣诸贤临摹提倡④,有以致之也。他若桐城之于八家⑤,湖外之于八代⑥,皆所谓溺爱以速其亡,为弊有甚于入室操戈者。虽明人好立宗派如锺伯敬辈⑦,亦略窥斯指,故集中《潘稚恭诗序》力辟“竟陵诗派”之说,以为“物之有迹者必敝,有名者必穷。”《尺牍新抄》一集卷五载吾乡堵廷蔡一书云⑧:“以踵习之流极,议作者之滥觞。照眉之屧已粗,苧村之颦不绿,昔人所以恨于临摹者,谓真色人难学,其毒甚于诋河也。”真痛乎言之矣。螙生于木,还食其木;本是狮子虫,反把狮子坏。《隋书》卷四十五高祖叹⑨:“譬如猛兽,物不能害,反为毛间虫所损食”;云门说法⑩,不许弟子稗贩,有以夫。(171—172页) ①黄公:清贺裳字黄公,有《载酒园诗话》三卷。 这一则讲诗文之累,即诗文之失与得,有辩证观点。《管子·枢言》说:“人之自失也,以其所长者也。故善游者死于梁池,善射者死于中野。”梁池当指桥下水流湍激处。善游泳的自恃善游,游泳到水漩涡处,被卷入漩涡中死去。善射的自恃善射,老在中野射鸟兽,被猛兽所害。这即是失由于得。作者也这样,像陆游工于作诗,长于作对仗。但诗作得多了不免诗句命意前后相袭。如《唐安徙家来和义》:“身如林下僧,处处常寄包;家如梁上燕,岁岁旋作巢”;《病中简仲弥性等》云:“心如泽国春归雁,身是云堂早过僧”;《寒食》云:“身如巢燕年年客,心羡游僧处处家”;《秋日怀东湖》云:“身如巢燕临归日,心似堂僧欲动时”;《夏日杂题》:“情怀万里长征客,身世连床旦过僧。”(《谈艺录》126页)这就是“遂为之不厌,由自负而至于自袭”了。再就历代诗的盛衰演变说,袁宏道《雪涛阁集序》说:夫法因于敝而成于过者也。矫六朝骈丽饤饾之习者,以流丽胜。饤饾者固流丽之因也,然其过在轻纤。盛唐诸人以阔大矫之。已固大矣,又因阔而生莽;是故续盛唐者以情实矫之。已实矣,又因实而生俚;是故续中唐者以奇僻矫之。然奇则其境必狭,而僻则为不根以相胜,故诗之道至晚唐而益小。有宋欧苏辈出,大变晚习,于物无所不收,于法无所不有,于情无所不畅,于境无所不取,……然其敝至以文为诗。……这里指六朝崇尚骈丽,骈丽之失在编织典故;矫编织典故的得之于流丽,流丽之失在轻纤。矫轻纤的得之于阔大,阔大的失在粗莽;矫粗莽的得之于情实,情实的失在俚俗。矫俚俗的得之于奇僻,奇僻之失在偏狭。说明失的产生即由得,得的流弊即是失,由失又产生得。有得着有谀,有谀就使得造成流弊,即转为失。有失就有人起而矫正,由矫正而有所得。得失就这样转化。晚唐诗失在纤靡,宋诗用扩大境界来矫正它。宋诗走入以学问为诗,所以明代前后七子又走上模拟汉魏盛唐的路,因此同光体又提倡学习宋诗。至南社派诗人起来又攻击同光体。所谓“物之有迹者必敝,有名者必穷”。有迹有名,必有人称誉而引起模仿,产生流弊,所以必敝必穷。这就是“踵习之流极”,踵着有名有迹者去模仿,就产生流弊。流弊产生以后,“议作者之滥觞”,认为开始创作一种新的流派或新的风气的也受到议论批评。这样,“照眉之屧已粗,苧 村之颦不绿”,绝代佳人西施的美也遭到批点了。模仿名作的好比狮子虫,他们的模仿损害名作,好比狮子虫损害狮子。不过应该指出的是:明代七子模仿盛唐诗,使人家厌弃盛唐诗转学宋诗。但盛唐大诗人李杜,真像韩愈《调张籍》说的:“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并不因为明七子的模仿而损害他们的伟大;宋代欧苏作为大诗人的地位,并不因同光体的模仿而有损害。西施作为绝代佳人,并不因东施效颦而变丑。 (二八)评黄遵宪诗 (1) ①黄公度:黄遵宪字,清末诗人。著有《入境庐诗草》十一卷。 这一则讲清末黄遵宪的诗。在康有为、梁启超提倡维新运动时期,康有为在《与菽园论诗》中说:“新世魂奇异境生,更搜欧亚造新声。”主张在诗歌上融合欧亚,创造异境新声。梁启超与夏曾佑、谭嗣同等提倡“诗界革命”。梁启超《夏威夷游记》中说:“欲为诗界之哥伦布、玛赛郎,不可不备三长:第一要新意境,第二要新语句,而又须以古人之风格入之,然成其为诗。”“时彦中能为诗人之诗,而锐意欲造新国者,莫如黄公度。”钱先生认为“若辈之言诗界维新,仅指驱使西故”,所以称他们为“诗界维新”,不称为“诗界革命”。钱先生推“《人境庐诗》奇才大句,自为作手。”黄遵宪的“奇才大句”是怎样造成的?黄遵宪在《人境庐诗草自序》中写:“仆尝以为诗之外有事,诗之中有人。今之世异于古,今之人亦何必与古人同。尝于胸中设一诗境:一曰,复古人比兴之体;一曰,以单行之神,运排偶之体;一曰,取《离骚》乐府之神理而不袭其貌;一曰,用古文家伸缩离合之法以入诗。其取材也,自群经三史,逮于周秦诸子之书,许郑诸家之注,凡事名物名切于今者,皆采取而假借之。其述事也,举今日之官书会典方言俗谚,以及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耳目所历,皆笔而书之。其炼格也,自曹、鲍、陶、谢、李、杜、韩、苏讫于晚近小家,不名一格,不专一体,要不失乎为我之诗。”康有为《人境庐诗草序》:“及久游英美,以其自有中国之学,采欧美人之长,荟萃熔铸而自得之。尤倜傥自负,横览举国,自以无比。而诗之精深华妙,异境日辟,如游海岛,仙山楼阁,瑶花缟鹤,无非珍奇矣。”这样推重黄遵宪的诗。钱先生有不同看法。认为他的五古议论纵横,近袁枚赵翼,歌行铺比翻腾处似舒位,七绝则龚自珍。语工而格卑,伧气尚存,每成俗艳。大胆为文,亦无以过其乡宋湘。对于“无以过其乡宋芷湾”的评语,钱仲联先生说:“以单行之气运用于七律,正是宋湘诗的专长,而作者生长在宋湘的家乡,很早从《红杏山房诗》中有所濡染,也是无可置疑的,所以在他的早期作品中如《武夷道中作》等五律里,还明显地保存着学习宋湘诗的痕迹。”(《人境庐诗草笺注》前言)至于“伧气尚存,每成俗艳”的评语,又见下论黄遵宪诗。钱先生对别人赞黄遵宪诗的新境界、新意境有不同看法,认为“差能说西洋制度名物,掎摭声光化电诸学,以为点缀,而于西人风雅之妙,性理之微,实少解会。故其诗有新事物,而无新理致。”钱先生论严复、王国维诗,就是从新理致着眼的。这样观察,就比较深刻了。推重黄遵宪诗有新理想的,如梁启超《饮冰室诗话》:“《人镜庐集》中有一诗,题为《以莲菊桃杂供一瓶作歌》,半取佛理,又参以西人植物学、化学、生理学说,实足为诗界开一新壁垒。”又像(番客篇》,写南洋华侨风俗及其悲惨遭遇。这些诗就是写新内容的。钱先生认为这些诗还没有新理致。钱先生认为《番客篇》,不过像胡稚威的《海贾诗》,写海上商人的生活。像《以莲菊桃杂供一瓶作歌》,(黄遵宪在新加坡华侨佘山楼养病,那里“杂花满树,无冬无夏,余手摘莲菊桃李同供瓶中。”见《己亥杂诗》自注)以莲菊桃花合在一起来抒发不同种族的团结思想,像《淮南子·俶真训》里以“槐榆与桔柚”合在一起,来比把苗族迁到三危,使苗族与三危地区的人合为一家;像查初白《菊瓶插梅》,来比高士合传,佳人同时。不过黄遵宪生在清末,所以不说“有苗三危通一家”,而说“黄白黑种同一国”了。这是说,黄遵宪诗里写的,类似的内容前人也有写过,不过时代不同,说法稍有不同罢了。又提到“赡而不流”,说黄遵宪的诗,赡而不免于流。即内容丰富而文辞不够凝炼吧。 (2) ①吴雨僧:吴宓字。曾任清华大学教授。 这一则再论黄遵宪诗。钱先生在上一则里论黄遵宪诗,评他“伧气尚存,每成俗艳”。钱先生在清华大学念书时,老师吴宓是不赞成这样批评的,吴宓《人境庐诗草自序跋》:“谨按嘉应黄公度先生,为中国近世大诗家。《人境庐集》,久已流传,脍炙人口。二十余年前,梁任公尝称其最能以新思想新事物熔入旧风格,推为诗界革新之导师。”钱仲联《梦苕庵诗话》称:“《人境庐诗》,论者毁誉参半,如梁任公、胡适之辈,则推之为大家。如胡步曾及吾友徐澄宇以为疵累百出,谬戾乖张。钱锺书则又以卑格俗艳评之。予以为论公度诗,当着眼大处,不当于小节处作吹毛之求。其天骨开张、大气包举者,真能于古人外独辟町畦。抚时感事之作,悲壮激越,传之他年,足当诗史。至论功力之深浅,则晚清做宋人诗一派,尽有胜之者。公度之长处,固不在此也。”这里不同意贬低黄遵宪诗的说法,包括“卑格”“俗艳”的说法在内,但并不具体批驳,所谓“取瑟而歌”之意。胡先骕(字步曾)《读郑子尹巢经巢诗集》:“梁任公所著《清代学术概论》云:‘直至末季,始有金和、黄遵宪、康有为,元气淋漓,卓然称大家。’此语大足以证明任公之于诗实浅尝者也。”“黄公度、康更生之诗,大气磅礴则有之,然过欠剪裁,瑕累百出,殊未足称元气淋漓也。”徐英《论近代国学》:“金和、黄遵宪、康有为之诗,谬戾乖张,丑怪已极。而梁启超谓其元气淋漓,卓然大家。阿其所好,非通论也。”这是对黄遵宪诗本有不同评价。 (二九)评严复诗 严几道号西学巨子①,而《愈野堂诗》词律谨饬,安于故步;惟卷上《复太夷继作论时文》一五古起语云:“吾闻过缢门,相戒勿言索”,喻新句贴。余尝拈以质人,胥叹其运古入妙,必出子史,莫知其直译西谚也。点化熔铸,真风炉日炭之手②,非“喀司德”、“巴立门”、“玫瑰战”、“蔷薇兵”之类③,恨全集只此一例。其他偶欲就旧解出新意者,如卷下《日来意兴都尽、涉想所至、率然书之》三律之“大地山河忽见前,古平今说是浑圆。偪仄难逃人满患,炎凉只为岁差偏”;“世间皆气古尝云,汽电今看共策勋。谁信百年穷物理,反成浩劫到人群。”直是韵语格致教科书,羌无微情深理。几道本乏深湛之思,治西学亦求卑之无甚高论者,如斯宾塞、穆勒、赫胥黎辈;所译之书,理不胜词,斯乃识趣所囿也。(24页) ①严几道:严复字,有《愈野堂诗集》二卷。 这里讲严复的诗。严复是清末维新运动中最大的翻译家,介绍赫胥黎的《天演论》到中国来,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又介绍了斯宾塞的《群己权界论》、《穆勒名学》等等。钱先生在这里推重他直译西谚的两句诗。这两句诗的好处,达到化境,比采用外国译名或典故来作诗的不同。又指出他用西洋的物理化学来作诗,成了“格致教科书”,不成为诗了。在这里,说明艺术与科学的不同。这里又指出严复的翻译,“理不胜词”。大概严复对于古文是有修养的。严复在《《天演论》译例言》里说:“译事三难:信,达,雅。”又说:“故信达而外,求其尔雅。”“实则精理微言,用汉以前字法句法,则为达易,用近世利俗文字,则求达难。”因此他用古文来翻译西洋名著,文辞雅正,但有“理不胜词”的缺点。 (三○)评王国维诗和论 老辈惟王静安①,少作时时流露西学义谛,庶几水中之盐味,而非眼里之金屑。其《观堂丙午以前诗》一小册,甚有诗情作意,惜笔弱词靡,不免王仲宣“文秀质羸”之饥②。古诗不足观;七律多二字标题,比兴以寄天人之玄感,申悲智之胜义,是治西洋哲学人本色语。佳者可入《饮冰室诗话》③,而理窟过之。如《杂感》云:“侧身天地苦拘挛,姑射神人未可扳④。云若无心常淡淡,川如不竟岂潺潺。驰怀敷水条山里⑤,托意开元武德间⑥。终古诗人太无赖,苦求乐土向尘寰。”此非柏拉图之理想⑦,而参以浪漫主义之企羡乎。《出门》云:“出门惘惘知奚适,白日昭昭未易昏。但解购书那计读,且消今日敢论旬。百年顿尽追怀里,一夜难为怨别人。我欲乘龙问羲叔⑧,两般谁幻又谁真。”此非普罗太哥拉斯之人本论⑨,而用之于哲学家所谓主观时间乎。“百年顿尽”一联,酷似唐李益《同崔邠登鹳雀楼》诗之“事去千年犹恨速⑩,愁来一日即知长”;宋遗老黄超然《秋夜》七绝亦云:“前朝旧事过如梦,不抵清秋一夜长”;皆《淮南子·说山训》:“拘囹圄者,以日为修;当死市者,以日为短”之意。张茂先《情诗》即曰⑾:“居欢愒夜促,在戚怨宵长”;李义山《和友人戏赠》本此旨而更进一解曰⑿:“猿啼鹤怨终年事,未抵熏炉一夕间。”然静安标出“真幻”两字,则哲学家舍主观时间而立客观时间,牛顿所谓“绝对真实数学时间”者是也⒀。句如“人生过后唯存悔,知识增时转益疑”,亦皆西洋哲学常语;宋儒林之奇《拙斋纪闻》曰⒁:“疑字悔字,皆进学门户”,用意无此曲折。所撰《红楼梦评论》第四章申说叔本华人生解脱之旨⒂,引自作“生平颇忆挈卢敖”一七律为例;可见其确本义理,发为声诗,非余臆说也。(24—25页) ①王静安:王国维字,号观堂,有《观堂集林》二十卷等书。 这一则讲王国维的诗,认为他的少作流露出西方哲学思想,是融化在诗里的。可惜笔力软弱。他的七律诗里运用比兴手法,来寄托西方的哲学思想。比起《饮冰室诗话》里讲的诗,更富于思想性。像他的《杂感》诗,写人在天地间苦于受到拘束,要求仙人的超脱做不到。云岂无心,还是出岫:川岂不竞,还是争流。因此私心追求的是唐代的盛世,苦于向人间追求乐土,这是寄托着柏拉图的理想国,具有浪漫主义的企求。他的《出门》一首写欢乐的时候时间过得快,百年易尽;愁苦的时候时间过得慢,一夜也难过,这两者究竟谁幻谁真。这不是含有西洋哲学家说的主观时间吗?王静安提出“真幻”两字,含有主观时间是虚幻的,客观时间是真实的意思。 (三一)评苏曼殊论诗人 苏曼殊数以拜伦比太白仙才①,雪莱比长吉鬼才②。不知英诗鬼才,别有所属,唯贝多士可以当之③。至于拜伦之入世践实,而谓之“仙”,雪莱之凌虚蹈空,而谓之“鬼”,亦见此僧于文字海中飘零,未尝得筏登岸也。(50页) ①苏曼殊:原名玄瑛,后为僧,号曼殊,近代文学家。拜伦:十九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 这一则论苏曼殊,苏曼殊有《题拜轮(伦)集》:“秋风海上已黄昏,独向遗编吊拜伦。词客飘零君与我,可能异城为招魂。”又《题师梨(雪莱)集》:“谁赠师梨一曲歌,可怜心事正蹉跎。琅*欲报从何报,梦里依稀认眼波。”又说:“拜伦犹中之李白,师梨犹中土李贺,鬼才也。”钱先生指出“拜伦入世践实”,不得称“仙”,“雪莱之凌虚蹈空”,不宜称“鬼”。按拜伦1812年在国会发表演说,谴责英国统治集团对工人的血腥镇压。1823年投入希腊民族独立战争,即所谓“入世实践”。雪莱在1819年写诗剧《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采用古代神话题材,表达了反抗专制统治的斗争必将获胜的信念,和空想社会主义的理想,所以说他“凌虚蹈空”,因此说曼殊的比拟不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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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梦楼 -- 发布时间:2004/10/29 13:32:57 -- 文学评论 (一)以文拟人,形神一贯 返回目录 余尝作文论中国文评特色①,谓其能近取诸身,以文拟人;以文拟人,斯形神一贯,文质相宣矣。举证颇详。郑君朝宗谓余②:“渔洋提倡神韵③,未可厚非。神韵乃诗中最高境界。”余亦谓然。拙文中已引宋张茂献《文箴》④、方虚谷《瀛奎律髓》评许浑《春日题韦曲野老村舍》诗语、明唐顺之记《李方叔论文》⑤,而说明之矣。人之骨肉停匀,血脉充和,而胸襟鄙俗,风仪凡近,则伦父堪供使令,以筋力自效耳。然尚不失为健丈夫也。若百骸六脏,赅焉不存,则神韵将安寓着,毋乃精气游魂之不守舍而为变者乎。故无神韵,非好诗;而只讲有神韵,恐并不能成诗。此殷璠《河岳英灵集·序》论文⑥,所以“神来、气来、情来”三者并举也。渔洋“三昧”,本诸严沧浪,不过指含蓄吞吐而言,《池北偶谈》卷十八引汾阳孔文谷所说“清远”是也。而按《沧浪·诗辨》,则曰:“诗之法有五:体制、格力、气象、兴趣、音节。诗之品有九:高、古、深、远、长、雄浑、飘逸、悲壮、凄婉。其大概有二:优游不迫、沉着痛快。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云云。可见神韵非诗品中之一品,而为各品之恰到好处,至善尽美。选色有环肥燕瘦之殊观⑦,神譬则貌之美而赏玩不足也;品庖有蜀腻浙清之异法⑧,神譬则味之甘而余回不尽也。必备五法而后可以列品,必列九品而后可以入神。参观《庄子·天运》篇论柤梨桔柚,《论衡·自纪》篇论美色、悲音、酒食。优游痛快,各有神韵。放翁《与儿辈论文章偶成》云:“吏部、仪曹体不同⑨,拾遗、供奉各家风⑩。未言看到无同处,看到同时已有功。”窃谓倘易“已”字为“始”字,则鉴赏更深一层,譬如沧浪之论“入神”是也。沧浪独以神韵许李杜,渔洋号为师法沧浪,乃仅知有王韦;撰《唐贤三昧集》,不取李杜,盖尽失沧浪之意矣⑾。故《居易录》自记闻王原祁论南宗画⑿,不解“闲远”中何以有“沉着痛快”;至《蚕尾文》为王芝厘作诗序⒀:始敷衍其说,以为“沉着痛快”,非特李、杜、昌黎有之,陶、谢、王、孟莫不有。然而知淡远中有沉着痛快,尚不知沉着痛快中之有远神淡味,其识力仍去沧浪一尘也。明末陆时雍选《古诗镜》、《唐诗镜》⒁,其《绪论》一编,标举神韵,推奉盛唐,以为“常留不尽,寄趣在有无之间”。蓋隐承沧浪,而于李杜皆致不满。讥太白太利,为才使;讥少陵失中和,出手钝,病在好奇。《诗病在过》一条中,李、杜、韩、白胥遭指摘,独推尊右丞、苏州。一则以为摩诘不宜在李杜下,再则以为诗贵色韵,韦兼有之。斯实上继司空表圣《与王驾评诗》之说,而下接渔洋者。后人因菲薄渔洋,而亦归罪沧浪;涂说乱其皂白,俗语流为丹青,恐古人不受此诬也。翁覃溪《复初斋文集》卷八有《神韵论》三首⒂,胸中未尽豁云霾,故笔下尚多带泥水。然谓诗“有于高古浑朴见神韵者,有于风致见神韵者,有在实际见神韵者,亦有虚处见神韵者,神韵实无不该之所”云云,可以矫渔洋之误解。惜未能为沧浪一白真相。胡元瑞《诗薮》内编卷五曰⒃:“作诗大要,不过二端:体格声调、兴象风神而已。体格声调,有则可循;兴象风神,无方可执。故作者但求体正格高,声雄调畅;积习之久,矜持尽化,形迹俱融,兴象风神,自尔超迈。譬则镜花水月:体格声调,水与镜也;兴象风神,月与花也。必水澄镜朗,然后花月宛然;讵容昏鉴浊流,求睹二者。”窃欲为胡氏更进一解曰:讵容水涸镜破,求睹二者。姚薑坞《援鹑堂笔记》卷四十四云⒄:“字句章法,文之浅者也,然神气体势皆由之而见。”其犹子惜抱本此意,作《古文词类纂·序目》云⒅:“所以为文者八,曰:神理、气味、格律、声色。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然苟舍其粗,则精者亦胡以寓焉。”此沧浪说之注脚也。古之谈艺者,其所标举者皆是也;以为舍所标举外,诗无他事,遂取一端而概全体,则是者为非矣。诗者,艺之取资于文字者也。文字有声,诗得之为调为律;文字有义,诗得之以侔色揣称者,为象为藻,以写心宣志者,为意为情。及夫调有弦外之遗音,语有言表之余味,则神韵盎然出焉。《《文心雕龙》·情采》篇云:“立文之道三:曰形文,曰声文,曰情文。”按Ezra Pound论诗文三类⒆,曰Phanopoeia,曰Melopoeia,曰Logopoeia,与此词意全同。惟谓中国文字多象形会意,故中国诗文最工于刻画物象,则稚癔之见矣。人之嗜好,各有所偏。好咏歌者,则论诗当如乐;好雕绘者,则论诗当如画;好理趣者,则论诗当见道;好性灵者,则论诗当言志;好于象外得悬解者,则谓诗当如羚羊挂角,香象渡河。而及夫自运谋篇,倘成佳构,无不格调、词藻、情意、风神,兼具各备;虽轻重多寡,配比之分量不同,而缺一不可焉。(40—42页) ①指《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的一个特点》,见于《文学杂志》一卷四期,1937.8。附于本章之后。 中国古代文论,以神韵为诗中的最高境界,乃是近取于身,以文拟人者。神韵本是指人的风神气度,从人的骨肉血脉之体中,看出人的胸襟、风仪,这跟教养志趣有关。以神韵谈艺最早见于南齐谢赫《古画品录》,所谓“神韵气力”。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亦云:“鬼神人物有生物之状,须神韵而后生。”司空图论诗“神而自神”,在酸咸之外(《与李生论诗》),是以神味为主。殷璠论诗以神、气、情三者并举(《河岳英灵集序》),皆不离近取于身,以文拟人之“神”。可见,无神韵者非好诗,但只有神韵者也不一定能成为好诗。 (二)好诗似曾相识 前人亦曾道此体会。《庄子·则阳》取譬于“旧国旧都,望之畅然”者也①。《真诰》卷八《甄命授》②:“学道譬如万里行,比造所在,寒暑善恶,草木水土,无不经见也”!《五灯会元》卷六神照本如偈③:“处处逢归路,头头达故乡。本来成现事,何必待思量”;张子韶《横浦心传录》卷上④:“见道者如见故物,则他物不能易;问道者如闻妻儿声,则他人声自不相投”;言义理也。王伯良《曲律》卷三《论句法》⑤:“我本新语,而使人闻若是旧句,言机熟也”;言词章也。均证斯境。西方作者,不乏同心之言。如约翰生甚赏葛雷凭吊墟墓诗中四节⑥,曰:“创辟崭新,未见有人道过,然读之只觉心中向来宿有此意。”圣佩韦重读古希腊牧歌宗工⑦,因曰:“此真经典之作也。读之使人如觅获夙心,如枨触旧事。”德·桑克提斯评雨果一诗集,文中言此尤妙⑧:“好诗可比气味投合之人,觌面倾心,一见如故,有似曾相识之感。其意态初不陌生,仿佛偶曾梦见,或不记何时底处尝一经眼,今赖诗人昭示,赫然斯在。柏拉图所持宿记论⑨,苟削其荒唐寓言,未尝不深入情理也。”此皆述者自言也。作者自言,亦复印可。海涅曰⑩:“新意萌生,辄如往事忆起。毕达歌拉斯尝云⑾,宿生转世为今生而一灵不昧,诗人得句时,颇有此感”。霍姆士托为书中人语曰⑿:“吾生平每得一佳句,乍书于纸,忽觉其为百年陈语,确信曾在不忆何处见过”。子才所拈尹似村兰、陈古渔毅两句,实能妙契文心,而向来无留意音。故复标举数家,以补旧引济慈语而博其趣焉⒀。《红楼梦》第三回宝玉初见黛玉云:“虽没见过,却看着面善;心里倒像是旧相认识,恍若远别重逢的一般”;词章惬心赏心,与男女倾心同心,若是班乎。(573—575页)胡敬尝与《秘殿珠林》、《石渠宝笈》编纂之役⒁,得睹内廷藏弆名迹。其《崇雅堂骈体文钞》卷三《明东林诸贤墨迹记》道朱子书踪云:“元晦留书,与魏武同其笔势”⒂,则似耳熟于俗说,率尔漫语,未必本之禁中目验也。(《钱锺书研究》14页) ①《庄子》:周代庄周撰,共三十三章,《则阳》是其中一章。 袁枚在《随园诗话》卷八云:“诗虽新,似旧才佳。尹似村云:‘看花好似寻良友,得句浑疑是旧诗。’古渔云:‘得句浑疑先辈语,登筵初僭少年人。’”他引尹兰、陈毅句,皆在说明诗的一种境界,“似旧才佳”,如同济慈所说:“好诗当道人心中事,一若忆旧而得者”,即方德耐尔所谓“新知如夙习”、柏拉图所谓“宿记”,也就是这里所说的“似曾相识”。无论《庄子》、《真诰》、本如法师和张九成所说,皆指一种“一见如故”、“似曾相识”的境界,这是从义理上说的。从词章上说,王骥德《论句法》的“新语如旧句”,便是指艺术上达到的一种娴熟程度。西方作者也不乏相同的看法,如葛雷说的读新句,只觉心中早有此意;圣佩韦重读古希腊牧歌,如触动旧事;海涅说新意萌生,如往事忆起;霍姆士觉得佳句是百年陈语,等等。袁枚所引尹、陈两句,与探索作文的用心和道理是相合的,《庄子》取譬于“旧国旧都”,《真诰》取譬于学道如万里行,所遇无不经见,虽不直接与文心相关,道理都是一样的,皆在说明“熟”是艺术上的一个最高境界。《红楼梦》写宝玉初见黛玉,“像是旧相认识,恍若远别重逢”,就是写宝玉对黛玉的好印象,气味相投,一见如故。胡敬看到朱熹的墨迹,觉得与曹操的笔势相同,实际上他不可能真正看到过曹操书写时的笔势,而是常听到这样的说法,也跟着这样说了。这里实际指出好诗写的是人人心中之所有,人人笔下之所无。因为是人人心中之所有,所以看来熟;因为是人人笔下之所无,所以说好。所谓人人笔下之所无,即写的虽与古人写的有相类处,但艺术上必是创新的,也是前人所无的,所以说好。 (三)论圆 珠、弹久成吾国评诗文惯喻,复益数例。《全唐文》卷一百三十一王无功《游北山赋》①:“赋成鼓吹,诗如弹丸”;早驱遣谢玄晖语入文②。梅圣俞《宛陵集》卷九《回陈郎中诗集》③:“明珠三百琲,一一径寸圆。”曾吉甫《茶山集》卷一《赠空上人》④:“今晨出数篇,秀色若可餐。清妍梅着雪,圆美珠走盘。”章冠之《自鸣集》 ⑤卷五《王梦得念久出远归惠诗次韵》:“别后新诗圆似弹。”陈寿老《筼窗集》⑥卷七《又题叶子春诗》:“夫弹丸者,非以其圆且熟耶。”《文心雕龙》尚有《定势》⑦之“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熔裁》之“首尾圆合,条贯统序”,《声律》之“切韵之动,势若转圆”;其他泛指才思赅备,则如《明诗》之 “随性适分,鲜能通圆”,《论说》之“义贵通圆,辞忌枝碎”,《丽辞》之“理圆事密”,《指瑕》之“虑动难圆”。陈宗之《前贤小集拾遗》卷四周孚《洪致远屡来问诗、作长句遗之》⑧:“古人作诗有成法,句欲圆转字欲活”;况夔笙《蕙风词话》卷一⑨: “笔圆下乘,意圆中乘,神圆上乘。能圆见学力,能方见天分。”盖自六朝以还,谈艺者于“圆”字已闻之耳熟而言之口滑矣。(432—433页) ①王无功:唐代作家王绩字。 历来谈艺者几乎都说到诗文“忌直贵曲”的道理,也常以“珠”、“圆”的比喻用作诗文评论。比如这里举引王绩“诗如弹丸”、梅尧臣“明珠”“径寸圆”、曾几“圆美珠走盘”、章甫“新诗圆似弹”等说法,业已成为评论诗文艺术的标准,正如陈耆卿所谓圆熟,周孚所谓句圆字活,况周颐所谓“笔圆”、“意圆”、“神圆”。这里指出,以上说法不是他们自己的发明,早在六朝,南朝齐的谢朓已经提到,最早的文论专著《《文心雕龙》》的作者刘勰也多次论及。比如《定势篇》讲确定文章的体裁风格时,主张按照内容自然形成的趋势,圆者自然会转动,方者自然会安定,不必执意去追求方圆;《熔裁篇》讲练辞练意,主张写作时从头至尾次序井然,语气衔接,声调连贯,圆而无隙,照顾周全;《声律篇》讲声调,主张按照自然形成的格律,将声调的抑扬、高下、长短等交互使用,调配得当,顿挫有律,流美婉转,才能达到和谐。《明诗篇》是专门讲诗的,诗有多种体裁和风格,三言、四言、五言,诗人要按照自己的性情所致,确定所采用的体裁和风格,因此他认为很难做到兼善各体的通圆;《论说篇》专门讲论述文字,主张先要有理论,有论点,立论周全,切忌枝蔓,使道理讲通,等等,可见刘勰把 “圆”看作是艺术上成熟的表现,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 (四)论“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司空表圣《诗品·含蓄》曰①:“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不着”者、不多着、不更着也。已着诸字,而后“不着一字”,以默许言,相反相成,岂“不语哑禅”哉。马拉梅、克洛岱尔辈论诗②,谓行间字际、纸首叶边之无字空白处与文字镶组,自蕴意味而不落言诠,亦为诗之干体。盖犹吾国古山水画,解以无笔墨处与点染处互相发挥烘托,岂“无字天书”或圆光之白纸哉③。破额山人《夜航船》卷八嘲八股文名师“无无生”④,传“全白真无”文诀,妙臻“不留一字”之高境;休休亭主之“不着一字,尽得风流”⑤,与无生之“不留一字,全白真无”,毫厘千里焉。陆农师《埤雅》卷十三《杨》论《折杨》、《皇华》之曲曰⑥:“《记》曰:‘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唱而三叹⑦,有遗音者矣。’若此,诗之至也。《中庸》曰⑧:‘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夫《乐记》言“有遗音”也,《中庸》言原“无声”也;农师连类论诗,是混 “含蓄”于“全白”矣。易顺鼎实甫《丁戊之间行卷》有九言体一首,《伯严同毛实君、廖笙陔、郑砚孙游衡出,遇雨而归,四人者皆无诗,代为解嘲》⑨:“眼前奇景那可乏奇句,此四人者不答皆摇头。得无误信司空表圣说,不着一字谓足称风流。”以文为戏而望文生义,毋庸苛论,顾亦征易氏之误解司空表圣说。不然,易“信”字为“解”字,未始不可嘲戏“四人者”也。(414—415页) ①《诗品》:唐司空图(字表圣)撰,一卷。分二十四诗品,《含蓄》是其一。 诗是语言的艺术,而一首好诗,往往意在言外,自蕴意味。这里指出司空图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不是一个字也不着,而是不多着。好比用形象来表达情意,只讲形象,不用一字来点出情意。就像图画上的空白、音乐中的休止,别有一番蕴味。马拉梅、克洛岱尔论诗,将诗句的字际行间和上下左右的空白,都看作可助诗体产生美感的组成部分,就像中国的山水画,多不将画面布满,而留有无笔墨处,或加盖印章,使其与有笔墨处互为衬托,相映成趣,给观赏者留有更多想象的余地。诗也一样。初唐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五)论水月镜花 《傅与砺诗集》冠以揭傒斯序①,有曰:“刘会孟尝序余族兄以直诗②,其言曰:诗欲离欲近;夫欲离欲近,如水中月,如镜中花。”今本《须溪集》中无此序③;《揭文安集》亦未收《傅诗集序》④,仅卷八《吴清宁文集序》称辰翁云:“须溪衰世之作也,然其论诗,数百年来一人。”傅诗揭序所引辰翁语,虽碎金片羽,直与《沧浪诗话 ·诗辩》言“神韵”⑤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象,透彻玲珑,不可凑泊”云云,如出一口。 ①《傅与砺诗集》:元傅若金(字与砺)撰,二十卷。揭傒斯:元代作家,字曼硕。 这里第一则从宋代诗人刘辰翁《须溪集》漏收两篇文章的片言只语谈起,论述了诗歌艺术的风格,贵在神韵的道理。 (六)诗有别才别趣 自“同光体”起①,诸老先倡“学人之诗”。良以宋人诗好钩新摘异,炫博矜奇,故沧浪当日,深非苏黄,即曰:“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以才学为诗。其作多务使事,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唐人之风变矣”云云。东坡谓孟襄阳诗“少作料”,施愚山《蠖斋诗话》至发“眼中金屑”之叹;而清初时浙派宋诗亦遭“饾饤”之讥②。加之此体巨子,多以诗人而劬学博闻,挥毫落纸,结习难除,亦固其然。然与其言“学人”之诗,来獭祭兔园、抄书作诗之诮,不如言诗人之学,即《沧浪诗话》“别才非学而必读书以极其至”之意,亦即《田间诗说》所云“诗有别学”是也③。沧浪之说,周匝无病。朱竹垞《斋中读书》五古第十一首妄肆诋諆④,盖“贪多”人习气。李审言丈读书素留心小处,乃竟为竹垞推波张焰,作诗曰:“心折长芦吾已久,别才非学最难凭⑤”。本事见《石遗室诗话》卷十七。陈石遗丈初作《罗瘿庵诗叙》⑥,亦沿竹垞之讹;及《石遗室文》四集为审言诗作叙,始谓:沧浪未误,“不关学言其始事,多读书言其终事,略如子美读破万卷、下笔有神也”云云。余按“下笔有神”,在“读破万卷”之后,则“多读书”之非“终事”,的然可知。读书以极其至,一事也;以读书为其极至,又一事也。二者差以毫厘,谬以千里。沧浪主别才,而以学充之;石遗主博学,而以才驭之,虽回护沧浪,已大失沧浪之真矣。沧浪不废学,先贤多已言之,亦非自石遗始。宋小茗:《耐冷谭》卷八曰⑦:“少陵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此千古学诗者之极则。《沧浪诗话》云:‘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持论本极周密。自解缙《春雨杂述》截取沧浪首四句⑧,以为学诗者不必读书,诗道於是乎衰矣。仆昔有:‘沧浪漫说非关学,谁破人间万卷书’之语,亦由少年无学,循习流俗人之说,使沧浪千古抱冤。”钱星湖《衎石斋纪事续稿》卷五《颐采堂诗序》曰⑨:“自严沧浪论诗曰妙悟,曰入神,后人不喻,辄曰何必博闻。此竹垞之所深斥也。顾吾观严氏之说,谓:‘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是虽严氏亦何能废书哉。”陈恭甫《左海文集》⑩卷六《萨檀河白华楼诗抄叙》曰:“严沧浪云:‘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卓哉是言乎。犛牛不可以执鼠,干将不可以补履;郑刀宋斤、迁乎地而勿良,櫨梨桔柚、相反而皆可于口。此别才之说也。五沃之土无败岁,九成之台无枉木;饮于江海,杯勺皆波涛;采于山薮,寻尺皆松枞。此多读书之说也。解牛者目无全牛,画马者胸有全马,造弓者择干于太山之阿,学琴者之蓬莱山,此多穷理之说也。世徒执别才一语,为沧浪诟病,亦过矣。”谢枚如《赌棋山庄余集》卷三引《屏麓草堂诗话》载何歧海说⑾,谓:“近世瞀儒摘别才不关书一语⑿,以资掊击。”余考锺嵘《诗品》曰:“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即沧浪别才不关书之说也。杜工部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苏文忠云:‘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又云:‘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即沧浪非多读书不能极其至之说也。瞀儒所执以诋沧浪,为皆沧浪所已言,可谓悖者之悖,以不悖为悖者矣。”张亨甫《文集》卷三⒀:《答朱秦洲书》略谓:“沧浪言别才别趣,亦言读书穷理,二者济美,本无偏颇。后人执此失彼,既昧沧浪之旨,复坏诗教之防。欲救今日为诗之弊,莫善于沧浪”云云。亨甫所谓“今日诗弊”,乃指南袁、北翁而言⒁。参观《文集》卷四《刘孟涂诗稿韦后》。一时作者,不为随园、瓯北之佻滑⒂,则为覃溪、竹君之考订⒃;卷三《与徐廉峰太史书》。譬如不归杨则归墨⒄,故欲以沧浪为对症之药。窃谓凡诗之空而以为灵,塞而以为厚者,皆须三复沧浪《诗辨》;渔洋未能尽沧浪之理,冯班《钝吟杂录·纠缪》一卷亦只能正沧浪考证之谬。(207—209页) ①同光体:清同治光绪时期的诗歌流派,以陈三立、陈衍、沈曾植为代表,不专宗盛唐,以“江西诗派”为榜样,又称“宋诗派”,在诗坛上与“南社”相抗衡。 严羽的《沧浪诗话》是一部系统的以禅喻诗,偏重于论诗的艺术性的专门著作,对宋诗的弊病和诗坛上的宗派模拟,“好钩新摘异,炫博矜奇”,提出严厉的驳难。因此,自它问世以后,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对若干问题的认识也引起了不少争论。 (七)以禅喻诗 严沧浪《诗辨》曰:“诗有别才非书,别学非理,而非多读书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曰“别才”,则宿世渐熏而今生顿见之解悟也;曰“读书穷理以极其至”,则因悟而修,以修承悟也。可见诗中“解悟”,已不能舍思学而不顾;至于“证悟”,正自思学中来,下学以臻上达,超思与学,而不能捐思废学。犹夫欲越深涧,非足踏实地,得所凭借,不能跃至彼岸;顾若步步而行,趾不离地,及岸尽裹足,惟有盈盈隔水,脉脉相望而已。Kierkegaard以跳越为人生经验中要事①。沧浪继言:“诗之有神韵者,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象,透澈玲珑,不可凑泊②。不涉理路,不落言诠”云云,几同无字天书。以诗拟禅,意过于通,宜招钝吟之纠缪③,起渔洋之误解④。禅宗于文字,以胶盆粘着为大忌;法执理障,则药语尽成病语,故谷隐禅师云⑤:“才涉唇吻,便落意思,尽是死门,终非活路。”见《五灯会元》卷十二。此庄子“得意忘言”之说也。若诗自是文字之妙,非言无以寓言外之意;水月镜花,固可见而不可捉,然必有此水而后月可印潭,有此镜而后花能映影。王弼《周易略例》⑥谓“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王炎《读易笔记·自序》驳之曰⑦:“是未得鱼兔,先弃筌蹄之说也。”诗中神韵之异于禅机在此;去理路言诠,固无以寄神韵也。沧浪又曰:“言有尽而意无穷”;夫神韵不尽理路言诠,与神韵无须理路言诠,二语迥殊,不可混为一谈。《钝吟杂录》卷五驳沧浪云⑧:“诗者言也,但言微不与常同,理玄或在文外。安得不涉理路,不落言诠。”又云:“禅家死句活句与诗法并不相涉。禅家当机煞活,若刻舟求剑,死在句下,便是死。诗有活句,隐秀之词也;直叙事理,或有词无意,死句也。禅须参悟;若‘高台多悲风’、‘出入君怀袖’,参之何益。沧浪不知参禅”云云。按前段驳沧浪是也,后段议论便是刻舟求剑、死在句下,钝吟亦是钝根⑨。禅句无所谓“死活”,在学人之善参与否。譬如《参同契》云⑩:“执事原是迷,契理亦非悟”;此石头扫空事障理障之妙谛。而达观未离窠臼⑾,不肯放下,活语变死,药语成病,宜来谷隐之呵矣。(99—100页)古人说诗,有曰:“不以词害意”而须“以意逆志”者,有曰:“诗无达诂”者,有曰:“文外独绝”者,有曰:“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者。不脱而亦不粘,与禅家之参活句,何尝无相类处。参而悟入,则古人说诗又有曰:“其源出于某”者,有曰:“精熟《文选》理”者,有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者,有曰:“得句法于某”者,有曰“脱胎换骨”者⑿。钝吟真固哉高叟矣。其乡后学王东溆《柳南续笔》卷三引钱圆沙语⒀:“诗文之作,未有不以学始之,以悟终之者”;以为可补沧浪之说,钝吟并妙悟而诋之过矣云云。实则沧浪之意本如是,初不须补也。胡元瑞《诗薮》内编卷二谓⒁:“禅必深造而后能悟;诗虽悟后,仍须深造。”亦属强生分别。禅与诗、所也,悟、能也。用心所在虽二,而心之作用则一。了悟以后,禅可不着言说,诗必托诸文字;然其为悟境,初无不同。且悟即“造”之至“深”;如须“深造”,尚非真悟。宜曰:禅家讲关捩子⒂,故一悟尽悟,快人一言,快马一鞭。《传灯录》卷六载道明语⒃。一指头禅可以终身受用不尽。见《传灯录》卷十一。诗家有篇什,故于理会法则以外,触景生情,即事漫兴,有所作必随时有所感,发大判断外,尚须有小结裹。顾大慧杲老大悟至一十八遍⒄,小悟不计其数,则禅家亦未尝如元瑞所谓“一悟便了”也。(101页)沧浪《答吴景仙书》自负:“以禅喻诗,莫此亲切,是自家实证实悟者。”夫“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尚属泛言;诗“入神”境而文外独绝,禅彻悟境而思议俱断,两者触类取譬,斯乃“亲切”矣。沧浪“不涉理路,不落言诠者,上也”,犹《五灯会元》卷十二谷隐曰:“才涉唇吻,便落意思,尽是死门,终非活路。”即瓦勒利论文所谓⒅:“以文字试造文字不传之境界。”然诗之神境,“不尽于言”而亦“不外于言”,禅之悟境,“语言道断”,斯其异也(参观第100页《补订》一)。当世西方谈士有径比马拉美及时流篇什于禅家“公案”⒆或“文字瑜伽”者;有称里尔克晚作与禅宗方法宗旨可相拍合者⒇;有谓法国新结构主义文评巨子潜合佛说(21),知文字之为空相(22),“破指事状物之轮回”,得“大解脱”者。余四十年前,仅窥象征派冥契沧浪之说诗(23),孰意彼土比来竟进而冥契沧浪之以禅通诗哉。撰《谈艺录》时,上庠师宿(24),囿于冯钝吟等知解,视沧浪蔑如也。《谈艺录》问世后,物论稍移,《沧浪诗话》颇遭拂拭,学人于自诩“单刀直入”之严仪卿(25),不复如李光昭之自诩“一拳打蹶”矣(26)。兹赘西方晚近“诗禅”三例,窃比瀛谈,聊舒井观耳。(595—596页) ①Kierkegaard:十九世纪中叶丹麦唯心主义哲学家、作家克尔恺郭尔。 这里是从解悟、证悟、诗悟、禅悟讲起,以帮助对《沧浪诗话》的认识和理解。首先须明白什么是悟。悟,就是觉,觉悟的意思,是对迷而言。清陆世仪《思辨录辑要》里关于悟有个绝妙的比喻,他说:“人性中皆有悟,必工夫不断,悟头始出。如石中皆有火,必敲击不已,火光始现。然得火不难,得火之后,须承之以艾,继之以油,然后火可不灭。故悟亦必继之以躬行力学。”(卷三)《谈艺录·妙悟与参禅》中更进而讲到“悟有迟速,系乎根之利钝、境之顺逆,犹夫得火有难易,系乎火具之良楛(kǔ苦)、风气之燥湿。速悟待思学为之后,迟悟更赖思学为之先。”比喻同样绝妙,亦深入浅出,清楚明白。所谓速悟、迟悟,似亦如禅家所谓顿悟、渐悟。 四、清人钱陆灿说:诗以学始,诗以悟终,以为是补严说,实则与严羽所谓别才非书、别趣非理是一致的。胡应麟以为禅必深造而后能悟,诗虽悟后仍须深造,是将禅与诗区分过清,实则禅与诗用心所在虽有不同,但求悟是相同的,均须了悟,不悟不进。而了悟之后,禅与诗不同了,禅不必写为文字,诗则必得以文字表达了悟到的东西,将随时的感发写出来,所以说禅与诗在悟境阶段是相同的,释家道明认为禅在了悟之后,如果尚须深造者,即不是真悟,因为禅家最紧要的就是悟,一悟尽悟,受用终生,胡应麟与道明的看法是一致的。但是,宗杲禅师至老有大悟十八次,小悟不计其数,可见也不是一悟尽悟。所以说不论是解悟、证悟、禅悟、诗悟、了悟都不是止境,都不是与书与学无关的。 (八)论神韵、性灵、格调 胡元瑞《诗薮·杂编》卷五曰①:“南渡人才,非前宋比,而谈诗独冠古今。严羽崛起烬余,涤除榛棘,如西来一苇,大畅玄风。昭代声诗,上追唐汉,实有赖焉②。刘辰翁虽道越中庸③,玄见邃览,往往绝人,自是教外别传,骚坛具目。”又曰:“千家注杜,犹五臣注《选》。辰翁评杜,犹郭象注庄,即与作者意不尽符,而玄理拔骊黄牝牡之外④。”又称其评:“含蓄远致,令人意消。”牧斋以辰翁为竟陵远祖,元瑞以辰翁为沧浪别子,《总目》顾谓渔洋好辰翁为不可解⑤。夫渔洋梦中既与沧浪神接,室中更有竟陵鬼瞰⑥,一脉相承,以及辰翁,复奚足怪。辰翁《须溪集》卷六《评李长吉诗》谓:“樊川反复称道⑦,形容非不极至,独惜理不及骚。不知贺所长,正在理外”;评柳子厚《晨起诣超师院读经》诗云:“妙处有不可言。”如此议论,岂非锺谭《诗归》以说不出为妙之手眼乎。评《王右丞辋川集·辛夷坞》云:“其意亦欲不著一字,渐可语禅”;又每曰:“不用一词”,“无意之意,更似不须语言”。 ①胡元瑞:明胡应麟字。有《诗薮》内编六卷,外编六卷,续编二卷,杂编六卷。 中国历代诗论家辈出,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和各自立论的特点,也不乏研究者。这一则讲三点: (九)性灵与学力 随园论诗主性灵,薄格律,亦曰:“诗是性情,近取诸身足矣。”《诗话补遗》卷一。初学读《随园诗话》者,莫不以为任心可扬,探喉而满,将作诗看成方便事。只知随园所谓“天机凑合”,参观卷二“村童牧竖皆吾师”条,卷三“意境最宽有妇人女子村氓浅学”条,卷十五“下笔构思全凭天分”条。忘却随园所谓“学力成熟”;参观卷四“萧子显自称”条,卷五“诗有有篇无句者”条,又“作古体诗天籁须自人功求”条,《补遗》卷六“诗如射”条。粗浮浅率,自信能诗。故随园此书,无补诗心,却添诗胆。所以江河不废,正由涯岸不高;惟其平易近人,遂为广大教主①。钱梅溪《履园丛话》卷八云②:“自太史《随园诗话》出,诗人日渐多;自宗伯三种《别裁》出③,诗人日渐少。”可以见矣。郭顀伽《灵芬馆诗话》卷八云④:“浙西诗家,颇涉饾饤⑤。随园出而独标性灵,未尝教人不读书也。余见其插架之书,无不丹黄一过,《文选》、《唐文粹》尤所服习⑥,朱墨围毋虑数十遍。其用心如此。承学者既乐其说之易,不复深造自得,轻薄为文者又从而嗤点之,此少陵所谓尔曹者也。⑦”余按元微之《上令狐相公诗启》云:“新进小生不知文有宗主,妄相仿效,而又从而失之。遂至于支离褊浅之词,皆目为元和诗体。”随园轻俗,差类元白。按微之《酬孝甫见赠》十绝称少陵云:“怜渠直道当时语,不着心源傍古人。”或有引此语以说随园宗旨者,却未确切。微之《乐府古题序》曰:“自风雅至于乐流,莫非讽兴当时之辜,以贻后代之人。沿袭古题,唱和重复,于文或有短长,于义咸为赘剩。尚不如寓意古道,刺美见事,犹有诗人引古以讽之意焉。近代惟诗人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即事名篇,无复依傍。予少时,与友人白乐天、李公垂辈谓是为当⑧,遂不复拟赋古题。”又《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序》曰:“世理则词直,世忌则词隐。予遭理世而君盛圣,故直其词。”据此二节,则“直道时语、不傍古人”者,指新乐府而言,乃不用比兴、不事婉隐之意,非泛谓作诗不事仿古也。是之者毋为微之所谓“新进小生”,而非之者亦求免于少陵所谓“轻薄尔曹”,斯两得矣。夫直写性灵,初非易事。性之不灵,何贵直写。即其由虚生白,神光顿朗,心萌忽发,而由心至口,出口入手,其果能不烦丝毫绳削而自合乎。心生言立,言立文明,中间每须剥肤存液之功,方臻掇皮皆真之境。往往意在笔先,词不逮意,意中有诗,笔下无诗;亦复有由情生文,文复生情,宛转婵媛,略如谢茂秦《四渠诗话》所谓“文后之意者”⑨,更有如《《文心雕龙》·神思》篇所云⑩“方其搦翰,气倍词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者。曾涤生《求阙斋日记类抄》下卷己未十一月云⑾:“古文一事,寸心颇有一定之风格。而作之太少,不足以自证自慰”;辛未五月云:“每一作文,下笔之先,若有佳境,既下笔则一无是处”;辛酉二月云:“往年深以学书为意,苦思力索,困心衡虑,但胸中有字,手下无字。近岁不甚思索,但笔不停挥,十年前胸中之字,竟能达之腕下,可见思与学不可偏废。”此皆个中过来人甘苦有得之谈。即随园亦不得不言:“天籁须自人工求”也。《诗话》卷四。(204—206页) ①广大教主:唐张为撰《诗人主客图》,以白居易为广大教主,这里借来比袁枚。 袁枚云:“诗者,人之性情也。近取诸身而足矣。其言动心,其色夺目,其味适口,其音悦耳,便是佳诗。”(《随园诗话补遗》卷一)这是他对诗的总的看法,主张抒写性情,也就是韩愈所谓“词必己出”,或写自身最为熟识的,以为使语言、色调、韵味、声律做到令人满意的程度,便是好诗。因此,袁枚主张留意自身周围的生活,他说: “非止可师之人而师之也;村童牧竖,一言一笑,皆吾之师,善取之皆成佳句。”如有野僧为他送行,曰:“可惜园中梅花盛开,公带不去!”他因此而得句云:“只怜香雪梅千树,不得随身带上船。”(《随园诗话》卷二)他认为“诗境最宽”,然有大学问的人,也有一辈子写不出诗的,相反倒是有些学识不高的妇人女子、村夫凡子,会偶有佳句,所以只能“求诗于书中,得诗于书外。”(《诗话》卷三)这个看法与他主张抒写性情是一致的,他认为“诗文自须学力,然用笔构思全凭天分”(《诗话》卷十五),正如陆游所谓:“文章本天然,妙手偶得之”。袁枚强调“天分”,也不完全否定“工力”,亦正如叶酉所说:“人功未极,则天籁亦无因而至。虽云天籁,亦须从人功求之。”(《诗话》卷五引)对此,袁枚有具体形象地说明:“诗如射也,一题到手,如射之有鹄,能者一箭中,不能者千百箭不能中。能之精者,正如其心;次者中其心之半;再其次者,与鹄相离不远;其下焉者,则旁穿杂出,而无可捉摸焉。其中不中,不离‘天分学力’四字。孟子曰:‘甚至尔力,其中非尔力。’至是学力,中是天分。”(《诗话补遗》卷六)也就是说能不能作诗靠天分,作诗好不好靠学力,诗之大家,必是天分高、学力足的人。学力靠孜孜不倦的努力可以得到,而天分则是与生俱来的。对有天分者,学力可以促其更加发展;对少天分者,学力亦可助其另辟他业。袁枚的这个主张平易近人,一旦公诸于世,便鼓舞了一班自以为有天分者摇笔欲试作诗,所以钱先生评其《诗话》曰:“无补诗心,却添诗胆。”钱泳也说:《诗话》出,诗人日渐多,而沈德潜三种《别裁》出,诗人日渐少。这一方面说明袁、沈主张固有不同,另一方面也说明人们对袁、沈主张的认识,仅限于“粗浮浅率”而有所偏颇。 (一○)神韵与典、远、谐、则 《随园诗话》卷三驳“绝代销魂王阮亭”之说曰①:“阮亭之色并非天仙化人,使人心惊。不过一良家女,五官端正,吐属清雅,又能加宫中之膏沐,薰海外之名香,取人碎金,成其风格。”盖谓渔洋以人工胜也。窃以为藏拙即巧,用短即长;有可施人工之资,知善施人工之法,亦即天分。虽随园亦不得不称其纵非绝色,而“五官”生来尚 “端正”也。然一不矜持,任心放笔,则譬如飞蓬乱首,狼藉阔眉,妍姿本乏,风流顿尽。吾乡邹绮《十名家诗选》所录、《观自得斋丛书》中收为《渔洋山人集外诗》者,是其显例。如《香奁诗》云:“香到浓时尝断续,月当圆处最蝉娟”,“肠当断处心难写,情到锺时骨自柔”;恶俗语几不类渔洋口吻。引申随园之喻,其为邢夫人之乱头粗服耶,抑西子之蒙不洁耶②。奚足与彭羡门作艳体倡和哉③。汪钝翁《说铃》载彭王倡和集事④;《松桂堂集》中艳体七律,绮合葩流,秀整可喜,异于渔洋之粗俗贫薄。即其卷三十一之《金粟闺词》、卷三十二之《春闺杂咏》,虽多冶而伤雅,然心思熨贴,仿佛王次回⑤。渔洋诗最不细贴,未解办是也。渔洋天赋不厚,才力颇薄,乃遁而言神韵妙悟,以自掩饰。一吞半吐,撮摩虚空,往往并未悟入,已作点头微笑,闭目猛省,出口无从,会心不远之态。故余尝谓渔洋诗病在误解沧浪⑥,而所以误解沧浪,亦正为文饰才薄。将意在言外,认为言中不必有意;将弦外余音,认为弦上无音;将有话不说,认作无话可说。赵饴山《谈龙录》⑦谓渔洋“一鳞一爪,不是真龙”。渔洋固亦真有龙而见首不见尾者,然大半则如王文禄《龙兴慈记》载明太祖杀牛而留尾插地⑧,以陷土中欺主人,实空无所有也。妙悟云乎哉,妙手空空已耳。施愚山《蠖斋诗话》⑨自比其诗于“人间筑室,一砖一木,累积而成”,渔洋之诗“如华严楼阁,弹指即现”,有一顿一渐之别。《渔洋诗话》亦载厥说。则愚山又为妙悟之说所欺;渔洋楼阁乃在无人见时暗中筑就,而复掩其土木营造之迹,使有烟云蔽亏之观,一若化城顿现。其迂缓实有倍于愚山者。缪筱山《烟画东堂小品》⑩于一《王贻上与林吉人手札》、陶澍跋云⑾:“如《蠡勺亭》诗‘沐日浴月’四字,初欲改‘虎豹駮马’,既欲改‘駮马’为‘水兕’⑿。此等字亦在拈髭求安之列,岂所谓‘华严楼阁’者,固亦由寸积尺累而始成耶。”正与余言相发。《啸亭杂录》卷八记渔洋诗思蹇涩⒀,清圣祖出题面试⒁,几致曳白;兹事虽小,可以见大。观其词藻之钩新摘俊,非依傍故事成句不能下笔,与酣放淋漓,挥毫落纸,作风雨而起云烟者,固自异撰。然读者只爱其清雅,而不甚觉其饾饤,此渔洋之本领也。要之渔洋谈艺四字“典、远、谐、则”,所作诗皆可几及,已非易事。明清之交,遗老“放恣”杂驳之体,如沈椒园廷芳《隐拙轩文抄》⒂卷四《方望溪先生传》附《自记》所云,诗若文皆然。 ①《随园诗话》:清袁枚(字子才)撰,十六卷,补遗十卷。王阮亭:清王士禛号,别号渔洋山人。撰有《带经堂全集》九十二卷,《渔洋山人集外诗》二卷等。 这两则分别论析王士禛的诗和诗论。 (一一)活法与死法 《艇斋诗话》载江西先辈谈艺要旨①,谓吕东莱论诗“讲活法”②。《后村大全集》 卷九十五《江西诗派小序》亦引东莱作《夏均父集序》云③:“学诗当识活法。活法者、 规矩备具,而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不背于规矩。谢玄晖有言④:‘好诗如弹丸’, 此真活法也。”后村按谓:“以宣城诗考之,如锦工机锦,玉人琢玉,穷巧极妙,然后 能流转圆美。近时学者误认弹丸之喻,而趋于易;故放翁诗云:‘弹丸之论方误人。’ 然则欲知紫薇诗者④,观此集序,则知弹丸之语,非主于易”云云。按琢玉工乃陈克 《九僧诗序》中语。夫诗至于圆,如学道证圆通,非轻滑也。赵章泉以东莱与涪翁并称 ⑤,屡道圆活,如《淳熙稿》卷十七《与琛卿论诗》一绝曰:“活法端须自结融,可知 琢刻见玲珑。涪翁不作东莱死,安得斯文日再中。”“琢刻见玲珑”五字,可以释放翁 之惑矣。后村引放翁语,见《答郑虞任》七古,曰:“区区圆美非绝伦,弹丸之说方误 人。”放翁自作诗,正不免轻滑之病,而其言如是;其于古今诗家,仿作称道最多者, 偏为古质之梅宛陵。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七谓⑥:“圣俞诗、近世少有喜者, 或加毁訾,惟陆务观重之。此可为知者道也。”余按《剑南集》中诗,显仿宛陵者,有 《寄酬曾学士》、《过林黄中食柑子》、《送苏召叟入蜀》、《与同官纵谈鬼神》、 《哲上人以端砚遗子聿》、《假山》、《春社日》、《熏蚊》之类。《雨夜怀唐安》之 “萤依湿草同为旅”,则宛陵《依韵和子充夜雨》之“湿萤依草没”也;《书斋壁》之 “菱刺磨成芡实圆”,则宛陵《依韵和晏相公》之“苦词未圆熟,刺口剧菱芡”也。 《读宛陵先生诗》云:“欧尹追还六籍醇,先生诗律擅雄浑。导河积石源流正,维岳崧 高气象尊。玉磬漻漻非俗好,霜松郁郁有春温。向来不道无讥品,敢保诸人未及门。” 又《读宛陵诗》曰:“李杜不复作,梅公真壮哉。岂惟凡骨换,要是顶门开。锻炼无余 力,渊源有自来。平生解牛手,余刃独恢恢。”又《书宛陵集后》云:“突过元和作, 巍然独主盟。诸家义皆堕,此老话方行。赵璧连城价,隋珠照眼明。粗能窥梗概,亦足 慰平生。”《李虞部诗序》云:“歌诗复古,梅宛陵独擅其宗。”《梅圣俞别集序》云: “先生于诗,非待学而能,然学亦无出其右。置字如大禹铸鼎,炼句如后夔作乐;成篇 如周公致太平。欲学不得,欲赞不能”云云。唱叹备至,于他家盖未有是。如于少陵, 不过悲其志事,作泛称语,不详论诗律也。参观《东屯高斋记》、《草堂拜少陵遗像》 五古、《读杜诗》七绝、《读李杜诗》五律等作。欧阳永叔作《圣俞墓志》曰⑦:“其 初喜为清丽闲肆,久则涵演深远,间亦琢刻以出怪巧”;又《水谷夜行》诗云:“梅翁 事清切,石齿漱寒濑。”而放翁《示子遹》则曰:“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中年始 少悟,渐若窥弘大。怪奇亦间出,如石漱湍濑”;全取欧公称宛陵语以自道。宛陵《和 晏相公韵》曰:“因令适性情,稍欲到平淡”;《读邵不疑诗卷》曰:“作诗无古今, 唯造平淡难。”《答萧渊少府卷》曰:“大都精意与俗近,笔力驱驾能逶迤”放翁《题 萧彦毓诗卷》则云:“诗卷雄豪易得名,尔来闲淡独萧卿”;《追怀曾文清公呈赵教授》 则云:“工夫深处却平夷”;《夜坐示桑甥》云:“好诗如灵丹,不杂膻荤肠。大巧谢 琱琢,至刚反摧藏”;《读近人诗》云:“琢琱 自是文章病,奇险尤伤气骨多。君看太 羹玄酒味,蟹螯蛤柱岂同科”;《何君墓表》中有“诗欲工、而工非诗之极”一节,皆 重言申明平淡之旨。《邵氏闻见后录》谓⑧“鲁直诗到人爱处,圣俞诗到人不爱处”。 按吴可《藏海诗话》引东坡谢李公择惠诗帖云:“公择遂做到人不爱处”;叶梦得《石 林燕语》卷八亦记东坡语云⑨:“凡诗须做到众人不爱可恶处,方为工。”邵氏盖用苏 语。《栾城遗言》载鲁直盛称圣命诗事⑩,可参观。《匏庐诗话》卷上乃言⑾:“宋诗 能到俗人不爱者,庶几黄豫章”;似仅本放翁诗,未考其源也。放翁则屡用其语,《明 日复理梦中作》曰:“诗到无人爱处工”;《山房》曰:“诗到令人不爱时”;《朝饥 示子书》曰:“俗人犹爱未为诗。”按此意即昌黎《与冯宿论文书》所谓“小惭小好、 大惭大好”之正面。其于宛陵之步趋塐画,无微不至,庶几知异量之美者矣。抑自病其 诗之流易工秀,而欲取宛陵之深心淡貌为对症之药耶。全谢山《鲒埼亭集》外编卷二十 六《春凫集序》言东坡作诗为李杜别子⑿,而论诗乃致不满于李杜,言行一若不符。按 《渭南文集》卷十五《梅圣俞别集序》曰⒀:“苏翰林多不可古人,惟次韵和陶渊明及 先生二家诗而已。”东坡和陶,世所熟知,东坡竺好宛陵,则未之他闻。然二家冲和质 淡,与东坡诗格不侔,斯亦放翁前事之师,而谢山之说又得旁证矣。宛陵《依韵和晏相 公》所云:“苦词未圆熟,刺口剧菱芡”,即是弹丸之说。严沧浪力排江西派,而其论 “诗法”,一则曰“造语须圆”,再则曰“须参活句”,与“江西派图”作者吕东莱之 说无以异。放翁《赠应秀才》诗亦谓:“我得茶山一转语,文章切忌参死句。”故知圆 活也者,诗家靳向之公⒁,而非一家一派之私言也。(115—117页) ①《艇斋诗话》:宋曾季貍(号艇斋)撰,一卷。 ②吕本中:宋诗人,学者称东莱先生。有《紫薇诗话》一卷,故人称紫薇。 ③《后村大全集》:宋刘克庄(字潜夫,号后村)撰,一百九十六卷。 ④谢玄晖:南朝齐代诗人谢朓字。宣城人,故又称宣城。 ⑤赵章泉:宋赵蕃字。撰有《淳熙稿》二十卷。 ⑥阵振孙:宋代书录家。撰有《直斋书录解题》二十二卷。 ⑦欧阳永叔:宋代作家欧阳修字。圣俞:宋代诗人梅尧臣字。 ⑧《邵氏闻见后录》:宋邵博撰,三十卷。其前录二十卷是其父邵伯温撰,后录是其续书。 ⑨《石林燕语》十卷,《藏海诗话》一卷,均宋人诗话。 ⑩《栾城遗言》:宋苏辙言,苏籀记,一卷。 ⑾《匏庐诗话》:清沈涛撰,三卷。 ⑿全谢山:清全祖望字。撰有《鲒埼亭集》三十八卷,外编五十卷。 ⒀《渭南文集》:宋陆游撰,五十卷。 ⒁茶山:宋诗人曾几,号茶山居士。靳向:指追求向往。 古今中外谈艺者论诗,均以“流转圆美”为佳,正像谢朓所说“好诗如弹丸”,这 不单是声律上的最高境界,还包括情思的曲折,吐辞的婉转,风格的柔美。吕本中论诗 “讲活法”,是指作诗既要按照诗体的规矩,又不受规矩的限制,能有出奇的变化,而 又不违反规矩,他以为“如弹丸”正是真活法。刘克庄以谢朓的诗为例,认为他像雕玉 工一样,经过穷工雕琢,而后达到“流转圆美”的境界,并非易事。陆游以为“弹丸之 论方误人”实在是一种误会。这里指出:诗的圆活不是轻滑,而是赵蕃所说的“琢刻见 玲珑”,是要经过一番锤炼的功夫方能达到。陆游作诗,正有轻滑之病,他好仿作别人 的诗,而其中以仿古朴质实的梅尧臣诗为最多。陈振孙说,梅诗为当代人所喜欢的较少, 唯独陆游喜欢仿作。这一则中举引了若干陆游显仿梅诗的例子,甚至有的诗句仅是稍加 变换,如将梅诗“湿萤依草没”仿为“萤依湿草同为旅”等。陆游仿梅诗,确实觉得梅 诗好,在《读宛陵先生诗》中称梅诗“源流正”、“气象尊”,“诗律擅雄浑”;《读 宛陵诗》中将梅诗与李杜诗相比,称梅为“解牛手”,于诗“锻炼无余力,渊源有自来”; 《书宛陵集后》更将梅集比作价值连城的赵璧、随珠,只要“粗窥梗概”,便“足慰平 生”;他认为梅诗不是学而能,有人即便学,也无法超过他,因为梅诗对每个字的选用 安排“如大禹铸鼎”稳重扎实,对每句诗的锤炼“如后夔作乐”巧于变化,对整篇诗的 布局“如周公致太平”周密妥切,想学都学不到手。而陆游对杜诗的评价,多是一般性 的泛泛称赞,没有具体评论,唯独对梅诗细细咀嚼,赞叹不已。欧阳修曾初喜梅诗之清 丽与怪巧,陆游也附合此说。梅尧臣认为自己“苦词未圆熟”(《依韵和晏相公》), 崇尚平淡的诗风,认为古今之诗作,平淡亦是难于达到的境界。陆游推崇梅诗,认为他 的平淡之意正在于脱俗,不凑热闹,不杂羶荤,不尚雕琢,不造奇险,也正是邵博所谓 “尧臣诗到人不爱处”。苏轼更以诗做到众人不爱、可恶处,方为工。所谓“众人不爱”, 就是沈涛说的“俗人不爱”,陆游在诗中屡用此语,如“诗到无人爱处工”,好诗绝不 迎合一般人的口味。钱先生在这一则里提出的这个问题,可用宋玉《对楚王问》来说明, 即“其曲弥高,其和弥寡”。曲调有高的,一般人听不懂,要有能欣赏高曲调的人才能 听得懂。梅尧臣的诗追求平淡,不易为人们所欣赏,陆游的诗流易工秀,与梅诗的深心 淡貌不同,但陆游却能赏识,这很难得。他要用梅诗的深心淡貌,补救他的不足,故竭 力推重梅诗。韩愈也有类似的创作体验:每每自己满意的作品,人说不好;自己不满意 且不敢出示于人的作品,反而人皆说好,总是小惭小好,大惭大好。对此,韩愈悟到了 作文的道理,要“弃俗尚”,“从于寞寂之道”,切忌“争名于时”。此意真可谓寄托 深妙的远见卓识。 法国诗人贝莱说他喜欢的都是惹人讨厌的那种东西,英国诗人查普曼也不以没有人 喜欢他的诗而感到不满足。都是悟到了作文的道理,不去争名于一时。 总之,无论是梅尧臣追求的平淡,苏轼所谓“众人不爱、可恶处,方为工”,还是 韩愈总结的可贵经验,都未离“弹丸”之说。严羽论诗法强调“造语须圆”,“须参活 句”,与他反对的江西诗派的吕本中“讲活法”是一致的。可见,艺术上的圆活是各种 艺术流派所追求的至高境界。《谈艺录补遗》还讲到作诗有贵活句,贱死句的问题,读 诗亦有活参死参之分,如对苏轼《惠崇春江晓景》:“春江水暖鸭先知”句的理解,清 人毛奇龄在《西河诗话》中提出:“鹅也先知”,便是死在句下。作诗切题而无寄托是 为“死句”,读诗过泥亦为死参,所以说读诗也有圆熟的问题,不能过于拘泥于字面的 阐释。 (一二)活路与死门 《沧浪诗话》曰:“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终非古人之诗。”陆仲昭《诗镜》曰①:“古人佳处,不在言语间。气太重,意太深,声太宏,色太厉,佳而不佳。诗不患无材,而患材之扬;不患无情,而患情之肆;不患无言,而患言之尽;不患无景,而患景之烦。”王渔洋《居易录》论《唐贤三昧集》引洞山云②:“语中无语,名为活句”③,又达观云:“才涉唇吻,便落意思。并是死门④,故非活路。”(274—275页) ①陆仲昭:明陆时雍字,在辑《古诗镜》、《唐诗镜》的基础上,撰有《诗镜总论》一卷。 严羽《沧浪诗话》上的这段话是有针对性的,他不满意宋人多发议论、爱用典故的通病,所以才说这番话。他是把“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作为诗之患提出来的,很有意义。他反对作诗过分追求造句新奇、议论说教、卖弄学问,这不但是对诗歌内容的要求,也包括对形式的要求。 (一三)诗中理语 子才所称“诗中理语”,皆属人事中箴规。贺黄公《载酒园诗话》卷一以驳严沧浪 “诗有别趣非关理”开宗明义①,曰:“然理原不足以碍诗之妙,如元次山《春陵行》、孟东野《游子行》、韩退之《拘幽操》、李公垂《悯农济》②,真是六经鼓吹。”是亦只以“理”作道德解会。黄白山《载酒园诗评》卷上驳之曰③:“沧浪理字原说得轻泛,只当作实事二字看,后人误将此字太煞认真,全失沧浪本意”;卷下论陆鲁望《自遣》七绝又曰④:“此沧浪所谓无理而有趣者,理字只如此看,非以鼓吹经史、裨补风化为理也。”其驳黄公解“理”字太隘,是也。然于“沧浪本意”未知得否。沧浪以“别才非书”、“别趣非理”双提并举,而下文申说“以文字为诗,才学为诗”,“多务使事,必有来历出处”,皆“书”边事,惟“以议论为诗”稍著“理”字边际。所数诗流之 “江西宗派”⑤,亦只堪示以“书”为作诗之例。南宋诗人篇什往往“以诗为道学”,道学家则好以“语录讲义押韵”成诗(参观第87页补订二);尧夫《击壤》⑥,蔚成风会。真西山《文章正宗》尤欲规范词章⑦,归诸义理。窃疑沧浪所谓“非理”之“理”,正指南宋道学之“性理”;曰“非书”,鍼砭“江西诗病”也,曰“非理”,针砭《濂洛风雅》也⑧,皆时弊也。于“理”语焉而不详明者,慑于显学之威也;苟冒大不韪而指斥之,将得罪名教,“招拳惹踢”(朱子《答陈肤仲》书中语)。方虚谷尊崇江西派诗⑨,亦必借道学自重;严沧浪厌薄道学家诗,却只道江西不是。二事彼此烘衬。余姑妄揣之,非敢如沧浪之“断千百年公案”也。(544—5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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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梦楼 -- 发布时间:2004/10/29 13:34:50 -- 文体论 (一)论诗乐离合 焦理堂《雕菰集》①卷十四《与欧阳制美论诗书》略谓:“不能已于言,而言之又不能尽,非弦诵不能通志达情。可见不能弦诵者,即非诗。周、秦、汉、魏以来,至于少陵、香山②,体格虽殊,不乖此恉。晚唐以后,始尽其词而情不足,于是诗文相乱,而诗之本失矣。然而性情不能已者,不可遏抑而不宣,乃分而为词,谓之诗余。诗亡于宋而遁于词,词亡于元而遁于曲。譬如淮水之宅既夺于河,而淮水汇为诸湖也”云云。按《通志》③卷四十九《乐府总序》谓:“古之诗,今之词曲也。若不能歌之,但能诵其文而说其义理可乎。奈义理之说既胜,则声歌之乐日微,章句虽存,声乐无用”;《正声序论》复申厥说。理堂宗旨实承渔仲,而议论殊悠谬。近有选词者数辈,尚力主弦乐之说,隐与渔仲、理堂见地相同。前邪后许④,未之思尔。诗、词、曲三者,始皆与乐一体。而由浑之划,初合终离。凡事率然,安容独外。文字弦歌,各擅其绝。艺之材职,既有偏至;心之思力,亦难广施。强欲并合,未能兼美,或且两伤,不克各尽其性,每致互掩所长。即使折衷共济,乃是别具新格,并非包综前美。匹似调黑白色则得灰色,以画寒炉死灰,惟此最宜;然谓灰兼黑白,粉墨可废,谁其信之。若少陵《咏韦偃画松》所谓“白摧朽骨,黑入太阴”,岂灰色所能揣侔,正须分求之于粉墨耳。诗乐分合,其理亦然。理堂遽谓不能弦诵即非诗,何其固也。程廷祚《青溪集》⑤卷二《诗论》第十五力驳郑渔仲说,以为“诗之切学者二,义理、声歌,而乐不与。徒以诗为乐之用,则诗与乐皆失其体。”虽程氏旨在申孔子“诗教”之说⑥,主以四始六义⑦,救三风十愆⑧,而其言殊可节取。曰义理,则意义是也;曰声歌,则诗自有其音节,不尽合拍入破⑨,所谓“何必丝与竹”者也,亦所谓“拗破女儿嗓”者也。参观《养一斋诗话》卷四诗乐表里条驳李西涯,又David Daiches:The Place of Meaning in Poetry一书⑩。理堂“诗亡”云云,又拾明人唾余。(26—27页) ①焦理堂《雕菰集》:清焦循字理堂,晚年筑楼曰雕菰楼,因名集。集二十四卷。 钱先生在《诗乐离合,文体递变》一节里说:“诗者,文之一体”,“先民草昧,词章未有专门。于是声歌雅颂,施之于祭祀、军旅、昏媾、宴会,以收兴观群怨之效。”可见,诗与音乐的关系。诗的产生最初是由于音乐和舞蹈的需要,它本身没有独立的文学生命。《史记·孔子世家》云:“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就是说那时的诗大半是乐舞的辞曲填充物。 (二)文体递变 金刘祁《归潜志》①卷十三始言:“唐以前诗在诗,至宋则多在长短句,今之诗在俗间俚曲。”明曹安《谰言长语》②卷上亦曰:“汉文、唐诗、宋性理、元词曲。”七子祖唐桃宋③,厥词尤放。如《李空同集》④卷四十八《方山精舍记》曰:“宋无诗,唐无赋汉无骚。”《何大复集》⑤卷三十八《杂言》曰:“经亡而骚作,骚亡而赋作,赋亡而诗作。秦无经,汉无骚,唐无赋,宋无诗。”胡元瑞《诗薮》⑥内编卷一曰: “宋人词胜而诗亡矣,元人曲胜而词亦亡矣”;又曰:“西京下无文矣,东京后无诗矣”;又曰:“骚盛于楚,衰于汉,而亡于魏;赋盛于汉,衰于魏,而亡于唐。”(27—28页)夫文体递变,非必如物体之有新陈代谢,后继则须前仆。譬之六朝俪体大行⑦,取散体而代之⑧,至唐则古文复盛,大手笔多舍骈取散。然俪体曾未中绝,一线绵延,虽极衰于明,参观沈德符《野获编》钱枋分类本卷十《四六》条⑨。而忽盛于清;骈散并峙,各放光明,阳湖、扬州文家,至有倡奇偶错综者⑩。几见彼作则此亡耶。复如明人八股⑾,句法本之骈文,作意胎于戏曲,岂得遂云制义作而四六院本乃失传耶⑿。诗词蜕化,何独不然。诗至于香山之铺张排比,词亦可谓尽矣,而理堂作许语,岂知音哉⒀。即以含蓄不尽论诗,理堂未睹宋之姜白石《诗说》耶⒁。亦未闻王渔洋、朱竹坨、全谢山之推白石诗为参活句,有唐音耶⒂。按谢山语见《鲒埼亭文集》外编卷二十六《春凫集序》⒃,许增《榆园丛刻·白石道人诗词》评论未收。《白石诗说》独以含蓄许黄涪翁⒄,以为“清庙之瑟,一唱三叹”,其故可深长思也。“诗亡”之叹,几无代无之。理堂盛推唐诗,而盛唐之李太白《古风》第一首即曰:“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正声何微芒,哀怨起骚人。扬马激颓波⒅,开流荡无垠。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我志在删述,垂晖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⒆”盖亦深慨风雅沦夷,不甘以诗人自了,而欲修史配经,全篇本孟子“诗亡然后《春秋》作”立意⒇。岂识文章未坠,英绝领袖,初匪异人任乎。每见有人叹诗道之穷,伤己生之晚,以自解不能作诗之嘲。此譬之败军之将,必曰:“非战之罪”(21),归咎于天;然亦有曰“人定可以胜天”者矣(22)。亡国之君,必曰“文武之道,及身而尽”(23);然亦有曰“不有所废,君何以兴”者矣(24)。若而人者,果生唐代,信能掎裳联袘,传觞授简,敦槃之会(25),定霸文盟哉。恐只是少陵所谓“尔曹”,昌黎所谓“群儿”而已(26)。而当其致慨“诗亡”之时,并世或且有秉才雄骜者,勃尔复起,如锺记室所谓“踵武前王(27),文章中兴”者,未可知也。谈艺者每蹈理堂复辙,先事武断:口沫未干,笑齿已冷。愚比杞忧(28),事堪殷鉴(29)。理堂执着“诗余”二字,望文生义。不知“诗余”之名,可作两说:所余唯此,外别无诗,一说也;自有诗在,羡余为此,又一说也。诗文相乱云云,尤皮相之谈 (30)。 ①刘祁《归潜志》:金未丧乱时,祁(字京叔)归隐乡间,居室名归潜,因以名集,十四卷,多记金事。 这两则说文体递变的道理,不像物体的演化,必须经过新陈代谢、前仆后继。中国各种文体,渊源于五经。历代文体的变化,有自身的原因,也有社会的原因。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云:“四言敞而有楚辞,楚辞敞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敞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他说的只是文体自身发展的原因,鉴于已有文体出现弊端,才促成新文体的产生。“弊”就是毛病,当某位敏感的文学家发现已有的文体在内容或形式上有着某种毛病或束缚时,便要寻求出路,由《诗经》的四言到形体较为自由的《楚辞》,然后古诗、五言、七言、律诗、绝句、词、曲,皆是伴随着社会生活的发展变化而产生的新的文体。 (三)诗文的侵入与扩充 林谦之光朝《艾轩集》①卷五《读韩柳苏黄集》一篇,比喻尤确。其言曰:“韩柳之别犹作室②。子厚则先量自家四至所到,不敢略侵别人田地。退之则惟意之所指,横斜曲直,只要自家屋子饱满,不问田地四至,或在我与别人也。”即余前所谓侵入扩充之说。子厚与退之以古文齐名,而柳诗婉约琢敛,不使虚字,不肆笔舌,未尝如退之以文为诗。艾轩真语妙天下者。《池北偶谈》卷十八引林艾轩论苏黄之别③,犹丈夫女子之接客,亦见此篇。(34页) ①《艾轩集》:宋林光朝(字谦之)撰,九卷,附录一卷。 关于诗文侵入扩充的文学现象,焦循指为“诗文相乱”,确是浮浅之见。把一向认为不宜入文的事物,取作为文的材料;把一向认为不雅的字句,组织成文彩斐然可观的篇章,钱先生认为说是“诗文境域之扩充,可也”。金赵秉文深为“少陵知诗之为诗,未知不诗之为诗”而遗憾,赞赏韩愈“以古文浑灏,溢而为诗”(《滏水集·与李孟莫书》),确是高见。这一则举林光朝的一段韩柳比较的说法,颇为形象。他说韩愈与柳宗元的不同犹如造屋子,柳宗元先丈量自家应占的面积,不敢有丝毫出圈,而韩愈则先想好自己需要如何安排,依自己的心愿,不管是否会侵占到他人的地盘。以诗而论,柳诗是按诗的意境来写,韩诗是以文为诗,打破诗文的局限。这个比喻很形象,将造屋的丈量面积,比作恪守文体的限制,与韩愈的开拓境界自然不同了。 (四)以文为诗与以诗为词 刘会孟论词①,与其论诗一揆②,若一反《后山诗话》评韩“以文为诗”、苏“以诗为词”之“非本色”③者。《须溪集》卷六《辛稼轩词序》云④:“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岂与群儿雌声较工拙。然犹未至用经用史,率雅颂入郑卫也⑤。自辛稼轩前⑥,用一语如此者,必且掩口。乃稼轩横竖烂漫。乃知禅家棒喝⑦,头头皆是。”(362页) ①刘会孟:宋刘辰翁字,号须溪。 这一则从宋代诗人刘辰翁论词与论诗采用同一个准则说起,刘辰翁《须溪集》卷六《赵仲仁诗序》云:“文人兼诗,诗不兼文。杜虽诗翁,散语可见,惟韩苏倾竭变化,如雷霆河汉,可惊可快,必无复可憾者,盖以其文人之诗也。”(见《谈艺录》34页)这是说文人如韩愈苏轼可以以文为诗,诗人杜甫,诗不兼文,他的文不出名。这里赞美韩苏的以文为诗,突破诗文的界限。宋代另一位诗人陈师道在《后山诗话》里说:“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评韩愈 “以文为诗”,苏轼“以诗为词”,说明他反对“以文为诗”,“以诗为词”,主张保持诗和词的本色。刘辰翁赞美韩苏对各自采用的文体都有所突破,也就是前面讲到的侵入扩充之说。韩诗苏词均“非本色”,都不是诗和词本来所要求的样子,说韩愈以文侵入了诗,或是说他的诗扩充到文句亦可;说苏轼以诗侵入了词,或是说他的词扩充到诗句亦可,总之,他们都不恪守诗词本色的束缚,都有所突破。 (五)柏梁体 堆垛物名,仿“柏梁体”之句①,唐宋以下,作者偶为之,不复覙缕②。所见莫如诸襄七锦《绛跗阁诗集》之乐此不疲者③,兹举五七言古近体各一例。卷一《述怀》第三首:“蓑笠铚耨俯④,弓庐陶旖段。砗磲玛瑙珠⑤,鱼菽盐豉蒜”;卷八《又赋玉瓮诗》:“卣壘敦*鬳匜鬲,觚隸角洗槃盂彝”⑥;《七虫篇》:“鼃黾蛾螳鼠雀蝉⑦,飞鸣跳伏阶庭前”;卷十《六和塔宋刊四十二章经》:“沈贺钱陈董,虞洪宋李韩。隶真行狎草,长短瘠肥宽⑧”。先于徐文靖所为者⑨,南宋郑青山清之《安晚堂诗集》⑩卷七《病后再和前韵》第二首:“事业镂冰何所有,之乎者也已焉哉。”《随园诗话》卷四载张璨《戏题》⑾:“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他。而今七事都更变,柴米油盐酱醋茶”;张南山《花地集》⑿卷二《曾朴园》:“烟霞泉石风花月,柴米油盐茶醋糖”;《两般秋雨庵随笔》卷四引郭臣尧《捧腹集·村学诗》⒀:“赵钱孙李周吴郑⒁,天地玄黄宇宙洪”⒂;又柏梁体之打诨也⒃。(523—524页)《明诗综》⒄卷八范嵩《过太平府有感》:“昨夜月明乡梦醒,杜鹃啼上杜鹃花。” ①柏梁体:七言古体联句。相传汉武帝筑柏梁台宴群臣时的七言联句,句句押平声韵,称柏梁体。 提到柏梁台诗,最早的是《东方朔别传》、《汉武帝集》,稍晚的是《艺文类聚》、《古文苑》。清人顾炎武认为是伪作,游国恩据颜延之《庭诰》云“挚虞文论,足称优洽,《柏梁》以来,继作非一,所纂至七言而已”,进而考证这首托于古人以文为戏之作,似乎在挚虞的《文章流别集》里已经录入,则其作不能早于魏晋。而魏晋时代尚清谈,一些士大夫遇事互相调笑时,有用联句语、联句诗、联句赋者,如《世说新语·言语篇》记谢太傅寒雪日集儿女讲论文义事,雪下大了,公曰:“大雪纷纷何所似”,兄子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便可以看作是韵同义贯的咏雪联句诗。 (六)章咒气与偶颂气 纪晓岚《点论李义山诗集》①卷下评《戊辰会静中出贻同志二十韵》云:“终恨有章咒气”②;《点论苏文忠诗集》卷四评《读道藏》云:“作僧家诗③,不可有偈颂气 ④;作道家诗⑤,不可有章咒气。此固未免于章咒。”(546页) ①纪晓岚:清纪昀字。 李商隐《戊辰会静中出贻同志二十韵》这首诗讲的“会静”,指道家凝神养静修炼说,在这时候,作者想象飞腾,就会想到许多神仙故事,如说:大道谅无外,会越自登真。丹元子何索?在己莫问邻。蒨璨玉琳华,翱翔九真君。…… (七)以诗品作诗 以“诗品”作诗,可上溯《诗·大雅·烝民》:“吉甫作诵,穆如清风”①;少陵 “翡翠兰苕”②,退之“鲸牙龙角”③,滥觞于是矣。(《钱锺书研究》11页) ①吉甫:周宣王时大臣尹吉甫,助宣王中兴。 以“诗品”作诗,可以追溯到《诗经·烝民》,尹吉甫作诗送别仲山甫,称所作的诗“穆如清风”,用诗句来讲这首诗。用诗句来讲诗的,叫以“诗品”作诗。最突出的是唐代司空图的《诗品》。《诗品》二十四首,是二十四篇评诗之作,又是二十四首诗,即以诗来评诗。“穆如清风”便是以诗句来评诗,所以是以诗评诗最早的。 (八)传记通于小说 平景荪《樵隐昔寱》卷十四《书望溪集书左忠毅公逸事后》①云:“篇中自‘史前跪’以下数行文字,奕奕有生气。然据史可法《忠正集》崇祯乙亥十一月祭忠毅文云②: ‘逆珰陷师于狱,一时长安摇手相戒,无往视者。法不忍,师见而颦蹙曰:尔胡为乎来哉!’忠正述当日情事,必不追讳,岂易以一言哉。《龙眠古文》一集左光先《枢辅史公传》③亦只云:‘子已至此,汝何故来死!’”按《戴南山全集》④卷八《左忠毅公传》记此事云:“光斗呼可法而字之曰:‘道邻,宜厚自爱!异日天下有事,吾望子为国柱⑤。自吾被祸,门生故吏,逆党日罗而捕之⑥。今子出身犯难,殉硁硁之小节,而撄奸人之锋。我死,子必随之,是再戮我也!’”又与史、左两文所记不甚合。然《望溪文集》⑦卷九《左忠毅公逸事》中此节文自佳:“史前跪,抱公膝而呜咽。公辨其声,而目不可开,乃奋臂,以指拨眦,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来前。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拄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无愧平氏所称“奕奕有生气”。盖望溪、南山均如得死象之骨,各以己意揣想生象,而望溪更妙于添毫点睛,一篇跳出。史传记言乃至记事,每取陈编而渲染增损之,犹词章家伎俩,特较有裁制耳(参观《管锥编》117页又《宋诗选注》论范成大《州桥》)。刘子玄读史具眼⑧,尚未窥此,故坚持骊姬“床第私”语之为纪实⑨,只知《庄子》、《楚辞》之为“寓言”、“假说”而不可采入史传(参观《管锥编》165页、 1297页)。于“史”之“通”,一间未达。譬如象之杀舜⑩、子产之放鱼⑾,即真有其事,而《孟子·万章》所记“二嫂使治朕栖”、“郁陶思君尔”、“圉圉焉、洋洋焉”、 “得其所哉、得其所哉”等语,断出于悬拟设想。如闻其声,如得其情,生动细贴,堪入小说、院本。儒宗“传记”(参观赵岐《题辞》),何减“园吏”“骚人”之“伪立宾主”哉。当吾国春秋之世,希腊大史家修昔底德自道其书记言⑿,早谓苟非已耳亲聆或他口所传,皆因人就事之宜,出于想当然而代为之词,信不自欺而能自知者。行之匪艰,行而自省之惟艰,省察而能揭示之则尤艰。古希腊人论学谈艺,每于当时为独觉⒀,于后代为先觉,此一例也。(363—365页) ①平景荪:清平步青字。撰有《樵隐昔寱》二十卷。左忠毅公:明诤臣左光斗,为阉党魏忠贤所害,惨死狱中。 这里讲到传记、历史散文与传奇小说有相通处。这是三种不同的文体,钱先生认为从不同文体中可以看到相通之处。 (九)八股文通于戏曲 八股古称“代言”,盖揣摹古人口吻,设身处地,发为文章;以俳优之道①,扶圣贤之心。董思白《论文九诀》之五曰“代”是也②。宋人四书文自出议论,代古人语气似始于杨诚斋③。及明太祖乃规定代古人语气之例④。参观《学海堂文集》卷八周以清、侯康所作《四书文源流考》⑤,然二人皆未推四书文之出骈文。窃谓欲揣摩孔孟情事,须从明清两代佳八股文求之,真能栩栩欲活。汉宋人四书注疏,清陶世征《活孔子》⑥,皆不足道耳。其善于体会,妙于想象,故与杂剧传奇相通。徐青藤《南词叙录》论邵文明《香囊记》⑦,即斥其以时文为南曲,然尚指词藻而言。吴修龄《围炉诗话》卷二论八股文为俗体⑧,代人说话,比之元人杂剧。袁随园《小仓山房尺牍》⑨卷三《答戴敬咸进士论时文》一书,说八股通曲之意甚明。焦理堂《易余籥录》卷十七以八股与元曲比附⑩,尤引据翔实。张诗舲《关陇舆中偶忆编》记王述庵语⑾,谓生平举业得力《牡丹亭》,读之可命中,而张自言得力于《西厢记》⑿。亦其证也。 ①俳优之道:俳优俗谓滑稽戏,此指不庄重的方法。 一般文学史讲到明清两代文学,多注重小说、戏曲,故使一般读者对诗文知之甚少,尤其是八股文,是怎样一种文体,有些什么特点,了解不多,仅将它看作是应举的必修课。这里两则指出八股文的渊源、与戏曲相通的特色,均为前人所未明确论述的。 |
-- 作者:梦楼 -- 发布时间:2004/10/29 13:36:22 -- 修辞 (一)博喻 返回目录 (1) ①酴醿:即荼縻花,蔷薇科。 ②何郎:三国魏何晏,字平叔,面白皙,美姿仪,时有傅粉何郎之称。 ③荀令:三国魏荀彧,字文若,《襄阳记》载:荀令至人家,坐处三日香气不歇, 因有留香之说。 ④《冷斋夜话》:宋释惠洪(原名洪觉范)撰,十卷。 ⑤谢郎:南朝宋谢庄,美仪容,尝下殿时雪集衣,皇帝以为瑞兆。 ⑥《野客丛书》:宋王楙撰,三十卷。 ⑦渊材:宋音乐家彭渊材,释惠洪叔父。时洪觉范奇于诗,郑元佐奇于命,渊材奇 于乐,谓新冒三奇。 ⑧指唐玄宗贵妃杨太真,曾于华清宫(在今陕西临潼县南)之温泉沐浴。 ⑨用孔子反卫,见海子在锦帏中,以比盛开的花。《典略》:“夫人在锦帷中。” ⑩用越鄂君用绣被堆拥着越女,以比喻牡丹之含苞初放。见西汉刘向《说苑·善说》。 比喻俗谓打比方,在中国诗文中有悠久的传统,《诗经》首篇《关睢》首句即以挚 鸟求偶比喻男女间的爱情。这里举引黄庭坚的《观王主簿家酴醿》,咏花以美男子何晏比喻它色白,以荀彧留香比喻它芳香,确实少见。因为一般常见的是以花与女子互相比 喻。这一则主要是讲博喻,即用几样东西来喻一种花,李商隐诗在修辞上早已采用这种 方法,比如《牡丹》诗的颈联:“石家蜡烛何曾剪,荀令香炉可待熏?”以晋代石崇以 蜡烛代薪的富有,比喻牡丹的富贵;以荀令不必用香炉熏香,比喻牡丹的香气,这里他不仅用男性喻花,一反以往用美女喻花,而且同时用两个男性喻一种牡丹。还是这首 《牡丹》的首联:“锦帏初卷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用南子在锦帏中比喻盛开的 牡丹,又用越鄂君以绣被堆拥越女比喻含苞欲放的牡丹,以两种女子的妩媚姿态,比喻 牡丹有盛开着的,有欲开的蓓蕾,错落有致,形象十分生动。这里还举引彭渊材的《海 棠》诗,一句用杨贵妃出浴之艳丽,喻其娇羞;一句用何晏食汤饼汗出,面色更洁白,喻其色白。并用美女子、美丈夫兼比海棠的姿色,栩栩如生。此外,也有用三种东西作 比的,如贺铸的《青玉案》:“试问闲愁部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后面三句,是用烟草、风絮、梅雨三种扰人的事物喻愁,比“载不动”的深重之愁更加 愁烦。还有用四种、五种东西作比的,钱先生谓之博喻。 (2) 《成唯识论》卷八①:“心所虚妄变现,犹如幻事、阳焰、梦境、镜像、光影、谷 响、水月。”则又非十如、八如、六如,而为七如也②。(《钱锺书研究》32页) ①《成唯识论》:由护法等十大论师分论,释世亲之三十颂,后由唐玄奘合糅为十 卷,是瑜珈一宗的精要。 ②十如:即十个比喻,《诸法释论》第十二举十喻是: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 虚空、如响、如揵闼婆城、如梦、如影、如镜中象、如化。《维摩所说经·方便品》第 二说“是身无常、无强、无力、无坚”,于“无常”、“无坚”举十喻是:如聚沫、如 泡、如炎、如芭蕉、如幻、如梦、如影、如响、如浮云、如电。八如:唐译《华严经· 十地品》第二十六之四先后两次举八喻是:如幻、如梦、如影、如响、如水中月、如镜 中象、如焰、如化。六如:《金刚经》的“六如”流传最广,即:如梦、幻、泡、影、 露、电。明代画家唐寅自号六如,本于此。《华严经》鸠摩罗什译本有“六如”,合真 谛、玄奘、义净、菩提流支四译本的“如灯、如星、如云”为“九如”。基督教诗将人 生脆促,举十多喻,即:如梦、如泡、如影、如露、如电、如云、如枝头花、如月下雷、 如风中叶、如箭脱弦、如鸟过空等。即喻其短促、无常、永不复返。此处所释据《谈艺 录补订》。《成唯识论》将心之虚妄举如七喻。 博喻是一连运用多种比喻,像佛教的“十如”就是。诗喻与禅喻有不少是相像的, 所以古代诗坛尝有“以禅说诗”者,如宋代严羽(《沧浪诗话》),明代锺惺、谭元春 (《诗归》)等,并以读诗为参禅。但禅与诗终究不同,禅可以借诗以证悟,一悟即可 以“得鱼忘筌”,不用喻了。用禅喻来解诗悟,一悟以后不能不用喻,喻成为诗的必要 部分,没有喻也就没有诗了。诗悟与禅悟在豁然开窍这一点上有相同之处。譬如释家喻 法之生灭不止,或喻人的身体无坚无常,或喻心的虚妄,有如幻、如梦、如影、如泡、 如电、如响、如露、如浮云等等。诗家喻人生亦有“人生如梦”,“人生如朝露”(曹 操《短歌行》),“人生如过眼姻云”等等说法。西方神秘宗师普罗提纳喻世之空妄, 有“梦中境”、“镜中影”、“水中像”的说法;古希腊大诗人平达喻人生有“影之梦”, 普洛塔克申解释说:“影已虚弱,影之梦更虚弱于影”,将影与梦重叠起来比喻人生,较释家“如梦”、“如影”的平列比喻,更加有深意,亦“更为警策”。基督教诗文喻 人生之脆促,是无坚无常,诗家喻人生危浅“如琉璃”亦喻其脆促,白居易有《简简吟》: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等。因此,无论说“十如”、“八如”、“七如”、 “六如”等等,都是比喻一种不长久又不易捕捉的东西,意在叹其玄妙,在这一点上, 古今中外之释家、文人的比喻互有发明。以上所讲全部受益于《谈艺录补订》。这类比喻的运用,在今日中国的民间,愈来愈由虚变实,如喻好景不长,是“兔子尾巴”或 “秋后蚂蚱”等等。 (二)曲喻 (《随园诗话》)卷五:“孟东野咏吹角云①:‘似开孤月口,能说落星心。’月不闻生口,星忽然有心,穿凿极矣。而东坡赞为奇妙,所谓好恶拂人之性也。”按潘德 舆《养一斋诗话》②卷一亦云:“东野闻角诗云云,东坡云:‘今夜闻崔诚老弹晓角, 始知此诗之妙。’东坡不喜东野诗,而独喜此二句,异矣。此二句乃幽僻不中理者,东 野集中最下之句也。”窃谓句之美恶固不论,若子才所说,则“山头”、“水面”、 “石脚”、“河口”等,皆为穿凿。杜老《游道林二寺》咏山谓“重掩肺腑”,《绝句》 六首谓“急雨梢溪足,斜晖转树腰”;任蕃题《葛仙井》谓“脉应山心”③;皇甫持正 赞顾况为“穿破月胁天心”④,尤当悬为禁忌。又何拘耶。桂未谷《札朴》卷三尝论木 以“头”称⑤,盖取义于人。随园不解近取诸身之义,识在经生之下。如宋末朱南杰 《学吟·垂虹亭》⑥诗有曰:“天接水腰”;明郁之章《书扇》至曰:“石枯山眼白, 霞射水头红”;则真“不中理”耳。且东野此二句见《晓鹤》诗,并非咏角;故有曰: “既非人间韵,枉作人间禽。”东坡误而二君沿之。 “月口”非谓月有口,乃指口形似月;“星心”非谓星有心,乃指尾形类心。鹤喙 牛角皆弯锐近新月,东坡殆因此致误。(242页) 明汪廷讷《狮吼记》第二十一折陈季常惧内⑦,诨云:“我娘子手不是姜,怎么半 月前打的耳巴,至今犹辣。”则由姜之形而引申姜之味。华兹华斯曰⑧:“语已有月眉、 月眼矣。复欲以五官百体尽予此等无知无情之物,吾人独不为已身地耶。”诺瓦利斯曰 ⑨:“比喻之事甚怪。苟喻爱情滋味于甜,则凡属糖之质性相率而附丽焉。”盖每立一 譬,可从而旁生侧出,孳乳蕃衍。犹树有本根,家有肇祖然。通乎此意,诗人狡狯,或 泰然若假可当真,偏足概全,如义山之“莺啼如有泪”、山谷之“白蚁战酣千里血”是 也;或爽然于权难作实,隅不反三,如香山《啄木曲》云:“锥不能解肠结,线不能穿 泪珠,火不能销鬓雪”,是矣。虽从言之路相反,而同归于出奇见巧焉。(344—345页) ①孟东野:唐孟郊字。《吹角》当为《晓鹤》。 ②《养一斋诗话》:清潘德舆撰,十卷。品评《诗经》至清代诗歌的成就、流变。 ③任蕃:晚唐诗人。 ④皇甫持正:唐诗人皇甫湜字。 ⑤桂未谷:清文学家桂馥,字东卉,号未谷,有《札朴》十卷。 ⑥《学吟》:集名,一卷。 ⑦汪廷讷:明剧作家。有剧本《狮吼记》二卷。陈季常:宋陈慥 字。其妻性妒,慥 宴客有声伎,妻以杖击壁,客遂散。苏轼有诗:“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⑧华兹华斯:十八、九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 ⑨诺瓦利斯:十八世纪末德国浪漫主义诗人。coc2比喻原是一种修辞手段,借彼喻 此,或借此喻彼,都是为了形象而委婉地表达思想或感情,增添文采。 这里举引两则比 喻,一是取义于人,一是以物喻人,均取其部分的相像或相类作比,新奇而绝妙。 一、孟郊《晓鹤》诗,因月形似口就以“月口”作比;因星形类心,就以“星心” 作比。才气横溢的苏轼对此倍加赞赏,而袁枚才分不如,竟指为穿凿,潘德舆更甚,反 以为“不中理”。这个看法的分歧,袁氏认为是“人之性”使然,其实这是文艺素养深 浅之分。这里举出不少喻例,如“山头”、“水面”、“石脚”、“河口”等,还有杜 甫以“肺腑”咏山,称“溪足”、“树腰”,任蕃称“山心”等等,皆是取其部分相像 或相类作比,“山头”即山的上端,犹如人头在人体的上端;“树腰”即树的中段,取 其类于人的腰部;“溪足”即水流的尽头,犹如人体下端的足。钱先生指出,这都是“近取诸身之义,识在经生之下”,也就是桂馥所说的“木以头称,盖取义于人”的意 思。这种修辞手法,西方也常有人采用,比如这里举出华兹华斯以“月眉”、“月眼” 作比,也是以五官百体比喻无知无情之物。李商隐有更为拟人的比喻,如“莺啼如有泪”, “蜡炬成灰泪始干”,黄庭坚亦有“白蚁酣战千里血”等等。这种修辞法的运用,无疑 可以增强艺术的感染力。 二、另有一种比喻手法,是以无知无情的物比喻人。如这里举引汪廷讷《狮吼记》杂剧,由生姜形象类手,引申出生姜之味,以生姜之辣味喻人手打人之狠毒,曲折至极,又十分恰切。诺瓦利斯以糖之甜味喻爱情滋味等,中外相通,都是引申开来以物喻人。 一个比喻的产生,“犹树有本根,家有肇祖”,从旁可以引申出若干奇妙的比喻,比如白居易《啄木曲》里用锥解肠结、线穿泪珠、火销鬓雪作比,便是举一反三、“出奇见 巧”的构想。《管锥编·归妹》节里举引英国诗人作儿歌:“针有头而无发,钟有面而 无口,引线有眼而不能视”,与白居易诗,有异曲同工之妙。 钱先生在《读〈拉奥孔〉》(见《旧文四篇》)一文中讲到佛书上的“分喻”,即以部分相类作比,那么也可以说这两则举出的比喻即是“分喻”的例子。 (三)曲喻和双关 长吉赋物,使之坚,使之锐,余既拈出矣。而其比喻之法,尚有曲折。夫二物相似,故以此喻彼;然彼此相似,只在一端,非为全体。苟全体相似,则物数虽二,物类则一; 既属同根,无须比拟。长吉乃往往以一端相似,推而及之于初不相似之他端。余论山谷 诗引申《翻译名义集》所谓①:“雪山似象,可长尾牙;满月似面,平添眉目”者也。如《天上谣》云:“银浦流云学水声。”云可比水,皆流动故,此外无似处;而一入长吉笔下,则云如水流,亦如水之流而有声矣。《秦王饮酒》云:“羲和敲日玻璃声。” 日比琉璃,皆光明故;而来长吉笔端,则日似玻璃光,亦必具玻璃声矣。同篇云:“劫 灰飞尽古今平。”夫劫乃时间中事,平乃空间中事;然劫既有灰,则时间亦如空间之可 扫平矣。他如《咏怀》之“春风吹鬓影”,《自昌谷到洛后门》之“石涧冻波声”, 《金铜仙人辞汉歌》之“清泪如铅水”,皆类推而更进一层。古人病长吉好奇无理,不 可解会,是盖知有木义而未识有锯义耳。(51页) 《大般涅槃经》②卷五《如来性品》第四之二论“分喻”云:“面貌端正,如月盛 满;白象鲜洁,犹如雪山。满月不可即同于面,雪山不可即是白象。”《翻译名义集》 卷五第五十三篇申言之曰:“雪山比象,安责尾牙;满月况面,岂有眉目。”即前引 《抱朴子》《金楼子》论“锯齿箕舌”之旨③。慎思明辨,说理宜然。至诗人修辞,奇 情幻想,则雪山比象,不妨生长尾牙;满月同面,尽可妆成眉目。英国玄学诗派之曲喻 ④,多属此体。吾国昌黎门下颇喜为之。如昌黎《三星行》之“箕独有神灵,无时停簸 扬”;东野《长安羁旅行》之“三旬九过饮,每食惟旧贫”;浪仙《客喜》之“鬓边虽 有丝⑤,不堪织寒衣”;玉川《月蚀》之“吾恐天如人⑥,好色即丧明”。而要以玉溪 为最擅此,着墨无多,神韵特远。如《天涯》曰:“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认真 “啼”字,双关出“泪湿”也;《病中游曲江》曰:“相如未是真消渴⑦,犹放沱江过 锦城”,坐实“渴”字,双关出沱江水竭也。《春光》曰:“几时心绪浑无事,得及游 丝百尺长”,执着“绪”字,双关出“百尺长”丝也。他若《交城旧庄感事》曰:“新 蒲似笔思投日,芳草如茵忆吐时”⑧,亦用此法,特明而未融耳。山谷固深于小李者⑨。 (22页) 史籍所载弈道“杀”字双关之例,似莫早于《晋书·载记·吕纂传》⑩:“纂尝与 鸠摩罗什棋⑾,杀什子,曰:‘斫胡奴头!’罗什曰:‘不斫胡奴头,胡奴斫人头。’ 吕超小字胡奴,竟以杀纂。”山谷“杀之如弈棋”句倘无“如弈棋”三字斡旋,便是 “胡奴斫人头”之“杀”,而非“斫胡奴头”之“杀”矣。(《钱锺书研究》10页) ①《翻译名义集》:宋姑苏景德寺僧法云编,二十卷。以经典所用之语分类编列, 遇梵语则译为汉语。 ②《大般涅槃经》:佛经名。分大乘、小乘二经,此乃大乘之《大般涅槃经》,有 两本,一种十四卷,一种三十六卷。 ③《抱朴子》:晋葛洪撰,分内外篇,内篇二十卷,外篇五十卷。 ④英国玄学诗派:指英国十七世纪玄学诗派,以巧于取譬著名,其宗祖为约翰唐。 ⑤浪仙:唐代诗人贾岛字。撰有《长江集》十卷。 ⑥玉川:唐代诗人卢仝,自号玉川子。撰有《玉川子诗集》一卷。 ⑦相如消渴:指汉代司马相如患有消渴病,即现代所谓糖尿病。 ⑧事用汉丙吉教育幼时宣帝,后宣帝立,丙吉倍受恩宠。李商隐因见旧庄芳草成茵, 而想到丙吉酒污丞相车茵而不惧,这是诗人自比往昔在幕亦受恩遇。 ⑨小李:指唐李贺。只活到二十七岁卒。 ⑩《晋书》:唐房乔等奉敕撰,一百三十一卷,分本纪、志、列传、载记编排。吕 纂入《载记》。 ⑾鸠摩罗什:梁高僧,秦主苻坚使吕光伐龟兹,虏鸠摩罗什至凉,后吕纂与之弈棋。 曲喻是修辞的又一种手法,比直接比喻曲折。两物相比,仅有一端相似即可作比, 余则全靠读者奇情幻想或引申开去,与双关有相通之处,都是用委婉含蓄的比喻烘托, 而意思却在言外,须多转个弯,方能理解。 这里三则举出若干诗例,意在说明曲喻的特点,佛经里称这种比喻为分喻,实际上 是同一种修辞手法,仅称谓不同而已。 一、李贺是一位有才气的诗人,他运用比喻的手法纯熟而奇妙,比如他常以一端相 似,即作比,以推及不相似的另一端,这里举引了若干诗证,如《天上谣》中的“银浦 流云学水声”,将云比水,取其相同的流动状态,则云移如水流,也会像水流发出声音; 如《秦王饮酒》中的“羲和敲日玻璃声”,将太阳比玻璃,取其相同的一端,皆明亮有 光,玻璃敲之有声,则“羲和敲日”也会发声;又如《咏怀》的“春风吹鬓影”,鬓发 长在头的两边,鬓影离不开鬓发,则春风拂面,也就“吹鬓影”;《自昌谷到洛后门》 的“石涧冻波声”,将涧比波,取其同出于水,而水冻坚锐有声,则波亦有声;还如 《金铜仙人辞汉歌》的“清泪如铅水”,用“如”字,形式上是直接比喻,但若作为明 喻便不易解,泪怎么会像铅水,实则是取泪之“清”与铅的青白色相似,泪水与铅水皆 有光泽,即作比。古人说李贺“好奇无理”,实是不知有曲喻修辞之妙。李贺诗中还喜欢用坚锐硬物作比,如《南园》的“晓月当帘挂玉弓”,将月比玉弓, 亦取其形状相似,玉光泽透明,故月必似玉的发亮;又如《十二月乐词》的“夜天如玉 砌”,指月照云如玉砌状,形式上是直接比喻,取其相似的明亮,实则是取其冷俊晶莹 作比。《谈艺录·长吉字法》专门论李贺的修辞手法,同时讲到西人戈蒂埃作诗文,好用金石作比,并说“诗如宝石精镠,坚不受刃乃佳”,赫贝儿的歌词,爱伦坡的文,波德莱尔的诗,皆喜欢取金石硬物作比。 二、英国玄学诗派所谓曲喻,与佛经里的所谓分喻,实际上同是一种修辞手法,即两物相比。如雪山比象,这是一般比喻;象有尾牙,因此也比山有尾牙,这是曲喻。用满月比面,这是一般比喻;面有眉目,比月也有眉目,这是曲喻。 韩愈诗中好用这一种修辞法,如“箕独有神灵,无时停簸扬”,箕星之形似簸箕, 簸箕可扬糠,因说箕星有扬糠之用;孟郊的“三旬九过饮,每食惟旧贫”,三十天只有九次饮酒,从饮连到食,所以说“每食”了。贾岛的“鬓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取鬓发变白如丝,丝可以织,所以想到发无丝之用。卢仝“吾恐天如人,好色即丧明”,用天比人,人好色会丧明,联想到天丧明(月蚀)也是好色。李商隐尤好此道,着墨不多,神韵悠远,如“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取莺啼的啼,有啼哭意,因此联想到 莺也有泪,能湿到高花;“相如未是真消渴,犹放沱江过锦城”,取消渴病字面上有消除口渴的双关意义,曲喻能喝干沱江水,但事实上沱江水还是流过锦城,并未因消渴而水竭;“几时心绪浑无事,得及游丝百尺长”,取心绪即思绪的双关意义,思即丝,引 申出“百尺长”的“游丝”。又如《过故城府中武威公交城旧庄感事》:“新蒲似笔思投日,芳草如茵忆吐时”,取蒲草水中飘浮形似毛笔在水中,诗人由笔联想到他当年投 笔从戎之事;又取芳草如茵,由茵联想到汉代丙吉所污之丞相车茵,使诗人忆及当年他 在幕府中所受的恩遇,这个比喻似嫌生硬。 三、《晋书·载记·吕纂传》记吕纂与梁高僧鸠摩罗什下棋事,纂杀罗什子(吃棋 子)说:“斫胡奴头。”实是指吃掉罗什一个棋子,而罗什说:“不斫胡奴(吕超小字 胡奴)头,胡奴斫人头。”是句双关语,一指吃棋子,一指杀人,即吕超将杀吕纂,后来事实正如罗什所言。黄庭坚有句“杀之如弃棋”的“杀”字,则重在杀人,是借用杀棋子作比喻。 (四)喻之二柄 淮南王序《离骚经传》①,称屈原“皭然,泥而不滓”②,太史公《屈原·贾生列传》取其语③。然以莲揣称高洁,实为释氏常谈。《四十二章经》即亦云④:“吾为沙门,处于浊世,当如莲花,不为泥所污。”宋陆佃《陶山集》⑤卷二《依韵和双头芍药》第六首至云:“若使觉王今识汝,莲花宁复并真如”,盖以兹花为释氏表志矣。苏轼《答王定国》:“谨勿怨谤谗,乃我得道资。淤泥生莲花,粪土出菌芝”;亦如黄诗之用释语。周敦颐《濂溪集》⑥卷八《爱莲论》:“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花之君子者也”;名言传诵,而有拾彼法牙慧之嫌。故牟献《陵阳先生集》⑦卷四《荷花》诗序谓此花“陷于老佛几十载,自托根濂溪,始得侪于道”,诗有云:“唤醒佛土从前梦”。足征道学家严儒释之坊,于取譬之薄物细故,亦复煞费弥缝也。此喻入明渐成妓女之佳称,如梅鼎祚著录妓之有才德者为《青泥莲花记》⑧,钱谦益《列朝诗集》闰四赞王微云⑨:“君子曰:修微青莲亭亭,自拔淤泥。”(参观同卷评杨宛)又《初学集》卷一八《有美一百韵》赞柳如是亦云⑩:“皎洁火中玉,芬芳泥里莲。”道学家必谓莲花重“陷”矣。(《钱锺书研究》8页) ①淮南王:汉刘安。 这一则讲喻之二柄。同一比喻或有褒意或有贬义,称为二柄。莲生长于污泥之中,然其根仍白皙洁净,其花仍清香淡雅。古往今来,多用以喻人之品质高洁,处污泥而不染,如刘安赞屈原“泥而不滓”,被《史记·屈原列传》中采用。钱先生指出“以莲揣称高洁,实为释氏常谈”,用以“表志”,这是褒义。但入明以后,此喻产生变化,渐渐成了比喻妓女的美称,如《青泥莲花记》一书记载的全是有才德的妓女,书名即称 “青泥莲花”,喻其身为下贱,而品质高洁。钱谦益评女作家王微、柳如是,便以“自拨淤泥”、“芬芳泥里莲”赞美之,这已含有贬意了。 (五)喻之二柄异边 《豫章黄先生文集》①卷十六《福州西禅暹老语录序》云:“盖亦如虫蚀木,宾主相当,偶成文尔。”惠洪喻本东坡《次韵吕梁仲屯田》②:“空虚岂敢酬琼玉,枯朽犹能出菌芝”;山谷喻本《大智度论·如是我闻总释论第三》③:“诸外道中,设有好语,如虫食木,偶得成字。”山谷此处以“虫蚀木”为褒词,而《山谷内集》卷八《次韵冕仲考进士试卷》:“少年迷翰墨,无异虫蠹木”,又以为贬词,一喻之两柄也④(吕居仁《东莱先生诗集》⑤卷十一《赠益谦兄弟》:“尔来所为文,宛转虫蛀木”,亦褒词)。(582—583页) ①《豫章黄先生文集》:黄庭坚(号山谷道人)撰,三十卷。 作为一种修辞手法,无论明喻(直接比喻)、暗喻(隐喻)皆是只取两个事物的一端(一边)或一点相似作比,如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欲把西湖比西子”,是取西施之美直接比喻;孟郊《晓鹤》:“似开孤月口,能说落星心”,是取口形似月,星形类心的暗比;这两则就比喻这种修辞手法,又提出同喻异边和喻之二柄的说法,皆是前人所未道及者。 (六)通感与摹状 史吴两注①,均局束字面。阳关三叠②,有声无形,非绘事所能传,故曰:“断肠声里无形影。”然龙眠画笔③,写惜别悲歌情状,维妙维肖,观者苦于无声中闻声而肠断,故曰:“画出无声亦断肠。”即听觉补充视觉之理也(参观《管锥编》450页)。但丁诗言石壁上雕刻歌唱队像④,人巧夺天,观赏时自觉眼耳两识相争,一言:“唱声无”,一言:“唱声有”,正抉剖此境。王从之《滹南诗话》⑤卷二云:“东坡题阳关图⑥: ‘尤眠独识殷勤处,画出阳关意外声。’予谓可言声外意,不可言意外声也。”东坡语意与山谷同,王氏未解诗旨。曹子建《七启》所谓⑦“造响于无声”,可以断章焉。太白《观元丹丘坐巫山屏风》云:“寒松萧瑟如有声。”乐天《画竹歌》云:“举头忽看不似画,低耳静听疑有声。”介甫《纯甫出释惠崇画要余作诗》云:“暮气沉舟暗鱼罟,欹眠呕轧如闻橹。”东坡《韩干马十四匹》云:“后有八匹饮且行,微流赴吻若有声。”放翁《剑南诗稿》卷八十一《曝旧画》云⑧:“翩翩喜鹊如相语,汹汹惊涛觉有声。”楼大防《攻愧集》⑨卷一《题龙眠画骑射抱球戏》云:“静中似有叱咤声,墨淡犹疑锦绣眩。”汤垕《画鉴·高僧试笔图》云⑩:“一僧攘臂挥翰,傍观数士人咨嗟啧啧之态,如闻有声。”攻愧“墨淡”句别写一境,非听觉补充视觉,而视觉自力补充。张彦远《历代名画记》⑾卷二《论画工用榻写》节云:“是故运墨而五色具,谓之得意。”郑毅夫《郧溪集》⑿卷十八《记画》云:“纯淡墨画竹树黄雀者,虽墨为之,如具五彩。云僧贯休画。⒀”李曾伯《可斋杂稿》卷三十四《满江红·甲午宜兴赋僧舍墨梅》⒁云: “犹赖有墨池老手,草玄能白。”王元美《弇州四部稿》⒂卷一百三十八《题石田写生册》云:“以浅色淡墨作之。吾家三岁儿一一指呼不误,所谓妙而真者也。‘意足不求颜色似’,语虽俊,似不足为公解嘲。”盖陈简斋《和张规臣水墨梅》第四首云:“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弇州进一解,谓意足自能颜色具,即张彦远之说也。荷马史诗描摹一金盾上⒃,雕镂人物众多,或战阵,或耕耘,有曰:“犁田发土,泥色俨如黑。然此盾固纯金铸也,盖艺妙入神矣。”美学论师赞叹为得未曾有,审美形似之旨已发于此两句中。窃谓攻愧、可斋等诗词断句,正复同耐玩索;墨梅之“草玄能白”,与古希腊人言白粉笔能画出黑人肖像,尤相映成趣。(317—318页) ①史:宋代注家史容。此外是指史容为黄庭坚《题阳关图》作注,引白居易“一声一断肠。”吴:宋吴曾。此处是指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七为黄庭坚诗作注,引李商隐《赠歌妓》“断肠声里唱阳关”。 这一则讲一种修辞手法,即能把听觉、视觉沟通起来的通感。 (七)仿拟 (1) ①《抱朴子》:晋哲学家葛洪(自号抱朴子)撰,分内外篇。 这三则主要是讲脱胎换骨或点铁成金的修辞方法,也就是修辞的仿拟。钱先生不作空论,而是从任渊、冯应榴为黄庭坚、苏轼诗的误注谈起。 ①桑落:陕西蒲城产的名酒。湘累:被放逐在湘江上的罪臣,指屈原。他在《离骚》里说:“夕餐秋菊之落英。” 这里两则讲的是关于仿拟格,是句法和句意的仿拟,前人在造句的方法和造句的含意上,都有不少摹仿,但后人往往不能作探本之论。比如:黄庭坚的《送王郎》,题目已点出是送人远行之作,在即将分手之时,诗人与王郎同饮酒,同泛舟,赠纪念品,唱送别诗,用这样四句排列在一起的排比句法,表达一个送别的意思。宋代的胡仔、孙奕都曾作出探本之论,但均未探出本源。钱先生从晁补之仿作鲍照的《行路难》发现了黄诗句式亦源于鲍照。鲍诗的句法,是一连四句排比,首句用一个动词“奉”字,一个宾词“君”字,然后是美酒、雕琴、羽帐、锦衾,形容词对形容词,名词对名词,虚词对虚词,十分严格的四句排比式,而这种句式现在发现鲍照用得最早。黄庭坚仿作时,在文字上有所润饰,逐句以动词起句,形成“酌”、“泛”、“赠”、“送”四个动词的相对,更觉结构完整。又如黄庭坚《戏答王定国题门两绝句》中,在诗意上采用了层层递进的句法,用雄蜂与雌蝶的对比句,说明异类之异性不能成双的道理,任渊同样没能寻到本源。钱先生指出,李商隐的《闺情》写到“黄蜂紫蝶两参差”,异类互不吸引的意思,但其本源在《左传》“风马牛不相及”、《列女传》“牛鸣而马不应”,异类之故。焦延寿用母牛和公猪不慕,王充用马牛、鸡雀不合,都是说同一个意思。而李商隐的诗,有脱胎换骨之妙,用“黄蜂紫蝶”换去牛马鸡雀,显得格外优美和精彩。 ①韩致尧:唐韩偓字。 (八)比拟不当 《随园诗话》卷十六引鲍氏女闻钟声诗曰①:“是声来枕畔,抑耳到声边”,子才以为有禅理,与朱子“南安闻钟”相似②。亦属道听途说。《朱子语类》卷一百四记少时同安闻钟鼓,一声未绝,而此心已自走作!乃指人心之出入无时,飘迅不测,钟鼓动而有声,然心之动更疾于钟鼓之动。东坡《百步洪》诗所谓“坐觉一念逾新罗”是也③。《庄子·秋水》曰:“夔怜□,□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④;盖念才及而心已至,神行绝迹,极宇宙间之速。按《明儒学案》卷四引夏东岩云⑤:“耳之听止于数百步外,目之明止于数十里外,惟心之思则入于无间。虽千万里之外与数千万年之上,一举念即在于此”云云,是庄子语好注脚。庄子谓“目怜心”,朱子意言“耳怜心”;虽庄子喜天机之自动,朱子恶人心之难静,指趣不同,而取喻一也。流俗遂传朱子闻钟,觉此心把持不住,与伽耶舍那铃鸣心鸣、《传灯录》卷二⑥。慧能蚿动心动⑦、同上卷五。本寂闻钟曰:“打着吾心”,《五灯会元》卷十三⑧。诸事略似,亦即《战国策·楚策》一所谓⑨:“寡人心摇摇如悬旌。”此于鲍氏女子诗,了无牵涉。《楞严经》卷三云⑩:“汝更听此只陀园中,食办击鼓,众集撞钟。钟鼓音声,前后相续。此等为是声来耳边,耳往声处。”鲍女之句,盖全袭此。(203—204页) ①《随园诗话》:清袁权撰,十六卷,补遗十卷。丹阳鲍氏女自称闻一道人,陆蓑云妻。 《随园诗话》中引丹阳鲍氏女《咏溪钟》云:“溪外声徐疾,心中意断连。是声来枕畔?抑耳到声边?”袁枚以为颇近禅理,并认为朱熹少时闻钟自觉心把持不住亦即此意。实则朱熹是指人心的运动速于钟声,钟鼓只有动才有声,而人心之动,“飘迅不测”,如苏轼《百步洪》诗句所云,坐在那里一想便越过新罗国了,是言心之疾,亦即《庄子 ·秋水》里的一足兽“夔”,多足虫“□”,无足的“蛇”,无形的“风”,形在此而光在彼的“目”,深藏于内而神游于外的“心”,其活动的速度,比较起来,心的迅速大大超越风和目。夏东岩说:耳只能听数百步之外,目只能望数十里之外,唯有心之思无止境,那怕万里之外与千年之上,一念即达于彼。庄子说“目怜心”是“喜天机自动”,朱熹说“耳怜心”是“恶人心难静”,一喜一恶虽有不同,而以心喻速是相同的。所以说朱熹少时闻钟声而心动,与伽耶舍那、慧能、本寂诸大师闻声而心鸣心动近似,而与鲍氏女诗所云不是一回事。《楞严经》里所谓“钟鼓音声,前后相续”,一声牵起一声,分不清是“声来耳边,耳往声处”,正是鲍氏女诗意所含哲理的本源,而袁枚未真正解透此意。 (九)以目拟文 仲任此语①,乃吾国以目拟文之最早者。《自纪》篇亦云:“孟子相贤以眸子明瞭者,察文以义可晓。”《五灯会元》卷三白居易问惟宽禅师云②:“垢即不可念,净无念可乎”;师答:“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金屑虽珍宝,在眼亦为病。”《白氏文集》卷四十一《西京兴善寺传法堂碑》目记此问答③。施尚白《愚山别集》卷一《觹斋诗话·诗用故典》条驳东坡论孟襄阳云④:“古人诗入三昧,更无从堆垛学问,正如眼中著不得金屑。坡诗正患多料耳。”范肯堂《再与义门论文设譬》云⑤:“双眸炯炯如秋水,持比文章理最工。粪土尘沙不教入,金泥玉屑也难容。”吴文木《儒林外史》第十三回⑥,马纯上与蘧公孙论八股文不宜杂览⑦,所谓“古人说得好”一节,亦即惟宽语也。伪书《瑯嬛记》卷中引《玄观手钞》云⑧:“吾心如目,妄念如尘埃,必无可入之理。”(164—165页) ①仲任:汉代哲学家王充字。此指王充在《论衡·累害篇》中说:“清受尘,白受垢,青蝇所污,常在练素。”《自纪》是王充《论衡》中最后一篇。 元和十二年(817)惟宽禅师在传法堂说法,白居易向他提了四个问题,其中之一正如这一则所举引的,白居易问:“垢即不可念,净无念可乎?”禅师答曰:“无论垢与净,一切勿起念”,“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金屑虽珍宝,在眼亦为病。”此语正合谈艺。施闰章在《觹斋诗话》中说苏轼诗“堆垛学问,正如眼中着不得金屑。坡诗正患多料。”所谓“多料”,即本来不应当写入诗的东西,也放进去了,《宋诗选注·苏轼》里,钱先生指出苏诗的“主要毛病是在诗里铺排古典成语”,所以方回、王世贞、胡应麟、谭元春、王夫之对他多设“事障”、“如积薪”、“芜”等毛病的批评,也正属于“多料”之列。比如《周公庙》七律:“吾今那复梦周公?尚喜秋来过故宫。翠凤旧依山硉兀,清泉长与世穷通。至今游客伤离黍,故国诸生咏雨濛。牛酒不来乌鸟散,白杨无数暮号风。”八句中有四处用古人、古事、古诗。一是孔子曰:“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二是周文王元年,有凤集于岐山(查慎行注引《竹书纪年》);三是《诗经·黍离》句意;四是《诗经·东山》咏周公东征事。当然,这也可以说是用事博,算不上都是诗之患,但是像“伤离黍”指故宫没有了,变成种黍离的田。当时还有周公庙,这样说不够恰当。作诗如人眼睛,范当世说纵使“金泥玉屑”也难容,《儒林外史》里写的马二先生与蘧公孙论八股文不宜杂览,说明也认识到这一点。《琅嬛记》中引《玄观手钞》云:“吾心如目,妄念如尘埃,必无可入之理。”此语也正合谈艺。可见,在修辞时,这是应当注意的问题。 (一○)反仿 (王安石)《竹里》:“自有春风为扫门”;雁湖注引贺方回《题定林寺》①: “东风先为我开门。”按此诗为李涉或僧显忠作②,非荆公诗。(参观《宋诗选注·序》27页)“扫门”注当引李太白《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亦遣清风扫门,明月侍坐。”又按王景文《雪山集》卷十五③《夜坐起赠范西叔、何子方》云:“青荧一点无人到,赖有西风为掩门。”“东风开门”,“西风掩门”,相映成对,岂所谓“反仿”欤(参观《管锥编》746—747页)。谢茂秦《四溟山人全集》④卷二十二《诗家直说》论“学诗者当如临字之法”,举例云:“子美‘日出篱东水’,则曰‘月堕竹西峰’;若‘云生舍北泥’,则曰‘云起屋西山’”;虽庸劣诗匠沾沾自喜,正属“反仿”之类。(400页) ①雁湖:宋代笺注家李璧号。为《王荆公诗》五十卷作注。贺方回:宋代作家贺铸字。 仿效是文学创作中常用的一种手法,或在立意上,或在句式上,或在使用比喻,或在某一字句上,仿效前人或他人的作品。仿效必须经过自己的变化,或脱胎换骨,或画龙点睛,或推陈出新,不论仿效得好或不好,都与毫不加以变化的剽袭截然不同。仿效有正仿、反仿两种。“效西施之颦,学邯郸之步,此为正仿”。如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十载:贡父晚苦风疾,鬓眉皆落,鼻梁且断。一日与子瞻数人小酌,各引古人成语相戏。子瞻戏贡父云:“大风起兮眉飞飏,安得壮士兮守鼻梁。”此便是正面仿套刘邦《大风歌》首尾两句的句式。 (一一)拟人与借代 长吉好用“啼”“泣”等字。以咏草木者,则有如《箜篌引》之“芙蓉泣露香兰笑”,《苏小小墓》之“幽兰露,如啼眼”,《伤心行》之“木叶啼风雨”“《湘妃》之“九峰静绿泪花红”,《黄头郎》之“竹啼山露月”,《南山田中行》之“冷红泣露娇啼色”,《新笋》之“露压烟啼千万枝”,《五粒小松歌》之“月明白露秋泪滴”,《春归昌谷》之“细绿及团红,当路杂啼笑”,《昌谷》之“草发垂恨鬓,光露泣幽泪”。夫子山志墓①,故曰:“云惨风愁,松悲露泣”;宾王哀逝②,故曰:“草露当春泣,松风向夕哀”;山谷怀古,故曰:“万壑松声如在耳,意不及此文生哀。”此皆有所悲悼,故觉万汇同感,鸟亦惊心,花为溅泪。若徒流连光景,如《刘子·言苑》篇所谓③:“秋叶泫露如泣,春葩含日似笑。”侔色揣称,如舒元舆《牡丹赋》所谓④:“向者如迎,背者如诀,坼者如语,含者如咽,俯者如愁,仰者如悦,衮者如舞,侧者如跌,亚者如醉,惨者如别。或飐然如招,或俨然如思,或带风如吟,或泫露如悲。”皆偶一为之,未尝不可。岂有如长吉之连篇累牍,强草木使偿泪债者哉。殆亦仆本恨人,此中岁月,都以眼泪洗面耶。咏虫鸟如《秋来》之“衰灯络纬啼寒素”,《帝子歌》之“凉风雁啼天在水”,《李夫人》之“孤鸾惊啼秋思发”,《屏风曲》之“城上鸟啼楚女眠”,《追赋画江潭苑》之“姤舋啼深竹”⑤,《寄十四兄》之“莎老沙鸡泣”,《房中思》之“卧听莎鸡泣”,徒成滥调,无甚高妙。《与葛篇》之“千载石床啼鬼工”,亦不过杜诗 “上泣真宰”之意。惟《宫娃歌》之“啼蛄吊月钩阑下”,《将进酒》之“烹龙炮凤玉脂泣”,一则写景幽凄,一则绘声奇切,真化工之笔矣。(51—52页) ①子山:北周文学家庾信字。 这里两则从李贺好用的字,谈到诗文炼字的艺术经验。 (一二)言用与借代 《漫叟诗话》载陈本明所谓“言用勿言体”①,与《冷斋夜话》、《童蒙诗训》所言②,绝非一事。余皮相而等同之,殊愦愦③。陈氏云:“前辈谓作诗当言用,勿言体,则意深矣。若言冷,则云:‘可咽不可漱’,言静,则云:‘不闻人声闻履声’。”两例皆东坡诗,分别出《栖贤三峡桥》、《宿海会寺》。 ①《漫叟诗话》:清代画家谢垣(字东君,号漫叟)撰,一卷。《说郛》(宛委山堂本)无撰人。 这两则是讲“言用不言体”与替代字运用的不同。“言用不言体”是一种高深的 “描摹刻画”的修辞方法,“化空洞为坐实,使廓落有着落”。如苏轼《宿海会寺》,不写寺里的幽静,写“不闻人声闻履声”,只听见人走路声,听不到人的声音,说明寺院极静,这就是写用不写体。再如汉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他不描写佳人的体,如眉怎样,肩怎样,项怎样,面如什么,腰如什么。只写佳人的作用,一顾可以倾动全城的人,再顾可以倾动全国的人。这首诗明白地说明言用不言体。这样写,比坐实地去描写眉毛、面目、肩项的吸引力更大,更能打动人。 (一三)对偶 王东溆《柳南随笔》①卷三言此最亲切。“家露湑翁誉昌精于论诗②,尝语予曰: ‘作诗须以不类为类乃佳。’予请其说。时适有笔、砚、茶瓯并列几上,翁指而言曰:‘笔与砚类也,茶瓯与笔砚即不类;作诗者能融铸为一,俾类与不类相为类,则入妙矣。’予因以社集分韵诗就正,翁举‘小摘园蔬联旧雨,浅斟家酿咏新晴’一联云:‘即如园蔬与旧雨、家酿与新晴,不类也,而能以意联络之,是即不类之类。子固已得其法矣。’”(521页) ①王东溆:清王应奎号。撰有《柳南随笔》六卷,续笔四卷。 律诗讲究对仗,必得“撮合语言”,使下句与上句相对,清王誉昌说:“作诗须以不类为类乃佳”。钱先生认为:“愈能使不类为类,愈见诗人心手之妙。”(《谈艺录 ·萚石萃古人句律之变》)何为类,何为不类?王誉昌举例说笔与砚同是书写工具,是为同类;笔与茶碗,一是书写工具,一是饮茶容器,不属同类。如果作诗者能将不类“融铸为一”,使其相为类,则妙。他举出杜甫的“小摘园蔬联旧雨,浅斟家酿咏新晴”为例,说明“以意联络”,将“园蔬”与“旧雨”、“家酿”与“新晴”,各用一“联”字、“咏”字两个动词,便撮合成一佳联。再如杜甫《阆水歌》:“正怜日破浪花出,更复春从沙际归”,“日”与“浪花”、“春”与“沙际”,亦皆不类,也是用动词加以撮合。《白帝》:“高江急峡雷霆斗,翠木苍藤日月昏”,“江峡”与“雷霆”、“木藤”与“日月”,各用“斗”与“昏”动词相联,写白帝城中倾盆大雨带来的翻江倒浪之势和浓云遮蔽天日之态,读之如临其境。由此可以看出以不类为类的修辞法之妙用。 (一四)当句对 (黄庭坚)《自巴陵入通城呈道纯》云:“野水自添田水满,晴鸠却唤雨鸠归。” 天社注引欧公诗。按《瓯北诗话》①卷十二论香山《寄韬光》诗,以为此种句法脱胎右 丞之②“城上青山如屋里,东家流水入西邻。”窃谓未的。此体创于少陵,而名定于义 山③。少陵闻官军收两河云:“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曲江对酒》云: “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白帝》云:“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 家存。”义山《杜工部蜀中离席》云:“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春日 寄怀》云:“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又七律一首题曰《当句有对》,中 一联云:“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此外名家如昌黎《遣兴》云:“莫忧 世事兼身事,且著人间比梦间。”香山《偶饮》云:“今日心情如往日,秋风气味似春 风”;《寄韬光禅师》云:“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台花发后台见,上 界钟声下界闻。”(11—12页) ①《瓯北诗话》:清赵翼撰,十卷。其卷十一云:“古人句法有不宜袭用者。白香 山‘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盖脱胎于‘东家流水入西邻’之句,然已逊 其酝藉。” ②右丞:唐王维,曾任尚书右丞。 ③名定于义山:李商隐有《当句有对》诗:“密迩平阳接上兰,秦楼鸳瓦汉宫盘。 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但觉游蜂饶舞蝶,岂知孤凤忆离鸾。三星自转三山 远,紫府程遥碧落宽。”这首诗的修辞特点是八句各自为对,正如题目所称“当句对”。 当句对是对偶中的一种。比如这里例举黄庭坚:“野水自添田水满,晴鸠却唤雨鸠 归”,上句用“野水”对“田水”,“水”字重出;下句用“晴鸠”对“雨鸠”,“鸠” 字重出。这一则指出,当句对创于杜甫,如“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上 句“巴峡”对“巫峡”,“峡”字重出;下句“襄阳”对“洛阳”,“阳”字重出,全 是地名对地名,两对又相对,颇具用心。李商隐“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 上句两“有”字相对,同时又与下句两“无”字相对,下句内两“无”字又自相对。白 居易“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上句“东涧水”对“西涧水”,重“涧水” 两字;下句“南山云”对“北山云”,又重“山云”两字,同时两句又相对。赵翼认为这种句法本于王维不确,钱先生在这里给以改正,认为当句对创于杜甫。 (一五)翻案 (黄庭坚)《宫亭湖》云:“左手作圆右作方,世人机敏便可尔。一风分送南北舟,斟酌神功宜有此。”青神注引《韩非子》等书①,说“左手”句。按东坡《泗州僧伽塔》诗云:“至人无心何厚薄②,我自怀私欣所便。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山谷此四句,乃翻案也。(19页) ①青神:宋笺注家史容。《韩非子·功名》:“右手画圆,左手画方,不能两成。” 苏轼写《泗州僧伽塔》,中有“至人无心何厚薄,我自怀私欣所便。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今我身世两悠悠,去无所逐来无恋”八句,是他身处太平盛世之中,一个忧患失意者处世态度的宣告:“无心何厚薄”、“去无所逐”、“来无恋”。因为他看到世间都是一样的心思,耕田时喜雨,收割时盼晴,但是上天不可能一日千变适应世间,所以只能去时顺风,来时逆风,总有顺者,也总有怨者。黄庭坚的《宫亭湖》中也有四句表达处世的看法,他否定了苏轼的态度,反其道而行之,提出左手作圆右手作方,世人机敏的便可这样作。“一风分送南北舟”,史容注:“《神仙传》曰:时庐山庙有神,于帐中与人言语饮酒,能令宫亭湖中分风,船行者举帆相逢。”神使宫亭湖中分风,使去的船来的船都顺风,反对苏轼说的“去得顺风来者怨”。史容作注时,没有注意到黄庭坚在作翻案诗,所以他注得不够,应加补注。这就是修辞中的“翻案”。 (一六)出处 (黄庭坚)《和答外舅孙莘老》云:“道山邻日月。”天社注:“道山见上注。”然此诗见卷二,以前诗中未有“道山”字,亦无上注,天社盖误忆也。山谷屡用“道山”字。《和答子瞻忆馆中故事》云:“道山非簿领”,天社注:“蓬莱道山,天帝图书之府也”;《以团菜洮州石砚赠无咎文潜》云:“道山延阁委竹帛”,天社注:“道山见上注”;《送少章》云:“鸿雁行飞入道山”,天社注:“道山见上注。”姚范《援鹑堂笔记》①卷四十云:“道山见《后汉书·窦章传》。②”按《章传》云:“是时学者称东观为老氏藏室、道家蓬莱出”,章怀注③:“老子为守藏史,并为柱下史。四方所记文书,皆归柱下。事见《史记》。言东观经籍多也。蓬莱、海中神山,为仙府,幽经秘录并皆在焉。”天社注未言出处,宜补。宋人多以“道山”为馆阁之称,观王暐《道山清话》跋可知④。东坡《送鲁元翰》之“道馆虽云乐”,《次韵子由与孔常父唱和》之“蓬山耆旧散”;《老学庵笔记》载孙叔诣《贺秘书新省成表》云⑤:“蓬莱道山,一新群玉之构”;范石湖《送吴智叔检详直中秘使闽》诗云⑥:“直庐须爱道家山”;皆用此事。(7—8页) ①《援鹑堂笔记》:清文学家姚范撰,三十四卷。 用典是一种修辞方法,就是在诗里借用古人古事,表达不易表达或不便直说的意思,以丰富诗意,使其委婉含蓄。刘勰在《《文心雕龙》·事类篇》开头便说:“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也就是说,用典的目的还在于以古证今,更加深所要表达的思想和感情。一般用典除古人古事外,前人诗文佳句也常被援引。而具体运用这种修辞方法时有着多种手法,有正用、反用、明用、暗用。这里指出黄庭坚在几首诗中屡用“道山”二字,任渊作注,不知黄庭坚是在借用典故取意,钱先生据姚范笔记中提供的线索,在《后汉书·窦章传》的注里,弄清“道山”即蓬莱道山,那里是藏经秘录之处,后人多以此称馆阁。黄庭坚诗正指馆阁,但用此典没有说明出处,是暗用代词的写法。因为王暐在《道山清话》跋中云:“先大父国史在馆阁最久,多识前辈,尝以闻见著《馆秘录》、《曝书记》,并此书为三。”可见,道山即指馆阁,也可以说是馆阁的代称。如果读书不博,不了解这个出典,便不能准确地理解诗意。宋人作诗,比较喜欢引用典故,像“道山”二字,陆游、范成大诗也曾引用。诗人作诗用事引典需要恰当和有根据,这就要求具有广博的学识。读诗也一样需要提高理解的素质,否则碰上用事便不易弄懂。比如元稹《三谴悲怀》第三首有句:“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辞。”这是明用西晋邓攸的故事。邓在兵荒马乱中,为拯救亡兄之子,丢弃自己的儿子,以为自己活着还可以生养,但事后十年多妻并未生子,自己也不纳妾,故无子嗣。元稹引此,在于向亡妻表明深沉的爱情:邓攸那样高尚德行的良吏唯其认命,不要子嗣也不纳妾,自己就不能认命吗?元稹引用这个典故的出处是明确的,但意义不仅仅局限在无子嗣上,而是进一步表达了他丧妻之后的无限悲痛。如果不用这个典故,这番心意和情感,绝不可能用七个字表达完美,所以说,诗人欲用事,须多读书;后人欲读懂前人之作,亦须多读书。 (一七)练字 (1) (黄庭坚)《荆南签判向和卿用予六言见惠次韵奉酬》第三首:“安排一字有神。” 天社注:“前辈诗曰:吟安一个字。”按卢延让《苦吟》云①:“吟安一个字,拈断数 茎须”;又《全唐诗》载无名氏句云②:“一个字未稳,数宵心不闲。”前者“行布”, 句在篇中也;此之“安排”,字在句内也。《《文心雕龙》·练字》篇曰:“善为文者,富 于万篇,贫于一字。一字非少,相避为难也”;避重免复,卑无高论。《风骨》篇曰: “捶字坚而难移”,则可为安稳之的诠矣。昌黎《纪梦》曰:“壮非少者哦七言,六字 常语一字难”,其亦谓一字之难安稳欤(参观《管锥编》1217页)。夫曰“安排”,曰 “安”,曰“稳”,则“难”不尽在于字面之选择新警,而复在于句中之位置贴适,俾 此一字与句中乃至篇中他字相处无间,相得益彰。倘用某字,固足以见巧出奇,而入句 不能适馆如归,却似生客闯座,或金屑入眼,于是乎虽爱必捐,别求朋合。盖非就字以选字,乃就章句而选字。儒贝尔③有妙语曰:“欲用一佳字,须先为之妥觅位置处。” 正斯之谓。 江西派中人侈说炼字,如范元实言“句法以一字为工”④,方虚谷言“句眼”⑤, 皆主好句须好字。其说易堕一边。山谷言“安排一字”,乃示字而出位失所,虽好非宝, 以其不成好句也。足矫末派之偏宕矣。宋次道《春明退朝录》卷上记宋子京曰⑥:“人 之属文,自〔有〕稳当字,第初思之未至也。”强行父《唐子西文录》曰⑦:“等闲一 字放过则不可。作诗自有稳当字,第思之未至也。”《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九曰⑧: “苏子由有一段⑨,论人做文章,自有合用底字,只是下不著。”又如郑齐叔云⑩:做 文字自有稳底字,只是人思量不着。横渠云⑾:发明道理,惟命字难。要之做文字,下 字实是难。因改谢表曰:“作文自有稳字,古之能文者,才用便用着这样字,如今不免 去搜索修改。”钱澄之尤有味乎言之⑿。《田间文集》卷八《诗说赠魏丹石》曰:“造句心欲细而句欲苦,是以贵苦吟。情事必求其真,词义必期其确,而所争只在一字之间。 此一字确矣而不典,典矣而不显,显矣而不响,皆非吾之所许也。贾浪仙云⒀:‘吟安 一个字,拈断数茎髭。’”又同卷《陈官仪诗说》曰:“见三唐近体诗,设词造句,洵 是良工心苦。未有不由苦吟而得者也。句工只有一字之间,此一字无他奇,恰好而已。 所谓一字者,现成在此,然非读书穷理,求此一字终不可得。盖理不彻则语不能入情,学不富则词不能给意,若是乎一字恰好之难也。”异域评文,心契理符。如古罗马佛朗 图谆谆教人搜索妥当之字,无他字可以易之者。古天竺论师以卧榻之安适,喻一字之稳当。不容同义字取替。法国布瓦洛⒁有句云:“一字安排深得力”。近世福楼拜倡言行 文首务⒂,以一字状难写之境,如在目前;字无取乎诡异也,惟其是耳;属词构句,韵 谐节雅。即援布瓦洛之句为己张目。复云:“意义确切之字必亦为声音和美之字”。盖策勋于一字者,初非只字偏善,孤标翘出,而须安排具美,配合协同。一字得力,正缘 一字得所也。兹字状物如睹,非仅义切,并须音和;与钱澄之所谓:“必显,必确,必 响”,方得为一字之安而恰好,宁非造车合辙哉。澄之谈艺殊精,识力在并世同宗牧斋 之上,此即尝鼎之一脔。然窃自笑食马肝未为知味耳。又按《《文心雕龙》·练字》已标 “重出”、“同字相犯”为“近世”文“忌”,唐以来五七言近体诗更斤斤于避一字复 用。进而忌一篇中用事同出一处。如王骥德《曲律》卷三《论用事》第二十一云⒃: “用得古人成语恰好,亦是快事,然只许单用一句。要双句须别处另寻一句对之。”吴天章雯《莲洋集》⒄卷六《斐然纳姬》:“清秋谁和杜秋诗,寂寞樊川恼髩丝。漫言春 到花盈树,遥看阴成子满枝”,翁覃溪批⒅:“三用小杜事,于章法似可商。”方植之 《昭昧詹言》⒆卷一谓“用事忌出一处、一书”,举“荆凡”对“臧谷”为例。法国古典主义祖师马雷伯评诗⒇,力戒同字重出之弊;并时作者亦颇化于其说。晚近福楼拜尤 惨淡经营,刻意不犯同字,而复深叹斯事之苦;不啻作法自困,景附者却不乏其人。后来邓南遮(21)大言哗众,至谓一字在三页后重出,便刺渠耳。《雕龙》所拈“练字”禁 忌,西方古今诗文作者固戚戚有同心焉,并扬搉之。(326—329页) ①卢延让:唐代作家。 ②《全唐诗》:清康熙敕编,由彭定求等人编成,九百卷。 ③儒贝尔:十八、九世纪法国伦理学家。 ④范元实:宋代作家范仲温字。撰有《潜溪诗眼》。 ⑤方虚谷:元代作家方回号。编《瀛奎律髓》四十九卷。 ⑥宋次道:宋代作家宋敏求字。撰有《春明退潮录》三卷。宋子京:宋作家宋祁字。 ⑦强行父:宋作家强幼安字。撰有《唐子西文录》一卷。 ⑧《朱子语类》:宋朱熹语录,门生黎靖德辑,一百四十卷。 ⑨苏子由:宋苏辙字。 ⑩郑齐叔:朱熹的学生。 ⑾横渠:张载,宋理学家。郿县横渠镇人,世称横渠先生。 ⑿钱澄之:清代作家,本名钱秉镫。撰有《田间集》十卷。 ⒀贾浪仙:唐代诗人贾岛字。 ⒁布瓦洛:十七、八世纪法国文学批评家、作家。 ⒂福楼拜:十九世纪法国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 ⒃王骥德:明作曲家,有《曲律》四卷。 ⒄《莲洋集》:清吴雯撰,二十卷。 ⒅翁覃溪:清翁方纲号。 ⒆《昭昧詹言》:清方东树(字植之)撰,十卷,又续八卷,续录二卷。 ⒇马雷伯:十六、七世纪法国诗人。 (21)邓南遮: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期,意大利诗人、小说家、剧作家。 这一则从设词造句避免重复的角度讲炼字。黄庭坚诗云:“安排一字有神”,卢延 让诗云:“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刘勰《风骨篇》讲“捶字坚而难移”,韩愈诗 云吟七言“六字常语一字难”。《管锥编》1217页讲陆云《与兄平原(陆机)书》一八: “‘彻’与‘察’皆不与‘日’韵,思惟不可得,愿赐此一字。”所强调的都是字在句 内要安排妥贴,而不全在于选字是否新警。因为无论作文写诗,不能就字选字,而是要 就全句,甚至全篇选字。儒贝尔说,为佳字“妥觅位置”也是这番意思。江西诗派中的 一些人讲炼字,强调的多是就字选字,如范仲温说:“以一字为工”,方回说“句眼” 等,皆主张“好句须好字”,而没有讲句子在篇中的安排,仅仅讲字在句中的安排。刘 勰在《练字篇》说“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这“一字”便是强幼安“思之 未至”的“稳当字”,也就是朱熹说的“只是下不着”的“合用底字”,朱熹的学生也 觉得“稳底字”“思量不着”,张载也讲下字实难,可见选字之难。钱秉镫说唐近体诗 设词造句佳者,皆“由苦吟而得”,认为“句工只有一字之间,此一字无他奇,恰好而 已”,但是,此一字“非读书穷理”“终不可得”。钱氏贵苦吟,追求情事真,词义确, 要求“此一字”必典、必显、必响,认为只有理必彻,学必富,才能使语入情,使词合 意。 可见,刘勰所谓“难移”之字,强幼安所谓“稳当字”,朱熹所谓“合用底字”, 钱秉镫所谓“恰好”的字,古罗马佛朗图教人搜索“无他字可以易之”的字,几乎是同 一个意思,要求诗文讲究一个字的安排,稳当到“不容同义字取替”的程度。 刘勰在《《文心雕龙》·练字》篇中还指出“重出”、“同字相犯”是魏晋南北朝时期 的文忌,唐以后的五七言近体也忌一字复用,甚至忌用事同出一处,一直到清代,翁方 纲评吴雯用事,四句诗“清秋谁和杜秋诗,寂寞樊川恼髩丝。漫言春到花盈树,遥看阴 成子满枝。”第一句“杜秋诗”,指杜牧作的《杜秋娘》诗;第二句“樊川”指杜牧, “恼髩丝”指杜牧“髩丝禅榻畔”句;第四句“阴成子满枝”,用杜牧“绿叶成阴子满 枝”句。其中一二四三句用杜牧事,并将此提高到章法上看待,十分严格。方东树引诗: “已知臧谷为同失,未审荆凡定孰存。”上句用《庄子·骈拇》,记臧(奴隶)与谷 (孩子)二人牧羊,臧挟策读书,谷赌博,二人皆亡羊。下句用《庄子·田子方》: “楚王与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 存’……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由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这是说,凡 君说,凡国的灭亡,不能使我灭亡,我还存在。那末楚国的存在,不能使存在的楚王永 远存在下去,即楚国虽在,楚王也会死去。即凡未尝亡,楚未尝存。这里的凡指凡君还 活着,这里的楚,指楚王还要死的。这两句诗,都用《庄子》典故,方东树认为不可。 西方谈艺者马雷伯评诗,福楼拜写作,均讲究“不犯同字”,可见,中外古今诗文作家 在炼字问题上,意见是相同的。 (2) (黄庭坚)《赠高子勉》第三首:“拾遗句中有眼,彭泽意在无弦。”天社注: “谓老杜之诗,眼在句中,如彭泽之琴,意在弦外也。”按《后山诗注》卷六《答魏衍、 黄预勉子作诗》①:“句中有眼黄别驾”②,天社注:“鲁直自评元祐间字云:‘字中 有笔,犹禅家句中有眼’;又六言诗云:‘拾遗句中有眼’。”即指赠高子勉此首③。 《瀛奎律髓》卷四山谷《送舅氏野夫之宣州》④,方虚谷批:“明、簇、丰、卧,诗眼 也。后山谓‘句中有眼黄别驾’,是也。”犹后山之以山谷赞少陵者,回施于山谷。南 宋虞寿老《尊白堂集》⑤卷二《赠潘接伴》云:“句中有眼人谁识,弦上无声我独知”; 独不畏人知其全袭山谷句耶。眼为神候心枢(参观《管锥编》714又791页),《维摩诘 所说经·佛国品》第一宝积以偈颂佛⑥,僧肇注至曰⑦:“五情百骸,目最为长。”盖 亦古来通论。释典遂以眼目喻要旨妙道⑧,如释智昭汇集宗门语句、古德唱说成编⑨, 命名曰《人天眼目》。徐文长《青藤书屋文集》⑩卷十八《论中》之五曰:“何谓眼。 如人体然,百体相率似肤毛,臣妾辈相似也。至眸子则豁然,朗而异,突以警。文贵眼 者,此也。故诗有诗眼,而禅句中有禅眼”云云。山谷曰:“拾遗句中有眼”,意谓杜 诗妙处,耐人讨索探求。而宗派中人如参禅之死在句下⑾,摭华逐末,误认独具句眼为 不外近体对仗炼字。甚矣其短视隘见也。贺子翼《诗筏》⑿,讥宋人“穿凿一二字,指 为古人诗眼,乃死眼而非活眼”,有以哉。如吕居仁《童蒙诗训》记潘邠老言⒀:“七 言诗第五字要响,如‘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翻、失是响字。五言诗第 三字要响,如‘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浮、落是响字。所谓响者,致力处也。” 张子韶《横浦心传录》卷上记闻居仁论诗⒁,“每句中须有一两字响,响字乃妙指。如 ‘身轻一鸟过’、‘飞燕受风斜’,过、受皆句中响字”。《老学庵笔记》卷五记曾致 尧评李虚己诗曰“工”而“恨哑”⒂,虚己渐悟其法,以授晏元献⒃,元献以授二宋⒄, 后遂失传;“然江西诗人每谓五言第三字、七言第五字要响,亦此意也。”观潘、吕论 “响”所举似,非主字音之浮声抑切响,乃主字义之为全句警策⒅,能使其余四字六字 借重增光者,与曾氏戒“哑”之意,未必尽同。《竹庄诗话》卷一引《漫斋语录》⒆: “五字诗以第三字为句眼,七字诗以第五字为句眼。古人炼字,只于句眼上炼。”则是 潘吕之说矣。方虚谷尤以此明诏大号,贺黄公《载酒园诗话》卷一嗤其《律髓》标举句 眼之妄⒇,以荆公五律为例,八句有“六只眼睛,未免太多”,盖“人生好眼只须两只, 何必尽作大悲相”。纪晓岚《律髓刊误》更详驳虚谷(21)。窃观《冷斋夜话》(22)卷五 引荆公“江月转空为白昼,岭云分暝与黄昏”,“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 东坡“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红烛照新妆”,“我携此石归,袖中有东海”,而记山谷 语曰:“此皆谓之句中眼。学者不知此妙语,韵终不胜。”夫荆公两联中“转”、“分”、 “护”、“排”、“送”五字,尚可当漫斋、虚谷所言句眼;然多在七言诗中第三字, 第五字之“将”,殊不见致力。若东坡四句,绝非以一字见警策者。《容斋续笔》卷八 记山谷诗(23):“归燕略无三月事,高蝉正用一枝鸣”,“用”字初曰“抱”,又改曰 “占”,曰“在”,曰“带”,曰“要”,至“用”字乃定,今本则作“残蝉正占”。 则所炼又在第四字(此联见《山谷外集补》卷三《登南禅寺怀裴仲谋》,“正”作“犹”)。 故山谷言“句中限”,初不同而亦不限于派中人所言“句眼”,章章可识矣。《律髓》 卷十四少陵《晓望》,虚谷批:“五六以坼、隐、清、闻为眼”;晓岚批:“冯云: ‘寻常觅佳句,五字自然有一字用力处;虚谷每言诗眼,殊愦愦。假如‘池塘生春草’ 句,句眼在何字耶。’”“池塘”句与山谷所称东坡四句,足相辅佐。范元实著书,名 《潜溪诗眼》(24),泛论诗事,尚未乖山谷语意。伪书《云仙杂记》卷三(25)、卷八引 《锺嵘句眼》(卷五、卷六引《续锺嵘句眼》),片言只语,指归难究。然南朝锺记室 拾取北宋黄别驾牙后慧,洵如顾欢所嘲(26):“吕尚盗陈恒之齐(27),刘季窃王莽之汉” 已。(329—331页) 《老学庵笔记》载曾致尧教李虚已以“响字”诀,可与方回《瀛奎律髓》中评语合 观。《律髓》卷四二选虚己《次韵和汝南秀才游净土见寄》侍,方评亦记致尧授以诗诀 事,申言曰:“予谓此数语诗家大机括也。工而哑,不如不必工而响。潘邠老以句中眼 为响字,吕居仁又有字字响、句句响之说;朱文公又以二人晚年诗不皆响责备焉。学者 当先去其哑可也。抑扬顿挫之间,以意为脉,以格为骨,以字为眼,则尽之。”邠老只 言“响字”,“句中眼”之说乃出方氏附益。卷一六杜少陵《九日蓝田崔氏庄》:“老 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评:“‘强自’与‘尽君’二字正是着力下此,以 为诗之骨、之眼也。但低声抑之读五字,却高声扬之读二字,则见意矣。”盖谓句中字 意之警策者方是“句眼”,故宜“响”读;若一字音本响亮者,如“敲”音之响于“推”, 非即“句眼”。其言与曾氏戒“哑”之旨,未必尽同。卷四二陈后山《赠王聿修、商子 常》:“贪逢大敌能无惧,强画修眉每末工”;评:“‘能’字,‘每’字乃是以虚字 为眼;非此二字,精神安在?善吟咏古诗者,点缀一二好字,高唱起而知用力着意所在 矣。”夫此二句“用力着意所在”,为句首之“贪”、“强”二字,“能”、“每”赖 以策勋;方氏墨守潘邠老“七言诗第五字要响”之说,遂舍本逐末,摘“句眼”而如红 纱蔽眼矣。卷一少陵《登岳阳楼》,评语开宗明义:“凡圈处是句中眼”。“然即若同 卷陈简斋《渡江》:摇楫天平〔圈〕渡,迎人树欲〔圈〕来”;宋之问《登越台》(28): “地湿烟常〔圈〕起,山晴雨半〔圈〕来”;杨公济《甘露上方》(29):“云捧〔圈〕 楼台出天上,风飘〔圈〕钟磐落人间”;皆圈第四或第二字为“句眼”,又乖邠老“五 言诗第三字,七言诗第五字要响”之论。进退失据,方氏有焉。(《钱锺书研究》9—1 0页) ①《后山诗注》:宋任渊(号天社)为陈师道诗撰注,十二卷。 ②黄别驾:宋黄庭坚。 ③高子勉:宋代作家高荷字。 ④《瀛奎律髓》:元方回(号虚谷)撰,四十九卷。 ⑤《尊白堂集》:虞寿撰,六卷。 ⑥《维摩诘所说经》:即《维摩经》三卷,秦罗什译。《佛国品》是其中之一。 ⑦僧肇:秦罗什门下四哲之一,注《维摩经》十卷。 ⑧释典:释教之典。宋释智昭撰《人天眼目》,六卷,内集禅家诸家之要义。 ⑨古德:具有高德的古僧。 ⑩徐文长:明代作家徐渭字。撰有《青藤书屋文集》三十卷。 ⑾参禅之死在句下:参禅不悟道,只在文字上研究。 ⑿《诗筏》:清代作家贺贻孙(字子翼)撰,一卷。 ⒀《童蒙诗训》:宋代作家吕本中(字居仁)撰,三卷。潘邠老:宋代作家潘大临字。 ⒁《横浦心传录》:宋代作家张九成(字子韶)撰,三卷,系张九成语录。 ⒂《老学庵笔记》:宋陆游撰,十卷。曾致尧、李虚己均为宋代作家。 ⒃晏元献:宋代作家晏殊,字叔同,卒諡元献。 ⒄二宋:宋代作家宋庠、宋祁兄弟。 ⒅警策:诗文中足以惊动人之处。 ⒆《竹庄诗话》:宋何溪汶撰,二十四卷。《漫斋语录》:宋人诗话,未知撰人。 ⒇《载酒园诗话》:清贺裳(字黄公)撰,三卷。 (21)《律髓刊误》:清纪的(字晓岚)撰,四十九卷。 (22)《冷斋夜话》:宋释惠洪撰,十卷。 (23)《容斋续笔》:宋洪迈撰,十六卷。 (24)《潜溪诗眼》:宋范仲温(字元实)撰,一卷。 (25)《云仙杂记》:唐冯贽(?)撰,十卷。宋以来皆以为伪书。 (26)顾欢:南朝齐作家,字景怡。 (27)吕尚:姜子牙。陈恒:即弑齐简公的陈成子。 (28)宋之问:唐代诗人,字延清。 (29)杨公济:宋代诗人杨蟠字。 这两则主要是讲古人作诗,于修词炼字上最为注意的是句中有眼,也称作诗眼,是 指诗句中精彩传神的字,是为全句的警策。黄庭坚《赠高子勉》诗里说到杜甫的诗,眼 在句中,犹如陶潜之琴,意在弦外;陈师道《答魏衍、黄预勉予作诗》里说黄庭坚句中 亦有眼。 一、提出诗眼的根据:《管锥编·太平广记》谈到晋代画家顾恺之作人物画,曾数 年不点眼睛,并说:“点眼睛便欲语”;苏轼释“阿堵中”语,说“传神之难在目” (《传神记》引);《孟子·离娄》篇早有此说,“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希腊哲 学家苏格拉底也说人物像传神在双瞳;列奥巴迪说目是人面上最能表达情性之官;释典 也以眼目喻要言妙道。可见,中外古今皆重视眼睛的表现,既然人的“眼为神候心枢”, 用今天的话说眼就是心灵的窗户,那么“诗眼”似可看作诗的灵魂了。这里举引徐渭的 话说:人体唯眼“豁然,朗而异,突以警。文贵眼者,此也。故诗有诗眼,而禅句中有 禅眼。”说得尤为明白。 二、什么是眼:黄庭坚说“拾遗句中有眼”,是指杜诗的妙处,“耐人讨索探求”, 与江西诗派的一些人所说近体诗对仗炼字的“句眼”不同,贺贻孙便讥笑过所谓“句眼”, 不过是“穿凿一二字,指为古人诗眼”,实际上是“死眼”,而不是自己创作的“活眼”。 潘大临说:“七言诗第五字要响”,“五言诗第三字要响”,也就是说句中眼要响, “所谓响者,致力处也”,是对炼字的具体要求,正如《漫斋语录》所谓“古人炼字, 只于句眼上炼”;吕本中论诗,主张“每句中须有一两字响”,甚至要求字字响,句句 响,他认为“响字乃妙指”,从这一则举引的例句看,他与潘大临不同,不限定五言诗 的响字必在第三字,如“身轻一鸟过”的“过”字是响字,却是第五字。曾致尧评李虚 己诗说:“工”而“恨哑”、“不如不必工而响”,可见,他所谓哑者,就是在应当有 响字的位置用字不响。从潘、吕论“响”列举的诗例看,如“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 树失山村”,“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飞燕受风斜”等,并不是单纯主张字音 之响,而是主张字义应是全句的警策,因“翻”、“失”、“浮”、“落”、“过”、 “受”等字的运用,能使其余的字“借重增光”;曾氏的戒“哑”似偏重于字音的响亮, 比较狭窄;《漫斋语录》中明确提出“五字诗以第三字为句眼,七字诗以第五字为句眼”, 方回的主张与此相同,贺裳很不以为然,举王安石五律八句竟有“六只眼睛”,当然太 多,可见,其意亦偏重炼字。 三、释惠洪在《冷斋夜话》中举引王安石“江月”、“一水”两联,与苏轼“只恐” “我携”两联,黄庭坚说“皆谓之句中眼”,然王安石四句中的五个“句眼”,有四个 句眼在七言的第三字,仅一个句眼在七言的第五字;而苏轼两联绝不是以一字见警策; 洪迈在《容斋续笔》中举引黄庭坚七言“高蝉正用一枝鸣”,指出他反复锤炼修改的是 第四字“用”,不是第五字“一”。因此,在欣赏五、七言律诗时,不能机械地按照 《漫斋语录》及方回等人之说,于每句的固定位置去寻“句眼”,而是要真正地能欣赏 到诗句中耐人寻味的地方。 (3) (黄庭坚)《次韵向和卿与邹天锡夜语南极亭》第二首:“坐中更得江南客,开尽 南窗借月看。”天社注:“孟郊诗:‘借月南楼中’。”按句有“看”字,方能得“借” 字力。天社仅睹“借月”字,掇皮而未得髓矣。香山《集贤池答侍中问》云:“池月幸 闲无用处,主人能借客游无”;又《过郑处士》云:“故来不是求他事,暂借南亭一望 山。”朱庆余《潮州韩使君置宴》诗(一作李频《答韩中丞容不饮酒》)云:“多情太 守容闲坐,借与青山尽日看。”贯休《晚望》云①:“更寻花发处,借月过前湾。”无 游字、望字、看字、过字,则借字之用不着。后来如陈简斋《至董氏园亭》云②:“帘 钩挂尽蒲团稳,十丈虚庭借雨看。”《梅磵诗话》卷中引叶靖逸《九日》云③:“肠断 故乡归未得,借人篱落赏黄花”;又赵愚斋《清明》云:“惆怅清明归未得,借人门户 插垂杨。”《列朝诗集》乙集卷五瞿宗吉④《清明》云:“借人亭馆看梨花。”《匏庐 诗话》卷上引唐子畏《墨菊》云⑤:“借人篱落看西风。”黄莘田《秋江集》⑥卷一 《闲居杂兴》之八云:“借人亭馆看乌山。”作者殊列,均以看字、赏字、插字畅借字 之致,山谷手眼亦复尔耳。刘须溪评点《简斋集》⑦,于“十丈空庭借雨看”句评曰: “借字用得奇杰”,似并山谷句忘却矣。(331—332页) ①朱庆余、李频、贯休均唐代作家。 ②陈简斋:宋陈与义号。 ③《梅磵诗话》:元韦居安撰,三卷。叶靖逸:宋代作家叶绍翁号。 ④《列朝诗集》:清钱谦益编,八十一卷。瞿宗吉:明代作家瞿佑字。 ⑤《匏庐诗话》:清沈涛(号匏庐)撰,三卷。唐子畏:明代画家、诗人唐寅字,又字伯虎。 ⑥黄莘田:清代诗人黄任字。 ⑦刘须溪:宋代作家刘辰翁。 这一则举引唐以来作家白居易、朱庆余、僧贯休、陈与义、叶绍翁、瞿估、唐寅、 黄任等使用“借”字的诗句,从“借”字的用法,说明这句诗写得好,不能单靠一个 “借”字的使用,而要靠“看”字的配合。如黄庭坚《次韵向和卿与邹天锡夜语南极亭》: “开尽南窗借月看”,这个“借”有暂取或凭借的意思,“借月”做什么?“看”字便 是“借”字的着落,用一个动词来做补充,方能显出“借”字“用得奇杰”,如果这句 诗无“看”字作为补充,也便用不到“借”字,这只有在统观全句时才会发现,不能单 去注意是否是“句眼”。任渊为黄诗作注只用孟郊诗注释“借月”,显然忽略了对全句 的审视。这里所举的诗例中,无论是“借客游”、“借南亭望山”、“借青山看”,还 是“借月过湾”、“借雨看”、“借篱落赏花”、“借门户插杨”、“借馆看花”、 “借篱落看风”、“借亭馆看山”,都是相同的句式,“借”字的运用,必须配有目的 性的动词才好。 (4) (黄庭坚)《次韵奉送公定》:“唯恐出己上,杀之如弈棋。”青神注引《左传》: “宁子视君不如弈棋。”按此句得力在“杀”字,借手谈惯语,以言嫉贤妒能者之排挤 无顾藉也。马融《围棋赋》早云①:“深入贪地,杀亡士卒。”张文成《朝野佥载》② 卷二记梁武帝“方与人棋,欲杀”一段,“应声曰:‘杀却。’”元微之《酬孝甫见赠》 ③第七首咏“无事抛棋”,有云:“终须杀尽缘边敌。”北宋张拟《棋经·斜正》篇第 九云④:“棋以变诈为务,劫杀为名”;又《名数》篇第十一历举用棋之名三十有二, 其二十七至三十云:“有征,有劫,有持,有杀。”后世相沿,如《儒林外史》第五十 五回王太曰⑤:“天下那里还有快活似杀矢棋的。我杀过矢棋,心里快活极了。”写围 棋时用“杀”字,因陈落套,当然而不足奇也。移用于朝士之党同伐异,则有醒目惊心 之效矣。丁耶诺夫⑥尝谓:行业学科,各有专门,遂各具词汇,词汇亦各赋颜色。其字 处本业词汇中,如白沙在泥,素丝入染,廁众混同;而偶移置他业词汇,则分明夺目, 如丛绿点红,雪枝立鹊。故“杀”字在棋经,乃是陈言;而入此诗,俨成句眼。斯亦修 辞“以故为新、以俗为雅”之例也。然“杀”字倘无“如围棋”三字为依傍,则真谓处 以重典,死于欧刀;以刑法常语,述朝廷故事,不见精彩。斯又安排一字之例焉。(33 7页)《淮南子·齐俗训》⑦:“夫载哀者,闻歌声而泣。载乐者,见哭者而笑。哀可乐、 笑可哀者,载使然也。是故贵虚。”以“载”状心之不虚,善于用字。《后汉书·郑玄 传》:“寝疾,袁绍令其子谭遣使逼玄随军,不得已;载病到元城县,疾笃”;长吉 《出城寄权璩杨敬之》⑧:“何事还车载病身”;“车载病身”而身则“载病”,一直 指而一曲喻,命意不二,均“载物”、“载酒”之“载”。身“载病”,亦犹心之“载 哀乐”矣。岑嘉州《题山寺僧房》⑨:“窗影摇群木,墙阴载一峰”,谓峰影适当墙阴, 故墙阴中如实以峰影。炼字更精于《淮南》、《范书》也。(377—378页) (王安石)《江上》:“春风似补林塘破。”按“补”字得力。昌黎《新竹》云: “稀生巧补林,并出疑争地”,宋子京《景文集》⑩卷十二《答张学士西湖即席》云: “返霸延落照,余岫补疏林”;荆公不言以甲物补乙物,而言春风风物,百昌苏茁,无 缺不补,有破必完,句意尤超。贺方回《庆湖遗老集》卷五⑾《龟山晚泊》云:“长林 补山豁,青草际潮痕”,上句与宋子京下句相反相成,而“豁”字即荆公句之“破”字 也。(399页) (元好问)《蟾池》:“从今见蟆当好看,爬沙即上青云端。”按《送王亚夫归许 晶》:“世间倚伏不可料,井底容有青云梯。”一嘲讽而一慰藉,意同旨异。“好看” 即“善视”,另眼相看也。白乐天《路上寄银匙与阿龟》:“小子须娇养,邹婆为好看。” 古诗文中二字作此用者颇罕。(483页) ①马融:汉代作家。 ②张文成:唐张鷟字。撰有《朝野佥载》一卷。 ③元微之:唐代作家元稹字。 ④《棋经》:宋张拟撰,一卷,十三篇。 ⑤《儒林外史》:清代作家吴敬梓撰,长篇小说。 ⑥丁耶诺夫:苏联作家。 ⑦《淮南子》:汉代淮南王刘安撰,二十一卷。 ⑧长吉:唐代诗人李贺字。 ⑨岑嘉州:唐代诗人岑参。曾任嘉州刺史。 ⑩《景文集》:宋代作家宋祁(字子景)撰,六十二卷。 ⑾《庆湖遗老集》:宋贺铸(字方回)撰,九卷。 诗文要写得好,炼字与修辞、造句同等重要,唐代著名的苦吟诗人贾岛推敲的故事, 在古今诗坛上已尽为人知,卢延让有诗云:“吟安一个字,燃断数茎须。险觅天应闷, 狂搜海亦枯”(《苦吟》),朱熹也说:“看文字如酷吏治狱,直是推勘到底,决不恕 他,用法深刻,都没人情。”(《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可见炼字颇为不易。这里四 则,是从具体诗句探寻炼字、炼句的艺术经验。 一、黄庭坚《次韵奉送公定》:“唯恐出己上,杀之如弈棋。”“杀”字用得好, 把嫉贤妒能者的心胸和嘴脸,刻画得维妙维肖,特别是有“如弈棋”三字的衬托,使此 “杀”字区别于一般的“刑法常语”的借用,更觉精采。在黄庭坚之前,马融的《围棋 赋》用“杀”字,张鷟《朝野佥载》记梁武帝与人弈棋用“杀”字,元稹“无事抛棋” 用“杀”字,《儒林外史》里的王太下棋时也用“杀”字,但皆因写到围棋而用,故觉 陈言俗套。同是一个“杀”字,用在弈棋上,是“置于本业词汇中,如白沙在泥”,自 然平淡,看不出有什么特异,而黄庭坚将“杀”字移置于朝士之间的争斗,则产生了 “醒目惊心”的艺术效果,精警而新鲜。这可以说是“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的例 子。 二、刘安在《淮南子·齐俗训》里写到“载哀”“载乐”,是“心”在“载”,也 就是“哀”“乐”置居于心上,心里装着“哀”“乐”,故“闻歌”“见哭”之后会产 生“泣”或“笑”的不同感情,“载”字形容“心之不虚”,还有所载,所以说“载” 字用得好。范晔写《后汉书·郑玄传》时,用了刘安的修辞法,既然“哀”“乐”可 “载”于心,那么,“病”亦可“载”于身,即带病之身。这个“载”字的用法,到了 李贺笔下又有所丰富,他在《出城寄权璩杨敬之》中有“何事还车载病身”,一个“载” 字两番用处,一是“车载病身”,直指;二是“载病”于身,曲喻。岑参《题山寺僧房》 里有“墙阴载一峰”句,是写“峰”的影子落在墙上,也就是墙上留置下一个峰的阴影, 墙“载”影,“载”字之用,尤为精妙。 三、王安石《江上》诗中有“春风似补林塘破”句,“补”字用得好,又用“春风” 来“补”林塘上草木疏稀或秃脱的地方,“句意尤佳”,可以使人想到万木复苏,春意 盎然之情景。韩愈《新竹》有“稀生巧补林”句,“稀生”两字不如“破”字新巧,而 “补”字又坐实于“林”,显得平平。宋祁“返霞延落照,余岫补疏林”联,对仗不错, 颇有意境,但是“补”字用得死,是用起起伏伏的山峰“补”疏疏落落的林木,给人呆 板之感。同样,贺铸的“长林补山豁,青草际潮痕”,也对仗得好,只是以长林“补” 山之缺处,与宋祁以起伏之山峰“补”林之疏处,句式相同,作意也相反相成,皆以实 物补实物,觉得过于落实,韵味不足。 四、元好问《蟾池》以“蟆”“爬沙即上青云端”,嘲讽世间向上爬高位之辈; 《送王亚夫归许昌》之“井底容有青云梯”,以“井底”喻许昌虽小,但总会有“青云 梯”,会有步步高升的机会的,用意却在安慰与勉励王亚夫。两诗用“青云端”、“青 云梯”,词意相同而用心各异。又《蟾池》中“从今见蟆当好看”与白居易的“邹婆为 好看”,皆用“好看”两字,本意“善视”,这里则同是“另眼相看”之意,在古诗文 中此类用法很少见。 (5) 定庵《梦中作四截句》①第二首:“叱起海红帘底月,四厢花影怒于潮”,奇语也。 亦似点化孙渊如妻王采薇《长离阁集·春夕》②:“一院露光团作雨,四山花影下如潮。” 王句传诵,《随园诗话》卷五即摘之。祖构不乏,如陈云伯《碧城仙馆诗钞》③卷二 《月夜海上观潮》:“归来小卧剧清旷,花影如潮满秋帐”;孙子潇《天真阁集》④卷 十四《落花和仲瞿》第二首:“满天红影下如潮,香骨虽销恨未销”;黄公度《人境庐 诗草》⑤卷三《樱花歌》:“千金万金营香巢,花光照海影如潮。”定庵用“怒”字, 遂精彩百倍。其《文续集·说居庸关》:“木多文杏、苹婆、棠梨,皆怒华”;包天笑 钞录《定庵集外未刻诗·纪梦》⑥:“西池酒罢龙娇语,东海潮来月怒明”;盖喜使此 字。王怀祖《读书杂志·史记》⑦四《平原君虞卿列传》引《广雅》说“怒”为“健”、 “强”之义,《庄子·外物》:“草木怒生”,又《逍遥游》:“大鹏怒而飞”;《全 唐文》⑧卷七百二十七舒元舆《牡丹赋》写花酣放云:“兀然盛怒,如将愤泄”,尤可 参观《后汉书·第五伦传》:“鲜车怒马”,章怀注⑨:“谓马之肥壮,其气愤盈也。” 王荆公《寄育王大觉禅师》:“山木悲鸣水怒流”;《山谷外集》卷一《溪上吟》: “汀草怒长”,史容注引《庄子》:“草木怒生”,又僧善权诗:“桃李纷已华,草木 俱怒长。”⑩张皋文《茗柯文》三编《公祭董浔州文》⑾:“春葩怒抽,秋涛惊滂。” 夫枚乘《七发》⑿写“海水上潮”早曰:“突怒面无畏”,“如振如怒”,“发怒底沓”; “鼓怒溢浪”,“鼓怒作涛”,亦夙着于木、郭《海赋》、《江赋》⒀。 “潮”曰“怒”,已属陈言;“潮”喻“影”,亦怵人先;“影”曰“怒”,龃龉 费解⒁。以“潮”周旋“怒”与“影”之间,骖靳参坐⒂,相得益彰。“影”与“怒” 如由“潮”之作合而缔交莫逆,“怒潮”之言如藉“影”之拂拭而减其陈,“影”、 “潮”之喻如获“怒”为贯串而成其创。真诗中老斲轮也⒃。(462—463页) 陈文述《碧城仙馆诗钞》卷三《落花》之二:“芳径春残飞作雪,画帘风细下如潮。” 复用王采薇句;卷二有《题〈长离阁遗集〉》四律,倾倒采薇,以不及师事为恨。汪漱 芳《出栈后宝鸡道中作》⒄:“直放丹梯下碧霄,四围山影泻如潮”(《晚晴簃诗汇》 卷一二五),易“花影”为“山影”,避上句“下”字,遂用“泻”字,有矜气努力之 态,甚不自在。阮元《小沧浪笔谈》卷一称引马履泰《出历城东门抵泺口》⒅:“荷花 怒发疑瞋岸,黄犊闲眠解看人”,征之《秋药庵诗集》卷二,此联作:“荷花乱发瞋沙 岸,黄犊闲眠看路人”,当是编集时改定。改本下句确胜原本,“解”字赘疣;上句 “瞋”字险诡,原本以“怒”字照应,“疑”字斡旋,煞费周张,终未妥适,况突如其 来,并无此二字先容乎?(《钱锺书研究》18—19页) 《永乐大典》卷九○○《诗》字引郭昂《偶然作》⒆:“群犬安然本一家,偶因投 骨便相牙〔呀〕。白头野叟俱无问,醉眼留教看落花”,卷二三四六《乌》字引韩明善 诗⒇:“花外提壶柳外莺,老乌傍立太粗生。世间好丑原无定,试倚茅檐看晚晴。”两 篇命意亦均师少陵《缚鸡行》,而点破“俱无问”,“原无定”,便浅露矣。(同上20 页) 少陵《课小竖斫舍北果林蔓》第二首:“青虫悬就日”;王钦臣《王氏谈录》记其 父王洙“尝得句”云(21):“槐杪青虫缒夕阳。”均体物佳句,而未道“悬虫低复上”。 杨万里《诚斋集》卷八《过招贤渡》之二:“柳上青虫宁许劣,垂丝到地却回身”,则 写此。刘辰翁《戏题》,“惊谓青虫堕,垂丝忽上来”,又新意变陈矣。李铁君句见 《睫巢集》卷四《幽栖》(22),“坠”字当从原作“堕”。(同上20—21页) ①定庵:清代文学家龚自珍号。有《龚定庵合集》。 ②《长离阁集》:清代女作家王采薇撰,一卷。渊如:清代作家孙星衍号。 ③陈云伯:清陈文述号。撰有《碧城仙馆诗钞》八卷。 ④孙子潇:清孙原湘字。撰有《天真阁集》三十卷。 ⑤黄公度:清黄遵宪字。撰有《人境庐诗草》十一卷。 ⑥包天笑:近人包公毅,号天笑生。辑有《定庵集外未刻诗》一卷。 ⑦王怀祖:清王念孙字。撰有《读书杂志》二卷。 ⑧《全唐文》:清嘉庆间敕编,一千卷。 ⑨章怀:唐高宗六子,名李贤,立为太子,諡章怀。为范晔修撰一百二十卷《后汉书》作注。 ⑩僧善权:宋僧,靖安高氏子。撰有《真隐集》。 ⑾张皋文:清张惠言字。撰有《茗柯文》五卷,分四编。 ⑿枚乘:汉代文学家。 ⒀木、郭:晋代文学家木华,字玄虚,作《海赋》;郭璞字景纯,作《江赋》。 ⒁龃龉(jūyū举迂):意不相和,常有摩擦。 ⒂骖靳(cānjìn参近):驾车时两旁的马称骖,中间的马称服,骖马的头,当服 马胸上的靳(皮带),指前后相随。 ⒃老斲(zhùo酌)轮:斲;砍;削。斲轮:砍木头做车轮。后来称对某种事情富有 经验者为“斲轮老手”,亦即老手。 ⒄汪漱芳:清代作家,字润六,号柳桥。有《十梧山房集》。 ⒅阮元、马履泰:清代作家。阮有《小沧浪笔谈》四卷;马有《秋药庵诗集》八卷。 ⒆《永乐大典》:大型类书。明成祖永乐元年敕解缙以韵字类聚经史子集天文地理 为一书,二万二千八百七十七卷,现存八百余卷。郭昂:元代作家,字彦高。 ⒇韩明善:元代作家韩性字。 (21)王钦臣:宋人,有《王氏谈录》一卷。 (22)李铁君:清代作家李锴字。撰有《睫巢集》六卷,后集二卷。 这四则引证历代若干诗例加以比较欣赏,从而论述用字、改字方面的艺术经验。 一、龚自珍诗喜用“怒”字,如《忏心》:“佛言劫火遇背销,何物千年怒若潮”; 《己亥杂诗》:“怪道乌台牙放早,几人怒马出长安。”这里举引的《梦中作四截句》: “叱起海红帘底月,四厢花影怒于潮”,“怒”字用得尤奇。花之影茁壮纷繁如潮涌, 使人可以想见花之繁盛和月之皎洁。在龚自珍之前,女诗人王采薇已先有创造性的构想, 写下了:“一院露光团作雨,四山花影下如潮”的诗句,“下”字用得好,颇有动感, “花影”在“下”,可知月亮在走,给春天充满露光的夜晚凭添了一种神秘色彩。陈文 述的“花影如潮满秋帐”,孙原湘的“满天红影下如潮”,黄遵宪的“花光照海影如潮”, 也都写花影如潮,但读来觉得皆常见之形容,平淡而呆板,不如龚自珍用“怒”字, “遂精彩百倍”。“怒”字,王念孙引《广雅》,释为“健”、“强”之义,李贤为 《后汉书·第五伦传》之“鲜车怒马”注,亦作“肥壮”之意解,《庄子》早有“草木 怒生”,“大鹏怒而飞”,枚乘《七发》写海水上潮,有“如振如怒”,“发怒底沓”, 郭璞《海赋》亦有“鼓怒溢浪”,“鼓怒作涛”,皆在写一种威势,含有“健”“强” 意。舒元舆赋牡丹“兀然盛怒”,王安石的“山木悲鸣水怒流”,黄庭坚的“汀草怒长”, 僧善权的“草木俱怒长”,张惠言的“春葩怒抽”,或写水流之势,或状草木盛态,但 都不如龚自珍的构想新奇。钱先生指出:“潮”曰“怒”,已属陈言;“潮”喻“影”, 恐有人先用;“影”曰“怒”,意义不合,颇为费解,而龚自珍则以“潮”周旋于“怒” 与“影”之间,使其前后互有依傍,“影”与“怒”由“潮”作合而结交,使“怒潮” 这一陈言,借“影”的拂拭而增新意,以“潮”喻“影”,又以“怒”字为之贯串,遂成为独创的神来之笔。 二、王采薇《春夕》:“一院露光团作雨,四山花影下如潮”联,流传以后,仿效者众,陈文述的“芳径春残飞作雪,画帘风细下如潮”,仿王诗句式过于直露,写落花 残片竟如飞雪,在微细的风中像潮水般纷纷落下,既夸张,又坐实,不如王作。汪漱芳 亦仿王诗句式,作“四围山影泻如潮”,山影必是大片大片地遮下来,用“泻”字无不 可,但终究过于雕琢。马履泰的仿作,无论是阮元所引,还是他本集所载,均及不上王 作,但比较起来,在这两种版本的四句当中,还是以“荷花乱发瞋沙岸,黄犊闲眠看路人”两句胜,至少是写出了黄河岸边泺口小镇清闲自在的村景,饶有兴味。马履泰将原 作“解看人”改作“看路人”较合,因“黄犊”解看人说不通。 三、杜甫的《缚鸡行》虽不常为选家所选,但确是一首意味深长的好诗:“小奴缚 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家中厌鸡食虫蚁,不知鸡卖还遭烹。虫鸡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缚。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因惜虫而将吃虫的鸡缚起出卖,谁知被卖的鸡也将如虫被吃,鸡虫难以两全,怎么办呢?惟有望江倚阁而已。把人世间的利害,形象地写出,给人留有思索寻味的余地,言有尽而意无穷。仇注杜诗引宋李浩 (德远)《东西船行》拟杜诗:“东船得风帆席高,千里瞬息轻鸿毛。西船见笑苦迟钝, 流汗撑折百张篙。明日风翻波浪异,西笑东船却如此。东西相笑无已时,我但行藏任天 理。”用船得风之顺逆,比拟人世,语工意工,可谓脱胎换骨之佳作,然最后一句“行 藏任天理”说破了意思,不如杜诗耐人寻味。这里还举引元郭昂的《偶然作》,以目睹 投骨于犬,引起犬之相争,仿效杜诗,仅得其皮毛,而未得其神髓,“俱无问”,“醉 眼看花”,表现出的是麻木不仁,而非杜诗计无所出之无奈。韩性仿作之第三句:“世 间好丑原无定”,不形象,而是干巴巴的语言,且一语道破,直而浅。四、隋薛道衡有 “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传为佳联,描状惨淡凄凉之景,生动形象,与杜甫的 “青虫悬就日,朱果落封泥”,可谓异曲同工之妙,描状宁静闲雅的景象,别有情趣。 王洙亦写槐树梢上的青虫,如同拴在夕阳上的景象,宋梅尧臣的《秋日家居》:“悬虫 低复上,斗雀堕还飞”,状难写之景尤妙,悬虫、斗雀都是活泼泼的形象,“低复上”、 “堕还飞”,生机盎然。杨万里用两句十四个字,刘辰翁用两句十个字,描状一虫“低 复上”之态,却呆滞无味,还不如清李锴《幽栖》:“斗禽双堕地,交蔓各升篱”两句, 十个字状两雀争斗堕地升篱之态,形象可爱,不落陈套。由此可见,仿效前人或他人的作品,不仅限于改几个字便可,而是一种受到启发后产生的新创造,这里同样需要具备 创作的才能。 (一八)“丧”字异读 《全唐文》卷三二六王维《韦公神道碑铭》:“君子为投槛之猿,小臣若丧家之狗”; 杜甫《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昔如纵壑色,今如丧家狗”;此二处“丧家”之“丧” 亦即如夏侯文、黄诗之读去声①。杜甫《奉赠李八丈曛判官》:“真成穷辙鲋②,或似 丧家狗。”以“丧家”对“穷辙”,则“丧”又似从《史记》本义读平声矣。(《钱锺 书研究》7页) ①夏侯文:指晋代夏湛《抵疑》一文,见《晋书·夏侯湛传》引。黄诗:指黄庭坚 《次韵德孺惠贶秋字之句》。 ②辙鲋:见《庄子·外物篇》,鲋鱼困于车辙,斗升之水可以相救,但无人施水。 以此比喻穷困无法摆脱的境况。 同字异读,在汉语中不乏其例,古代汉语尤多,如果不能正确加以区别,有时会影 响理解文意。比如这一则举出王维《韦公神道碑铭》中的“小臣若丧家之狗”的“丧” 字与杜甫《将使吴楚留别章使君》中的“今如丧家狗”的“丧”字,均应读去声sàng, 而不能读作平声sāng。正如现代汉语中说“办丧(sāng)事”的“丧”与“丧(sàn g)尽天良”的“丧”字不能错读一样。夏湛《抵疑》有云:“当此之时,若失水之鱼, 丧家之狗”的丧字,亦读去声,而黄庭坚《次韵德孺惠贶秋字之句》:“顾我今成丧家 狗,期君早作济川舟。” 任渊注引《史记·孔子世家》的“累累然若丧家之狗”的“丧”字,这里是读平声, 指丧事人家的狗,不是指无家可归的狗,但黄庭坚误用作去声,以后便沿用下来。杜甫 的“真成穷辙鲋,或似丧家狗”,仇注“丧”字读去声,却又引《史记·孔子世家》读 平声,自相矛盾,钱先生指出,以“丧家”对“穷辙”,应从《史记》读平声。汉字四 声读音不同,便有不同的含义,这不仅要求诗家注意,读者在鉴赏时亦需分辨清楚。 (一九)改词 (《随园诗话》)卷六:“王荆公矫揉造作,不止施之政事。王仲至①:‘日斜奏罢长杨赋,闲拂尘埃看画墙’;最浑成。荆公改为奏赋长杨罢,以为如是乃健。刘贡父 ②:‘明日扁舟沧海去,却从云里望蓬莱’;荆公改云里为云气,几乎文理不通。唐刘威诗云:‘遥知杨柳是门处,似隔芙蓉无路通’,荆公改为:‘漫漫芙蓉难觅路,萧萧杨柳独知门’;苏子卿咏梅云③:‘只应花是雪,不悟有香来’,荆公改为‘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活者死矣,灵者笨矣。”按此四事须分别言之。前二事是为他人改诗。《诗话总龟》前集卷八引《王直方诗话》载之④。《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二引《西清诗话》载王仲至事⑤,并荆公语曰:“诗家语如此乃健。”《侯鲭录》卷二《泊宅编》卷上记仲至诗⑥,则上一语作“宫簷日永挥毫罢”。《滹南诗话》卷三论荆公改笔⑦,即曰:“语健而意窒。”按子才不知曾睹《滹南集》否。《诗话》所驳周德卿 “文章惊四筵适独坐”云云,即出《滹南文辩》⑧;然斥山谷时,遍引魏道辅、林艾轩而未及专诋山谷之《滹南诗话》⑨,何耶。盖唐人诗好用名词,宋人诗好用动词,《瀛奎律髓》所圈句眼可证⑩;荆公乙“赋”字,非仅倒装字句,乃使“赋”字兼为动词耳。《扪虱新话》⑾卷八记荆公欲改杜荀鹤“江湖不见飞禽影,岩谷惟闻折竹声”,为“禽飞影”、“竹折声”,其理正同。刘贡父诗今载《彭城集》卷十八,题曰《题馆壁》。按《宋诗纪事》引《彭城集》⑿,题曰《自校书郎出倅 泰州作》,疑据本事臆定。“云里”正作“云气”,可见贡父已采用荆公改笔,非如《道山清话》⒀记贡父论荆公改杜诗所谓“只是怕他”者。《侯鲭录》卷二言亲闻贡父向顾子敬诵此诗⒁,亦曰:“却从云气望蓬莱”,与《彭城集》中句同,是贡父服改,的然可据。《诗话总龟》卷八引《王直方诗话》载贡父原诗,作“却将云表”,《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五亦引《王直方诗话》,作“却将云里”。《宋诗纪事》仅选贡父诗,无引征。夫蓬莱宫阙,本缥缈五云之间;今玉皇案吏既远谪而不得住蓬莱矣,于是扁舟海上,回首云深,望觚棱而恋魏阙,此贡父之意也。“将云表”所以不妥者,在云之表,云远而蓬莱更远,可见云而不可见表,故不得将而望也。“将云里”所以不妥者,在云之里,云外而蓬莱内,云可见而里不可见,故不得将而望也。“从云里”所以不妥者,似乎身在天上,从云中望出,非身浮海上,从云外望入,词意欠明晰也。“却从云气望蓬莱”者,谓姑从云气而想望蓬莱宫阙,望者想望也,深得逐臣依国,慰情胜无之用心,何不通之有。后二事所改句,皆即见荆公本集中。改刘威《游东湖处士园林》一联⒂,见《段氏园亭》七律;改苏子卿“梅花落”二句,见《梅花》五绝。此则非改他人句,而是袭人以为己作,与王刘两事,迥乎不同。以为原句不佳,故改;以为原句甚佳,故袭。改则非胜原作不可,袭则常视原作不如,此须严别者也。 ①王仲至:宋代作家王钦臣字。 袁枚认为“诗不可不改,不可多改。不改,则心浮;多改,则机窒”(《随园诗话》卷三);吕本中认为“文字频改,工夫自出”(《诗人玉屑》卷八引《童蒙诗训》);蔡居厚认为“诗语大忌用工太过。盖炼句胜则意必不足,语工而意不足,则诗必弱”(《诗人玉屑》卷六引《蔡宽夫诗话》);钱锺书先生认为“诗文斟酌推敲,恰到好处,不知止而企更好,反致好事坏而前功抛。锦上添花,适成画蛇添足”(《谈艺录补遗》)。吕本中的话是对初学者学习写作诗文说的,蔡、袁、钱三位则是对作家说的,所以,都是对的。 (二○)“鸭先知”辩 按《西河合集·诗话》卷五有一则①,记与汪蛟门论宋诗②,略云:“汪举‘春江水暖鸭先知’,不远胜唐人乎。予曰:此正效唐人而未能者。‘花间觅路鸟先知’,此唐人句也。觅路在人,先知在鸟,鸟习花间故也,先者,先人也。若鸭则先谁乎。水中之物皆知冷暖,必以鸭 ,妄矣。”颇能诡辩。王渔洋《居易录》及《渔洋诗话》遽概括西河言为“鹅岂不先知”③,遂成笑枋;西河弟子张文檒《螺江日记》卷六已力辩其诬 ④。《随园诗话》卷三论曹能始诗⑤,曾引《西河诗话》,不应此处尚沿流俗之讹。反驳亦未为不是,惜尚非扼要。东坡此句见题《惠崇春江晚景》第一首:“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是必惠崇画中有桃、竹、芦、鸭等物,故诗中遂遍及之。正钟记室《诗品·序》所谓⑥:“‘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先”者,亦“先人”也。西河未顾坡诗题目,遂有此灭裂之谈⑦。张谓《春园家宴》⑧:“竹里行厨人不见,花间觅路鸟先知”,即西河所谓“唐人”。东坡诗意,实近梁王筠《雪里梅花》:“水泉犹未动,庭树已先知。”东坡《游桓山会者十人》五古又云:“春风在流水,凫雁先拍拍”;此意盖数用也。(221—222页) ①《西河全集》:清毛奇龄(字大可,号西河)撰,其中有《诗话》八卷。 清人毛奇龄诋毁苏轼诗,汪懋麟不附合其意,反问:“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能说不佳吗?毛氏曰:“鹅也知,鸭比谁先知?”这一曲解早已传为笑柄。袁枚《随园诗话》卷三载此事,只言毛氏诋苏诗太过,未加深辨,亦未击中要害;王士禛很不赞同毛氏之说,但也仅是对他揶揄讥笑。这一则辨析甚为透辟。 (二一)窠臼 陈简斋写雨①,有一窠臼。《简斋诗集》卷一一《浴室观雨》:“谁能料天工,办此颖脱手”;卷一五《夏雨》:“天公终老手,一笑破日永”;又《积雨喜霁》:“天公信难料,变化真神速。”若卷一五《夏日》:“虽然不成雨,风起亦快哉。白团岂办此,掷去羞薄才”;卷二八《大龙湫》:“小儒叹造化,办此何雄哉”;可以连类。放翁仿作稠叠②。《剑南诗稿》卷一六《晓望海山》:“苍龙下曳尾,卷雨洒炎热。造物信老手,忽作万里秋”,卷二五《夏秋之交久不雨,方以旱为忧,忽得甘澍,喜而有作》: “天公终老手,谈笑活焦枯”;又《七月十七日大雨极凉》:“天公老手亦岂难,雨来黑云如坏山。瓦沟淙淙万银竹,变化只在须臾间”;卷四六《鱼池水涸,车水注之》:“试手便同三日雨,满陂已活十千鱼”,卷七八《喜晴》:“天公真老手,谈笑功皆成。”韩稚圭诗中早已屡道此意③,《安阳集》卷六《喜雨》:“始信云龙施美利,岂劳功力费毫铢”;卷八《喜雨》:“立解焦枯非甚力,不知神化此谁权”;卷一八《喜雨》:“须臾慰满三农望,却敛神功寂似无”;卷一九《久旱喜雨》:“恩被无垠才数刻,尽思人力欲何为”;殊苦造语平钝,惟“须臾”二句稍佳,皆不如简斋之简快令人眼明也。(《钱锺书研究》17—18页) ①陈简斋:宋代作家陈与义号。撰有《简斋集》十六卷。 陈与义的诗在南宋颇有名气,他从学黄庭坚、陈师道入手,进而学习杜诗,在诗的形式上常得杜诗声调宏亮、词句清新明白之妙。他效仿前人之作,也多能脱胎换骨,而不是一味死模呆仿,如《题江参山水横轴》:“此中只欠陈居士,千仞冈头一振衣。”句式和前句均从崔德符《看宋大夫画山水》的“个中只欠崔夫子,满帽秋风信马行”得到启发,而后句则是来自左思《咏史》的名句:“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这里陈与义得崔德符顾影自怜之意,不是“满帽秋风信马行”,而是注入了左思的豪迈奇伟、不可一世的气势,便成了陈与义自己的诗,反映了他自己的精神,可以说是善于脱胎者,《谈艺录补订》论析颇详。 (二二)修辞疵累 (王国维)丙午以前诗中有《题友人小像》云:“差喜平生同一癖,宵深爱诵剑南诗。”今观所作,平易流畅,固得放翁之一体;制题宽泛,亦近放翁。若《五月十五夜坐雨》之“水声粗悍如骄将,天色凄凉似病夫”,则尤类朱竹垞《书剑南集后》所指摘者①。修辞时有疵累②,如《晓步》一律,世所传诵,而“万木沈酣新雨后,百昌苏醒晓风前,四时可爱唯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中间四句皆平头以数目起,难免算博士之诮③。又如前所引《杂感》颈联:“驰怀敷水条山里,托意开元武德间”,即仿放翁《出游归鞍上口占》:“寄怀楚水吴山里,得意唐诗晋帖间”句调。不曰“羲皇以上”或“黄、农、虞、夏”,而曰“开元武德”,当是用少陵《有叹》结句:“武德开元际,苍生岂重攀。”“敷水条山”四字,亦疑节取放翁《东篱》诗:“每因清梦游敷水,自觉前身隐华山”,以平仄故,易‘华山’为‘条山’。然‘敷水华山’乃成语,唐于邺《题华山麻处士所居》即云:“冰破听敷水,雪晴看华山。”静安语迹近杂凑,属对不免偏枯。“路歧”一典④,三数叶内屡见不一见,亦异于段柯古之事无复使者也⑤。(25—26页) ①朱竹垞:清代文学家朱彝尊号。他的《曝书亭集》卷五十二《书剑南集后》: “诗家比喻,六义之一,偶然为之可尔。陆务观《剑南集》句法稠叠,读之终卷,令人生憎,若‘身似老僧犹有发,门如村舍强名官’;‘迹似春萍本无抵,心如秋燕不安巢’;‘身似在家狂道士,心如退院病禅师’……。” 王国维深于词曲,不以诗名,偶有所作,亦有妙语佳句,如《嘲杜鹃》:“自家惯作他乡客,犹自朝朝劝客归。”又“岁岁天涯啼血尽,不知催得几人归。”(《静安诗稿》)再如《题友人三十小像》:“差喜平生同一癖,宵深爱诵剑南诗。”均明白如话,自然流畅,亦说出爱诵陆游诗的癖好。这一则指出王国维的诗“固得放翁之一体,制题宽泛,亦近放翁。”如这里举引的《杂感》颈联,即仿陆游句调,对照起来看,十分明显。但修辞不讲究,时有割裂成语之嫌,如钱先生所指,“敷水条山”系改成语“敷水华山”杂凑而成。 (二三)句式变化 白香山律诗句法多创,尤以《寄韬光禅师》诗,极七律当句对之妙,沾匄后人不浅 ①,东坡《天竺寺》诗至叹为连珠叠璧②;其《酬主簿》等诗又开七律隔句扇对之体;《岁日家宴戏示弟侄》首句云:“弟妹妻孥子侄孙”③,实填名词,无一虚字,盖移 “柏梁体”入律诗④。按渔洋《池北偶谈》卷十三、《香祖笔记》卷二⑤、陆以湉《冷庐杂识》卷五考柏梁体句⑥,皆未引此。又渔洋论五言,未引牧之《感怀》之“齐、蔡、燕、魏、赵”,《郡斋独酌》之“尧、舜、禹、武、汤”,东坡《张寺丞益斋》之“风雨晦明淫,跛躄瘖聋盲”;论七言未及刘伯温《二鬼诗》⑦之“肠胃心肾肝肺脾,耳目口鼻牙舌眉”。至明人遂并以柏梁体作七律对仗,邓林《皇荂曲·赋江郊渔弋》腹联云⑧:“鸿鹄鹍鹏鳭鹗鹘,鳟鲂鲦鲤鰋鲿鯋”,大胆出奇。清徐文靖以“之乎者也矣焉哉”为一句冠首⑨,作七言长句十章。桂未谷《题翁覃溪双钩文衡山分书》两绝句之一云⑩:“朱竹垞、陈元孝、傅青主、郑汝器、顾云美、张卯君、王觉斯,气势居然远擅场。⑾”皆香山有以启之也。李义山自开生面,兼擅临摹;少陵、昌黎、下贤、昌谷无所不学⑿,学无不似,近体亦往往别出心裁。《七月二十八日夜听雨梦后》通篇不对,始创七律散体,用汪韩门《诗学纂闻》说⒀。《题白石莲华寄楚公》、《赠司勋杜十三员外》前半首亦用散体⒁。《当句有对》一首几备此体变态;《子初郊墅》复增益以“看山对酒君思我,听鼓离城我访君”⒂;虽韦元旦《人日应制》⒃:“青韶既肇人为日,绮胜初成日作人”,李绅《江南暮春寄家》⒄:“洛阳城见梅迎雪,鱼口桥逢雪送梅”,先有此格,而弥加流动。(187—188页) ①沾匄(gài丐)后人:谓后人受其益。 诗的修辞手法多种多样。这一则举引白居易、李商隐的诗,指出他们在律诗句法上多有创新和变化,如白居易的当句对、隔句对外,又移“柏梁体”入诗,李商隐创七律散体,都是对诗体改革的贡献。 (二四)章法 (《随园诗话》)卷六:“时文之学①,有害于诗,而暗中消息,又有一贯之理。余案头置某公诗一册,其人负重名。郭运青侍讲来读之,引手横截于五七字之间,曰:诗虽工,气脉不贯,其人殆不能时文者耶。余曰:是也。后与程鱼门论及②,程韪其言。 ①时文:指应举所用的八股文。 这一则从袁枚与程晋芳对时文的议论谈起,主要在于说明作诗无论叙事或抒情,都有章法、句法的问题。比如怎样定势立意,怎样安排顺序层次,衔接照应,怎样选词造句,表情达意,怎样注意韵律,使形式完美等等。这一切早在刘勰的《《文心雕龙》》里就从各个角度有所论述。明清两代盛行的时文,在束缚作家的思想感情上,确实有害于诗,但它所苛求于章法上的启、承、转、合,对作诗的气脉贯通不无好处。比如袁枚举出的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他们作诗都是独抒胸臆,表达自己的真实情感和独有个性,同时又是讲究修辞、造句和整体结构的。比如: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诗用白描手法,摹写雪天江景,四句的安排顺序非常恰当,首两句写大背景,向上望是“鸟飞绝”,向远望是“人踪灭”,写出茫茫一片雪的世界。后两句写孤舟渔翁独钓,点出渔翁来,这就从大环境的雪景转到人物,结句又由人写到雪境,呼应开首,点出独钓。从这里看到了全篇结构的完整。又如苏轼《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
-- 作者:梦楼 -- 发布时间:2004/10/29 13:37:31 -- 风格 (一)南北文学风格之别 返回目录 文人相轻,故班固则短傅毅①;乡曲相私,故齐人仅知管晏②。合斯二者,而谈艺有南北之见。虽在普天率土大一统之代,此疆彼界之殊,往往为己长彼短之本。至于鼎立之局,瓜分之世,四始六义之评量③,更类七国五胡之争长④,亦风雅之相斫书矣⑤。《三国志·吴志·张纮传》裴注引陈琳书曰⑥:“自仆在河北,与天下隔。此间率少于文章,易为雄伯⑦,故使仆受此过差之谈,非其实也。今景兴在此⑧,足下与子布在彼 ⑨,所谓小巫见大巫⑩,神气尽矣。”已为北文不如南文张本⑾。李延寿《北史·文苑传序》略谓⑿:“洛阳江左,文雅尤甚。江左贵乎清绮⒀:河朔重乎气质⒁。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按但言“质胜”,即是文输⒂。是以北朝文士,邢邵、魏收实为冠冕⒃,而《北齐书·魏收传》载邵讥收“于任昉⒄,非宜模拟,亦大偷窃”,收斥邵“于沈约集中作贼”⒅;则皆步武江南,未能自出机杼⒆。张鷟《朝野佥载》记庾信入北⒇,谓北中文事,“惟韩陵温子昇碑堪共语(21),余皆驴鸣大吠聒耳”。南人轻北,其来旧矣。宋自靖康南渡(22),残山剩水,隅守偏安,以淮南淮北之鸡犬声相闻(23),竟成南海北海之马牛风不及(24)。元遗山以骚怨弘衍之才(25),崛起金季,苞桑之惧,沧桑之痛(26),发为声诗,情并七哀,变穷百态。北方之强,盖宋人江湖末派(27),无足与抗衡者,亦南风之不竞也(28)。虽以方虚谷之自居南宋遗老、西江后劲(29),《桐江续集》卷二十四《次韵高子明投赠》七律论北方词章,亦不得不曰:“尚有文才与古班,诗律规随元好问。”汪尧峰好挦撦南宋作家(30),而《钝翁类稿》卷八《读宋人诗》第四首亦曰: “后村傲睨四灵间(31),尚与前贤隔一关。若向中原整旗鼓,堂堂端合让遗山。”遗山论诗,《中州》名集,实寓南宋偏安之意;故苏天爵《国朝文类》卷三十八所载宋流人家铉翁《题中州诗集后》(32),即云:“壤地有南北,而人物无南北,道统文脉无南北。虽在万里外,皆中州也。而况于在中州者乎”,《则堂集》失收。可谓义正而词婉者。(150—151页) ①班固:汉代著名史学家,著有《汉书》。傅毅与班固共校典书。曹丕《典论·论文》:“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之与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看轻)之。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作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 这一则讲诗文有南北风格的区别,这是由于南北地域不同,文化风俗不同,学风不同,诗文风格也就有所不同。特别是中国历史上由于政治原因,有过两次南北分治,先是南北朝的长期分裂,后是南宋与金的对峙,造成了南北的隔阂,文学上出现南北不同的风格,评论上也有南北之见。 (二)唐宋诗风格之别 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严仪卿首倡断代言诗①,《沧浪诗话》即谓“本朝人尚理,唐人尚意兴”云云。曰唐曰宋,特举大概而言,为称谓之便。非曰唐诗必出唐人,宋诗必出宋人也。故唐之少陵、昌黎、香山、东野②,实唐人之开宋调者;宋之柯山、白石、九僧、四灵③,则宋人之有唐音者。《杨诚斋集》卷七十九《江西宗派诗序》曰④:“诗江西也,非人皆江西也。”《刘后村大全集》卷九十五《江西诗派小序》仍以后山、陵阳、子勉、均父、二林⑤等皆非江西人为疑,似未闻诚斋此论。诗人之分唐宋,亦略同杨序之恉。(2页) ①严仪卿:宋诗论家严羽字,号沧浪逋客。著有《沧浪诗话》一卷,分诗辨、诗体、诗法、诗评、诗证五类论述宋以前诗。 这里两则讲唐诗、宋诗之别,主要不在朝代的区别,而是由于两种不同的风格,譬如天下有两种人,便有两种性情,也就分出两种诗来。 (二)时代与地域对文学风格的形成有一定的影响,但决定作品风格的主要是人的 禀性。近人吴宓讲的“高明者近唐,沉潜者近宋”,也是指诗的两种不同风格。宋以后 诗人辈出,似都未能跳出唐体、宋调。唐以前各代诗作的风格,似也可这样分析。正如 叶燮在《原诗》里的比喻:木生于地,开出宋诗这朵奇葩,宋以后的诗,只是花开花谢、 复开复谢的差别,终究离不开宋调。“木”便是人的秉性。蒋士铨《辩诗》也是这个意 思。诗分唐宋,仿佛在天地未分之前,元气混而为一之时,便已经有了天地之别。魏刘 邵撰《人物志》,把人的品性判作思虑深沉型和单纯开朗型,也就是荣格《心理学类型》 里分的内向性格和外向性格,这两种不同的品性,与朝代时期或地域环境,不能说没有 关系,但都关系不大。 (三)唐体宋调没有高下优劣之分,只是两种不同的风格。而风 格之别,本于性情,性情不是一成不变,风格也会随之变化。譬如人的一生,早年才气 横溢,喜为唐体,暮年老成持重,易操宋调,王世贞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早年他的诗 作多“矜气高腔”,如《登太白楼》:“昔闻李供奉,长啸独登楼。此地一垂顾,高名 百代留。白云海色曙,明月天门秋。欲觅重来者,潺湲济水流。”海阔天空,气势音节 均似李白;到了晚年,他的作风有变,“平直切至”,如《太保歌》:“太保入朝门, 缇骑若云屯。进见中贵人,人人若弟昆。太保从东来,一步一风雷。行者阑入室,居者 颔其颏。……”写奸相严嵩耀武扬威的声势,历历在目,却风格朴实。王世贞对苏轼的 看法也有前后的区别,少壮时是排苏,后来好苏,临死时竟“手坡集不释”。可见,继承唐体宋调与年事、秉性的关系颇大,但这并不是说王世贞晚年诗作就一定胜于早年。总之,唐宋诗的风格不同,孰胜孰负,南宋以来一直争论不休,袁枚曾举引徐嵩的 话:“论诗只论工拙,不论朝代。譬如金玉,出于今之土中,不可谓非宝。败石瓦砾, 传自洪荒,不可谓之宝”(《随园诗话》卷十六)。袁枚举引徐嵩的这段话,该使人明白对于唐宋诗,似乎已无必要决出胜负了。 (三)杜律的雄浑与韧瘦 李拔可丈尝语余①:“元遗山七律诚不可磨灭②,然每有俗调。如‘翠被匆匆梦执鞭’一首,似黑头黄三③;‘寝皮食肉男儿事’一首,似武生杨小楼④。”诚妙于取譬。遗山七律,声调茂越,气色苍浑,惜往往慢肤松肌,大而无当,似打官话,似作台步;粉本英雄,斯类衣冠优孟⑤。吴修龄《围炉诗话》卷六戏题陈卧子《明诗选》曰⑥: “甚好四平戏,喉声彻太空。人人关壮缪,齣齣大江东⑦。锣鼓繁而振,衫袍紫又红。座中脑尽裂,笑煞乐村童。”与李丈之评遗山,消息相通。尝试论之。 ①李拔可:近人李宣龚字,为同光体诗人。 七言律诗,发展到杜甫笔下,已经成熟,无论在结构、声律、对仗、炼字、炼句等方面,都已积累了完整的艺术经验,足以使他成为“兼备众妙”的大师。后来学习杜诗的人,只要认真“衍其一绪”者,还没有不“胥足名家”的。 (四)公安竟陵与前后七子 竟陵出于公安。《列朝诗集》丁十二《谭元春传》引金陵张文寺云:“伯敬入中郎之室①,而思别出奇”;袁小修《珂雪斋近集》②卷三《花雪赋引》亦谓:“伯敬论诗,极推中郎。其言出而世之推中郎者益众。”翁覃溪《复初斋诗集③卷七十《俪笙和予白斋之作、因论白诗、兼寄玉亭协揆》:“白苏斋渐启锺谭”④,则误伯修为中郎,欲与 “初白庵”、“白庵”凑合耶⑤,抑于公安、竟陵家法道听途说也⑥。观谭友夏《合集》卷八《东坡诗选序》、《袁中郎先生续集序》,则中郎之子述之已化于竟陵⑦;小修《珂雪斋近集》卷二《答须水部日华书》、卷三《蔡不瑕诗序》、《花雪赋引》皆于乃兄几如阳明于朱子之作“晚年定论”⑧,亦不能谨守家学而坚公安壁垒矣。中郎甚推汤若士⑨,余见陈伯玑《诗慰》选若士子季云诗一卷⑩,赫然竟陵体也,附录傅占衡序,果言其“酷嗜锺谭”。中郎又亟称王百穀⑾,《诗慰》选百穀子亦房诗一卷,至有“非友夏莫辨”之目。盖竟陵“言出”,取公安而代之,“推中郎者”益寡而非“益众”。后世论明诗,每以公安、竟陵与前后七子为鼎立骖勒⑿;余浏览明清之交诗家,则竟陵派与七子体两大争雄,公安无足比数。聊拈当时谈艺语以显真理惑。(417—418页)竟陵、公安,共事争锋,议论之异同,识见之高下,乃如列眉指掌⒀。凡袁所赏浮滑肤浅之什,谭皆摈弃;袁见搬弄禅语,辄叹为超妙,谭则不为口头禅所谩,病其类偈子。盖三袁议论隽快,而矜气粗心,故规模不弘,条贯不具,难成气候。锺谭操选枋,示范树鹄⒁,因末见本,据事说法,不疲津梁⒂。惊四筵而复适独坐,遂能开宗立教矣。(425页)贺子翼《诗筏》颇左袒竟陵⒃,一则云:“《沧浪诗话》大旨不出悟字⒄,锺谭《诗归》大旨不出厚字⒅。二书皆足长人慧根。”即谓沧浪、竟陵冥契同功。徐电发釚《南州草堂集》⒆卷十九《云门厂公响雪诗序》云:“自严沧浪以禅理论诗,有声闻、辟支之说⒇,遂开锺谭幽僻险怪之径,谓冥心静寄,似从参悟而入。一若诗之中,真有禅者。”尤为发微之论。焦广期以渔洋比锺谭(21),窃疑邓孝威已隐示斯意(22),《尺牍新钞》(23)二集载孝威《与孙豹人》:“竟陵诗派诚为乱雅(24),所不必言。然近日宗华亭者(25),流于肤殻,无一字真切;学娄上者(26),习为轻靡,无一字朴落。矫之者阳夺两家之帜,而阴坚竟陵之垒;其诗面目稍换,而胎气逼真,是仍锺谭之嫡派真传也。”“华亭”、陈卧子也,“娄上”、吴梅村也,皆七子体而智过其师者也;“夺两家帜”者,岂非王阮亭耶。计子发《鱼计轩诗话》载凌缄亭《偶作》第二首亦云(27): “新城重代历城兴,清秀赢将牧老称(28)(自注:时谓王阮亭为‘清秀李于鳞’,钱牧斋亟称之,何耶)。细读羼提轩里句(29),又疑分得竟陵镫(自注:新城有绝似锺谭者)。”然渔洋作诗,讲究声调,自负盗古人不传之秘;竟陵于此事却了无解会,故《尺牍新钞》二集卷十五雷士俊《与孙豹人》云:“大抵锺谭论说古人情理入骨,亦是千年仅见,而略于音调,甚失诗意。诗以言志,声即依之。锺谭《诗归》,譬之于人,犹瘖哑也。(30)”则渔洋说诗堪被“蕴藉锺伯敬”之称,而作诗又可当“响亮谭友夏”之目矣。(425—426页) ①《列朝诗集》:清钱谦益编,明诗选本,八十一卷。附作者小传。在《锤惺传》里附见《谭元春传》,有张文寺说:“伯敬入中郎之室。”即明代诗歌流派竟陵派(锺惺字伯敬,与谭元春均为湖广竟陵人。)是从明代诗歌流派公安派(袁宏道字中郎)中出来的。 前后七子、公安、竟陵,是明代文坛上的几个诗歌流派。前七子以李梦阳、何景明为代表,反对杨士奇、杨荣、杨溥追求形式典雅、内容粉饰的台阁体,提倡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复古拟古。后七子以李攀龙、王世贞为代表,更把复古拟古推向高潮,严守古格古律。公安派三袁,不满意七子的复古,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在某种意义上说,解放了文体,但又陷入俚俗。竟陵派既反对机械摹拟,又反对俚俗文风,自认为是在矫正七子之偏,补救公安之失,但又陷入出僻险怪的途径。 (五)王士禛论专名助远神 王渔洋《池北偶谈》卷十八取徐祯卿《在武昌作》云①:“洞庭叶未下,潇湘秋欲生。高斋今夜雨,独卧武昌城。重以桑梓念②,凄其江汉情。不知天外雁,何事乐长征”;称为“千古绝调,非太白不能作”。而李莼客《越缦堂日记》同治三年十一月十三日云 ③:“祯卿此诗,格固高而乏真诣。既云洞庭,又云潇湘,又云江汉,地名错出,尤为诗病。”然渔洋闻莼客语,必以为大杀风景;盖渔洋所赏,正在地名之历落有致。故《古夫于亭杂录》称温飞卿“高风汉阳渡,初日郢门山”④,以为有初唐气格,高出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一联之上。《池北偶谈》尝赏梅宛陵⑤,而所标者,不过 “扁舟洞庭去,落日松江宿”。《香祖笔记》卷二所举七律佳联,“神韵凑泊”,如高季迪之“白下有山皆绕郭,清明无客不思家”⑥,曹能始之“春光白下无多日,夜月黄河第几湾”,程松圆之“瓜步江空微有雨,秣陵天远不宜秋”,自作之“吴楚青苍分极浦,江山平远入新秋”;作吴天章诗集序⑦,最称其“泉绕汉祠外,雪明秦树根”, “至今尧峰上,犹上尧时日”等句。皆借专名以助远神者。《池北偶谈》卷八又云: “世谓王右丞雪里芭蕉⑧,其诗亦然。如‘九江枫树几回青,一片扬州五湖白’,下连用兰陵镇、富春郭、石头城诸地名;皆辽远不相属。大抵古人诗画,只取兴会神到”云云。由是观之,明七子用地名而不讲地理⑨,实遥承右丞。右丞诗如送《崔五太守》七古,十六句中用地名十二。渔洋自作诗,亦好搬弄地名。故吴西穀《笏庵诗》卷八《读渔洋集戏题》云⑩:“秦祠汉冢知多少,动费先生雪涕零”;张南山《听松庐诗·读渔洋集》云⑾:“一代正宗兼典雅,开编惟觉地名多。”岂知“典雅正宗”,多赖“地名”乎。(293—294页) ①王渔洋:清王士禛号。撰有《池北偶谈》二十六卷、《香祖笔记》十二卷。徐祯卿:明代作家,字昌谷。 这一则讲诗之“典雅正宗”,多赖地名。唐人诗中好用地名。宋江西诗派偏不好用地名,这也是唐宋诗的一个区别。清宋长白《柳亭诗话》卷二十四引金观察便说“唐人诗中用地名者多气象”,遂认为明人深得此法,于诗中凑以地名或人名,使“句句填实”, “气象辉煌”。钱先生认为:明人学盛唐,虽以此为捷径,但唐人作诗用人名地名,“尚有用意,非徒点缀”,“明人学唐,纯取气象之大,腔调之阔,以专名取巧。”(《谈艺录·诗中用人地名》)可见明人学唐多注重皮毛。王士禛《池北偶谈》举引徐祯卿《在武昌作》五言诗八句,前四句“洞庭叶未下,潇湘秋欲生。高斋今夜雨,独卧武昌城”,其中三句用地名:“洞庭”、“潇湘”、“武昌”,后四句“重以桑梓念,凄其江汉情。不知天外雁,何事乐长征”,一句用地名“江汉”,所以王士禛称之为 “千古绝调”。李慈铭颇不以为然,认为“既云洞庭,又云潇湘,又云江汉,地名错出”,指为诗病。王士禛所以称赏,正是在于地名的错落有致。他还称晚唐温庭筠《送人东游》诗中的“高风汉阳渡,初日郢门山”一联,两句连用地名,是“初唐气格”。王士禛赞赏梅尧臣诗,所举诗例亦是有“洞庭”、“松江”地名者,他认为以地名入诗,“神韵凑泊”,如高启:“白下有山皆绕郭,清明无客不思家”,用“白下”地名,亦能助以远神。王维诗善用地名,如《同崔傅答贤弟》: (六)钱载的幽修漏与瘦透皱 《乾嘉诗坛点将录》评萚石曰①:“远而望之幽修漏,近而视之瘦透皱,不知者曰老学究”;“幽修漏”切“萚”,“瘦透皱”切“石”,皆本“深”字生发,与顀伽意合。虽然,六字谈何容易。蒋超伯《通斋诗话》②云:“英石之妙,在皱瘦透。此三字可借以论诗。起伏蜿蜒斯为皱,皱则不衍,昌黎有焉③。削肤存液斯为瘦,瘦则不腻,山谷有焉④。六通四辟斯为透,透则不木,东坡有焉⑤。支离非皱,寒俭非瘦,卤莽灭裂非透。吁,难言矣。”窃不自揆,为引申之曰:静而不嚣,曲而可寻,谓之幽,苏州有焉⑥;直而不迫,约而有余,谓之修,彭泽有焉⑦;澄而不浅,空而生明,谓之漏,右丞有焉⑧。瘦透皱者,以气骨胜,诗得阳刚之美者也;幽修漏者,以韵味胜,诗得阴柔之美者也。萚石体秉阳刚,然无瘦硬通神之骨、灵妙写心之语,凌纸不发,透纸不过,劣得“皱”字,每如肥老妪慢肤多摺而已。(194页) ①《乾嘉诗坛点将录》:清舒位(字立人,号铁云)撰,一卷。萚石:清钱载,撰有《萚石斋诗集》五十卷。 这一则引舒位评论钱载的诗,用“幽修漏”与“瘦透皱”六个字说明其风格,蒋超伯认为“皱瘦透”三字可借以论诗,是为三种不同的风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