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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随园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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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园诗话  发帖心情 Post By:2005/1/14 14:07:01 [只看该作者]

前   言

   袁枚(1716—1798),字子才,号简斋,一号存斋,世称随园先生,晚年自号仓山居士、随园老人等。钱塘(今浙江杭州)人。祖籍慈溪(今属浙江)。乾隆四年(1739)进士,选庶吉士,入翰林院。乾隆七年(1742)改发江南,历任溧水、江浦、沭阳、江宁等地知县。乾隆十四年(1749)辞官,居于江宁(今江苏南京)小仓山随园。以后除乾隆十七年(1752)曾赴陕西任职不到一年外,终生绝迹仕途。袁枚主持乾隆诗坛,为性灵派领袖。著述甚丰,有《小仓山房诗集》、《小仓山房文集》、《随园诗话》、《子不语》、《随园尺牍》、《随园随笔》等十来种。传见《清史稿》卷四八五等。

   本书是清代影响最大的一部诗话。其体制为分条排列,每条或述一评,或记一事,或采一诗(或数诗),乃随笔式。本书的编撰,旨在倡导性灵说诗论,以反对乾隆诗坛流行的沈德潜格调说与翁方纲以考据为诗的风气。本书于作者辞官后开始编撰,正编成书于乾隆五十五年(1790),由毕沅等资助付梓。补遗则写至作者病故为止,成书于嘉庆年间。

   本书主要价值在于其所阐述的性灵说诗论。其涵义是从创作的主观条件出发,强调创作主体必须具备真情、个性、诗才三方面要素。性灵说的真情论主张:一、真情乃诗人创作的首要条件,所谓“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卷三),“赤子之心”即性灵、真情。二、真情是诗歌所表现的主要内容,所谓“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卷五)。三、以真情感人是诗的主要审美功能,所谓“圣人称:‘诗可以兴’,以其最易感人也”(卷十),此论乃针砭沈德潜的“诗教”说。性灵说的个性论主张:一、诗人须具个性,故称“作诗,不可以无我”,“有人无我,是傀儡也”。(卷十)“我”即独具的个性。二、艺术创作须有独创性,既不囿于古人,亦不盲从流俗,“要之,以出新意、去陈言为第一着。”(卷六)三、反拟古、反格调:“明七子论诗,蔽于古而不知今”(卷三),“专唱宫商大调,易生人厌”(卷四),此说亦批判了明七子的后继者沈德潜。性灵说的诗才论主张:一、诗人创作须具备特殊才能。“性灵”的本义即指人灵智的本性,故亦称灵性。袁枚论诗则有“笔性灵”、“笔性笨”之分。(见《补遗》卷二)“笔性灵”则有诗才,乃针对翁方纲以考据为诗而发的:“经学渊深,而诗多涩闷,所谓学人之诗,读之令人不欢。,’(卷四)二、诗人创作时产生灵感现象。首先,灵感降临时诗人处于艺术思维的高潮,“兴会所至,容易成篇”(卷二)。其次,灵感持续时间甚短,不易把握,当“兴会已过”,化“千万力气”亦不易再得。 (见卷三)最后,灵感的偶然性与必要性相统一。书中引唐诗喻之:“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卷二)三、艺术表现须自然天成,因此推重“天籁最妙,,(《补遗》卷五);即使对素材提炼加‘亦须不露斧凿痕迹。四、诗歌形象要生动、灵活、有趣。书中引证杨万里语“风趣专写性灵”(卷一),又一再标举“生气”、“生趣”(《补遗》卷三),旨在倡导以生动风趣的形象抒写性灵。本书的精华在于“话”’而基础却在于“诗”,故书中采录了大量印证诗论的作品,不拘时代、流派,不拘作者身份、性别,尤可称道者是闺秀之什颇多。本书亦有不少诗坛掌故、诗歌本事、诗人轶事的记载,虽不无庸俗之处,但可见乾隆文化状况的一个侧面。

   本书所倡导的性灵说于康乾诗坛王士镇神韵说、沈德潜格调说、翁方纲肌理说之外,独开生面,别树一帜,江南江北靡然从之,并集结起性灵诗派,为反拟古、反考据为诗及使诗歌回归抒写真性情的轨道上来作出重要贡献。对于本书,长时间毁誉不一。钱钟书评本书“往往直凑单微,隽谐可喜,不仅为当时之药石,亦足资后世之攻错”(《谈艺录》第195一196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不失为公允之论。

   本书正编最早版本为乾隆五十五年(1790)随园刻本,补遗为嘉庆年间随园刻本。后来光绪十八年(1892)上海图书集成局的《随园三十六种》、宣统二年(1910)上海鸿文书局的《随园三十八种》、民国上海扫叶山房的《随园全集》排印本均收此书。此外坊间亦有单刻本,如民国三年上海宝斋书局有石印本《增图随园诗话》,附八幅插图。建国后有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顾学颉的校点本,1982年重印时又附录了满族人伍拉纳之子《批本随园诗话》批语及冒广生、张尔田之跋语等资料,成为通行本。1993年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由笔者主编的校点本《袁枚全集》,对《随园诗话》重新校点,1997年再版曾作修订。

   《袁枚全集》校点本《随园诗话》,以嘉庆随园藏版本为底本,参校了《随园三十六种》本、《随园三十八种》本、顾学颉校点本等多种版本。本书采用简体横排,以1997年版《袁枚全集》校点本为基础,并参校民国十二年上海会文堂书局本(本书按语简称“民国本”),对全书重新校点,精益求精。但“校书真觉扫犹多”,金无足赤,差错与不足之处,期望广大读者指正。

   王英志

   1999年10月

卷  一

古英雄未遇时,都无大志,非止邓禹希文学、马武望督邮也。晋文公有妻有马,不肯去齐。光武贫时,与李通讼逋租于严尤。尤奇而目之。光武归谓李通曰:“严公宁目君耶?”窥其意,以得严君一盼为荣。韩蕲王为小卒时,相士言其日后封王。韩大怒,以为侮己,奋拳殴之。都是一般见解。鄂西林相公《辛丑元日》云:“揽镜人将老,开门草未生。”《咏怀》云:“看来四十犹如此,便到百年已可知。”皆作郎中时诗也。玩其词,若不料此后之出将入相者。及其为七省经略,《在金中丞席上》云:“问心都是酬恩客,屈指谁为济世才?”《登甲秀楼》绝句云:“炊烟卓午散轻丝,十万人家饭熟时。问讯何年招济火,斜阳满树武乡祠。”居然以武侯自命,皆与未得志时气象迥异。张桐城相公则自翰林至作首相,诗皆一格。最清妙者:“柳阴春水曲,花外暮山多。”“叶底花开人不见,一双蝴蝶已先知。”“临水种花知有意,一枝化作两枝看。”《扈跸》云:“谁怜七十龙钟叟,骑马踏冰星满天?”《和皇上〈风筝》》云:“九霄日近增华色,四野风多仗宝绳。”押“绳”字韵,寄托遥深。

杨诚斋曰:“从来天分低拙之人,好谈格调,而不解风趣。何也?格调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办。”余深爱其言。须知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三百篇》半是劳人思妇率意言情之事;谁为之格,谁为之律?而今之谈格调者,能出其范围否?况皋、禹之歌,不同乎《三百篇》;《国风》之格,不同乎《雅》、《颂》:格岂有一定哉?许浑云:“吟诗好似成仙骨,骨里无诗莫浪吟。”诗在骨不在格也。

前明门户之习,不止朝廷也,于诗亦然。当其盛时,高、杨、张、徐,各自成家,毫无门户。一传而为七子;再传而为钟、谭,为公安;又再传而为虞山:率皆攻排诋呵,自树一帜,殊可笑也。凡人各有得力处,各有乖谬处;总要平心静气,存其是而去其非。试思七子、钟、谭,若无当日之盛名,则虞山选《列朝诗》时,方将搜索于荒村寂寞之乡,得半句片言以传其人矣。敌必当王,射先中马:皆好名者之累也!

于耐圃相公,构蔬香阁,种菜数畦,题一联云:“今日正宜知此味;当年曾自咬其根。”鄂西林相公,亦有菜圃对联云:“此味易知,但须绿野秋来种;对他有愧,只恐苍生面色多。”两人都用真西山语;而胸襟气象,却迥不侔。

   落第诗,唐人极多。本朝程鱼门云:“也应有泪流知己,只觉无颜对俗人。”陈梅岑云:“得原有命他休问,壮不如人后可知。”家香亭云:“共说文章原有价,若论侥幸岂无人?”又云:“愁看僮仆凄凉色,怕读亲朋慰藉书。”王菊庄云:“亲朋共怅登程日,乡里先传下第名。”皆可与唐人颉颃。然读姚武功云:“须凿燕然山上石,《登科记》里是闲名。则爽然若失矣。读唐青臣云:“不第远归来,妻子色不喜。黄犬恰有情,当门卧摇尾。”则吃吃笑不休矣!其他如:“不辞更写公卿卷,恰是难修骨肉书。”“失意雅不惬,见花如见仇。路逢白面郎,醉簪花满头。”“枉坐公车行万里,譬如闲看华山来。”“乡连南渡思菰米,泪滴东风避杏花。”俱妙。

   余作诗,雅不喜叠韵、和韵及用古人韵。以为诗写性情,惟吾所适。一韵中有千百字,凭吾所选,尚有用定后不慊意而别改者;何得以一二韵约束为之?既约束,则不得不凑拍;既凑拍,安得有性情哉?《庄子》曰:“忘足,履之适也。”余亦曰:忘韵,诗之适也。

   常州赵仁叔,有一联云:“蝶来风有致,人去月无聊。”仁叔一生,只传此二句。某《拟古》云:“莫作江上舟,莫作江上月。舟载人别离,月照人离别。”其人一生,所传亦只此四句。金圣叹好批小说,人多薄之;然其《宿野庙》一绝云:“众响渐已寂,虫于佛面飞。半窗关夜雨,四壁挂僧衣。”殊清绝。孔东堂演《桃花扇》曲本,有诗集若干,佳句云:“船冲宿鹭排樯起,灯引秋蚊入帐飞。”其他首未能称是。

   嵩亭上人《题活埋庵》云:“谁把庵名号‘活埋’?令人千古费疑猜。我今岂是轻生者?只为从前死过来。”周道士鹤雏,有句云:“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两诗于禅理俱有所得。

   乾隆丙辰,余二十一岁,起居叔父于广西。抚军金震方先生一见,有国士之目,特疏荐博学宏词:首叙年齿,再夸文学,并云:“臣朝夕观其为人,性情恬淡,举止安详。国家应运生才,必为大成之器。”一时司道争来探问。公每见属吏,谈公事外,必及余之某诗某句,津津道之,并及其容止动作。余在屏后闻之窃喜。探公见客,必随而窃听焉。呈七排一首,有句云:“万里阙前修荐表,百官座上叹文章。”盖实事也。公有诗集数卷,殁后无从编辑;仅记其《答幕友祝寿》云:“浮生虚逐黄云度,高士群歌《白雪》来。”《题八桂堂》云:“尽日天香生画戟,有时鹤舞到匡床。”想见抚粤九年,政简刑清光景。

一O

   己未朝,考题是《赋得“因风想玉珂”》。余欲刻画“想”字,有句云:“声疑来禁院,人似隔天河。”诸总裁以为语涉不庄,将置之孙山。大司寇尹公,与诸公力争曰:“此人肯用心思,必年少有才者;尚未解应制体裁耳。此庶吉士之所以需教习也。倘进呈时,上有驳问,我当独奏。”群议始息。余之得与馆选,受尹公知,从此始。未几,上命公教习庶吉士。余献诗云:“琴爨已成焦尾断,风高重转落花红。”

一一

尹文端公总督江南,年才三十,人呼“小尹”。海宁诗人杨守知,字次也,康熙庚辰进士。以道员诖误,候补南河,年七十矣。尹知为老名士,所以奖慰之者甚厚。杨喜,自指其鬓叹曰:“蒙公盛意,惜守知老矣!‘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公应声曰:“不然!君独不闻,‘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乎?”杨骇然,出语人曰:“不渭小尹少年科甲,竟能吐属风流。”  

一二

   尹文端公好和韵,尤好叠韵。每与人角胜,多多益善。庚辰十月,为勾当公事,与嘉兴钱香树尚书相遇苏州,和诗至十余次。一时材官慊从,为送两家诗,至于马疲人倦。尚书还嘉禾,而尹公又追寄一首,挑之于吴江。尚书覆札云:“岁事匆匆,实不能再和矣!愿公遍告同人,说香树老子,战败于吴江道上。何如?”适枚过苏,见此札,遂献七律一章,第五六云:“秋容老圃无衰色,诗律吴江有败兵。”公喜。从此又与枚叠和不休。押“兵”字,有“消寒须用美人兵”、“莫向床头笑曳兵”之句,盖探枚方娶妾故也。其好谐谑如此。己卯八月;枚江北获稻归,饮于公所。酒毕,与诸公子夜谈。公从后堂札示云:“山人在外初回,家姬必多相忆。盍早归乎?”余题札后云:“夜深手札出深闺,劝我新归应早回。自笑公门懒桃李,五更结子要风催。”除夕,公赐食物。枚以诗谢,末首云:“知公得韵便传笺,倚马才高不让先。今日教公输一着,新诗和到是明年。”公见之,大笑。

一三

   托冢宰庸,字师健,作江宁方伯时,潘明府涵,极言公风雅,强余入谒。果一见如平生欢。读其《送人赴陕》诗云:“潞河冰合悲风生,欲曙不曙鸟飞鸣。寒山历历路不尽,班马萧萧君独行。公孙阁下正延士,博望关西方用兵。北去知君未即返,月明空有相思情。”音节可爱。遂献公二律,前四句云:“七十神仙海鹤姿,六年人悔见公迟。学穷宋理谈偏妙,诗合唐音自不知。”次日,公过访随园。坐定,忽正色曰:“吾欲借君一贵重之物,未知肯否?”余愕然,问何物。公笑出神中和韵诗,第二句仍是“六年人悔见公迟”七字耳。彼此冁然。两人诗都遗失。余只记押“心”字韵。尹相国和云:“若非元老怜才意,争动闲云出岫心?”

一四

   以昌黎之崛强,宜鄙俳体矣;而《滕王阁序》曰:“得附三王之末,有荣耀焉。”以杜少陵之博大,宜薄初唐矣;而诗曰:“王、杨、卢、骆当时体,不废江河万古流。”以黄山谷之奥峭,宜薄西昆矣;而诗云;“元之如砥柱,大年若霜鹄。王、杨立本朝,与世作郛郭。”今人未窥韩、柳门户,而先扫六朝;未得李、杜皮毛,而已轻温、李:何蜉蝣之多也!

一五

   “怀仁辅义天下悦,阿谀顺旨要领绝。”子陵语也。“崇山幽都何可偶,黄钺一下无处所。”光武语也。两人同学,故言语相同,皆七古中硬句。

一六

   古无类书,无志书,又无字汇;故《三都》、《两京》赋,言木则若干,言鸟则若干,必待搜辑群书,广采风土,然后成文。果能才藻富艳,便倾动一时。洛阳所以纸贵者,直是家置一本,当类书、郡志读耳;故成之亦须十年、五年。今类书、字汇,无所不备;使左思生于今日,必不作此种赋。即作之,不过翻摘故纸,一二日可成。可抄诵之者,亦无有也。今人作诗赋,而好用杂事僻韵,以多为贵者,误矣!

一七

   “乐府”二字,是官监之名,见霍光、张放两传。其《君马黄》、《临高台》等乐章,久矣失传。盖因乐府传写,大字为辞,细字为声,声词合写,易至舛误。是以曹魏改《将进酒》为《平关中》、《上之回》为《克官渡》,共十二曲,并不袭汉。晋人改《思悲翁》为《宣受命》、《朱鹭》为《灵之祥》,共十二曲,亦不袭魏。唐太白、长吉知之,故仍其本名,而自作己诗。少陵、张、王、元、白知之,故自作己诗,而创为新乐府。元稹序杜诗,言之甚详。郑樵亦言:“今之乐府,崔豹以义说名,吴兢以事解目,与诗之失传一也。《将进酒》而李余乃序烈女,《出门行》而刘猛不言别离,《秋胡行》而武帝云‘晨上散关山,此道当何难’:皆与题无涉。”今人犹贸贸然抱《乐府解题》为秘本,而字摹句仿之,如画鬼魅,凿空无据;且必置之卷首,以撑门面,犹之自标门阀,称乃祖乃宗绝大官衔,而不知其与己无干也。

—八

   《左氏》:郑伯享赵孟于垂陇,七子赋诗。伯有赋《鹑奔》。赵孟斥之曰:“床笫之言不逾阈,非使人之所闻也。”然则其他之赋《野有蔓草》、《有女同车》及《萍兮》者,其非淫奔之诗,明矣。

一九

   “庚”字古音同“冈”,故字法“康”从“庚”,汉以前无读“羹”者。“庆”字古音同“羌”,汉姒前无读“磬”者。“令”字古音同“连”,入“先”“仙”韵,转去声作“恋”,汉以前无读“灵”者。

二O

   《文选》诗,有五韵、七韵者,李德裕所谓“意尽而止,成篇不拘于只偶”也。

二一

   陆放翁“烧灰除菜蝗”,“蝗”字作仄声。徐骑省“莫折红芳树,但知尽意看”,“但”字作平声。李山甫《赴举别所知》诗:“黄祖不怜鹦鹉客,志公偏赏麒麟儿”,“麒”字作仄声。王建《赠李仆射》诗:“每日城南空挑战”,“挑”字作仄声。《赠田侍中》:“绿窗红灯酒”’“灯”字作仄声。皆本白香山之以“司”为“四”,“琵”为“别”,“凝脂”为“佞”,“红桥三百九十桥”,“十”字读“谌”也。韩愈《岳阳楼》诗:“宇宙隘而妨”,“妨”作“访”音。《东都》诗:“新辈只朝评”,“评”作“病”音。元稹《东南行百韵》诗:“征俸封鱼租”,“封”音“俸”。《痞卧》诗;“一生长苦节,三省讵行怪”,“怪”音“乖”。《岭南》诗:“联游亏片玉,洞照失明鉴”,“鉴”音“间”。《夜池》诗:“高屋无人风张幞”,“张”音“丈”。“苦思正旦酬白云,闲观风色动青脐”,“正旦”读作“真丹”。又白居易《和令狐相公》诗:“仁风扇道路,阴雨膏闾阎”,“扇”平声,“膏”去声。李商隐《石城》诗:“簟冰将飘枕,帘烘不隐钩。”自注:“‘冰’去声。”陆龟蒙《包山》诗:“海客施明珠,湘蕤料净食。”自注:“‘料’平声。”朱竹坨《山塘纪事》诗:“殷勤短主簿,端笏立阼阶”,“阼”音“徂”。杜少陵用“中兴”、“中酒”、“王气”、“贞观”等字,忽平忽仄,随其所便。大抵“相如”之“相”、“灯檠”之“檠”、“亲迎”之“迎”、“亲家”之“亲”、“宁馨”之“馨”、“葡萄”之“葡”、“赞侯”之“赞”、“马援”之“援”、“别离”之“离”、“急难”之“难”、“上应”之“应”、“判舍”之“判”、“量移”之“量”、“处分”之“分”、“范蠡”之“蠡”、“祢衡”之“祢”、“伍员”之“员”,皆平仄两用。

二二

   宋人《雪》诗:“待伴不嫌鸳瓦冷,羞明常怯玉钩斜。”已新矣。郑所南《雪》诗:“拇战素手白相敌,酒潮上脸红不鲜。”更新。萧德藻《梅花》诗:“湘妃危立冻蛟背,海月冷挂珊瑚枝。”已新矣。徐巢友《梅》诗:“过墙新水滴眠鹤,压屋冷云眠定僧。”更新。

二三

《三余编》言:“诗家使事,不可太泥。”白傅《长恨歌》:“峨嵋山下少人行。”明皇幸蜀,不过峨嵋。谢宣城诗:“澄江净如练”,宣城去江百余里,县治左右无江。相如《上林赋》:“八川分流。”长安无八川。严冬友曰:“西汉时,长安原有八川,谓泾、渭、灞、沪、沣、漓、潦、涌也;至宋时则无矣。”

二四

   人称才大者,如万里黄河,与泥沙俱下。余以为:此粗才,非大才也。大才如海水接天,波涛浴日,所见皆金银宫阙,奇花异草,安得有泥沙污人眼界耶?或曰:“诗有大家,有名家。大家不嫌庞杂,名家必选字酌句。”余道:作者自命当作名家,而使后人置我于大家之中;不可自命为大家,而转使后人屏我于名家之外。尝规蒋心余太史云:“君切莫老手颓唐,才人胆大也。”心余以为然。

二五

   凡神庙扁对,难其用成语而有味。或造仓颉庙,求扁。侯明经嘉缙,提笔书“始制文字”四字。人人叫绝。或求戏台对联。姚念兹集唐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斯人莫道世间无。”又,张文敏公戏台集宋句云:“古往今来只如此;淡妆浓抹总相宜。”苏州戏馆集曲句云:“把往事,今朝重提起;破工夫,明日早些来。”俱妙。或题诸葛庙,用“丞相祠堂”四字,亦雅切。

二六

   余不喜黄山谷诗,而古人所见有相同者。魏泰讥山谷:“得机羽而失鹇鹏,专拾取古人所吐弃不屑用之字,而矜矜然自炫其奇,抑末也。”王弁州曰:“以山谷诗为瘦硬,有类驴夫脚跟,恶僧藜杖。”东坡云:“读山谷诗,如食蝤蛑,恐发风动气。”郭功甫云:“山谷作诗,必费如许气力,为是甚底?”林艾轩云:“苏诗如丈夫见客,大踏步便出去。黄诗如女子见人,先有许多妆裹作相。此苏、黄两公之优劣也。”余尝比山谷诗:如果中之百合,蔬中之刀豆也,毕竟味少。

二七

   徐凝咏《瀑布》云:“万古常疑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的是佳语。而东坡以为恶诗,嫌其未超脱也。然东坡《海棠》诗云:“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似比徐诗更恶矣!人震苏公之名,不敢掉罄。此应邵所谓“随声者多,审音者少”坦。

二八

   某孝廉有句云:“立誓乾坤不受恩。”盖自矜风骨也。余不以为然,寄书规之,云:“人在世间,如何能不受人恩?古人如陶靖节之高,而以乞一顿食,至于冥报相贻。杜少陵以稷、契自许,而感孙宰存恤,至于愿结弟昆。范文正公是何等人,而以晏公一荐故,终身执门生之礼。盖太上贵德,其次务施报,圣人之所不讳也。”若商宝意太史之诗则不然,曰:“名心未了难遗世,晚景无多怕受恩。”蒋苕生太史之诗亦不然,曰:“不是微禽敢辞惠,只愁无处觅金环。”此皆不立身份,而身份弥高。

二九

   山阴胡天游稚威,以旷代才,受知于大宗伯任香谷先生。其待之之厚,不亚于令狐相公之待玉溪生也。馆于其家。八月五日,宗伯指庭前葡萄曰:“彼实垂垂矣。若能以‘侪’、‘淮’险韵,刻划其状,当令某伶进酒为欢。”稚威刻烛二寸,成四十韵。其警句云:“一树微藏晓,添幽得小斋。孥藤高屋起,缚架碧霄排。翻水层筛网,行天爪掷钗。枚惊千钉错,结古百绳偕。见拟通身胆,环雕出目蛙。巧悬沤泡住,危累弹丸佳。多觉欺邻枣,贫犹敌庾鲑。粉粘云母腻,光逼水晶揩。软谢金刀切,津宜贝齿消。人窥雨余馆,凉破日斜阶。寒别关门远,肥怜壤性乖。岂知根入塞,不比橘逾淮!”一时传诵。后乾隆辛卯冬日,严冬友侍读在沈学士云椒席上,偶谈及稚威以险韵咏葡萄事。沈因指席间橄榄,命其门人陈梅岑云:“汝能以十三‘覃’韵赋此乎?”陈即席成二十韵。警句云:“青子当秋熟,评芳自岭南。嘉名忠可喻,真意谏同参。种类炎方别,林园壮月探。阴还连野屋,高欲逼层岚。摘去梯难架,收来杖易担。求温凭箬裹,致远藉筒函。买或论千百,尝应只二三。颦眉今莫讶,苦口旧曾谙。细共槟榔嚼,香逾豆蔻含。讨寻偏耐久,风格在回甘。核试花生烛,仁桃粟缀簪。幸登君子席,佳话并传柑。”余亦在席上,命门人杨蓉裳仿之,咏《钱》云:“鱼伯飞来后,平添利海波。斫铜耶水曲,铸币历山阿。轻影翻鲸甲,花纹皱凤罗。五铢工剪凿,四柱细摩挲。轮郭分乌漉,文章备隶蝌。好从床脚绕,谁向梦中磨?萧库悬标榜,吴宫卫甲戈。营中赎才士,帐下买青娥。藏处同牛吼,行来倩马驮。无缘休慕‘孔’,有癖定归和。积窖千缗朽,当筵一掷多。裁皮嗤大业,剪叶记阁婆。只我偏穷薄,终年叹憾轲。逐贫空有赋,得宝不成歌。壁立已如此,囊空将奈何!画叉三十块,挂壁羡东坡。”陈、杨二君,年未弱冠。

三O

   方望溪删改八家文,屈悔翁改杜诗;人以为妄。余以为八家、少陵复生,必有低首俯心而遵其改者,必有反覆辩论而不遵其改者。要之,抉摘于字句间,虽“六经”颇有可议处;固无劳二公之舍其田而芸人之田也。

三一

余甲戌春,往扬州,过宏济寺,见题壁云:“随着钟声入梵宫,凭谁一喝耳双聋?桫椤不解无言旨,孤负拈花一笑中。”“山水争留文字缘,脚跟犹带九州烟。现身莫问三生事,我到人间廿四年。”末无姓名,但著“苕生”二字。余录其诗,归访年余。熊涤斋先生告以苕生姓蒋,名士铨,江西才子也。且为通其意。苕生乃寄余诗云:“鸿爪春泥迹偶存,三生文字系精魂。神交岂但同倾盖,知己从来胜感恩。”已而入丁丑翰林,假归,侨寓金陵,与余交好。壬申春,余过良乡,见旅店题诗云:“满地榆钱莫疗贫,垂杨难系转蓬身。离怀未饮常如醉,客邸无花不算春。欲语性情思骨肉,偶谈山水悔风尘。谋生消尽轮蹄铁,输与成都卖卜人。”末亦无姓名,但书“篁村”二字。余和其诗,有“好叠花笺抄稿去,天涯沿路访斯人”之句。隔十三年,劳宗发观察来江南,云渠宰良乡时,见店壁有此二诗,为馆钦差故,主人将圬去;心甚爱之,抄诗请于制府方敏悫公。方亦欣赏,谕令勿圬。然彼此不知篁村何许人。壬辰,在梁瑶峰方伯署中,晤篁村。方知姓陶,名元藻,会稽诸生也。以此语告陶。陶感三人之知己,而伤方、劳二公之已亡,重赋云:“匹马曾从燕、蓟趋,桥霜店月已模糊。人如旷世星难聚,诗有同声德未孤。自笑长吟忘岁月,翻劳相访遍江湖。秦淮河上敦檠会,应识今吾即故吾。”“三间老屋夕阳村,底事高轩过此门?飞盖翠摇新蘸墨,华镫红照旧题痕。不教画墁佣奴易,便胜纱笼佛殿尊。惆怅怜才青眼客,几番剪纸为招魂。”

三二

本朝王次回《疑雨集》,香奁绝调,惜其只成此一家数耳。沈归愚尚书选国朝诗,摈而不录,何所见之狭也!尝作书难之云:“《关雎》为《国风》之首,即言男女之情。孔子删诗,亦存《郑》、《卫》,公何独不选次回诗?”沈亦无以答也。唐李飞讥元、白诗“纤艳不逞,为名教罪人”。卒之千载而下,知有元、白,不知有李飞。或云飞此言见于杜牧集中。牧祖佑,年老不致仕,,香山有诗讥之;故牧假飞语以诋之耳。

三三

余戏刻一私印,用唐人“钱塘苏小是乡亲”之句。某尚书过金陵,索余诗册。余—一时率意用之。尚书大加诃责。余初犹逊谢,既而责之不休,余正色曰:“公以为此印不伦耶?在今日观,自然公官一品,苏小贱矣。诚恐百年以后,人但知有苏小,不复知有公也。”一座冁然。

三四

   高文良公夫人,名琬,字季玉,蔡将军毓荣之女,尚书埏之妹也。其母国色,相传为吴宫旧人。夫人生而明艳,娴雅能诗。公巡抚苏州,与总督某不合,屡为所倾,而公卓然孤立。咏《白燕》第五句云:“有色何曾相假借?”沉思未对。适夫人至,代握笔曰:“不群仍恐太分明。”盖规之也。夫人博极群书,兼通政治。文良公之奏疏、文檄等作,每与商定。诗集不传。记其咏《九华峰寺》云:“萝壁松门一径深,题名犹记旧铺金。苔生尘鼎无香火,经蚀僧厨有蠹蟑。赤手屠鲸干载事,白头归佛一生心。征南部曲今谁是?剩有枯禅守故林。”此为其父平吴逆后,获咎归空门而作也。

三五

   《宋蓉塘诗话》讥白太傅在杭州,忆妓诗多于忆民诗。此苛论也,亦腐论也。《关雎》一篇,文王辗转反侧,何以不忆王季、太王,而忆淑女耶?孔子厄于陈、蔡,何以不思鲁君,而思及门耶?

三六

   诗人陈制锦,字组云,居南门外,与报恩寺塔相近。樊明徵秀才赠诗云:“南郊风物是谁真?不在山巅与水滨。仰首陆离低首诵,长干一塔一诗人。”陈嫌不佳。余曰:“渠用意极妙,惜未醒耳。若改‘仰首欲攀低首拜’,则精神全出,仅易三字耳。”陈为雀跃。樊博学好古,尤精篆隶之学。余所得两汉金石文字,皆所赠也。卒后,余挽联云:“地下又添高士伴;生前原当古人看。”

三七

   靖逆侯张勇,字非熊,国初定鼎,即仗剑出关,求见英王。王大奇之。提督甘肃,知吴三桂将反,命子云翼间道入都,首发其奸。圣祖亲解御袍赐之。功成后,谥襄壮。相传其封公梦夏侯惇而生侯。薨后葬坟,掘地得夏侯碑碣,亦一奇也。性好吟诗,《过崆峒》云:“蚩尤战后久消兵,此处犹存访道名。万里山河尘不起,松风常带凤鸾声。”

三八

   人谋事久而不得,则意思转淡。何士颐秀才《感怀》云:“身非无用贫偏暇,事到难图念转平。”真悟后语也。其他如:“贫犹买笑为身累,老尚多情或寿征”,“书因补读随时展,诗为留删尽数抄”,皆不愧风人之旨。殁后,余闻信,飞遣人到其家,搜取诗稿,得三百余首。为付梓行世,板藏随园。

二九

   余宰沭阳时,淮安诸生吕文光,馆于沭之吴姓家。其弟子某赴童子试,吕为代倩文字,被余侦获。爱其能文,不加之罪,且延为西席,以姨妻之。和余《春草》云:“绵力漫言承露薄,灵根自信济人多。”又云:“托根何必蓬莱上?得气均沾雨露中。”余笑曰:“此县令诗,不能作翰林者。”已而果中辛未进士,出知滑县。

四O

   江西魏允迪,字懋堂,豪迈不羁,官中书侍读。以抚军公子,而家资散尽,因之失官。咏《山中积雪》云:“寂寞山涯更水滨,漫天匝地白如银。前村报道溪桥断,可喜难来索债人。”“干霄篁竹翠盈眸,雪压风欺扑地愁。莫讶此君无劲节,一经沦落也低头。”又,《出门》云:“凭着牵衣儿女送,只挥双泪不回头。”读之令人神伤。与余同召试友也。

四一

   苏州舁山轿者最狡狯,游冶少年多与钱,则遇彼姝之车,故意相撞,或小停顿。商宝意先生有诗云:“直得舆夫争道立,翻因小住饱看花。”虎丘山坡五十余级,妇女坐轿下山,心怯其坠,往往倒抬而行。鲍步《江竹枝》云:“妾自倒行郎自看,省郎一步一回头。”

四二

   李义山咏《柳》云:“堤远意相随。”真写柳之魂魄。与唐人“山远始为容,江奔地欲随”之句,皆是呕心镂骨而成。粗才每轻轻读过。吴竹桥太史亦有句云:“人影水中随。”

四三

   陆鲁望过张承吉丹阳故居,言:“保佑善题目佳境,言不可刊置别处。此为才子之最也。”余深爱此言。自古文章所以流传至今者,皆即情即景,如化工肖物,着手成春,故能取不尽而用不竭。不然,一切语古人都已说尽;何以唐、宋、元、明,才子辈出,能各自成家而光景常新耶?即如一客之招,一夕之宴,开口便有一定分寸,贴切此人、此事,丝毫不容假借,方是题目佳境。若今日所咏,明日亦可咏之,此人可赠,他人亦可赠之;便是空腔虚套,陈腐不堪矣。尹文端公在制府署中,冬日招秦、蒋两太史及余饮酒,曰:“今日席上,皆翰林,同衙门,各赋一诗。”蒋诗先成,首句云:“卓午人停问字车。”公笑曰:“此教官请客诗也。”秦惧不肯落笔。余亦知难而退。公不许。乃呈一律云:“小集平泉夜举觞,春风座上不知霜。偶然元老开东阁,难得群仙共玉堂。”公大喜,曰:“开口已包括全题。白傅夸刘禹锡《金陵怀古》诗‘前四句已探骊珠’,此之谓矣!”

四四

   余每作咏古、咏物诗,必将此题之书籍,无所不搜;及诗之成也,仍不用一典。尝言:人有典而不用,犹之有权势而不逞也。

四五

   熊掌、豹胎,食之至珍贵者也;生吞活剥,不如一蔬一笋矣。牡丹、芍药,花之至富丽者也;剪彩为之,不如野蓼、山葵矣。味欲其鲜,趣欲其真;人必知此,而后可与论诗。

四六

   襄勤伯鄂公容安,好吟诗,如有宿悟。《竹林寺》云:“初地相逢人似旧,前身安见我非僧?”《悼亡》云:“伤心最是怀中女,错认长眠作暂眠。”

四六

《记》曰;“学然后知不足。”可见知足者,皆不学之人,无怪其夜郎自大也。鄂公《题甘露寺》云:“到此已穷千里目,谁知才上一层楼。”方子云《偶成》云:“目中自谓空千古,海外谁知有九州?”

四七

   昔人言白香山诗无一句不自在,故其为人和平乐易;王荆公诗无一句自在,故其为人拗强乖张。愚谓荆公古文,直逼昌黎,宋人不敢望其肩项;若论诗,则终身在门外,尤可笑者,改杜少陵“天阙象纬逼”为“天阅象纬逼”,改王摩诘“山中一夜雨”为“一半雨”,改“把君诗过日”为“过目”,“关山同一照”为“同一点”:皆是点金成铁手段。大抵宋人好矜博雅,又好穿凿,故此种剜肉生疮之说,不一而足。杜诗:“天子呼来不上船。”此指明皇白龙池召李白而言。船,舟也。《明道杂记》以为:“船,衣领也。蜀人以衣领为船。谓李白不整衣而见天子也。”青莲虽狂,不应若是之妄。东坡《赤壁赋》:“而吾与子之所共适。”适,闲适也。罗氏《拾遗》以为:“当是‘食’字。”引佛书以睡为食,则与上文文义平险不伦。东坡虽佞佛,必不自乱其例。杜诗:“王母昼下云旗翻。”此王母,西王母也。《清波杂志》以“王母”为鸟名,则与云旗杳无干涉。王勃《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此落霞,云霞也。与孤鹜不类而类,故见妍妙。吴獬《事始》以落霞为飞蛾,则虫鸟并飞,味同嚼蜡。杜牧《阿房宫赋》:“未云何龙”,用《易经》“云从龙”也。《是斋日记》以为用《左氏》“龙见而雩”。宫中,非雩祭地也。《文选》诗:“挂席拾海月”,妙在“海月”之不可拾也。注《选》者,必以“海月”为蚌蛹之类,则作此诗者,不过一摸蚌翁耳。少陵诗:“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其妙处在无风而云,不夜而月故也。注杜者以“不夜”、“无风”为地名,则何地无云,何地无月,何必此二处才有风、月耶?“三峡星河影动摇”,即景语也。注杜者必引《天官书》“星动为用兵之象”,未必太平诗,星光不动也;宋子京手抄杜诗,改“握节汉臣归”为“秃节”。“秃”字不如“握”字之有神也。刘禹锡《滚西》诗“春水毅纹生”,明是春水方生之义。而晏元献以“生”为生熟之生。岂织绮觳者,定用生丝,不用熟丝耶?东坡《雪》诗,用“银海”、“玉楼”,不过言雪色之白,以银玉·字样衬托之,亦诗家常事。注苏者必以为道家肩目之称,则当下雪时,专飞道士家,不到别人家耶?《明道杂志》云:“坡诗:‘客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黄元以为‘白’字不可对‘天’字,遂妄改为‘日’字。对则工矣,其如‘初日头’三字文理不通?”袁瑾《秋日》诗:“芳草不复绿,王孙今又归。”此“王孙”,公子王孙之称也。宋人云:“王孙,蟋蟀也。”引《诗纬》云:“楚人名蟋蟀为王孙。”又以为“猿”,引柳子厚“憎王孙”为证。博则博矣,意味索然。《冷斋夜话》云:“太白诗:‘昔作夫容花,今为断肠草。’本陶弘景《仙方注》‘断肠草一名夫容’故也。乃知诗人无一字闲话。”方密之笑曰:“太白冤哉!草不妨同名,诗人何心作药师父耶?”凡此种种,其病皆始于郑康成。康成注《毛诗》“美目清兮”:“目上为明,目下为清。”然则“美目盼兮”,“盼”又是何物?注“亦既觏止”,为男女交媾之媾。注“五日为期”,为“妾年未五十,必与五日之御。五日不御,故思其夫”。注“胡然而天,胡然而帝”,便是“灵威仰,赤嫖怒”。注“言从之迈”,言“将自杀以从之”,其迂谬已作俑矣]尧之时,老人击壤。壤,土也。周处《风土记》则曰;“壤,以木为之,长三尺四寸。”引皇甫元晏十七岁与从姑子击壤于路为证。不知尧之时,安得有木壤?果有之,又何得历夏、商、周而不一见于咏乐耶?要知周处《风土记》,亦宋人伪作。    

四八

   本朝有某孝廉献吴逆诗云:“力穷楚覆求秦救,心死韩亡受汉封。”圣祖爱其巧于用典,遣人访之。其人逃。余以为此仿宋汪彦章为张邦昌雪罪表也。其词云:“孔子从佛肿之召,卒为尊周;纪信乘汉王之车,将以诳楚。”可谓善于文过者。

四九

   有妓与人赠别云:“临歧几点相思泪,滴向秋阶发海棠。”情语也。而庄荪服太史《赠妓》云:“凭君莫拭相思泪,留着明朝更送人。”说破,转觉嚼蜡。佟法海《吊琵琶亭》云:“司马青衫何必湿?留将泪眼哭苍生。”一般杀风景语。

五O

   有人哭一显者云:“堂深人不知何病,身贵医争试一方。”说尽贵人患病情状。

五一

   吾乡陈星斋先生《题画》云:“秋似美人无碍瘦,山如好友不嫌多。”江阴翁征士朗夫《尚湖晚步》云:“友如作画须求淡,山似论文不喜平。”二语同一风调。  

五二

   本朝开国时,江阴城最后降。有女子为兵卒所得,绐之曰:“吾渴甚!幸取饮,可乎?”兵怜而许之。遂赴江死。时城中积尸满岸,秽不可闻。女子啮指血题诗云:“寄语路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

五三

   同征友万柘坡光泰,精于五、七古。程鱼门读之,五体投地。近体学宋人,有晦涩之病。陈古渔专工近体,宗七子;故闻鱼门赞万诗,大相抵牾。余为作跋,释两家之憾,且摘柘坡近体之佳者,以晓古渔。其《题开元寺》云:“古树鸟巢密,疏寮客到稀。”“铃空随瓦坠,碑断入墙填。”《方镜》云:“自笑相逢同枘凿,封侯谁有面如田?”《金鳌玉炼桥》云:“晓来浓翠东西映,也算蛾眉对仗班。”陈乃折服。

五四

   余长姑嫁慈溪姚氏。姚母能诗,出外为女傅。康熙间,某相国以干金聘往教女公子。到府,住花园中,极珠帘玉屏之丽。出拜两姝,容态绝世。与之语,皆吴音;年十六七,学琴、学诗,颇聪颖。夜伴女傅眠,方知待年之女,尚未侍寝于相公也。忽一夕,二女从内出,面微红。问之,曰:“堂上夫人赐饮。”随解衣寝。未二鼓,从帐内跃出,抢地呼天,语呶呶不可辨;颠仆片时,七窍流血而死。盖夫人赐酒时,业已酰之矣!姚母踉跄弃资装,即夜逃归。常告人云:“二女,年长者尤可惜。”有《自嘲》一联云:“量浅酒痕先上面,兴高琴曲不和弦。”

五五

   咏物已难,而和前人之韵则更难。近惟陈其年之和王新城《秋柳》,奇丽川方伯之和高青丘《梅花》,能不袭旧语,而自出新裁。陈云:“尽日邮亭挽客衣,风流放诞是耶非?将军营里年光晚,京兆街前信息稀。愁黛忍令秋水见?柔条任与夜乌飞。舞腰女伴如相忆,为报飘零愿已违。”“鹅黄搓就便相怜,记得金城几树烟。未到阿那先属鬏,任为抛掷也缠绵。由来春好惟三月,待得花开又一年。此日秋山太迢递,株株摇落画楼边。”又云:“似尔陌头还拂地,有人楼上怕开箱。”俱妙。方伯云:“枝头何处认轻痕,霜亦精神雪亦温。一径晓风寻旧梦,半林寒月失孤村。吟情欲镂冰为句,离恨难招玉作魂。寄语溪桥桥上客,莫从香里误柴门。”“点额谁教入汉宫,冻云合处路难通。胧胧照去月疑落,瓣瓣擎来雪又空。无梦不随流水去,有香只在此山中。松间竹外谁知己?地老天荒玉一丛。”又云:“珊珊仙骨谁能近,字与林家恐未真。”“陇首只今春意薄,山中自昔故人稀。”其高淡之怀,梅花有知,当呼知己。

五六

   康熙间,于清端公总督江南,举其族弟襄勤公来守江宁。二人俱名成龙,不以为嫌;且俱以清节卓行,名震海内,洵圣朝佳话也。襄勤巡抚京畿,不避权贵,故演戏者有“红门寺诛奸僧”一节。事虽附会,非无因也。其孙紫亭先生,名宗瑛者,甲戌翰林,人品高逸,善画工诗。余戊申游虞山,紫亭之子静夫明府适宰昭文,以《来鹤堂诗》见示。如《题画》云:“寒声两岸虫,秋怀千顷荻。雨断月初明,孤篷犹滴沥。”《游马氏园》云:“隔树未知处,缘溪已到门。”《折杏花赠某》云:“灯红人影摇芳树,手动花阴落满身。”《归车》云:“急雨惊风翻碧沼,归云学水亦东流。”皆超超玄箸,不食人间烟火。静夫云清端、襄勤二公,亦有诗集;他日捡出,为余寄来。

五七

   李尚书雍熙学道,散遣歌姬。王西樵责以诗云:“听歌曾入忘忧界,不应忽缚枯禅戒。未是香山与病缘,何妨樊子同春在?安石携妓自不凡,处仲开阁终无赖。谁为公画此策者,狂奴恨不鞭其背!”阮亭亦云:“万种心情消未尽,忍辞骆马遣杨枝?”余惜秦少游未闻此言。

五八

   江西某太守,将伐古树。有客题诗于树云:“遥知此去栋梁材,无复清阴覆绿苔。只恐月明秋夜冷,误他干岁鹤归来。”太守读之,怆然有感,乃停斧不伐。

五九

   南宋宫嫔墓在越中者甚多,质湖之滨,狮山之侧,茔址可识者,二十四处,俗传“廿四堆”是也。山阴邵姜畦先生诗云:“质湖湖水莹如镜,照出兴亡事可哀。‘二十四堆’春草绿,钱塘风雨翠华来。”绰有深情。先生尤长五言,咏《济南趵突泉》云:“倒翻庐阜瀑,长涌浙江潮。”一时诸名士,为之搁笔。又有句云:“溪澄花影偶,山静屐声孤。”

六O

   江南黄梅时节,潮湿可厌。徐金粟云:“不待雨来先地湿,并无云处亦天低。”

六一

   丁巳前辈沈云蜚先生馆选后,乞假归娶。逾年入都,以习国书故,僦屋邻余,欲彼此宣究。未半年,以瘵疾亡。余入奠,见纸墨丛残,家僮殡殓,为之泣下。哭以四绝句,五十年来,全不省记。忽内子诵之琅琅,乃追录之,以存其人。诗云:“仙山楼阁本茫茫,容易青年到玉堂。底事昙花才一现,已蒙上帝遣巫阳?”“明知病体颓唐甚,何事间关万里来?想是神仙厌乡土,特教玉骨葬蓬莱。”“几度蓬门歇小车,挥毫同习上清书。而今难字从谁问?旅榇灰停一寸余!”“半年汤药滞天涯,腰瘦何人报沈家?少妇昨宵家信到,催君迎看帝城花。”    

六二

   钱塘洪防思升,相国黄文僖公机之女孙婿也。人但知其《长生》曲本,与《牡丹亭》并传,而不知其诗才在汤若士之上。《晓行》云:“咿喔晨鸡鸣,仆夫驾轮鞅。四野绝无人,但闻征铎响。”《夜泊》云:“竹篾随潮落,蒲帆逐月飞。维舟已深夜,还上钓鱼矶。”性落拓不羁。晚年渡江,老仆坠水。先生醉矣,提灯救之,遂与俱死。《送高江村宫詹入都》五排一百韵,沉郁顿挫,逼真少陵。先生为王贞女作《金镶曲》云:“王家有女字秀文,少小绰约兰慧芬。项郎名族学《诗》、《礼》,金镊为聘结婚姻。十余年来人事变,富儿那必归贫贱。一朝别字豪贵家,三日悲啼泪如霰。手摘金镊自吞食,将死未死救不得。柔肠九曲断还续,卧地只存微气息。讵料国工赐灵药,吐出金镊定魂魄。至性由来动彼苍,一夜银河驾乌鹊。嗟哉此女贞且贤,项郎对之悲复怜。朝来笑倚镜台立,代系金镊云鬓边。”其事、其诗,俱足千古。篇终结句,余韵悠然。

六三

   苏州徐文靖公,明季殉难。二子昭文、贯时,俱守父志,不仕。尤西堂为贯时作传,言其少时美好,自称“三十六帝外臣”。《过平原有见》云:“玉面珠挡坐锦车,蟠云作髻两分梳。春风解下貂回脖,露出蝤蛴雪不如。”“曲水池头倚玉阑,祓除初起晓妆寒。新来传得江南样,也是梳头学牡丹。”摩写燕、赵佳人,风流可想。贯时先生名柯。其孙龙饮,精赏鉴,与余交好。

六四

   洪防思咏《燕女》云:“燕姬生小习原野,春草茸茸猎城下。身轻不许健儿扶,捉鞭自上桃花马。”胡稚威亦咏此题,中四句云:“蝤蛴明处缘裁领,荑手谶时为揽妆。云髻半笼花压额,巾罗斜挂水成行。”

六五

   梅定九先生以算法、《易》理,受知圣祖。人但知其朴学,而不知诗故风雅。其《断藤坑夜雨》云:“万壑连为瀑,千峰撼欲平。虚堂渔艇似,短烛月华明。”《答周昆来》云:“墨妙时看珍共璧,心期今见托双鱼。”周故奇士,舞刀夺槊,豪气逼人。画龙一幅,人以千金相购。识戴雪村学士于未济时,以女妻之。

六六

   余翰林归娶,长安赠行诗甚多,记其佳者。邹太和学士云:“菊黄枫紫小春天,送尔南归是锦旋。才子扫眉宜赤管,洞房停烛有金莲。归鞍尚带同文课,时余方习清书。吟箧新添《却扇》篇。此日和鸣谁不羡?凤凰山下看神仙。”张南华宫詹云:“艳雪飞新句,红丝系夙缘。人间留玉杵,天上撤金莲。官柳萦袍绿,宫花压帽鲜。君恩许归娶,仍弹曲江鞭。”“遥识催妆日,金花艳擘笺。湖山留粉黛,毫墨乱云烟。两美应空越,双飞伫入燕。绿窗眉画早,银烛看朝天。”沈椒园御史云:“金闺才子爱袁丝,年少承恩出玉墀。丹诏命趋双鹤发,绣帏交护两琼枝。笙歌院落时衣锦,梅柳江村晓画眉。伫看还朝成《博议》,文章报国正相期。”蒋御史和宁,时作诸生,云:“金莲银烛数行低,照见鸳鸯两两栖。风动流苏侵夜漏,应疑铃索海棠西。”魏允迪中翰,以余文捷,戏云:“争传才子擅文词,顷刻千言不构思。若使画眉须缓款,那容横扫笔尖儿?”大司空裘叔度,时为庶常,云:“袁郎走马出京华,折得东风上苑花。一路香尘南国近,苎萝村是阿侬家。”“画壁旗亭句浪传,蓝桥归去会神仙。从今厌看闲花草,新种湖头并蒂莲。”盖调余狎许郎也。又云:“玉镜台前一笑时,石螺亲为画双眉。乌丝竞艳《催妆》句,只恐流传恼雪儿。”“双绾同心带一条,华灯椽烛好良宵。锦衾宛转留春住,莫忘鸣珂趁早朝。”毗陵相国程聘三,时作庶常,诗云:“金灯花下沸笙歌,宝帐流香散绮罗。此日黄姑逢织女,漫言‘人似隔天河’。”盖戏用余朝考句也。座主蒋文恪公,时为学士,诗云:“群仙艳羡送天涯,重叠诗笺压小车。马上玉郎春应醉,满身香雪落梅花。”“我闻堂上两亲居,划荻含丸廿载余。此日江南花烛好,承欢同上紫泥书。”

六七

   余以翰林改官江南,一时送行诗甚多。其佳者如:刘文定公纶,时官编修,诗云:“弱水神仙少定居,词头草罢领除书。蒋山南去秦淮路,好雨倚倚梅熟初。”“三载头衔共冷官,几人乡梦出长安。君行若过吾庐外,五月江深草阁寒。”“定子当筵唱《石城》,离堂烛跋不胜情。芰荷香动三千里,谁共编诗记水程?”宗伯齐公召南,时为侍讲,诗云;“尊前言别重踟躇,一向推袁话岂虚?才子何妨为外吏,名山况可读奇书。携将佳偶花能笑,吟得新诗锦不如。转眼蒲帆催北上,未容风物恋鲈鱼。”“官河柳色雨余新,故里风光更绝伦。书画一船烟外月,湖山十里镜中人。浣衣香襄芙蓉露,评史清浇竹叶春。回首同时趋直客,蓬莱犹是在红尘。”庄参政有恭,时为修撰,诗云:“庐陵事业起夷陵,眼界原从阅历增。况有文章堪润色,不妨风骨露峻峭。廉分杯水余同况,明彻晶笼尔独能。儒吏风流政多暇,新诗好与寄吴绫。”副宪申甫,时为孝廉,诗云:“鹩行惊失凤池春,百里初除墨绶新。簿领竟须烦史笔,朝廷原自重词臣。交情未免怜今别,公论尤应惜此人。终是读书能有用,他时端不负斯民。”“鹤书到日广求贤,殿上挥毫各少年。遭遇未尝非盛事,滞留或恐是前缘。公卿誉满君犹出,仆婢诗成我自怜。可忆僧窗风雨夜,灯花只为一人妍?戊午,榜发前一日,与张少仪诸人同饮,喜灯有花,惟君获隽。”“平台缥缈见烟峦,客至能令眼界宽。谈笑每欣多旧雨,杯盘常愧累贫官。由来气类关偏切,此后风流继必难。说与能诗姚秘监,豪情略为洗儒酸。戏南奇。”“临期草草话难穷,高柳凉飘弄袖风。客里惊心多聚散,酒边分手又西东。对衙山色浓于染,绕郭溪光淡若空。此景江南曾不少,有人时在梦魂中。”其时长安诸公,以笏山四首为独绝。少宗伯刘公星炜,时为诸生,仿昌谷体作七古一篇,云:“壬之年,癸之月,一鲸驱云云不行,走上江南木兰楫。”诗长,不能备录。

卷 二

   丁巳余流落长安,寓刑部郎中王公讳琬者家。同寓人常熟孝廉赵贵璞,字再白,倾盖相知,西林相公门下士也。欲荐余见西林,有尼之者,因而中止。未几,王公出守兴化。余僳然无归。赵以寒士而留余仍住王公旧屋,供其饔飧,彼此倡和。赵诗才清警,《过仙霞岭》云:“万竹扫天青欲雨,一峰受月白成霜。”其曾祖某,生天启间,《题天圣阁》云:“天在阁中看世乱,民从地上作人难。”

   丙子九月,余患暑疟。早饮吕医药,至日呋,忽呕逆,头眩不止。家慈抱余起坐,觉血气自胸偾起,性命在呼吸间。忽有同征友赵藜村来访。家人以疾辞。曰:“我解医理。”乃延入,诊脉看方,笑曰:“容易。”命速买石膏,加他药投之。余甫饮一勺,如以千钧之石,将肠胃压下,血气全消。未半盂,沉沉睡去,颡上微汗,朦胧中闻家慈啃曰:“岂非仙丹乎?”睡须臾醒,君犹在坐,问:“思西瓜否?”曰:“想甚。”即命买瓜,曰:“凭君尽量,我去矣。”食片许,如醍醐灌顶,头目为轻。晚便食粥。次日来,曰:“君所患者,阳明经疟也。吕医误为太阳经,以升麻、羌活二味升提之,将君妄血逆流而上,惟白虎汤可治。然亦危矣!”未几,君归。余送行诗云:“活我自知缘有旧,离君转恐病难消。”先生亦见赠云:“同试明光人有几?一时公干鬓先斑。”藜村《鸡鸣埭访友》云:“佳辰结良觌,言采北山杜。鸡鸣古埭存,登临浑漫与。萧梁此化城,贻为初地祖。六龙行幸过,金碧现如许。欲辨六朝踪,风乱塔铃语。江南山色佳,玄武湖澄澈。豁开几盎间,秀出庭木末。延陵敦夙尚,藉以纾蕴结。山能使人澹,湖能使人阔。聊共发啸吟,无为慕禅悦。”赵名宁静,江西南丰人。

   少陵云:“多师是我师。”非止可师之人而师之也。村童、牧竖,一言一笑,皆吾之师,善取之皆成佳句。随园担粪者,十月中,在梅树下喜报云;“有一身花矣!”余因有句云:“月映竹成千‘个’字,霜高梅孕一身花。”余二月出门,有野僧送行,曰:“可惜园中梅花盛开,公带不去广余因有句云:“只怜香雪梅干树,不得随身带上船。”

   凡古人已亡之作,后人补之,卒不能佳,由无性情故也。束皙补《由庚》,元次山补《咸英》、《九渊》,皮日休补《九夏》,裴光庭补《新宫》、《茅鸱》,其词虽在,后人读之者寡矣。

   唐人咏《柳》云:“长条乱拂春波动,不许佳人照影看。”宋人咏《柳》云:“爱把长条恼公子,惹他头上海棠花。”

   张燕公称阎朝隐诗,炫装倩服,不免为风雅罪人。王荆公因之作《字说》云:“诗者,寺言也。寺为九卿所居,非礼法之言不入,故曰‘思无邪’。”近有某太史恪守其说,动云“诗可以观人品”。余戏诵一联云:“‘哀筝两行雁,约指一勾银。’当是何人之作?”太史意薄之曰:“不过冬郎、温、李耳!”余笑曰:“此宋四朝元老文潞公诗也。”太史大骇。余再诵李文正公防《赠妓》诗曰:“便牵魂梦从今日,再睹婵娟是几时?”一往情深,言由衷发,而文正公为开国名臣。夫亦何伤于人品乎?《孝经·含神雾》云:“诗者,持也。持其性情,使不暴去也。”其立意比荆公差胜。

   刘昭禹曰:“五律一首,如四十贤人,其中着一屠沽儿不得。”余教少年学诗者,当从五律入手:上可以攀古风,下可以接七律。

   孔子与子夏论诗曰:“窥其门,未入其室,安见其奥藏之所在乎?前高岸,后深谷,泠泠然不见其里,所谓深微者也。”此数言,即是严沧浪“羚羊挂角”、“香象渡河”之先声。

一O

   卢雅雨《塞外接家书》云:“料来狼狈原应尔,便说平安那当真。”何南园《都中寄家书》云:“每因疾病愁家远,强说平安下笔难。”

一一

《宋稗类抄》第一卷《遭际类》云:“陈了翁之父尚书,与潘良贵义荣之父交好。潘一日谓陈曰:‘吾二人官职、年齿,种种相似,恨有一事不如公。’陈问之。潘曰:‘公有三子,我乃无之。’陈曰:‘吾有妾,已生子矣,可以奉借。他日生子,当即见还。’既而遣至,即了翁之母也。未几,生良贵。后其母遂往来两家。一母生二名儒,前所未有。”此事太通脱,今人所断不为,而宋之贤者为之,且传为佳话。高南阜太守题诗曰:“赠妾生儿古人有,儿生还妾古人无。宋贤豁达竟如此,寄语人间小丈夫!”杭州冯山公先生,以春秋卢蒲瞥为齐之忠臣,云:“替庄公报仇,要灭崔氏,非庆封不可;欲输心庆封,非易内不可。五伦中,君、父最大,夫、妻为小。卢顾大伦,故不顾小伦也。”其言甚创,人多怪之。余按东汉《独行传》:犍为任永避王莽之乱,伪病青盲,妻淫于前,佯为不见。似山公之言,未尝无证。

一二

唐翰林学士最荣,入值,许借飞龙厩马。白香山《赠钱翰林》诗曰:“分班皆命妇,对苑即储皇。”盖最亲宫禁也。是以韦绶,学士也,而覆以蜀撷之袍;韩渥,学士也,而暗藏金莲之烛。《十国春秋》载:“后蜀王建待翰林过优,人尤之。建曰:‘我昔值禁军,见唐天子待翰林之厚,虽朋友不如也。我不过万分之一耳。”’

一三

古称状元,不必殿试第一名。唐郑谷登第后,《宿平康里》诗曰:“好是五更残酒醒,耳边闻唤状元声。”按谷登赵昌翰榜,名次第八,非第一也。周必大有《回姚状元颖启》、《回第二人叶状元适启》。当时新进士,皆得称状元。惟南汉状元不可作。《十国春秋》载:“刘龚定例,作状元者,必先受宫刑。”罗履先《南汉宫词》云:“莫怪宫人夸对食,尚衣多半状元郎。”古称探花,不必第三名。《天中记》“唐进士杏园初会,使少俊二人探花游园,若他人先折名花,则二人被罚”。《蔡宽夫诗话》云:“故事:进士朝集,择年少者为探花使。”是探花者,年少进士之职,非必第三名也。进士帽上多插花。太宗曰:“寇准少年,正插花饮酒时。”温公性严重,不肯插花。或曰:“君恩也。”乃插一枝。大概以年少者为贵。某《及第》诗曰:“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醉归扶杖人多笑,十里珠帘半下钩。”或又曰:“平康过尽无人间,留得宫花醒后看。”皆伤老之词。熙宁间,余中请禁探花,以为伤风化,遂停此例。后中以赃败,人咸鄙之。王弁洲曰:“禁探花之说,譬如新妇入门,不许妆饰,便教绩麻、造饭。理非不是也,而事太早矣。”余按李焘《长编》载:“陈若拙中进士第三名,以貌陋,人称瞎榜。”盖宋以第三名为榜眼,亦探花不必第三名之证。

一四

   商宝意有甥吴鉴南潢,为诗人尊莱之子,亦能诗。严海珊赠云:“何无忌酷似其舅,严挺之乃有此儿。”真巧对也。鉴南以主事从温将军征金川,大军溃于木果,中炮坠溪死。未死时,知不免,写诗两册,以一册付其妻叔周某逃归,以一册自置怀中。今秋帆先生所刻者,周带回之一册也。与程鱼门交好。程诵其《陶然亭》云:“偶着芒鞋策策行,到来心迹喜双清。短芦一片低如屋,空翠千层远入城。野旷每留残照久,地高先觉早凉生。老僧解得登临意,劝听残蝉曳树声。”《赠人》云:“波虽无恨终归·海,人到忘情却省才。”与乃舅宝意“人因福薄才生慧,天与才多恰费心”之句相似。

一五

   近今风气,有不可解者:士人略知写字,便究心于《说文》、《凡将》,而束欧、褚、钟、王于高阁;略知作文,便致力于康成、颖达,而不识欧、苏、韩、柳为何人。间有习字作诗者,诗必读苏,字必学米,侈然自足,而不知考究诗与字之源流。皆因郑、马之学多糟粕、省费精神,苏、米之笔多放纵、可免拘束故也。

一六、

   改诗难于作诗,何也?作诗,兴会所至,容易成篇;改诗,则兴会已过,大局已定,有一二字于心不安,千力万气,求易不得,竟有隔一两月,于无意中得之者。刘彦和所谓“富于万篇,窘于一字”,真甘苦之言。荀子曰:“人有失针者,寻之不得,忽而得之;非目加明也,眸而得之也。”所谓“眸”者,偶睨及之也。唐人句云:“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即“眸而得之”之谓也。

一七

   香亭弟出守广东,余赋诗送行云:“君恩深处忘途远,家运隆时惜我衰。”一时和者甚多。惟押“衰”字颇难。胡书巢妹夫和云:“江南政绩新遗爱,海外文章旧起衰。”余作书深美之。胡答书云:“为押‘衰’字颇费心,今果见许,足征兄之能知此中甘苦也。”书巢尤长五古,《途中望二华》云:“连山如洪涛,一泻不得住。散作平冈低,万壑此争赴。奔腾势未已,倔强有余怒。数里渐逶迤,坡陀相错互。草木何繁滋,容畜钦美度。落日下翠微,苍苍群峰暮。白云幻奇形,屡顾有时误。”《大散关》云:“蜀门自此通,谷口望若合。日月互蔽亏,阴阳隐开阖。微径临深溪,马蹄畏虚踏。泉流乱石中,砰訇肆击磕。时节已初春,气候如残腊。黄叶间青条,风吹鸣飒飒。时见采樵人,行歌互相答。”《朝天峡》云:“旬月去云栈,登顿劳下上。舆中困掀簸,厌闻马蹄响。今晨改水涉,失喜听双桨。羌舟小如叶,羌水平如掌。健疑青鹘飞,疾类枋榆抢。滩转峡角来,双峙袤千丈。石裂怒欲落,畏压不敢仰。洞阴中惨栗,白日迷惝恍。其深蟠蛟龙,其毒聚蛇蟒。侧目望天关,阁道更渺茫。行人偶失足,一坠讵可想!”《寄香亭》云:“携手天水桥,送我北新关。君归我夜泊,咫尺不能攀。何况万余里,远隔千重山。子来既无期,我行犹未还。至今梦寐中,桥下闻潺潺。流水无已时,思君如连环。森森九种竹,灿灿十样笺。六六双鲤鳞,泠泠三峡泉。险易虽有殊,穷达何与焉?自惜结隆爱,金石贯贞坚。与子同一心,岂与时俗迁!寓书奈不达,在远情空延。子即能我谅,我衷胡由宣?相思如萱草,忧忿何时捐?”书巢受业于嘉禾布衣张庚,而诗之超拔,青出于蓝。因书巢全集未梓,为代存数章。

—八

   尹文端公论诗最细,有“差半个字”之说。如唐人:“夜琴知欲雨,晚簟觉新秋。”“新秋”二字,现成语也。“欲雨”二字,以“欲”字起“雨”字,非现成语也,差半个字矣。以此类推,名流多犯此病。必云“晚簟恰宜秋”,“宜”字方对“欲”字。

一九

   诗无言外之意,便同嚼蜡。杭州俞苍石秀才《观绳伎》云:“一线腾身险复安,往来不厌几回看。笑他着脚宽平者,行路如何尚说难?”又:“云开晚霁终殊旦,菊吐秋芳已负春。”皆有意义可思。严冬友壮年不仕,《韦曲看桃花》云:“凭君眼力知多少,看到红云尽处无?”

二O

   痘神之说,不见经传。苏州名医薛生白曰:“西汉以前,无童子出痘之说。自马伏波征交耻,军人带此病归,号曰‘虏疮’,不名痘也。”语见《医统》。余考史书,凡载人形体者,妍媸各备,无载人面麻者。惟《文苑英华》载:“颍川陈黯,年十三,袖诗见清源牧。其首篇《咏河阳花》,时痘痂新落,牧戏曰:‘汝藻才而花面,何不咏之?’陈应声曰:‘玳瑁应难比,斑犀点更嘉。天怜末端正,满面与妆花。’”似此为痘痂见歌咏之始。

二一

唐人有“南宫歌管北宫愁”之句,盖赋体也。不如方子云《晚坐》云“西下夕阳东上月,一般花影有寒温”,以比兴体出之,更妙。

二二

安徽方伯奇丽川,席间诵和亲王《风筝》诗云:“风高欲上不得上,风紧求低不得低。”方伯《咏梅》云:“淡影是云还是梦,暗香宜雨亦宜烟。”风调相似。

二三

   康熙间,曹练亭为江宁织造。每出,拥八驺必携书一本,观玩不辍。人间:“公何好学?”曰:“非也。我非地方官,而百姓见我必起立,我心不安,故藉此遮目耳。”素与江宁太守陈鹏年不相中。及陈获罪,乃密疏荐陈。人以此重之。其子雪芹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明我斋读而羡之。当时红楼中有某校书尤艳,我斋题云:“病容憔悴胜桃花,午汗潮回热转加。犹恐意中人看出,强言今日较差些。”“威仪棣棣若山河,应把风流夺绮罗。不似小家拘束态,笑时偏少默时多。”

二四

   青阳秀才陈蔚,字豹章,能文,爱客,受业随园。《江行杂咏》云:“日沉远树青,烟起遥山失。何处舣孤舟?一灯古渡出。昨发螃蟹矶,今泊针鱼觜。秋风一夜生,吟冷半江水。”随其兄芳郁庭远行云:“江梅开遍雨霏霏,同驻邮亭整客衣。今日反嗟人似雁,一行齐向异乡飞。”郁庭有《草堂杂咏》云:“处士应门惟使鹤,高人去榻更无宾。小桥时有云遮断,不使游人过水西。”兄弟俱耽吟咏,人以双丁、二陆比之。

   莆田有吴荔娘者,庖人之女也。性爱洁而能诗。豹章聘为旁妻。未二年,卒。豹章为写其《兰坡剩稿》,有《春日偶成》云:“瞳瞳晓日映窗疏,荏苒韶光一枕余。深巷卖花新雨后,开门插柳嫩寒初。莺儿有语迁乔木,燕子多情觅旧庐。那用踏青郊外去,芊芊草色上阶除。”又:“深院不知春 色早,忽惊墙外卖花声。”

二五

   向读金陵孙秀才韶咏《小孤山》云:“江心突兀耸孤峦,飘渺还疑月里看。绝似凌云一支笔,夜深横插水精盘。”后过此山,方知此句之妙。

二六

   河南抚军毕秋帆先生篷室周月尊,字漪香,长洲人也。酷嗜文墨,礼贤下士。咏《水仙》云:“影疑浮夜月,香不隔帘栊。”《偶成》云:“家如夜月圆时少,人似秋云散处多。”夫人还吴门,先生七夕寄诗云:“汴水吴山同怅望,今宵两地拜双星。”

二七

   泗州选贡毛俟园藻,辛卯秋赴金陵乡试,主试为彭芸楣侍郎。其友罗孝廉恕,彭门下士也。寓书索观近艺,戏为《催妆》俳语。毛答以诗云:“月影空潆柳影疏,秦淮水涨石城隅。小姑独处无郎惯,争似罗敷自有夫?”榜揭,毛获隽。罗往贺,入门狂叫曰:“今日小姑亦嫁彭郎矣!”一时传为佳话。

二八

   古人官贵行船多伐鼓,少陵诗曰:“打鼓发船谁氏郎?”白香山诗曰:“两岸红灯数声鼓,使君楼牒下巴东。”皆伐鼓之证也。今人开船鸣钲,未知起于何时。  

二九

   刘曾灯下诵《文选》,倦而就寝,梦一古衣冠人告之曰:“魏、晋之文,文中之诗也;宋、元之诗,诗中之文也。”既醒,述其言于余。余曰:“此余夙论如此。”

三O

   余画《随园雅集图》,三十年来,当代名流题者满矣,惟少闺秀一门。慕漪香夫人之才,知在吴门,修札索题,自觉冒昧。乃寄未五日,而夫人亦书来,命题《采芝小照》。千里外,不谋而合,业已奇矣!余临《采芝图》副本,到苏州,告知夫人,而夫人亦将《雅集图》临本见示,彼此大笑。乃作诗以告秋帆先生曰:“白发朱颜路几重?英雄所见竟相同。不图刘尹衰颓日,得见夫人林下风。”

三一

   王梦楼太守,精于音律。家中歌姬轻云、宝云,皆余所取名也。有柔卿者,兼工吟咏。成啸崖公子赠以诗云:“侍儿原是纪离容,红豆拈来意转慵。时方示疾。一曲未终人不见,可堪江上对青峰?”柔卿和云:“生小原无落雁容,秋风偶觉病身慵。挂帆公子金陵去,望断青青江上峰!”

三二

   杭州孙令宜观察,余世交也。女公子云凤,幼聪颖,八岁读书,客出对云:“关关雎鸠。”即应声曰:“邕邕鸣雁。”观察大奇之。和余《留别杭州》诗四首,录其二云:“扑帘飞絮一春终,太史归来去又匆。把菊昔为三径客,盟鸥今作五湖翁。囊中有句皆成锦,闺里闻名未识公。遥忆花间挥手别,片帆天外挂长风。”“未曾折柳倍留连,纵得重来又隔年。远水夕阳青雀舫,新蒲春雨白鸥天。三千歌管归花县,十二因缘属散仙。安得讲筵为弟子;名山随处执吟鞭!”

三三

   羊后答刘曜语,轻薄司马家儿:“再醮之妇,媚其后夫;所谓闺房之内,更有甚于画眉者。”床笫之言不逾阈,史官何以知之?杨妃洗儿事,新、旧《唐书》皆不载,而温公《通鉴》乃采《天宝遗事》以入之。岂不知此种小说,乃委巷谰言,所载张嘉贞选婿,得郭元振,年代大讹,何足为典要,乃据以污唐家宫阃耶?余咏《玉环》云:“《唐书》新、旧分明在,那有金钱洗禄儿?”盖雪其冤也。第李义山《西郊百韵》诗,有“皇子弃不乳,椒房抱羌浑”之句。天中进士郑蜗《津阳门》诗,亦有“禄儿此日侍御侧”、“绣羽褓衣日质质”之句。岂当时天下人怨毒杨氏,故有此不根之语耶?至于杨妃缢死佛堂,《唐书》、《通鉴》俱无异词,独刘禹锡《马嵬》诗云:“贵人饮金屑,倏忽舜英暮。”似贵妃之死,乃饮金屑,非雉经矣。传闻异词,往往如是。

三四

   唐人诗话:“李山甫貌美。晨起方理发,云鬟委地,肤理玉映。友某自外相访,惊不敢进。俄而山甫出,友谢曰:‘顷者误入君内。’山甫曰:‘理发者即我也。’相与一笑。”余弟子刘霞裳有仲容之姣,每游山必载与俱。赵云松调之云:“白头人共泛清波,忽觉沿堤属目多。此老不知看卫蚧,误夸看杀一东坡。”

三五

   “忍冻不禁先自去,钓竿常被别人牵。”宋人句也。默禅上人一联云:“水藻半浮苔半湿,浣纱人去不多时。”俱眼前语,而余韵悠然。

三六

   余过袁江,蒙河督李香林尚书将所坐船亲送渡河。席间读尚书诗,《野行》云:“香闻春酒熟茅店,红惜秋花开野塘。”《宿永平》云:“树树鸟相语,山山水上看。”皆佳句也。又见赠二律,已梓入集中矣。其尊人湛亭尚书,先督南河,《遥湾夜泊》云;“风雪荆山道,春帆滞水涯。几声深夜犬,知近野人家。”《赴南河》云:“过颡应知因搏致,彻桑须及未阴时。”用《孟子》语,而治河之道,思过半矣。

三七

   钱文端公少时,乡试落第。其科主试者赵侍郎也,别号长眉公,观演《小尼姑下山》,戏题云:“三寸黄冠绾碧丝,装成十六女沙弥。无情最是长眉佛,诉尽春愁总不知。”毛西河选闺秀诗,独遗山阴女子王端淑。王献诗云:“王嫱未必无颜色,争奈毛君笔下何?”一藏其名,一切其姓。

三八

   尹似村有句云:“自与情人和泪别,至今愁看雨中花。”蒋廷镕有句云:“自从环巩无消息,檐马丁东不忍听。”

二九

   阮亭先生,自是一代名家。惜誉之者,既过其实;而毁之者,亦损其真。须知先生才本清雅,气少排异,为王、孟、韦、柳则有余,为李、杜、韩、苏则不足也。余学遗山,《论诗》一绝云:“清才未合长依傍,雅调如何可诋缉嫫?我奉渔洋如貌执,不相菲薄不相师。”

四O

   本朝古文之有方望溪,犹诗之有阮亭:俱为一代正宗,而才力自薄。近人尊之者,诗文必弱;诋之者,诗文必粗。所谓佞佛者愚,辟佛者迂。

四一

   郑夹潆笑韩昌黎《琴操》诸曲为《兔园册子》,薄之太过。然《羡里操》一篇,末二句云:“臣罪当诛,天王圣明。”深求圣人,转失之伪。按《大雅》:“文王曰咨,咨汝殷商,汝焦哮于中国,敛怨以为德。”文王并不以纣为圣明也。昌黎岂不读《大雅》耶?东坡言孔子不称汤、武。按《革卦·系词》:“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系词》,孔子所作也。东坡岂不读《易经》耶?刘后村为吴恕斋作《诗序》云:“近世贵理学而贱诗赋,间有篇章,不过押韵之语录、讲章耳。”余谓此风,至今犹存。虽不入理障,而但贪序事、毫无音节者,皆非诗之正宗。韩、苏两大家,往往不免。故余《自讼》云:“落笔不经意,动乃成苏、韩。”

四二

   为人不可不辨者:柔之与弱也,刚之与暴也,俭之与啬也,厚之与昏也,明之与刻也,自重之与自大也,自谦之与自贱也,似是而非。作诗不可不辨者:淡之与枯也,新之与纤也,朴之与拙也,健之与粗也,华之与浮也,清之与薄也,厚重之与笨滞也,纵横之与杂乱也,亦似是而非。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四三

   明季以来,宋学太盛。于是近今之士,竞尊汉儒之学,排击宋儒,几乎南北皆是矣。豪健者尤争先焉。不知宋儒凿空,汉儒尤凿空也。康成臆说,如用麒麟皮作鼓郊天之类,不一而足。其时孔北海、虞仲翔早驳正之。孟子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尚且周室班爵禄之制,其详不可得而闻。又曰:“尽信书,不如无书。”况后人哉?善乎杨用修之诗曰:“三代后无真理学,‘六经’中有伪文章。”

四四

   后之人未有不学古人而能为诗者也。然而善学者,得鱼忘筌;不善学者,刻舟求剑。  

四五

   韩倔胄伐金而败,与张魏公之伐金而败,一也。后人责韩不责张,以韩得罪朱子故耳。然金人葬其首,谥曰忠缪,以其忠于为国,缪于谋身也。钱辛楣少詹过安阳吊之曰:“匆匆函首议和亲,昭雪何心及老秦。一局残棋偏汝着,千秋公论是谁伸?横挑强敌诚非计,欲报先仇岂为身?一样北征师挫衄,符离未戮首谋人。”少詹又吊姚广孝云:“空登北郭诗人社,难上西山老佛坟。”

四六

   唐僧大雅《半截碑》,颂吴大将军李夫人曰:“圆仪替月,润脸呈花。”邯郸淳作《孝女曹娥碑》曰:“令色孔仪,巧笑倩兮。”颂其德,及其貌,皆涉轻佻,与题不称。然大旨是仿《硕人》一章。迂儒读之,必起物议。

四七

   方敏悫公三妹能诗,自画牡丹,题云:“菊瘦兰贫植谢家,愧无春 色绘年华。剩来井底胭脂水,学画人间富贵花。”公咏《清凉山桃花》云:“倾将一井胭脂水,和就六朝金粉香。”似袭乃妹诗,而风趣转逊。

   敏悫公未遇时,祖、父俱以罪戍塞外。公南北奔走,备极流离。清凉寺僧号中州者,知为伟人,时周恤之。公赠诗云:“须知世上逃名易,只有城中乞食难。”后官制府,为中州弟子丽雅重建清凉寺,殿宇焕然。余过而有感,亦题诗云:“细读纱笼数首诗,尚书回首忆前期。英雄第一心开事,挥手干金报德时。”苏州薛皆三进士有句云:“人生只有修行好,天下无如吃饭难。”意与方公相似。

四八

   虞山王次山先生峻,风骨严峭;馆蒋文肃公家,晚不戒于酒,肆口嫂骂。蒋家人群欲殴之。文肃呵禁。次日,待之如初。先生不自安,辞去。余己未会试,出文恪公门下,闻此说而疑之。后读先生《哭文肃公》诗云;“回首却伤门下士,少时无赖吐车茵。”方知此事信有,愈征文肃之贤,而先生之不讳过也。先生少所许可,独誉枚不绝于口。以故,枚虽报罢鸿词科,而名声稍起公卿间。惜无所树立,以酬先生之知。而先生自劾罢都御史彭茶陵,直声震天下。后竟卧病不起,悲夫!

博陵尹元孚先生,少孤贫,以母教成名。督学江南,好教人读《小学》,宗程、朱。余时宰江宁,意趣不合。一日,先生驺唱三山街,为某大将军家奴所窘,诈称某王遣来。太守不敢诘,予收缚置狱。先生以此见重。适高相国斌有事来江宁,先生面称枚云:“才如子建,政如子产。”亡何,先生薨。予感知己之恩,将赋挽诗,见次山先生四章,不能再出其右,遂搁笔焉。其警句云:“母教成三徙,君恩厚两朝。”又曰:“士幸方知向,天何遽夺公!”从古文人得功于母教者多,欧、苏其尤著者也。次山题钱古亭《夜纺授经图》曰:“辛勤篝火夜灯明,绕膝书声和纺声。手执女工听句读,须知慈母是先生。”

四九

   尹元孚先生,任两淮鹾务时,布衣鲍皋以诗受知。今有《海门集》行世,皆先生为之提倡。鲍《奉陪先生泛海口》诗云:“蓬莱清切逢仙侣,蛟鳄威棱避显官。”其相得如此。因忆明大学士刘健好理学,恶人作诗,曰:“汝辈作诗,便造到李、杜地位,不过一酒徒耳。”嘻!《记》云:“不能诗,于礼缪。”孔子教人学诗,在《论语》中,至于十一见;而刘公乃为此言,不如尹公远矣!

五O

   随园有对联云:“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故是李侍郎因培所赠,悬之二十余年。忽一日,岳大将军钟琪之子参将名潜者来谒。入门先问此联有否,现悬何处。予指示之。端睇良久,曰:“此后书舍,可有蔚蓝天否?”予问:“何以知之?”曰:“余在四川时,梦先大人引游一园,有此联额,且曰:‘将我交此园主人。’潜惊醒,遍访川中,无人知者。今来补官江病起不知秋几许,飞来黄叶满庭中。”《七夕》云:“银汉横斜玉漏催,穿针瓜果钉妆台。一宵要话经年别,那得工夫送巧来?”

五四

   顾东山有女,美而不嫁,好服坏色衣,持念珠,作六时梵语。其母哂之,曰:“汝故是优婆夷耶?”女微哂而已。行年三十,操修益坚。父母知其志,为筑即是庵处之,因号即是庵主人。许太夫人题其庵云:“上界遭沦谪,人言萼绿华。十年贞不字,一室语无哗。遣兴惟吟絮,逢春欲避花。结庵殊可羡,萱草傍兰芽。”

五五

   嘉善曹六圃廷栋,少宰蓼怀之孙,隐居不仕。自号慈山居士,自为寿藏,不下楼者二十年,著作甚富。余爱其晚年佳句,如:“废书只觉心无着,少饮从教睡亦清。”“病教揖让虚文减,老觉婆娑古意多。”“诗真岂在分唐、宋,语妙何曾露刻雕?”余称其诗,专主性情。慈山寄札谢云:“老人生平苦心,被君一语道破。”屡招余往,而竟不遂其愿。卒已八十五矣。

五六

   余性不饮酒,又不喜唱曲,自惭窭人子。故音律一途,幼而失学。偶读桐城张文和公《元夕寄弟药斋》诗云:“亦知令节休虚度,其奈疏慵本性何?天与人间清净福,不能饮酒厌闻歌。”公为大学士文端公之子,一生富贵,而独缺东山丝竹之好,何耶?岂金星不入命之故耶?余亲家徐题客,健庵司寇孙也,五岁能拍板歌。见外祖京江张相国,相国爱之,抱置膝上。乳母在旁夸曰:“官官虽幼,竟能歌曲。”相国怫然曰:“真耶?”曰:“真也!”相国推而掷之,曰:“若果然,儿没出息矣!”两相国性情相似。后徐竟坎凛,为人司音乐,以诸生终。《自嘲》云:“文章声价由来贱,风月因缘到处新。”此语,题客亲宁,有人谈及,故来相访。”因出将军行状二十余页,稽首求传。予读之,杂乱舛错,为编纂七日方成。而岳又调往金川,不复再见矣。今年夏间,偶抄选鲍海门诗二十余首,其子之钟适渡江来。余告以选诗之事,问:“尊人有余集否?”鲍不觉泣下,曰:“异哉]余今而知梦之有灵也J吾渡江前三日,梦与先人游随园:先人与公同修船,以纸补其窗棂。醒而不解。今思之:夫船者,传也;纸者,诗之所附以传者也。今公抄选先人之诗,岂不暗相吻合耶?”甚矣鬼神之好名也!

五一

   诗贵翻案。神仙,美称也;而昔人曰:“丈夫生命薄,不幸作神仙。”杨花,飘荡物也;而昔人云:“我比杨花更飘荡,杨花只有一春忙。”长沙,远地也;而昔人云:“昨夜与君思贾谊,长沙犹在洞庭南。”龙门,高境也;而昔人云:“好去长江千万里,莫教辛苦上龙门。”白云,闲物也;而昔人云:“白云朝出天际去,若比老僧犹未闲。”“修到梅花”,指人也;而方子云见赠云:“梅花也有修来福,着个神仙作主人。”皆所谓更进一层也。

五二

   苕溪女子姚益鳞,嫁严林溪,以夭亡。《送姊之洚溪》云:“姊妹花窗下,相依两意同。拈针五夜火,拜月一襟风。忽逐分飞雁,都为断梗蓬。拟将苕水阔,送尽别离衷。”《闰七夕》云:“微云依约接银河,一月佳期两度过。倘把重逢欢较昔,翻教添得别愁多。”

五三

   沈学子有女弟子徐瑛玉,字若冰,昆山人,嫁孔氏,能诗,早亡。与王兰泉夫人许云清,及吾乡方宜照之女芷斋,唱和甚多。和学子《送春》云:“春光心事两蹉跎,愁见飞花槛外过。漫说穷愁诗便好,算来诗不敌愁多。”《病起》云:“重开鸾镜施膏沐,卷上珠帘怯晓风。病起不知秋几许,飞来黄叶满庭中。”《七夕》云:“银汉横斜玉漏催,穿针瓜果钉妆台。一宵要话经年别,那得工夫送巧来?”

五四

   顾东山有女,美而不嫁,好服坏色衣,持念珠,作六时梵语。其母哂之,曰:“汝故是优婆夷耶?”女微哂而已。行年三十,操修益坚。父母知其志,为筑即是庵处之,因号即是庵主人。许太夫人题其庵云:“上界遭沦谪,人言萼绿华。十年贞不字,一室语无哗。遣兴惟吟絮,逢春欲避花。结庵殊可羡,萱草傍兰芽。”

五五

   嘉善曹六圃廷栋,少宰蓼怀之孙,隐居不仕。自号慈山居士,自为寿藏,不下楼者二十年,著作甚富。余爱其晚年佳句,如:“废书只觉心无着,少饮从教睡亦清。”“病教揖让虚文减,老觉婆娑古意多。”“诗真岂在分唐、宋,语妙何曾露刻雕?”余称其诗,专主性情。慈山寄札谢云:“老人生平苦心,被君一语道破。”屡招余往,而竟不遂其愿。卒已八十五矣。

五六

   余性不饮酒,又不喜唱曲,自惭窭人子。故音律一途,幼而失学。偶读桐城张文和公《元夕寄弟药斋》诗云:“亦知令节休虚度,其奈疏慵本性何?天与人间清净福,不能饮酒厌闻歌。”公为大学士文端公之子,一生富贵,而独缺东山丝竹之好,何耶?岂金星不入命之故耶?余亲家徐题客,健庵司寇孙也,五岁能拍板歌。见外祖京江张相国,相国爱之,抱置膝上。乳母在旁夸曰:“官官虽幼,竟能歌曲。”相国怫然曰:“真耶?”曰:“真也!”相国推而掷之,曰:“若果然,儿没出息矣!”两相国性情相似。后徐竟坎凛,为人司音乐,以诸生终。《自嘲》云:“文章声价由来贱,风月因缘到处新。”此语,题客亲为余言。

五七

   吾乡孝廉王介眉,名延年,少尝梦至一室,秘帖古器,盎然横陈。榻坐一叟,短身白须,见客不起,亦不言。又有一人,颀而黑,揖介眉而言曰;“余汉之陈寿也,作《三国志》,黜刘帝魏,实出无心;不料后人以为口实。”指榻上人曰:“赖彦威先生以《汉晋春秋》正之。汝乃先生之后身,闻方撰《历代编年纪事》,夙根在此,须勉而成之。”言讫,手授一卷书,俾题六绝句而寤。寤后仅记二句曰:“惭无《汉晋春秋》笔,敢道前身是彦威?”后介眉年八十余,进呈所撰《编年纪事》,赐翰林侍读。

五八

   同年储梅夫宗丞,能养生,七十而有婴儿之色。乾隆庚辰,奉使祭告岳渎,宿搜敦邮旅店。是夕,灯花散彩,倏忽变现,喷烟高二三尺。有风雾回旋。急呼家童观之,共为诧异,相戒勿动。梦群仙五六人,招至一所,上书“赤云冈”三字,呼储为云麾使者。诸仙列坐联句,有称海上神翁者首唱,曰:“莲炬今宵献瑞芝。”次至五松丈人,续曰:“群仙佳会飘吟髭。”又次,至东方青童,曰:“春风欲换杨柳枝。”旁一女仙曰:“此云麾《过凌河》句也,汝何故窃之?”相与一笑,忽灯花如爆竹声,惊而醒。    

五九

   蒋苕生太史序玉亭女史之诗,曰:“《离》象文明,而备位乎中;女子之有文章,盖自天定之。玉亭名慎容,姓胡,山阴人,嫁冯氏;所天非解此者,遂一旦焚弃之。然其韵语,已流播人间,有《红鹤山庄诗》行世。其女兄弟采齐、景素,亦皆能诗,俱不得志。玉亭尤郁郁,未四旬,殁矣尸其《病中》云:“惚惚魂无定,飘飘若梦中。扶行惊地软,倚卧觉头空。放眼皆疑雾,闻声似起风。那堪窗下雨,寂寞一灯红。”《窥采齐晓妆》云:“徘徊明镜漫凝神,个里伊谁解效颦?一树梨花一溪月,隔窗防有断魂人。”《女郎词》云:“相呼同伴到帘帏,偷看新来客是谁。又恐被人先瞥见,却从纨扇隙中窥。”《残梅》云:“才发疏林便褪妆,冰姿空对月昏黄。东风只顾吹零雨,那惜枝头有暗香?”采齐,名慎仪。《早起》云:“一番花信五更风,那管春宵梦未终。起傍芳丛频检点,夜来曾否损深红?”《夜眠》云:“银蟾朗彻有余光,静坐庭轩寄兴长。地僻不知更漏永,瞥惊花影过东墙。”《赠苕生》云:“沽酒每闻捐玉佩,济人时复典宫袍。”殊贴切苕生之为人。余问苕生:“玉亭貌可称其才否?”苕生乃诵其《菩萨蛮》一阕云:“人言我瘦形同鹤,朝朝揽镜浑难觉。但见指尖长,罗衣褪粉香。    若能吟有异,不管腰身细。清减肯如梅,凋零亦是魁。”可想见风调,使人之意也消。

   《红鹤山庄诗》,乃王菊庄孝廉为之刊行。玉亭作词谢云:“多谢诗人,深蒙才士,不憎戚末堪因倚。吴头楚尾一相逢,白云红鹤传千里。  南浦悲吟,西窗闲技,居然卷附秋香里。寸心从此莫言愁,人间已有人知己。”其女思慧,嫁刘侍郎秉恬,亦才女也,《过岭》云:“半岭梅花成故旧,两肩书本是行装。”

六O

   孔荭谷扶乩,有女仙,自称袁苗君,名沅,年十五,入蜀王昶宫中,给事花蕊夫人。未进御,而唐兵下蜀,苗君匿民间,被人搜得,将献之大帅,行次剑阁,投水死,年才十八。今石壁间有垂红珊瑚树者,即其稿葬所也。菊庄为题诗云:“剑阁崔巍万古存,西川宫殿总成尘。可怜殉国磨笄者,不是昭阳宠幸身!”

六一

   苏州杨文叔先生,掌教吾乡敷文书院,以实学教人。余年十九,即及门焉。后宰江宁,而先生掌教钟山,又复追随绛帐。近闻其家式微,诗稿遗失,仅传《孝陵》二首,云:“鼎湖龙去上升天,弓剑埋藏四百年。金碗玉鱼无恙在,不须清泪滴铜仙。”“竖儒瞻拜旧山陵,落日平芜百感生。欲奏通天台下表,只怜才谢沈初明。”先生名绳武,康熙癸已翰林,维斗先生孙也。

六二

   江宁方伯永公之子明新,字竹岩,性耽风雅。其弟亮,字铁崖,亦聪颖。在江宁时,与余交好,选胜征歌,时时不绝。后永公内用。竹岩留别诗云:“春风几度坐琼筵,玉屑霏霏细雨天。盛会忽然成往事,别情无那到尊前。挂帆江上三秋雨,写恨银灯五色笺。此后梦魂来不易,琴声重听是何年?”铁崖云:“雁唳空天气沆寥,骊歌未唱已魂消。两年师弟情何重,一别关山路正遥。海上瑶琴惊忽断,岩前丛桂怅难招。离怀此际凭谁说,只可长亭折柳条尸其师严翼祖孝廉,亦留别四首,末云:“子云笔札君卿舌,到处听人说感恩。”铁崖《游河房》云:“水深不觉渔舟过,橹动先看月影摇。”

六三

   咏物诗无寄托,便是儿童猜谜。读史诗无新义,便成《廿一史弹词》;虽着议论,无隽永之味,又似史赞一派:俱非诗也。余最爱常州刘大猷《岳墓》云:“地下若逢于少保,南朝天子竟生还。”罗两峰咏《始皇》云;“焚书早种阿房火,收铁还留博浪椎。”周钦来咏《始皇》云:“蓬莱觅得长生药,眼见诸侯尽入关。”松江徐氏女咏《岳墓》云:“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皆妙。尤隽者,严海珊咏《张魏公》云:“传中功过如何序?为有南轩下笔难。”冷峭蕴藉,恐朱子在九原,亦当干笑。

   海珊自负咏古为第一,余读之果然。《三垂冈》云:“英雄立马起沙陀,奈此朱梁跋扈何?赤手难扶唐社稷,连城犹拥晋山河。风云帐下奇儿在,鼓角灯前老泪多。萧瑟三垂冈下路,至今人唱《百年歌》。”

六四

   桐城张药斋宗伯,三任江南学政,奖擢名流,诗尤清婉。《题三妹澄碧楼》云:“小轩近对碧波澄,隔着疏杨唤欲应。最好淡云微月夜,半帘相望读书灯。”《寄女》云:“香羹洗手调晨膳,书案分灯补旧襦。”《喜若需归里》云:“一匹绢堪怜宦况,五车书足艳归装。”余以翰林改官,公向其兄文和公作元相语曰:“韩愈可惜!”

六五

   崔念陵进士《鄱阳道中》云:“班鸠呼雨两三处,毛竹编篱四五家。流水声中行半日,薰风不动晚禾花。”《折柳》云:“陌头杨柳正垂丝,泣雨含风送别离。今日儿心正飘荡,折枝休折带花枝。”崔有如此才,而以微罪褫职,漂泊江宁僧舍。当事者欲逐回籍,予力为护持,久之乃行。

六六

   年家子任进士大椿,诗学选体,独《了义寺》一首,脱尽齐、梁金粉。词曰:“过坞指归林,到寺停双楫。风吹烟穗斜,入户气骚屑。境僻罕来踪,日落见残雪。不识此何人,隔竹闻僧说。”又有句云:“抱琴看月去,吹鬓爱风来。”

六七

   壬申冬,阳羡诗人汪溥,落魄金陵。余小有周济,蒙赠诗云:“邂逅得蒙青眼顾,此生今已属明公。”还家后,寄其弟玉珩《图山草堂诗》来,有“屋角响松涛,晴日长疑雨”之句。又《柳絮》云:“明知绣阁多春思,故傍帘前款款飞。”

六八

   竹筠女子早卒。自焚诗稿,仅传其《宫词》云:“中官宣诏按新筝,玉指轻弹别恨声。恰被东风吹散去,君王乍听未分明。”高东井题云:“丛残私字叠鸳鸯,零乱残脂尽断肠。赖是六丁收不尽,一编擎出返魂香。”

六九

   同年邵叔岩太史《玉芝堂四六》一编,直逼齐、梁,诗亦高雅。掌教常州,余泊舟相访。别后寄七律四章,有句云:“兴来不觉风吹帽,坐久方知露湿衣。”《北归》云:“终朝济水随船尾,尽日淮山在眼中。”

七O

   曹学士洛梗言:少时过市,买《椒山集》归。夜阅之倦,掩卷卧,闻叩门声,启视,则同学迟友山也。携手登台联句云:“冉冉乘风一望迷,”迟“中天烟雨夕阳低。来时衣服多成雪,”曹“去后皮毛尽属泥。但见白云侵月冷,”迟“微闻黄鸟隔花啼。行行不是人间象,手挽蛟龙作杖藜。”曹吟罢,友山别去。学士归语其妻,妻不答;呼仆,仆不应。复坐北窗,取《椒山集》,掀数页,回顾,则身卧竹床上。大惊,始知梦也。少顷,友山讣至。

七一

   周少司空青原未遇时,梦人召至一处,金字榜云“九天玄女之府”。周入拜,见玄女霞帔珠冠,南面坐,以手平扶之,曰:“无他相属,因小女有像,求先生诗。”出一卷,汉、魏名人笔墨俱在,淮南王刘安隶书最工,自曹子建以下,稍近钟、王风格。周题五律四首。玄女喜,命女出拜。神光照耀,周不敢仰视。女曰:“周先生富贵中人,何以身带暗疾?我为君除之,作润笔资。”解裙带,授药一丸。周幼时误吞铁针,着肠胃间,时作隐痛。服后霍然。醒来诗不能记,惟记一联云:“冰雪消无质,星辰系满头。”

七二

   尤琛者,长沙人,少年韶秀,过湘溪野庙,见塑紫姑神甚美,题壁云:“藐姑仙子落烟沙,冰作阑干玉作车。若畏夜深风露冷,槿篱茅舍是郎家。”夜有叩门者。启之,曰:“紫姑神也。读郎诗,故来相就。”手一物与尤曰:“此名紫丝囊。吾朝玉帝时,织女所赐。佩之,能助人文思。”生自佩后,即登科出宰。女助其为政,有神明之称。余按尤诗颇蕴藉,无怪神女之相从也。其始末甚长,载《新齐谐》中。

七三

   先祖旦釜公有诗一册,皆蝇头草书。予幼时曾手录之。一行为吏,屡移眷属,竟尔遗失。仅记其《咏雪》云:“忽然卷幔如逢月,可惜开窗不见山。”《途中遇雪》云:“四望平林飞鸟绝,一肩行李店房疏。”《巩县幕中五十自寿·沁园春》二阕,云:“自寿三杯,仰天稽首,屈指徘徊。叹一经糟粕,挂名入泮;八场傀儡,逐队登台。渐渐消磨,人生老矣,富贵功名安在哉!休伤感,且搜寻秃管,别作生涯。佣书事属吾侪,权混迹藩篱学卖呆。任纡青拖紫,名齐北斗;论黄数白,富比长淮。与我无干,事皆前定,何苦攒眉不放开?与君约,在醉乡深处,不饮休来。”又云:“自寿三杯,从今客邸,追数年华。忆金灯纵饮,呼卢喝雉;雕鞍驰射,问柳寻花。此兴非遥,廿年前事,倏忽皤然老缺牙。忧来处,把唾壶敲缺,羯鼓频挝。    几年浪迹天涯,若个是狂夫不忆家。看零丁弟妹,睁睁望我;娇柔儿女,悄悄呼爷。恨不乘风,飘然归去,可奈关河道路赊!黄昏后,问有谁伴我,数点寒鸦。”先祖慈溪籍,前明槐眉侍御之孙。槐眉与其父茂英方伯,有《竹江诗集》行世。

七四

   叔父健磐公,游西粤三十余年。卒时,香亭弟年才十岁,以故诗多散失。余归其丧,搜簏中,仅存见寄五律云:“独向空庭立,诗思入沭阳。才先施简邑,俸可养高堂。汝岂池中物?吾愁鬓上霜。何时一尊酒,相对话沧桑?”“吾生最飘泊,泪迹满征衣。紫陌春犹在,青年事已非。水宽鱼未活,树密鸟难依。朽骨埋何处?秋原瘴雨飞。”

七五

   尹似村《小园》绝句云:“春草自来芟不尽,与花无碍不妨多。”深得司马温公所云“草非碍足不芟”包容气象。

七六

   扬州郭元钎,字于宫,江左十五子之一也。秋闱文卷,偶误一字,乃挖小孔,补缀书之。收卷官勘以违例,不许入场。于宫作《挖孔》诗云:“吾道真成一喟然,仰高未已忽钻坚。甲午首题:《仰之弥高》。似餐脉望三枚字,未补娲皇五色天。眼底金锟昏待刮,年来玉楮刻将穿。海山伴侣飞腾尽,惭愧偏为有漏仙。”“一罅亏成抵海宽,功名赢得齿牙寒。世情毕竟吹毛易,笔力须知透背难。混沌画眉良可已,虚空着楔本无端。些些纰缪无多子,劳动诸君反覆看。”又:“谁知百步穿杨手,如此夸张洞札工。”“身世自怜还自笑,此生相误只毛锥。”真不愧才人吐属。

七七

   余在王孟亭太守处,翻阅旧簏。得刘大山先生手书诗册。贺其祖楼村修撰移居云:“官如蚕受茧丝缠,郁郁惟将邸舍迁。家具无多移校易,街坊太远住堪怜。月逢庙市刚三日,俸算词林已六年。闭户忍饥都不患,只愁囊乏买书钱。”“碧山堂里老尚书,二十年前此卜庐。任防交游今在否?羊昙涕泪痛何如!颓廊有甓奔饥鼠,废圃无墙种野蔬。此日君居最相近,教余一到一踌蹰。”大山名岩,江浦人,人但知其工作时文,而不知诗才清妙乃尔。所云碧山堂尚书者,即东海徐健庵司寇,领袖名场者也。查浦先生亦有诗云:“分明万壑归东海,不到朝宗转自疑。”可谓善于推尊者矣。

七八

   芜湖范兆龙,字荔江,馆江宁宰陆兰村署中,时以诗见示,归后身亡。记其《雨宿韩家庙》一首云:“阴云蔽空白日冥,疾风满路驱雷霆。幸接招提投一宿,空廊寂寂飞鼯鼯。斋厨无人烟火熄,佛前几卷堆残经。燃灯枯坐双耳冷,侧听万斛松涛倾。檐溜须臾声渐止,门外潺谖犹未已。开轩月露浩盈阶,仰看天光净如洗。”

七九

   上虞陈少亭爱童二树五言,为《摘句图》,仿阮亭之摘施愚山也。余尤喜其“早烟山际重,春雾水边多”、“看花蜂立帽,问水鹭随人”、“晴流鸣断壑,山影卧空田”数联。

卷  三

余尝语人云:“才欲其大,志欲其小。才大,则任事有余;志小,则愿无不足。孔北海志大才疏,终于被难。邴曼容为官不肯过六百石,没齿晏然。”童二树诗云:“所欲不求大,得欢常有余。”真见道之言。

   夫用兵,危事也;而赵括易言之,此其所以败也。夫诗,难事也;而豁达李老易言之,此其所以陋也。唐子西云:“诗初成时,未见可訾处,姑置之,明日取读,则瑕疵百出,乃反复改正之。隔数日取阅,疵累又出,又改正之。如此数四,方敢示人。”此数言,可谓知其难而深造之者也。然有天机一到,断不可改者。余《续诗品》有云:“知一重非,进一重境;亦有生金,一铸而定。”

《西河诗话》载:曹能始先生《得家信》诗:“骤惊函半损,幸露语平安。”以为佳句。一客谓:“‘露’字不如‘剩’字之当。大抵‘平安’注函外,损余曰‘剩’;若内露,不必巧值此字矣。”人以为敏。余独谓不然。“剩”字与“半”字不相叫应,函不过半损,则剩者正多,不止“平安”二字。“幸露语平安”,正是偶然触露,所以羁旅之情,为之惊喜耳。若曰“不必巧值”,则又何以知其必不巧值耶?

   卢雅雨先生与蒋萝村副宪,同谪塞外。蒋年老,虑不得归。卢戏作文生祭之。文甚谲诡。尹文端公一日谓余曰:“汝见卢《出塞集》乎?”曰:“见矣。”曰:“汝最爱何诗?”余未答。公曰:“汝且勿言,我猜必是《生祭蒋萝村》文。”余不觉大笑,而首肯者再:喜师弟之印可也。其词曰:“先生之寿,七十有七。先生之壮,如其壮日。先生旷达,不讳其恤。先生有教,乃载之笔。先生书来,示我云云。昔同转运,与君为寅。今同谪戍,与君为邻。我欲生祭,乞君一言。仆谢不敏,非甘懒惰。诅老咒生,无乃不可!既而思之,公非欺我。辱公之教,奈何弗果!爰卜吉日,乃驾黄骊。羔羊熏炙,酪酥淋漓。干糇窨酒,载携载随。造庐展笑,大放厥词。昔公早达,久食天禄。遭际尧廷,而登宪副。有其志之,非仆所录。仆识公晚,盖始投荒。过公信宿,示我周行。何以图报?祝寿而康。今年闻公,报三周岁。忆公语我:‘军台有制;诸弛形徒,考绩为例;瓜代为常,喜而不寐。’何期命宫,磨蝎流连!帝闻臣罪,未闻臣年。草霜风烛,能否再延?有死之心,无生之气。仆忝同群,敢忘敦慰。言之违心,听之无味。破涕用奇,于是乎祭。世之祭者,罗鼎列牲。岂无酹奠,谁进一觥?岂无呼告,谁应一声?祷尔曰诔,莫若及生。我闻设台,防厄鲁特:雪山为窟,师老难克。鬼能为厉,殊便杀贼。生不如人,死当报国。我闻西域,佛教常新:恒河沙数,皆不坏身。此去天竺,无间关津。一灵不昧,便入法门。我闻阎罗,即包孝肃:其家庐州,仆曾为牧。牧不负神,神应电瞩。为问年来,神颇忆不?我闻冥司,分隶城隍。我辈头衔,颇与相当。定容抗礼,谦尊而光。岂如井底,妄肆蛙张?我闻此地,李陵所窜:苗裔及唐,犹通祖贯。游子河梁,妙绝词翰。地下相逢,定非冰炭。我闻归化,葬古昭君:青冢表表,血食为神。乃心汉阙,同乡是亲。死如卜宅,请傍佳人。凡诸幻想,谓死有觉;有觉而死,不改其乐。若本无知,何嫌沙漠?沧桑以来,谁非委壑?公曰信哉,君言慨慷。君浮我白,我奉君觞。饮既尽兴,食亦充肠。饮食醉饱,是为尚飨。”

   松江曹黄门先生陆夫人,自号秀林山人。归先生时,年才十七;奁具旁,皆文史也。尤爱《楚词》,针黹暇,必朗诵之。侍婢私语曰:“夫人所诵,与在家时何异?”先生因赠诗云:“幽意闲情不自知,碧窗吟遍楚人词。添香侍女听来惯,笑说书声似旧时。”因戒夫人曰:“卿爱屈子词,此生不当得意。”已而果亡。先生为梓其《梯山阁遗稿》。《冬日病起》云:“病里生涯百事赊,一弦一柱谱《平沙》。弹来却怪人偷听,闲倚栏杆看雪花。”《寄外》云:“烟水迢迢泛木兰,寒风残雪怯衣单。客裘自着江边雨,莫作临行泪点看。”余闻方问亭宫保,少时亦爱《离骚》。自忏云:“爱读《离骚》便不祥。”其后功名显赫。然则黄门先生之言,亦未必尽然与?先生讳一士,官御史。

   人或问余以本朝诗谁为第一,余转问其人:《三百篇》以何首为第一?其人不能答。余晓之曰:诗如天生花卉,春兰秋菊,各有一时之秀,不容人为轩轾。音律风趣,能动人心目者,即为佳诗;无所为第一、第二也。有因其一时偶至而论者,如“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一首,宋居沈上。“文章旧价留鸾掖,桃李新阴在鲤庭”一首,杨汝士压倒元、白是也。有总其全局而论者,如唐以李、杜、韩、白为大家,宋以欧、苏、陆、范为大家是也。若必专举一人,以覆盖一朝,则牡丹为花王,兰亦为王者之香。人于草木,不能评谁为第一,而况诗乎?

   王阳明先生云:“人之诗文,先取真意;譬如童子垂髫肃揖,自有佳致。若带假面伛偻,而装须髯,便令人生憎。”顾宁人与某书云:“足下诗文非不佳。奈下笔时,胸中总有一杜一韩放不过去,此诗文之所以不至也。”

   王梦楼侍讲云:“诗称家数,犹之官称衙门也。衙门自以总督为大,典史为小。然以总督衙门之担水夫,比典史衙门之典史,则亦宁为典史,而不为担水夫。何也?典史虽小,尚属朝廷命官;担水夫衙门虽尊,与他无涉。今之学杜、韩不成,而矜矜然自以为大家者,不过总督衙门之担水夫耳。”叶横山先生云:“好摹仿古人者,窃之似,则优孟衣冠;窃之不似,则画虎类狗。与其假人余焰,妄自称尊,孰若甘作偏裨,自领一队?”

   东坡近体诗,少蕴酿烹炼之功,故言尽而意亦止,绝无弦外之音、味外之味。阮亭以为非其所长,后人不可为法,此言是也。然毛西河诋之太过。或引“春江水暖鸭先知”,以为是坡诗近体之佳者。西河云:“春江水暖,定该鸭知,鹅不知耶?”此言则太鹘突矣。若持此论诗,则《三百篇》句句不是:在河之洲者,班鸠、鸣鸠皆可在也,何必“雎鸠”耶?止丘隅者,黑鸟、白鸟皆可止也,何必“黄鸟”耶?

一O

   富贵诗有绝妙者。如唐人:“偷得微吟斜倚柱,满衣花露听宫莺。”宋人:“一院有花春昼永,八荒无事诏书稀。”“烛花渐暗人初睡,金鸭无烟却有香。”“人散秋千闲挂月,露零蝴蝶冷眠花。”“四壁宫花春宴罢,满床牙笏早朝回。”元人:“宫娥不识中书令,问是谁家美少年。”“袖中笼得朝天笔,画日归来又画眉。”本朝商宝意云:“帘外浓云天似墨,九华灯下不知寒。”“那能更记春明梦,压鬓浓香侍宴归。”汤西崖少宰云:“楼台莺蝶春喧早,歌舞江山月坠迟。”张得    天司寇云:“愿得红罗千万匹,漫天匝地绣鸳鸯。”皆绝妙也。谁谓“欢娱之言难工”耶?

一一

贫士诗有极妙者。如陈古渔:“雨昏陋巷灯无焰,风过贫家壁有声。”“偶闻诗累吟怀减,偏到荒年饭量加。”杨思立:“家贫留客干妻恼,身病闲游惹母愁。”朱草衣:“床烧夜每借僧榻,粮尽妻常寄母家。”徐兰圃:“可怜最是牵衣女,哭说邻家午饭香。”皆贫语也。常州赵某云:“太穷常恐人防贼,久病都疑犬亦仙。”“短气莫书赊酒券,索逋先长(按:民国本作“畏”)扣门声。”俱太穷,令人欲笑。

一二

杨花诗最佳者,前辈如查他山云:“春如短梦初离影,人在东风正倚阑。”黄石牧云:“不宜雨里宜风里,未见开时见落时。”严遂成云:“每到月明成大隐,转因云热得佯狂。”薛生白云:“飘泊无端疑‘白也’,轻盈真欲类‘虞兮’。”王菊庄云:“不知日暮飞犹急,似爱天晴舞欲狂。”虞东皋云:“飘来玉屑缘何软?看到梅花尚觉肥。”意各不同,皆妙境也。近有人以此命题,燕以均云:“小院无端点绿苔,问他来处费疑猜。春原不是一家物,花竟偏能离树开。质洁未堪污道路,身轻容易上楼台。随风似怕儿童捉,才扑阑干又却回。”蔡元春云:“沾裳似为衣添絮,扑帽应怜鬓有霜。似我辞家同过客,怜君一去便无归。”李荚云:“偶经堕地时还起,直到为萍恨始休。”杨芳灿云:“掠水燕迷千点雪,窥窗人隔一重纱。”“愿他化作青萍子,傍着鸳鸯过一生。”方正澍云:“春尽不堪垂老别,风停亦解步虚行。”钱履青云:“风便有时来砚北,月明无影度墙东。”严海珊咏《桃花》云:“怪他去后花如许,记得来时路也无?”暗中用典,真乃绝世聪明。

一四

   最爱周栎园之论诗曰:“诗以言我之情也,故我欲为则为之,我不欲为则不为。原未尝有人勉强之,督责之,而使之必为诗也。是以《三百篇》称心而言,不著姓名,无意于诗之传,并无意于后人传我之诗。嘻!此其所以为至与!今之人,欲借此以见博学,竞声名,则误矣!”

一五

   英梦堂相公,诗才清绝。作里河同知,与余游扬州僧寺云:“萧寺廊回水一层,阑干闲处有人凭。书生自笑酸寒甚,不看春灯看佛灯。”后三十年,金陵弟子龚元超有一首云:“烟萝暗处石棱蹭,翠竹玲珑月作灯。听是谁家吹玉笛,画栏清冷夜深凭。”何其风韵之相似也!

一六

   合肥进士田实发,庚戌会试,梦其母浴小儿于盆,意颇恶之。过黄河,资尽,不能雇车,意阑珊欲返。有驴夫苦劝前行。问夫:“何姓?”曰:“姓孟。”因忆梦中:儿者,子也;盆者,皿也:或者此行其有益乎?果以是科获售。咏《晓钟》云:“雨云魂梦初惊后,名利心思未动前。”又:“鸟立树梢徐坠果,风来檐隙自翻书。”颇近放翁小品。咏《花下鸳鸯》云:“翠幄红帱梦未阑,频倾香露不知寒。除非花上蜂儿落,才肯抬头仔细看。”

一七

   余尝谓: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沈石田《落花》诗云:“浩劫信于今日尽,痴心疑有别家开。”卢仝云:“昨夜醉酒归,仆倒竟三五。摩挲青莓苔,莫嗔惊着汝。”宋人仿之,云:“池昨平添水三尺,失却捣衣平正石。今朝水退石依然,老夫一夜空相忆。”又曰:“老僧只恐云飞去,日午先教掩寺门。”近人陈楚南《题{背面美人图)》云:“美人背倚玉阑干,惆怅花容一见难。几度唤他他不转,痴心欲掉画图看。”妙在皆孩子语也。

一八

   诗有认假为真而妙者。唐人《宿华山》云:“危栏倚遍都无寐,犹恐星河坠入楼。”宋人《咏梅花帐》云:“呼童细扫潇湘簟,犹恐残花落枕旁。”有认真为假而妙者。宋人《雪中观妓》云:“恰似春风三月半,杨花飞处牡丹开。”元人《美人梳头》云:“红雪忽生池上影,乌云半卷镜中天。”

一九

   黄梨洲先生云:“诗人萃天地之清气,以月露、风云、花鸟为其性情。月露、风云、花鸟之在天地间,俄顷灭没;惟诗人能结之于不散。”先生不以诗见长,而言之有味。

二O

   江州进士崔念陵室许宜嫫,七岁《玩月》云:“一种月团圆,照愁复照欢。欢愁两不着,清影上阑干。”其父叹曰:“是儿清贵,惜福薄耳!”宜英不得于姑,自缢死。其《春怀》云:“无穷事业了裙钗,不律闲拈小遣怀。按曲填词调玉笛,摘诗编谱入牙牌。凄凉夜雨谋生拙,零落春风信命乖。门外艳阳知几许,兼花杂柳鸟喈喈。”《寄外》云:“花缸对月相怜夜,恐是前身隔世人。”进士已早知其不祥,解环后,颜色如生。进士哭之云:“双鬟双绾娇模样,翻悔从前领略疏。”崔需次京师,又聘女鸾嫫为妾。崔故贫士,归来省亲,嫫之养父强售之于某千户,嫫不从,诡呼干户为爷,而诉以原定崔郎之故。千户义之,不夺其志,仍以归崔。嫫生时,母梦凤集于庭。崔赠云:“柳如旧皱眉,花比新啼颊。挑灯风雨窗,往事从头说。”   崔有《灌园余事》一集,载宜嫫事甚详。陈淑兰女子阅之,赋诗责崔云:“可惜江州进士家,灌园难护一枝花。若能才子情如海,争得佳人一念差?”“自说从前领略疏,阿谁牵绕好工夫?宜嫫此后心宜淡,莫再人间挽鹿车。”呜呼!淑兰吟此诗后十余年,亦缢死,可哀也!然宜嫫死于怨姑,淑兰死于殉夫:有泰山、鸿毛之别矣。

二一

常宁欧永孝序江宾谷之诗曰:“《三百篇》:《颂》不如《雅》,《雅》不如《风》。何也?《雅》、《颂》,人籁也,地籁也,多后王、君公、大夫修饰之词。至十五《国风》,则皆劳人、思妇、静女、狡童矢口而成者也。《尚书》曰:‘诗言志。’《史记》曰:‘诗以达意。’若《国风》者,真可谓之言志而能达矣。”宾谷自序其诗曰:“予非存予之诗也;譬之面然,予虽不能如城北徐公之面美,然予宁无面乎?何必作窥观焉?”

二二

吾乡吴修撰鸿,督学湖南。壬午科,湖南主试者为嘉定钱公辛楣、陕西王公伟人。诸生出闱后,各以闱卷呈吴。吴所最赏者,为丁牲、丁正心、张德安、石鸿翥、陈圣清五人,曰:“此五卷不售,吾此后不复论文矣。”榜发日,吴招客共饮,使人走探。俄而抄榜来,自第六名至末,只陈圣清一人。吴旁皇莫释。未几,五魁报至,则四生已各冠其经,如联珠然。吴大喜过望。一时省下传为佳话。先是,陈太常兆仑在都中,以书贺吴云:“今科楚南得人必盛。”盖预知吴、钱、王三公之能知文,能拔士也。吴首唱一诗,云:“天鼓喧传昨夜声,大宫小徵尽含鸣。当头玉笋排班出,入眼珠光照乘明。喜极转添知己泪,望深还慰树人情。文昌此日欣连曜,谁向西风诉不平?”一时和者三十余人。后甲辰三月,余游匡庐,遇丁君宰星子,为雇夫役,作主人,相与序述前事,彼此慨然。且曰:“正心管领庐山七年,来游者先生一人耳。”

二三

钱香树先生为侍读时出都,泊济宁,立船头为霜所滑,失足入水,家人救以篙,得不死。笑谓宾客曰:“吾闻坠水死者,必有鬼物凭之。倘昨夜遇李太白,便把臂去矣!”明日过李白楼,题云:“昨夜未曾逢李白,今朝乘兴一登楼。楼中人已骑鲸去,楼影当空占上游。”

二四

   予在转运卢雅雨席上,见有上诗者,卢不喜。余为解曰:“此应酬诗,故不能佳。”卢曰:“君误矣!古大家韩、杜、欧、苏集中,强半应酬诗也。谁谓应酬诗不能工耶?”予深然其说。后见粤西学使许竹人,先生自序其《越吟》云:“诗家以不登应酬作为高。余曰:不然。《三百篇》行役之外,赠答半焉。逮自河梁,洎李、杜、王、孟,无集无之。己实不工,体于何有?万里之外,交生情,情生文;存其文,思其事,见其人,又可弃乎?今而可弃,昔可无赠;毋宁以不工规我?”

二五

   比来闺秀能诗者,以许太夫人为第一。其长嗣佩璜,与余同征鸿博。读太夫人《绿净轩自寿》云:“自分青裙终老妇,滥叨紫绰拜乡君。”《元旦》云:“剩有湿薪同爆竹,也将红纸写宜春。”《喜雨》云:“愆期休割乖龙耳,破块粗安野老心。不独清凉宜翠簟,可知点滴尽黄金。”皆佳句也。夫人为徐清献公季女,名德音,字淑则。王太仓相公拨出清献之门,其视学浙江也,遣人告墓。夫人有句云;“鱼菽荐羹惟弱女,松楸酹酒属门人。”

二六

   尹望山制府在途中寄鄂夫人诗云:“正因被冷想装绵,又接音书短榻前。暖阁遥思春雪冷,长途更犯晓冰坚。不言家事知予苦,频寄征衣赖汝贤。依旧疏狂应笑否?偷闲时复耸吟肩。”夫人为鄂文端公之从女,贤淑能诗。常侍尹、鄂两公小饮。鄂公老矣,向尹公云:“阁务殷繁,何日得抽身是好?”夫人正色曰:“女闻圣人云‘事君能致其身’,其次则明哲保身,未闻有抽身之说。”公为莞然。

二七

   辽东三老者:戴亨,字遂堂;陈景元,字石闾;马大钵,字雷溪。三人皆布衣不仕,诗宗汉、魏,字学二王,不与人世交接,来往者李铁君一人而已。戴诗不传。陈有《崇兆寺》诗云:“世外招提境,浮生寄一时。铃声吟殿角,涧影落松枝。鸟语留归念,山僧笑索诗。东方明月上,若遇此心期。”马《闻西师振旅寄宁远大将军》云:“雪飘组练归榆海,花满弓刀入玉关。”《偶成》云:“晒药偶然来竹外,修琴不复到人间。”石闾弟景钟,字橘洲,有《夜阑曲》云:“春夜频倾金叵罗,胡姬按板对筵歌。低徊笑语牵红袖,如此风光可奈何!”明七子论诗,蔽于古而不知今,有拘墟皮傅之见。辽东三老,亦复似之。铁君作《尚史》,专搜三代以上事,而竟不知本朝有马辅之《绎史》,亦囿于闻见之一端。然近今士人,先攻时文,通籍后始学为诗,大概从宋、元入手,俗所称“半路上出家”是也。源流不清,又不若三家之力 争上乘矣。

铁君名锴,父为总督,而能隐居不仕,自称鹿青山人,有《瞧螟斋集》行世。录其《梅花》云:“众木正如梦,一枝方自春。遂令江水上,真见独醒人。”《咏月》云:“清绝自成照,何曾挂树生?有时通夜白,一片得秋明。远水若相接,浮云或并行。年年圆便缺,谁悟善持盈?”

二八

   康熙初,吴兆骞汉槎谪戍宁古塔。其友顾贞观华峰馆于纳兰太傅家,寄吴《金缕曲》云:“季子平安否?”“谅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曾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兄怀袖。”“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太傅之子成容若见之,泣曰:“河梁生别之诗,山阳死友之传,得此而三。此事三千六百日中,我当以身任之。”华峰曰:“人寿几何?公子乃以十载为期耶?”太傅闻之,竟为道地,而汉槎生入玉门关矣。顾生名忠者,咏其事云:“金兰倘使无良友,关塞终当老健儿。”一说:华峰之救吴季子也,太傅方宴客,手巨觥,谓曰:“若饮满,为救汉槎。”华峰素不饮,至是一吸而尽。太傅笑曰:“余直戏耳!即不饮,余岂遂不救汉槎耶?虽然,何其壮也!”呜呼!公子能文,良朋爱友,太傅怜才,真一时佳话。余常谓:汉槎之《秋笳集》,与陈卧子之《黄门集》,俱能原本七子,而自出精神者。    

二九

   阮亭《池北偶谈》笑元、白作诗,未窥盛唐门户。此论甚谬。桑瞍父讥之云:“大辨才从觉悟余,香山居士老文殊。渔洋老眼披金屑,失却光明大宝珠。”余按:元、白在唐朝所以能独竖一帜者,正为其不袭盛唐窠臼也。阮亭之意,必欲其描头画角若明七子,而后谓之窥盛唐乎?要知唐之李、杜、韩、白,俱非阮亭所喜。因其名太高,未便诋毁;于少陵亦时有微词,况元、白乎?阮亭主修饰,不主性情。观其到一处必有诗,诗中必用典,可以想见其喜怒哀乐之不真矣。或问:“宋荔裳有‘绝代消魂王阮亭’之说,其果然否?”余应之曰;“阮亭先生非女郎,立言当使人敬,使人感且兴,不必使人消魂也。然即以消魂论,阮亭之色,亦并非天仙化人,使人心惊者也。不过一良家女,五官端正,吐属清雅;又能加宫中之膏沐,熏海外之名香,倾动一时,原不为过。其修词琢句,大概捃摭于大历十子,宋、元名家,取彼碎金,成我风格,恰不沾沾于盛唐,蹈七子习气,在本朝自当算一家数。奈归愚、子逊奉若斗山,屿沙、心余弃若刍狗:余以为皆过也。”

三O

   杭州周汾,字蓉衣,咏《春柳》云:“西湖送我离家早,北道看人得第多。”不脱不粘,得古人未有。惜客死于清江。壬寅余过天台,齐侍郎召南亡久矣。其昆季延余小饮,捧侍郎全集,高尺许,乞作序。尽半日之暇,为之翻撷,见其鸿富,美不胜收。仅记其《咏汉武》七律一首,后四句云:“亲承文景升平业,开辟唐虞未有天。到底英雄晚能悔,轮台一诏是神仙。”其兄周南、弟世南,俱以甲科作广文,庞眉白发,年八十余。

三二

陶篁村置屋孤山。余月夜访之,怜其孤寂,劝置燕玉,为暖老计。篁村以为然,购一小鬟。梁山舟侍讲调以诗云:“病来久不见陶潜,隔着重城似隔天。昨夜中庭看星象,小星正在少微边。”“见说榕江泛橹枝,已成阴后未凉时。一根柳栗无人管,分付樵青好护持。”“不比朝云侍老坡,也如天女伴维摩。对门有个林和靖,冷抱梅花奈尔何?”“好将班管画眉双,莫染星星鬓上霜。比似诗人张子野,莺花还有廿年狂。”山舟又有句云:“毕竟人间胜天上,不然刘阮不归来。”余适从天台山归,诵此,为之一笑。

三三

   余寓西湖漱石居,有徽州汪明府见访,名乔年,字绣林,年八十矣。适余外出,未获相见。蒙其题壁云:“无人不识元才子,今我来寻李谪仙。底事闲云无处捉?教侬空荡钓鱼船。”

三四

   诗如言也,口齿不清,拉杂万语,愈多愈厌。口齿清矣,又须言之有味,听之可爱,方妙。若村妇絮谈,武夫作闹,无名贵气,又何藉乎?其言有小涉风趣,而嚅嚅然若人病危,不能多语者,实由才薄。

三五

   诗不可不改,不可多改。不改则心浮,多改则机窒。要像初拓《黄庭》,刚到恰好处。孔子曰:“中庸不可能也。”此境最难。予最爱方扶南《滕王阁》诗云:“阁外青山阁下江,阁中无主自开窗。春风欲拓滕王帖,蝴蝶入帘飞一双。”叹为绝调。后见其子某云:“翁晚年嫌为少作,删去矣。”予大惊,卒不解其故。桐城吴某告予云:“扶南三改《周瑜墓》诗,而愈改愈谬。”其少作云:“大帝君臣同骨肉,小乔夫婿是英雄。”可称工矣。中年改云:“大帝誓师江水绿,小乔卸甲晚妆红。”已觉牵强。晚年又改云:“小乔妆罢胭脂湿,大帝谋成翡翠通。”真乃不成文理!岂非朱子所谓“三则私意起而反惑”哉?扶南与方敏恪公为族兄。敏恪寄信,苦劝其勿改少作,而扶南不从。方知存几句好诗,亦须福分。

三六

   诗虽奇伟,而不能揉磨入细,未免粗才。诗虽幽俊,而不能展拓开张,终窘边幅。有作用人,放之则弥六合,收之则敛方寸,巨刃摩天,金针刺绣,一以贯之者也。诸葛躬耕草庐,忽然统师六出;靳王中兴首将,竟能跨驴西湖:圣人用行舍藏,可伸可屈,于诗亦可一贯。书家北海如象,不及右军如龙,亦此意耳。余尝规蒋心余云:“子气压九州矣;然能大而不能小,能放而不能敛,能刚而不能柔。”心余折服曰:“吾今日始得真师。”其虚心如此。

三七

   梦中得诗,醒时尚记,及晓,往往忘之。似村公子有句云:“梦中得句多忘却,推醒姬人代记诗。”予谓此诗固佳,此姬人尤佳。鲁星村亦云:“客里每先顽仆起,梦中常惜好诗忘。”

三八

   徐雨峰中丞士林,巡抚苏州。人以为继汤文正公之后,一人而已。母丧去官,有诏夺情,不起。其方正如此。然其诗极绵丽。宫中书时有句云:“归来惹得山妻问:侍女熏香近有无?”

三九

   金陵僧药根,工楷法,住扬州某庵。商人洪姓者,欲买其庵旁隙地起花园。药根意不欲,乃投以诗云:“自笑蜗庐傍寺开,邻园树木迥崔巍。侬家院小难栽树,但有青青一片苔。”洪知其意,乃不果买。药根"白瓜渚》云:“星光全在水,渔火欲浮天。”《喜晴》云:“雨收亦似痊沉病,日出浑如见故人。”

四O

   贤者为情,每离所官之地,动致留连。韩魏公离黄州,依依不舍。尹太保四督江南,三十余年。乙酉入相,正值重九之时,先别栖霞,再辞蜀阜,凄然泣下。公不能舍江南,犹江南之人亦不能舍公也。余送至清江浦,每晚必见。及渡黄河,公犹教以明晨作别。临期,余乍盥面,而公遣家人来,云:“公已上马行矣尸盖恐面别之难为情耳。后从京师寄诗云:“歌到离亭声断续,人分淮浦影东西。”又曰:“三年只觉流光速,一别方知见面难。”

四一

   古之忠臣、孝子,皆情为之也。胡忠简公劾秦桧,流窜海南,临归时,恋恋于黎倩。此与苏子卿娶胡妇相类。盖一意孤行之士,细行不矜。孔子所谓“观过知仁”,正此类也。乃朱子讥之云:“十年浮海一身轻,归对黎涡恰有情。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高守村和云:“批鳞一疏死生轻,万死投荒尚有情。不学遁翁捧蓍草,甘心钳口自偷生。”

四二

   闺秀能文,终竟出于大家。张侯家高太夫人著《红雪轩稿》,七古排律至数十首,盛矣哉!其本朝之曹大家乎?夫宗仁袭封靖逆侯,家资百万,以好客喜施,不二十年,费尽而薨。夫人暗埋三十万金于后园,交其儿谦,始能袭职:其识力如此。夫人名景芳,父琦,为浙闽总督。作女儿时,年十五,《晨妆》云:“妆阁开清晓,晨光上画栏。未曾梳宝髻,不敢问亲安。妥贴加钗凤,低徊插佩兰。隔帘呼侍婢,背后与重看。”又《示谦儿》云:“高捧名花求插髻,遍寻佳果劝尝新。”

四三

   余不喜佛法,而独取“因缘”二字,以为足补圣经贤传之缺。身在名场五十余年,或未识面而相憎,或未识面而相慕:皆有缘、无缘故也。己亥省墓杭州。王梦楼太守来云:“商丘陈药洲观察,愿见甚切。”予不解何故。晤后,方知其尊人讳履中者,曾在尹制府署中读余诗而爱之,事已三十余年。其夫人李氏见余名纸,诧曰:“是子才耶?吾先君门下士也。”盖夫人为存存先生之女。先生名惺,宰钱塘时枚年十二,应童子试,受知入泮。因有两重世好,欢宴月余。别后,观察见怀云:“早从仙佛参真谛,且向渔樵伴此身。”又曰:“犹记何郎年少日,新诗赏共沈尚书。”

四四

   汪度龄先生中状元时,年已四十余。面麻身长,腰腹十围。买妾京师,有小家女陆氏,粗通文墨,观弹词曲本,以为状元皆美少年,欣然愿嫁。结婚之夕,于烛下见先生年貌,大失所望。业已郁郁矣。是夕,诸同年嬲饮巨杯,先生量宏兴豪,沉醉上床,不顾新人,和衣酣寝;已而呕吐,将新制枕衾尽污腥秽。陆女恚甚,未五更,雉经而亡。或嘲之曰:“国色太娇难作婿,状元虽好却非郎。”

四五

   商宝意诗集刻成,有人摘其疵累,余为怅然。仲小海曰:“但愿人生一世,留得几行笔墨,被人指摘,便是有大福分人。不然,草亡木卒,谁则知之?而谁议之?”余谓此言沉痛,深得圣人疾没世无名之意。然古来曹蜍、李志,又转以庸庸而得存其名,岂非不幸中之幸耶?宝意先生有句云:“明知爱惜终须割,但得流传不在多。”

四六

   黄允修云:“无诗转为读书忙。”方子云云:“学荒翻得性灵诗。”刘霞裳云:“读书久觉诗思涩。”余谓此数言,非真读书、真能诗者不能道。

四七

   谚云:“死棋腹中有仙着。”此言最有理。余平生得此益,不一而足;要之,能从人而不徇人,方妙。乐取于人以为善,圣人也;无稽之言勿听,亦圣人也。作史三长:才、学、识,缺一不可。余谓诗亦如之,而识最为先;非识,则才与学俱误用矣。北朝徐遵明指其心曰:“吾今而知真师之所在。”其识之谓欤?’

四八

   汪舟次先生作周栎园诗序曰:“《赖古堂集》欲小试神通,加以气格,未必不可以怖作者;但添出一分气格,定减去一分性情,于方寸中,终不愉快。”

四九

   淡莲洲明府称芜湖胡漱泉秀才,有“日影度花轻”五字,得五言妙境。江君旭东亦赏沙斗初“花气半湖阴”五字,所见与莲洲同。

五O

   诗境最宽,有学士大夫读破万卷,穷老尽气,而不能得其阃奥者。有妇人女子、村氓浅学,偶有一二句,虽李、杜复生,必为低首者。此诗之所以为大也。作诗者必知此二义,而后能求诗于书中,得诗于书外。

五一

   陶悔轩方伯任衡阳时,署中小池,为署外居民所买。先生赎归,置轩其上。朱玉阶督学赠句云:“官廨买归三径内,夜窗补惜寸阴余。”一咏其事,一切其姓。石君文成为序云:“先失楚弓,旋归赵璧。汶阳田反,合浦珠还。支公之鹤可高飞,子产之鱼真得所。鲲鹏待化,行看君去朝天;台榭长存,知是谁来作主?”

五二

   癸酉春,余在王孟亭太守处,见建德布衣徐凤木席间吟一绝云:“自笑不如原上草,春风吹到也开花。”《除夕在外》云:“阅历深知客路难,非关白首恋江干。岁除一,息争千古,莫作寻常旅夜看。”武进庄念农初宰建德,即往相访,赠诗云:“玉峰花影扬帘旌,罨户闲云静不扃。未必山城无绮皓,斯人即是少微星。”“粗官未敢师严武,泥饮无由续旧题。剧喜少陵居杜曲,得闲还过浣花溪。”凤木得诗喜,刻之集中。后庄殁十余年,诗多散失,其子宸选搜寻不可得,予于凤木集中抄此与之。呜呼!使无凤木代为之存,则人琴俱亡矣;岂非爱才之报乎?

五三

   蒋用庵侍御罢官后,与姚云岫观察同修《南巡盛典》。《过随园咏菊》云:“名花自向闲中老,浮世原宜淡处看。”后姚为广西巡抚,寄信来犹吟及之。

五四

   余年二十三,馆今相国稽公家,教其幼子承谦。今四十三年矣。承谦官侍读,行走上书房,假满赴都,过随园,赠云:“万事由来夙有缘,七龄问字记当年。读书好处心先觉,立雪深时道已传。每盼凤巢阿阁上,果摩麟顶绛帷前。德门善庆知无限,伫见骊珠颗颗圆。”余附书相国云:“当日七龄公子,为问字之佳儿;此时白发词臣,作青宫之师傅。能无对之欣然,思之黯然也乎?”

五五

   千古善言诗者,莫如虞舜。教夔典乐曰:“诗言志。”言诗之必本乎性情也。曰:“歌永言。”言歌之不离乎本旨也。曰:“声依永。”言声韵之贵悠长也。曰:“律和声。”言音之贵均调也。知是四者,于诗之道尽之矣。

五六

   每见热中人锐进不已,身家交瘁,未尝不隆隆而升;一旦化去,若烘开花,精神已竭,次年必萎。尝咏《唐花》云:“百花开落虽天定,倘不烘开落或迟。”又见媚长官者,损下益上,徒招怨尤,而于己毫无享受。《戏咏箸》云:“笑君攫取忙,送入他人口。一世酸咸中,能知味也否?”

五七

   己未翰林五十人。蒋君麟昌,年才十九,大京兆晴崖公讳炳之长子也;目空一世,尝言:“同馆中,吾服叔度、子才耳。归愚先生虽耆年重望,意不属也。”和皇上《消夏》诗,援笔立就,赐葛二匹。旁观者疑君正笨青云,而竟一病以卒。余《别后寄怀》云:“干将莫邪虞缺折,我有数言赠李邕。”乃成谶语。诗有奇气,咏《七夕》云:“一报人间箫鼓喧,羊灯无焰秋云碧。”《中元》诗云:“两岸红沙多旋舞,惊风不定到三更。”刘相国纶序其诗曰:“十八载夜燔太白,知臣则但问王公;廿七年昼见绯衣,召汝而重呼阿奶。阿翁投杖,谁当荷此析薪;稚子牵衣,未得预其元草。”盖静存亡时,大父犹存,子尚幼故也。同年金质夫哭之云:“渐看豪气笼人上,不料英年似梦中。”余哭之云:“一榜少年今剩我,九原才子又添君。”

五八

   某侍郎督学江苏,罗致知名之士。所选五古最佳;七古则不拘何题,动辄千言,引典填书,如涂涂附,杳不知其命意之所在。程鱼门阅之,掀髯笑曰:“欲吓人耶?此扬子云所谓‘鸿文无范也’,吾不受其吓矣!”

五九

   乾隆辛未,予在吴门。五月十四日,薛一瓢招宴水南园。座中叶定湖长杨、虞东皋景星、许竹素廷铢、李客山果、汪山樵俊、俞赋拙来求,皆科目耆英,最少者亦过花甲;惟余才三十六岁,得遇此会。是夕大雨,未到者沈归愚宗伯、谢淞洲征士而已。叶年八十五,诗云:“潇潇风雨满池塘,白发清尊扫叶庄。不有忘形到尔汝,那能举座尽文章?轩窗远度云峰影,几席平分水竹光。最是葵榴好时节,醉吟相赏昼方长。”虞八十有二,句云:“入座古风堪远俗,到门新雨欲催诗。”俞六十有九,句云:“社开今栗里,树老古南园。”次月,一瓢再招同人相会,则余归白下,竹素还太仓,客山死矣。主人之孙寿鱼赋云:“照眼芙蕖半开落,满堂名士各西东。”

六O

   升平日久,海内殷富,商人士大夫慕古人顾阿瑛、徐良夫之风,蓄积书史,广开坛坫。扬州有马氏秋玉之玲珑山馆,天津有查氏心谷之水西庄,杭州有赵氏公千之小山堂,吴氏尺凫之瓶花斋:名流宴咏,殆无虚日。许巩璜刺史赠查云:“庇人孙北海,置驿郑南阳。”其豪可想。此外,公卿当事,则有唐公英之在九江,鄂公敏之在西湖,皆以宏奖为己任。不四十年,风流顿尽。唐公号蜗寄老人,司九江关,悬纸墨笔砚于琵琶亭,客过有题诗者,命关吏开列姓名以进。公读其诗,分高下,以酬赠之。建白太傅祠,肖己像于旁。甲辰冬,余过九江,则太傅祠改作戏台,唐公像亦不见。

六一

   马氏玲珑山馆,一时名士如厉太鸿、陈授衣、汪玉枢、闵莲峰诸人,争为诗会,分咏一题,裒然成集。陈《田家乐》云:“儿童下学恼比邻,抛堕池塘日几巡。折得松梢当旗纛,又来呵殿学官人。”闵云:“黄叶溪头村路长,挫针负局客郎当。草花插鬓偎篱望,知是谁家新嫁娘?”秋玉云:“两两车乘觳觫轻,田家最要一冬晴。秋田晒罢村醪熟,翻爱糟床滴雨声。”汪《养蚕》云:“小姑畏人房闼潜,采桑那惜春葱纤。半夜沙沙食叶急,听作雨声愁雨湿。”陈云:“蚕娘养蚕如养儿,性知畏寒饥有时。篱根卖炭闻荡桨,屋后邻园桑剪响。”皆可诵也。余题甚多,不及备载。至今未三十年,诸诗人零落殆尽;而商人亦无能知风雅者。莲峰年八十三岁,僳然尚存;闻其饥寒垂毙矣!

六二

   金陵女徐氏,适桐城张某,夫久客不归,寄诗云:“残漏已催明月尽,五更如度五重关。”又有鲁月霞者,嫁徽邑程生而寡,有《扫花》诗云:“触我朱栏三日恨,费他青帝一春功。”陈淑兰读两诗而慕之,题其集云:“吟来恍入班昭座,恨我迟生二十年。”

六三

   本朝诗家,序事学古乐府《孔雀东南飞》而绝妙者,如陈元孝之《王将军歌》,许衡紫之《伍节女歌》,马墨麟之《戴烈妇歌》,胡稚威之《孝女李三行》,皆古藻淋漓。惜篇页繁重,不能尽录。

六四

   乾隆初,杭州诗酒之会最盛。名士杭、厉之外,则有朱鹿田樟、吴鸥亭城;汪抱朴台、金江声志章、张鹭洲湄、施竹田安、周穆门京,每到西湖堤上,掎裳联(衤艺),若屏风然。有明中、让山两诗僧留宿古寺,诗成传抄,纸价为贵。《南屏坐雨》,朱云:“一角山昏秋欲晚,满窗叶战雨来初。”张云:“荷声冷带跳珠雨,铎语遥飞泼墨山。”汪云:“云气半遮山下塔,秋光早入水边村。”施云:“浓云拥树湖先暝,凉雨到窗山欲应。”让山句如:“多情无过鸟,到处似留人。”“室敞许云住,竹深无暑通。”“树声满壑秋初到,山影一池泉洗青。”明中句如:“烧烟隔岸水犹静,初日到窗山自移。”皆可爱也。四十年来,儒、释两门,一齐寂灭,竟无继起者。

六五

   山阴吴修龄有句云:“雁将秋色去,帆带好山移。”人因呼之曰“吴好山”。好山《晚晴》云:“江皋收宿雨,征雁卷帘闻。野戍空千里,高秋无片云。海明天落日,风响马归群。赋罢衫巾岸,应书白练裙。”与胡稚威交好,两序皆胡所作。胡和其《寒夜》一联云:“冻苦星辰白,霜明鼓角干。”真乃不愧孟郊。

六六

   或云:“诗无理语。”予谓不然。《大雅》:“于缉熙敬止”、“不闻亦式,不谏亦入”,何尝非理语,何等古妙!《文选》:“寡欲罕所缺,理来情无存。”唐人:“廉岂活名具,高宜近物情。”陈后山《训子》云:“勉汝言须记,逢人善即师。”文文山《咏怀》云:“疏因随事直,忠故有时愚。”又,宋人:“独有玉堂人不寐,六箴将晓献宸旒。”亦皆理语,何尝非诗家上乘?至乃“月窟”、“天根”等语,便令人闻而生厌矣。

六七

   诗家有不说理而真乃说理者。如唐人咏《棋》云:“人心无算处,国手有输时。”咏《帆》云:“恰认己身住,翻疑彼岸移。”宋人:“君王若看貌,甘在众妃中。”“禅心终不动,仍捧旧花归。”《雪》诗:“何由更得齐民暖,恨不偏于宿麦深。”《云》诗:“无限旱苗枯欲尽,悠悠闲处作奇峰。”许鲁斋《即景》云:“黑云莽莽路昏昏,底事登车尚出门?直待前途风雨恶,苍茫何处觅烟村?”无名氏云:“一点缁尘浣素衣,瘢瘢驳驳使人疑。纵教洗遍千江水,争似当初未洗时?”

六八

   苏州黄子云,号野鸿,布衣能诗。有某中丞欲见之,黄不可,题一联云:“空谷衣冠非易觏,野人门巷不轻开。”《郊外》云:“村角鸟呼红杏雨,陌头人拜白杨烟。”《上王虚舟先生》云:“两晋而还谁翰墨,九州之内独声名。”皆佳句也。子云于城外构一草屋,客至,则具鸡黍,夜留榻焉。父子终夜读书。客叹其好学。曰:“非也。我父子只有一被,撤以供客,夜无以为寝,故且读书耳。”

六九

   己卯乡试,丹阳贡生于震,负诗一册,踵门求见,年五十余矣。曰:“苦吟半生,无一知己;今所望者惟先生,故以诗呈教。如先生亦无所取,则震将投江死矣。”余骇且笑,急读之。是学前明七子者,于唐人形貌,颇能描摹,因称许数言。其人大喜而去。黄星岩戏吟云:“亏公宽着看诗眼,救得狂人蹈海心。”

七O

   刘春池赋《白牡丹》云:“神仙队里风流易,富贵场中本色难。”陈紫澜宫詹浩赋《白桃花》云:“后庭歌罢酲初醒,前度人来鬓已华。”蒋用庵御史亦赋《白桃》云:“亡息国因红粉累,避秦人是白衣尊。”皆妙。

七一

   山阴胡西坨素行诡激,落魄扬州,屡谒卢转运不得见,乃除夕投诗云:“莽莽乾坤岁又阑,萧萧白发老江干。布金地暖回春易,列戟门高再拜难。庾信生涯最萧瑟,孟郊诗骨剧清寒。自怜七字香无力,封上梅花阁下看。”雅雨先生见之,即呼驺往拜,馈朱提数笏。

七二

   卢招人观虹桥芍药,诸名士集二十余人;独布衣金司农诗先成,云:“看花都是白头人,爱惜风光爱惜身。到此百杯须满饮,果然四月有余春。枝头红影初离雨,扇底狂香欲拂尘。知道使君诗第一,明珠清玉比精神。”卢大喜,一座为之搁笔。

七三

   诗家闺秀多,青衣少。高明府继允有苏州薛筠郎,貌美艺娴,赋《秋月》云:“风韵乱传杵,云华轻入河。”《旅思》云:“如何野店闻钟夜,犹是寒山寺里声。”《晓行》云:“并马忽惊人在后,贪看山色又回头。”皆有风调。筠郎随主人入都,卒于保阳。高刻其遗稿,属余题句。余书三绝,有云:“绝好齐、梁诗弟子,不教来事沈尚书。”

七四

   沈归愚选《明诗别裁》,有刘永锡《行路难》一首云:“云漫漫兮白日寒,天荆地棘行路难。”批云:“只此数字,抵人千百。”予不觉大笑。“风萧萧兮白日寒”,是《国策》语。“行路难”三字是题目。此人所作,只“天荆地棘”四字而已,以此为佳,全无意义。须知《三百篇》如“采采苯苜”、“薄言采之”之类,均非后人所当效法。圣人存之,采南国之风,尊文王之化;非如后人选读本,教人摹仿也。今人附会圣经,极力赞叹。章菔斋戏仿云:“点点蜡烛,薄言点之。点点蜡烛,薄言剪之。”注云:“剪,剪去其煤也。”闻者绝倒。余尝疑孔子删诗之说,本属附会。今不见于《三百篇》中,而见于他书者,如《左氏》之“翘翘车乘,招我以弓”,“虽有姬姜,无弃憔悴”;《表记》之“昔吾有先正,其言明且清”;古诗之“雨无其极,伤我稼穑”之类:皆无愧于《三百篇》,而何以全删?要知圣人述而不作。《三百篇》者,鲁国方策旧存之诗,圣人正之,使《雅》、《颂》各得其所而已,非删之也。后儒王鲁斋欲删《国风》淫词五十章,陈少南欲删《鲁颂》,何迂妄乃尔!    

七五

   宋人好附会名重之人,称韩文杜诗,无一字没来历。不知此二人之所以独绝千古者,转妙在没来历。元微之称少陵云:“怜渠直道当时事,不着心源傍古人。”昌黎云:“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今就二人所用之典,证二人生平所读之书,颇不为多,班班可考;亦从不自注此句出何书,用何典。昌黎尤好生造字句,正难其自我作古,吐词为经。他人学之,便觉不妥耳。

七六

   女宠虽自古为患,而地道无成,其过终在男子。使太宗不死,武氏何能为祸?李白云:“若教管仲身常在,宫内何妨更六人!”杨诚斋云;“但愿君王诛宰韶,不愁宫里有西施。”唐人咏《明皇》云:“姚、宋不亡妃子在,胡尘那得到中华?”《僖宗幸蜀》诗云:“地下阿瞒应有语,这回休更怨杨妃。”范同叔云:“吴国若教丞相在,越王空送美人来。”此数首,皆为美人开脱。余咏《陈宫》云:“若教褒妲逢君子,都是《周南》传里人。”亦此意也。唐人又有句云:“吴王事事都颠倒,未必西施胜六宫。”尤妙。    

七七

   余雅不喜四皓事,著论非之;且疑是子长好奇附会,非真有其人也。后读杜牧“四皓安刘是灭刘”、钱辛楣先生“安吕非安刘”二诗,可谓先得我心。顾禄伯亦有诗诮之云:“垂老与人家国事,几闻巢、许出山来?”

七八

   己酉夏间,鳌静夫图明府与张荷塘过访随园,蒙见赠云:“太史藏书地,因山得一园。西风吹蜡屐,凉雨叩蓬门。霜重枫将老,秋酣菊已繁。十年荒旧学,诗律待深论。”此诗虽成,逾年不寄。直至鳌公调任金山,余过松江,舟中相晤,方出以相示。予问:“何不早寄?”曰:“荷塘道不佳。”余笑曰:“此诗通首清老,一气卷舒,不求工于字句间。古大家往往有之,颇可存也。想荷塘引《春秋》之义,必欲责备贤者,诱出君惊人之句耶?”彼此冁然。鳌第三句是“西风吹倦客”。荷塘道:“‘倦’字对不过‘蓬’字。”为改作“西风蜡山屐”。余道;“‘蜡’字又与‘风’字不相联贯,不如改‘西风吹蜡屐’,益觉清老也。”

七九

   奇丽川方伯,笃友谊而爱风雅。辛亥清明后三日,寄札云:“有惠山侯生,名光第,字枕渔者,尝携之同至黔中。诗多清妙,而身亡后,散失无存,向其家搜得古今体一卷,特揣函寄上。倘得采录入《诗话》中,则鲰生附以不朽,而余亦有以报故人也。”余读之,颇近中唐风格,为录其《送友之河南》云:“亲老难为别,家贫耐远行。东风吹客梦,落日已孤征。尽此一樽酒,相将无限情。梁园春正好,莫听鹧鸪声。”《山塘竹枝词》云:“当垆十五鬓堆鸦,称体单衫浅碧纱。玉盏劝郎拼醉饮,更无花好似侬家。”“陂塘春水碧于油,树树垂杨隐画楼。楼上玉人春睡足,一帘红日正梳头。”其他佳句,五言如:“蝉吟出高树,山色落孤篷。”“隔水犬争吠,断桥僧独归。”七言如《吊李白》云:“千载比肩惟杜甫,一生低首只宣城。”《落花》云:“丁宁落向春波去,不许东西两处流。”

卷  四

   凡作诗者,各有身份,亦各有心胸。毕秋帆中丞家漪香夫人,有《青门柳枝词》云:“留得六宫眉黛好,高楼付与晓妆人。”是闺阁语。中丞和云:“莫向离亭争折取,浓阴留覆往来人。”是大臣语。严冬友侍读和云;“五里东风三里雪,一齐排着等离人。”是词客语。夫人又有句云:“天涯半是伤春客,飘泊烦他青眼看。”亦有慈云护物之意。张少仪观察和云:“不须看到婆娑日,已觉伤心似汉南。则的是名场耆旧语矣。    

   恽南田寿平之父逊庵,遭国变,父子相失,寿平卖杭州富商某为奴。其故人谛晖和尚,在灵隐坐方丈,苦无救策。会二月十九日观音生辰,天竺烧香者,过灵隐寺必拜方丈。谛晖道行高,贵官男女来膜拜者,以万数,从无答礼。富商夫人从苍头婢仆数十人,来拜谛晖。谛晖探知颀而纤者,恽氏儿也,矍然起,跪儿前,膜拜不止,曰:“罪过!罪过!”夫人惊问故。甲:“此地藏王菩萨也。托生人间,访人善恶。夫人奴畜之,无礼已甚;闻又鞭扑之,从此罪孽深重,奈何尸夫人惶急,归告某商。次早,某商来,长跪不起,求开一线佛门之路。谛晖曰:“非特公有罪,僧亦有罪。地藏王来寺,而僧不知迎,僧罪大矣!请以香花清水,供养地藏王入寺,缓缓为公夫妇忏悔,并为僧自己忏悔。”某商大喜,布施百万,以儿付谛晖。谛晖教之读书、学画,一时声名大起。寿平佳句,如:“蝉移无定响,星过有余光。”“送迎人自老,新旧岁无痕。”“只为花阴贪坐久,不须归去更熏衣。”皆清绝也。《十四夜望月》云:“平开图画含千岭,尽扫星河占一天。”真乃自喻其笔墨之高矣。其时,石揆僧与谛晖齐名。石揆有弟子沈近思,后官总宪。人问谛晖:“孰优?”曰:“近思讲理学,不出周、程、张、朱范围;寿平作画,能脱文、沈、唐、仇窠臼:似恽优矣。”

   诗用经书成语,有对仗极妙者。前辈卢玉岩云:“头既责余余责头,腹亦负公公负腹。”近人吴文溥云:“人非磨墨墨磨人,我自注经经注我。”姚念慈云:“野无青草霜飞后,菊有黄花雁到初。”汪韩门云:“白凫化后成衰老,黄雀飞来谢少年。”胡稚威云:“春水绿波芳草色,杂花生树乱莺飞。”朱鹿田《得子》云:“我求壮艾三年药,汝似王瓜五月生。”皆用经书、乐府成语也。余戏集乐府云:“背画天图,子星历历;东升日影,鸡黄团团。”

   题古迹能翻陈出新最妙。河南邯郸壁上或题云:“四十年中公与侯,虽然是梦也风流。我今落魄邯郸道,要替先生借枕头。”严子陵钓台或题云;“一着羊裘便有心,虚名传诵到如今。当时若着蓑衣去,烟水茫茫何处寻?”凡事不能无弊,学诗亦然。学汉、魏《文选》者,其弊常流于假;学李、杜、韩、苏者,其弊常失于粗;学王、孟、韦、柳者,其弊常流于弱;学元、白、放翁者,其弊常失于浅;学温、李、冬郎者,其弊常失于纤。人能吸诸家之精华,而吐其糟粕,则诸弊尽捐。大概杜、韩以学力胜,学之,刻鹄不成,犹类鹜也。太白、东坡以天分胜,学之,画虎不成,反类狗也。佛云;“学我者死。”无佛之聪明而学佛,自然死矣。

   昔人称谢太傅“功高百辟,心在一丘”。范希文经略西边,犹恋恋于曩日之圭峰月下,与友人书,时时及之。秋帆尚书巡抚陕西,有《小方壶忆梅》诗,节其大概云:“仙人家住梅花村,寒香万顷塞我门。门巷寂寂嵌空谷,冷艳繁枝环破屋。尘缘未了出山去,回头别花花不语。北走燕云西入秦,问梅精舍知何处?岁云暮矣风雪骤,驿使音稀断陇首。天涯人远乍黄昏,料得花还如我瘦。松林翠羽最相思,梦绕南枝更北枝。花神曩日盟言在,重订还山在几时?香落琴弦弹一曲,尔音千里同金玉。花如不谅余精诚,请问邓尉山樵徐友竹。”徐名坚,苏州木渎人,能诗工画,余旧交也。张文敏公《题横山西庐》云:“壶中长日静中缘,我亦曾经四小年。不及苍髯墙外叟,梅花看到菊花天。”与毕公同有“心在一丘”之想。

   尹文端公年七十七而薨。薨时,满榻纷披,皆诗草也。病革,闻皇上有驾临之信,才略收拾。前一月,命诸公子作送春诗。西席解吉庵赋云:“也知住已经三月,其奈逢须隔一年。遗爱只留庭树好,余晖空托架花鲜。”公甚赏之,动笔加圈。殁后方知皆谶。公第四公子树斋为尚书,应第三句。又一联云:“千红万紫费安排,底事功成驾便回?”亦暗藏骑箕之意,皆无心偶触云。

   副宪赵学斋先生提倡后学,爱才如命。掌教万松书院,识拔英俊少年,一时遂有《北史》张雕武之谤。不数年,所识拔者,云蒸霞起,如:吴云岩、叶登南辈,皆作状元词翰,浮言始息。有项春台秀才早卒,先生哭之云:“文章灵气归何处?师弟情缘结再生。”余在京师,《送王卿华归里》云:“风怀似我能怜我,客路逢君又别君。”先生读之,谓卿华曰:“此种人才,当铸黄金事之。”先生讳大鲸。

   蒋南庄守颍州,有句云:“人原是俗非因吏,仕岂能优且读书。”谦而蕴藉。《过泷喉》云;“乱石磨舟泉有骨,双桡拨雾水生尘。”与徐凤木布衣“水浅搁舟沙怒语,山弯转舵月回眸”相似。蒋名熊昌,常州人。

   汤潜庵巡抚江苏,《出郭》云:“按部雨余香稻熟,课农花发晓云轻。”人言公理学名儒,何诗之清婉也?余记座师孙文定公亦有咏《梅》云:“天地心从数点见,河山春借一枝回。”诗不腐,而言外俱含道气。

一O

   朱子立中丞,高颧长髯,多权谋,人称“双料曹操”;与西林相公共事云南,彼此抵牾。朱,有句云:“畏暑铺长簟,思风去短屏。”颇闲雅,不类其为人。康熙间,施漕帅讳世纶者,亦刚不可犯。有句云:“爱山移舫对,隔水问花多。”与中丞同调。朱名纲。

一一

己未冬,余乞假归娶;路过扬州,转运使徐梅麓先生止而觞之。席无杂宾,汪度龄应铨、唐赤子建中,皆翰林前辈。余科最晚,年最少,终席敬慎威仪,不敢发一语。但见壁上有赤子先生《端午竹枝》云:“无端铙鼓出空舟,赚得珠帘尽上钩。小玉低言娇女避,郎君倚扇在船头。”

   湖南张少廷尉名璨,字岂石,紫髯伟貌,议论风生,能赤手捕盗。与鲁观察亮侪,俱权奇自喜。题所居云:“南轩北牖又东扉,取次园林待我归。当路莫栽荆棘草,他年免挂子孙衣。”言可风世。又《戏题》云:“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他。而今七事都更变,柴米油盐酱醋茶。”殊解颐也。又谓人云;“见鬼莫怕,但与之打。”人问:“打败奈何?”曰:“我打败,才同他一样。”

冯古浦在西林相公席上咏《牡丹》云:“诗到清平能动主,花虽富贵不骄人。”西林喜,赠遗甚厚。此诗若在他人席上作,便觉无谓。

一四

   丙辰,余在都中,受知于张鹭洲先生。先生作御史,立朝侃侃,颇著风绩。有《柳鱼集》行世。余购得,被人攫去,时为恼闷。甲午岁,余泊舟丹阳,旁有小舟相并。时天暑,彼此窗开。余舱中诗稿堆积几上。邻舟一女子,容貌庄姝,每伺余出舱,便注目偷视,若领解者。余心疑之。问其家人,乃先生女,嫁汪文端公从子某。因招汪入舱话旧。问先生诗,不能记。入问夫人,夫人乃诵其《巡台湾作》云:“少寒多暖不霜天,木叶长青花久妍。真个四时皆是夏,荷花度腊菊迎年。”

一五

   宛平黄昆圃先生,康熙辛未词林子告后,在长安主持风雅。人有一技一长,必为揄扬,无须识面。李方伯渭来江南,余往衙参。一见,便云:“昆圃先生交好耶?”余曰:“未也。”方伯云:“我出都时,黄公以足下再三托我。”方知先生怜才,有古人风。《庚午重赴鹿鸣》诗曰:“蕊榜新开敞盛筵,漫劳车马问衰年。雀罗门巷群相讶,鹤发重联桂籍仙。”《辛未重赴琼林》诗曰:“天鼓声喧晓漏余,春风吹雨洒庭除。婆娑老眼看新榜,仿佛青云接敝庐。”“鹤返故巢无宿侣,花开仙洞见新枝。辅轩南国追畴昔,风雨桥山怆梦思。”先生巡抚浙江,追感两朝恩遇,故诗中及之。

一六

   姜白石云:“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诗便不俗。”    

一七

   古人诗有全篇用平声者,天随子《夏日》诗,四十字皆平声。有全篇用仄声者,梅圣俞《酌酒与妇饮》一篇皆仄声。有通首不用韵者,古《采莲曲》是也。有平仄各押韵者,唐末章碣以八句诗平仄各有一韵是也。诗家变体,宋魏菊庄《诗人玉屑》,言之最详。

—八

   税关巡拦书吏,如捕役缉贼,虎视眈眈;但一见书册,兴便索然。姚云上作七古,前四句云:“劬劳王事前旌驱,咿唔星夜关山逾。笋束牛腰橐负载,关吏疾呼书书书尸此辈声口宛然,读之欲笑。南丰谢鸣篁有句云:“近海风涛壮,当关仆隶尊。”或和云:“客久囊虽破,船装书便尊。”

一九

   郑所南井中《心史》,虽用铁匣浸水中,然年历二百,纸墨断无不坏之理。所载元世祖剖割文天祥,食其心肺,又好食孕妇腹中小儿,语太荒悖,殊不足信。惟四言诗一首殊妙,曰:“今日之今,霍霍栩栩;少焉瞩之,已化为古。”

二O

   女心外向,自古为然。南越古蛮洞,秦时最强,俗尤善弩;每发锢箭,贯十余人。赵佗畏之。蛮王有女兰珠,美而艳,制弩尤精。佗乃遣子某赘其家。不三年,尽得其制弩、破弩之法。遂起兵伐之,虏蛮王以归。此事见《粤峤志》。余赋诗云:“赵王父子开边界,赖种兰珠一朵花。铜弩三千随婿去,女儿心太为夫家。”按后世开边,往往收功于妇人。洪武时,贵州宣慰使霭翠妻奢香,为都督马聘所裸挞,乃走诉京师。太祖问:“朕为汝报仇,何以报我?”曰:“愿立龙场九驿,通黔、蜀之道。”后果如其言。吴明卿诗云:“君不见蜀道之辟五丁神,犍为万卒迷无津。帐中坐叱山河走,谁道奢香一妇人?”

二一

   古来奇女子,如冯燎及冼夫人,事载史书,惜见于诗者绝少。惟石柱土司之秦良玉,能为国杀贼。明怀宗赐诗云:“桃花马上请长缨。”又云:“试看他年麟阁上,丹青先画美人图。”本朝朱鹿田先生作七古美之,警句云:“一时巾帼尽须眉,马上红旗马前酒。蜀亡不肯树降旗,残疆犹为君王守。”又曰:“绿沉枪舞春星转,花桶裙拖锦带红。”

二二

僧无称“郎”之理,而北魏谚云:“支郎眼中黄,形躯似智囊。”是僧可称“郎”之一证。魏有三高僧:支谦、支谅、支谶也。

二三

香山诗:“杨柳小蛮腰。”妓名也。后《寄禹锡》诗:“携将小蛮去,招得老刘来。”自注云:“小蛮,酒植也。”“小蛮”竟有二解。

二四

   汪舒怀先生云:“钱笺杜诗,穿凿附会,令人欲呕。如以黄河十月冰为椟盖之冰,煎弦续胶为美馔愈疾,以《洗兵马》、《收两京》二篇为刺肃宗,比之商臣、杨广,此岂少陵忠君爱国之心耶?尤可笑者,跋元人汪水云诗:‘客中忽忽又重阳,满酌葡萄当菊觞。谢后已叨新圣旨,谢家田土免输粮。’‘第二筵开八九重,君王把酒劝三宫。酡酥割罢行酥酪,又进椒盘剥嫩葱。’就此二首,遂以为谢后有失节之事。按《宋史》:理宗谢后宝庆三年册立,垂四十年,而度宗嗣位,尊为太皇太后,已老病不能听政。德祜二年,宋亡,徙越,七年而崩,寿七十四。是至燕时,已六十七矣;宁有刘曜、羊后之虑哉?水云又咏宋宫人分嫁北匠云:‘君王不重色,安肯留金闺?’则世祖为人可知。《元史》又称宏吉剌皇后见幼主入朝而不乐,为全太后不习水土,代奏乞放还江南。帝虽不许,而封幼主为瀛国公。则别置邸第,完全眷属可知。水云诗云:‘昭仪别馆香云暖,手把诗书授国公。’是昭仪亦未入元宫也。”

二五

   陈后山吟诗最刻苦,《九日》云:“人事自生今日意,寒花只作去年香。”郑毅夫云:“夜来过岭忽闻雨,今日满溪都是花。”此种句,似易实难。人能知易中之难,可与言诗。

二六

   雍正甲寅,海宁陈文简公予告在家,来游西湖。人知三朝元老,观者如堵。余年十九,犹及仰瞻风采。先生仙风道骨,年已八十,犹替人题陈章侯《莲鹭图》云:“墨花吹得绿差差,小景分来太液池。白鹭不飞莲不谢,摇风立雨已多时。”书法绝似董香光。余生平所见翰林前辈,如徐蝶园相国、陈文简公、黄昆圃中丞、熊涤斋太史,皆鲁灵光也。

二七

   谚云:“读书是前世事。”余幼时,家中无书,借得《文选》,见《长门赋》一篇,恍如读过,《离骚》亦然。方知谚语之非诬。毛俟园广文有句云:“名须没世称才好,书到今生读已迟。”

二八

   凡作人贵直,而作诗文贵曲。孔子曰:“情欲信,词欲巧。”孟子曰:“智譬则巧,圣譬则力。”巧,即曲之谓也。崔念陵诗云:“有磨皆好事,无曲不文星。”洵知言哉!

   或问:“诗如何而后可谓之曲?”余曰:古诗之曲者,不胜数矣!即如近人王仔园《访友》云:“乱乌栖定夜三更,楼上银灯一点明。记得到门还不扣,花阴悄听读书声。”此曲也。若到门便扣,则直矣。方蒙章《访友》云:“轻舟一路绕烟霞,更爱山前满涧花。不为寻君也留住,那知花里即君家。”此曲也。若知是君家,便直矣。宋人咏《梅》云:“绿杨解语应相笑,漏泄春光恰是谁?”咏《红梅》云:“牧童睡起朦胧眼,错认桃林欲放牛。”咏梅而想到杨柳之心,牧童之眼,此曲也;若专咏梅花,便直矣。

二九

   诗虽贵淡雅,亦不可有乡野气。何也?古之应、刘、鲍、谢、李、杜、韩、苏,皆有官职,非村野之人。盖士君子读破万卷,又必须登庙堂,览山川,结交海内名流,然后气局见解,自然阔大;良友琢磨,自然精进。否则,鸟啼虫吟,沾沾自喜,虽有佳处,而边幅固已狭矣。人有乡党自好之士,诗亦有乡党自好之诗。桓宽《盐铁论》曰:“鄙儒不如都士。”信矣!

三O

   吾乡宋笠田明府女,名右妍,能诗,有“残溜积来频洗砚,炉灰拨去屡添香”之句。嫁婿徐金粟,亦少年能诗。《七夕》云:“一湾河汉影,万国女儿情。”《晚坐》云:“风带残云归远岫,树摇余滴乱斜阳。”

三一

丙辰以布衣荐鸿词者,海内四人:一江西赵宁静,一河南车文,一陕西屈复,一嘉禾张庚。车之著作,余未经见。张善画,长于五古,人亦朴诚。独屈叟傲岸,自号悔翁,出必高杖,四童扶持。在京师,见客,南面坐;公侯学诗者,入拜床下。专改削少陵,訾诋太白,以自夸身份。耳食者抵死奉若神明。山左颜懋伦心不平,独往求见。坐定,即问曰:“足下诗,有《书中干蝴蝶》二十首,此委巷小家子题目,李、杜集中,可曾有否?”屈默然惭。人以为快。沈归愚刻《别裁集》,仅录屈《王母庙》一首,云:“秦地山河留落日,汉家宫阙见孤灯。如今应是蟠桃熟,寂寞何人荐茂陵?”

三二

庆雨峰玉观察芜湖,因旧署荒芜,前任刘公未加修葺。雨峰抵任,为培花树,戏题一绝寄刘云:“笑杀河阳旧吏来,地无青草长莓苔。岭梅岩桂江干竹,都是刘郎去后栽。”

三三

辛未圣驾南巡,西湖僧某迎于圣因寺。上以手抚其左腕,其僧,遂绣团龙于袈裟之左偏;客来相揖者,以右手答之,而左臂不动。杭堇浦嘲之云:“维摩经院境清嘉,依旧红尘送岁华。夸道赐衣曾借紫,竹边留客晒袈裟。”

三四

   丙辰征士王藻,字载扬,吴江人,贩米为业。《偶题<桃源图>》云:“相看何物同尘世?只有秦时月在天。”以此受知于沈腧翁先生,四处揄扬,遂弃业读书。吴大宗伯荆山荐举鸿词科,廷试报罢,往来扬州,与诗人结社吟咏。貌琐瘦急遽,小声音,好蓄宋板书、青田石印章。有友借观,误堕地碎,载扬垂泣三日。其风趣如此。《读{梅村集>》云:“百首淋浪长庆体,一生惭愧义熙民。”《剪梅》云:“大抵端相求入画,最难割爱似删诗。”

三五

   余少时过江西泸溪,舟中把书吟咏。岸上儿童指曰:“此学士船也。”余喜而成句,云:“衣冠僧识江南客,翰墨儿呼学士舟。”后三十年,读无锡顾公奎光《赴辰州》诗云:“村民久识泸溪令,笑指篷窗满几书。”两意相同,而俱成于泸溪,亦奇。顾咏《傀儡》云:“闲来惟挂壁,用我也登场。”《过沅江》云:“名场似弈无同局,吏道如诗有别才。”

三六

   陈沧州先生守苏州,《重游虎丘》诗云:“雪艇松龛阅岁时,廿年踪迹鸟鱼知。春风再扫生公石,落照仍衔短薄祠。雨后万松全逻匝,云中双塔半迷离。夕佳亭上凭阑处,红叶空山绕梦思。”“尘鞅删余半晌闲,青鞋布袜也看山。离宫路出云霄上,法驾春留紫翠间。代谢已怜金气尽,再来偏笑石头顽。楝花风后游人歇,一任鸥盟数往还。”其时总督噶礼,以诗为诽谤,句句旁注,而劾奏之,摘印下狱。圣祖诏云:“诗人讽咏,各有寄托。岂可有意罗织,以入人罪?”命复其官。寻擢霸昌道。

三七

   杭州赵钧台买妾苏州。有李姓女,貌佳而足欠裹。赵曰:“似此风姿,可惜土重。”土重者,杭州谚语:脚大也。媒妪曰:“李女能诗,可以面试。”赵欲戏之,即以《弓鞋》命题。女即书云:“三寸弓鞋自古无,观音大士赤双趺。不知裹足从何起,起自人间贱丈夫尸赵悚然而退。

三八

   古闺秀能诗者多,何至今而杳然?余宰江宁时,有松江女张氏二人,寓居尼庵,自言文敏公族也。姊名宛玉,嫁淮北程家,与夫不协,私行脱逃。山阳令行文关提。余点解时,宛玉堂上献诗云:“五湖深处素馨花,误入淮西估客家。得遇江州白司马,敢将幽怨诉琵琶?”余疑倩人作,女请面试。予指庭前枯树为题,女曰:“明府既许婢子吟诗,诗人无跪礼;请假纸笔立吟,可乎?”余许之。乃倚几疾书曰:“独立空庭久,朝朝向太阳。何人能手植,移作后庭芳?”未几,山阳冯令来。予问:“张女事作何办?”曰:“此事不应断离。然才女嫁俗商不称,故释其背逃之罪,且放归矣。”问:“何以知其才?”曰:“渠献诗云:‘泣请神明宰,容奴返故乡。他时化蜀鸟,衔结到君旁。”冯故四川人也。

三九

   雍正间,京师伶人刘三,色艺冠时,独与翰林李玉洲先生交好。苏州张少仪观察为诸生时,封公谪戍军台,徒步入都,为父赎罪。一时有三子之称,盖云公子、才子、孝子也。沿门托钵,尚缺五百余金。偶于先生席上言及此事,刘慨然曰;“此何难?公子有此孝心,我能相助。”遂遍告班中人云:“诸君助张,如助我也。”择日设席江南会馆,请诸豪贵来,已乃缠头而出。一座倾靡,掷金钱者如雨,果得五百余金。尽以与张,而封公之难遂解。余丙辰入都,在先生处见刘,则已老矣。但闻先生未第时甚贫,刘爱其才,以身事之。余疑而不信。偶过蕹发铺壁上,无名氏题云:“欲得刘三一片心,明珠十斛万黄金。一钱不费偏倾倒,妒杀江南李翰林。”方知果实事也。先生在吴门,《与朱约岑送采官北上》云:“莫惜当筵舞鬓斜,多情曾为损才华。玉郎此会成长别,飞尽江南陌上花。”朱和之,有“春灯红照一枝花”之句。朱为张匠门先生之故人,相见京师,年已八十,恶见发须之白,日日薤之,与翁霁堂同癖。

四O

   乾隆己未,京师伶人许云亭名冠一时。群翰林慕之,纠金演剧。余虽年少,而敝车羸马,无足动许者。许流目送笑,若将昵焉。余心疑之,未敢问也。次日侵晨,竟叩门而至,情款绸缪。余喜过望,赠诗云:“笙清簧暖小排当,绝代飞琼最擅场。底事一泓秋水剪,曲终人反顾周郎?”

四一

   李桂官与毕秋帆尚书交好。毕来第时,李服事最殷:病则称药量水,出则授辔随车。毕中庚辰进士,李为购素册界乌丝,劝习殿试卷子,果大魁天下。溧阳相公,康熙前庚辰进士也,重赴樱桃之宴,闻桂郎在坐,笑曰:“我揩老眼,要一见状元夫人。”其名重如此。戊子年,毕公官陕西。李将往访,路过金陵,年已三十,风韵犹存。余作长歌赠之,序其《劝毕公习字》云:“若教内助论勋伐,合使夫人让诰封。”

四二

   今人论诗,动言贵厚而贱薄,此亦耳食之言。不知宜厚宜薄,惟以妙为主。以两物论,狐貉贵厚,鲛蛸贵薄。以一物论,刀背贵厚,刀锋贵薄。安见厚者定贵,薄者定贱耶?古人之诗,少陵似厚,太白似薄;义山似厚,飞卿似薄:俱为名家。犹之论交,谓深人难交,不知浅人亦正难交。

四三

   庚寅元旦,皇上登保和殿受朝贺,望见远处有烟腾空而起,问大学士曰:“得毋民间有失火者乎?”首相舒文襄公奏曰:“似烟非烟。”诸公服其吐属典雅。古语:“似烟非烟,是谓庆云。”

四四

   杭人土音,呼“朋”作“蓬”之本音,“崩”为“蓬”之阳音,皆“一东”韵也。韵书都收入“十丞”,则与“一东”远矣。然《左传》:“翘翘车乘,招我以弓;岂不欲往,畏我友朋。”《三国志》:“张昭作《陶谦哀词》曰:‘丧复失恃,民知困穷。曾不旬月,五郡溃崩。”’是将“朋”、“崩”二字,俱押入“一东”也。

四五

   彭城李涓,字蓉湄,以选拔入京师。一日,欲救某友之窘,卖所乘小驷赠之。赋诗云:“从此蹒跚懒行步,好花都让别人看。”亡何,不第而亡。人以为谶。蓉湄貌美。扬州绸铺女儿,有国色,好养鹦鹉,每早喂食。一日方提笼,而目有所睇,不觉笼落于地。旁人咸讶之,察所睇,则蓉湄方过其门故也。刘霞裳闻而赋诗云:“贪看野鸳鸯,忘堕手鹦鹉。可惜此时情,鹦鹉不能语。”

四六

   陆陆堂、诸襄七、汪韩门三太史,经学渊深,而诗多涩闷,所谓学人之诗,读之令人不欢。或诵诸诗:“秋草驯龙种,春罗狎雉媒。”“九秋易洒登高泪,百战重经广武场。”差为可诵,他作不能称是。相传康熙间,京师三前辈主持风雅,士多趋其门。王阮亭多誉,汪钝翁多毁,刘公戬持平。方望溪先生以诗投汪,汪斥之。次以诗投王,王亦不誉。乃投刘,刘笑曰:“人各有性之所近,子以后专作文,不作诗可也。”方以故终身不作诗。近代深经学而能诗者,其郑玑尺、惠红豆、陈见复三先生乎?

四七

   吟诗自注出处,昔人所无。欧公讥元稹注《桐柏观碑》,言之详矣。况诗有待于注,便非佳诗。韩门先生《蚊烟诗》十二韵,注至八行,便是蚊类书,非蚊诗也。《赠友》云:“知来匪鹊休论往,为主如鸿喜得宾。”上句注:“《淮南子》:‘干鹊知来而不知往。”’下句注:“《孔疏》:‘鸿以先至者为主,后至者为宾。”’作诗何苦乃尔?惟张雪子云南典试归,将近长安而殁,先生哭之云:“路纾双节重,天近一星沉。”便觉清妙。又有咏《柳絮》一绝云:“沾襟撩袖自矜妍,未化为萍绝可怜。叹息春风竟何意,团揉无处不成绵。”

四八

   恽南田少时受知王太仓相国。有监司某延之作画,不即赴;乃迫致苏州,拘官厅所,明旦将辱之。南田以急足至娄水乞援,时已二更,相国急命呼舟;将出,复击案曰:“马最速,舟不如。”遽跨马,命仆以竹竿挑灯缚背上,行九十里,抵郡城,尚未五鼓也。守门者知为相国,遽启门,直诣监司署,问南田所在,携之以归。监司随诣太仓谢过,乃释。南田画《拙修堂宴集图》,题诗云:“花残江国滞征缨,绿浦红潮柳岸平。芳草有心抽夜雨,东风无力转春晴。艰难抱子还乡国,落拓浮家仗友生。只为踌躇千里别,归期临发又重更。”

四九

   黄莘田妻月鹿夫人,与莘田同有研癖。先生罢官时,囊余二千金:以千金市十研,以千金购侍儿金樱以归。有二女:长曰淑窕,字姒洲;次日淑畹,字纫佩。《题(杏花双燕图)》云:“艳阳天气试轻衫,媚紫娇红正斗酣。记得春明池馆静,落花风里话呢喃。”“夕阳亭院曲栏东,语燕时飞扇底风。不管春来与春去,双双长在杏花中。”金樱明艳,能诗。许子逊酒间举其《夜来香》绝句云:“知隔绛纱帷暗坐,谢娘头上过来风。”

五O

   白云禅师作偈曰:“蝇爱寻光纸上钻,不能透处几多难。忽然撞着来时路,始觉平生被眼瞒。”雪窦禅师作偈曰:“一兔横身当古路,苍鹰才见便生擒。后来猎犬无灵性,空向枯椿旧处寻。”二偈虽禅语,颇合作诗之旨。  

五一

   冬友侍读出都,过天津查氏,晤佟进士溶;言其母赵夫人苦节能诗,《祭灶》云:“再拜东厨司命神,聊将清水饯行尘。年年破屋多灰土,须恕夫亡子幼人。”查恂叔言其叔心谷《悼亡姬》诗,和者甚众。有佟氏姬人名艳雪者,一绝甚佳,其结句云:“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此与宋笠田明府“白发从无到美人”之句相似。

五二

   乙丑岁,予宰江宁。五月十日,天大风,白日晦冥。城中女子韩姓者,年十八,被风吹至铜井村,离城九十里。其村氓问明姓氏,次日送女还家。女已婚东城李秀才之子。李疑风无吹人九十里之理,必有奸约,控官退婚。余晓之曰:“古有风吹女子至六千里者,汝知之乎?”李不信。予取元郝文忠公《陵川集》示之,曰:“郝公一代忠臣,岂肯作诓语者?第当年风吹吴门女,竟嫁宰相,恐汝子没福耳!”秀才读诗大喜,两家婚配如初。制府尹公闻之,曰:“可谓宰官必用读书人矣尸其诗曰:“八月十五双星会,花月摇光照金翠。黑风当筵灭红烛,一朵仙桃落天外。梁家有子是新郎,芊氏负从钟建背。争看灯下来鬼物,云鬓欹斜倒冠佩。须臾举目视旁人,衣服不同言语异。自说吴门六千里,恍惚不知来此地。甘心肯作梁家妇,诏起高门榜天赐。几年夫婿作相公,满眼儿孙尽朝贵。须知伉俪有因缘,富者莫求贫莫弃。”

五三

   或问:“明七子摹仿唐人,王阮亭亦摹仿唐人。何以人爱阮亭者多,爱七子者少?”余告之曰:“七子击鼓鸣钲,专唱宫商大调,易生人厌。阮亭善为角徵之声,吹竹弹丝,易入人耳。然七子如李崆峒,虽无性情,尚有气魄。阮亭于气魄、性情,俱有所短:此其所以能取悦中人,而不能牢笼上智也。”

五四

   近有《声调谱》之传,以为得自阮亭,作七古者,奉为秘本。余览之,不觉失笑。夫诗为天地元音,有定而无定,到恰好处,自成音节。此中微妙,口不能言。试观《国风》、《雅》、《颂》、《离骚》、乐府,各有声调,无谱可填。杜甫、王维七古中,平仄均调,竟有如七律者;韩文公七字皆平,七字皆仄;阮亭不能以四仄三平之例缚之也。倘必照曲谱排填,则四始、六义之风扫地矣。此阮亭之七古所以如杞国伯姬,不敢挪移半步。

五五

   南朝人云:“鹅性最傲,鹤更甚焉。”余尝畜一鹤,偶过池堤甚窄,鹤故意张翅拦之,颇为所窘。后读陆甥诗云:“境仄鹤妨人去路,窗虚云搅雨来天。”方赏其词之工。

五六

   诗虽小技,然必童而习之。入手先从汉、魏、六朝,下至三唐、两宋,自然源流各得,脉络分明。今之士大夫,已竭精神于时文八股矣;宦成后,慕诗名而强为之,又慕大家之名而挟取之。于是所读者,在宋非苏即黄,在唐非韩则杜,此外付之不观。亦知此四家者,岂浅学之人所能袭取哉?于是专得皮毛,自夸高格,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书》曰:“德无常师,主善为师。”子贡曰:“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此作诗之要也。陶篁村曰:“先生之言固然,然亦视其人之天分耳。与诗近者,虽中年后,可以名家;与诗远者,虽童而习之,无益也。磨铁可以成针,磨砖不可以成针。”

五七

   余于古人之诗,无所不爱,恰无偏嗜者。于今人之诗,亦无所不爱,恰于高文良公《味和堂集》、黄莘田先生《香草斋诗》,有偏嗜焉。岂亦性之所近耶?

五八

   丙戌年,庆树斋、雨林两公子过苏州。余招饮唐氏棣华书屋,一时都知、录事佳者云集。三人各有所属。雨林即席云:“度曲花犹遮半面,迎眸春已透三分。”别后又寄诗云:“天河落向碧窗纱,十二瑶台雾不遮。香暖绣帏春似海,一鸳鸯抱一枝花。”友人陶夔典赠余一姬;载还家,方知已有娠,乃送还之。雨林所昵,以事到官,有困于株木之惨。雨林和余《懊恼词》云:“无奈别春何,诗筒驴背驮。花开仍散影,水小亦生波。顿改繁华梦,惟余《懊恼歌》。金钗虽十二,难解此情多。”“沧浪烟水际,无复荡舟来。完璧仍归赵,明珠别有胎。倚栏频缱绻,对月暗低徊。环巩声偏远,销魂又几回?”“犹记旗亭夜,’红灯语不休。芙蓉经雨损,风蝶为花愁。薄命原应尔,无情笑此流。心同天外月,空自照苏州。”又寄《游仙》一首云:“吹残琼树下蓬莱,自断仙缘万念灰。底事无风花也落?方知立地有轮回。”树斋公子后一年为威远将军,出镇伊犁,予寄七律三章,末二句戏云:“倘夺胭脂好颜色,江南儿女要平分。”

五九

   乙丑余知江宁,救火水西门;见喧嚷时,一美少年着单缣衣,貌颇闲雅,异而问焉。曰:“秀才也。姓龚,名如璋,号云若。”次日,以文作贽,来往甚欢。后十年,中进士,改名孙枝。过随园见赠云:“早结山堂水竹缘,朝簪重脱未华颠。有诗何但称循吏,不老方知是谪仙。细雨渐消寒食候,秾花争放曲尘天。谢公墩外峰峰好,屐齿逡巡又一年。”龚后出宰山西榆次县,王师西征,烹羊享兵,得奇句云:“拔刀割肉目眦裂,太平时羊乱时妾。”

六O

   诗得一字之师,如红炉点雪,乐不可言。余祝尹文端公寿云:“休夸与佛同生日,转恐恩荣佛尚差。”公嫌“恩”字与佛不切,应改“光”字。《咏落花》云:“无言独自下空山。”邱浩亭云:“空山是落叶,非落花也;应改‘春’字。”《送黄宫保巡边》云:“秋色玉门凉。”蒋心余云:“‘门’字不响,应改‘关’字。”《赠乐清张令》云:“我惭灵运称山贼。”刘霞裳云:“‘称’字不亮,应改‘呼’字。”凡此类,余从谏如流,不待其词之毕也。浩亭诗学极深,惜未得其遗稿。

六一

   苕生分校礼闱,作诗云:“再燃丹炬照波心,恐有遗珠碧海沉。记得当时含水石,十年辛苦作冤禽。”朱香南太史有句云:“寄语群公高着眼,青衫明日泪痕多。”余甲子分校,亦有句云:“带入秋闱示同伴,当时落第泪痕衫。”

六二

   桐城女子方筠仪嫁左君文全而寡,年二十有六,即守节以终,有《含贞阁集》。其《偶检先夫遗草》云:“鹦鹉才高屈数奇,未开箧笥泪先垂。平生映雪囊萤力,不见腾蛟起凤时。狱底龙埋光讵掩,墓门鹤返事难期。九京应悔呕心血,百卷文章待付谁?”

六三

   春江公子,戊午孝廉,貌如美妇人;而性倜傥,与妻不睦,好与少俊游,或同卧起,不知乌之雌雄。尝赋诗云:“人各有性情,树各有枝叶;与为无盐夫,宁作子都妾。”其父中丞公见而怒之。公子又赋诗云:“古圣所制礼,立意何深妙!但有烈女祠,而无贞童庙。”中丞笑曰:“贱子强词夺理,乃至是耶!”后乙丑入翰林,妻杨氏亡矣。再娶吴氏,貌与相抵,遂欢爱异常。余赠诗云:“安得唐宫针博士,唤来赵国绣郎君。”尝观剧于天禄居,有参领某,误认作伶人而调之,公子笑而避之。人为不平。公子曰:“夫狎我者,爱我也。子独不见《晏子春秋·谏诛圉人》章乎?惜彼非吾偶耳,怒之则俗矣。”参领闻之,踵门谢罪。

六四

   诗少作则思涩,多作则手滑;医涩须多看古人之诗,医滑须用剥进几层之法。

六五

   萧子显自称:“凡有著作,特寡思功;须其自来,不以力构。”此即陆放翁所谓“文章本天然,妙手偶得之”也。薛道衡登吟榻构思,闻人声则怒;陈后山作诗,家人为之逐去猫犬,婴儿都寄别家:此即少陵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也。二者不可偏废:盖诗有从天籁来者,有从人巧得者,不可执一以求。

六六

   己未殿试,予傲诸同年云:“霓裳三百都输我,此处曾来第二回。”盖试鸿博曾在保和殿也。同征友蘧云墀曾与章藻功太史、蒋文肃相公,同时角逐名场,而流落不偶,誓不登科不娶妻;寓京师晋阳庵五十余年而卒。康熙庚子中北闱副车。妻年五十,竟以处女终。余有诗吊之云:“五十四年萧寺老,终身一曲《雉朝飞》。”云墀名骏,常熟人。

   云墀七十生日,金江声观察率同人携樽晋阳庵,即席赋诗云:“卅年京洛已成翁,经学人推轩子弓。酒熟漫将孤影劝,诗成先拣妙香烘。龛灯清昼同弥勒,慧业前生定玉童。天眼视君多道气,纷纷真愧可怜虫尸    ’

   圃东张学林为京江相公之孙,守河南时,云墀荐余司记室事,公欣然相延。余以道远,不果往。记其赠蘧云:“征尘才拂卸行滕,亟叩禅扉访旧朋。七度春明惟剩尔,卅年萧寺竟同僧。卖文自昔家悬磐,爱士于今局似冰。我亦栖栖倦行役,二毛相对感霸髫。”公暮年升观察,阅河工,惫甚。有女六岁,泣曰:“爷何不归家?”婢戏云:“作官岂不好耶?”女答曰:“大家原好,爷一个独苦耳。”公凄然泣下,赋诗云:“恩重难抽七尺身,愧她黄口语酸辛。”

六七

   康熙中年,金陵诗人有三布衣:一马秋田,一袁古香,一芮瀛客。古香年老,在都中馆康亲王府。芮年少后至,意颇轻之,常短袁于王前。一日,王命宦者封一纸出付客,题是《贺人新婚》,韵限“阶”、“乖”、“骸”、“埋”四字,外银二封,一重一轻,能作此诗者取重封,留邸;不能者持轻封,作路费归。芮辞不能;而袁独咏云:“裴航得践游仙约,簇拥红灯上绿阶。此夕双星成好会,百年偕老莫相乖。芝兰气吐香为骨,冰雪心清玉作骸。更喜来宵明月满,团圆不为白云埋。”王大欣赏。芮惭沮,即日辞归。马客中有句云:“二更闻雁月在水,半夜打钟天有霜。”

六八

   宋王禹称咏《月波楼》,自注:“不知月波出处。”按汉乐府“月穆穆以金波”,昌黎诗“微风吹空月舒波”,已用之矣。

六九

   松江张梦喈之妻汪氏,名佛珍,能诗而有干才。梦喈外出,有偷儿入其室;汪佯为不知,啃曰:“今夕赖得某在家相护,可无忧矣。”某者,其戚中之有勇力者也。偷儿闻之潜逃。夫人佳句,如《对月》云:“万户恍临城不夜,千年惟有兔长生。”《对雪》云:“自携尊酒酬滕六,莫损篱边竹外枝。”两子兴载、兴镛,皆能诗。来江宁秋试,兴载见赠云:“海内论交皆后辈,江南何福着先生?”兴镛见赠云:“绝地通天双管擅,登山临水一筇先。”人夸其妙,不知皆母训也。兴载云:“桐乡有程拱宇者,画《拜袁揖赵哭蒋图》,其人非随园、心余、云松三人之诗不读。”想亦唐时之任华、荆州之葛清耶?程字墨浦,廪膳生。

七O

   李敏达公抚浙时,威不可犯,独能敬读书人。设志局修书,所延皆一时名士。公余之暇,放艇西湖,屡开文宴。汪西颢沆赋诗云:“西湖大好作春游,环巩如云簇水头。谁似尚书能爱士?日斜堤外未回舟。”其时,余才九岁。后五十年,西颢在庄相国席上见赠云:“花卮同泛小山堂,回首星霜三载强。野叟尚能夸旧政,群公每见誉文章。君卿老去言逾妙,陶令归来乐未央。莫道随园秋色淡,萱庭日月闭门长。”与余在席上论元次山文,有《恶圆》一篇。余道:“天体尚圆,何可见恶?”西颢因指身上衣袖冠领、席上盘碗壶碟,曰:“诸物皆圆,才适于用。”彼此大笑。

七一

   诗文用字,有意同而字面整碎不同、死活不同者,不可不知。杨文公撰《宋主与契丹书》,有“邻壤交欢”四字。真宗用笔旁抹批云:“鼠壤?粪壤?”杨公改“邻壤”为“邻境”,真宗乃悦。此改碎为整也。 范文正公作《子陵祠堂记》,初云:“先生之德,山高水长。”旋改“德”字为“风”字,此改死为活也。《荀子》曰:“文而不采。”《乐记》曰:“声成文谓之音。”今之诗流,知之者鲜矣!

七二

   昔人有“王琨回面避家姬”之句,嗤其迂也。元相燕帖木儿侍妾数百。一日宴侍郎赵世延家,见帘内人,惊为绝色,窜取至家,即其第二十九房妾也。虞启,蜀秀才,题其事云:“一帘相隔未模糊,上眼心惊即故夫。绝似采桑相遇处,大元宰相作秋胡。”

七三

   《唐书》载:“贺知章在礼部选挽郎,取舍不公,门荫子弟喧闹盈门。知章不敢出,乃于后园舁一梯,出头墙外,以决事。”康熙辛丑会试,李穆堂先生用通榜法,所取皆一时名士。落第者纠众作闹,新进士无由入谒。或呈一诗云:“门生未必敢升堂,道路纷纷闹未央。我献一梯兼一策,墙头高立贺知章。”丙辰,予在都中,见先生白须伟貌,有泰山岩岩气象。待后辈,当面必训斥,逢人必赞扬,人以故畏而服之。余谓此张乖崖待彭公乘法也。前辈率真,亦可不必。

七四

   周青原云:“不知谁把芙蓉摘,枝上分明见爪痕。”刘悔庵云:“镜影不知双鬓白,书声宁识此翁衰?”余谓:“不知得妙。”王至淳云:“水边红影一灯过,知有人从堤上行。”杨子载云:“忽惊雨后青龙爪,知是苍松倒挂枝。”余谓:“知得妙。”乔慕韩云:“梦回枕上窗

 微白,知是天明是月明了”余谓:“似知非知得妙。”

七五

   宜兴储氏多古文经义之学,少吟诗者。吾近今得二人焉:一名润书,字玉琴,《赠梅岑》云:“一曲吴歌酒半醺,当筵争识杜司勋。天花作骨丝难绣,春水如情剪不分。话到西窗刚近月,人于东野愿为云。应知此后相思处,日日江头倚夕曛。”又句云:“山气作寒啼鸟外,春阴如梦落花初。”其一名国钧,字长源。《梁溪》云:“纸鸢轻扬午晴开,杂沓游人傍水隈。多半画船犹未拢,知从池上饲鱼来。”《即目》云:“日午横塘缓棹过,风吹花气荡层波。依篷不肯轻回首,近水楼台茜袖多。”晚年飘泊,《六十自寿》云:“谁言老去离家惯?转恐归来卒岁难。”窘状可想。他如:“树凉宜散帙,梅尽始熏衣。”“烟消松翠淡,雪堕柳枝轻。”“酒旗翻冻雪,土锉燎征衣。”“岚翠忽从亭午变,扇纨都向嫩晴开。”“银筝度曲徐牵舫,镜槛悬灯不隔纱。”皆诗人之诗。殁后,知之者少矣!

七六

   余宰江宁时,查宣门居士开赠《蔗塘诗》一集,盖其族人心谷先生为仁所作。本籍海宁,寓居天津,十九岁即经患难,在狱八年,始得释归;怜才爱士,置驿通宾,其诗清妙,盖深得初白老人之教者。《同友集空谷园》云:“郊居尘埃少,幽访共沿回。柳下孤篷泊,花间白版开。高人还掩卧,稚子识曾来。小立窥鸥鹭,忘机客不猜。”《秋夜病中》云:“巷尾迢迢报柝声,虚堂如水断人行。云移一朵月吞吐,竹啸几声风送迎。不向枚生求《七发》,只凭曲部觅三清。调糜煮药经旬卧,白发萧萧又几茎。”他如:“酒无干日醉,事有百年忙。”“风愁撼树响,鼠厌数钱声。”“为问亭边三五树,春来花发几多枝?”皆可诵也。己未余乞假归娶,杭堇蒲前辈为余通书。先生命其子俭堂礼登船厚赆,至今未敢忘也。

   先生有《莲塘诗话》(按:据《清诗话》本应名《莲坡诗话》,盖查为仁号莲坡也。)载初白老人教作诗法云:“诗之厚在意不在辞,诗之雄在气不在句,诗之灵在空不在巧,诗之淡在妙不在浅。”其言颇与吾意相合,特录之。

卷  五

   余春圃、香亭两弟,诗皆绝妙。而一累于官,一累于画,皆未尽其才。春圃有《扬州虹桥》二律云:“出郭聊为汗漫游,虹桥晓放木兰舟。芰荷香气宜初日,鸥鹭情怀赴早秋。自喜琴尊今雨共,敢夸风雅昔贤俦。盈盈绿水依依柳,暂拟名园作小留。”“雁落平沙古调稀,冰弦声彻树间扉。荷亭避暑茶烟扬,竹院寻僧木叶飞。山雨暗移游客舫,水风凉上酒人衣。林鸦枥马都喧散,宾从传呵子夜归。”又:“山堂胜迹先贤重,莲界慈云大士尊。”皆佳句也。

戊辰秋,余初得隋织造园,改为随园。王孟亭太守,商宝意、陶西圃二太史,置酒相贺,各有诗见赠。西圃云:“荒园得主名仍旧,平野添楼树尽环。作吏如何耽此事,买山真不乞人钱。”宝意云:“过江不愧真名士,退院其如未老僧。领取十年卿相后,幅巾野服始相应。”盖其时,余年才过三十故也。惟孟亭诗未录,只记“万木槎丫绿到檐”一句而已。嗟乎!余得随园之次年,即乞病居之。四十年来,园之增荣饰观,迥非从前光景;而三人者,亦多化去久矣!

西林鄂公为江苏布政使,刻《南邦黎献集》;沈归愚尚书时为秀才,得与其选。后此本进呈御览,沈之受知,从此始也。公《春风亭会文赠华豫原》一律,中四句云:“谬以通家尊世讲,敢当老友列门生。文章报国科名重,洙泗寻源管乐轻。”其好贤礼士,情见乎词。公亡后,门下生杨潮观梓其诗五百余首。《苦热》云:“未能作霖雨,何敢怨骄阳?”《偶成》云:“杨柳情多因带水,芭蕉心定不闻雷。”《题某寺》云:“飞云倚岫心常住,明月沉潭影不流。”《别贵州》云:“身名到底都尘土,留与闲人袖手看。”呜呼!公出将入相,垂二十年,经略七省。诸郎君两督、两抚,故吏门生亦多显贵。而平生诗集,终传于一落托书生。檀默斋诗云:“不有三千门下客,至今谁识信陵君?”

   扬州孝廉马力畚,自负古文作家,与汪可舟会于卢转运席上。汪虽布衣,诗才实出马上。马意颇轻之,汪又不肯自下。于是二人终席不交一语。后五日,马病卒。沙斗初戏可舟曰:“汝与马君前日席间,已阴阳分界矣。”汪《送方守斋之白下兼怀随园》云:“此邦赖有旧神君,除却斯人孰与群?久卧林泉犹未老,只谈风月别无闻。山中白石同谁煮?座上名香待尔焚。听说扁舟去吴会,料应归看早秋云。”

   丁丑,余觅一抄书人,或荐黄生,名之纪,号星岩者,人甚朴野。偶过其案头,得句云;“破庵僧卖临街瓦,独井人争向晚泉。”余大奇之,即饷米五斗。自此欣然大用力于诗。五言句云:“云开日脚直,雨落水纹圆。”“竹锐穿泥壁,蝇酣落酒尊。”“钓久知鱼性,樵多识树名。”“笔残芦并用,墨尽指同磨。”七言云:“小窗近水寒偏觉,古木遮天曙不知。”“旧生萍处泥犹绿,新落花时水亦香。“旧甓恐闲都贮水,破墙难补尽糊诗。”“有帘当槛云仍入,无客推门风自开。”

   曾南村好吟诗,作山西平定州刺史,仿白香山将诗集分置圣善东林故事,乃将《上党咏古》诸作,命门人李珍聘书藏文昌祠中。身故十余年,陶悔轩来牧此州,过祠拈香,见此藏本;既爱诗之清妙,而又自怜同为山左人,乃序而梓之,并附己作于后。曾《过盘石关》云:“盘石关前石路微,离离黄叶小村稀。斜阳忽送奇峰影,千叠层云屋上飞。”陶咏《遗诗轩》云:“一代文章擅逸才,开轩吟罢兴悠哉。官闲且喜能医俗,为与诗人坐卧来。”陶又咏《嘉山书院》云:“新开艺苑育群英,文学风传古艾城。借得公余无俗累,携朋来听读书声。”

   七

   吴门名医薛雪,自号一瓢,性孤傲。公卿延之不肯往;而予有疾,则不招自至。乙亥春余在苏州,庖人王小余病疫不起,将掩棺,而君来;天已晚,烧烛照之,笑曰:“死矣!然吾好与疫鬼战,恐得胜亦未可知。”出药一丸,捣石菖蒲汁调和,命舆夫有力者,用铁箸锲其齿灌之。小余目闭气绝,喉汩汩然似咽似吐。薛嘱曰:“好遣人视之,鸡鸣时当有声。”已而果然。再服二剂而病起。乙酉冬,余又往苏州,有厨人张庆者,得狂易之病,认日光为雪,啖少许,肠痛欲裂,诸医不效。薛至,袖手向张脸上下视曰:“此冷痧也,一刮而愈,不必诊脉。”如其言,身现黑瘢如掌大,亦即霍然。余奇赏之。先生曰:“我之医,即君之诗,纯以神行。所谓‘人居屋中,我来天外’是也。”然先生诗亦正不凡,如《夜别汪山樵》云:“客中怜客去,烧烛送归桡。把手各无语,寒江正落潮。异乡难跋涉,旧业有渔樵。切莫依人惯,家贫子尚娇。”《嘲陶令》云:“又向门前栽五柳,风来依旧折腰枝。”咏《汉高》云:“恰笑手提三尺剑,斩蛇容易割鸡难。”《偶成》云:“窗添墨谱摇新竹,几印连环按覆盂。”

   张文敏公以书法掩诗名。余见手书《春莺啭》云:“绸压香筒坠宿云,花魂愁杀月如银。独听鱼钥西风冷,又是深秋一夜人。”

   方敏恪公勋位隆赫,而诗情极佳。未第时,《途中看花》三绝云:“数枝红艳困轻尘,陇后风前别有春。袖底飞英吹特地,似怜驴背有诗人。”“女儿装罢鬓鬈鬈,鬓底桃花一面酣。结伴前村携手去,每逢花处又重簪。”“稽首茅庵古白华,道旁人献道旁花。慈云座下无多愿,每到花时婿在家。”

一O

   己卯夏,蒋秦树中翰偶过金陵,箧中藏海宁许衡紫名灿者诗一卷。《湖上》云:“秋思动孤往,凌波遂渺然。湖云多上树,山雨忽如烟。白鹭来菱外,红蕖落槛前。淡妆西子笑,风急莫回船。”作《河西杂诗》,有明七子气魄。如:“龙沙扫雪秋驰马,兔魄凝霜夜照旗。”“边丁日课屯田麦,使者星驰属国瓜。”皆极雄健。又绝句云:“铁马寒风日日秋,绣旃猎猎卷蚩尤。何缘身作平安火,一夜东还过肃州。”余慕其人,遍访卅年,卒无知者。

一一

丙辰秋,召试者同领月俸于户部。同乡程挪渠指一人笑曰:“此吾家‘娘子秀才’也。”入学时,初名默,寓居金陵,工诗,今遁而穷经,改名廷祚,别字绵庄,以其闲静修洁,故号“程娘子”。因与数言而别。读其《海淀园林》一绝云:“隔岸迢遥御路明,林间倒影见人行。朝天多少朱轮过,添入山泉作水声。”《京中忆女》云:“三龄幼女萦离梦,一自能言未得看。戏罢颇闻知记忆,书来渐解问平安。慰情欲比真男子,努力应加远客餐。啼笑更教听隔舍,茫茫愁思到更阑。”《武林怀古》云:“一自休兵国怨除,君王酣醉九重居。云开凤岭笙歌满,梦冷龙城驿使疏。海日忽惊宫漏尽,春潮犹笑将坛虚。谁知立马吴山客,不惜千金买谏书。”诗甚绵丽,不作经生语。后苏抚雅公荐先生经学,卒报罢。年七十七,无子而卒。著书盈尺,俱付随园。

一二

乙亥秋,余吊于绵庄家。绵庄指一少年告我曰:“此严冬友秀才也,年未弱冠。前日学使问《笙诗》有声无辞,生条举十六家之说,以辨其非。”余心敬之。已而见过,以《秀容小草》相示。《晚眺》云:“别院鸣钟鼓,登楼报晚晴。一山清有待,千树暖无声。渐得东风信,弥伤旅客情。沧洲明发早,应负好春生。”《舟次仇湖》云:“际天双岸失,出雾一帆轻。” 一三

通州保井公,工填词;自号四乡主人,盖言睡乡、醉乡、温柔乡、白云乡也。咏《崔莺莺》一阕,甚佳,末二句云:“交相补过,还他一嫁。”癸酉秋,见访随园,相得甚欢。别三十年,余游狼山,井公久亡矣。其子款接甚殷。壁上糊余手札数行,视之,乃游客某所假也;然已厚赆之矣,其两代之好贤若此。

一四

   陕州巩、洛间,人多凿土而居。余自西秦归,遇雨,住窑中三日,吟诗未成。后二十年,年家子沈孝廉琨有《过陕》一联云:“人家半凿山腰住,车马都从屋上过。”直是代予作也。又《过高淳湖》云:“凉生宿鹭眠初稳,风静游鱼听有声。”

一五

   宋维藩字瑞屏,落魄扬州。卢雅雨为转运,未知其才,拒而不见。余为代呈《晓行》云:“客程无晏起,破晓跨驴行。残月忽堕水,村鸡初有声。市桥霜渐滑,野店火微明。不少幽居者,高眠梦不惊。”卢喜,赠以行资。苏州浦翔春《晓行》云:“早出弁山口,秋风袱被轻。背人残月落,何处晓鸡声?客冬影俱瘦,宵阑气更清。行行远树里,红日自东生。”二人不相识,而二诗相似,且同用“八庚”韵,亦奇。浦更有佳句云:“旧塔未倾流水抱,孤峰欲倒乱云扶。”又:“醉后不知归路晚,玉人扶着上花骢。”

一六

   杭州宴会,俗尚盲女弹词。予雅不喜,以为女之首重者目也,清胪不盼,神采先无。有王三姑者,雅好文墨,对答名流,人人如其意之所出。王梦楼侍讲作七古一章,中有八句云:“成君浮磬子登教,金醴曾经侍玉霄。谪降道缘犹未减,不将青眼看尘嚣。纨质由来兼黠慧,传神岂待秋波媚?轻云冉冉月宜遮,香雾潆潆花爱睡。”杭堇浦赠诗云:“晓妆梳掠逐时新,巧笑生春又善颦。道客胜常知客姓,目中莫谓竟无人。”“檀槽圆股晓生寒,也学曹刚左手弹。众里自嫌衰太甚,幸无老态被卿看。”

一七

   乾隆戊寅,卢雅雨转运扬州,一时名士,趋之如云。其时刘映榆侍讲掌教书院,生徒则王梦楼、金棕亭、鲍雅堂、王少陵、严冬友诸人,俱极东南之选。闻余到,各捐饩廪延饮于小全园。不数年,尽入青云矣。鲍见赠《玉堂仙人篇》,不及省记;仅记梦楼《偕全公魁使琉球》二首云:“一行金埒响琼琚,公子群过水竹居。卯发也须千万值,绮年多是十三余。将离更唱红兰曲,相忆应看青李书。鹦鹉香醪斟酌遍,不知凉月透交疏。”“那霸清江接海门,每随残照望中原。东风未与归舟便,北里空销旅客魂。尽夜华灯舞鹤鹆,三秋荒岛狎鲸鲲。他时若话悲欢事,衣上涛痕并酒痕。”余按:琉球国王贵戚子弟,皆傅脂粉,锦衣玉貌,能歌,以敬天使,故移尊度曲。汪舟次先生集中所咏,与梦楼同。

—八

   有某太史以《哭父》诗见示。余规之曰:“哭父,非诗题也。《礼》:‘大功废业。’而况于斩衰乎?古人在丧服中,三年不作诗。何也?诗乃有韵之文,在衰毁时,何暇挥毫拈韵?况父母恩如天地,试问:古人可有咏天地者乎?六朝刘昼赋六合,一时有‘疥骆驼’之讥。历数汉、唐名家,无哭父诗。非不孝也,非皆生于空桑者也。《三百篇》有《蓼莪》,古序以为刺幽王作。有‘陟岵’、‘陟屺’,其人之父母生时作。惟晋傅咸、宋文文山有《小祥哭母》诗。母与父似,略有间,到小祥哀亦略减;然哭二亲,终不可为训。”

一九

   常州庄荪菔太史《冬日》诗云:“磨来冻墨无浓色,典后朝衣有皱痕。”扬州程午桥太史赠唐改堂前辈云:“春生秋扇随新令,霉久朝衣检旧斑。”

二O

   常州顾文炜有《苦吟》一联云:“不知功到处,但觉诵来安。”又云:“为求一字稳,耐得半宵寒。”深得作诗甘苦。

二一

   人畏冷,卧必弯身。高翰起司马《宿明港驿》云:“灯昏妨睡频移背,衾薄愁寒屡曲腰。”野行者尝见牛背上负群鸟而行。鲁星村云:“春田牛背鸠争落,野店墙头花乱开。”船小者,人不能起立。程鱼门云:“别开新样殊堪哂,跪着衣裳卧读书。”

   黄星岩《随园偶成》云:“山如屏立当窗见,路似蛇旋隔竹看。”厉樊榭咏《崇先寺》云:“花明正要微阴衬,路转多从隔竹看。”二人不谋而合。然黄不如厉者,以“如”字与“似”字犯重。竹坨为放翁摘出百余句,后人当以为戒。

   戊戌九月,余寓吴中。有嘉禾少年吴君文溥来访,袖中出诗稿见示,云将就陕西毕抚军之聘,匆匆别去。予读其诗,深喜吾浙后起有人,而叹毕公之能怜才也。录其《游孤山》云:“春风欲来山已知,山南梅萼先破枝。高人去后春草草,万古孤山迹如扫。巢居阁畔酒可沽,幸有我来山未孤。笑问梅花肯妻我,我将抱鹤家西湖。”其他佳句,如:“不知新月上,疑是水沾衣。”“底事春风欠公道,儿家门巷落花多?”深得唐人风味。

二四

   巢县汤郎中,名懋纲,性高淡,如其吟咏。《早起》云:“老杏着东风,红芳几回变。何必远寻春,日日墙头见。昨夜雨无声,地上青苔遍。早起快登楼,钩帘进双燕。”他如:“溪清山影入,风动竹阴移。”“游山心在山,合眼飞岚绕。”真得静中三昧者。其子扩祖能诗,有父风;过随园见访不值,寄诗云:“花含宿雨柳含烟,隐士园林别有天。高卧白云人不见,一家鸡犬翠微巅。”

二五

   杭州符郎中,名曾,字幼鲁,诗主高淡。嵇相国为余诵其“三日不来秋满地,虫声如雨落空山”一联。余同召试,记其《斋宫》云:“寒云添暝色,老屋聚秋声。”咏《唐花》云:“当时不藉吹嘘力,少待阳和也自开。”《哭扬州马秋玉》云:“心死便为大自在,魂归仍返小玲珑。”小玲珑山馆者,马氏花园也;属对甚巧。《贺周石帆学士纳妾》云:“药炉经卷都抛却,只向灯前唤夜深。”尤蕴藉。

二六

   吴中七子,有赵损之而无张少华,二人交好,忽中道不终,都向余啧啧有言;而余亦不能为两家骑驿也。未十年,张一第而卒,赵亦殉难金川。史弥远云:“早知泡影须臾事,悔把恩仇抵死分。”信哉!少华《苏堤》三首云:“拍堤新涨碧于罗,堤上游人连臂歌。笑指纷纷水杨柳,那枝眠起得春多。”“碧琉璃净夜云轻,箫管无声露气清。好是柳阴花影里,月华如水踏莎行。”“沙棠衔尾按筝琶,邻舫停桡静不哗。云母窗中双鬓影,亭亭低映小红纱。”《消夏》云:“水厄不辞茶七碗,火攻愁对烛三条。”

二七

   王道士至淳有句云:“东风大是无知物,吹老春光昼转长。”黄星岩有句云:“饭余一睡都成例,五月何曾觉昼长。”陈古渔有句云:“静坐晴冬昼亦长。”三押“长”字,俱妙。

二八

   朱草衣《哭槎儿》云:“罗浮南海历秋冬,烟水云山隔万重。前日寄书书面上,红签犹写汝开封。”洪銮《赠徐小鹤》云:“早离讲席赋离居,知己逢难别易疏。正是开门逢去使,接君三月十三书。”严冬友《忆女》云:“料得此时依母坐,看封书札寄长安。”三诗,人传诵以为天籁;不知蓝本皆出于王次回。其《过妇家感旧》云:“归宁去日泪痕浓,锁却妆楼第二重。空剩一行遗墨在,丙寅三月十三封。”

二九

   余挂冠四十年,久不阅《缙绅》,偶有送者,撷之都非相识。偶读赵秋谷《题{缙绅)》云:“无复堪容位置处,渐多不识姓名人。”为之一笑。先生康熙己未翰林,至乾隆己未,而身犹强健,惟两目不能见物;与余为先后同年。相传所著《谈龙录》痛诋阮亭,余索观之,亦无甚抵牾。先生名执信,以国忌日演戏被劾,故有句云:“可怜一曲《长生殿》,直误功名到白头!”

三O

   祝太史芷塘以诗集见示,予小献茑荛,太史深为嘉纳。别后从京师寄怀云:“盖世才名大,游仙福量深。江河不废业,松柏后凋心。酌兕祈难老,将雏得好音。平生行乐处,古少莫论今。”孤踪淹丙舍,公亦返乡闾。一见笑谈剧,廿年倾倒余。定文丁敬礼,赋海木元虚。何日秦淮曲,相逢重起予?”

三一

咏古诗有寄托固妙,亦须读者知其所寄托之意,而后觉其诗之佳。卢雅雨先生长不满三尺,人呼“矮卢”,故《题李广庙》云:“明梗自有千秋貌,不在封侯骨相中。”薛皆三进士,门生甚少,《题{桃源图)》云:“桃花不相拒,源路自家寻。”余起病补官,年未四十,《题邯郸庙》云:“黄粱未熟天还早,此梦何妨再一回?”

三二

从古权贵在朝,未有能和协者。宋人《登山》诗云:“直到天门最高处,不能容物只容身。”唐人《闺情》云:“若非形与影,未必肯相容。”《宫词》云:“闻有美人新进入,六宫无语一齐愁。”又曰:“三千宫女如花貌,几个春来没泪痕?”皆可谓说尽世情。

三三

人有满腔书卷,无处张皇,当为考据之学,自成一家;其次,则骈体文,尽可铺排。何必借诗为卖弄?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惟李义山诗,稍多典故;然皆用才情驱使,不专砌填也。余续司空表圣《诗品》,第三首便曰《博习》,言诗之必根于学,所谓“不从糟粕,安得精英”是也。近见作诗者,全仗糟粕,琐碎零星,如剃僧发,如拆袜线,句句加注,是将诗当考据作矣。虑吾说之害之也,故续元遗山《论诗》,末一首云:“天涯有客号玲痴,误把抄书当作诗。抄到钟嵘《诗品》日,该他知道性灵时。”

三四

   宋人论诗,多不可解。杨蟠《金山》诗云:“天末楼台横北固,夜深灯火见扬州。”的是金山,不可移易。而王平甫以为是牙人量地界诗。严维:“柳塘春水慢,花坞夕阳迟。”的是静境,无人道破。而刘贡父以为“春水慢”不须“柳坞”。孟东野咏《吹角》云:“似开孤月口,能说落星心。”月不闻生口,星忽然有心。穿凿极矣,而东坡赞为奇妙。皆所谓好恶拂人之性也。

三五

   余素慕山左高凤翰之名,不得一见。初之朴太守为诵其《送人》一首,云:“君胡为者昨日来?青灯绿酒欢无涯。君胡为者今日去?挽断征鞭留不住。君来君去总伤神,不如悠悠陌路人。”高字南阜,晚年病臂,以左手作书。卢雅雨哭之云:“再散千金仍托钵,已残一臂尚临池。”高珍藏卫青印一方,临终,赠陕中刘介石刺吏。斗纽方寸,篆法虽佳,而玉已经火炙。余见之,颇不当意。按《明史》亦有卫青,此印未必便是汉大将军之物。

三六

   苏州袁秀才钺,自号青溪先生,嫉宋儒之学,著书数千言,专驳朱子;人以怪物目之。年八十余,犹生子;善医工书,诗多自适,不落古人家数。《明觉寺题壁》云:“灯火荧荧满法堂,僧家爱静却偏忙。亦知世上逍遥客,踏月吟诗到上方。”《夏日写怀》云:“风过静听松子落,雨余闲数药苗抽。”《冬暖》云:“似闵敝裘留质库,为开薄雾送朝暾。”颇见性情。青溪解“唯求则非邦也与?”“惟赤则非邦也与?”皆夫子之言,非曾点问也。人以为怪。不知《论语》何晏古注,原本作此解。宋王旦怒试者解“当仁不让于师”,“师”字作“众”字解,以为悖古。不知说本贾逵,并非杜撰。少所见之人,以不怪为怪。

三七

   元遗山讥秦少游云:“‘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拈出昌黎《山石》句,方知渠是女郎诗。”此论大谬。芍药、蔷薇,原近女郎,不近山石;二者不可相提而并论。诗题各有境界,各有宜称。杜少陵诗,“光焰万丈”;然而“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分飞蛱蝶原相逐,并蒂芙蓉本是双。”韩退之诗,“横空盘硬语”,然“银烛未销窗送曙,金钗半醉坐添春”,又何尝不是“女郎诗”耶?《东山》诗:“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周公大圣人,亦且善谑。

三八

   抱韩、杜以凌人,而粗脚笨手者,谓之权门托足。仿王、孟以矜高,而半吞半吐者,谓之贫贱骄人。开口言盛唐及好用古人韵者,谓之木偶演戏。故意走宋人冷径者,谓之乞儿搬家。好叠韵、次韵,刺刺不休者,谓之村婆絮谈。一字一句,自注来历者,谓之骨董开店。

三九

   余咏《春草》,一时和者甚多;独徐绪和“人”字韵云:“踏青渺渺前无路,埋玉深深下有人。”余为叹绝。其他则周青原云:“拾翠暗遗金钿小,踏青微碍绣裙低。”严冬友云:“坐来小苑同千里,梦去朱门又一年。”龚元超云:“春回地上人难测,绿到门前柳未知。”李参将炯云:“旷野有人知醉醒,荒园无主自高低。”诸作虽佳,皆不如徐之沉着也。惟程鱼门有“长共春来不共归”,七字殊觉大方;惜忘其全首。

四O

   作古体诗,极迟不过两日,可得佳构;作近体诗,或竟十日不成一首。何也?盖古体地位宽余,可使才气卷轴;而近体之妙,须不着一字,自得风流,天籁不来,人力亦无如何。今人动轻近体,而重古风,盖于此道,未得甘苦者也。叶庶子书山曰:“子言固然。然人功未极,则天籁亦无因而至。虽云天籁,亦须从人功求之。”知言哉!

四一

   诗人家数甚多,不可硜硜然域一先生之言,自以为是,而妄薄前人。须知王、孟清幽,岂可施诸边塞?杜、韩排募,未便播之管弦。沈、宋庄重,到山野则俗。卢仝险怪,登庙堂则野。韦、柳隽逸,不宜长篇。苏、黄瘦硬,短于言情。悱恻芬芳,非温、李、冬郎不可。属词比事,非元、白、梅村不可。古人各成一家,业已传名而去。后人不得不兼综条贯,相题行事。虽才力笔性,各有所宜,未容勉强;然宁藏拙而不为则可,若护其所短,而反讥人之所长,则不可。所谓以宫笑角、以白诋青者,谓之陋儒。范蔚宗云:“人识同体之善,而忘异量之美。此大病也。”蒋苕生太史《题〈随园集〉》云:“古来只此笔数枝,怪哉公以一手持。”余虽不能当此言,而私心窃向往之。

四二

   古人门户虽各自标新,亦各有所祖述。如《玉台新咏》、温、李、西昆,得力于《风》者也。李、杜排募,得力于《雅》者也。韩、孟奇崛,得力于《颂》者也。李贺、卢仝之险怪,得力于《离骚》、《天问》、《大招》者也。元、白七古长篇,得力于初唐四子;而四子又得之于庾子山及《孔雀东南飞》诸乐府者也。今人一见文字艰险,便以为文体不正。不知“载鬼一车”、“上帝板板”,已见于《毛诗》、《周易》矣。

四三

   诗宜朴不宜巧,然必须大巧之朴;诗宜淡不宜浓,然必须浓后之淡。譬如大贵人,功成宦就,散发解簪,便是名士风流。若少年纨挎,遽为此态,便当笞责。富家雕金琢玉,别有规模;然后竹几藤床,非村夫贫相。

四四

   牡丹诗最难出色。唐人“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之句,不如“嫩畏人看损,娇疑日炙消”之写神也。其他如:“应为价高人不问,恰缘香甚蝶难亲。”别有寄托。“买栽池馆疑无地,看到子孙能几家?”别有感慨;宋人云:“要看一尺春风面。”俗矣!本朝沙斗初云:“艳薄严妆常自重,明明薄醉要人扶。”裴春台云:“一栏并力作春 色,百卉甘心奉盛名。”罗江村云:“未必美人多富贵,断无仙子不楼台。”胡稚威云:“非徒冠冕三春 色,真使能移一世心。”程鱼门云:“能教北地成香界,不负东风是此花。”此数联,足与古人颉颃。元人贬牡丹诗云:“枣花似小能成实,桑叶虽粗解作丝。惟有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晁无咎《并头牡丹》云:“月下故应相伴语,风前各自一般愁。”

四五

   诗以比兴为佳。王孟亭箴舆守怀庆时,与卢中丞焯同寅。王被劾罢官。二十年后,卢为浙江巡抚。王往见之,卢相待甚优,许其荐举。而王自伤老矣,不欲再谈往事。《西湖小集》诗云:“再移画舫春应老,重拨朱弦恨转生。”

四六

   江阴翁明经照,字朗夫,馆嵇相国家。相公非朗夫倡和不吟诗,人呼为“诗媒”。雍正乙卯,以鸿博荐。朗夫谢诗云:“此身得遇裴中令,不向香山老一生。”一时传诵。朗夫有《春柳》云:“千里因依惟夜月,一生消受是东风。迎来桃叶如相识,猜得杨枝是小名。”皆佳句也。平生有谦癖,拜起纡迟;年登八十,犹熏衣饰貌,寸髭不留。余初相见,知其多礼,乃先跪叩头,逾时不起。先生愕然。余告人曰:“今日谦过朗夫矣!”

四七

   李啸村《虎丘竹枝词》,已极新艳。而杨次也先生《西湖竹枝》,乃更过之。李云:“横塘七里路西东,侍女如云踏软红。才到寺门欢喜地,一时花下笋舆空。”“仰苏楼畔石梯悬,步步弓鞋剧可怜。五十三参心暗数,欹斜扶遍阿娘肩。”“佛座烧香一瓣新,慈云低覆落花尘。不妨诉尽痴儿女,那有如来更笑人?”“女冠装裹认依稀,只少穿珠百八围。岂是闺人真好道,阿侬爱着水田衣。”杨云:“自翻黄历拣良辰,几日前头约比邻。郎自乞晴侬乞雨,要他微雨散闲人。”“斟酌衣裳称体难,回时暄热去时寒。侍儿会得人心意,半臂轻绵隔夜安。”“乍晴时节好天光,纨绮风来扑地香。花点胭脂山泼黛,西湖今日也浓妆。”“乌油小轿两肩扶,纰缦窗纱有若无。里面看人原了了,不知人看可模糊。”“时样梳妆出意新,鄂王坟上小逡巡。抬头一笑匆匆去,不避生人避熟人。”“游人鱼贯各分行,就里妍媸略自量。老婢当头娘押尾,垂髫娇女在中央。”“珠翠丛中逞别才,时新衣服称身裁。谁知百裥罗裙上,也画西湖十景来?”“白石敲光细火红,绣襟私贮小金筒。口中吹出如兰气,侥幸何人在下风?”“苔阴小立按双鬟,贴地弓鞋一寸弯。行转长堤无气力,累人搀着上孤山。”“白舫青尊挟妓游,语音轻脆认苏州。明知此地湖山胜,偏要违心誉虎丘。”“悄密行踪自戒严,朱藤轿子绿垂檐。轻风毕竟难防备,故拣人丛揭轿帘。”“朋侪游兴略相同,里外湖桥宛转通。觌面几番成一笑,刚才分路又相逢。”“画舫人归一字排,半奁春水净如揩。斜阳独上长堤立,拾得花间小凤钗。”黄莘田先生《虎丘竹枝》云:“昏崖老树落朱藤,漏出红纱隔叶灯。不畏霓裳有风露,吹笙楼上坐三层。”“斑竹薰笼有旧恩,湘妃节节长情根。吴娘酷爱衣香好,个个将钱买泪痕。”“千点琉璃八角亭,剑池寒水浸华星。天生一片笙歌石,留与千人广坐听。”“画鼓红牙节拍繁,昆山法部斗新翻』匝郎年少何戡老,海燕亭前较一番。”“楼前玉杵捣红牙,帘下银灯索点茶。十五当垆年少女,四更犹插满头花。”“湘帘画楫趁新凉,衣带盈盈隔水香。好是一行乌桕树,惯遮珠舫坐秋娘。”又《西湖竹枝》云:“画罗纨扇总如云,细草新泥簇蝶裙。孤愤何关儿女事,踏青争上岳王坟。”“梨花无主草堂青,金缕歌残翠黛凝。魂断萧萧松柏路,满天梅雨下西陵。”三人《竹枝》,皆冠绝一时。又,程太史午桥《虹桥竹枝》云:“青溪碧草两悠悠,酒地花场易惹愁。月暗玉钩人散后,冷萤飞上十三楼。”“米家舫子只琴书,秋水新添二尺余。一带管弦归棹晚,桥边帘幕上灯初。”“游人争唤酒家船,儿女心情更可怜。未出水关三四里,家家开阁整花钿。”“不厌朝阴爱晓晴,园林相倚百花生。梨红杏白休轻唤,帘底防人认小名。”“法海桥头酒半阑,水嬉烟火尽余欢。笑他避客双环女,一半搴帘侧鬓看。”

四八

   岳大将军钟琪,为一代名将;容状奇伟,食饮兼人,而工于吟诗。丙辰赦归后,种菜于四川之百花洲。尹文端公赠诗云:“他日玉书传诏日,江天何处觅渔翁?”未几,王师征金川,果复起用。《过邯郸题壁》云:“只因未了尘寰事,又作封侯梦一场。”周兰坡学士祭告西岳,所过僧壁山岩,见题诗甚佳,字亦奇古,款落“容斋”,不知即岳公也。

四九

   明将军瑞殉节缅甸,赐谥忠烈,工于吟诗。《雨中过石门》云:“自怜马上囊键客,独立溪边问渡船。”《元夜归省》云:“陌上晚烟飞素练,渡头残雪踏银沙。”《送弟瑶林使乌斯藏》云:“寒分百战袍,渴共一刀血。”皆名句也。弟明义、字我斋,诗尤娴雅。其《醉后听歌》云:“官柳萧萧石路平,欢场回首隔重城。可怜骄马情如我,步步徘徊不肯行。”“凉风吹面酒初醒,马上敲诗鞭未停。寄语金吾城慢闭,梦魂还要再来听。”又,《偶成》云:“东风不解瞒人度,才入竹来便有声。”《早起》云:“平明钟鼓严寒夜,不负香衾有几人?”将军三娶名媛,皆见逐于姑,有放翁之恨。最后娶都统常公季女,伉俪甚笃。征缅时,夫人送行诗,有“但愿同凋并蒂莲”之句。公果死节,而夫人亦自缢。

五O

   京师故事:凡缙绅陪吊于丧家者,闻前辈至,则易吉服相见;然有易有不易者,以来客之未必皆前辈也。余陪吊于座主甘大司马家,忽闻徐蝶园相公来,则满堂尽吉服矣。公名元梦,康熙癸丑进士,与韩慕庐同年,满朝公卿,皆其后辈。时年九十余,短身赤鼻,面少须髯。诗宗盛唐。《送人出塞》云:“君到居庸北,应怜一雁回。沙平疑地尽,山豁讶天开。落日重关闭,秋风万马来。勉旃从此役,莫上望乡台。”大学士舒公赫德,其孙也。

五一

   苏州逸园,离城七十里,在西碛山下,面临太湖,古梅百株,环绕左右,溪流潺潺,渡以石桥;登腾啸台,望飘渺诸峰,有天际真人想。主人程钟,字在山,隐士也。妻号生香居士。夫妇能诗。有绝句云:“高楼镇日无人到,只有山妻问字来。”可想见一门风雅。予探梅邓尉,往访不值。次日,程君入城作答,须眉清古,劝续前游,而予匆匆解缆。逾年再至苏州,程君已为异物。记其《杂咏》一首云:“樵者本在山,山深没樵径。不见采樵人,樵声谷中应。”

五二

   诗家活对最妙。宋人《赠某》云:“每怜民若子,还喜稻成孙。”真山民咏《杜鹃》云:“归心千古终难白,啼血万山都是红。”华亭李进《哭友》云:“诔词作自先生妇,遗稿归于后死朋。”王介祉咏《牡丹》云:“相公自进姚黄种,妃子偏吟李白诗。”李穆堂《贺安溪相公生子》云:“其间原必有,几日辨之无。”沈淑园《登陶然亭》云:“每来此地皆重九,有约同游至再三。”胡宗绪祭酒《赠友》云:“两人拍手齐大笑,一路同行到小姑。”皆活对也。

   扬州为盐贾所居,风尚侈靡。崔尚书应阶诗云:“青山也厌扬州俗,多少峰峦不过江。”郑板桥诗云:“千家生女先教曲,十里栽花当种田。”

五四

   常熟陈见复先生为海内经师,而诗极风韵。《悼亡》云:“出门交寡入门求,晤语居然近上流。寂寞于陵停织屦,他时谁与谥黔娄?”“何必他生订会期,相逢即在梦来时。乌啼月落人何处?又是一番新别离。”中进士,不殿试而归,曰:“马力健知游冀北,橹声柔觉到江南。”“题名浪逐看花伴,去国还同落第人。”

五五

   钱稼轩司寇之女,名孟钿,嫁崔进士龙见,为富平令。严侍读从长安归,夫人厚赠之。严问:“至江南,带何物奉酬?”曰:“无他求,只望寄袁太史诗集一部。”其风雅如此。因诵其五言云:“啼乌空绕树,残梦只随钟。”有《浣青集》行世。其号“浣青”者,欲兼浣花、青莲而一之也。夫人通音律,尝在秋帆中丞座上,听客鼓琴,曰:“角声多,宫声少,且多杀伐之音。何也?”问客,果从塞外军中来。余庚申夏,乘舟北上,遇稼轩南归:时未中状元也。见其手抱幼女,才周啐,今四十八年矣。在杭州见夫人,谈及此事。夫人笑云:“所抱者,即年侄女也。”余故题其诗册有云:“尔翁南下赋归欤,值我新婚北上初。水面匆匆通数语,怀中正抱女相如。”

五六

   诗有有篇无句者,通首清老,一气浑成,恰无佳句令人传诵。有有句无篇者,一首之中,非无可传之句,而通体不称,难入作家之选。二者一欠天分,一欠工夫。必也有篇有句,方称名手。

五七

   杭州布衣吴颖芳,字西林,博学多闻,尝自序其诗曰:“古人读书,不专务词章,偶尔流露讴吟,仅抒所蓄之一二。其胸中所贮,渊乎其莫测也。递降而下,倾泻渐多。逮至元、明,以十分之学,作十分之诗,无余蕴矣。次焉者,或溢其量以出。故其经营之处,时露不足;如举重械,虽同一运用,而劳逸之态各殊。古人胜于近代,可准是以观。”予尝试武童,见有开弓至十石而色变手战者。晓之曰:“汝务十石之名,而丑态尽露;何若用五石、六石之从容大方乎?”颇与吴言相合。

   西林与杭、厉诸公同时角逐。及诸公俱登科第,而西林如故也。故咏《笋腊》结句云:“回头看同队,一一上云烟。”又,《答客至》曰:“田间住却携锄手,来与诸公话白云。”

五八

   诗须善学,暗偷其意,而显易其词。如《毛诗》:“嗟我怀人,置彼周行。”唐人学之,云“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是也。唐人诗云:“忆得去年春风至,中庭桃李映琐窗。美人挟瑟对芳树,玉颜亭亭与花双。今年花开如旧时,去年美人不在兹。借问离居恨深浅,只应独有庭花知。”宋入学之云:“去年除夕归自北,行李到门天已黑。今年除夕客南方,雪满关山归不得。老妻望我眼将穿,只道今年似去年。古树夕阳鸦影乱,犹同小女立门前。”

五九

   白香山诗云:“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使当时身早死,两人真伪有谁知?”宋人反其意,曰:“少年胯下安无忤,老父圯边愕不平。人物若非观岁暮,淮阴何必减文成?”

六O

   毗陵王艺山明府,女玉瑛,字采薇,嫁孙星衍秀才,伉俪甚笃,年二十四而夭。秀才求予志墓。其《舟过丹徒》云:“幽行已百里,村落半柴扉。只鸟时依树,孤萤不上衣。月高人影小,潮定橹声稀。沿水星星火,归惊宿鹭飞。”其他佳句,如:“户低交叶暗,径小受花深。”“研墨污罗袖,看鱼落翠钿。”“虫依香影垂帘网,蛾怯晨光堕帐纱。”“一院露光团作雨,四山花影下如潮。”皆妙绝也。秀才后中丁未榜眼;采薇竟不及见,悲夫!

六一

   李北海见崔颢投诗曰:“十五嫁王昌。”骂曰:“小儿无礼!”秦少游见孙莘老投诗曰:“平康在何处?十里带垂杨。”孙骂曰:“小子又贱发尸二前辈方严相似,而考其生平,均非能作诗者。

六二

   镇江布衣李琴夫咏《佛手》云:“白业堂前几树黄?摘来犹似带新霜。自从散得天花后,空手归来总是香。”咏佛手至此,可谓空前绝后矣。

六三

   余少贫不能买书,然好之颇切。每过书肆,垂涎翻阅;若价贵不能得,夜辄形诸梦寐。曾作诗曰:“塾远愁过市,家贫梦买书。”及作官后,购书万卷,翻不暇读矣。有如少时牙齿坚强,贫不得食;衰年珍羞满前,而齿脱腹果,不能餍饫,为可叹也!偶读东坡《李氏山房藏书记》,甚言少时得书之难,后书多而转无人读:正与此意相同。

六四

   黄石牧太史言:“秦禁书,禁在民,不禁在官;故内府博士所藏,并未亡也。自萧何不取,项羽烧阿房,而书亡矣。”年家子高树程咏《萧相》云:“英风犹想入关初,相国功勋世莫如。独恨未离刀笔吏,只收图籍不收书。”

六五

   扬州转运使朱子颖,工画能诗。王梦楼为诵其佳句云:“一水涨喧人语外,万山青到马蹄前。”

六六

   老年之诗多简练者,皆由博返约之功。如陈年之酒,风霜之木,药淬之匕首;非枯槁简寂之谓。然必须力学苦思,衰年不倦,如南齐之沈麟士,年过八旬,手写三千纸,然后可以压倒少年。

六七

   上官仪诗多浮艳,以忠获罪。傅玄善言儿女之情,而刚正嫉恶,台阁生风。扬子云自拟《周易》,乃附新莽。余中请禁探花,而后以赃败。席豫一生不作草书,而荐安禄山公正无私。

六八

   余门生谈羽仪,字毓奇,家富而好买书;自署一联曰:“闭户自知精力减;贮书还望子孙贤。”

六九

   宋严有翼诋东坡诗,“误以葱为韭,以长桑君为仓公,以摸金校尉为摸金中郎。”所用典故,被其捃摘,几无完肤。然七百年来,人知有东坡,不知有严有翼。

七O

   用事如用兵,愈多愈难。以汉高之雄略,而韩信只许其能用十万。可见部勒驱使,谈何容易!有梁溪少年作怀古诗,动辄二百韵。予笑曰:“子独不见唐人《咏蜀葵》诗乎?”其人请诵之。曰:“能共牡丹争几许,被人嫌处只缘多。”

七一

   某太史掌教金陵,戒其门人曰:“诗须学韩、苏大家,一读温、李,便终身入下流矣。”余笑曰:“如温、李方是真才,力量还在韩、苏之上。”太史愕然。余曰:“韩、苏官皆尚书、侍郎,力足以传其身后之名。温、李皆末僚贱职,无门生故吏为之推挽,公然名传至今,非其力量尚在韩、苏之上乎?且学温、李者,唐有韩倔,宋有刘筠、杨亿,皆忠清鲠亮人也。一代名臣,如寇莱公、文潞公、赵清献公,皆西昆诗体,专学温、李者也,得谓之下流乎?”

七二

   “传”字“人”旁加“专”,言人专则必传也。尧、舜之臣只一事,孔子之门分四科,亦专之谓也。唐人五言工,不必七言也;近体工,不必古风也。宋以后,学者好夸多而斗靡。善乎方望溪云;“古人竭毕生之力,只穷一经;后人贪而兼为之,是以循其流而不能溯其源也。”

七三

   乾隆丙辰,召试博学宏词。海内荐者二百余人。至九月而试保和殿者一百八十人。诗题是《山鸡舞镜》七排十二韵,限“山”字。刘文定公有句云:“可能对语便关关。”上深嘉奖,亲拔为第一,遂以编修,致身宰相。二百人中,年最高者,万九沙先生讳经;最少者为枚。全谢山庶常作《公车征士录》,以先生居首,枚署尾。己亥枚还杭州,先生之少子名福者,持先生小像索诗。余题一律,有“当年丹诏召耆英,骥尾龙头记得清”之句。诗载集中。

七四

   明洪紫溪自言:“三十年读书,才消得胸中‘状元’二字。”陋哉言乎!如欲状元之名副其实,则“状元”二字,胸中不可一日忘也。如倚状元为骄人之具,则“状元”二字,胸中不可一日不忘也。何待读书三十年哉?味其言,紫溪自以为忘,正其终身不忘之证。同年钱文敏公《胪唱第一口号》云:“自惭才出刘蒉下,独对春风转厚颜。”其胸襟出紫溪上矣!

七五

   郑夹漈极夸杜征南之注《左传》、颜师古之注《汉书》,妙在不强不知以为知。杜不长于鸟兽虫鱼,颜不长于天文地理,故俱缺之,不假他人以訾议也。余谓作诗亦然,青莲少排律,少陵少绝句,昌黎少近体。善藏其短,而长乃愈见。

七六

   《大雅》:“文王在上”。《毛传》:称文王受命而作。然则文王生而谥文乎?自以为“于昭于天”乎?郑笺“平王之孙”为“平正之王”,“成王不敢康”为“成此王功,不敢自安逸”,“不显成康”亦解为“成安祖考之道”:皆舍先王之谥法,而逞其穿凿之臆说。朱子驳而正之,是矣。

七七

   顾宁人曰:“夫其巧于和人者,其胸中本无诗,而拙于自言者也。”又曰:“舍近今恒用之字,而借古字之通用以相矜者,此文人之所以自文其陋也。”

七八

   人悦西施,不悦西施之影。明七子之学唐,是西施之影也。

七九

   皋陶作歌,禹、稷无闻;周、召作诗,太公无闻;子夏、子贡可与言诗,颜、闵无闻。人亦何必勉强作诗哉?

八0

   《宋史》:“嘉祜间,朝廷颁阵图以赐边将。王德用谏曰:‘兵机无常,而阵图一定;若泥古法,以用今兵,虑有偾事者。”《技术传》:“钱乙善医,不守古方,时时度越之,而卒与法会。”此二条,皆可悟作诗文之道。    

八—

   崔念陵进士,诗才极佳;惜有五古一篇,责关公华容道上放曹操一事。此小说演义语也,何可入诗?何屺瞻作札,有“生瑜”、“生亮”之语,被毛西河诮其无稽;终身惭悔。某孝廉作关庙对联,竟有用“秉烛达旦”者;俚俗乃尔,人可不学耶?

八二

   宋曾致尧谓李虚己曰:“子诗虽工,而音韵犹哑。”《爱日斋诗话》曰:“欧公诗,如闺中孀妇,终身不见华饰。”味此二语,当知音韵、风华,固不可少。

八三

   某太史自夸其诗:不巧而拙,不华而朴,不脆而涩。余笑谓曰:“先生闻乐,喜金丝乎?喜瓦缶乎?入市,买锦绣乎?买麻臬乎?”太史不能答。

卷  六

   王荆公作文,落笔便古;王荆公论诗,开口便错。何也?文忌平衍,而公天性拗执,故琢句选词,迥不犹人。诗贵温柔,而公性情刻酷,故凿险缒幽,自堕魔障。其平生最得意句云:“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余以为首句是乞儿向阳,次句是村童逃学。然荆公恰有佳句,如:“近无船舫犹闻笛,远有楼台只见灯。”可谓生平杰作矣。

宋沈朗奏:“《关雎》,夫妇之诗,颇嫌狎亵,不可冠《国风》。”故别撰《尧》、《舜》二诗以进。敢翻孔子之案,迂谬已极;而理宗嘉之,赐帛百匹。余尝笑曰:“《易》以《乾》、《坤》二卦为首,亦阴阳夫妇之义。沈朗何不再别撰二卦以进乎?”且《诗经》好序妇人:咏姜螈则忘帝喾,咏太任则忘太王:律以宋儒夫为妻纲之道,皆失体裁。

顾宁人言:“《三百篇》无不转韵者。唐诗亦然。惟韩昌黎七古,始一韵到底。”余按《文心雕龙》云:“贾谊、枚乘,四韵辄易,刘歆、桓谭,百韵不迁:亦各从其志也。”则不转韵诗,汉、魏已然矣。

   今诗称“篇什”者,本《左传》所谓“以什其车,必克”之义。“什”者,十人为耦也。《国风》诗少,可以同卷;《雅》、《颂》篇多,故每十为卷,而即以卷首之篇为什。

   晏子以二桃杀三士,事本荒唐;后人演为《梁父吟》,尤无意味。而孔明好吟之,殊不可解。秋胡一妒妇,刘知几《史通》诋之甚力。乃乐府外,前人又有诗云:“郎心叶荡妾冰清,郎说黄金妾不应。若使偶然通一语,半生谁信守孤灯?”

   杨用修笑今之儒者,皆宋儒之应声虫。吾以为孔颖达真郑康成之应声虫也。最可笑者,郑注“曾孙来止,以其妇子”,以“曾孙”为成王,“妇子”为王后太子。王肃非之云:“劝农不必与王后太子同行。”而孔颖达以为:“圣贤所训,与日月同悬。”其识见之谬如此,安得不误认王世充为真主乎?

   安徽方伯陈密山先生,讳德荣,人淳朴而诗极风趣。每瞻园花开,必招余游赏,不以属吏待。适阶下蚁斗,公用扇拂之,作诗云:“退食展良觌,逍遥步深院。树根见群蚁,纷纷方交战。呼童前布席,拂以蒲葵扇。顷刻缘草根,求穴各奔窜。伊有记事臣,载笔应上殿。大书某日月,两军正相见。忽然风扬沙,师溃互踏践。收队各依垒,蓄锐更伺便。人生亦倮虫,扰扰盈赤县。嗜欲各有求,情伪递相煽。吞噬蠢然动,吉凶见常变。岂无飞仙人,乘鸾注遐盼?”余按宋人诗云:“瞧螟杀敌蚊眉上,蛮触交争蜗角中。何异诸天观下界,一微尘里斗英雄?”即此意也。先生《郊行》云:“芳园青草绿离离,好是人家祭扫时。何处纸钱烧不尽,东风吹上野棠枝?”又,《女儿曲》云:“睡眼朦胧春梦觉,不知额上有梅花。”

   鲁星村《得雨》诗云:“一雨人心定,歌声四野闻。”何南园《春雨》诗云:“芳草不知春,—一雨猛然省。”曹澹泉《偶成》云:“东风力尚微,一雨众山绿。”同用“一雨”二字,俱可爱。

   福建郑王臣,为兰州太守,年未六十,以弟丧乞病归。《留别寅好》云:“畏闻使过频移疾,懒答人言但托聋。”《闺情》云:“最怜待月湘帘下,银烛烟多怕点灯。”俱暗用故事,使人不觉。杭堇浦题其《归来草》云:“东京风俗由来厚,每为期功便去官。陈实、谯玄吾目汝,莼鲈人错比张翰。”“东皋舒啸复西畴,人较柴桑更远游。《七录》异时标别集,竟应题作郑兰州。”在随园小住,一日,买书两船,打桨而去。

一O

   湖州徐溥雨亭,在金陵为人司织局;每吟诗,与机声相和。《钱塘竹枝》云:“芳心脉脉夜迢迢,郎在江南第几桥?欲寄尺书写肠断,西湖只恨不通潮。”“落尽杨花郎未归,空烦刀尺制罗衣。人前怕卷珠帘看,蝴蝶一双相对飞。”《虎丘题壁》云:“好景半藏峰顶寺,美人多住水边楼。”

一一

常熟王介祉之弟,名岱,字次岳,能继其家风。宿随园见赠云:“贫分鹤俸还留客,老惜鸿才尚著书。”其他句云:“片雨前村过,微云半岭阴。”“故山解慰归人望,隔水先迎一髻青。”《清明》云:“忽忽春光过半时,浴蚕天气雨如丝。无端柳色侵书幌,忆着河桥折处枝。”

一二

锡山邹世楠过孟庙,梦悬对句云:“战国风趋下,斯文日再中。”觉而异之。遍观廊庑,无此十字。后数年过苏州,得黄野鸿集读之,乃其集中句也。岂孟子爱之,而冥冥中书以自娱耶?田实发《题孟庙》云:“孔门功冠三千士,周室生虚五百年。”似逊黄作。黄以论诗忤沈归愚,故吴人多摈之。然其佳句,自不可掩。《夜归》云:“儿童喧笑各纷纷,未解灯前刺绣纹。夜半醉归人不觉,叩门独有老妻闻。”

一三

在都,余与金质夫文淳、裘叔度日修居最相近。金棋劣于裘,而偏欲饶裘。金移居,裘以诗贺云:“追趋秘阁两年余,一日何曾赋索居?雪苑对裁新著稿,风帘同校旧抄书。吟筒惠我宁嫌数,棋局饶人实自誉。早有声华传白下,故知名士定无虚。”余作七古一首,中四句云:“我愿同年如春树,枝枝叶叶相依附。不愿同年如落花,鸾漂凤泊飞天涯。”裘读而叹曰:“子才终竟有性情。”呜呼!此皆四十年前事。今裘官至尚书,声施赫奕;而质夫为太守,两遭罪遣,谪戍以死。岂亦如花之飞茵飞溷,各有前因耶?金死后,余搜其遗诗,了不可得;仅得其《游张园》云:“绿杨门外板桥横,新水如船接岸平。三月春寒花尚浅,一帘烟重雨初成。欹危瘦竹扶衰步,高下疏畦入晚晴。莫便酒阑催晚棹,野怀吾欲与鸥盟。”《偶成》云:“一虫吟到晓,两客淡无言。”

一四

   阎百诗云:“百里不同音,千年不同韵。《毛诗》凡韵作某音者,乃其字之正声,非强为押也。”焦氏《笔乘》载:古人“下”皆音“虎”:《卫风》云:“于林之下”,上韵为“爰居爰处”;《凯风》云:“在浚之下”,下韵为“母氏劳苦”;《大雅》云:“至于岐下”,下云:“率西水浒”。“服”皆音“迫”:《关雎》云:“寤寐思服”,下韵为“辗转反侧”;《候人》云:“不濡其翼”,下句为“不称其服”;《离骚》云:“非时俗之所服”,下句为“依彭咸之遗则”。“降”皆音“攻”:《草虫》云;“我心则降”,下句为“忧心忡忡”;《旱麓》云:“福禄攸降”,上韵为“黄流在中”。“英”皆音“央”:《清人》云:“二矛重英”,下句为“河上乎翱翔”;《有女同车》云:“颜如舜英”,下句为“佩玉将将”;《楚词》云:“华采衣兮若英”,下句为“烂昭昭兮未央”。“风”皆读“分”:《绿衣》云:“凄其以风”,下句为“实获我心”;《晨风》云:“鸵彼晨风”,下句为“郁彼北林”;《熏民》云:“穆如清风”,下句为“以慰其心”。“忧”皆读“口要”:《黍离》云:“谓我心忧”,上句为“中心摇摇”;《载驰》云:“我心则忧”,上句为“言至于漕”;《楚词》云:“思公子兮徒离忧”,上韵为“风飒飒兮本萧萧”。其他则“好”之为“吼”,“雄”之为“形”,“南”之为“能”,“仪”之为“何”,“宅”之为“托”,“泽”之为“铎”:皆玩其上下文,及他篇之相同者,而自见。“风”字,《毛诗》中凡六见,皆在“侵”韵,他可类推。朱子不解此义,乃以后代诗韵,强押《三百篇》,误矣!至于“委蛇”二字有十二变,“离”字有十五义,“敦”字有十二音:徐应秋《谈荟》言之甚详。

一五

   王氏《续通考》言:“唐武夷山人吴械深恶沈约、周颐之韵,以为穿凿无理。乃稽考《毛诗》、《周易》、《尚书》,而别为韵书,分‘麻’‘遮’、‘归’‘飞’为二,合‘东’‘冬’、‘江’‘阳’为一。”予以为此《洪武正韵》之先声也。然积习已久,虽帝王之力,尚不能挽;况其下乎?文公逆祀,去者三人;定公顺祀,叛者三人。商鞅废井田而天下怨,王莽复井田而天下怨。一改旧习,人以为怪。从前解经者,河北宗王,河南宗郑。今之经解,专宗程、朱,亦《诗韵》类耳。

一六

   山左朱文震,字青雷,在慎郡王藩邸;善画,能诗,兼工篆刻。偶宿随园,为镌小印二十余方。余惊其神速。君笑曰:“以铁画石,何所不靡?凡迟迟云者,皆故作身份耳。”记其《红桥晚步》云:“西风开遍野棠花,垂柳丝丝数点鸦。多少画船归欲尽,夕阳偏恋玉钩斜。”《过扬子江》云:“笑对篷窗酒一罂,黄梅时节恰扬龄。凭君说尽风波恶,贪看金、焦漫不听。”《雨霁》云:“雨霁碧天阔,夕阳蝉复吟。偶然行树下,余点湿衣襟。”

一七

   杨公子搢,父笠湖公,刺邛州。公子自任上归,其弟蓉裳索蜀中土宜。公子赠蜀椒、雅莲,附诗云:“宦久并无囊,土物置何许?且开药笼看,赠子辛与苦。”有《雨后》一联云:“坐吹紫玉树声杂,行近白莲人影香。”《渔父词》云:“若使樵青绝世,闲身愿作渔童。”

一八

   随园西有放生庵。余偶至其地,见僦居一寒士,衣敝履穿,几上有诗稿,题是《夏日杂吟》,云:“香焚宝鸭客吟哦,万轴牙签手遍摩。此事未知何日了,著书翻恨古人多。”余惊问姓名。曰:“丁珠,字贯如,怀宁人,访亲不值,流落于此。”因小有馈赠,劝其攻诗。作札,荐与安庆太守郑公时庆。郑拔作府案首入学,次年即举乡试。记其《遣怀》云:“我口所欲言,已言古人口。我手所欲书,已书古人手。不生古人前,偏生古人后。一十二万年,汝我皆无有。等我再来时,还后古人否?”《咏淮阴侯》云:“淮阴当穷时,乞食一饿殍。及其封王后,被诛尤草草。穷不能自保,达不能自保:万古称人杰,为之一笑倒。”陈古渔尤爱其“江心浪险鸥偏稳,船里人多客自孤”之句。

一九

   乙酉乡试,徽州汪秀才廷防,以诗受业。《路过淳安》云:“扁舟一叶枕江滨,邑小如村俗尚淳。出郭千家围竹木,浪游五日识风尘。云垂有脚疑成雨,水落无声欲断津。偻指故园归信早,天涯极目倚闾人。”俄而竟以丁忧归。

二O

    卢抱经学士,有《张迁碑》,拓手甚工。其同年秦涧泉爱而乞之,卢不与。一日,乘卢外出,入其书舍,攫至袖中。卢知之,追至半途,仍篡取还。未半月,秦暴亡。卢往奠毕,忽袖中出此碑,哭曰:“早知君将永诀,我当时何苦如许吝耶?今耿耿于心,特来补过。”取帖出,向灵前焚之。予感其风义,为作诗云:“一纸碑文赠故交,胜他十万纸钱烧。延陵挂剑徐君墓,似此高风久寂寥。”

二一

卢抱孙先生转运扬州,名流毕集,极东南坛坫之盛。己卯十月,余饮署中,见其少子谟,年甫十五六,玉雪可念。后三十年,家籍没矣。公子虽举孝廉,而飘泊无归。《上渤海公》二首,云:“城旦余生剩藐孤,十年飘泊到江湖。桐花久堕怀中羽,香饭谁抛屋上乌?踽踽葛衣留冻骨,栖栖蹇足耐征途。年来鸡鹜同争食,不是当年小凤雏。”“拂拭知谁眼独青?褵徙弱鸟许梳翎。量来碧海输愁浅,嗅到黄粱感涕零。将母谁怜栖逆旅?忍饥犹勉诵残经。箫声吹彻吴门市,敢望山阳旧雨听?”

二二

用巧无斧凿痕,用典无填砌痕,此是晚年成就之事。若初学者,正要他肯雕刻,方去费心;肯用典,方去读书。

二三

   宝山范秀才起凤,字瘦生,有诗癖。咏《梅》云:“微月云际升,独鹤踏花影。”又:“风急众香齐渡水,夜深孤月独当天。”皆可喜也。万华峰应馨赠云:“瘦真同鹤立,命若与仇谋。”其困踬可想。《送别》云:“酒惟可化当前泪,诗尚能传别后情。”咏《桃源》云:“树木自生无税地,子孙常读未烧书。”“避地不知谁日月,成仙可惜废君臣。”范后遭奇祸,竟得脱免,终落托以死。

二四

   吴下进士苏汝砺,宰黄陂。有句云:“水面星疑落,船头树似行。”与宋人“山远疑无树,湖平似不流”相似。吾乡王麟徵有句云:“鸟翻仍恋树,波定尚摇人。”与宋人“窥鱼光照鹤,洗钵影摇僧”相似。李铁君:“斗禽双堕地,交蔓各升篱。”与唐人“惊蝉移别树,斗雀堕闲庭”相似。

二五

   诗情愈痴愈妙。红兰主人《归途赠朱赞皇》云:“大漠归来至半途,闻君先我入京都。此宵我有逢君梦,梦里逢君见我无?”许宜嫫《寄外》云:“柳风梅雨路漫漫,身不能飞着翅难。除是今宵同入梦,梦时权作醒时看。”

二六

   吴竹桥太史见访湖上,赠诗,有“湖气逼人将上楼”之句。范瘦生《观梅太湖》亦云:“湖光都欲上楼来。”两意相同。吴《题扬州天宁寺》云:“铃声得露清如语,塔势随云远欲奔。”尤妙。

二七

   欧公学韩文,而所作文,全不似韩:此八家中所以独树一帜也。公学韩诗,而所作诗颇似韩:此宋诗中所以不能独成一家也。

二八

   七律始于盛唐,如国家缔造之初,宫室粗备,故不过树立架子,创建规模;而其中之洞房曲室,网户罘恩,尚未齐备。至中、晚而始备,至宋、元而愈出愈奇。明七子不知此理,空想挟天子以临诸侯;于是空架虽立,而诸妙皆捐。《淮南子》曰:“鹦鹉能言,而不能得其所以言。”

二九

   朱竹君以学士降编修,分校得老名士程鱼门,京师传为佳话。殁后,张中翰埙哭以一律,后四句云:“丹腕书铭前学士,青山送葬老门生。从今前辈无人哭,拼与先生泪尽倾。”瘦铜诗多雕刻,而此独沉着。

三O

   郑板桥爱徐青藤诗,尝刻一印云:“徐青藤门下走狗郑燮。”童二树亦重青藤,《题青藤小像》云:“抵死目中无七子,岂知身后得中郎?”又曰:“尚有一灯传郑燮,甘心走狗列门墙。”

三一

二树名钰,山阴诗人。幼时,女史徐昭华抱置膝上,为梳髻课诗;及长,少所许可。独于随园诗,矜宠太过。奈从未谋面。今春在扬州,特渡江见访。适余游天台,相左。嗣后,寄声欲秋间再来。余以将往扬州,故作札止之。旋为他事滞留。到扬时,则童已殁十日矣。闻其临终时,帘开门响,都道余之将至也。故余入哭,作挽联云:“到处推袁,知君雅抱千秋鉴;特来访戴,恨我偏迟十日期。”童病中梦二叟,自称紫阁真人、浮白老人,手牵鹤使骑。童辞衣装未备。真人晓以诗曰:“昔从赤身来,今从赤身去。一丝且莫挂,何论麻与絮?不若五铢衣,随风自高举。”童答云:“多谢群真招我归,殷勤持赠五铢衣。相从化鹤吾真愿,要傍先人陇上飞。”吟毕,求宽期。紫阁真人立二指示之。果越二十日而卒。二树临终,满床堆诗,高尺许;所以殷殷望余者,为欲校定其全稿而加一序故也。余感其意,为编定十二卷、作序外,录其《黄河》云:“一气直趋海,中含万古声。划开神禹甸,横压霸王城。几见荣光出,刚逢彻底清。浮槎如可借,应犯斗、牛行。”《金山》云:“三山名胜岂寻常?彼岸居然一苇航。重叠楼台知地少,奔腾江海觉天忙。梵音只许鱼龙听,佛面时分水月光。回首蓬莱应不远,几声长啸极苍茫。”五言如:“落花随棹转,隔树看山移。”“蚁闲缘水过,蜂健负花归。”“山远云平过,天空月直来。”《观潮》云:“一气自开辟,众星相动摇。”《齿落》云:“无烦重漱石,所恨不关风。”七言如:“秋声如雨不知处,落月带霜还照人。”“风梅落纸画犹湿,松雪扑弦琴一鸣。”“客感每从孤馆集,老怀常觉暮秋多。”“茶声响杂花梢雨,帘影晴通竹坞烟。”“讵有庚寅同正则?敢夸丁卯是前生。”“花犹解媚开如笑,水不忘情去有声。”皆可传也。二树画梅,题七古一篇,叠“须”字韵八十余首,神工鬼斧,愈出愈奇。余雅不喜叠韵,而见此诗,不觉叹绝。易箦时,令儿扶起,画梅赠我。梅成,题诗三句,而气绝矣。余装潢作跋,传子孙,以表不识面之交情,拳拳如此。

三二

   芜湖观察张茝亭先生,性耽风雅,工诗善书。有《散步》一首云:“霜林落叶点人衣,散步郊原趁夕晖。禾熟更经新雨润,雀驯常傍旧檐飞。余霞近水添红艳,远岫排空接翠微。洗却纤尘天宇近,闲吟不觉带星归。”乙酉秋,来江宁监试。余以竹叶裹粽馈之,附诗云:“劝公莫负便便腹,不嚼红霞嚼绿云。”公和云:“倘得携筇亲奉访,管教嚼尽岭头云。”汉军董元镜,在京师市上买端砚,中有黄气一缕,即《砚谱》中所谓“黄龙”也。旁题云:“虽有虹贯日,竟无客入秦。可怜易水上,愁杀白衣人。”

三四

   尹文端公于近体诗,推敲最细。尝招陈太常星斋、申副宪笏山小集。申和“廉”字云:“得天厚只论诗刻,待客丰惟自奉廉。”余按宋人亦有句云:“诗律伤严似寡恩。”

三五

   唐有无名氏诗云:“烈风拔大树,未拔根已露。上有寄生草,依依犹未悟。”明季国事危矣,姚雪庵大司马在朝,有友画猴儿抱藤眠枯树上寄之,题云:“猴儿要醒而今醒,莫待藤枯树倒时。”

三六

   白门张启人句云:“书为重看多折角,诗因待酌暂存双。”陈古渔亦有句云:“却恐好书轻看过,折将余页待明朝。”

三七

   桐城张文端公,贺同馆翰林某新婚云:“坐对玉人无辨处,只分云鬓与花钿。”可想见其人之美。余,故史文靖公门生,而其子抑堂少司马,则儿女亲家也。壬寅二月,访抑堂于溧阳,席间出文靖公《玉堂归娶图》,命题。画美少年骑马、行亲迎礼于扬州许氏。事在康熙庚辰,公才十九岁,至今八十余年矣。抑堂笑谓余曰:“亲家当日亦系翰林归娶。何不归娶人题《归娶图》乎?”卷中前辈诗之最佳者:郭元钎云:“彩灯十道簇香轮,花满游缨踏路尘。似有路人传盛事,公然许史是天亲。”徐葆光云:“华灯夹道拥鸣驺,诏许乘鸾衣锦游。十里珠帘春尽卷,谁家少妇不登楼?”蒋仁锡云:“宴罢红绫乐事赊,翩翩走马帽檐斜。似闻却扇先私语,谁夺迎门利市花?”余题四绝,末一首云:“愧作彭宣拜后堂,绝无衣钵继安昌。算来只有归迎事,曾学黄粱梦一场。”

三八

   人问:“妓女始于何时?”余云:“三代以上,民衣食足而礼教明,焉得有妓女?惟春秋时,卫使妇人饮南宫万以酒,醉而缚之。此妇人当是妓女之滥觞。不然,焉有良家女而肯陪人饮酒乎?若管仲之女闾三百,越王使罢女为士缝衽:固其后焉者矣。”戴敬咸进士,过邯郸,见店壁题云:“妖姬从古说丛台,一曲琵琶酒一杯。若使桑麻真蔽野,肯行多露夜深来?”用意深厚,惜忘其姓名。

三九

   霞裳从余游琴溪归。次日,同游之盛明经复初以二律见投。余问:“盛公何句最佳?”霞裳应声云:“惟‘赤鲤去千载,青山留一峰’。”余曰:“然。果近太白。”后三日,路遇雨。霞裳曰:“偶得‘雨过湿云忙’五字。”余极称其得雨后云走之神,代作出句云:“风停干鹊噪。”家春圃观察曰:“‘噪’字对不过‘忙’字,为改‘喜’字。”霞裳《过鄱阳湖》云:“风能扶水立,云欲带山行。”亦佳。

四O

   余在安庆许司狱席上,见小伶扇上画一白头翁,题曰:“山中一只鸟,独立心悄悄。所欢胡不来?相思头白了。”又《题蜡嘴鸟》云:“世味嚼来浑似蜡,莫教开口向人啼。”

四一

   高文端公第七公子,字雨亭,从京师寄小照索题:画美少年,着缣单衣,坐松石上。余题就寄去,而公子死矣。其弟广德搜其遗稿,属余为序。录其《七夕》一首,云:“女伴穿针乞巧时,半弯新月动相思。天边星宿人间客,一样明朝有别离。”咏《柳》云:“柳色连溪碧,依依傍玉台。门前无知己,青眼为谁开?”又:“怀人随梦去,隔世带愁来。”皆不似富贵人语。

四二

   有某以诗见示,题皆“雁字”、“夹竹桃”之类。余谓之曰:“尊作体物非不工;然享宴者,必先有三牲五鼎,而后有葵菹螈醢之供;造屋者,必先有明堂大厦,而后有曲室密庐之备。似此种题,大家集中非不可存;终不可开卷便见。韩昌黎与东野联句,古奥可喜。李汉编集,都置之卷尾:此是文章局面,不可不知。”

四三

   凡作诗,写景易,言情难。何也?景从外来,目之所触,留心便得;情从心出,非有一种芬芳悱恻之怀,便不能哀感顽艳。然亦各人性之所近:杜甫长于言情,太白不能也;永叔长于言情,子瞻不能也。王介甫、曾子固偶作小歌词,读者笑倒,亦天性少情之故。

四四

   甬东顾鉴沙,读书伴梅草堂,梦一严装女子来见,曰:“妾月府侍书女,与生有缘。今奉敕赉书南海,生当偕行。”顾惊醒,不解所谓。后作官广东,于市上买得叶小鸾小照,宛如梦中人,为画《横影图》索题。钱相人方伯有句云:“怪他才解吟诗句,便是江城笛里声。”余按:小鸾粤人,笄年入道,受戒于月朗大师。佛法;受戒者,必先自陈平生过恶,方许忏悔。师问:“犯淫否?”曰:“征歌爱唱《求凰曲》,展画羞看《出浴图》。”“犯口过否?”曰:“生怕泥污嗤燕子,为怜花谢骂东风。”“犯杀否?”曰:“曾呼小玉除花虱,偶挂轻纨坏蝶衣。”

四五

   余在杭州,杭人知作《诗话》,争以诗来,求摘句者,无虑百首。余只爱朱亦接《春晚书怀》云:“春当三月原如客,人过中年欲近僧。”沈菊人一联云:“双雀露浓移别树,孤萤风静引归人。”福建女子林氏《贺黄莘田重赴鹿鸣》云:“丹桂花开六十秋,振衣人到广寒游。嫦娥细认曾相识,前度人来竟白头。”

四六

   周德卿之言曰:“文章徒工于外者,可以惊四筵,不可以适独坐。”斯言也,余颇非之。文章非比阴德,不求人知。景星庆云,明珠美玉,谁不一见即知宝贵哉?吟蛩唧唧,呓语愔愔,彼虽自鸣得意,岂足传之不朽?得之虽苦,出之须甘;出人意外者,仍须在人意中:古名家皆然。况四座之惊,有知音,有不知音;独坐之适,有敝帚之享,有寸心之知:不可一概而论。

四七

   司空表圣论诗,贵得味外味。余谓今之作诗者,味内味尚不能得,况味外味乎?要之,以出新意、去陈言,为第一着。《乡党》云:“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则不食之矣。”能诗者,其勿为三日后之祭肉乎!

四八

   博士卖驴,书券三纸,不见“驴”字,此古人笑好用典者之语。余以为:用典如陈设古玩,各有攸宜:或宜堂,或宜室,或宜书舍,或宜山斋;竟有明窗净几,以绝无一物为佳者,孔子所谓“绘事后素”也。世家大族,夷庭高堂,不得已而随意横陈,愈昭名贵。暴富儿自夸其富,非所宜设而设之,置械窬于大门,设尊罍于卧寝:徒招人笑。吴西林云:“诗以意为主,以辞采为奴婢。苟无意思作主,则主弱奴强;虽僮指干人,唤之不动。古人所谓诗言志,情生文,文生韵:此一定之理。今人好用典,是无志而言诗;好叠韵,是因韵而生文;好和韵,是因文而生情。儿童斗草,虽多亦奚以为!”

四九

   欲作佳诗,先选好韵。凡其音涉哑滞者、晦僻者,便宜弃舍。“葩”即“花”也,而“葩”字不亮;“芳,,6旷香”也,而“芳”字不响:以此类推,不一而足。宋、唐之分,亦从此起。李、杜大家,不用僻韵;非不能用,乃不屑用也。昌黎斗险,掇《唐韵》而拉杂砌之,不过一时游戏:如僧家作盂兰会,偶一布施穷鬼耳。然亦止于古体、联句为之。今人效尤务博,竟有用之于近体者:是犹奏雅乐而杂侏儒,坐华堂而宴乞丐也,不已慎乎J

五O

   唐人近体诗,不用生典:称公卿,不过皋、夔、萧、曹;称隐士,不过梅福、君平;叙风景,不过“夕阳”、“芳草”;用字面,不过“月露风云”:一经调度,便日月崭新。犹之易牙治味,不过鸡猪鱼肉;华陀用药,不过青粘漆叶:其胜人处,不求之海外异国也。余《过马嵬吊杨妃》诗曰:“金舄锦袍何处去?只留罗袜与人看。”用《新唐书·李石传》中语,非僻书也,而读者人人问出处。余厌而删之,故此诗不存集中。

五一

   王梦楼云:“词章之学,见之易尽,搜之无穷。今聪明才学之士,往往薄视诗文,遁而穷经注史。不知彼所能者,皆词章之皮面耳。未吸神髓,故易于决舍;如果深造有得,必愁日短心长,孜孜不及,焉有余功,旁求考据乎?”予以为君言是也。然人才力各有所宜,要在一纵一横而已。郑、马主纵,崔、蔡主横,断难兼得。余尝考古官制,捡搜群书,不过两月之久;偶作一诗,觉神思滞塞,亦欲于故纸堆中求之。方悟著作与考订两家,鸿沟界限,非亲历不知,或问;“两家孰优?”曰:“天下先有著作,而后有书;有书而后有考据。著述始于三代‘六经’,考据始于汉、唐注疏。考其先后,知所优劣矣。著作如水,自为江海;考据如火,必附柴薪。‘作者之谓圣’,词章是也;‘述者之谓明’,考据是也。”

五二

   余任江宁时,送尹文端公移督广州,云:“天上本无常照月,人间还有再来春。”未五年,果仍督江南。

五三

   元相称韩舍人诗:“欲得人人服,能教面面全。”又曰:“玉磬声声彻,金铃个个圆。”韩舍人,即昌黎也。昌黎硬语横空,而元相以此二联称之。此中消息,非深于诗者不知。

五四

   怀古诗,乃一时兴会所触,不比山经、地志,以详核为佳。近见某太史《洛阳怀古》四首,将洛下故事,搜括无遗,竟有一首中,使事至七八者。编凑拖沓,茫然不知作者意在何处。因告之曰:“古人怀古,只指一人一事而言,如少陵之《咏怀古迹》;一首武侯,一首昭君,两不相羼也。刘梦得《金陵怀古》,只咏王涪楼船一事,而后四句,全是空描。当时白太傅谓其‘已探骊珠,所余鳞甲无用’。真知言哉!不然,金陵典故,岂王溶一事?而刘公胸中,岂止晓此一典耶?”

五五

   松江有徐媛者,十峰先生之女。黄石牧太史述其《续绣余集》一绝云:“仰视天无星,俯视月如霜。月正人影短,月斜人影长。”其母张夫人能诗,所云《续绣余》者,以母夫人先有此集名也。

五六

   黄石牧太史未遇时,馆于青浦盛氏。范笏溪先生访之,为阍人所阻,懊恼而返。华亭至青浦,已百里矣。黄知之,深不自安。赠诗云:“高鸿渺渺过无迹,凡鸟匆匆去未题。妒杀绿杨丝万缕,曾牵范舸在长堤。”后海宁陈文简公延石牧于家,范所荐也。范于黄为先辈。范卒后,黄为序其《四香楼诗集》,而述其在叶忠节公席上《赠欠山》诗云:“有客夜归迷旧路,隔村树黑远疑山。”

五七

   余幼时家贫,除“四书”、“五经”外,不知诗为何物。一日,业师外出,其友张自南先生携书一册,到馆求售,留札致师云:“适有亟需,奉上《古诗选》四本,求押银二星:实荷再生,感非言罄。”予舅氏章升扶见之,语先慈曰:“张先生以二星之故,而词哀如此,急宜与之。留其诗可,不留其诗亦可。”予年九岁,偶阅之,如获珍宝:始《古诗十九首》,终于盛唐。伺业师他出,及岁终解馆时,便吟咏而摹仿之。呜呼!此余学诗所由始也。自南先生其益我不已多乎!

五八

   阮亭尚书自言一生不次韵,不集句,不联句,不叠韵,不和古人之韵。此五戒,与余天性若有暗合。

五九

   甲辰秋,余在广州,有传蒋苕生物故者。未几,接苕生手书,方知讹传。到桂林,告岑溪令李献乔明府。李喜,《口号》一绝云:“狂生有待两公裁,未便先期一岳摧。岂为路逢章子厚,端明已自道山回。”李心折袁、蒋两家诗,与赵云松同癖。

六O

   余在桂林,淑兰女弟子偶过随园,题壁见怀云:“为访桃源偶驻车,仙云何处落天涯?喜看几笔簪花字,犹领春风护绛纱。”“几度蒙招未得过,居然人似隔天河。偷公朝考句。非关学得嵇康懒,半为风多半病多。”

六一

   戊辰秋,余宰江宁,将乞病归;适长沙陶士横方伯调任福建;路过金陵,谓余曰:“子现题升高邮州,宪眷如此;年方三十,忽有世外之志,甚非所望于贤者也。”余虽未从其言,而至今感其意。甲辰在广州,遇方伯之孙,诵乃祖《买书歌》曰:“十钱买书书半残,十钱买酒酒可餐。我言舍酒僮曰‘否’,咿唔万卷不疗饥。斟酌一杯酒适口,我感僮言意良厚。酒到醒时愁复来,书堪咀处味逾久。淳于豪饮能一石,子建雄才得八斗。二事我俱逊古人,不如把书聊当酒。虽然一编残字半蠹鱼,区区蠡测我真愚!秦灰而后无完书。”

六二

   同年李湖,字又川,巡抚广东,以清严为政。舆人歌云:“广东真乐土,来了李巡抚。”圣眷甚隆,而积劳成疾。薨时,香亭往送入殓,见公面目手足作黄金色,光耀照人,亦一奇也!巡抚贵州,《入境口号》云:“双旌遥指贵阳城,紫盖红旗夹道迎。自愧书生当重任,不知何以报升平。”

六三

   周栎园论诗云:“学古人者:只可与之梦中神合;不可使其白昼现形。”至哉言乎!

六四

   乙丑,余宰江宁。有张漱石名坚者,持故人陈长卿札,求见,赠云:“他年霖雨知何处?记取烟波有钓徒。”后岁丙子,同杨洪序来随园,年七十余,喜所居不远,月下时时过从。别三十年,杳无音耗。丙午二月,过洪武街,遇老人,乃其子也;方知先生八十三岁,委化陕中。为黯然者久之。次日,其子抱先生全集,属为点定。《偶成》云:“细雨潇潇欲晓天,半床花影伴书眠。朦胧正作思乡梦,隔院棋声落枕边。”鄂文端公为苏藩司,选《南邦黎献集》,擢君第三。

六五

   苕生携妇游摄山,余寄诗调之。苕生答云:“樵夫汲妇互穿云,老佛低眉苦不分。客路偶然携眷属,游踪未必感星文。漫劳史笔传佳语,却被山灵识细君。谁与洪崖描小影?鹿皮冠伴水田裙。”

六六

   余得绍兴十八年《题名碑》,朱子乃五甲进士也。王葑亭中翰戏题云:“若使当时无五甲,先生也合落孙山。”朱子小名沈郎,亦载碑中。

六七

   武将能诗,皆由天授。刘大刀名挺,本姓龚,湖广人。其七世孙某来作江宁都司,诵其先人遗句云:“剪发接缰牵战马,拆袍抽线补旌旗。胸中多少英雄泪,洒上云蓝纸不知!”戚继光亦有警句云:“风尘已老塞门臣,欲向君王乞此身。一夜秋霜零短鬓,明朝不是镜中人!”

六八

   乾隆丙辰,唐公莪村为太常寺卿。余鸿词报罢后,袖诗走谒。公奇赏之。次日,即托其西席朱君佩莲道意,欲以从女见妻。余以聘定辞,公为惋惜。至今感不能忘,垂五十年矣。甲辰到端州,见公《赠关庙瑞公上人》一律云:“何因来古寺?冷落二年羁。性拙宜僧朴,身危仗佛慈。险夷无定象,梦幻有醒时。一笑成今别,前途最汝思。”纸尾注云:“甲子冬,缘事来肇庆,羁栖二年。今丙寅夏,将之任山左,赋诗留别。”盖公任广西方伯时,待鞫到此所作;后巡抚江西,三仕三已,以官寿终。名绥祖,扬州人。

六九

   余过永州,时值冬月,远望秃树上立数鹭鸶,疑是木兰花开,方忆戴雪村先生“高湍散作低田雨,白乌栖为远树花”二句之妙。

七O

   周元公云:“白香山诗似平易;间观所存遗稿,涂改甚多,竟有终篇不留一字者。”余读公诗云:“旧句时时改,无妨悦性情。”然则元公之言信矣。

七一

   王荆公矫揉造作,不止施之政事也。王仲圭“日斜奏罢《长杨赋》,闲拂尘埃看画墙”句,最浑成。荆公改为“奏赋《长杨》罢”,以为如是乃健。刘贡父“明日扁舟沧海去,却从云里望蓬莱”,荆公改“云里”为“云气”,几乎文理不通。唐刘威诗云:“遥知杨柳是门处,似隔芙蓉无路通。”荆公改为“漫漫芙蓉难觅路,萧萧杨柳独知门”。苏子卿咏《梅》云:“只应花是雪,不悟有香来。”荆公改为“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活者死矣,灵者笨矣!

七二

   余游南岳,往谒衡山令许公。其仆人张彬者,沅江人,年二十许,见余名纸,大喜,奔告诸幕府,以得见随园叟为幸。既而许公招饮,命彬呈所作诗,有“湖边芳草合,山外子规啼”、“远岫碧云高不落,平湖萤火住还飞”之句:果青衣中一异人也。性无他嗜,酷好吟咏:主人赏婚费,乃不聘妻,而尽以买书。

七三

   全祖望字谢山,以丙辰春闱先入词馆,故九月间不与鸿博之试。丁巳散馆外用,谢山不乐,赋诗呈李穆堂侍郎云:“生平坐笑陶彭泽,岂有牵丝百里才?秫未成醪身已去,先几何待督邮来?”有乩,仙传谢山为钱忠介公后身者,故有《举子》诗云:“释子语轮回,闻之辄加嗔。有客妄附会,云我具夙根。琅江老督相,于我乃前身。一笑妄应之,燕说谩云云。”按谢山年三十六,方娶满洲学士春台之女,逾年举子。时忠介公后人名芍亭者,侵晨入贺。谢山惊曰:“何知之神耶?”芍亭曰:“夜来寒影堂中,不知何人扬言曰:‘谢山得子。’故来贺耳。”此事,朱心池为余言之。余悔在都见谢山时,不曾一问。

七四

   余在粤,自东而西,常告人曰:“吾此行,得山西一人,山东一人。”山西者,普宁令折君遇兰,字霁山;山东者,岑溪令李君宪乔,字义堂。二人诗有风格,学有根柢,皆风尘中之麟凤也。折君见赠五首,录其二云:“南国多芙蓉,北地饶冰雪。风土固自殊,气类有差别。如何邂逅间,投契若符节?兰馨蕙自芬,松茂柏乃悦。物理有如斯,心知不容说。”“经年废吟咏,对客类喑哑。岂无风人怀?所嗟和者寡。今逢袁夫子,方寸有炉冶。只字精搜罗,箧衍重包裹。敬宗讵不聪?能知世有我。自惭苦窳姿,一顾成硕果。于我虽无加,益以成公大。谁能充是心,用以宰天下?”李君于余起行时,道送不及,到泉州后寄诗云:“岸边双树林,来对兀沉沉。挂席去已远,别醪空自斟。烟寒过客少,江色暮楼深。谁识此时际,寥寥千载心?”《湘上》云:“孤月无人处,扁舟先雁来。”皆高淡可喜。

七五

   己亥三月,小住西湖。有李明府名天英者,号蓉塘,四川诗人,时来见访。录其《雪后寄施南田》云:“雪汁初融瓦,寒光已在天。大江回望处,清影两萧然。忽发山阴兴,思乘访戴船。风涛夜未息,目断小姑前。”他如:“远梦摇孤榜,残星落酒旗。”“野鸥时避桨,旅雁自为群。”李松圃郎中称其诗有奇气。信然。

七六

   金陵闺秀陈淑兰,受业随园,绣诗见赠云:“侬作门生真有幸,碧桃种向彩云边。”张秋崖孝廉见而和云:“书生未列扶风帐,惭愧佳人赋彩云。”秋崖诗笔清雅,《邺城九日》句云:“枫叶落残孤阁雨,菊花开尽故乡心。”

七七

   明郑少谷诗学少陵,友林贞恒讥之曰:“时非天宝,官非拾遗,徒托于悲哀激越之音,可谓无病而呻矣尸学杜者不可不知。

七八

   康熙间,杭州林邦基妻曾如兰能诗。邦基死,招之相从。曾矢之曰:“有如皎日。”后立其兄子光节,葬毕舅姑,吞金而亡。吟诗曰:“镜里菱花冷,三年泪未干。已终姑舅老,复咽雪霜寒。我自归家去,人休作烈看。西陵松柏古,夫子共盘桓。”一时和者数百人。未死前十日,先具牒钱塘令周公。周加批,用骈语慰留之,竟不从而死。可谓从容之至矣!

七九

   诗分唐、宋,至今人犹恪守。不知诗者,人之性情;唐、宋者,帝王之国号。人之性情,岂因国号而转移哉?亦犹道者人人共由之路,而宋儒必以道统自居,谓宋以前直至孟子,此外无一人知道者。吾谁欺?欺天乎?七子以盛唐自命,谓唐以后无诗,即宋儒习气语。倘有好事者,学其附会,则宋、元、明三朝,亦何尝无初、盛、中、晚之可分乎?节外生枝,顷刻一波又起。《庄子》曰:“辨生于末学。”此之谓也。

八零

   余引泉过水西亭,作五律,起句云:“水是悠悠者,招之入户流。”隔数年,改为:“水澹真吾友,招之入户流。”孔南溪方伯见曰:“求工反拙,以实易虚,大不如原本矣!”余憬然自悔,仍用前句。因忆四十年来,将诗改好者固多,改坏者定复不少。

八—

   诗人用字,大概不拘字义。如上下之“下”,上声也;礼贤下士之“下”,去声也。杜诗:“广文到官舍,系马堂阶下。”又:“朝来少试华轩下,未觉千金满高价。”是借上声为去声矣。王维:“公子为赢停四马,执辔愈恭意愈下。”是借去声为上声矣。

八二

   时文之学,有害于诗;而暗中消息,又有一贯之理。余案头置某公诗一册,其人负重名。郭运青侍讲来,读之,引手横截于五七字之间,曰:“诗虽工,气脉不贯。其人殆不能时文者耶?”余曰:“是也。”郭甚喜,自夸眼力之高。后与程鱼门论及之,程亦韪其言。余曰:“古韩、柳、欧、苏,俱非为时文者,何以诗皆流贯?”程曰:“韩、柳、欧、苏所为策论应试之文,即今之时文也。不曾从事于此,则心不细,而脉不清。”余曰:“然则今之工于时文而不能诗者,何故?”程曰:“庄子有言:‘仁义者,先王之蘧庐也;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处也。’今之时文之谓也。”

八三

   前朝番禺黎美周,少年玉貌,在扬州赋《黄牡丹》诗。某宗伯品为第一人,呼为“牡丹状元花主人”。郑超宗,故豪士也,用锦舆歌吹,拥“状元”游廿四桥。士女观者如堵。还归粤中,郊迎者千人。美周被锦袍,坐画舫,选珠娘之丽者,排列两行,如天女之拥神仙。相传:有明三百年真状元,无此貌,亦无此荣也。其诗十章,虽整齐华赡,亦无甚意思。惟“窥浴转愁金照眼,割盟须记赭留衣”一联,稍切“黄”字。后美周终不第,陈文忠荐以主事,监广州军,死明亡之难。《绝命词》云:“大地吹黄沙,白骨为尘烟。鬼伯舐复厌,心苦肉不甜。”一时将士为之陨涕。此外,尚有“莲花榜眼”,其诗不传。

八四

   广西岑溪县最小且僻,有诸生谢际昌者,送其邑宰李少鹤云:“官贫归棹易,民爱出城难。”此生可谓阳山之区册矣。或《赠查声山宫詹》云:“地高投足险,恩重乞身难。”

八五

   甲戌春,余与张司马芸墅游栖霞,见僧雏墨禅,才七岁。其时,山最幽僻,游者绝稀,惟扬州商人构静室数间,春秋一到而已。自尹文端公请圣驾巡幸,乃增荣益观。方修葺时,余屡从公游,有“山似人才搜更出”之句。其时墨禅渐长成,花前灯下,时时以一联相示。随入京师。别十余载,丁未秋相见于紫峰阁下,则年已三十九矣。追谈往事,彼此怆然。诵其《盘山》诗云:“偶来浮石上,疑是泛沧浪。一鸟堕寒翠,千峰明夕阳。无人垂钓去,有约看云忙。即此惬真赏,萧然世虑忘。”其他如:“树随崖脚断,山到寺门深。”“月白鸟疑昼,山空树欲秋。”“树偏饶曲折,僧不碍逢迎。”皆可爱也。相别又一年,遽示寂而去。

八六

   尹公三次迎銮。幽居庵、紫峰阁诸奇峰,皆从地底搜出,刷沙去土,至三四丈之深。所用朱龙鉴、庄经畲、潘涵等州县官,皆一时名士。又嫌摄山水少,故于寺门外开两湖,题曰“彩虹”、“明镜”。余戏呈诗云:“尚书抱负何曾展?展尽经纶在此山。”

八七

   扬州四十年前,平山楼阁寥寥,沟水一泓而已。自高、卢两榷使,费帑无算,浚池篑山,别开生面,而前次游人,几不相识矣!刘春池有句云:“两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

八八

   山阴陶篁村得汪氏旧庄于葛岭下,葺而新之,自云:“诗不能写者,付之于画;画不能写者,付之于诗。”号曰泊鸥山庄。题云;“高士门庭云亦懒,荷花世界梦俱香。”四诗甫成,忽奉有官檄,占去养马,如催租人败兴一般。

八九

   永州太守王蓬心,为麓台司农之后,工诗画。余游南岳,过永州,与其子访愚溪、钴母潭诸处;夕归,太守出小像索诗,而自画《芝城话旧图》见赠。题云:“一别东吴思旧雨,重来南楚鬓添霜。谈天犹是苏玉局,缩地难逢费长房。江水悠悠不知远,山风习习渐加凉。两人情态都如昨,作画吟诗爱夜长。”彼此落笔时,各挑灯倚几。蓬心笑谓余曰:“此夕光景,可似五十年前,同赴童子试耶?”记其书斋对联云:“岂易片言清积牍;还留一息理残书。”

九O

   沈子大先生,梦至一处:上坐二儒者,皆姓周;素不识面,笑向沈云:“‘羲画破天烦妹补’,君可对之。”沈沉吟良久,忽唐孙华太史从外来,曰:“我代对‘羿弓饶月待妻奔’,何如?”两周为之拍手。唐字实君,沈之业师也。

九一

   陈古渔尝为余诵“马过闻沙响,拖霜看雁飞”之句,余甚爱之。后知是曲沃诗人秦紫峰明府所作。紫峰有句云:“看花须看花盛时,盛时难再花亦知。”尤妙。紫峰与客观方竹,客戏云:“世有方竹无方人。”紫峰曰:“有。”问:“何人?”曰:“子贡。”问:“何以知之?”曰“《论语》云:‘子贡方人。”’

九二

   吾乡金长儒先生以时文名,世不知其能诗也。有人为述其《禹庙》云:“授笈俨陪苍水使,奉香犹剩白头僧。”《晚步》云:“打头黄叶忽飘坠,知是隔林松鼠来。”

九三

   梅耦长咏《绿梅》云:“闻说绿珠真绝世,我来偏见坠楼时。”归安有五亭山人者,姓吴,名斯洺,咏《桐子》云:“堕地绿珠人不见,至今但觉画楼高。”二诗相似。又,《嘲牡丹》云:“蝶使蜂媒齐用力,万花丛里看擒王。”可云奇绝。

九四

   乾隆己未,余乞假归娶,诸公卿有送行诗册,题签者为吴江陆虔石先生。今五十余年矣。甲辰,其子朗夫,巡抚湖南。余从西粤过长沙,中丞款接甚殷,云:“当初先人题签时,我年才十七,侍旁磨墨。”余感其意,到家寄诗谢之。不料诗未到,而中丞已亡。仅传其《梦中自赠》云:“能开衡岳千重云,只饮湘江一杯水。”至今楚人受德者,挥泪诵之。名曜,吴江人。

九五

   苏州惠天牧先生,督学广东,训士子以实学;一时英俊,多在门墙。去后,人立生祠,如潮州之奉韩愈也。先生以《珠江竹枝词》试士。何梦瑶赋云:“看月谁人得月多,湾船齐唱浪花歌。花田一片光如雪,照见卖花人过河。”公喜,延入幕中。此雍正年间事。后吾乡杭堇浦太史掌教粤东,与何唱和。《嘲杭病起》云:“门外久疏参学侣,帘前渐立犯斋人。”《咏史》云:“赵宋若生燕太子,肯将金币事仇人?”余慕何君之名,到海南访之,则已逝矣。

九六

   沈方舟《磁溪早发》云:“北风猎猎水茫茫,多谢吴门鼓枢娘。铁鹿长樯四千里,送人夫婿早还乡。”方问亭宫保未遇时,在汉上,亦有句云:“寄语湘波连夜发,十年我是未归人。”

九七

   英梦堂相公,与裘文达公,同在户部,谓裘曰:“有句云;‘官久真成强弩末,归迟空望大刀头。’君猜是何人之作。”裘以为放翁逸诗。已而知是桐城石晓堂,乃大惊叹。石屡欲访余,以官楚南路远,时时托方绮亭明府寄声道意。方诵其《舟行》云:“击汰过解洲,人在烟中语。中流一舟来,空漾数声橹。少妇善操舟,小儿能荡桨。渔翁不捕鱼,船头坐补网。”晓堂,名文成。晓堂亡后,其子某抱遗集来,索余作序,云:“先人志也。”余摘其佳句,五言如:“角声沉暮雨,雁影起寒沙”;“水喧村碓急,云堕寺门低。”七言如:“沙边水退犹存迹,烟际帆遥似不行”;“买田阳羡宵宵梦,作客并州处处家”;“窥鱼浅渚翘双鹭,待渡斜阳立一僧”;“入店已非前度主,拂墙犹有旧题诗”;“僮嫌解橐寻诗稿,客忌登舟算水程”:皆妙。

九八

   张君五典,字叙百,秦中人,九世同居,蒙恩题奖。作宰上元时,时拢诗袖中,入山见访,绝非今之从政者。《祁阳访友》云:“示病手挥群吏散,著书心喜好朋来。”《示安奴》云:“孺人日课郎君读,去就书声认画船。”孺人亡,乃悼之云:“好我果能长入梦,把君竟可当长生。”安奴者,遣接家眷船也。

九九

   杭州方夫人芷斋,名芳佩,适汪又新太史。翁霁堂征君,向余诵其《西湖》佳句云:“晓市花间摇短帜,夕阳柳外数归舟。”“烟迷山失浮图影,风紧帆归盏饭僧。”皆有画意。随太史入都,《忆西湖》云:“清凉世界水晶宫,亚字阑干面面风。今夜若教身作蝶,只应飞入藕花中。”《赠霁堂》云:“四海长留知己感,一生惟有爱才忙。”有《在璞草堂集》,一时唱和者,许太夫人而外,杭堇浦之妹清之,嫁赵万曝上舍,寡居守志,有句云:“尽日支床深拥被,不知户外几峰青。”同一能诗女子,方荣贵而杭艰辛,何耶?

一OO

   王阳明集中云:“正德庚辰八月,梦见郭璞,极言王导奸邪在王敦之上。故公诗责导云:‘事成同享帝王贵,事败仍为顾命臣。’璞亦有诗云:‘倘其为我一表扬,万世万世万万世。”’余按此说,与苏子瞻梦中人告以唐杨绾之好杀;陶贞曰《真诰》言晋太尉郗鉴之贪酷:皆与史册相反。

一O一

   《乐府解题》云:“《毛诗》之‘兮’,《楚词》之‘些’,曹操所不喜。”余颇以操为知音。盖诗有关咏叹者,不得不用虚字,以伸长其音。若直叙铺陈,一用虚字,便成敷衍。近有作七古者,排比未终,无端忽插“兮”字,以致调软气松,全无音节。

一O二

   刘霞裳之弟某,风貌远不及其兄,而际遇甚奇。有扬州女子姓陈名素莲者,与交好,抽簪劝学,临别赠诗云:“深闺独醒起常迟,愁上眉峰有镜知。纵使天风能解意,萍踪吹聚又何时?”

一O三

   酒肴百货,都存行肆中。一旦请客,不谋之行肆,而谋之于厨人。何也?以味非厨人不能为也。今人作诗,好填书籍,而不假炉锤,别取真味;是以行肆之物,享大宾矣。

一O四

   杭州沈观察世涛妻陈氏,名素安,字芝林。咏《卖花声》云:“房栊寂寂闭春愁,未放雕梁燕出楼。应怪卖花人太早,一声声似促梳头。”《水墨裙》云:“百叠波纹绉墨痕,疏花细叶淡生春。窈娘病后腰肢减,钿尺休量旧日身。”《病起》云:“几日无心课小娃,晴窗睡起自分茶。重帘不卷纱帏静,落砚何来数点花?”

一O五

   王梅坡妻张氏,能诗。幼子汝翰,初上学,嫌衣服不华。张训以诗云:“簟食应知颜子乐,组袍谁笑仲由寒?”其他佳句,如:“花因寒重难舒蕊,人为愁多易敛眉。”生女美绝,年十三;时皇太后驾过见之,抱置膝上,赏藏香一枝。

一O六

邓英堂秀才偕妻陈淑兰,各画兰竹数枝,赠毛俟园广文。毛谢以诗,曰:“闺中清课剪冰纨,夫写筼筜妇写兰。料得图中爱双绝,水精帘下并肩看。”未几,英堂无故自沉于水。越三月,淑兰殉夫自缢。毛追忆诗中“双绝”二字、“水精帘”三字,早成诗谶,叹悔莫及。余作《陈烈妇传》,兼梓其诗。

一O七

   四川崇宁县蔡酣紫先生,好道术,与汉阳太守王某交好。王年九十余,能驭空而行。言元时玉山堂主人顾阿瑛已成地仙,至今犹在青城山中。引蔡见之:绿鬓朱颜,不食不饮,谈笑不异常人;说元末明初之事尤详。王善画古松,题云:“烟墨一螺香一炷,写出长松两三树。月明老鹤忽飞来,踏枝不着空归去。”

一O八

   有人咏《风筝美人》诗曰:“薄怜妾命风吹纸,瘦到腰肢骨是柴。”鲁星村云:“切则切矣,何穷薄乃尔!”因诵台怡庵句云:“红线只今为近侍,飞琼当日是前生。”是何等风华!

一O九

   鲁温卿席上嫌酒不佳,调主人云:“诗近老成多带辣,酒逢寒士不嫌酸。”俞又陶喜席上酒佳,谢主人云:“疏花似月将残夜,好友如醇欲醉时。”

一一O

   余屡娶姬人,无能诗者;惟苏州陶姬有二首,云:“新年无处不张灯,笙鼓元宵响沸腾。惟有学吟人爱静,小楼坐看月高升。”“无心闲步到萧斋,忽有春风拂面来。行过小桥池水活,梅花对我一枝开。”生女,嫁蒋氏。姬年三十而亡。

   康熙间,苏州名妓张忆娘,色艺冠时。蒋绣谷先生为写《簪花图》小照。乾隆庚午,余在苏州,绣谷之孙漪园,以图索题。见忆娘戴乌纱髻,着天青罗裙,眉目秀媚,以左手簪花而笑,为当时杨子鹤笔也。题者皆国初名士。莱阳姜垓云:“十年前遇倾城色,犹是云英未嫁身。今日相逢重问姓,尊前愁杀白头人。”苏州尤侗云:“当场一曲《浣溪纱》,可是陈宫张丽华?恰胜状元新及第,琼林宴里去簪花。”沈归愚云:“曾遇当年冰雪姿,轻尘短梦怅何之。卷中此日重相见,犹认春风舞《柘枝》。”“绣谷留春春可怜,倾城名士总寒烟。老夫莫怪襟怀恶,触拨闲情五十年。”余题数绝,有“国初诸老钟情甚,袖角裙边半姓名”之句,人皆莞然。按莱阳两姜先生,以孤忠直节,名震海内;而诗之风情如此。闻忆娘与先生本旧相识,一别十年,尊前问姓,故诗中不觉情深一往云。
   前人《过虎丘》句云:“妒他怒马随车客,出色花枝不避人。”陆湄君《过彭城》句云:“休夸洛浦能投枕,不是天台懒看花。”一羡之,一厌之,两人心事,易地则皆然。

——三

   “君子思不出其位。”又曰:“素其位而行。”余雅不喜解组人好说在官事迹。钱玙沙方伯有句云:“剧怜到处皆为客,生怕逢人尚说官。”余读之,距跃三百。

卷  七

   同年叶书山太史,掌教钟山。生平专心经学,而尤长于《春秋》,自称啖助、赵匡,不足多也。注《毛诗》“佻兮达兮”一章为两男子相悦之诗,人多笑之。然作诗颇有性情。《出都》云:“行年七十古来稀,东、马、严、徐事已非。检点良方医老病,所须药物是当归。”“白石清泉故自佳,九衢车马漫纷孥。欲知此后春相忆,只有丰台芍药花。”“行色匆匆鬓影疏,骑驴犹忆入京初。蒯缑一剑酸寒甚,今日归装有赐书。”太史讳酉,桐城人。

壬戌岁,余改官金陵,寓王俣岩太史家,遇戚晴川太守言:“书生初任外吏,参见长官,不惯屈膝,匆遽间,动致声响。”余试之果然。戏吟云:“书衔笔惯字难小,学跪膝忙时有声。”戚《宿承恩寺》句云:“瓦沟落月印孤榻,檐隙入风吹短檠。”殊冷峭。戚讳振鹭,湖州人。三

舒城任自举学坡,为庄明府记室,好吟咏。一日余访庄公,闻书斋中高唱拍案,细听之,乃余诗也。庄出笑曰:“幸而任先生大赏公诗;如其大骂,则奈何?”后任死,伏魄时口号别亲友云:“六旬失足下蓬瀛,今日才欣返玉京。直以聪明还造化,但凭樵牧话子生。花当春尽应辞树,鸟际冬残合罢声。见说群仙同抗手,迟余受代主蓉城。”

  通州李方膺晴江,工画梅,傲岸不羁。罢官,寓江宁项氏花园,日与沈补萝及余游览名山,人观者号“三仙出洞”。《题画梅》云:“写梅未必合时宜,莫怪花前落墨迟。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两三枝。”《秋葵》云:“肃瑟风吹永巷长,采衣非复旧时黄。到头只觉君恩重,常自倾心向太阳。”晴江牧滁州,见醉翁亭古梅,伏地再拜。其风趣如此。

   上犹令方绮亭,名求义,聩于耳而聪于心;与人言,必大声高呼,谐谑百出,而一本于天真。《辞官归里》云:“三年政罢喜忘机,老去仍思竹里扉。携取清风随棹去,添来白发湖头归。不妨琴鹤为行李,那计妻孥说是非。力倦眼昏贪稳卧,误传高尚遂初衣。”死后,余为铭墓。陈古渔哭之云:“不见白头凭几坐,尚疑朱履出堂来。”

   予过苏州,常寓曹家巷唐静涵家。其人有豪气,能罗致都知录事,故尤狎就之。两家妻女无嫌,如庞公之于司马德操,不知谁为主客也。静涵有句云:“苔痕深院雨,人影小窗灯。”《花朝分韵》云:“薄醉微吟答岁华,春寒十日掩窗纱。多情昨夜楼头雨,吹出满墙红杏花。”其少子七郎咏《落花》云:“零落嫣红归不得,杨花相约过邻家。”真佳句也。长子湘昀居随园,吟云:“小住名园又一年,石阑干畔听流泉。夜深怕作还乡梦,月到南窗尚未眠。”“小窗闲坐夕阳斜,对此教人不忆家。喜见香荷才出水,一枝高叶一枝花。”从来荷叶高出水者,必有花;湘昀居园久,故知之。静涵有姬人王氏,美而贤;每闻余至,必手自烹饪。先数年亡,余挽联云:“落叶添薪,心伤元相贫时妇;为谁截发,肠断陶家座上宾。”

   元人诗曰:“老不甘心奈镜何?”李益《览镜》云:“纵使逢人见,犹胜自见悲。”本朝郑玑尺先生云:“朱颜谁不惜?白发尔先知。”皆嫌镜之示人以老也。宋人云:“贫女如花只镜知。”又曰:“镜里自应谙素貌,人间只解看红妆。”又曰:“自家怜未了,临去复徘徊。”本朝高夫人有句云:“乍见不知谁觌面,细看真觉我怜卿。”是镜有恩于女子,有怨于老翁也。容成侯何容心哉?

   苏州枫桥西沿塘,有余本家渔洲居士,乃前明六俊之后,爱客能诗。家有渔隐园,水木明瑟,余为作记,镌石壁间。每过姑苏,必泊舟塘下,与其叔春锄、弟又恺,为剪烛之谈。年甫五十而亡。有《新柳》一律云:“二月韶光媚,春风嫩柳条。含烟初作态,泡露不胜娇。腰细柔难舞,眉疏淡欲描。丰神与谁并?好女乍垂髫。”

   香亭弟偶吟,往往如吾意所欲出,不愧吾家阿连也。余三十年前,选妾姑苏,所需花封甚轻;今动至数金。香亭《过吴门》云:“传闻近日选花枝,百两缠头费莫支。争及当年吴市好,一钱便许看西施。”《消夏杂咏》云:“科头赤足徜徉过,一领蕉衫尚觉多。不信热场人不热,红灯围着听笙歌。”

一O

   《南史》言:“阮孝绪之门阀,诸葛璩之学术,使其好仕,何官不可为?乃各安于隐退,岂非性之所近,不可强欤?”近今吾见二人焉;一为尹文端公之六公子似村,一为傅文忠公从子我斋。似村举秀才,终日闭户吟诗;我斋虽官参领、司马政,而意思萧散,不希荣利。有人从都中来,诵其《环溪别墅》诗云:“将官当隐称畸吏,未老先衰号半翁。”又曰:“不是门前骑马过,几忘身现作何官。”长洲女子陶庆余,嫁大司马彭公孙希洛,年二十二而亡。有《琼楼吟》行世。咏《鹦鹉》云:“一梦唤回唐社稷,千秋留得汉文章。”《婢去》云;“院从汝去长青苔,小榻香消午梦回。不觉疏帘摇树影,风前误认摘花来。”

一一

己卯秋,在扬州遇万近蓬秀才,属题《红袖添香图》。近蓬少时托李砚北写此图,虚拟娉婷,实无所指。裘姓友见画中人,惊笑,以为绝似其家婢;遂延近蓬至其家,出婢赠之。婢姓花。一时题者纷然。余独爱吴玉墀诗曰:“红楼翠被知多少,如此消魂定姓花。”又曰:“聘钱若许名流敛,第一须酬作画人。”廿年后,余至杭州,花姬已下世矣。近蓬访余湖上,不值,投诗云:“惜花人早出,载酒客迟来。”

一二

辛丑秋,忽有浙中校官入山见访,方知即玉墀,字小谷,是吾乡尺凫先生之少子、鸥亭居士之季弟。予少时,乞假归娶,饮于鸥亭之瓶花斋,其时小谷才四岁。故见赠云:“园林心契卅年余,今日真来大隐居。修贽忙于投要路,扣门快比访奇书。相看共讶须眉古,久别浑忘问讯疏。细认双瞳点秋水,依然竹马识君初。”呜呼!四十余年乡里故人,二十年前诗中知己,彼此茫茫,绝无晤期,而天必为两人作合,文章有神,信矣!小谷在随园赏芙蓉,赋五古千言,以太长,不能全录。托罗两峰画《板桥遗迹》,题云:“谈罢罗家《鬼趣图》,去寻旧院影模糊。芦根瑟瑟如人语,中有莺莺燕燕无?”“绿芜一片众香埋,半没桥身半没街。艳迹但余残础在,也曾亲近玉人鞋。”“此柏婆娑似旧人,盘桓几度板桥春。只怜生长烟花里,犹作亭亭倩女身。”“者番游绪已怆然,又对风斜雨细天。画最凄凉天最惨,看君笔上起苍烟。”

一四

   余自幼,诗文不喜平熟。丙辰,诸征士集京师,独心折于山阴胡天游稚威。尝言:“吾于稚威,则师之矣;吾于元木、循初,则友之矣;其他某某,则事我者也。”元木者周君大枢,循初者万君光泰也。稚威骈体文,直掩徐、庾,散行耻言宋代,一以唐人为归。诗学韩、孟,过于涩拗。今录其近人者。如《明妃》云:“天低海水西流处,独有琵琶堪解语。断丝枯木本无情,犹胜人心百千许。”咏《谏果》云:“苦口众所挥,余甘几人赏。置蜜锟鋙端,或者如舐掌。”《赠某营将》云:“大声当鼓急,片影落枪危。剑血看生瘿,天狼对持髭。”皆奇句也。亦有风韵独绝者,《晓行》云:“梦阑莺唤穆陵西,驿吏催诗雨拂衣。行客落花心事别,无端俱趁晓风飞。”

丁巳春,予与元木、循初同在稚威寓中,夜眠听雨,元木见赠一篇云:“文章之家无不有,袁郎二十胆如斗。”诗甚奇诡,不能备录。壬申岁,余起病至长安,元木再赠七古。起句云:“忆昔相见长安邸,志气如虹挂千里。狂飞大句风雨来,头没酒杯笑不已。”真乃替余少时写照。元木廷试报罢,果毅公讷亲延为上客。每公余之暇,命讲《通鉴》数则,亦想见当日公卿风雅也。元木诗最坚瘦,独咏《桃花》颇婉丽。其词曰:“寂寂朱尘度岁华,又惊春 色到桃花。五陵游客知何限,只有渔人最忆家。”《管仲墓》云:“浪说儒门羞五尺,至今江左几夷吾?”

   早行诗,二人同调,而皆有妙境。梁药亭云:“鸿雁自南人自北,一时来往月明中。”元木云:“行人飞鸟都何事,一样冲寒度晓堤。”周兰坡学士多髯,冬日同元木咏雪,和东坡“尖叉”韵。元木押“盐”字韵云:“修髯绕作离离竹,妙句清于《昔昔盐》。”

一五

   予宰江宁时,俞来溪秀才见赠云:“谁道楼前多鼓响,只闻花外有琴声。”余道:“不如宋人‘雨后有人耕绿野,月明无犬吠花村’。”又有人赠云:“事到眼前亮于雪,民从心上养如春。”余道:“不如余《沭阳杂兴》云‘狱岂得情宁结早,判防多误每刑轻’。”

一六

   人言通天文者不祥。四川高太史名辰,字白云,向为岳大将军西席。尝在金陵观星象,言山东有事。次年,果有王伦之逆,而太史已先亡矣。过随园,命其子受业门下,赠诗云:“名重随园讵偶然?兴来神妙写毫颠。已知葛井来勾漏,岂但香山数乐天?入座岚光时拱揖,依人鹤影自翩跹。荀香近处瞻先辈,慰我调饥三十年。”《过定军山吊武侯》云:“三代而还论出处,两朝之际见权宜。”

一七

   孙过庭《书谱》云:“学书者初学先求平正;进功须求险绝;成功之后,仍归平正。”予谓学诗之道,何以异是?

—八

   为人,不可以有我,有我则自恃恨用之病多;孔子所以“无固”、“无我”也。作诗,不可以无我,无我则剿袭敷衍之弊大;韩昌黎所以“惟古于词必己出”也。北魏祖莹云:“文章当自出机杼,成一家风骨,不可寄人篱下。”

一九

   诗有现前指点语最佳。香树尚书《题红叶》云:“一夜流传霜信遍,早衰多是出头枝。”程鱼门《观打渔》云:“旁人束手休相怪,空网由来撒最多。”张哲士《观弈》云:“笑渠敛手推枰后,始羡从旁拢袖人。”宋人诗云:“无事闭门防俗客,爱闲能有几人来?”哲士《月夜》云:“恐有闲人能见访,满庭凉影未关门。”两意相反,而皆有味。

二O

   唐以前,未有不熟精《文选》理者,不独杜少陵也。韩、柳两家文字,其浓厚处,俱从此出。宋人以八代为衰,遂一笔抹杀,而诗文从此平弱矣。汉阳戴思任《题文选楼》云:“七步以来谁抗手,‘六经’而外此传书。”

二一

近日文人,常州为盛。赵怀玉字映川,能八家之文;黄景仁字仲则,诗近太白;孙星衍字渊如,诗近昌谷;洪君亮吉字稚存,诗学韩、杜:俱秀出班行。黄不幸早亡。录其《前观潮行》云:“客有不乐游广陵,卧看八月秋涛兴。伟哉造物此巨观,海水直挟心飞腾。龙堂谁作天吴介,对此茫茫八埏隘。才见银山动地来,已将赤岸浮天外。砰崖槌岳万穴号,雄呿雌吟六节摇。是岂乾坤共呼吸,乃与晦朔为盈消。殷天怒为排山入,转眼西追日轮及。一信将无渤湃空,再来或恐鸿漾湿。唱歌踏浪输吴侬,曾将何物赍海童。答言三千水犀弩,至今犹敢撄其锋。我思此语等儿戏,员也英灵实难避。只合回头撼越山,那因抉目仇吴地。吴颠越蹶曾几时,前胥后种谁见知?潮生潮落自终古,我欲停杯一问之。”《后观潮行》云:“海风卷尽江头叶,沙岸千人万人立。怪底山川忽变容,又报天边海潮入。鸥飞艇乱行云停,江亦作势如相迎。鹅毛一白尚天际,侧耳已是风霆声。江流不合几回折,欲折潮头如折铁。一折平添百丈飞,浩浩长空卷晴雪。星驰电掣望已遥,江塘十里随低高。此时万户同屏息,但见窗棂齐动摇。涛头障天天亦暮,苍茫却望潮来处。前阵才平罗刹矶,后来又没西兴树。独客吊影行自愁,大地与身同一浮。愿乘世外鹿卢趼,孰职就里阴阳鞲。赋罢观潮长太息,我尚输潮归即得。回首重城鼓角哀,半空纯作鱼龙色。”

二二

   余尝谓孙渊如云:“天下清才多,奇才少。君天下之奇才也。”渊如闻之,窃喜自负。《登千佛楼》云:“城东佛楼几年闭,塞径秋棍刺芒利。飞磷射屋鸟啄墙,鬼风吹檐断佛臂。此间非墓非战原,岂有厉魄号烦冤?青狸捧骨夜窥月,日气不足罗神奸。迎廊一僧病枯瘠,见惯妖踪讶人迹。老莎出户曲复斜,反锁空堂昼深黑。楼前惨碧竹作围,逼袖细影明寒晖。残霖滴阶渍幽血,败粉剥壁生阴苔。竹梢朦胧上无路,疑堕中宵梦游处。回头不忆隔世来,过眼复恐今生去。檐牙压肩楼脚摇,惊起穴栋千年鸦。屏声独立瓦争落,失势一坠魂难招。原头日落树苍莽,既下心神久惝悦。林端却顾寺角移,那得腾身立平壤。”又,《妻病》云:“眉痕只觉瘦来浓,指爪都从病后长。”抑何哀艳!

二三

洪稚存题某官《散赈图》云:“河流东来不可当,忆昨鱼鳖升君堂。官卑方摄丞簿尉,天险欲合江淮黄。河流决城已旬日,散赈遂呼尉官出。尉官耳聋年六十,验粟呼人百无失。大者屋角狂狐奔,小者树底饥鹰蹲。头颠颈缩三日饿,共闻赈粟来空村。持瓢举釜复携斗,已见千人立沙阜。黄衫小吏足不停,村后村前更招手。深泥没髁无肩舆,尉来村北跨一驴。行筹散尽整鞭去,不遣索米来豪胥。淮阴太守知君绩,早晚台端奏贤迹。君今所补非寸尺,不见遗黎活千百?”

二四

   裴晋公笑韩昌黎恃其逸足,往往奔放。近日才人,颇多此病。惟王太守梦楼能揉之使遒,炼之使警,篇外尚有余音。录其《在西湖寄都中同年》云:“星河云海望迢迢,八度花朝与雪朝。徼外蛮烟空目极,楚南芳草易魂销。抽身我本疏慵惯,奋翅君方搏击遥。岂是升沉关气类?轻舟相继返林皋。”“增城琼苑蕊珠宫,香案西偏紫阁东。梦里似曾闻广乐,归来但觉任樵风。蓬瀛消息无清鸟,烟水生涯有雪鸿。近日愈谙禅悦味,繁华清净两俱空。…‘每向东华散玉珂,相于花下酌红螺。欧、梅自许贤豪聚,苏、李偏教阔别多。棋局居然更甲子,酒垆真自邈山河。何戡解话当年事,也与樽前唤奈何。”“栈道连云粤海霏,星轺先后有光辉。去岁芷塘典试四川,顷竹虚典试广东。吟诗喜得江山助,问字欣添玉笋围。旧雨定知萦远梦,野云端不耐高飞。年来自署西湖长,占取苏堤作钓矶。”

二五

   唐人句云:“乡心正无限,一雁度南楼。”宋人句云:“正思秋信到,一叶坠中庭。”古今人下笔,往往不谋而合。

二六

   吴中诗人,沙斗初、张昆南外,有张玉谷,诗工古风,在家渔洲处一见后,遂成永诀。仅记其《乌夜啼》云:“参横月落庭乌啼,窗前有女犹鸣机。闻声停梭低头思,乌何夜啼想乌饥。老乌辛苦饥常忍,小乌啾啾老乌悯。劝乌且莫啼高声,娇儿甫眠恐惊醒。”玉谷尤长乐府。有义妇袁氏因夫作窃,劝之不从,乃沉水死。其事其诗,俱足千古。惜太长,不能备录。

二七

   佳句有无心而相同者。张宝臣宗伯《晚步》云:“竹枝风影更宜月,荷叶露香偏胜花。”厉樊榭《游智果寺》云:“竹阴入寺绿无暑,荷叶绕门香胜花。”王梦楼《游曲院》云:“烟光自润非关雨,水藻俱香不独花。”梁守存《看新荷》云:“似经雨过风犹扬,未到花时叶早香。”

二八

   周幔亭:“山光含月淡,僧影入松无。”鲁星村:“酒中万愁散,诗外一言无。”方子云:“香篆舞来檐际断,水痕圆到岸边无。”陈古渔:“花阴拂地香方觉,桥影横波动即无。”四押“无”字,俱妙。前人《咏始皇》云:“怜君未到沙丘日,知道人间有死无?”尤奇。

二九

   七夕,牛郎、织女双星渡河。此不过“月桂”、“日乌”、“乘槎”、“化蝶”之类,妄言妄听,作点缀词章用耳。近见蒋苕生作诗,力辨其诬,殊觉无谓。尝调之云:“譬如赞美人‘秀色可餐’,君必争‘人肉吃不得’,算不得聪明也。”高邮露筋祠,说部书有四解:或云:“鹿筋,梁地名也;有鹿为蚊所啮,露筋而死,故名。”或云;“路金者,人名也;五代时将军,战死于此,故名。”或云:“有远商二人,分金于此,一人忿争不已,一人悉以赠之,其人大惭,置金路上而去。后人义之,以其金为之立祠,故名路金,讹为露泾。”所云“姑嫂避蚊者”,乃俗传一说耳。近见云松观察诗,极褒贞女之贞,而痛贬失节之妇:笨与苕生同。不如孙豹人有句云:“黄昏仍独自,白鸟近如何?”李少鹤有句云:“湖上天仍暮,门前草自春。”与阮亭“门外野风开白莲”之句,同为高雅。

三O

   诗有干无华,是枯木也。有肉无骨,是夏虫也。有人无我,是傀儡也。有声无韵,是瓦缶也。有直无曲,是漏卮也。有格无趣,是土牛也。

三一

古词奇奥,多不可解。大抵本其时之方言,而流传失真。如《盘庚》之“吊由灵”,《国语》之“暇豫之吾吾”,《巾舞歌》之“来吾婴”,伯牙》之“软钦伤宫”,古乐府之“收中吾,羊无夷,何何,吾吾”,《尚书大传》之“舟张辟雍,鸽鸽相从”,皆是也。北魏缪袭仿其体,作《尤射经》,拗涩不可句读,殊觉无谓。

三二

选诗如用人才,门户须宽,采取须严。能知派别之所由,则自然宽矣;能知精采之所在,则自然严矣。余论诗似宽实严,尝口号云:“声凭宫徵都须脆,味尽酸咸只要鲜。”

三三

杨、刘诗号西昆体,词多绮丽。《宋史》:杨文公之正直,人皆知之。刘筠知制诰时,不肯草丁谓复相之诏。真宗不得已,命晏元献草之。后晏见刘自惭,至掩扇而过,其刚正不在杨下。可见“桑间”、“濮上”之音,未必非贤人所作。

三四

   杨龟山先生云:“当今祖宗之法,不必分元祜与熙丰也。国家但取其善者而行之,可也。”予闻人论诗,好争唐、宋,必以先生此语晓之。

三五

   从古讲六书者,多不工书。欧、虞、褚、薛,不硜硜于《说文》、《凡将》。讲韵学者,多不工诗。李、杜、韩、苏,不斤斤于分音列谱。何也?空诸一切,而后能以神气孤行;一涉笺注,趣便索然。

三六

   《三百篇》不著姓名,盖其人直写怀抱,无意于传名,所以真切可爱。今作诗,有意要人知有学问、有章法、有师承,于是真意少而繁文多。予按:《三百篇》有姓名可考者,惟家父之《南山》,寺人孟子之《萋菲》,尹吉甫之《崧高》,鲁奚斯之《閟宫》而已。此外,皆不知何人秉笔。

三七

   人但知寥寥短章之才短,而不知喋喋千言之才更短。人但知满口公卿之人俗,而不知满口不趋公卿之人更俗。予尝箴一名士云:“吟诗羞作野才子,行己莫为小丈夫。”

三八

   阮亭《诗话》,道晚唐人之“布谷啼春雨,杏花红半村”,不如盛唐人之“兴阑啼鸟缓,坐久落花多”。余以为真耳食之论。阮亭胸中,先有晚、盛之分,故不知两诗之各有妙境。若以浑成而言,转觉晚唐为胜。

二九

   或言八股文体制,出于唐人试帖,累人已甚。梅式庵曰:“不然。天欲成就一文人、一儒者,都非偶然。试观古文人如欧、苏、韩、柳,儒者如周、程、张、朱,谁非少年科甲哉?盖使之先得出身,以捐弃其俗学,而后乃有全力以攻实学。试观诸公应试之文,都不甚佳;晚年得力于学之后,方始不凡。不然,彼方终旧用心于五言八韵、对策三条,岂足以传世哉?就中晚登科第者,只归熙甫一人。然古文虽工,终不脱时文气息;而且终身不能为诗:亦累于俗学之一证。”

四O

   休宁布衣陈浦,字楚南,白髯伟貌。壬辰年,与陈古渔同来,投一册诗而去。余当时未及卒读,庋之架上,蠹蚀者过半。庚子春,偶撷读之,乃学唐人能得其神趣者。问古渔。曰:“死数年矣。”余深悔交臂而失诗人。其《庐山瀑布》云:“喷雪万峰巅,风吹直下天。长悬一匹练,飞作百重泉。松近无晴鬣,村遥有湿烟。因知元化大,江海与周旋。”《秋月》云:“秋月一何皎,照人生远哀。闭门不忍看,自上纸窗来。”《孤雁》云:“月因孤影冷,夜以一声长。”《鄱阳湖》云:“岸阔山沉水,天低浪入云。”七言如:“远水无边天作岸,乱帆一散影如鸦。”“割爱折花因赠妾,攒眉入社为吟诗。”皆不凡也。其可怜者,《醉后题壁》云:“贫归故里生无计,病卧他乡死亦难。放眼古今多少恨,可怜身后识方干。”呜呼!余亦识方干于死后,能无有愧其言哉?

四一

   明季秦淮多名妓,柳如是、顾横波,其尤著者也。俱以色艺受公卿知,为之落籍。而所适钱、龚两尚书,又都少夷、齐之节。两夫人恰礼贤爱士,侠骨棱增。阎古古被难,夫人匿之侧室中,卒以脱祸。厉樊榭诗云:“蛾眉前后皆奇绝,莫怪群公欠致身。”较梅庚“蘼芜诗句横波墨,都是尚书传里人”之句,更觉蕴藉。

四二

   或问:“太白乐府‘元气是文康之老亲’作何解?”余按:周舍《上云乐》曰:“西方老胡,厥名文康。”此其所本。然乐府语多不可解,如:《乌栖曲》之“目作宴填饱,腹作宛恼饥,刀作离娄僻”,措语奥僻。又曰:“既死明月魄,无复玻璃魂。…‘明月魄”,可解也;“玻璃魂”,不可解也。周宣王时《采薪歌》曰:“金虎入门吸元泉。”“金虎”、“元泉”,的是何物?

四三

   联句,始《式微》。刘向《烈女传》谓:“《毛诗》‘泥中’、‘中露’,卫二邑名。《式微》之诗,二人同作。”是联句之始。《文心雕龙》云:“联句共韵,《柏梁》余制。”

四四

   集句,始傅咸。傅咸有《回文反复诗》;又作《七经诗》:其《毛诗》一篇,皆集经语。是集句所由始矣。

四五

   诗文集之名,始东京。《隋经籍志》曰:“集之名,东京所创。”盖指班史某人文几篇,某人诗几篇而言。后人集之,非自为集也。齐、梁间始有自为集者:王筠以一官为一集,江淹自名前后集,是也。有一人之集,止一题者:《阮步兵集》五言八十篇,四言十三篇,题皆曰《咏怀》;应休琏诗八卷,总名曰《百一诗》:是也。亦有一集止为一事者:梁元帝为《燕歌行》,群臣和之,为《燕歌行集》;唐睿宗时,李适送司马承祯《还山诗》,朝士和者三百余人,徐彦伯编而序之,号《白云记》:是也。有一集止一体者:崔道融《唐诗》二卷,皆四言,是也。有数人唱和而成集者:元、白之《因继集》,皮、陆之《松陵集》,温飞卿之《汉上题襟集》,是也。

四六

   余尝铸香炉,合金、银、铜三品而火化焉。炉成后,金与银化,银与铜化,两物可合为一;惟金与铜,则各自凝结;如君子小人不相入也。因之,有悟于诗文之理。八家之文、三唐之诗,金、银也。不搀和铜、锡,所以品贵。宋、元以后之诗文,则金、银、铜、锡,无所不搀,字面欠雅驯,遂为耳食者所摈,并其本质之金、银而薄之,可惜也!余《哭鄂文端公》云:“魂依大袷归天庙。”程梦湘争云:“‘袷’字入礼不入诗。”余虽一时不能易,而心颇折服。夫“六经”之字,尚且不可搀入诗中;况他书乎!刘禹锡不敢题“糕”字,此刘之所以为唐诗也。东坡笑刘不题“糕”字为不豪,此苏之所以为宋诗也。人不能在此处分唐、宋,而徒在浑含、刻露处分唐、宋;则不知《三百篇》中,浑含固多,刻露者亦复不少。此作伪唐诗者之所以陷入平庸也。

四七

   无题之诗,天籁也;有题之诗,人籁也。天籁易工,人籁难工。《三百篇》、《古诗十九首》,皆无题之作,后人取其诗中首面之一二字为题,遂独绝千古。汉、魏以下,有题方有诗,性情渐漓。至唐人有五言八韵之试帖,限以格律,而性情愈远;且有“赋得”等名目,以诗为诗,犹之以水洗水,更无意味。从此,诗之道每况愈下矣。余幼有句云:“花如有子非真色,诗到无题是化工。”略见大意。

四八

   秦涧泉修撰将朝考,关庙求签,得句云:“静来好把此心扪。”不解所谓。朝考题是《松柏有心赋》。通篇忘押“心”字韵。总裁列之高等,被上看出,乃各谢罪。上笑曰:“状元有无心之赋,试官无有眼之人。”按宋莒公试《德车结旌赋》,亦忘押“结”字。《谢表》云:“掀天破浪之中,舟人忘楫;动地鼓鼙之下,战士遗弓。”

四九

   香亭宰南阳,大将军明公瑞之弟讳仁者,领军征西川,路过其邑。于未到前三日,飞羽檄寄香亭;合署大骇,拆视,乃诗一首,云:“双丁、二陆闻名久,今日相逢在道途。寄问南阳贤令尹,风流得似子才无?”呜呼]枚与公绝无一面,蒙其推挹如此。因公在京时,曾托尹似村索诗,枚书扇奉寄,而公已殁军中,故哭公云:“团扇诗才从北寄,雕弓人已赋西征。”

五O

   襄城刘芳草先生,名青芝,雍正丁未翰林。与兄青藜友爱,筑江村七一轩同居。所谓“七一”者,仿欧阳六一居士之义,多一弟,故名七一。先生初入词馆,即请假省兄。座主沈近思留之曰:“顷阅子上张仪封书、与王丰川札,知君有经济之人,何言归也?”先生诵其兄寄诗云:“今生不尽团圆乐,那有来生未了因?”沈怜而许之。丙辰秋,同征友张雄图引见先生于僧寺中,须已尽白,德容粹然。秀水张布衣庚为之立传。初,先生与张诀,脱珮玉为赠。后闻讣,张奉玉为位以哭云。

五一

   或诵诗句云:“鸟声穿树日当午,灯影隔帘人读书。”问:“当是何人之句?”余曰:“似宋、元名家。”其人曰:“非也。近人李松圃所作。”

五二

   云南蒙化有陈把总,名翼叔。《即景》云:“斜月低于树,远山高过天。”《从军》云:“壮士从来有热血,秋深不必寄寒衣。”有如此才,而隐于百夫长,可叹也!陈凿一山洞,命子俟其死,藏而封焉。

五三

   广东珠娘皆恶劣,无一可者。余偶同龙文弟上其船,意致索然。问:“何姓名?”龙文笑曰:“皆名春 色。”余问:“何以有此美名?”曰:“春 色恼人眠不得!”

五四

   唐殷璠选《河岳英灵集》,不选杜少陵;高仲武选《中兴间气集》,不选李太白:所谓各从其志也。

五五

   吴中多闺秀。崔夫人之子景俨娶妇庄素馨,能诗,早卒。夫人为梓其《蒙楚阁遗草》。咏《蝉》云:“吟风双翅薄,饮露一身轻。”《新月》云:“帘卷西风小院门,玉阶凉动近黄昏。蛾眉一曲横天半,疑是嫦娥指爪痕。”洪稚存为志墓云:“景俨感逝既殷,伤心屡赋。十二时之内,欲废黄昏;《三百篇》之间,竟删《蒙楚》。”彭希涑孝廉之妻顾韫玉,亦能诗,早卒。咏《白燕》云:“银剪轻风送晓寒,穿来飞絮讶春残。那知暂向林间宿,犹作枝头霁雪看。”《舟行》云:“鸟啼知月上,犬吠报村来。”

五六

   味甜自悦口,然甜过则令人呕;味苦自螫口,然微苦恰耐人思。要知甘而能鲜,则不俗矣;苦能回甘,则不厌矣。凡作诗献公卿者,颂扬不如规讽。余有句云:“厌香焚皂荚,苦腻慕蒿芹。”

五七

   古无小照,起于汉武梁祠画古贤烈女之像。而今则庸夫俗子,皆有一《行乐图》矣。古无别号,起于史卫王,纨挎子弟创“云麓”、“十洲”之号,互相称栩。而今则市井少年,皆有一别字矣。索题者累百盈千,余不得已,随手应酬。尝口号云:“别号称非古,题图诗不存。”偶然翻撷《全集》,存者尚多;可见割爱甚难。然所存,亦十分中之一二。

五八

   东坡云:“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此言最妙。然须知作此诗而竟不是此诗,则尤非诗人矣。其妙处总在旁见侧出,吸取题神;不是此诗,恰是此诗。古梅花诗佳者多矣!冯钝吟云:“羡他清绝西溪水,才得冰开便照君。”真前人所未有。余咏《芦花》诗,颇刻划矣。刘霞裳云:“知否杨花翻羡汝,一生从不识春愁。”余不觉失色。金寿门画杏花一枝,题云:“香骢红雨上林街,墙内枝从墙外开。惟有杏花真得意,三年又见状元来。”咏梅而思至于冰,咏芦花而思至于杨花,咏杏花而思至于状元:皆从天外落想,焉得不佳?

五九

   余家藏古剌水一罐,上镌:“永乐六年,古剌国熬造,重一斤十三两。”五十年来,分量如故。钻开试水,其臭香、色黄而浓,里面皆黄金包裹:方知水历数百年而分量不减者,金生水故也。《池北偶谈》:“左萝石《咏古剌水》云:‘瓶中古刺水,制自文皇年。列皇饮祖泽,旨之如羹然。’又曰;‘再拜尝此水,含之不忍咽。”似乎古刺水可饮也。明人《宫词》云:“闻道内人新浴罢,一杯古刺水横陈。”似乎宫人浴罢染体之水也。厉太鸿诗曰:“一洒罗衣常不灭,氤氲愿与君恩终。”又似乎熏洒衣服之用矣。三君子者,不知何考耶。严分宜籍没时,其家有古剌水十三罐,人以为奇。则此水之贵重可知。

六O

   骨董家相传:雨过天青色磁,始于柴世宗。按晚唐早有之。陆龟蒙诗曰;“九天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

六一

   宋人词云:“斜阳何处最消魂?楼上黄昏,马上黄昏。”陈古渔《咏月》云:“闺中少妇关山客,楼上无眠马上看。”《清波杂志·咏望后月》云:“昨夜三更后.,嫦娥堕玉簪。冯夷不敢受,捧出碧波心。”本朝杨文叔先生《咏十六夜月》云:“休言三五团圆好,二八婵娟更可怜。”《玉壶清话·咏新月》云:“一二初三四,蛾眉影尚单。待奴年十五,正面与君看。”近人方子云《咏新月》云:“宛如待嫁闺中女,知有团圆在后头。”心思之妙,孰谓今人不如古人耶?

六二

   前朝广东惠州,有苏神童《咏月》三十首。其最佳者:《初一月》云:“气朔盈虚又一初,嫦娥底事半分无?却于无处分明有,浑似先天《太极图》。”《初二月》云:“三足金乌已敛形,且看兔魄一丝生。嫦娥底事梳妆懒?终夜蛾眉画不成。”《初三月》云:“日落江城半掩门,城西斜眺已黄昏。何人伸得披云手,错把青天搦一痕。”《初四月》云:“禁鼓才闻第一敲,忽看新月挂林梢。谁家宝镜新藏匣?盖小参差掩不交。”《十八月》云:“二九良宵此夜当,镜轮虽破有余光。劝君夜饮停杯待,二鼓初敲管上窗。”《二十一月》云:“破镜缘何少半规,阳精倒迫若相催。弓弦过满知何似,正是弯弓欲射时。”《二十二月》云:“三更半夜未成眠,残月今宵正下弦。若有远行人早起,也应相伴五更天。”神童年十四而卒。人问;“几时再生?”应声曰:“五百年。”

六三

   吴云岩殿撰,在潮州眷一妓。妓持纸乞诗,吴书一绝云:“涛笺亲捧剪轻霞,小立当筵蹙锦靴。休讶老坡难忍俊,多因无奈海棠花。”此妓声价顿增,人呼“状元嫂”。

六四

   谭默斋进士掌教岭南。其同年谢兴士新纳宠,不肯告人。谭寄诗调之,云:“玉指丹唇鸦髻盘,东山丝竹妙吹弹。定知钟得夫人爱,帘卷常教太傅看。”谢笑曰:“既吾家有此故事,敢不自首?”谭著《楚庭稗珠录》,皆游黔、粤所得。自序云:“人有到南海得大蚁尺许者,渍盐带归,以夸示人。东坡食蚝而甘,戒其子勿告人,虑有公卿谋谪南海,以夺其味者。余为此书,当蚁以夸人,不学东坡之馋,虑人夺味也。”其言甚隽。谭名萃。

六五

   杜云川太史,送周震夫之天长,仆马俱已戒途。《口号》一首云:“招寻有约竟何尝,判袂匆匆语未遑。半晌花前嫌日短,”至第四句久停,乃疾书曰:“一帆江上到天长。”真巧对也!

六六

   诗难其真也,有性情而后真;否则敷衍成文矣。诗难其雅也,有学问而后雅;否则俚鄙率意矣。太白斗酒诗百篇,东坡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不过一时兴到语,不可以词害意。若认以为真,则两家之集,宜塞破屋子;而何以仅存若干?且可精选者,亦不过十之五六。人安得恃才而自放乎?惟糜惟芑,美谷也,而必加舂揄扬簸之功;赤堇之铜,良金也,而必加千辟万灌之铸。

六七

   用典一也,有宜近体者,有宜古体者,有近古体俱宜者,有近古体俱不宜者。用典如水中着盐,但知盐味,不见盐质。用僻典如请生客入座,必须问名探姓,令人生厌。宋乔子旷好用僻书,人称“孤穴诗人”,当以为戒。或称予诗云:“专写性情,不得已而适逢典故;不分门户,乃无心而自合唐音。”虽有不及,不敢不勉。

六八

   高青丘笑古人作诗,今人描诗。描诗者,像生花之类,所谓优孟衣冠,诗中之乡愿也。譬如学杜而竟如杜,学韩而竟如韩:人何不观真杜、真韩之诗,而肯观伪韩、伪杜之诗乎?孔子学周公,不如王莽之似也;孟子学孔子,不如王通之似也。唐义山、香山、牧之、昌黎,同学杜者;今其诗集,都是别树一旗。杜所伏膺者,庾、鲍两家;而集中亦绝不相似。萧子显云:“若无新变,不能代雄。”陆放翁曰:“文章切忌参死句。”黄山谷曰:“文章切忌随人后。”皆金针度人语。《渔隐丛话》笑欧公“如三馆画笔,专替古人传神”,嫌其描也。五亭山人《嘲鹦鹉》云:“齿牙余慧虽偷拾,那识雷同转可羞。”又曰:“争似流莺当百啭,天真还是一家言。”

六九

   人莫不有五官百体,而何以男夸宋朝,女称西施?昌黎《答刘正夫》云:“足下家中百物,皆赖而用也;然其所珍爱者,必非常物。”皇甫持正亦云:“虎豹之文必炳,珠玉之光必耀。”故知色彩贵华也。圣如尧、舜,有山龙藻火之章;淡如仙佛,有琼楼玉宇之号。彼击瓦缶、披短褐者,终非名家。  

七O

   老学究论诗,必有一副门面语。作文章,必曰有关系;论诗学,必曰须含蓄。此店铺招牌,无关货之美恶。《三百篇》中有关系者,“迩之事父,远之事君”是也。有无关系者,“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是也。有含蓄者,“棘心天天,母氏劬劳”是也。有说尽者,“投畀豺虎”、“投畀有昊”是也。

七一

   钟、谭论诗入魔,李崆峒作诗落套。然其佳句,自不可掩。钟云:“子侄渐亲知老至,江山无故觉情生。”《慰人下第》云:“似子何须论富贵,旁人未免重科名。”皆妙。李《游黄曾岭》云:“搔首黄曾霄汉近,旧题应被紫苔封。”《舟饮》曰:“贪数岸花杯不记,已冲江雨缆犹牵。”《春暮》云,“荷因有暑先擎盖,柳为无寒渐脱绵。”俱有风味,不似平时阔落。

七二

   乙未冬,余在苏州太守孔南溪同年席上,谈久夜深。余屡欲起,而孔苦留不已,曰:“小坐强于去后书。”予为黯然,问是何人之作。曰:“任进士大椿《别友》诗也。首句云:‘无言便是别时泪’。”

七三

     人有生而潇洒者,不关学力也。傅玉笥先生有句云:“莺花日办三春课,风月天生一种人。”

七四

   严冬友最爱陈梅岑“怕锄野草伤新笋,偶检残书得旧诗”之句;以为闲中锄地、翻卷,往往有之。

七五

   张南华先生,画白头鸟立桃花上。题者难之。李玉洲先生云:“桃花红满三干岁,青鸟飞来也白头。”

七六

   程鱼门多须纳妾,尹公子璞斋戏贺云:“莺啭一声红袖近,长髯三尺老奴来。”文端公笑曰:“阿三该打!”

七七

   熊蔗泉观察咏《兰》云:“伴我三春消永昼,垂帘一月不烧香。”予谓第二句并非兰花,的是兰花。

七八

   桐城孙容克《题采石》诗云;“从古江山闲不得,半归名士半英雄。”盖一指太白,一指常开平也。虞山陈见复先生《过桐城》云:“弥天险手高人笔,如此村墟大有人。”一指姚广孝,一指李公麟也。

七九

   方制府问亭栽棉花,招幕府吟诗,多至数十韵。桐城马苏臣曰:“我止两韵。”提笔云:“五月棉花秀,八月棉花干。花开天下暖,花落天下寒。”方公击节不已。常州杨公子措一联云:“谁知姹紫嫣红外,衣被苍生别有花?”

八0

   同年舒瞻,字云亭,作宰平湖,招吾乡诗人施竹田、厉樊榭诸君,流连倡和,极一时之盛。同时,杭郡太守鄂筠亭先生,亦修禊西湖,名流毕集,各有歌行。临去时,布衣丁敬送哭失声。云亭《偶成》一首云:“芳草青青送马蹄,垂杨深处画楼西。流莺自惜春将去,衔住飞花不忍啼。”鄂公《修禊序》云:“诗者,先王之教也。山水清音,此邦为最。无与合之则调孤,有与倡之则和起。余安得拘俗吏之规规乎?此拟《兰亭》之所由作也。”呜呼!似此贤令尹、贤太守,何可再得?鄂公名敏,上改名乐舜。

八一

   丙辰入都,一时耆士中,得见前辈甚少。惟翁霁堂照曾见西河、竹坨,谢皆人芳莲曾见阮亭。谢风调和雅,如春风中人。阮亭有《香祖笔记》,故自号香祖。其诗淡洁,而蹊径殊小。尚茶洋比部称为盆景诗。《溪村早起》云:“早起杏花白,饭牛人出门。野田多傍水,深柳自为村。比屋尽耕稼,服畴皆弟昆。炊烟犹未散,林鸟乱朝暾。”其弟子王继祖敬亭能传其派。《晓起》云:“晓起临幽槛,无人一径清。淡烟萦竹翠,微露点花明。梁燕梳新羽,林鸦杂乳声。偶然忘盥栉,得句且怡情。”敬亭与余同校甲子科乡试,闱中自诵其《过古墓》云:“古墓郁嵯峨,荒鸱立华表。当时会葬时,车马何扰扰!”余不觉其佳。王笑云:“君且闭目一想。”敬亭牧泰州,为太守杨重英所劾,落职后,《游朝阳洞》云:“洞古层崖上,藤萝挂石扉。白云时出没,一半湿僧衣。”《雨过》云:“阴云初过雨,一半夕阳开。闲立豆棚下,蜻蜓去复来。”

八二

   常州陈明善,字亦园,乡居甚富,家有园亭,性好吟咏。《种蔬》云:“闲种半畦蔬,芳叶纷满目。天意答小勤,盘餐遂余欲。”亦清才也。锡山邵辰焕主其家。有《柳枝词》云:“前溪烟雨后溪晴,桃叶、桃根惯送迎。谁似小红桥畔柳,系侬画舫过清明?”亦园忽有仕宦之志,尽卖其田,出仕远方,家业荡然,园归他姓。余为诵白傅诗曰:“我有一言君应记:世间自取苦人多。”

八三

   诗占身份,往往有之。庄容可未遇时,咏《蚕》云:“经纶犹有待,吐属已非凡。”后果以状元致官亚相。唐郭代公元振咏《井》云:“凿处若教当要路,为君常济往来人。”亦此意也。齐次风宗伯,年十二,《登巾子山》云:“江水连天白,人烟满地浮。巾山山上望,一览小东瓯。”龙为霖太史改官为令,咏《大树》云:“但教能覆地,何必定参天?”陆双桥贫困,《有感》云:“老骥尚怀千里志,枯桐空抱五音材。”

八四

   马观察维翰,字墨麟,嘉兴人,貌不逾中人,而抱负甚大。中康熙辛丑进士,内大臣看验时,诸人皆跪,公不可;九门提督隆科多呵之,公夷然不动。隆转笑曰:“不料渺小丈夫,乃风骨如许!”公曰:“区区一跪,尚未见维翰风骨也。”隆大奇之。从部郎擢四川建昌道。忤总督某,直揭部科,被逮入都。皇上登极,授江南常镇道。在都时,余以后辈礼见,蒙有“三异人”之称。其二,则尚君廷枫、万君光泰也。公《南行漫兴》云:“西方多说无生法,但演刀山即下乘。”咏《梅》云:“雅值心知原欲笑,淡无人赏亦终开。”其心胸可想。与卢雅雨同年,一时号“南马北卢”。亡后,卢哭之云:“前辈典型亡北斗,中原旗鼓失南军。”

八五

   眼前欲说之语,往往被人先说。余冬月山行,见桕子离离,误认梅蕊;将欲赋诗,偶读江岷山太守诗云:“偶看桕子梢头白,疑是江梅小着花。”杭堇浦诗云:“千林乌桕都离壳,便作梅花一路看。”是此景被人说矣。晚年好游,所到黄山、白岳、罗浮、匡庐、天台、雁宕、南岳、桂林、武夷、丹霞,觉山水各自争奇,无重复者。读门生邵圮诗云:“探奥搜奇兴不穷,山连霄汉水连空。较量山水如评画,画稿曾无一幅同。”知此意又被人说过矣。

八六

   商宝意先生咏《菜花》云:“小朵最宜村妇鬓,细香时簇牧童衣。”其同乡刘鸣玉翻其意云:“半亩只邀名士赏,一生不上美人头。”鸣玉与童二树、陈芝图,号“越中三子”。

八七

   《宋诗纪事》载:“有罗颖者,《题汉高祖庙》云;‘果然公大度,容得辟阳侯。’夜梦高祖召而责之,旦遂病卒。”异哉!果有此事,彼伪撰《天宝遗事》者,明皇何以不诛?

八八

   论诗区别唐、宋,判分中、晚,余雅不喜。尝举盛唐贺知章《咏柳》云:“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初唐张谓之《安乐公主山庄》诗:“灵泉巧凿天孙锦,孝笋能抽帝女枝。”皆雕刻极矣,得不谓之中、晚乎?杜少陵之“影遭碧水潜勾引,风妒红花却倒吹”;“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琐碎极矣,得不谓之唐诗乎?不特此也,施肩吾《古乐府》云:“三更风作切梦刀,万转愁成绕肠线。”如此雕刻,恰在晚唐以前。耳食者不知出处,必以为宋、元最后之诗。

八九

   元微之《自嘲》云;“饭来开口似神鸦。”姚武功《某寺》云:“无斋鸽看僧。”二句皆摹神之笔。

九O

   《古乐府》:“羞涩佯牵伴。”五字写尽女儿情态。唐人因之有“强语戏同伴,希郎闻笑声”之句。他如“从来不坠马,故遣髻鬟斜”;“小胆空房怯,长眉满镜愁”;“密约临行怯,私书欲报难”:皆不愧淫思古意矣。近时杨公子捂一联云:“行来踯躅浑无力,不倚阑干定倚人。”

九一

   唐人咏小女诗云:“见爷不相识,反走牵娘裾。”是画小女之神。“发覆长眉侧,花簪小髻旁。”是画小女之貌。“学语渠渠问,牵裳步步随。”是画小女之态。“爱拈爷笔墨,闲学母裁缝。”是写小女之憨。

九二

   东坡诗,有才而无情,多趣而少韵:由于天分高,学力浅也。有起而无结,多刚而少柔;验其知遇早晚景穷也。

九三

   离别涛最佳者,如:“路长难算日,书远每题年。无复生还想,终思未别前,”“醉中忘却身为客,意欲仍同送者归。”皆读之令人欲泣。又宋人云:“西窗分手四年余,千里殷勤慰索居。若比九原泉路别,只多含泪一封书。”

九四

   唐人《女坟湖》云:“应是离魂双不得,至令沙上少鸳鸯。”宋人《青楼》诗云:“与郎酣梦浑忘晓,鸡亦流连不肯啼。”

九五

   陆代曰:“凡人作诗,一题到手,必有一种供给应付之语;老生常淡,不召自来。若作家,必如谢绝泛交,尽行麾去,然后心精独运,自出新裁。及其成后,又必浑成精当,无斧凿痕,方称合作。”余见史称孟浩然苦吟,眉毫脱尽;王维构思,走入醋瓮:可谓难矣。今读其诗,从容和雅,如天衣之无缝j深入浅出,方臻此境。唐人有句云:“苦吟僧入定,得句将成功。”

九六

   溧阳相公为大司寇时,奉旨教习庶吉士,到任庶常馆,而此科状元庄容可以在南书房,故不偕诸翰林来。史公怒曰:“我二十年老南书房,不应以此绐我。”将奏召之。彭芝庭侍讲为之通其意甚婉,遂为师弟如常。彭故史公本房弟子,而庄又彭公本房弟子也。庄献诗云:“绛帐自然应侍立,蓬山未到总支吾。”溧阳公馆课,出《春日即事》题。同年管水初一联云:“两三点雨逢寒食,廿四番风到杏花。”公擢为第一,同人以“管杏花”呼之。公七十寿旦,某庶常献百韵诗。公读之,笑曰:“把老夫做题,也还耐得百韵;可惜无一句搔痒处,都是祝嘏浮词,不敢领情。”盖公总督八省,兼领六卿故也。记许刺吏佩璜有句云:“三朝元老裴中令,百岁诗篇卫武公。”余有句云:“南宫六一先生座,北面三千弟子行。”俱为公所许可。

九七

   余雅不喜杜少陵《秋兴》八首;而世间耳食者,往往赞叹,奉为标准。不知少陵海涵地负之才,其佳处未易窥测;此八首,不过一时兴到语耳,非其至者也。如曰“一系”,曰“两开”,曰“还泛泛”,曰“故飞飞”;习气大重,毫无意义。即如韩昌黎之“蔓涎角出缩,树啄头敲铿”;此与《一夕话》之“蛙翻白出阔,蚓死紫之长”何殊?今人将此学韩、杜,便入魔障。有学究言:“人能行《论语》一句,便是圣人。”有纨挎子笑曰:“我已力行三句,恐未是圣人。”问之,乃“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狐貉之厚以居”也。闻者大笑。

九八

   余尝教人:古风须学李、杜、韩、苏四大家;近体须学中、晚、宋、元诸名家。或问其故。曰:“李、杜、韩、苏,才力太大,不屑抽筋入细,播入管弦,音节亦多未协。中、晚名家,便清脆可歌。”

九九

   《高惠功臣表》,班氏以“符”与“昭”押韵。《西南夷两粤赞》,班氏以“区”与“骄”押韵。王岐公为人作碑铭,俱仿此例。

一OO

   蔡孝廉有青衣许翠龄,貌如美女,而夭。记性绝佳。尝过染坊,戏焚其簿,坊主大骇,翠龄笑取笔为默出之:某家染某色,及其价值,丝毫不差。主人亡,翠龄哭以诗云:“双泪啼残遗仆在,一灯青入旅魂来。”初孝廉在苏州安方伯幕中请乩,有女仙刘碧环下降,赠诗云:“升沉已定君休戚,他日长安道上人。”孝廉喜,以为东野“看遍长安花”之意,后竟死于陕西。

一O一

   福建歌童名点点者,柔媚能文。有客行酒政,要一句唐诗、一句曲牌名,曰:“闲看儿童捉柳花。《合手拿》。”点点应声曰:“有约不来过夜半。《奴心怒》。”点点又唱曰:“柳下惠风和。”合席噤口,以为绝对。

一O二

   余已选杨次也、李啸村《竹枝》,自谓妙绝矣。近又得程望川《扬州竹枝》云:“准备明朝谒梵宫,痴情不与别人同。薰笼彻夜衣香透,故意钩人立上风。”“巧髻新盘两鬓分,衣装百蝶薄棉温。临行自顾生憎色,袖底何人泼酒痕?”“长幡飘动绕炉香,摄级同登拜上方。此去下坡苔露滑,侬扶小妹妹扶娘。”“绣花帘下霭晴烟,特漏全身到客前。忽听后舱人赞好,安排斗眼看来船。”四首皆眼前事,而笔足以达之,殊可爱也。望川名宗洛,桐城人。

一O三

   吴俗以六月二十四为荷花生日,士女出游。徐朗斋作《竹枝词》云:“荷花风前暑气收,荷花荡口碧波流。荷花今日是生日,郎与妾船开并头。”“赤日当天驻火轮,龙船旗帜一时新。东家女笑西家女,桥上人看桥下人。”“葑门城门门绕湖,湖光一片白模糊。荷花生日年年去,若问荷花半朵无。”“丹阳段郎官长清,天然诗句自然成。怪郎面似荷花好,郎是荷花生日生。”  

卷  八

   讽世语最蕴藉者,某《游春》云:“地湿莎青雨后天,桃花红近竹林边。游人本是农桑客,记得春深要种田。”《咏桑》云:“采采东风叶满篮,御寒功已在春蚕。世间多少闲花草,无补生民亦自惭。”《雨中作》云:“布被装棉梦黯然,晓看遥岫锁轻烟。蹇驴尽避当风马,也有香泥湿锦鞯。”  

西崖先生云:“诗话作而诗亡。”余尝不解其说,后读《渔隐丛话》,而叹宋人之诗可存,宋人之话可废也。皮光业诗云:“行人折柳和轻絮,飞燕含泥带落花。”诗佳矣。裴光约訾之曰:“柳当有絮,燕或无泥。”唐人:“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诗佳矣。欧公讥其夜半无钟声。作诗话者,又历举其夜半之钟,以证实之。如此论诗,使人夭阏性灵,塞断机括;岂非“诗话作而诗亡”哉?或赞杜诗之妙。一经生曰:“‘浊醪谁造汝?一醉散千愁。’酒是杜康所造;而杜甫不知;安得谓之诗人哉?”痴人说梦,势必至此。

天长诗人陈烛门进士,名以刚。余宰江宁,蒙其过访。余爱买书,而官廨甚小,都堆签押处;故赠诗云:“六朝山立帘钩外,万卷书横簿领中。”即姚武功“印朱沾墨研,户籍杂经书”之意。

   有箍桶匠老矣,其子时时冻馁之。子又生孙,老人爱孙,常抱于怀。人笑其痴。老人吟云:“曾记当年养我儿,我儿今又养孙儿。我儿饿我凭他饿,莫遣孙儿饿我儿!”此诗用意深厚,较之“因子不孝,抱孙图报仇”者,更进一层。

   诗谶从古有之。宋徽宗《咏金芝生》诗,曰:“定知金帝来为主,不待春风便发生。”已兆靖康之祸。后蜀主孟昶《题桃符贴寝官》云:“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后太祖灭蜀,遣吕余庆知成都。王阳明擒宸濠,勒石庐山,有“嘉靖我邦国”五字。亡何,世宗即位,国号嘉靖。扬州城内有康山,俗传康对山曾读书其处,故名。康熙间,朱竹坨游康山,有“有约江春到”之句。今康山主人颖长方伯,修葺其地,极一时之盛;姓江,名春:亦一奇矣!

   乾隆初,江西有四子:杨、汪、赵、蒋是也。赵山南早夭,诗失传。汪辇云名轫,少孤贫,为人执炊。有句云:“积晦云疑斗,新晴草欲焚。”杨子载名垦,才最高,与蒋心余相抗。其先本云南土司,改籍江西。五言云:“山鬼常联臂,溪虹倏现身。”“早霞随日上,败叶拥潮行。”“有客嫌庭仄,无书觉昼长。”七言云:“寒星欲灭见渔火,小雨无声添落花。”“栏边花草牛羊路,寺里人家杵臼声。”“客少长留不鸣雁,睡酣翻喜失晨鸡。”

   又有何在田者,《偶成》云:“月借日光成半面,雨收云气泛余丝。”《郊外》云:“野径无人问,随牛自得村。”“近市原非隐,能诗岂是才。”“樵室薪为榻,渔舟网作帆。”皆可传之句也。甲辰三月,余赴东,过南昌;心余病风,口不能言,犹以左手书此数联。

   心余手持诗集廿卷,向余云:“知交遍海内,作序只托随园。”余感其意,临别涕下。其子知让见赠五古,洒洒千言,合少陵、香山而一之,篇什太长,故未抄录。与余论古尤合,又赠三律,有句云:“公所读书人亦读,不如公处只聪明。”心余书舍,有扬州汪端光孝廉赠句云:“置酒好招乡父老,解衣平揖汉公卿。”汪字剑潭,少年玉貌,佳句如:“水定渔灯出,风骄戍鼓沉。”“路长行应独,舟小买宜双。”“月明又是无边水,半照行人半照鱼。”皆有别趣。

   鱼门《哭董东亭》云:“然疑未定先抛泪,日月都真旋得书。”云松《哭韩廷宣》云:“久客不归无异死,故人入梦尚如生。”

一O

   庐州守备徐椒林,每到金陵,与余款洽。在满洲城,《夜饮》诗云:“为恃将军司锁钥,几番痛饮月沉西。”

一一

士大夫宦成之后,读破万卷,往往幼时所习之“四书”、“五经”,都不省记。癸未召试时,吴竹屿、程鱼门、严冬友诸公毕集随园。余偶言及“四书”有韵者,如《孟子》“师行而粮食”一段广五人背至“方命虐民”之下,都不省记。冬友自撰一句足之,彼此疑其不类,急翻书看,乃“饮食若流”四字也。一座大笑。外甥王家骏有句云:“因留僧话通吟偈,为课儿功熟旧书。”甥多佳句。如:“乍见波微白,方知月骤明。”“一编如好友,宜近不宜疏。”“衣因乱叠痕常绉,书为频翻卷不齐。”“宿云似幕能遮月,细雨如烟不损花。”“停足恰逢曾识寺,入门先问旧交僧。”“曲引急流归远港,微删密叶显新花。”“伏枕苦吟无好句,描诗容易做诗难。”皆有放翁风味。

一二

   钱文端公,庚午典江西试。写榜吏陈巨儒,须鬓如雪,求公赠手迹为荣;自陈年七十,手写文武试三十二榜。公赠诗云:“桂籍凭伊腕力传,白头从事地行仙。自言作吏中书省,曾侍朱衣四十年。”十月,复写武榜,解首则其孙腾蛟也。名初唱,掀髯一笑,笔堕于地。中丞阿公喜极,遣牙校驰笺,索藩司彭公家屏赠诗。彭方有剧务,幕中客拟数首,不称公意。遣吏飞马请蒋苕生来。蒋方与友饮酒肆;恋不肯行。吏敦促至再,扶鞭上马,比至,则促召之使已四辈矣。彭公遽起,告以中丞索诗之使,立马檐下。蒋笑曰:“某不知公有此急也。”濡笔立题一绝云:“榜头题处笑开眉,六十年来鬓若丝。官烛两行人第一,夜阑回忆抱孙时。”彭公得诗狂喜,复酌苕生,送轻纱四端。苕生太夫人钟氏,名令嘉,晚号甘荼老人;生心余,四岁,即断竹丝作波磔,教之识字。尝登太行山云:“绝磴马萧萧,群峰气势骄。苍云横上党,寒色满中条。极目河如带,拦车云未消。龙门划诸水,禹力万年昭。”乙酉岁,心余奉母出都,画《归舟安稳图》,一时名公卿,题满卷中。尹文端公谓余曰:“此卷中无佳作,惟太夫人自题七章,陆健男太史四首,足传也。”惜未抄录。

一三

尹文端公和余“飞”字韵云:“鸟入青云倦亦飞。”吟至再三,唏嘘不已,想见当局者求退之难。古渔有句云;“未游五岳心虽切,便到重霄劫又多。”

一四

   尹文端公督两江时,爱才如命。宛平王发桂以主簿派管行宫,有句云:“愧我衙官无一事,宫门持帚扫闲花。”公见而大喜,即超迁贰尹。秀才解中发有句云:“多读诗书命亦佳。”公于某扇上见之,即聘作西席。

一五

   或问:“李师中将出兵,在韩魏公席上赋诗云:‘归来不愿封侯印,只向君王觅爱卿。’不知所用何典。”余按:《宋史·王景传》:“景仕唐,归晋,高祖厚遇之,问其所欲。对:‘受恩已厚,无所欲。’固问之。乃曰:‘臣为小卒,常负胡床,从队长过官妓侯小师家弹唱,心颇慕之。今得小师为妻,足矣。’高祖大笑,即以赐之,封楚国夫人。”疑师中即指此事。后蔡攸出兵,指帝座刘妃求赏,其事在后。或云:“爱卿者,即魏公席上之妓名。”

一六

   梅诊为文穆公第六子,弱冠时,从张芸墅游随园,云:“随园耳久熟,游历自今初。买得小山隐,名仍太傅余。主人能爱客,高士幸携余。幽径入萝薜,知应世味疏。”又曰:“岸分双沼水,壁满一朝诗。”呜呼!式庵学醇行端,年未五十竟亡,诗多散失矣。    

一七

   余幼时《咏史》云:“若道高皇胜项羽,试将吕后比虞姬。”后见益都王中丞遵坦有句云:“垓下何必更悲歌,虞兮吕公较若何?”两意相同。王又有句云:“亚父不用乃寿终,淮阴枉死未央宫。”意亦新。

一八

   马驌宛斯作《绎史》,叙三代事,极博雅;而诗笔甚清。《池上》云:“种鱼有术寻渔父,断酒无心学醉翁。”渔洋题其像云:“今日黄山山下路,只余书带草青青。”

一九

   陈古渔云:“今人不知诗中甘苦,而强作解事者。正如富贵之家,堂上喧闹,而墙外行人,抵死不知。何也?未入门故也。”宋人《栽竹》诗云:“应筑粉墙高百尺,不容门外俗人看。”

二O

   余游九华山;青阳沈正侯字伦玉,少年韶秀,延候于五溪,已三日矣。见赠云:“大抵高人能下士,于今童子得瞻师。”又句云:“风狂欲折依墙竹,菊萎犹开卧地花。”又,陈明经名芳者,相待于陵阳镇。呈诗云:“岸曲桥横草树萋,书堂佛寺水东西。溪亭日映栏干外,九十九峰影尽低。”两人俱不事科举,以吟咏自娱。

二一

诗虽新,似旧才佳。尹似村云;“看花好似寻良友,得句浑疑是旧诗。”古渔云:“得句浑疑先辈语,登筵初借少年人。”偶过西湖,见陈庄题壁云:“一叶蜻蜓似缺瓜,年年荡桨水云涯。叉鱼射鸭娇无力,笑入南湖摘藕花。”“苏小楼头杨柳风,小姑斗草语芳丛。阿侬家住胭脂岭,怪底花枝映日红。”末署“竹屿”二字:苏州吴进士泰来也。新安江寺见题壁云:“昨与邻舟姊妹逢,香风暖处话从容。低头怕有渔郎至,不看莲花只看侬。”“滩头漠漠起炊烟,折罢莲花正暮天。却怪鸳鸯不解事,偏依依艇并头眠。”末署“鲁凤藻”三字。

二二

   黄莘田落第,赋《无题》云:“秃尖成冢还成阵,未抵灵犀一点通。”吴竹桥落第,赋《无题》云:“闻说千金才买笑,紫骝休系莫愁家。”王介祉落第,亦有《无题》云:“盼得纤儿还荡子,传来小婢又夫人。”

二三

古渔《路上》诗云:“年来一事真堪笑,只见来船是顺风。”戴喻让云:“莫羡上流风便好,好风也有卸帆时。”荣方伯名柱者,有句云:“风自横来无顺逆,水当涨处失江湖。”余则云:“东窗关后西窗启,犹喜风无两面来。”

二四

   甲子秋,余遗失诗册,心郁郁者一年。古渔云:“癸巳冬,得诗百篇,怀之访人,带宽落地,竟无觅处。乃题云:‘拈断吟髭费苦猜,已抛偏又上心来。关情似与良朋别,撒手如沉拱壁回。薄祭可能分酒脯?孤飞未必出尘埃。多应掷地无声响,一堕人间便永埋。”’

二五

   朱竹坨先生诗名盖世,而自称本朝第二。故扬州方近雯观察诗云:“骈体莫轻嗤沈、宋,古音休易许曹、刘。试看前辈诗如此,只负皇朝第二流。”商宝意先生云:“诗品官阶两不高。”前辈之虚心如此。王葑亭御史亦有句云:“宦情似墨磨常短,诗境如棋着不高。”

二六

   “莫凭无鬼论,终负托孤心。”何言之沉痛也!“升沉阁下意,谁道在苍苍!”何求之坚切也!“知亲每相见,多在相门前。”何刺之轻薄也!“生应无辍日,死是不吟时。”何吟之溺苦也]俱非唐人不能作。李少鹤《哭人》云:“世缘犹有子,死日始无诗。”亦本于唐。

二七

   查他山先生诗,以白描擅长;将诗比画,其宋之李伯时乎?近继之者,钱玙沙方伯、光禄卿申笏山。笏山卒后,毕秋帆尚书梓其全集。五言云:“雨声凉入砚,花气润侵帘。”《看桂》云:“香于半路先迎客,花已全开正及时。”

二八

   谢茂秦云:“凡作近体,诵之流水行云,听之金声玉振,观之朝霞散绮,讲之异茧缫丝。”

二九

   万柘坡《赠钱坤一》云:“雨中听屐到,灯下出诗看。”程南溟有句云:“佳句奚囊盛不住,满山风雨送人看。”

三O

   近人佳句有相同者。董曲江太史《历城》诗云:“寺塔插天云外影,人烟近市日中声。”江于九太守《游九华山》云:“松竹分峦翠,云烟隔寺声。”陈梅岑句云:“津鼓声沉寒雨急,渔灯影乱夜潮来。”蒋心余句云:“守堠兵多官舫过,拔篙声缓乱滩来。”李竹溪句云:“相逢马上摇头者,得句知他胜得官。”李怀民句云:“思苦如中酒,吟成胜拜官。”  

三一

   近日诗僧甚少。余游天台,得梅谷;到净慈寺,得佛裔;游九华,得亦苇;游粤东,得澄波、怀远、寄尘。亦苇《野步》云:“傍晚欲归寻别径,忽惊沙鸟出苗飞。”澄波《折木樨》云:“莫怪灵山留一笑,如来原是卖花人。”怀远《江行》云:“片帆高趁大江风,过眼云山笑转蓬。行尽断堤杨柳岸,夕阳犹在板桥东。”佛裔者,让山弟子也,有句云:“鱼亦怜侬水中影,误他争唼鬓边花。”绮语自佳,恰不似方外人所作。怀远云:“雍正间,广东有诗会。好事者张饮分题,聘名流品题甲乙,首选者赠绫绢,其次赠笔墨:亦佳话也。”寄尘本姓彭,工诗、能画,《游长寿寺》云:“净坛风扫地,清课月为灯。”

三二

   山阴邵太守大业,字厚庵,治苏有惠政,以忤大府罢官。有《口号》一联云:“江山见惯新诗少,世味尝深感慨多。”又:“老来儿女费周旋”七字,亦颇是人情。

三三

   吾乡任武承太史,名应烈,出守怀庆。中年乞病,买鉴湖快阁以居,乃陆放翁旧地。作诗四首,和者如云。先生句云:“叠石略存山意思,莳花聊破睡工夫。风流何处追狂客?踪迹重教记放翁。”甲戌岁,札来索和,并招往游。余寄诗奉答,终不果往。壬寅游天台,始登快阁,先生亡久矣。精舍数间,全览鉴湖之胜:想在日清福,不减贺知章。

三四

   康熙戊戌探花傅玉苠先生,名玉露,年八十余:同在湖船,自诵《陪申尚衣游西湖绝句》云:“正是金牛纪瑞年,小春风景似春天。蓬莱原近孤山寺,游舫多停六一泉。”“一到湖心眼界宽,云光霪爵接风湍。三朝恩泽深如许,莫作瑶池清浅看。”先生耳聋,与谈者以手画字,即能通解。癸未春,来游摄山,与之谈,声振屋瓦。

三五

   学士春台典试福建,过吴下买妾方大英,美貌能诗;以南北地殊,服食不惯,雉经而亡。搜其遗稿,有句云:“户闭新蛛网,梁空旧燕泥。”

三六

   孙补山尚书,先以中翰从傅文忠公征缅甸。《见虏氛日恶口号一首付诸同事》云:“军容荼火盛,不戢便成灾。水土本来恶,乌鸢晓便来。功成原有数,我死愧无才。腰下防身剑,摩挲日几回?”呜呼!先生当艰险时,赋诗如此,岂料日后之总督两广,晋爵宫保,世袭轻车都尉哉?《孟子》云“天之将降大任”,信然!

三七

   或戏村学究云:“漆黑茅柴屋半间,猪窝牛圈浴锅连。牧童八九纵横坐,‘天地玄黄’喊一年。”末句趣极。

三八

   尹文端公妾张氏,封一品夫人,与内廷恩宴。大将军某与忠勇公在上前,戏尹云:“张有贵相,十指皆箕斗,无罗纹。”会伊里平定,诸功臣画像内廷,例有赞语。上命公自为张夫人赞。尹应声云:“继善小妻,事臣最久。貌虽不都,亦不甚丑。恰有贵相,十指箕斗。遭际天恩,公然命妇。上相簪花,元戎进酒。同画凌烟,一齐不朽。”忠勇公曰:“欲戏尹某,反为尹某戏耶!”上大笑。

三九

   壬午春,迎銮淮上,雨久不止。钱文端公戏尹相国云:“阁下燮理阴阳,只燮阴而不燮阳,何也?”按《西清诗话》载:“宋时,宋琪、沈义伦俱在黄阁,久旱得雨,雨复不止。琪苦之,戏沈曰:‘可谓“燮成三日雨”。’沈应声曰:‘调得一城泥。”’  

四O

   丁酉七月,庆两峰赴湖北臬使之便,《过随园留别》云:“天外飞鸿迹又过,衡门深处叩烟萝。交情共指青山在,别意相看白发多。祖帐一杯江上酒,秋风八月洞庭波。才人老去须珍重,漫把遗编日苦摩。”到湖北后,又寄红抹肚与阿迟,系以诗云:“一个锦兜寄儿着,要他包裹五车书。”自此一别,两峰出镇塞外,遂永诀矣。余哭之云:“平原自是佳公子,刘秩终非曳落河。”伤其不耐塞外之风霜也。其诗集甚多,不知流落何所。

四—

   对联有解颐者。康熙时,广东诗僧石莲,住海珠寺,交通公卿。寺塑金刚与弥勒环坐,题对联云:“莫怪和尚们这般大样;请看护法者岂是小人。”杨兰坡题倒坐观音像云:“问大士缘何倒坐;恨世人不肯回头。”江西某题养济院云:“看诸君脑满肠肥,此日共餐常住饭;想一样钟鸣鼎食,前生都是宰官身。”

四二

   古诗人遭际,有幸不幸焉。唐宰相郑畋之女,爱读罗隐诗,后隔帘窥其貌寝,遂终身不复再诵。明谢茂秦眇一目,貌不扬,而赵穆王爱其诗。酒阑乐作,出所爱贾姬,光华夺目,奏琵琶,歌谢所作《竹枝词》,即以赠之。宋真宗时,宋子京乘车,路遇宫人,知为状元,呼曰:“小宋耶?”子京赋诗,有“更隔蓬山一万重”之句,流传禁中。真宗知之,赐以宫女,曰:“蓬山不远。”正德南巡,翰林谢政年少美貌,迎驾西江,见宫眷船,误为御舟,跪迎报名,适宫人开窗泼水,见之一笑。谢赋诗云:“天上果然花绝代,人间竟有笑因缘。”亦复流传宫禁。武宗怒,削籍遣归。

四三

   儿童逃学,似非佳子弟。然唐相韦端己诗云:“曾为看花偷出郭,也因逃学暂登楼。”文潞公幼时,畏父督课,逃西邻张尧佐家,后有灯笼锦之贻:盖与贵妃本属世交,常通缟伫故也。可见诗人、名相,幼时亦尝逃学矣。阿通九岁,能知四声,而性贪嬉戏。重九日,余出对云:“家有登高处。”通应声曰:“人无放学时。”余不觉大笑,为请于先生而放学焉。其师出对云:“上山人斫竹。”通云:“隔树鸟含花。”

四四

   讳老染须,似非高人所为。南朝陆展有“媚侧室”之讥。然司空图清风亮节,唐季忠臣,其诗曰:“髭须强染三分折,弦管听来一半愁。”可知染须亦无伤于雅士。

四五

   黄石牧先生以翰林中允,督学闽中,因公落职。吾乡徐文穆公,荐举博学鸿词,与余同试保和殿。先生年过七旬,神明衰矣;以不完卷,累荐主议处:盖马伏波自忘其老之过也。《唐堂诗集》生新超隽,美不胜收。姑录短句,以志一脔之嗜。《芭蕉》云:“日不红三伏,天惟绿一庵。”《北路买饼》云:“驻马一钱交易,羁留三刻行程。”《玫瑰花》云:“生来合是依人命,从不容渠在树看。”集中七古,远胜潘稼堂。    

四六

   余泛舟横塘,有踏摇娘蕊仙者。素矜身份,隔窗对语,不肯进舱侍饮,而颇知文墨。客许重赠缠头,拒而不受。少顷,月出矣,蕊仙持扇求诗。余戏题云:“横塘宵泛酒如淮,十里桃花四面开。只恨锦帆竿上月,夜深不肯下舱来。”蕊仙一笑进舱。

四七

   孝感程蔚亭先生,名光钜,甲辰翰林,出为杭州粮道。有《闺词》云:“东家姊妹与西邻,听说相招去踏春。料得今年花事好,晚归都语画眉人。”“青衫薄薄衬宫绯,上绣鸳鸯并翅飞。勉强着来都不称,可身还是嫁时衣。”余己未归娶,先生留饮,云:“老夫次首,有不惯外任、仍思内用之意。”

四八

   诗人少达而多穷。汪可舟舸,自称客吟先生,诗笔清绝;而在扬州,竟无知者。己丑除夕,忽过白门,意大不适,有汉江之行。余坚留之,不肯小住,遂成永诀。未十年,其子中也,家业大昌;买马氏玲珑山馆,造亭台,招延名士,而可舟不及见矣。其《听雨》诗云:“檐外几声才淅沥,胸中何事不分明?”又曰:“侧身已在江湖外,绕屋宁堪竹树多。但觉有声皆剑戟,不知何物是笙歌。”其纡郁可想。仲小海《听雨》云:“明知关我心何事,只觉撩人梦不成。”宋人有小词云:“薄暮投村急,风雨愁通夕。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

四九

   余行路见远树,疑为塔尖。高翰起司马云:“平畴见喜塍成绣,远树看疑塔露尖。”每见门神相对,似怒似笑。赵云松云:“无言似厌人投刺,含笑应羞客曳裾。”

五O

   文尊韩,诗尊杜:犹登山者必上泰山,泛水者必朝东海也。然使空抱东海、泰山,而此外不知有天台、武夷之奇,潇湘、镜湖之胜;则亦泰山上之一樵夫,海船上之舵工而已矣。学者当以博览为工。

五一

   王次回有句云:“天台再许刘晨到,那惜干回度石梁。”宝意先生反其意,作《秋霞曲》云;“天台已入休嫌暂,尚有终身未到人。”

五二

   近日书院一席,全以荐者之荣落,定先生之去留。蒋春农掌教真州,移主扬州梅花书院。《留别诸生》云:“自惭头脑太冬烘,两载銮江作寓公。提举原如宫观例,量移还与职官同。痕留雪爪栖难定,老困盐车步未工。却忆来时春正晚,海棠飞雨堕阶红。”“风雪交加腊尽时,临歧握手意迟迟。丰碑昔拜文丞相,遗像今瞻史督师。山长头衔聊复尔,英雄末路合如斯。诸生莫作攀辕计,撰杖重游未可知。”

五三

   东坡云:“无事此静坐,一日如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京口解李瀛善画。有人聘往写真,而主人久卧不出。解戏改苏诗赠云:“无事此静卧,卧起日将午。若活七十年,只算三十五。”山阴人有三乳者,金上清进士调之,云:“胸罗星宿素襟披,下字成文亦太奇。四乳曾闻男则百,君应七十五男儿。”

五四

   程鱼门云:“时文之学,有害于古文;词曲之学,有害于诗。”余谓:“时文之学,不宜过深;深则兼有害于诗。前明一代,能时文,又能诗者,有几人哉?金正希、陈大士与江西五家,可称时文之圣;其于诗,一字无传。陈卧子、黄陶庵不过时文之豪;其诗便有可传。《荀子》曰‘艺之精者不两能’也。”

五五

   黄陶庵先生,性严重,馆牧斋家,不肯和柳夫人诗。然其诗,极有风情。《竹枝歌》云:“东湖西湖莲菌开,一日摇船采一回。莲叶田田无限好,只因曾见美人来。”“柳条不系玉蹄脶,拗作长鞭去路斜。春 色也随郎马去,妆楼飞尽别时花。”

五六

   戊申春,余阻风燕子矶,见壁上题云:“一夜山风歇,僧扫门前花。”又云:“夜闻栎代声,知有孤舟泊。”喜其高淡,访之,乃知是邵明府作。未几,以诗见投,长篇不能尽录。记《竹枝》云:“送郎下扬州,留侬江上住。郎梦渡江来,依梦渡江去。”“若耶湖水似西泠,莲叶波光一片青。郎唱吴歌侬唱越,大家花下并船听。”又梦中得句云:“涧泉分石过,村树接烟生。”皆妙。邵名帆,字无恙,山阴人。

五七

   许子逊先生有女孟昭;《寒夜曲》云:“金剪生寒夜漏长,玉人纤手懒缝裳。素娥偏耐秋光冷,肯照鸳鸯瓦上霜?”江宾谷有室陈氏;《哭某夫人》云:“忽驾青鸾返碧虚,琼花吹折痛何如?修文应是才人尽,征到嫦娥旧时书。”

五八

   明季误国臣马、阮,皆庸人也,奸而不雄,较之曹操,直奴才耳!宿迁女子倪瑞璇嘲之云:“卖国仍将身自卖,奸雄两字惜称君。”《忆母》句云:“暗中时滴思亲泪,只恐思儿泪更多。”

五九

   绥安孝廉诸邦协,值耿逆之变,率家人避兵石窠寨。贼兵过索犒,不与;怒焚其寨,全家灰没。族人国枢哭以诗云:“三年抗节万山行,密箐深林母子并。谁遣多生逢浩劫?直教一死重移名。阖门眦决朝探碛,枯骨灰飞夜请兵。青草年年寒食路,招魂惟有杜鹃声。”

六O

   闽人崔众十三岁,有《遇雨》一绝云:“叶香乱打冷霏霏,舆梦寻秋雁影稀。烟雨满溪行不了,渡头扶伞一僧归。”雅有画意。

六一

   堇浦先生曰:“冯钝吟右西昆而黜西江,固矣!夫西昆沿于晚唐,西江盛于南宋;今将禁晋、魏之不为齐、梁·,禁齐、梁之不为开元、大历,此必不得之数。风会流传,人声因之,合三千年之人,为一朝之诗,有是理乎?二冯可谓能持诗之正,未可谓遂尽其变者也。”

六二

   吾乡多才女。河督吴公树屏,有女名苕华;《留别淮阴官署》云:“三载依依玉镜前,旧梳妆处最相怜。不知今后红窗里,又是何人点翠钿?”《古镜》云:“阅世兴亡疑有眼,辨人好丑总无声。”

六三

   山阴古无吼山,因采石者屡凿不休,遂成一小湖。远望山如列城;山顶种禾麦;中开一洞,摇船而入,别有天地。大鱼长一二丈者,纷然游泳。邵无恙诵某“船进有鱼听”五字,以为贴切。余曰:“方宫保泊岳州,亦有句云:‘莫使火惊孤雁宿,且吟诗与大鱼听。,”

六四

   罗两峰诵人《孔庙》诗云,“阳虎可能同面目,祖龙空自倒衣裳。”顾立方《法藏寺》云:“拂衣人柳碧,覆瓦佛桑青。”以“龙”对“虎”,以“人”对“佛”,皆工对也。孔庙着笔尤难。

六五

   满洲永公名福,字用五,守湖州。作《吴兴竹枝》云:“香雪西崦处处栽,终朝结社赏梅来。儿家门户敲不得,留待月明人静开。”“练裙如雪浣中单,二月风多草色寒。片雨过窗红日现,家家楼上晒衣竿。”公礼贤爱士,蒙见访杭州,于公事如麻时,苦留宴饮。遣人以手板到大府处,乞假谈诗。

六六

   《漫斋语录》曰:“诗用意要精深,下语要平淡。”余爱其言,每作一诗,往往改至三五日,或过时而又改。何也?求其精深,是一半工夫;求其平淡,又是一半工夫。非精深不能超超独先,非平淡不能人人领解。朱子曰:“梅圣俞诗,不是平淡,乃是枯槁。”何也?欠精深故也。郭功甫曰:“黄山谷诗,费许多气力,为是甚底?”何也?欠平淡故也。有汪孝廉以诗投余。余不解其佳。汪曰:“某诗须传五百年后,方有人知。”余笑曰:“人人不解,五日难传;何由传到五百年耶?”

六七

   吾乡沈方舟用济,诗宗老杜。常来金陵,与姚雨亭、袁古香诸人唱和。余宰江宁时,先生已老,不复来矣。杭人有谋梓其诗者,托余访之归愚尚书。尚书云:“闻其全稿藏张少弋家。”少弋已亡,竟难搜葺。雨亭之子记其《留别》云:“青尊断送流光易,白社重寻旧雨难。”自此永诀。

六八

   青田才女柯锦机,有宣文夫人之风;绛帏问字者数十人。同乡韩太守锡胙犹及见之。诵其《送夫应试》云:“剑匣书囊自检详,冬裘夏葛赋行装。西风忽送来朝别,明月休沉此夜光。见说试文容易作,须知客感最难防。莫夸司马题桥柱,富贵何如守故乡?”《调郎》云:“午夜剔银灯,兰房私事急。薰莸郎不知,故故偎侬立。”又云:“合线烦君申食指,拾钗为我屈儒躬。”《自题小像》云:“焚香合受檀郎拜,一幅盘陀水月身。”

六九

   汪大绅道余诗似杨诚斋。范瘦生大不服,来告余。余惊曰:“诚斋一代作手,谈何容易!后人嫌太雕刻,往往轻之。不知其天才清妙,绝类太白;瑕瑜不掩,正是此公真处。至其文章气节,本传具存;使我拟之,方且有愧。”

七O

   王弁州推尊李于鳞,而弁州之才,实倍于李。予爱其《短歌》数句云:“不必名山藏,不必千金悬。归去来,一壶美酒抽一编,读罢一枕床头眠。天公未唤债未满,自吟自写终残年。”《弃官》云:“人生求官不可得,我今得官何弃之?六月绣襦黄金垂.,行人拍手好威仪。与君说苦君不信,请君自衣当自知。”本传称先生论诗,呵斥宋人;晚年临终,犹手握《苏子瞻集》。此二诗,果似子瞻。

七一

   严沧浪借禅喻诗,所谓“羚羊挂角”,“香象渡河”,有神韵可味,“无迹象可寻”。此说甚是。然不过诗中一格耳。阮亭奉为至论,冯钝吟笑为谬谈:皆非知诗者。诗不必首首如是,亦不可不知此种境界。如作近体短章,不是半吞半吐、超超玄箸,断不能得弦外之音、甘余之味:沧浪之言,如何可诋?若作七古长篇、五言百韵,即以禅喻,自当天魔献舞,花雨弥空,虽造八万四千宝塔,不为多也;又何能一“羊”一“象”,显“渡河”、“挂角”之小神通哉?总在相题行事,能

放能收,方称作手。

七二

   余雅不喜苛论古人。阮亭骂杜甫无耻,以其上明皇《西岳赋表》云:“惟岳授陛下元弼,克生司空。”指杨国忠故也。不知表奏体裁,君相并美;非有心阿附。况国忠乱国之迹,日后始昭。当初相时,杜甫微臣,难遽斥为奸佞。即如上哥舒翰诗,亦极推尊;安能逆料其将来有潼关之败哉?韩昌黎《赠郑尚书序》,郑权也;颜真卿《争坐位帖》,与郭英义也:本传皆非正人,而两贤颇加推奉。行文体制,不得不然。宋人訾陆放翁为韩偏胄作记,以为党奸;魏叔子责谢叠山作《却聘书》,以伯夷自比,是以殷纣比宋:皆属吹毛之论。孔子“与上大夫言,阁阁如也”。所谓“上大夫”者,独非季桓子、叔孙武叔一辈人乎?

七三

   随园席间咏六月菊,储秀才润书云:“秋士偶然轻出处,高人原不解炎凉。”余叹为独绝。何南园一联云:“隐士静宜荷作侣,东篱闲爱日如年。”虽差逊,而心思自佳。何南园《望晴》诗云:“风都有意收残暑,云尚多情恋太阳。莫怪人间无易事,一晴天且费商量。”春过随园,见游女,又云:“送与名园助春 色,水边来往丽人多。”

七四

   《北史》称:庾自直为隋炀帝改诗,许其诋呵。帝必削改至于再三,俟其称善而后已。炀帝虽非令主,如此虚心,.亦云难得。第“改章难于造篇,易字艰于代句”,刘勰所言,深知甘苦矣。

七五

   余己未同年,多出任封疆、内调鼎鼐者,可谓盛矣!近都薨逝,惟余以奉母故,空山独存。想勤劳王事者,毕竟耗心力、损年寿耶?嵇康有“圉马不乘,寿高群厩”之语,似亦有理。宋人吟《古树》云:“四边乔木尽儿孙,曾见吴宫几度春?若使当时成大厦,也应随例作灰尘。”《闺词》云:“羡他村落无盐女,不宠无惊过一生。”

七六

   文、沈、唐、仇,以画名前朝。仇画从无题咏。唐能诗,恰无佳句。诗画兼工者,惟文、沈二公。而笔情超脱,则沈为独绝。《落花》云:“美人天远无家别,逐客春深尽族行。”“苦戒儿童莫摇树,空教行路欲窥墙。…‘渔艇再来非旧径,酒家重访是空村。”《咏影》云:“算来只有鳏夫称,老去犹堪作伴行。”《金山》云:“过江如隔世,入寺不知山。”有《爱日歌》、《七十自寿》两篇,奇绝,惜篇长难录。

七七

   杨刺史潮观,字笠湖,与予在长安交好。以运四川皇木,故再见于白门,垂四十年矣。《山行遇雨》云:“广厦千万间,不免炎暑热。盖头一把茅,亦避风雨雪。”《马跑泉》云:“十月.冰霜洁,真阳坎内全。任教无底冻,不到有源泉。”所言皆有道气。笠湖在中州作宰,乡试分房,梦淡妆女子褰帘私语曰:“桂花香卷子,千万留意。”醒而大惊。搜落卷,有“杏花时节桂花香”一卷,盖谢恩科表联;其年移秋试在二月故也。主司是钱东麓司农,见之大喜,遂取中焉。拆卷,乃侯元标,是侯朝宗之孙也。杨悚然笑曰:“入梦求请者,得非李香君乎?”一时传李香君荐卷,以为佳话。

七八

   尹文端公,与陈文恭公同年交好,各任封疆四十余年,先后入相。乾隆己丑,尹公卧病,陈以老乞归。尹在枕席间,力疾赠诗云:“闻公予告出都门,白发还乡锦满身。早岁《霓裳》分咏句,卅年玉节共班春。到家绿酒斟应满,回首黄粱梦岂真?我老颓唐难出饯,将诗和泪送行人。”未数日,尹公薨。陈在天津,闻信欲回舟作吊,家人止之。未几,舟至德州,亦薨。

七九

   或有句云;“唤船船不应,水应两三声。”人称为天籁。吾乡有贩鬻者,不甚识字,而强学词曲,哭母云:“叫一声,哭一声,儿的声音娘惯听;如何娘不应?”语虽俚,闻者动色。

八0

   诗人爱管闲事,越没要紧则愈佳;所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也。陈方伯德荣《七夕》诗云:“笑问牛郎与织女:是谁先过鹊桥来?”杨铁崖《柳花》诗云:“飞入画楼花几点,不知杨柳在谁家。”

八一

   虞山王次岳妻席氏能诗。《端阳日寄次岳》诗曰:“菖蒲斟玉卑,独泛已三年。”亡何,夭亡。次岳哭云:“蛾眉月易沉天际,鸟爪仙难住世间。”“旧雨每来先治馔,残灯欲炮尚论诗。”“几夕殡宫移榻伴,还如同病对床眠。”

八二

   人有邂逅相逢,慕其风貌,与通一语,不料其能诗者;已而以诗见投,则相得益甚。丙辰冬,余游土地庙;见美少年,揖而与言,方知是李玉洲先生第三子,名光运,字傅天。问余姓名,欣然握手。次日见赠云:“燕地逢仙客,新交胜故知。高才偏不偶,大遇合教迟。书剑怀俦侣,风霜感岁时。惭予初学步,何以慰相思?”时予才弱冠,广西金抚军疏中首及其年;傅天阅邸报,先知余故也。丙戌二月,余游寒山;一少年甚闲雅,问之,姓郭,名淳,字元会,吴下秀才,素读予文者。次日,与沙斗初同来受业。方与语时,易观手中所持扇;临别,彼此忘归原物。次日,诗调之云:“取来纨扇置怀中,忘却归还彼此同。摇向花前应一笑,少男风变老人风。”秀才见赠五古一篇,洋洋千言,中有云:“琴书得余闲,判花作御史。飞絮泥不沾,太清云不滓。多情乃佛心,泛爱真君子。禅有欢喜法,圣无缁磷理。所以每到处,风花缠杖履。”乙酉三月,尹文端公扈驾坠马,余往问疾。在军门外,遇美少年,眉目如画;未敢问其姓名,怅怅还家。俄而户外马嘶,则少年至矣。曰:“先生不识东兴阿乎?阿乃总镇七公儿。幼时,先生到馆,曾蒙赠诗。兴阿和韵云:‘蒙赠珠玑几行字,也开智慧一分花。’先生忘之乎?”余惊喜,问其年。曰:“十八矣,已举京兆。”

八三

   松江顾小崖先生,讳成天,康熙丁酉举人。世宗簿录某大臣家,得其哭圣祖诗,有“已增虞舜巡方岁,竟少唐尧在位年”之句。遂钦赐编修,上书房行走。乾隆二年,以老乞归,上加侍讲衔,年八十二而卒。亦诗人异数也。

八四

   乾隆间以老受恩得官者,当涂有二人焉:徐位山名文靖,曹洛裎名麟书。徐同余丙辰召试,而曹乃丙辰同盟友也。徐年九十余,授翰林院检讨。甲戌秋,寄所注《竹书纪年》、诗一册来。《湖居》云:“天将幽致敞湖滨,共我盘桓几十春。守业愿为清白吏,著书羞傍草玄人。妻缘贫惯无交谪,子未骄成肯负薪。那得向平婚嫁毕,三江烟雨任垂纶?”“白驹几向隙间过,荏苒年华长薜萝。闲极有时评北苑,愁来无梦寄南柯。文标司马尊元狩,帖检来禽署永和。湖上游行湖上立,颓唐老大竟如何?”又:“云生渐觉桐弦润,潮上徐看钓艇斜。”“酒缘斋日陈三雅,茶为眠时试一枪。”皆典雅可诵。曹官至侍读学士,少时与鲁之裕亮侪夺槊舞剑,权奇倜傥。后行走上书房,予告归。戊寅年,入山话旧。有《留影杂记》一编,即生平行述也。曾入黄山,遇老入传道,年九十余,行走如飞。诗亦清矫。《金山》云:“日月不离水,荻芦难辨霜。”《饮昭亭》云:“泉细但闻响,山香不见花。”《题泰山》云:“日观天门上几回,层云雪海荡胸开。年来懒读人间字,曾探金泥玉简来。”《寄樊姬》云:“天外云寒暮雨多,音书何处寄烟波?他乡动觉愁千种,小小双鱼载几何?”古渔赠以诗云:“黄山早有神仙遇,白首才蒙圣主知。”余题其《留影》册子云:“人天踪迹两漫漫,欲画飞仙影最难。只有上清曹学士,自家留影自家看。”“我亦人间有半生,三山五岳等闲行。雪中爪迹分明在,可惜飞鸿记不清。”人间先生;“纳交之道,从子夏乎?从子张乎?”先生曰:“皆从。”问;“何以皆从?”曰:“朝廷之上,从子夏;乡党之间,从子张。”

八五

   己未,余在孙文定公署中,见亮侪先生。其时观察清河;年七十余,银髯垂腹,口若悬河,向制府述水利,娓娓万言,无一涩语闲字。使屏后侍史录之,即可作奏疏读也。初从河南县令起家,忤总督田文镜,每被劾一次,世宗召见,必升一官。真奇士也。作令不用牌票,书片纸召吏民。作府道不用文檄,书尺牍谕下属。有令必行,无情不烛。《登黄鹤楼》云:“名胜迹随颓浪卷,孤危身托画栏凭。好把江波成地醴,遍教沟瘠饮天浆。”其抱负可想。

八六

   诗有极平浅,而意味深长者。桐城张征士若驹《五月九日舟中偶成》云:“水窗晴掩日光高,河上风寒正长潮。忽忽梦回忆家事,女儿生日是今朝。”此诗真是天籁。然把“女”字换一“男”字,便不成诗。此中消息,口不能言。

八七

   许太监者,名坤,杭州人,在京师颇有气焰,而性爱文士。尝过杭太史堇浦家,采野苋一束去,报以人参一斤。欲交郑太史虎文,郑不与通。人疑郑故孤峭者。然其咏《红豆》诗,颇有宋广平赋梅花之意。词云:“记取灵芸别后身,玉壶清泪血痕新。伤心略似燃于釜,绕宅何缘幻作人?一点红宜留玉臂,十分圆欲上樱唇。只嫌不及榴房子,空结团圆未了因。”梁瑶峰少宰和云;“采绿何曾胜采蓝?猩红端合摘江南。且看沉水星星活,得似灵犀点点含。秋汉可烦桥更驾,朝云应有梦同甘。石榴消息分明是,朱鸟窗前仔细探。”按红豆生于广东。乾隆丙戌,郑督学其地,梁为粮道,故彼此分咏此题。

八八

   戊戌秋,余小住阊门。诗人张昆南每晚必至,年七十三矣。诵其《登灵岩》云:“振衣同上落虹亭,古塔云深入杳冥。香径草荒秋露白,山村雨过暮烟青。天空一雁来胥口,木落诸峰见洞庭。莫向西风更怀古,菱歌清绝起遥汀。”予叹曰:“此中唐佳境也。”昆南喜,次日呈诗三册,属余轮替观之。其佳句如:“潮痕沙岸落,露气渚兰闻。”“松间细路通僧寺,花里微风扬酒旗。”皆妙。昆南别去,后钱景开来,又诵其《虎丘》诗云:“蘼芜亦解怜倾国,多傍贞娘墓上生。”《春去》云:“月上帘钩风太急,落花如雨不闻声。”

八九

   常熟孝廉邵君培德,每秋试,必以诗见投。记其《观灯》云;“红罗碧绮间琉璃,远近龙鸾一望齐。楼下花钿楼上曲,留人偏在画桥西。”《路上》云:“昨日晴和今日雨,萧萧篷底作春寒。分明即是来时路,顿觉烟波别样看。”

九O

   游仙诗大半出于寄托。方南塘居士云:“到底刘安未绝尘,昨宵相与共朝真。漫将富贵夸同列,手板横腰道寡人。”此刺暴贵儿作态者也。陆陆堂太史云:“寻真台上紫云高,阿母宵分降节旄。臣朔读书破万卷,不甘呵叱小儿曹。”此刺妄庸人傲士者也。方近雯观察云;“一痕轻绿画春山,冰剪双眸玉炼颜。不解大罗天上事,兰香何过谪人间?”此惜词臣外用之诗也。

九一

   桐城姚康伯有《闺怨》云:“分明赚得两眉开,手折黄花上镜台。侍女无端忙报道:邻家昨夜远人回。”

九二

   蒋苕生与余互相推许,惟论诗不合者:余不喜黄山谷,而喜杨诚斋;蒋不喜杨,而喜黄:可谓和而不同。

九三

   孙文定公为冢宰时,余以秀才修士相见礼,投诗云:“百年事在奇男子,天下才归古大臣。”又曰:“一囊得饱侏儒粟,三上应无宰相书。”公读之,忻然延入曰:“满面诗书之气。”已而,戊午科出公门下。

九四

   王昆绳曰:“诗有真者,有伪者,有不及伪者。真者尚矣,伪者不如真者;然优孟学孙叔敖,终竟孙叔敖之衣冠尚存也。使不学孙叔敖之衣冠,而自着其衣冠,则不过蓝缕之优孟而已。譬人不得看真山水,则画中山水,亦足自娱。今人诋呵七子,而言之无物,庸鄙粗哑;所谓不及伪者是矣。”

九五

   谢梅庄讳济世,广西浔州人;作御史三日,即奏劾河东总督田文镜。朝廷疑有指使,交刑部严讯。先生称指使有人。问:“为谁?”曰:“孔子、孟子。”问:“何为指使?”“读孔、孟书,便应尽忠直谏。”世宗怜其呆,谪军前效力。时雍正丙午十二月初七日也。先生《次东坡(狱中寄子由)韵寄从弟佩苍》云:“严霜初陨陡回春,留得冲寒冒雪身。纶绰乍传浑似梦,亲朋相庆更为人。敢愁弓剑趋戎幕,已免银铛礼狱神。早晚扶归君莫恸,婴姗勃牢亦前因。”“尚方借剑心何壮,牍背书辞气渐低。已分黄泉埋碧血,忽闻丹阙放金鸡。花看上苑期吾弟,萱树高堂仗老妻。且脱南冠北庭去,大宛东畔贺兰西。”今上登极,赦还原职。先生疏求外用,授湖南粮道。长沙士人,感其遗爱,片纸只字,俱珍重之,故传此二首。先生不信风水之说,《题金山郭璞墓》云:“云根浮浪花,生气来何处?上有古碑存,葬师郭璞墓。”晓世之意,隐然言外。

九六

   赣州总兵王公,字午堂,名集,工诗、善书。与余相慕二十年,终不得一晤。弟香亭过赣,公寄我鹅研一方,集古句一联云:“中天悬明月,绝代有佳人。”

九七

   过润州,见僧壁对联云:“要除烦恼须成佛;各有来因莫羡人。”过九华寺,有一对云:“非名山不留仙住;是真佛只说家常。”

九八

   香亭以《雪狮》为题,令诸少年分咏;而糊名易书,属余评定。余奇赏二句云:“蹲伏尚能惊百兽,强梁可惜不多时!”拆封,乃胡甥吉光所作,书巢之子也。诗人有后,信哉!

九九

   朱竹君学士曰:“诗以道性情。性情有厚薄,诗境有浅深。性情厚者,词浅而意深;性情薄者,词深而意浅。”

一OO

   番禺何梦瑶工诙谐;为催租吏所窘,戏为《牛郎赠织女》云:“巧妻常为拙夫忙,多谢天孙制七襄。旧借聘钱过百万,织来云锦可能偿?”《织女答》云:“织锦空劳问报章,近来花样费商量。人间债负都堪抵,第一天钱不易偿。”

一O一

   夏醴谷督学广东,有门生郑齐一者,年少貌美,舟中妓醉而逼之。郑勃然怒曰:“使不得!”夏赠以诗云:“柔情似水从头抹,硬语如刀带酒听。”程鱼门北上,旅店主人招妓侑酒。鱼门与同饮,而却其眠,作诗曰:“花明野店春无主,月黑秋林幸有灯。”潘筠轩笑曰:“次句,有小说秉烛达旦之意。”

一O二

   蔡持正贫时,寓僧寺。僧厌之,蔡题《松树》云:“常在眼前君莫厌,化为龙去见应难。”黄之纪寓随园。或轻之,黄亦题《松树》云:“寄人篱下因春好,听我风声在老来。”



昆阳游子江南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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