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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词学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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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学通论  发帖心情 Post By:2006/5/30 13:29:28 [只看该作者]


吴梅


第一章·绪论
词之为学,意内言外,发始于唐,滋衍于五代,而造极于两宋。调有定格,字有定音,实为乐府之遗,故曰诗余。

惟齐粱以来,乐府之音节已亡,而一时君臣,尤喜别翻新调。如梁武帝之《江南弄》,陈后主之《玉树后庭花》,沈约之《六忆诗》,已为此事之滥觞。

唐人以诗为乐,七言律绝,皆付乐章。至玄肃之间,词体始定。李白《忆秦娥》,张志和《渔歌子》其最著也。或谓破五七言绝句为之,如《菩萨蛮》是。又谓《瑞鹧鸪》即七律体,《玉楼春》即七古体,《杨柳枝》即七绝体,欲实诗余之名,殊非塙que4论。盖开元全盛之时,即词学权舆之日。旗亭画壁,本属歌诗;陵阙西风,亦承乐府。强分后先,终归臆断。自是以后,香山、梦得、仲初、幼公之伦,竞相藻饰。调笑转应之曲,江南春去之词,上拟清商,亦无多让。及飞卿出而词格始成,握兰金荃,远接骚辨。变南朝之宫体,扬北部之新声。于是皇甫松、司空图、韩偓、张曙之徒,一时云起。杨柳大堤之句,芙蓉曲渚之篇,自出机杼,彬彬称盛矣。

作词之难,在上不似诗,下不类曲。不淄不磷,立于二者之间。要须辨其气韵,大抵空疏者作词易近于曲,博雅者填词不离乎诗。浅者深之,高者下之,处于才不才之间,斯词之三味矣。

惟词中各牌,有与诗无异者。如《生查子》何殊于五绝?《小秦王》、《八拍蛮》、《阿那曲》何殊于七绝?此等词颇难著笔。又需多读古人旧作,得其气味,去诗中习见辞语,便可避去。

至于南北曲,与词格不甚相远,而欲求别于曲,亦较诗为难。但曲之长处,在雅俗互陈,又熟谙元人方言,不必以藻缋hui4为能也。词则曲中俗字如你、我、这厢、那厢之类,固不可用。即衬贴字,如虽则是、却原来等,亦当舍去。而最难之处在于上三下四对句。如史邦卿《春雨》词云:“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此词中妙语也。汤临川《还魂》云:“他还有念老夫诗句?男儿:俺则有学母氏画眉娇女,又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忽地怀人幽怨”,亦曲中佳处,然不可入词。由是类推,可以隅反,不仅在词藻之雅俗而已。宋词中尽有鄙俚者,亟当力避。

小令、中调、长调之目,始自《草堂诗余》,后人因之,顾亦略云尔。《词综》所云,以臆见分之,后遂相沿,殊属牵强者也。钱塘毛氏云:“五十八字以内为小令,五十九字至九十字为中调,九十一字以外为长调,古人定例也。”此亦就草堂所分而拘执之。所谓定例,有何依据?若少一字为短,多一字为长,必无是理。如《七娘子》有五十八字者,有六十字者,将为小令乎,抑中调乎?如《雪狮子》有八十九字者,有九十二字者,将为中调乎,抑长调乎?此皆妄为分析,无当于词学也。况草堂旧刻,止有分类,并无小令、中调、长调之名。至嘉靖间,上海顾从敬刻《类编草堂诗余》四卷,始有小令、中调、长调之目,是为别本之始。何良俊序称,从敬家藏宋刻,较世所行本多七十余调,明系依托。自此本行而旧本遂微,于是小令、中调、长调之分,至牢不可破矣。

词中调同名异,如《木兰花》与《玉楼春》,唐人已有之。至宋人则多取词中辞语名篇,强标新目。如《贺新郎》为《乳燕飞》,《念奴娇》为《酹江月》,《水龙吟》为《小楼连苑》之类。此由文人好奇,争相巧饰,而于词之美恶无与焉。

又有调异名同者,如《长相思》、《浣溪沙》、《浪淘沙》,皆有长调,此或清真提举大晟sheng4时所改易者,故周集中皆有之。此等词牌,作时须依四声,不可自改声韵。缘舍此以外,别无他词可证也。

又如《江月晃重山》、《江城梅花引》、《四犯翦梅花》类,盖割裂牌名为之,此法南曲中最多。凡作此等曲,皆一时名手游戏及之,或取声律之美,或取节拍之和。如《巫山十二峰》、《九回肠》之目,歌时最为耐听故也。

词则万不能造新名,仅可墨守成格,何也?曲之板式,今尚完备,苟能遍歌旧曲,不难自集新声。词则拍节既亡,字谱零落,强分高下,等诸面壁,间释工尺,亦同响壁。集曲之法,首严腔格,亡佚若斯,万难整理,此其一也。

六宫十一调,所隶诸曲,管色既明,部署亦审。各宫各犯,塙有成法。词则分配宫调,颇有出入。管色高低,万难悬揣,而欲汇集美名,别创新格,既非惑世,亦类欺人,此其二也。

至于明清作者,辄憙xi3自度腔,几欲上追白石梦窗,真是不知妄作。又如许宝善、谢淮辈,取古今名调,一一被诸管弦。以南北曲之音拍,强诬古人,更不可为典要,学者慎勿惑之。

沈伯时《乐府指迷》云:“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之诗;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此四语为词学之指南,各宜深思也。

夫协律之道,今不可知。但据古人成作而勿越其规范,则谱法虽逸,而字格尚存,揆kui2诸按谱之方,亦云弗畔。若夫缠令之体,本于乐府相和之歌,沿至元初,其法已绝,惟董词所载犹存此名。清代《大成谱》备录董词,而于缠令格调,亦未深考。亡佚既久,可以不论。

至用字发意,要归蕴籍。露则意不称辞,高则辞不达意。二者交讥,非作家之极轨也。故作词能以清真为归,斯用字发意皆有法度矣。

咏物之作,最要在寄托。所谓寄托者,盖借物言志,以抒其忠爱绸缪之旨。三百篇之比兴,离骚之香草美人,皆此意也。沈伯时云:“咏物须时时提调,觉不分晓,须用一两件事印证方可。如清真咏梨花《水龙吟》第三、第四句,须用‘樊川’、‘灵关’事;又‘深闭门’及‘一枝带雨’事,觉后段太宽,又用‘玉容’事,方表得梨花。若全篇只说花之白,则是凡白花皆可用,如何见得是梨花?”见《乐府指迷》。

案:伯时此说,仅就运典言之,尚非赋物之极则。且其弊必至探索隐僻,满纸谰言,岂词家之正法哉?惟有寄托,则辞无泛设。而作者之意,自见诸言外。朝市身世之荣枯,且于是觇chan1之焉。

如碧山咏蝉《齐天乐》:
“宫魂”、“遗恨”点出命意。
“乍咽凉柯,还移暗叶”,慨播迁之苦。
“西窗”三句,伤敌骑暂退,燕安如故。
“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二语,言国土残破,而修容饰貌,侧媚依然。衰世君主,全无心肝,千古一辙也。
“铜仙”三句,言宗器重宝,均被迁多,泽不下逮也。
“病翼”二句,更痛哭流涕,大声疾呼。言海岛栖迟,断不能久也。
“余音”三句,遗臣孤愤,哀怨难论也。
“漫想”二句,责诸臣苟且偷安,视若全盛也。

如此立意,词境方高。顾通首皆赋蝉,初未逸出题目范围,使直陈时政,又非词家口吻。其它赋白莲之《水龙吟》,赋绿荫之《琐窗寒》,皆有所托,非泛泛咏物也。会得此意,则绿芜台城之路,斜阳烟柳之思,感事情措辞,自然超卓矣。

碧山此词,张皋文、周止庵辈,皆有论议,余本端木子畴说诠释之,较为确切。他如白石《暗香》、《疏影》二首亦寄时事,惟语意隐晦,仅“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数语,略明显耳,故不具论。

沈伯时云:“前辈好词甚多,往往不协律腔,所以无人唱和。秦楼楚馆之词,多是教坊乐工及闹井做赚人所作,只缘音律不差,故多唱之。求其下语用字,全不可读。甚至咏月却说雨,咏春却说凉。”(乐府指迷)

余案:此论出于宋末,已有不协律之词,何况去伯时数百年,词学衰熄如今日乎?紫霞论词,颇严协律。然协律之法,初未明示也。近二十年中,如沤尹、夔笙辈,辄取宋人旧作,校定四声,通体不改易一音。如《长亭怨》依白石四声,《瑞龙吟》依清真四声,《莺啼序》依梦窗四声。盖声律之法无存,制谱之道难索,万不得已,宁守定宋词旧式,不致偭越规矩。顾其法益密,而其境益苦矣。

余案:定四声之法,实始于蒋鹿潭。其《水云楼词》,如《霓裳中序第一》、《寿楼春》等,皆谨守白石、梅溪定格,已开朱况之先路矣。余谓小词如《点绛唇》、《卜算子》类,凡在六十字以下者,四声尽可不拘。一则古人成作,彼此不符,二则南曲引子,多用小令。上去出入,亦可按歌,固无须斤斤于此。若夫长调,则宋时诸家,往往遵守,吾人操管,自当确从。虽难付管丝,而典型具在,亦告朔饩羊之意。由此言之,明人之自度腔,实不知妄作,吾更不屑辨焉。

杨守斋《作词五要》,第四云:要随律押韵,如越调《水龙吟》,商调《二郎神》,皆用平入声韵。古词俱押去声,所以转折怪异,成不祥之音。昧律者反称赏之,真可解颐而启齿也。守斋名瓒,周草窗《蘋洲渔笛谱》中所称紫霞翁者即是。尝与草窗论五凡工尺义理之妙,未按管色,早知其误,草窗之词,皆就而订正之。玉田亦称其持律甚严,一字不苟作,观其所论可见矣。

戈顺卿又从其言推广之,于学词者颇多获益。其言曰:“词之用韵,平仄两途。而有可以押平韵,又可以押仄韵者,正自不少。”其所谓仄,乃入声也。如:
越调又有《霜天晓角》、《庆春宫》,
商调又有《忆秦娥》,
其余则双调之《庆佳节》,
高平调之《江城子》,
中吕宫之《柳梢青》,
仙吕宫之《望梅花》、《声声慢》,
大石调之《看花回》、《两同心》,
小石调之《南歌子》。用仄韵者,皆宜入声。《满江红》有入南吕宫者,有仙吕宫者。入南吕宫者,即白石所改平韵之啼,而要其基本用入声,故可改也。

外此又有用仄韵,而必须入声者,则如:
越调之《丹凤吟》、《大酺pu》
越调犯正宫之《兰陵王》
商调之《凤凰阁》、《三部乐》、《霓裳中序第一》、《应天长慢》、《西湖月》、《解连环》
黄钟宫之《侍香金童》、《曲江秋》
黄钟商之《琵琶仙》
双调之《雨霖铃》
仙吕宫之《好事近》、《蕙兰芳引》、《六么令》、《暗香》、《疏影》
仙吕犯商调之《凄凉犯》
正平调之《淡黄柳》
中吕商之《白苧》
夹锺羽之《玉京秋》
林锺商之《一寸金》
南吕商之《浪淘沙慢》
此皆宜用入声韵者,勿概之曰仄,而用上去也。

其用上去之调,自是通协,而亦稍有差别。如黄钟商之《秋宵引》,林锺商之《清商怨》,无射商之《鱼游春水》,宜单押上声。仙吕调之《玉楼春》,中吕调之《菊花新》,双调之《翠楼吟》,宜单押去声。

复有一调中必须押上,必须押去之处,有起韵结韵,互皆押上,宜皆押去之处,不能一一胪列(《词林正韵发凡》)。顺卿此论,可云发前人所未发,应与紫霞翁之言相发明。作者细加考核,随律押韵,更随调择韵,则无转折怪异之病矣。

择题最难,作者当先作词,然后作题。除咏物、赠送、登览外,必须一一细讨,而以妍雅出之。又不可用四六语,间用偶语亦不妨。要字字秀冶,别具神韵方妙。至如有感、即事、漫兴、早春、初夏、新秋、初冬等类,皆选家改易旧题,别标一二字为识,非原本如是也。《草堂诗余》诸题,皆坊人改易,切不可从。

学者作题,应从石帚、草窗。石帚题如:
《鹧鸪天》:“予与张平甫自南昌同游”云云
《浣溪沙》:“予女须家沔之山阳”云云
《霓裳中序第一》:“丙午岁,留长沙”云云
《庆宫春》:“绍熙辛亥除夕,予别石湖”云云
《齐天乐》:“丙辰岁,与张功甫会饮张达可之堂”云云
《一萼红》:“丙午人日,予客长沙别驾之观政堂”云云
《念奴娇》:“予客武陵,湖北宪治在焉”
草窗题如:
《渡江春》:“丁卯岁未初三日”云云
《采绿吟》:“甲子夏,霞翁会吟社诸友”云云
《曲游春》:“禁烟湖上薄游”云云
《长亭怨》:“岁丙午丁未,先君子监州太末”云云
《瑞鹤仙》:“寄闲结吟台”云云
《齐天乐》:“丁卯七月既望”云云
《乳燕飞》:“辛未首夏以书舫载客”云云
叙事写景,俱极生动。而语语妍炼,如读《水经注》,如读《柳州游记》,方是妙题,且又得词中之意。抚时感事,如与古人晤对。(清真梦窗,词题至简。平生事实,无从探索,亦词家憾事。)而平生行谊,即可由此考见焉。若通篇皆言书感漫兴,成何题目?

意之曲者词贵直,事之顺者语宜逆,此词家一定之理。千古佳词,要在使人可解。尝有意极精深,词涉隐晦,翻译数过,而不得其意之所在者,此等词在作者固有深意,然不能日叩玄亭,问此赢篇奇字也。近人喜学梦窗,往往不得其精,而语意反觉晦涩,此病甚多,学者宜留意。


第二章·论平仄四声。。略
第三章·论韵(略)
第四章·论音律(略)
第五章·作法(略)

吴梅·词学通论(六)


第六章·概论一·唐五代
词者,诗之余也。诗莫古于三百篇,皆可以合乐。周衰,诗亡乐废。屈宋代兴,虽九歌侑乐,而已与诗异途矣。经秦之乱,古乐胥亡。汉武立乐府,作郊祀十九章,铙歌二十二章。历魏晋六朝,皆仍其节奏,其名历代不同,其歌法仍袭旧。于是诗与乐分矣。

自魏武借乐府以写时事,《薤露歌》、《蒿里行》,皆为董卓之乱而作,与原义不同。陈思王植作《鞞舞新歌》五章,谓古曲谬误至多,异代之文,不必相袭,爰依前曲,别作新歌。此说一开,后人乃有依乐府之题,而直抒胸臆者,于是乐府之真又失矣。两晋以下,诸家所作,不尽仿古。一时君臣,犹喜别翻新调,而民间哀乐缠绵之情,托诸长谣短咏以自见者,亦往往而有。如东晋无名氏作《女儿子》、《休洗红》二曲,粱武帝之《江南弄》,沈约之《六忆诗》,其字句音节,率有定格,此即词之滥觞矣。

盖诗亡而乐府兴,乐府亡而词作。变迁递接,皆出自然也。今自隋唐以迄五代,略为诠论如左。
第一·唐人词略
昔人论词,皆断自唐代。诚以唐代以前,如炀帝之《清夜游湖上曲》、侯夫人《看梅一点春》等,虽在李白、王维以前,而其词恐为后人伪托,不可据为典要,因以唐代为始。

按赵璘《因话录》:唐初,柳范作《江南折桂令》,当在青莲《忆秦娥》、《菩萨蛮》之前。而各家选本,皆未及之,其词盖久佚矣。皋文以青莲首列者,有深意焉。

大抵初唐诸作,不过破五七言诗为之。中盛以后,词式始定。迨温庭筠出,而体格大备,此唐词之大概也。爰为论列之。

一、 李白

白字太白,蜀人,或云山东人。供奉翰林。录《忆秦娥》一首: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太白此词,实冠今古,决非后人可以伪托。非如《菩萨蛮》、《桂殿秋》、《连理枝》诸阕,读者尚有疑词也。盖自齐粱以来,陶弘景之《寒夜怨》、陆琼《饮酒乐》、徐孝穆《长相思》等,虽具词体,而堂庑未大。至太白而繁情促节,长吟短慕,遂使前此诸家,悉归笼化,故论词不得不首太白也。刘融斋以《菩萨蛮》、《忆秦娥》两首,足抵杜陵《秋兴》。想其情境,殆作于明皇西幸之后。此言前人所未发,因亟录之。

按太白前,不独柳范有《折桂令》一曲也,沈佺期有《回波词》,红友亦收入《词律》,实则流言诗耳。又明皇亦有《好时光》一首,见《尊前集》,亦系伪作。

二、 张志和

志和字子同,金华人。擢明经,肃宗命待诏翰林。坐贬,不复仕。自称烟波钓徒。录《渔歌子》一首。

西塞山前白露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此词为七绝之变,第三句作六字折腰句。按志和所作,共五首。《词综》。录其二,余三首见《尊前集》。唐人歌曲,皆五七言诗。此《渔歌子》既与七绝异,或就绝句变化歌之耳。因念《清平调》、《阳关曲》,举世传唱,实皆是诗。《清平调》后人拟作者鲜,《阳关曲》则颇有摹效之者。如东坡《小秦王》词,四声皆依原作,盖音调存在,不妨被以新词也。至此词音节,或早失传,故东坡增句作《浣溪沙》,山谷增句作《鹧鸪天》,不得不就原词以叶他调矣。

三、 韦应物

应物京兆人,官左司郎中,历苏州刺史。录《调笑》一首。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应物词见《尊前集》者共四首。《调笑》二、《三台》二也。唐人作《调笑》者至多,如戴叔伦之“边草”词,王建之“团扇”词,皆用此调。其后《杨柳枝》盛行,而此调鲜见。入宋以后,此调句法更变,专供大曲歌舞之用矣。《杨柳枝》实即七绝耳。

四、 白居易

居易字乐天,下邽人。贞元十四年进士,历官至中书舍人,以刑部尚书致仕。有《长庆集》。录《长相思》一首。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何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公所作词至富,如《杨柳枝》、《竹枝》、《花非花》、《浪淘沙》、《宴桃源》等,皆流丽稳协,而《一七令》体,尤为古今创作。后人塔体诗,即依此作也。余细按诸作,惟《宴桃源》与《长相思》为纯粹词体。余若《杨柳枝》、《竹枝》、《浪淘沙》显为七言绝体。即《花非花》、《一七令》,亦长短句之诗,不得概目为词也。
《宴桃源》云:

“前度小花静院,不必寻常时见。见了又还休,愁却等闲分散。肠断,肠断,记取钗横鬓乱。”

按格直是《如梦令》。昔人以后唐庄宗所作为创,不知已始于白傅矣。余此录概取唐人之确凿为词者,彼长短句之诗勿入焉。

五、 刘禹锡

禹锡字梦得,中山人。贞元中进士,仕为太子宾客。会昌中,检校礼部尚书。录《忆江南》一首:

春去也,多谢洛城人。弱柳扶风疑举袂,丛兰浥露似沾巾。独坐亦含颦。

《尊前集》录梦得作,有《杨柳枝》十二首、《竹枝》十首、《纥那曲》二首、《忆江南》一首、《浪淘沙》九首、《潇湘神》二首、《抛球乐》二首。中惟《忆江南》为词。《潇湘神》亦长短句诗耳,词云:

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

与韩翃《章台柳》词,实是一格。韩词云: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它人手。

所异者,一平韵,一仄韵而已。

《忆江南》一调,据韩偓《海山记》,隋炀帝泛东湖,制《湖上曲》八阕,即为《忆江南》句调,后人遂谓隋炀帝所作。不知湖上八曲,皆是双叠。而双叠之体,实始于宋,唐人诸作,无一非单调。岂有炀帝时,反有是格哉?故论此调创始,不若以白傅、梦得辈为妥云。

六、 温庭筠

本名歧,字飞卿,太原人,官方山尉。有《握兰》、《金荃》等集。录《更漏子》一首:

玉炉香,红烛泪,偏照画堂离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余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唐至温飞卿,始专力于词。其词全祖风骚,不仅在瑰丽见长。陈亦峰曰:“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以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此数语惟飞卿足以当之。学词者,从沉郁二字着力,则一切浮响肤词,自不绕其笔端,顾此非可旦夕期也。
飞卿最著者,莫如《菩萨蛮》十四首。大中时,宣宗爱《菩萨蛮》。丞相令狐绹乞其假手以进,戒令勿他泄。而遽言于人,由是疏之。今所传《菩萨蛮》诸作,固非一时一境所为,而自抒性灵,旨归忠爱,则无弗同焉。张皋文谓皆感士不遇之作,盖就其寄托深远者言之;即其直写景物,不事雕繢hui4处,亦夐绝不可追及。如“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等语,皆含思凄婉,不必求工,已臻绝诣,岂独自以瑰丽胜人哉?

《词苑丛谈》载,宣宗时,宫嫔所歌《菩萨蛮》一首,云在《花间集》外,其词殊鄙俚。如下半叠云:“风流心上物,本为风流出。看取薄情人,罗衣无此痕”,决非飞卿手笔,故赵选不取。

至其所创各体,如《归国遥》、《定西番》、《河渎神》、《遐方怨》、《诉衷情》、《思帝乡》、《河传》、《蕃女怨》、《荷叶杯》等,虽就诗中变化而出,然参差缓急,首首有法度可循,与诗之句调,绝不相类。所谓解其声,故能制其调也。

彭孙遹yu4《词统源流》,以为词之长短错落,发源于三百篇。飞卿之词,极长短错落之致矣。而出辞都雅,尤有怨悱不乱之遗意。论词者必以温氏为大宗,而为万世不祧tiao1之俎zu3豆也,宜哉!

七、 皇甫松

松字子奇,湜shi2之子。录《摘得新》一首:

酌一卮,须教玉笛吹。锦筵红蜡烛,莫来迟。繁红一夜经风雨,是空枝。

松为牛僧孺甥,以《天仙子》一词著名,词云:

晴野鹭鸶飞一只,水葓花发秋江碧。刘郎此日别天仙,登绮席,泪珠滴。十二晚峰青历历。

黄花庵谓不若《摘得新》,为有达观之见,余因录此。

元遗山云:皇甫松以《竹枝》、《采莲》排调擅场,而才名远逊诸人。《花间集》所载,亦止小令短歌耳。余谓唐词皆短歌,花间诸家,悉传小令,岂独子奇。遗山此言,未为确当。

松词殊不多,《尊前集》有十首,如《怨回纥》、《竹枝》、《抛球乐》等阕,实皆五七言诗之变耳。

上唐词凡七家,要以温庭筠为山斗。他如李景伯、裴谈之《回波词》,崔液之《踏歌词》,刘长卿、窦弘余之《谪仙怨》,概为五六言诗。杜甫、元结等所撰之新乐府,多至数十韵。自标新题,以咏怀时政,名曰乐府,实不可入词。无名氏诸作,如《后庭宴》之“千里故乡”,《鱼游春水》之“秦楼东风里”,虽证诸石刻,定为唐人所作,然《鱼游春水》为长调词,较杜牧之《八六子》字数更多,未免怀疑也。至若杨妃之《阿那曲》,柳姖之《杨柳枝》,刘采春之《啰唝曲》,杜秋娘之《金缕曲》,王丽真之《字字双》,更不能谓之为词,余故概行从略焉。

第二·五代十国人词略
陆放翁曰:“诗至晚唐五季,气格卑陋,千人一律。耳长短句独精巧高丽,后世莫及,此事之不可晓者。”盖其时君唱于上,臣和于下。极声色之供奉,蔚文章之大观。风会所趋,朝野一致,虽在贤知亦不能自外于习尚也。

花间辑录,重在蜀人。(赵录共十八人,词三百首,而蜀人有十三家,如韦庄、薛昭蕴、牛峤、牛希济、欧阳炯、顾夐、魏承班、鹿虔扆yi3、阎选、尹鹗、毛熙震、李珣xun2等,皆蜀人也。)并世哲匠,颇多遗佚。后唐西蜀,不乏名言;李氏君臣,亦多奇制。而屏弃不存,一语不采,不得不谓蔽于耳目之近矣。

夫五代之际,政令文物,殊无足观。惟兹长短之言,实为古今之冠。大氐意婉词直,首让韦庄;忠厚缠绵,惟有延巳。其余诸子,亦各自可传。虽境有哀乐,而辞无高下也。至若吴越王钱俶,闽后陈氏、蜀昭仪李氏、陶学士、郑秀才之伦,单词片语,不无可录,第才非专家,不妨从略焉。

一、 后唐庄宗

录《阳台梦》一首

薄罗衫子金泥缝,困纤腰怯铢衣重。笑迎移步小兰丛,嚲duo3金翘玉凤。
娇多情脉脉,羞把同心撚弄。楚天云雨却相和,又入阳台梦。

按庄宗之词可考者,有《忆仙姿》、《一叶落》、《歌头》及此首而已,皆见《尊前集》。《忆仙姿》即《如梦令》,《一叶落》为自度曲,此取末三字为调名,意境却甚似飞卿也。《歌头》一首,分咏四季,其语尘下,疑是伪作。庄宗好优美,或伶工进御之言,故词中止及四时花事耳。五季君主之能词者,尚有蜀后主王衍,后蜀后主孟昶,而《醉妆》、《甘州》,殊乏风致;《风来》、《水殿》,亦属赝作,余故阙之焉。

二、 南唐嗣主

录《山花子》一首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碧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中宗诸作,自以《山花子》二首为最,盖赐乐部王感化者也。此词之佳,在于沉郁。夫菡萏销翠,愁起西风,与韶光无涉也。而在伤心人见之,则夏景繁盛,亦易摧残,与春光同此憔悴耳。故一则曰“不堪看”,一则曰“何限恨”。其顿挫空灵处,全在情景融洽,不事雕琢,凄然欲绝。至细雨小楼二语,为西风愁起之点染语,炼词虽工,非一篇中之至胜处。而世人竞赏此二语,亦可谓不善读者矣。

余尝谓二主语,中主能哀而不伤,后主则近于伤矣。然其用赋体不用比兴,后人亦无能学者也,此二主之异处也。

三、 南唐后主

录《虞美人》一首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前谓后主词用赋体,观此可信,顾不独此也。《忆江南》、《相见欢》、《长相思》(“一重山”一首)等,皆直抒胸臆,而复婉转缠绵者也。至《浪淘沙》之无限江山,《破阵子》之泪对宫娥,此景此情,安得不以眼泪洗面。东坡讥其不能痛苦九庙,以谢人民,此是宋人之论耳。

余谓读后主词,当分为两类。《喜迁莺》、《阮郎归》、《木兰花》、《菩萨蛮》(“花明月暗”一首)等,正当江南隆胜之际,虽寄情声色,而笔意自成馨逸,此为一类。至入宋后,诸作又别为一类,即前述《忆江南》、《相见欢》等。其悲欢之情固不同,而自写襟抱,不事寄托,则一也。今人学之,无不拙劣矣。雕栏玉砌云云,即《浪淘沙》玉楼瑶殿,空照秦淮之意也。

四、 和凝

凝字成绩,郓州人。唐举进士,官翰林学士。晋天福中,拜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入后汉,拜太子太傅,封鲁国公。有《红叶稿》。录《喜迁莺》一首:

晓月坠,宿烟披,银烛锦屏帷。建章钟动玉绳低,宫漏出花迟。
春态浅,来双燕,红日渐长一线。严妆欲罢啭黄鹂,飞上万年枝。

成绩有“曲子相公”之名,而《红叶稿》已佚。《词综》所录,仅《春光好》、《采桑子》、《何满子》、《渔父》四首。《尊前集》则《江城子》五首。《卖秀两歧》及此词而已,皆不如《花间集》之多也——花间录二十首。

余案:成绩诸作,类摹写宫壶,不独此词“宫漏出花迟”也。《春光好》之“苹叶软”,《薄命女》之“天欲晓”皆是。江城五支,为言情者之祖,后人凭空结构,皆本此词。托美人以写情,指落花而自喻,古人固有之,亦未可轻议也。

五、 韦庄

庄字端巳,杜陵人。乾宁元年进士,入蜀,王建辟掌书记,寻召为起居舍人,建表留之。后官至散骑常侍,判中书门下事。有《浣花集》。录《归国遥》一首:

金翡翠,为我南飞传我意。罨画桥边春水,几年花下醉。
别后只知相愧,泪珠难远寄。罗幙绣帷鸳被,旧欢如梦里。

端巳《菩萨蛮》四章,倦倦故国之思,最耐寻味。而此词南飞传意,别后知愧,其意更为明显。陈亦峰论其词谓:“似直而纡,似达而郁”,洵然。虽一变飞卿面目,而绮罗香泽之中,别具疏爽之致。世以温韦并称,当亦难于轩轾也。

《菩萨蛮》云:“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又云:“凝恨对斜晖,忆君君不知”。《应天长》云:“夜夜绿窗风雨,断肠君信否”。又云:“难相见,易相别,又是玉楼花如雪”,皆望蜀后思君之辞。时中原鼎沸,欲归未能,言愁始愁,其情大可哀矣。

又按:《花间集》共录十八家,自温庭筠、皇甫松外,凡十六家,为五季时人。而十六家外,除韦庄外,蜀人有十二人之多。今附列韦庄之下,以见蜀中文物之盛云。

1. 薛昭蕴《小重山》云:

春到长门春草青,玉阶华露滴,月胧明。东风吹断紫箫声。宫漏促,帘外晓啼莺。
愁极梦难成,红妆流宿泪,不胜情。手挼裙带绕花行。思君切,罗幌暗生尘。

2. 牛峤《江城子》云:
鵁鶄飞起郡城东,碧江空,半滩风。越王宫殿,苹叶藕花中。帘卷水楼鱼浪起,千片雪,雨蒙蒙。

3. 毛文锡《虞美人》云:
宝檀金缕鸳鸯枕,绶带盘宫锦。夕阳低映小窗明,南园绿树语莺莺,梦难成。
玉炉香暖频添烛,满地飘轻絮。珠帘不卷度沉烟,庭前闲立画秋千,艳阳天。

4. 牛希济《谒金门》云:

秋已暮,重叠关山歧路。嘶马摇鞭何处去,晓禽霜满树。
梦断愁城钟鼓,泪滴檀枕无数。一点凝红和薄雾,翠蛾愁不语。

5. 欧阳炯《凤楼春》云:

凤髻绿云浓,深掩房栊,锦书通。梦中相见觉来慵,匀面泪,脸珠融。因想玉郎何处去,对淑景谁同。
小楼中,春思无穷。倚阑凝望,暗牵愁绪,柳花飞趁东风,斜日照帘栊。
(与前叠复)罗幌香冷粉屏空,海棠零落,莺语残红。

6. 顾夐《浣溪沙》云:

红藕香残翠渚平,月笼虚阁夜蛩清,塞鸿惊梦两牵情。
宝帐玉炉残麝冷,罗衣金缕暗尘生,小窗孤独泪纵横。

7. 魏承班《谒金门》云:

烟水阔,人值清明时节。雨细花零莺语切,愁肠千万结。
雁去音徽断绝,有恨欲凭谁说。无事伤心犹不彻,春时容易别。

8. 鹿虔扆《临江仙》云:
金锁重门荒芜静,绮窗愁对秋空。翠华一去寂无踪。玉楼歌吹,声断已随风。
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向野塘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

9. 阎选《定风波》云:

江水沉沉帆影过,游鱼到晚透寒波。渡口双双飞白鸟,烟袅,芦花深处隐渔歌。
扁舟短櫂归兰浦,人去,萧萧竹径透青莎。深夜无风新雨歇,凉月,露迎珠颗入圆荷。

櫂;同棹(风鸟注)。

10. 尹鹗《满宫花》云:

月沉沉,人悄悄,一炷后庭香袅。风流帝子不归来,满地禁花慵扫。
离恨多,相见少,何处醉迷三岛。漏清宫树子规啼,愁锁碧窗春晓。

11. 毛熙震《菩萨蛮》云:
梨花满院飘香雪,高楼夜静风筝咽。斜月照帘帷,忆君和梦稀。
小窗灯影背,燕语惊愁态。屏掩断香飞,行云山外归

12. 李珣《定风波》云:

帘外烟和月满庭,此时闲坐若为情。小阁拥炉残酒醒,愁听,寒风落叶一声声。
谁恨玉人芳信阻,云雨,屏帷寂寞梦难成。斗转更阑心杳杳,将晓,银缸斜照绮琴横。

上十二家,皆见《花间集》。崇祚为蜀人,故所录多本国人诸作。词家选本,以此集为最古。其有不见此选者,亦无从搜讨矣。

夫蜀自王建戊辰改元武成,至后主衍咸康已酉亡,历十有八年。后蜀自孟知祥甲午改元明德,至后主昶广政甲子亡,历三十年。此选成于广政三年,是时孟氏立国,仅有七载。故此集所采,大氐前蜀人为多,而韦庄、牛峤、毛文锡,且为唐进士也。

五季之际,如沸如羹,天宇崩颓,彝教凌废。深识之士,浮沈其间,惧忠言之触祸,托俳语以自晦。吾知十国遗黎,必多感叹悲伤之作,特甄录无人,乃至湮没,滋可惜矣。后人籀zhou4讽,独有赵录,遂谓声歌之制,独盛于蜀,滋可惜矣。

今就此十二家言之,惟欧阳炯,顾敻、鹿虔扆为孟蜀显官,至阎选、李珣亦布衣耳,其它皆王氏旧属。是以缘情托兴,万感横集,不独醉妆薄媚,沦落风尘。睿藻流传,足为词谶也。牛希济之“梦断禁城”,鹿虔扆之“露泣亡国”,言为心声,亦可见其大概矣。

六、 孙光宪
字孟文,游荆南,高从晦署为从事,仕南平,累官检校秘书,曾劝高继冲献三州之地。宋太祖授以黄州刺史,将用为学士,未及而卒。有《荆台笔傭橘斋巩湖诸集》。录《谒金门》一首:

留不得,留得也应无益。白纻春衫如雪色,扬州初去日。
轻别离,甘抛掷,江上满帆风疾。却羡彩鸳三十六,孤鸾还一只。

陈亦峰云:“蒙文词气骨甚遒,措语亦多警炼,然不及温韦处亦在此,坐少闲婉之致”。余谓孟文之沈郁处,可与李后主并美。即如此词,已足见其不事侧媚,甘处穷寂矣。

他如《清平乐》云:“烟镜无语眉低,思随芳草凄凄”,是自抱灵修楚累遗意也;
《菩萨蛮》云:“碧烟轻袅袅,红战灯花笑”,盖讽刺弋取名利,憧憧往来者也;
至闲婉之处,亦复尽多,如《浣溪沙》云:“目送征鸿飞杳杳,思随流水去茫茫,兰红波碧忆潇湘”。又云:“花冠闲上午墙啼”。《思越人》云:“渚莲枯,宫树老,长洲废苑萧条。想像玉人空处所,月明独上溪桥”。此等俊逸语,亦孟文所独有。

七、 冯延巳

字正中,唐末徙家新安,事南唐,官至右仆射,同平章事。有《阳春集》一卷。录《菩萨蛮》一首:

画堂昨夜西风过,绣帘时拂朱门锁。惊梦不成云,双蛾枕上颦。
金炉烟袅袅,烛暗纱窗晓。残月尚弯环,玉筝和泪弹。

正中词缠绵忠厚,与温韦相伯仲,其《蝶恋花》诸作,情词悱恻,可群可怨。张皋文云:忠爱缠绵,宛然骚辨之义。

余最爱咏之,如“日日花钱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思深意苦,又复忠厚恻怛。词至此则一切叫嚣纤冶之失,自无从绕其笔端矣。

他如《归国谣》、《抛球乐》、《采桑子》、《菩萨蛮》等,亦含思凄婉,蔼然动人,俨然温韦之意也。其《谒金门》一首,当系成幼文作。《古今词话》曰:“幼文为大理卿,词曲妙绝,尝作《谒金门》曰:‘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为中主所闻。因按狱稽滞,召诘之且谓曰:‘卿职在典刑,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幼文顿首以谢”。《南唐书》以为冯词,陈振孙《书录解题》曰:“‘风乍起’词,世多言冯作,而《阳春录》无之,当是成作。不独‘庭院深深’一首,明是欧作,有李清照《漱玉词》可证也”。

又按:南唐享国虽不久长,而文学之士,风发云举,极一时之盛。如张沁、成幼文、韩熙载、潘佑、许铉兄弟、汤悦,俱有才名,即以词论,诸子亦有可观。而赵录于南唐诸人,自张沁外,概不置录,何也?因附见一二,如前韦端已条例:

1. 张沁《临江仙》云:

烟收湘渚秋江静,蕉花露泣愁红。五云双鹤去无踪。几回魂断,凝望向长空。
翠竹暗留珠泪怨,闲调宝瑟波中。花鬟月鬓绿云重。古祠深殿,香冷雨和风。

2. 成幼文《谒金门》云: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手妥)红杏蕊。
斗鸭阑干遍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3. 徐昌图《临江仙》云:

饮散离亭西去,浮生长恨飘蓬。回头烟柳渐重重。淡云孤雁远,寒日暮天红。
今夜画船何处,潮平淮月朦胧。酒醒人静奈愁浓。残灯孤枕梦,轻浪五更风。

4. 潘佑《题红罗亭梅花残句》云:

楼上春寒山四面,桃李不须夸烂漫,已失了、东风一半。

上四家惟徐昌图一首《词综》入宋词内,而成肇麟《唐五代词选》则列入冯正中后。且徐籍莆田,是为南唐人无疑也。潘佑词不经见,此见罗大经《鹤林玉露》,惜全词佚矣。

总支,五季时词以西蜀南唐为最盛。而词之工拙,以韦庄为第一,冯延巳次之,最下为毛文锡。叶梦得尝谓馆阁诸公评庸陋之词,必曰此仿毛司徒,是在宋时已有定论,今亦赖赵录而传,崇祚洵词苑功臣哉。至诸家情至文生,缠绵忠爱,不独为苏黄秦柳之开山,即宣和绍兴之盛,皆兆于此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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