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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围炉诗话

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昆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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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炉诗话  发帖心情 Post By:2004/12/6 11:47:37 [只看该作者]

[这个贴子最后由昆阳子在 2004/12/06 01:47pm 第 1 次编辑]

围炉诗话
                           
   ●卷一
   汉、魏之诗,正大高古。汉,谓自枚乘至中郎;枚诗十九首,其中亦有东汉人诗也。魏,谓思王至阮公。正,谓不淫不伤;大,谓非叹老嗟卑;高,谓无放言细语;古,谓不束于韵,不束于粘缀,不束于声病,不束于对偶。如是之谓雅,不如是之谓俗;而俗又有微甚之辨。两晋之诗渐有偶句,至沈、宋而极。齐、梁始有声病,至唐律而极。宫体始淫,至晚唐而极。休文作韵,其时诗人亦不遵用,唐以立功令始用于诗,至步韵而极。五柳以小言寓意,晚唐为甚,至宋而极。馀则互有之。此诗道古今之大端也。诗道不出乎变复。变,谓变古;复,谓复古。变乃能复,复乃能变,非二道也。汉、魏诗甚高,变《三百篇》之四言为五言,而能复其淳正。盛唐诗亦甚高,变汉、魏之古体为唐体,而能复其高雅;变六朝之绮丽为浑成,而能复其挺秀。艺至此尚矣!晋、宋至陈、隋,大历至唐末,变多于复,不免于流,而犹不违于复,故多名篇。此後难言之矣!宋人惟变不复,唐人之诗意尽亡;明人惟复不变,遂为叔敖之优孟。二百年来非宋则明,非明则宋,而皆自为唐诗。试读金正希举业文,不貌似先正而最得先正之神,以其无逢世之俗情,惟发己意故也。诗可知矣。无智人前莫说,打你头破额裂。
   诗有魔鬼:宫体淫哇,梁至初唐之魔鬼也。打油钉铰,晚唐、两宋之魔鬼也。木偶被文绣,弘、嘉之魔鬼也。今日兼有之。问曰:“丈既知俗病与魔鬼,诗宜尽脱之矣。”答曰:“谈何容易。弘、嘉之魔鬼,实能净尽脱之,馀则五十馀年,全在其中行坐寝食,近乃觉之,而衰病无可进矣。正大高古之诗,有来生在。言此,欲使英年有志节者早自觉悟,毋若乔之愦愦一生,悔无所及耳!”
   问曰:“诗在今日,以何者为急务?”答曰:“有有词无意之诗,二百年来,习以成风,全不觉悟。无意则赋尚不成,何况比兴?”叶文敏公论古文,余曰:“以意求古人则近,以词求古人则远。”公深然之。诗不容有异也。唐诗有意,而■比兴以杂出之,其词婉而微,如人而衣冠。宋诗亦有意,惟赋而少比兴,其词径以直,如人而赤体。明之瞎盛唐诗,字面焕然,无意无法,直是木偶被文绣耳。此病二高萌之,弘、嘉大盛,识者斥其措词之不伦,而不言其无意之为病。是以弘、嘉习气,至今流注人心,隐伏不觉。习气如乳母衣,纵经灰涤,终有乳气。人之惟求好句而不求诗意之所在者,即弘、嘉习气也。若诗句中无“中原”、“吾党”、“凤凰台”、“■鹊观”,自以为脱去弘、嘉恶道,不亦易乎!此病之难于解免,更自有故。诗乃心声,非关人事,如空谷幽兰,不求赏识,乃足为诗。六朝之诗虽绮靡,而此意不大失。自唐以诗取士,遂关人事,故省试诗有肤壳语,士子又有行卷,又有投赠,溢美献佞之诗,自此多矣。美刺为兴观之本,溢美献佞,尚可谓之诗乎?子美于哥舒翰,先美後刺,後人嫌之。如李颀之“秦地立春传太史,汉宫题柱忆仙郎”,已宛然明之应酬诗矣。诗之泛滥,实始于唐人,言近体诗,不得不宗之耳。
   所谓诗,如空谷幽兰,不求赏识者。唐人作诗,惟己意,不索人知其意,亦不索人之说好。如义山《有感》二长律,为甘露之变而作,则《重有感》七律无别意可知,何以远至七百年後,钱夕公始能注释之耶?意尚不知,谁知好恶?盖人心隐曲处,不能已于言,又不欲明告于人,故发于吟咏。三百篇中如是者不少,唐人能不失此意。宋人作诗,欲人人知其意,故多直达。明人更欲人人见好,自必流于铿锵绚灿,有词无意之途。瞎盛唐诗泛滥天下,贻祸二百馀年,学者以为当然,唐人诗道,自此绝矣。
   诗非一途得入,景龙、开、宝之诗端重,能养人器度,而不能发人心光;大历、开成之诗深锐,能发人心光,而亦伤人器度。所以学景龙、开、宝者,心光难发,大都滞于皮毛;学大历、开成者,器度易伤,不免流于险琢。人能以大历、开成发其心光,而後以景龙、开、宝养其器度,斯为得之。人谁有此工力?所以开、宝而後更无其诗也。问曰:“若然,则开、宝人于何处发其心光耶?”余愧谢曰:“此就後世人之病察脉拟方也。君问太高,须起李、杜、高、岑以答之。”
   明初之诗,娟秀平浅而已。李献吉岸然以盛唐自命,韩山童之称宋裔也。无目者骇而宗之,以为李、杜复生,高、岑再起,有词无意之习已成,性情吟咏之道化为异物。何仲默、李于鳞、王元美承献吉之泄气者也,牛■后驴鸣,其声震耳,宜为人所骇闻。数十年前,蚓响蛩鸣,亦复主盟中夏。然蚓蛩止误流俗阿师,牛驴实误有志之士,冒盛唐高名故也。
   诗文有雅学,有俗学。雅学大费工力,真实而ウ然,见者难识,不便于人事之用。俗学不费工力,虚伪而的然,能悦众目,便于人事之用。世之知诗者难得,故雅学之门,可以罗雀,後鲜继者;俗学之门,箫鼓如雷,衣钵不绝。如震川、元美,时同地近,震川却扫荒村,後之学其文者无几;元美奔走天下,至今寿奠之作,犹溉馀膏。苟为身计,刺绣文不如倚市门,无奈醒人不能酗酒,有目者不能瞑而执杖取道耳。人欲应酬,俗学甚善;若欲见古先作者之意,非视俗学如粪秽之不可向迩,不能见也。
   以唐、明言之,唐诗为雅,明诗为俗。以古体、唐体言之,古体为雅,唐体为俗。以绝句、律诗言之,绝句为雅,律诗为俗。以五律、七律言之,五律犹雅,七律为俗。以古律、唐律言之,古律犹雅,唐律为俗。
   诗乃心声,心日进于三教百家之言,则诗思月异而岁不同,此子美之“读书破万卷”也。惟留心于风€月露,则为李谔之所讥者而已。人于顺逆境遇间,所动情思,皆是诗材。子美之诗,多得于此。人不能然,失却好诗,乃至作诗,了无意思,惟学古人句样而已。
诗如陶渊明之涵冶性情,杜子美之忧君爱国者,契于《三百篇》,上也;如李太白之遗弃尘事,放旷物表者,契于庄、列,为次之;怡情景物,优■自■者,又次之;叹老嗟卑者,又次之;留连声色者,又次之;攀缘贵要者为下。而皆发于自心,虽有高下,不失为诗。惟人事之用者,同于彘肩酒■,不足为诗。
禅得云:“凡人胸中恶知恶见,如臭糟瓶,若不倾去,清水洗净,百物入中,皆成秽恶。”二李习气亦然。人若存彼丝忽于胸中,任学古诗、唐诗,只成二李之诗。
   青楼狭邪,良家子一入其门,身心俱变,纵欲从良,无由自脱,甚至甘为倡鸨,续置假女者。二李诗绝无意义,惟事声色,看之见好,为之易成,又冒盛唐之名,易于眩人,浅夫不察,一饮狂泉,终身苦海。及乎伎俩已成,纵识得唐人门径,而下笔终不能脱旧调。始进之路,可不慎哉!友人犯此者不少,故谨记之。
高廷礼惟见唐人壳子,立大家之名,误杀弘、嘉人四肢麻木不仁,五官昏愦无用。诗岂学大家便是大家,要看工力所至,成家与否,乃论大小。彼ㄎ扌奢子美、李颀者,如乞儿醉饱度日,何得言家?岂乞得王侯家馀糁,即为王侯家乎?
明人以集中无礼不备,汗牛充栋者为大家。愚则不然,观于其志,不惟子美为大家,韩■《惜花》诗即大家也。
   子瞻云:“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此语最善。无奇趣何以为诗?反常而不合道,是谓乱谈;不反常而合道,则文章也。山谷云:“双鬟女娣如桃李,早年归我第二雏。”乱谈也。尧夫《三皇》等吟,文章也。
   今有一言,可以醒二李之徒之痼疾者:人之学业,无不与年俱进者也,惟学二李之诗,则一入门即齐肩于高、岑、李、杜,而头童齿豁,不过如此。如优人入场,便可作侯王卿相,而老死只是优人。打头不遇作家,到老时亦终成骨董。
   今人作诗,须于唐人之命意布局求入处,不可专重好句。若专重好句,必蹈弘、嘉人之覆辙。无好句不成诗,所以《河岳英灵》等集往往举之;而在今日,则为弊端。
   粗心浮气,陈浊钝滞之根也。粗浮在心,必致陈浊在笔。学问以识为本,有识则虚心,虚心则识进;无识则气骄,气骄则识益下。诗无论三唐,看识力实是如何。
   晋、宋人字萧散简远,智永稍变,至颜、柳而整齐,又至明而变为姜立纲体,恶俗可厌矣!诗之汉、魏,晋、宋之书也;谢、鲍,智永之书也;唐体,颜、柳之书也;弘、嘉瞎盛唐,姜立纲体也。
   诗贵有含蓄不尽之意,尤以不着意见、声色、故事、议论者为最上。义山刺杨妃事之“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沈醉寿王醒”是也。稍着意见者,子美《玄元庙》之“世家遗旧史,道德付今王”是也。稍着声色者,子美之“落日留王母,微风倚少儿”是也。稍用故事者,子美之“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是也。着议论而不大露圭角者,罗昭谏之“静怜贵族谋身易,危觉文皇创业难”是也。露圭角者,杜牧之《题乌江亭》诗之“胜负兵家未可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是也。然已开宋人门径矣。宋人更有不伦处。宋杨诚斋《题武惠妃传》之“寿王不忍金宫冷,独献君王一玉环”,词虽工,意未婉。惟义山之“薛王沈醉寿王醒”,其词微而意显,得风人之体。
   人心才有依倚,即不能迥出流辈,何况于偷?皎然三偷,笑具也。
   唐人重诗,方袍、狭邪有能诗者,士大夫拭目待之。北宋犹然,以功名在诗赋也。既改为经义,南宋遂无知诗僧妓,况今日乎?宪章二李,聊充应酬,是氵即溜汉。
   诗以深为难,而厚更难于深。子美《秋兴》,每篇一意,故厚。曹唐《病马》只一意,而得好句六联,成诗三首,乌得不薄?眩于好句而不审本意,大历後之堕坑落堑处也。
   严沧浪云:“诗禁五俗:俗体、俗意、俗句、俗字、俗韵,皆不可犯。”此言最善。学问安可无师?无师则杜撰。而书家贵学师,舍短取长。诗学李、杜,正道也。李之“座中若有一点红,斗筲之量成千锺”,杜之“袖中有旧笔,兴至时复援”,其可学乎?学字先得败笔,学诗先得累句,莫若之何!
学诗不可杂,又不可专守一家。乐天专学子美,西昆专学义山,皆以成病。大乐非一音之奏,佳肴非一味之尝,子美所以集大成也。
余友贺黄公曰:“严沧浪谓‘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而理实未尝碍诗之妙。如元次山《舂陵行》、孟东野《游子吟》等,直是《六经》鼓吹,理岂可废乎?其无理而妙者,如‘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但是于理多一曲折耳。”乔谓唐诗有理,而非宋人诗话所谓理;唐诗有词,而非宋人诗话所调词。大抵赋须近理,比即不然,兴更不然,“靡有孑遗”,“有北不受”可见。又如张籍辞李司空辟诗,考亭嫌其“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若无此一折,即浅直无情,是为以理碍诗之妙者也。
问曰:“言情叙景若何?”答曰:“诗以道性情,无所谓景也。《三百篇》中之兴‘关关雎鸠’等,有似乎景,後人因以成烟€月露之词,景遂与情并言,而兴义以微。然唐诗犹自有兴,宋诗鲜焉。明之瞎盛唐,景尚不成,何况于兴?”
古诗多言情,後世之诗多言景,如《十九首》中之“孟冬寒气至”,建安中之子建《赠丁仪》“初秋凉气发”者无几。日盛一日,梁、陈大盛,至唐末而有清空如话之说,绝无关于性情,画也,非诗也。夫诗以情为主,景为宾。景物无自生,惟情所化。情哀则景哀,情乐则景乐。唐诗能融景入情,寄情于景。如子美之“近泪无乾土,低空有断€”,沈下贤之“梨花寒食夜,深闭翠微宫”,严维之“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祖咏之“迟日园林好,清明烟火新”,景中哀乐之情宛然,唐人胜场也。弘、嘉人依盛唐皮毛以造句者,本自无意,不能融景;况其叙景,惟欲阔大高远,于情全不相关,如寒夜以板为被,赤身而挂铁甲。
   景同而语异,情亦因之而殊。宋之问《大庾岭》云:“明朝望乡处,应见岭头梅。”贾岛云:“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景意本同,而宋觉优游,词为之也。然岛句比之问反为醒目,诗之所以日趋于薄也。
   问曰:“诗文之界如何?”答曰:“意岂有二?意同而所以用之者不同,是以诗文体裁有异耳。文之词达,诗之词婉。书以道政事,故宜词达;诗以道性情,故宜词婉。意喻之米,饭与酒所同出。文喻之炊而为饭,诗喻之酿而为酒。文之措词必副乎意,犹饭之不变米形,啖之则饱也。诗之措词不必副乎意,犹酒之变尽米形,饮之则醉也。文为人事之实用,诏敕、书疏、案牍、记载、辩解,皆实用也。实则安可措词不达,如饭之实用以养生尽年,不可矫揉而为糟也。诗为人事之虚用,永言、播乐,皆虚用也。赋而为《清庙》、《执竞》称先生之功德,奏之于庙则为《颂》;赋而为《文王》、《大明》称先生之功德,奏之于朝则为《雅》。二者必有光美之词,与文之摭拾者不同也。赋而为《桑柔》、《瞻■》刺时王之秕政,亦必有哀恻隐讳之词,与文之直陈者不同也。以其为歌为奏,自不当与文同故也。赋为直陈,犹不与文同,况比兴乎?诗若直陈,《凯风》、《小弁》大诟父母矣。”
   李、杜之文,终是诗人之文,非文人之文。欧、苏之诗,终是文人之诗,非诗人之诗。
   人有不可已之情,而不可直陈于笔舌,又不能已于言,感物而动则为兴,■物而陈则为比。是作者固已酝酿而成之者也。所以读其诗者,亦如饮酒之後,忧者以乐,庄者以狂,不知其然而然。
   诗不越乎哀乐,境顺则情乐,境逆则情哀。《明良之歌》,顺而乐也,《■或朴》、《旱麓》其类也。《五子之歌》,逆而哀也,《民劳》、《南山》其类也。後世不关哀乐之诗,是为异物。
   余与友人说诗曰:“古人有通篇言情者,无通篇叙景者,情为主,景为宾也。情为境遇,景则景物也。”又曰:“七律大抵两联言情,两联叙景,是为死法。盖景多则浮泛,情多则虚薄也。然顺逆在境,哀乐在心,能寄情于景,融景入情,无施不可,是为活法。”又曰:“首联言情,无景则寂寥矣,故次联言景以畅其情。首联叙景,则情未有著落,故次联言情以合乎景,所谓开承也。此下须转情而景,景而情,或推开,或深入,或引古,或邀宾,须与次联不同收,或收第三联,或收至首联,看意之所在而收之,又有推开暗结者。轻重虚实,浓淡深浅,一篇中参差用之,偏枯即不佳。”又曰:“意为情景之本,只就情景中有通融之变化,则开承转合不为死法,意乃得见。”又曰:“子美诗云:‘晚节渐于诗律细。’律为音律,拗可诗不必学。”
   问曰:“何为性情?”答曰:“圣人以‘思无邪’蔽《三百篇》,性情之谓也。《国风》好色,《小雅》怨诽;发乎情也。不淫不乱,止乎礼义,性也。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亦言此也。此意晋、魏不失,梁陈尽矣。陈拾遗挽之使正,以後淫伤之词与无邪者错出。杜诗所以独高者,以不违无邪之训耳。”
   问曰:“丈丈生平诗千有馀篇,自谓与此中议论离合何如?”谢曰:“不佞少时为俗学所忄吴者十年,将至四十,始见唐诗比兴之义;又二十年,方知汉、魏、晋、宋之高妙,而精气销亡,不能构思矣。人之目见者易远,足践者必近,勿相困也。”
   问曰:“唐诗六义如何?”答曰:“《风》、《雅》、《颂》各别,比、兴、赋杂出乎其中。後世宗庙之乐章,古之《颂》也。三代之祖先,实有圣德,故不愧乎称扬。汉已後之祖先,知为何人,乐章备礼而已,不足论也。求《雅》于杜诗,不可胜举。而如王昌龄之‘明堂坐天子,月朔朝诸侯。清乐动千门,皇风被九州’,韦应物之‘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王建为田弘正所作之《朝天词》,罗隐之‘静怜贵族谋身易,危觉文皇创业难’,皆二《雅》之遗意也。《风》与《骚》,则全唐之所自出,不可胜举。‘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兴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比也。‘海日生残夜,江春
入旧年’,赋也。”
   朱子尽去旧序,但据经文以为注,使《三百篇》尽出于赋乃可,安得据比兴之词以求远古之事乎?宋人不知比兴,小则为害于唐体,大则为害于《三百》。    大抵文章实做则有尽,虚做则无穷。《雅》、《颂》多赋,是实做;《风》、《骚》多比兴,是虚做。唐诗多宗《风》、《骚》,所以灵妙。
   诗之失比兴,非细故也。比兴是虚句活句,赋是实句。有比兴则实句变为活句,无比兴则实句变成死句。许浑诗有力量,而当时以为不如不作,无比兴,说死句也。
   明人不知比兴而说唐诗,开口便错。义山之“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赐金茎露一杯”,言■表露试之冶病,可知真伪,讽宪、武之求仙也。白雪楼大诗伯以为宫怨,评曰:“望幸之思怅然。”呵呵!
   宋诗率直,失比兴而赋犹存。弘、嘉人诗无文理,并赋亦失之。
   梵偈四五七字为句而无韵,殊不碍读,子瞻杂文多效之。诗入歌喉,故须有韵,韵乃其末务也。故《三百篇》叶者居多,《菁菁者莪》篇叶“仪”以就“莪”、“阿”,固可,叶“莪”、“阿”以就“仪”,亦无不可,于意无伤故也。诗宗《三百篇》,自当遵其用韵之法。汉至六朝,此意未失。休文四声韵,小学家言,本不为诗,诗人亦不遵用。唐玄宗时,孙忄面始就陆法言之《切韵》以为《唐韵》。肃宗时以此为取士之式,诗从此受桎梏。元、白作步韵诗,直是菹醢。或曰古体可用古韵,唐体当用《唐韵》。夫然则唐体别自为诗,不宗《三百》耶?古人多有韵,韵又皆叶用,毛晃误以为古人实有是读而作《古韵》,何异于衮衣玉食之世,论茹毛饮血事耶?
   古人作诗,不惟不拘韵,并不拘四声,宜平则仄读为平,宜仄则平读为仄,观“望”、“忘”二字可见。《三百》至晋、宋皆然,故不言声病。休文作四声韵,而声病之说起焉。可知声病虽王元长等所立,而实因乎沈氏之四声矣。梁武帝不许四声,诗中高见。
   诗本乐歌,定当有韵,犹今曲之有韵也。今之《曲韵》,“庚”、“青”、“真”、“文”等合用,初无碍乎歌喉。诗已不歌,而韵部反狭,奉《平水韵》如圣经国律,而置性情之道如弁髦,事之顾奴失主,莫甚于此!
   《青箱杂记》载郑谷、齐己、黄损等定今体诗格云:“用韵有数格,曰葫芦,曰辘轳,曰进退。葫芦韵者,先二後四;辘轳韵者,双出双入;进退韵者,一进一退。”引李师中《送唐介》诗云:“孤忠自许众不与,独立敢言人所难。去国一身轻似叶,高名千古重如山。并游英俊颜何厚?未死奸谀骨已寒。天为吾皇扶社稷,肯教夫子不生还?”八句诗一“难”三“寒”同部,二“山”四“还”又一部,为进退韵格之证。而葫芦、辘轳未有引证。别本诗话引太白“我携一尊酒”为葫芦韵之例,引“汉帝宠阿娇”为辘轳韵之例,乃古诗也。
   《唐韵》视今之《平水韵》“冬”分“钟”、“支”分“脂”,似乎狭矣,而有葫芦韵用法,辘轳韵用法,进退韵用法,有嫌韵,有兼韵,有通用,有转用,有叶用,作者犹得辗转言情。《平水韵》似宽,而葫芦等诸法俱废,则实狭矣。
   问曰:“二美大呵出韵诗,是否如何?”答曰:“出韵必是起句,起句可用仄声字,出韵何妨。盖律诗止言四韵,绝句止言二韵,王子安《滕王阁》诗八句六韵,而序曰‘四韵俱成’,以‘渚’与‘悠’不在韵数中也。出韵诗虽是晚唐变体,然非晚不及盛之关系处。如元美兄弟之说,但不出韵,即是盛唐耶?”
   问曰:“用韵以何者为准则?”答曰:“韵书自曹魏李登、梁沈约以来,其故甚繁,此难具述。唐之官韵今不可得,北宋《礼部韵》,余曾见二本,皆一东、二冬、三钟者也。名《广韵》者,因《唐韵》而广之者也,即此可以知《唐韵》矣。今世通行之一东、二冬、三江、四支之韵,乃宋理宗时平水刘渊,并旧韵之二百六部,以为一百七部而成之者也。旧韵一东独用,二冬三钟通用,渊则竟并通用者为一部。古韵通转者,东、冬、江、阳、庚、青、蒸七部为一部,支、微、齐、佳、灰、鱼、虞、歌、麻、尤十韵为一部,真、文、元、寒、删、先六韵为一部,侵、覃、盐、咸四韵为一部。韵之通转,又分两界,有入声者十七部为一界,无入声者十三部为一界,两界不相通转。通转有部、有类、有界,平上去各自通转为部,东董送、真轸震通转为类,有入声、无入声通转为界。非此则谓之叶,叶乃通转之穷也。自《平水韵》行,而北宋之《礼部韵》诗家名公俱未经目,界部通转叶之法俱不讲,唐人葫芦、辘轳、进退之法,何所考哉!”
   唐人有嫌韵、兼韵之法。嫌韵即出韵也。兼韵亦名干韵,谓兼取通用韵中一二字也。嫌韵与兼韵可通用,不可转用。寒与删、先得相兼,以其通用故也。而转用之真、文、元则不可。
   唐人排律有兼韵者,东兼冬、庚兼青是也。叶,即协也。不用如字之声者谓之转,转一二字而不全部通转者谓之叶。通用乃刘渊并韵已前之法,今世所刻《平水韵》犹仍其名。呵呵!
   《唐韵》久已绝传,惟吴彩鸾韵,徐学士传是楼有之,值二十万钱,而纸故脆,不能细检也。
   子美《饮中八仙歌》押二“船”字,二“眠”字,二“天”字,三“前”字。说者谓此篇是八段,不妨重押。《学林新编》云:“观诗题,则是一歌也。通篇在‘船’字中押,不移别韵,则非分八段。”盖子美诗重韵者不少,因历举诸篇以及《十九首》、曹子建、谢康乐、陆士衡、阮嗣宗、江文通、王仲宣重韵之句,以见古有此体,子美因之。其言甚辨。余谓古人重诗而轻韵,故《十九首》以下多有重韵之诗;後人重韵而轻诗,见重押者骇为异物耳。施愚山谓步韵者是做韵,非做诗。余谓自唐以来,以意凑韵,重韵轻诗者,皆是做韵。
   严沧浪云:“任《哭范€》诗,重韵两‘生’字,三‘情’字。《天厨禁脔》《禁脔》,洪觉范著。乃谓平韵可重押,或平或仄韵不可者。彼就子美《饮中八仙歌》立说,陋矣!”《焦仲卿妻作》重二十许韵。
   古人作诗,不以辞害志,不以韵害辞。今人奉韵以害辞,泥辞以害志。十二侵乃舌押上腭成声,非闭口也,闭口则无声矣。韵家别为立部,非也。纵使侵等果是闭口字,亦为小学审声中事,与诗道何涉?此又诗人奉行之过也。
   宋人诗馀,寒删先元、鱼虞通用,实合于《三百篇》至六朝叶用之义。後人因此而立词韵,则非也。
   今有癣疥而为害甚大,本举手可除,而人乐此美,固留不舍,习以成风,安然不觉者,是步韵和人诗。夫和诗之体非一,意如问答而韵不同部者,谓之和诗;同其部而不同其字者,谓之和韵;同其字而次第不同者,谓之用韵;次第皆同,谓之步韵。萧衍、王筠《和太子忏悔》诗,始是步韵。步韵,乃趋承贵要之体也。
   诗思与文思不同,文思如春气之生万物,有必然之道;诗思如醴泉朱草,在作者亦不知所自来,限以一韵,即束诗思。唐时试士限韵,主司因得易见高下耳。今日何可为之耶?若又步韵,同于桎梏,命意布局,俱难如意。後人不及前人,而又困之以步韵,大失计矣!施愚山曰:“今人■是做韵,谁人做诗”?狮子一
吼,百兽脑裂。做韵定五字,于《韵府群玉》、《五车韵瑞》上觅得现成韵脚了,以字凑韵,以句凑篇,扭捏一上,全无意义章法,非做韵而何?步至数人,并韵字亦觉可厌。古诗不对偶,无平仄,韵得叶用,唐诗悉反之,已是难事,若又步韵,李、杜无以见长。
   步韵,元、白犹少,皮、陆已多,今则非步韵无诗矣。陷溺之甚者,遂谓步韵诗思路易行,又或倡作而步古人诗之韵。
   古人视诗甚高,视韵甚轻,随意转叶而已,以诗乃吾之心声,韵以谐人口吻故也。唐人局于韵而诗自好,今人押韵不落即是诗。故古人有诗无韵,唐人有韵有诗,今人惟有韵无诗。得一题,诗思不知发何处,而先押一韵,何异置榻以待电光。
   问曰:“先生不肯步韵,人以为傲,信乎?”答曰:“敬也,非傲也。步韵何难,不过顺口弄人耳。朱温将诸客游园,自语曰:‘好大柳树!’数客起应曰:‘好大柳树!’温又曰:‘可作车毂。’数客起应曰:‘可作车毂。’温厉声曰:‘车毂须用坚木,柳那可用?书生好顺口弄人,皆此类也。’悉扑杀之。温虽凶人,然此事则不侮,迈俗远矣!诗人自相步韵犹可,步贵人韵,须虑扑杀。贵人倡作勿用‘徘徊’、‘潺’等字,使趋承者有所措手,亦仁者之居心也。”
   晚唐章碣八句诗,平仄各押韵:一畔、二天、三岸、四船、五看、六眠、七算、八边。无聊之思,亦将以为格而步之乎?
   人之登厕,不可无书,无书则不畅。书须浅陋,不足严待,又逐段易了者,《韵府群玉》、《五车韵瑞》最善。展卷终是有益,而应酬简易,此为捷径。若自好之士而作诗时用之,则自塞诗路,以做韵而已。明诗无深造,二书为之也。
   问曰:“如《尚书》所言,则诗乃乐之根本也。後世乐用曲子,则诗不关乐事乎?”答曰:“古今之变,更仆以详。圣人以《雅》、《颂》正乐,则知《三百篇》无一不歌。秦火之後,乐失而诗存,太常主声歌,经生主意义,圣人之道离矣。而唐时律诗绝句,皆入歌喉;及变为诗馀,则所歌者诗馀,而诗不可歌。故陈彭年《送申国长公主为尼》七律,人以诗馀《鹧鸪天》之调歌之;子瞻《中秋》七绝,山谷以诗馀《小秦王》之调歌之,是其证也。元曲出而诗馀亦不入歌喉矣。《尚书》之言,难可通于今也。《三百篇》中,《清庙》、《文王》等专为乐而作诗,《关雎》、《鹿鸣》等先有诗而後入于乐。”
   唐梨园歌有“哩连”,以五七言整句,须有衬字,乃可歌也。疑古之“妃呼■”、“伊何那”,亦即此意。如此,则不求宋词元曲之顺喉矣。然郑世之言“古乐每一字必丝声十六弹,或三十二弹”,则与後世唱曲先慢後紧者不同,须更考之。
   问曰:“诗之体格名目如何?”答曰:“姜白石《诗说》云:‘守法度曰诗,载始末曰引,体如行书曰行,放情曰歌,兼之曰歌行,悲如蛩づ曰吟,通乎俚俗曰谣,委曲尽情曰曲。’余忆《珊瑚钩》之说不然,皆後人附会耳。”
   《诗史》曰:“古人文章自应律度,不主音韵。沈约遵崇韵学,而曰:‘欲使宫羽相变,低昂殊节,若前有浮声,後须切响。一篇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自後浮巧之语,体制渐多,如旁犯、蹉对、假对、双声、叠韵之类。又有正格、偏格,类例极多。故多三十四格、十九图、四声、八病之类。旁犯者,如徐陵文一篇中两用‘长乐’,其义不同者是也。蹉对者,如《九歌》之‘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以‘蕙肴蒸’是也。假对者,如‘自朱耶之狼狈,致赤子之流离’,‘朱’对‘赤’,‘耶’对‘子’,‘狼狈’兽名对‘流离’鸟名。又如‘庖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以‘鸡’对‘杨’是也。如‘几家村草里,吹唱隔江闻’,‘几家’、‘村草’为双声。如‘月影侵簪冷,江光逼屐清’,‘侵簪’、‘江光’为叠韵。首句第二字仄声,谓之正格,如‘凤凰轩辕纪’是也;平声,谓之偏格,如‘四更山吐月’是也。唐时名辈多用正格。谢庄谓‘互护为双声,敖确为叠韵。’余不谓然,以重翻为双声,重切为叠韵。”
   《困学纪闻》云:“《式微》乃二人诗,联句之始也。《柏梁》及贾充与其妇李,亦是联句。”
   傅咸《毛诗》皆取经语,集句之始也。禹《玉牒词》云“祝融司方发其英,沐日浴月百宝生”,七言之祖也。荀卿《成相篇》,亦多七言句。
   作者涉笔成趣,说者遂以立三十七格。其可留者,不及十条。
   宋末元初有九言律诗,大是蛇足,只可谓之诗馀耳。此体始于魏。
   律诗所谓偷春格者,首联对,次联不对也。扇对格者,首句与第三句为对,
次句与第四句为对也。
   唐时有格诗之名,与律诗并举,未得的据,疑是八句有声病而不对偶者耶?
   《南史》:“王玄谟问谢庄双声叠韵。庄曰:‘互护为双声,■敖确为叠韵。’”双声同音不同韵,叠韵音韵皆同。“互护”同是唇音而不同韵,“■敖确”同是牙音而又同韵也。“仿佛”、“熠■”、“咿喔”皆双声,“侏儒”、“童蒙”、“空同”皆叠韵。乔谓“互护”纽声同,“菟路”纽声不同,而同在遇部。字声韵书,古今改易多矣。
沈括《笔谈》以次联不对者为蜂腰,引贾岛《下第》诗为证云:“下第惟空囊,如何住帝乡?杏园啼百舌,谁醉在花旁?泪落故山远,病来春草长。知音逢岂易,孤棹负三湘。”
问曰:“先生每言诗中须有人,乃得成诗。此说前贤未有,何自而来?”答曰:“禅者问答之语,其中必有人,不知禅者不觉耳。余以此知诗中亦有人也。人之境遇有穷通,而心之哀乐生焉。夫子言诗,亦不出于哀乐之情也。诗而有境有情,则自有人在其中。如刘长卿之‘得罪风霜苦,全生天地仁。青山楼行泪,白首一穷鳞’。王铎为都统诗曰:‘再登上相惭明主,九合诸侯愧昔贤。’有情地境,有人在其中也。子美《黑白鹰》、曹唐《病马》亦然。鱼玄机《咏柳》云:‘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黄巢《咏菊》曰:‘堪与百花为总领,自然天赐赭黄袍。’荡妇、反贼诗,亦有人在其中。故读渊明、康乐、太白、子美集,皆可想见其心术行已,境遇学问。刘伯温、杨孟载之集亦然。惟弘、嘉诗派浓红重绿,陈言剿句,万篇一篇,万人一人,了不知作者为何等人,谓之诗家异物,非过也。”问曰:“弘、嘉人外,岂无读其诗而不见其人者乎?”答曰:“杨素、唐中宗、薛稷、宋之问、贺兰进明、苏涣,其人可数。”
   问曰:“唐体于何而始?”答曰:“凡事无始,有始乃邪说也,仅可如《春秋》之始于隐公耳。唐体托始于古诗,古诗托始于《三百篇》,《三百篇》■始于《五子》、《喜起》,此前之记于纬书史子者,不敢据言也。五言始汉、魏,鲜有偶句,晋、宋以後、偶句日多,庾信竟是排律。七律始于汉武、魏文等七言古诗,萧子€《燕歌行》始有偶句,自此渐有七言六句似律之诗。如梁简文帝《和萧子显春别》云:‘蜘蛛结网满帐中,芳草结叶当行路。红脸脉脉一生啼,黄鸟翩翩有时度。故人虽故昔经新,新人虽新後应故。’梁元帝《春别》云:‘试看机上交龙锦,还瞻庭表合欢枝。映日通风影珠幔,飘花拂叶度金池。不闻离人当重合,惟恐合罢会成离。’陈後主《玉树後庭花》云:‘丽字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後庭。’又有七言八句似律之诗,而末二句似五言者,如梁简文帝《春情》云:‘蝶黄花紫燕相追,杨低柳合露尘飞。已见垂钩挂绿树,诚知淇水沾罗衣。两童夹车问不已,五马城南犹未归。莺啼春欲驶,无为空掩扉。’梁元帝《闻筝》诗曰:‘文窗玳瑁影婵娟,香帷翡翠出神仙。促柱朱弦莺欲语,调弦系爪雁相连。秦声本是杨家解,吴俞那知谢傅怜!愁芳柱促,兰膏无那煎!’又有七言八句,前後散、中四语偶者,如梁简文帝《乌夜啼曲》云:‘绿草庭中望明月,碧玉堂前对金铺。鸣弦拨捩发初异,挑琴欲吹众曲殊。不异三足朝含影,直言九子夜相呼。羞言独眠花下泪,道单栖城上乌。’隋炀帝《江都宫乐歌》云:‘扬州旧处可淹留,台榭高明复可游。风亭芳树迎早夏,长皋麦陇送馀秋。绿潭桂楫浮青雀,果下金鞍跃紫骝。绿觞素蚁流霞饮,长袖清歌乐戏州。’《泛龙舟》诗云:‘舳舻千里泛归舟,言旋旧镇下扬州。借问扬州在何处?淮南江北海西头。六辔暂停御百丈,暂罢开山歌棹讴。讵似江东掌间地,独自称言鉴里游。’又有七言十句似律诗者,如江总《闺怨》云:‘寂寂青楼大道边,纷纷白雪绮窗前。池上鸳鸯不独自,帐中苏合还空然。屏风有意障明月,灯火无情照独眠。辽西水冻春应少,蓟北鸿来路几千。愿君关山及早度,念妾桃花片时妍。’大辂始于椎轮,诸诗皆七律之椎输也。隋陈子良《塞北思归》诗,竟是唐人七律矣。五绝七绝,即五古七古之短篇,杨升庵谓截律为绝,非也。
   冯定远云:“《文选》词赋始于屈、宋,歌诗起于荆轲《易水之歌》,权舆于姬、孔已後,于理为得。近代诗选必自上古,年纪绵邈,真赝相杂,或不雅驯。又书传引逸诗,多不过三四句,皆非全篇。《三百五篇》既是仲尼所定,又不应掇圣人之所弃者以炫人。余尝与程孟阳言诗,谓其‘如狗之拾骨’,非戏言也。诗至屈、宋,变为词赋。《汉书经籍志》不载五言。五言盛于建安,陈思王为之冠冕,潘、陆以下,无能与并者。子美言‘诗看子建亲’,故苏子瞻云:‘诗至子美,一变也。’元和、长庆以後,元、白、韩、孟嗣出,杜诗始大行,後无出其范围者矣。今之论诗者,但当祖述子建,宪章少陵,古今之变,于斯尽矣。《诗》、《骚》以前,可勿问也。”
   又云:“古人文章,自有阡陌。汤之盘铭,孔子之诔,其体古矣。而《三百五篇》都无铭诔之文,故知孔子不以为诗也。元微之云:‘赋、颂、铭、赞,有韵之文,体自相涉,谓之诗则不可。’近世冯惟讷撰《诗纪》,尽收古逸之铭诔等句何欤?诗,言志者也。《易林》止论阴阳,王司寇欲以《易林》为诗何欤?”
   又云:“沈约、谢■、王融创为声病,于时文体不可增减,谓之齐、梁体,异乎汉、魏、晋、宋之古体也。虽略变双叠韵,然文不粘缀,取韵不论双只,首不破题,平仄亦不相俪。沈、宋因之,变为律诗,自二韵至百韵,率以四句一绝,不用五韵、七韵、九韵、十一十三韵。唐人或不拘此说,见李赞皇《穷秋志》。首联先破题目,谓之破题。第二字相粘,平仄仄平为偏格,仄平平仄为正格。见沈存中《笔谈》。平仄宫商,体势稳协,视齐、梁体为优矣。近体多是四韵,古无明说。尝推而论之,似亦得其理也。联绝粘缀至于八句,虽百韵止如此也。如正格二联平平相粘也,中二联仄仄相粘也。音韵轻重,一绝四句,自然悉异。至于二转,变有所穷,于文之首尾胸腹已具足,得成篇矣。律赋亦八句,《文苑》注中已备记之,兹不具述。”
   又云:“诗家常言有联有绝,二句一联,四句一绝。宋孝武言‘吴迈远联绝之外无所解’是也。四句之诗,谓之绝句,宋人不解,乃云是截律诗首尾,如此议论,非一事也。《玉台新咏》有古绝句,古诗也。唐人绝句之有声病者,是二韵律诗也。元、白、牧之、昌黎集可证。唐人集分体者少,今所传分体者,皆近人所为。古本多存有分律诗绝句者,如《王临川集》首题云七言律诗,下注云绝句,甚分明。唐人惟有元、白、韩、杜等是旧次,今武定侯刻白集,坊本杜牧之集,亦皆分体如今人矣。幸二集尚有宋板,而新本亦有翻宋板者可据耳。自高■秉《唐诗品汇》出,今人不知绝句是律矣。高■秉又创排律之名,虽古人有排比声律之言,然未闻谓之排律,此一字而有大害于诗。朱■子作《诗评》,直云‘五排七排’,并去律字,可慨也!”
   又云:“齐、梁声病之体,自古不谓之古诗,诸书言齐、梁体者,不止一处。唐自沈、宋以前,有齐、梁诗,无古诗也,气格亦有差古,而皆有声病。沈、宋既裁新体,陈子昂崛起,直追阮公,遂有两体。开元以下,好声律者则师景■、龙朔,矜气格者则追建安、黄初,而永明文格微矣。然白乐天、李义山、温飞卿、陆鲁望皆有齐、梁格诗,白、李诗在集中,温见《才调集》,陆见《松陵集》,题注甚明,但不多耳。既有正律破题之诗,此格自应废矣。皎然《诗式》叙置极详尽允当,人自不能考耳。古诗二字,牢入人心,今人立论,虽子美所称之庾开府,太白所称之谢玄晖,必欲降而下之,云古诗当如此论也。至于唐人虽服膺鲍、谢,体效徐、庾,仰而不逮者,犹以为无上妙品,云律诗当如此论也。吁!可慨已!”
   又云:“阮逸注《文中子》不解八病,可见宋时声韵之学已微。有一恶书,名曰《金针诗格》,■名梅尧臣,言八病绝可笑,王■州《卮言》不知其谬也。沈休文《谢灵运传赞》,刘彦和《文心雕龙》,统论梗概,不得详说,而诸书所言,时有可徵。郭忠恕《佩Δ》云:‘雕弓之为敦弓,依乎旁纽。’按字母徵音四字,端透定泥,‘敦’字属元韵端母,‘雕’字属萧韵端母,则知旁纽者,双声字也。《九经字样》云:‘纽以四声。’是正纽者,四声相纽,东、董、冻、笃是也。刘知几《史通》言梁武云‘得既自我,失亦自我’为犯上尾,两‘我’字为相犯也。平头未详。蜂腰、鹤膝见宋人诗话,乃双声之变也。上下两字俱清,中一字浊,为鹤膝;上下两字俱浊,中一字清,为蜂腰。大韵、小韵,似论取韵之病,大小之义所未详也。沈隐侯云:‘一篇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各异。’详此则八病俱去,亦不在曲折分其名目也。”
   又云:“今本《玉篇》前有纽韵之图,列旁纽、正纽甚详。序引《声谱》,恐是沈隐侯《四声谱》。闻世间尚有是书,应是论八病事,恨求之不得耳。今人律诗但作对偶,于此处全不知,何以称律?”
   又云:“唐人律诗有八句全不对者,亦有用仄韵者。”
   又云:“律诗始于沈、宋,尔时文体不以用事为嫌,今人乃有谓五言律不可用事者,大谬。此说起于方回。”
   问曰:“唐人命意如何?”答曰:“心不孤起,仗境方生。熟读《新旧唐书》、《通鉴》、稗史、杂记,乃能于作者知其时事,知其境遇,而後知其诗命意之所在。如子美《丽人行》,岂可不知五杨事乎?试看《本事诗》,则知篇篇有意,非漫然为之者也。”
   一篇试■立一意,起手、中间、收结互相照应,方得无懈可击。唐人必然。宋至明初,犹不大失,弘、正以後,一句七字犹多不贯,何况通篇!
   意由于识。马嵬事吟咏甚多,而子美云:“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曲折有含蓄,子瞻称之。郑畋云:“肃宗回马杨妃死,€雨虽亡日月新。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人知其有宰相器。刘梦得、白乐天直言六军逼杀天子之妃矣!
   唐人诗意不必在题中。如右丞《息夫人怨》云:“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使无稗说载其为宁王夺饼师妻作,後人何从知之。可见《西施篇》之“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邀人傅香粉,不自著罗衣。君宠益娇态,君怜无是非”,当是为李林甫、杨国忠、韦坚、王钅共辈而作。元微之“未必诸郎知曲误,一时偷眼为回腰”,亦是胸有所不快,■于舞者发之也。崔国辅云:“悔不盛年时,嫁与青楼家。”亦必有故,意不易见也。
   余读韩致尧《惜花》诗结联,知其为朱温将篡而作,乃以时事考之,无一不合。起语云“皱白离情高处切,腻红愁态静中深”,是题面。又曰:“眼随片片沿流去”,言君民之东迁也。“恨满枝枝被雨淋”,言诸王之见杀也。“总得苔遮犹慰意”,言李克用、王遇范之勤王也。“若教泥污更伤心”,言韩建之为贼臣弱帝室也。“临轩一盏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意显然矣。此诗使子美见之,亦当心服。诗可以初盛中晚为定界乎?又其《香奁诗》有云:“动天金鼓逼神州,惜别无心学坠楼。不得回眸辞傅粉,更须含泪对残秋。折钗伴妾眠青冢,半镜随郎葬杜邮。惟有此宵魂梦里,殷勤相觅凤池头。”观其起句及“杜邮”、“凤池”,当是李茂贞兵逼京城,昭宗赐杜让能死,代其姬人之作。“残秋”对“傅粉”,似乎趁韵,然其事在景福二年九十月间,正是残秋也。而题绝不相类,将讳之,抑传写误也。让能之死可悯,致尧于此,宜有诗以哀惜之也。又有《咏浴》诗云:“再整鱼犀拢翠簪,解衣先觉冷森森。教移兰烛频羞影,自试香汤更怕深。初似洗花难抑按,终忧沃雪不胜任。岂知持女帘帷外,■取君王几饼金。”试言成帝、合德事。“沃雪”谓死期将至,当是崔胤擅权,昭宗宠信过甚,而朱温■■之势,君相命在旦夕,故以汉事比之也。此时内有宦者韩全诲辈,外有藩镇李茂贞、王行瑜、韩建、朱温辈,致尧忠耿之士,深怀不平,而言出祸随,故寓意如此。结语当是指三使相赏赐倾府库也。又有《倚醉》诗曰:“倚醉无端寻旧约,却因惆怅转难胜。静中楼阁春深雨,远处帘栊夜半灯。抱柱立时风细细,绕廊行处思腾腾。分明窗下闻裁剪,敲遍阑干唤不应。”昭宗在凤翔,制于李茂贞,使赵国夫人[讠]■学士院二使不在,亟召韩偓、姚洎,窃见之于土门外,执手相泣。观此情事,必是又曾召而为事所阻,故有“寻旧约”之语。下文则叙立伺机会之情景也。《风》、《雅》、《颂》中时事不少,《诗》本经史之学,汉诗此意已微。子美不然,所以独胜,太白不及也。人读经史,须知是诗材,读诗须回顾经史。明人分作二截,惟于字面间求为大家而已。葛常之曰:“韩■偓《香奁集》百篇,皆艳体词也。”沈存中《笔谈》以为和凝所作,贵後讳之,嫁名于偓。而《香奁集》有《无题诗序》云:“余辛酉岁戏作《无题》诗十四韵,故奉常王公、内翰吴融、舍人令狐涣相次属和。是岁十一月兵起,随驾西狩,文稿咸弃。丙寅岁在福建,有苏者以稿见授,得《无题》诗,因追味旧诗阙亡甚多”云云。《香奁集》之为韩偓所作无疑,存中未考其详,《Т斋■览》已引吴融和诗为证矣。余考昭宗天复元年辛酉正月元日斩王仲先等,复位,进孙德昭等为三使相。十一月,韩全诲劫帝幸凤翔,韩偓扈跸。三年十月,帝召韩偓、姚洎于土门外,执手涕泣。甲子闰四月,朱温迁帝于洛阳。八月被杀,立昭宣帝。丁卯四月,温篡位。则余所说此二诗意,非傅会也。
   致尧又有诗云:“拥鼻悲吟一向愁,寒更转尽未回头。绿屏无睡秋分簟,红叶伤时月满楼。却要因循添逸兴,若为趋竞怆离忧。殷勤凭仗官渠水,为到西溪动钓舟。”天复二年,昭宗在凤翔,宰相韦贻范遭丧图起复,■不肯草制,忤李茂贞意。“趋竞”,谓贻范也。“离忧”,谓有去志而思西溪钓舟也。问曰:“君于致尧诗何太拳拳?”答曰:“弘、嘉人惟求词,不求意,故敢轻忽大历。余故举唐末诗之有意者,以破天下之障。人能于唐诗一二字中见透其意,即脱宋、明之病,仙人灵丹,岂须升斗?”致尧又有诗云:“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阵寒。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亦必伤时之作。
   唐人于诗中用意,有在一二字中,不说破不觉,说破则其意焕然者。如崔国辅《魏宫词》云:“朝日点红妆,拟上铜雀台。画眉犹未了,魏帝使人催。”称“帝”者,曹丕也。下一“帝”字,而其母“终彘不食其馀”之语自见,严于■钺矣!《诗归》评“媚甚”。呵呵!
   韩翃《寒食》诗云:“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唐之亡国由于宦官握兵,实代宗授之以柄。此诗在德宗建中初,只“五侯”二字见意,唐诗之通于《春秋》者也。
   问曰:“诗有惟词而无意者乎?”答曰:“唐时已有之,明人为甚,宋人却少。如李义山《挽昭肃皇帝》诗‘海迷求药使,雪隔献桃人’是也。弘、嘉人凑丽字以成句,凑丽句以成篇,便有词无意。宋不剿说,故无此病。”
   唐人作诗最重意,不顾功令。省试诗多是六联。祖咏《终南馀雪》云:“终南阴岭秀,积雪浮€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二联便呈主司,云“意尽”。唐人自重如此。
   诗惟求词采则甚易,明人优为之;有意则措词不胜其难。以明之亡国言之,君非无过,始则靳于赈荒以成贼势,中则不能罄扫阖宫所有以赡军,终则误谓国君当死社稷,不肯南巡以图恢复。死社稷乃天子守土之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播迁而复振者多矣,岂可与城俱尽哉!而死难之烈,高出千古。言其死难甚易,则其过端直陈之,既已不忍,又同于宋人;微言之,又同于义山之《重有感》诗,直俟七百年後之人始知作者之意,其间不能解而诟病之如顾东桥者何限乎!有意之诗其难如此,所以明朝无意之诗积几充架也。义山《重有感》云:“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击高秋?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常熟钱龙惕夕公解曰:“太和九年十月,以前广州节度使王茂元为泾原节度使,逾月李训事作,茂元在泾原,故曰‘得上游’也。昭义节度使刘从谏三上疏问王涯等罪名,仇士良为之惕惧,故曰‘窦融表已来关右’也。初获郑注,京师戒严,茂元与■坊节度使萧弘皆勒兵备非常,故曰‘陶侃军宜次石头’也。士良辈知事连天子,相与愤怨,帝惧,伪不语,宦官得肆志杀戮,则蛟龙失水矣。涯等既死,举朝胁息,诸藩镇亦皆观望不前,谁为高秋之鹰隼,快意一击耶?曰‘更无’者,伤之亦望之也。至于‘昼号夜哭’,‘雪涕星关’,而感益深矣。”夫《有感》长韵律二篇既为甘露之变而作,则《重有感》可知。而余读之,殊不能领,见夕公注,不觉自失,以其命意视《无题》诗更奥故也。杨、刘、钱之西昆,直是儿童之见,余注《无题》诗名为《发微》,盖以此故。贺黄公说此诗大意同夕公。又有曰:“顾华玉讥此诗云:‘所言何事?次联粗浅不成风调。古人纪事必明白,褒贬乃隐约,未有如此者。’华玉之论,何以服人?”余谓觉范言“诗至义山为一厄”,浅夫类然,何必东桥?晚唐诗难读如此,况盛唐乎?
   诗意之明显者,无可著论,惟意之隐僻者,词必纡回婉曲,必须发明。温飞卿《过陈琳墓》诗,意有望于君相也。飞卿于邂逅无聊中,语言开罪于宣宗,又为令狐绹所嫉,遂被远贬。陈琳为袁绍作檄,辱及曹操之祖先,可谓酷毒矣。操能赦而用之,视宣宗何如哉?又不可将曹操比宣宗,故托之陈琳,以便于措词,亦未必真过其墓也。起曰“曾于青史见遗文,今日飘零过古坟”,言神交,叙题面,以引起下文也。“词客有灵应识我”,刺令狐绹之无目也。“霸才无主始怜君”,“怜”字诗中多作“羡”字解,因今日无霸才之君,大度容人之过如孟德者,是以深羡于君。“石麟埋没藏春草”,赋实境也。“铜雀荒凉起暮云”,忆孟德也。此句是一诗之主意。“莫怪临风倍惆怅,欲将书剑学从军”,言将受辟于藩府,永为朝廷所弃绝,无复可望也。怨而不怒,深得风人之意。以李颀之“新加大邑绶仍黄,近与单车向洛阳。顾盼一过丞相府,风流三接令公香”,“知君官属大司农,诏幸骊山职事雄。岁发金钱供御府,昼看仙液注离宫”等视此,直是应酬死句。
   起联如李远之“有客新从赵地回,自言曾上古丛台”,太伤平浅。刘禹锡之“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稍胜。而少陵之“童稚情亲四十年,中间消息两茫然”,能使次联“更为後会知何地,忽漫相逢是别筵”倍添精彩,更胜之矣。至于义山之“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则势如危峰矗天,当面崛起,唐诗中所少者。而“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乃是具文见意之法。起联以引起下文而虚做者,常道也。起联若实,次联反虚,是为定法。
   结句收束上文者,正法也;宕开者,别法也。上官昭容之评沈、宋,贵有馀力也。“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贵有远神也。义山《马嵬》诗一代杰作,惜于结语说破。绝句是合,律及长诗是结。温飞卿《五丈原》诗以“谯周”结武侯,《春日偶成》以“钓渚”结旅情。刘长卿之“白马翩翩春草绿,邵陵西去猎平原”,宕开者也。子美《褥段》诗之“振我粗席尘,愧客茹藜羹”,收上文者也。此法人用者多。
严沧浪云:“中联易得好句,结难,起更难。”
问曰:“措词如何?”答曰:“诗人措词,颇似禅家下语。禅家问曰如何是佛?非问佛,探其迷悟也;以三身四智对,谓之韩卢逐兔,■契棒有分。■门对曰‘乾屎橛’,作家语也。刘禹锡之《玄都观》二诗,是作家语。崔珏《鸳鸯》,郑谷《鹧鸪》,死说二物,全无自己,韩卢逐兔,■契棒有分者也。禹锡诗,前人说破,见者易识,未说破者当以此意求之,乃不受瞒。不然,非落于宋,即堕于明,■契棒未有了日在。”问曰:“唐人故意瞒人乎?”答曰:“祖师语岂曾瞒人,为人看不出,不得道祖师不瞒人。唐人诗岂曾瞒人,为人看不出,不得道唐人不瞒人也。其瞒宋人者浅,瞒明人者深。”
   优柔敦厚,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诗教也。唐人之词微而婉。王建《宫词》云:“金殿当头紫阁重,仙人掌上玉芙蓉。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云车驾六龙。”神尧以老聃为始祖,尊为玄元皇帝。“太平天子”,谓诸帝朝老聃也。礼,天子不乘奇车。“五色€车”用汉武帝甲乙曰青、丙丁曰赤等事,刺天子乘奇车非礼也。周伯[A102]谓之“具文见意”。此杜元凯《左传序》语,谓不着议论而意自见。可见元人诗思深于明人多也。《宫词》又有曰:“龙烟日暖紫瞳瞳,宣政门当玉仗风。五刻阁前卿相出,下帘声在半天中。”意刺君臣隔阔,辞则尊崇殿陛。又曰:“射生宫女宿红妆,请得新弓各自张。临下马时齐赐酒,男儿跪拜谢君王。”刺服妖也,必是武宗王才人事。又曰:“千牛仗下放朝初,玉案旁边立起居。每日进来金凤纸,殿前无事不多书。”辞则庆幸■平,意则讥刺蒙蔽,皆措词之可法者也。元人诗思之深入者,如丁鹤年《题梧竹轩》,结云:“中郎去後知音少,共负奇才奈老何!”用一伯喈总收二物,有力量,语复有寄托感人。《闻元顺帝殂于漠北》云:“仙家一笑乾坤老,谁御瑶池八骏归?”语不迫切而深于痛哭。明人谁有此耶?二百馀年,人才皆为二李粗浮声色所锢没,不知有此心路。
   义山《龙池》诗云:“龙池赐酒敞€屏,羯鼓声高众乐停。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龙池,玄宗潜邸南池,沉而为池,即位後以为瑞应,赐名龙池,制《龙池乐》。杜审言之《龙池篇》,即乐歌也。开元、天宝共四十二年,赐酒于此者多矣,薛王侍宴自在前,寿王侍宴自在後,义山诗意非指一席之事而言之也。十四字中叙四十馀年事,扛鼎之笔也。玄宗厚兄弟而薄于其子,诗中隐然,入《三百篇》可也。苕溪渔隐谓杨妃时薛王之死已久。呵呵!
义山《马嵬》诗曰:“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叙天下大事而“六”“七”、“马”“牛”为对,恰似儿戏,扛鼎之笔也。高秉谓义山诗对偶精切。呵呵!人欲开口,先须开眼,开口则易,开眼则难。    
《离骚》若干言,只“椒”、“兰”二字见意,谓子椒、子兰,谮屈公于王者也。又杂于诸草木中,见者不觉。古人之立言温厚如此。
   明道非诗人,而刺新法君臣云:“未须愁日暮,天际是轻阴。”有道之言,乃尔蕴藉!求之明人,如“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六宫处处秋如水,不独长门玉漏长”,稀于晨星矣。“六宫”联咏武宗巡游。“小犬”联,太祖破陈友谅,贮其姬妾于别舍,李善长兄弟有窥觇者,故诗云然也。善长得罪以此事,季迪亦以此致重典,况于直出者乎?
   诗苦于无意,有意矣又苦于无辞。如聂夷中之“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诗之所以难得也。
   汉、魏也,晋、宋也,梁、陈也,三唐也,宋、元也,明也,不须看读,遥望气色,迥然有别。此何以哉。辞为之也,犹夫衣冠举止,可以观人也。有意无词,锦袄子上披蓑衣矣。
   诗贵活句,贱死句。石曼卿《咏红梅》云:“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于题甚切,而无丰致、无寄托,死句也。明人充栋之集,莫非是物,二李为尤甚耳。子瞻能识此病,故曰:“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其题画云:“野雁见人时,未起意先改。君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措词虽未似唐人,而能于画外见作画者鱼鸟不惊之致,乃活句也。咏物非自寄则规讽,郑谷《鹧鸪》,崔珏《鸳鸯》,已失此意,何况曼卿宋人耶!梅询退位而热中,其侄女咏蜡烛以刺之云:“樽前独垂泪,应为未灰心。”询见之有愧色。视《红梅》何如!
   唐诗固有惊人好句,而其至善处在乎澹远含蓄,宋失含蓄,明失澹远。唐如李拯诗云:“紫宸朝罢缀鸳鸾,丹凤楼前驻马看。惟有终南山色在,晴明依旧满长安。”兵火後之荒凉,不言自见。但此法唐人用之已多,今不可用也。
   诗不可以言求,当观其意。讥刺是人,不言其所为之恶,而言其爵位之尊,车服之美,而民疾之,以见其不堪,“君子偕老,副笄六珈”,“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是也。颂美是人,不言其所为之善,而言其容貌之盛,冠服之华,而民安之,以见其无愧,“缁衣之宜兮”,“服其命服”是也。乔谓汉、唐为黄河,《三百篇》为星宿海。
   严沧浪云:“诗不可太着题,不在多使事。押韵不必有出处,有字不必拘来历。下字贵响,造语贵圆。意贵透彻,不可隔靴搔痒,语贵洒脱,不可拖泥带水。最忌骨重,最忌趁贴。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味忌短,音韵忌散缓,亦忌迫促。”
   唐人之命意,宋、明或有暗合者,至于措词,则如北出开原、铁岭,五官虽同,迥非辽左人之语言矣。郡中即事,若宋、明人为之,必是直陈本意。羊士谔云:“红衣落尽暗香残,叶上秋光白露寒。越女含情已无限,莫教长袖倚栏干!”余友贺黄公曰:“是以思妇比孤臣,寓留滞周南之感耳。”余谓今人作此诗,人必共以无谓讥之矣,那得不共作直陈本意之诗乎!风气使然,智者莫如之何!
   禅者有云:“意能划句,句能划意,意句交驰,是为可畏。”夫意划句,宜也。而句亦能划意,与意交驰,不须禀意而行,故曰“可畏”。诗之措词,亦有然者,莫以字面求唐人也。临济再参黄公案,禅之句划意也。“薛王沉醉寿王醒”,诗之句划意也。
   问曰:“造句炼字如何?”答曰:“造句乃诗之末务,炼字更小,汉人至渊明皆不出此。康乐诗矜贵之极,遂有琢句。梁、陈别论。陈伯玉复古之後,李、杜诸公偶一涉之,不以经意。中唐犹不甚重,至晚唐而人皆注意于此。所存既小,不能照顾通篇,以致神气萧飒。诗道至此,大厄运也。”
   盛唐人之用字,实有後人难及处。如王右丞之“鸾舆迥出千门柳,阁道回看上苑花”,其用“迥出”、“回看”,景物如见。子美之“石出倒听枫叶下,橹摇背指菊花开”,亦然。而“野航恰受两三人”,“旭日散鸡豚”,“受”字、“散”字更非他字可易,甚不费力。“宿火焰炉灰”,“陷”字精确,虽衰飒犹好。至杜荀鹤之“风暖鸟声碎”,方干之“香粳倩水舂”,“碎”字、“倩”字费力甚矣!
   宋人诗话多论字句,以致後人见闻愈狭。然炼字与琢句不同,琢句者,淘汰陈浊也。常言俗语,惟靖节、子美能用之;学此,便流于尧夫《击壤集》五七字为句之语录也。
   祖咏之“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子美之“麒麟不动炉烟上,孔雀徐开扇影还”,其用“生”、“动”、“不动”、“徐开”字,能使诗意跃出,是造句之妙,非琢炼之妙也。
   子美之“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晚唐人险句之祖也;“盘涡浴鹭底心性”,王建诗之祖也。太白之“如何青草里,也有白头翁”,用虚字,流水对易见。子美之“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不用虚字,流水对难见。
   刘长卿之“身随敝履经残雪”,皇甫冉之“菊为重阳冒雨开”,开晚唐门径也。
   炼字乃小家筋节。四六文,陈诗之馀,炼字之妙,大不易及。子瞻文集只“山高月小,放落石出”八字耳。永叔曾无一字。唐诗炼字处不少,失此字便粗糙。画家云“烘染过度即不接”,苦吟炼句之谓也。注意于此,即失大端。唐僧无可云“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以雨声比落叶也。又云“微阳下乔木,远烧入秋山”,以远烧比微阳也。比物以意而不指其物,谓之象外句,非苦吟者不能也。
   张蠙云:“墙头细雨垂纤草,水面回风聚落花”,花聚由“回”,草垂由“细”,工矣!
   蔡宽夫云:“炼句胜则意必不足,语工而意不足,则格力必弱。”
   宋人眼光见句法,其诗话于此有可观者,不可弃之。开、宝诸公用心处,在诗之大端,而好句自得。大历以後,渐渐束心于句,句虽佳而诗之大端失矣。

   ●卷二
   问曰:“五言古诗如何?”答曰:“此体之名,失实久矣!汉固有高澹、浓诡二种诗,皆入歌喉,皆在乐府。乐府乃武帝所立官署之名。《古诗十九首》,谓是古不知何人所作之诗,亦在乐府中。故乐府之‘青青河畔草’,‘驱车上东门’,即《十九首》中之第二第十三首。而《文选》注所引《十九首》,谓之枚乘乐府也。《十九首》皆是高澹之作,後人遂以此为古诗,而以《羽林郎》、《董娇饶》等浓诡者为乐府。後人所见固谬,而此二种诗,终不可相杂也。”余友常熟冯定远班有《古今乐府论》,考据精详,而文多难尽载,举其要义曰:古诗皆乐也,文士之词曰诗,协之于律白乐。後世文士不娴乐律,言志之文,有不可入于声歌者,故诗与乐判。如陈思王、陆士衡所作乐府,其时谓之“乖调”。刘彦和以为“无诏伶人,故事谢管弦”是也。乐府之题有可赋咏者,文士为之词,如《铙歌》诸篇是矣。乐府之词,文采可爱,文士拟之,如《相逢行》、“青青河畔草”是矣。二者乃乐府之别支也。七言创于汉代,魏文帝有《燕歌行》,古诗有“东飞伯劳”,至梁末而大盛,亦有五七言杂用者,唐人歌行之祖也。声成文谓之歌。《宋书乐志》所载魏、晋乐府有歌行。行之为名不可解,仍其旧而已。亦有不用乐府而自作七言长篇,亦名歌行。故《文苑英华》又分歌行与乐府为二也。今人谓歌行为古风,不知所始。唐人不然,故宋人有七言无古诗之说。齐、梁之前,七言古诗有“东飞伯劳”、“卢家少妇”二篇,不知其人代,故曰古诗。或以为梁武帝,盖误也。唐初卢、骆所作,有声病者是齐、梁体;李、杜诸公不用声病者,乃是古调。如沈期“卢家少妇”,体同律诗,则唐乐府亦用律诗也。《才调集》目录云“古律杂歌诗一百首”。古者,五言古也;律者,五七言律也;杂者,杂体也;歌者,歌行也。此是五代时书,故所题如此,最为得之;今亦鲜知者矣!汉人歌谣之采入乐府者,如《上留田》、《霍家奴》、《罗敷行》之类,多言当时事。少陵所作新题乐府,题虽异于古人,而深得古人之理。元、白以後,此体纷纷矣。总而言之:制诗以协于乐,一也;采诗入乐,二也;古有此曲,倚其声为诗,三也;自制新曲,四也;拟古,五也;咏古题,六也;并少陵之新题乐府而为七,古乐府尽此矣。唐末有长短句,宋有词,金有北曲,元有南曲,今有北人之小曲,南人之误歌,皆乐府之馀也。乐府不难知,而後人都不解。请具言之,太白歌行祖述《骚》、《雅》,下迄齐、梁七言,无所不包,奇中又奇,而字字有本,讽刺沉切,自古未有也。後人宜以为法。乐府本词多平美,晋、魏、宋、齐乐府取奏,多聱牙不可通,由乐人于不合宫商者增损其文,或有声无文,声词混填,至有不可通者,非本诗如是也。李于鳞乃取晋、宋、齐、隋《乐志》所载者,章截而句摘之,生吞活剥,谓之“拟乐府”。而宗子相所作,全不可通。陈子龙辈效之,读之令人笑来。王元美论歌行云“内有奇语夺人魄者”,直以为歌行,而不知其为拟古乐府也。乐府词体不一,汉人承《离骚》之後,故歌谣多奇语。魏武悲凉慷慨,与诗人不同。而史志所载,亦有平美如班婕妤《团扇》“青青河畔草”,皆乐府也。《文选》注引古诗多云枚乘乐府,则《十九首》亦乐府也。伯敬承于鳞之说,遂谓奇诡聱牙者为乐府,平美者为诗。至谓古诗某篇某句似乐府,乐府某篇某句似古诗,谬之极矣!乐之大者惟郊祀,渠乃曰:“乐府之有郊祀,犹诗之有应制。”何耶?李西涯之乐府,其文不谐金石,则非乐也;不取古题,则不应附于乐府;又不咏时事,则不合于汉人歌谣及杜陵新题乐府,当名为咏史乃可。夫诗之为文,一出一入,有切言者,有微言者,轻重无准,惟取达志。李氏之词,引绳切墨,议论太重,文无比兴,非诗之体也。此语历六百年来,惟定远言之耳。而序讥太白用古题,过矣!其集古诗多可观,惜哉无是可也。古来言乐府者,惟《宋书》最详整,其次则《南齐书》,《隋书》及《晋书》皆不及也。郭茂倩《乐府诗集》为诗而作,删诸家《乐志》作序,甚明白而无遗误,作歌行乐府者,不可不读。左克明《乐府》只取堪作诗料者,童蒙所读也。杨铁■乐府,其源出于二李、杜陵,有古题,有新题,文字自是创体,颇伤于怪。然笃而论之,不失为近代高手,太白之後,亦是一家,在作者择之。今之太常乐府用诗,黄心甫《扶轮集叙》云“今不用诗”,非也。《史概》所载乃元曲调。
唐乐府亦用律诗,而李义山又有转韵律诗,杜牧之、白乐天集中律诗多与今人不同,《瀛奎律髓》有仄韵律诗,严沧浪云“有古律诗”,今皆不能辨矣。
问曰:“定远好句如何?”答曰:“好句何足以论定远?弘、嘉人岂无好句耶?唐人妙处,在于不着议论而含蓄无穷,定远有之。其诗曰:‘禾黍离离天阙高,空城寂寞见回潮。当年最忆姚斯道,曾对青山咏六朝。’金陵、北平事尽在其中。又有云:‘隔岸吹唇日沸天,羽书惟道欲投鞭。八公山色还苍翠,虚对围棋忆谢玄。’马、阮、四镇事尽在其中。又有云:‘席卷中原更向吴,小朝廷又作降俘。不为宰相真■事,留得丹青《夜宴图》。’以韩熙载寓讥刺时相也。又有云:‘王气消沉三百年,难将人事尽凭天。石头形胜分明在,不遇英雄自枉然。’以孙仲谋寓亡国之戚也。所谓不着议论声色而含蓄无穷者也。论定远诗甚难,若直言六百年无是诗,闻者必以为妾,若谓六百年中有是诗,则诗集具在,有好句之佳作有之,未有无好句之佳作如定远者也。”问曰:“二十年前叶文敏公题两先生诗草,有‘邢夫人见尹夫人’之句,人久以为定论。今之推重定远如此,得毋自以为地乎?”答曰:“心实让焉,何自为地?有好句之诗不让定远者,何独不佞?无好句之诗,他人不敢相强,余则实不敢与之并辔。十年以前,犹无此意,近日识见稍进,故如是耳。孰有无端退屈者乎?此中甘苦,心自知之。如张承吉诗云:‘马嵬宫柳正依依,重见銮舆幸蜀归。地下阿蛮应有语:这回休更怨杨妃!’一往读之,似轻薄谑笑。夫僖宗之西狩,由奄人田令孜致之。承吉诗不言令孜而其意自见,此唐人能事也。见唐人意者尚不能作唐人诗,定远四绝句,能作唐人诗者也。”问曰:“先生近日所进如何?”答曰:向者谓古诗、唐诗各自成体,作唐体者不受困于宋、明,即得成诗。今知不然。汉、魏诗如手指,屈伸分合,不失天性。唐体如足指,少陵丈夫足指,虽受行■,不伤跬步。凡守起承转合之法者,则同妇女足指,弓弯纤月,娱目而已。受几许痛苦束缚,作得何事?唐诗尚不称余意,何况定远,又况自所作者而欲为之地耶?直是前步既错,末知之何耳!犹忆四十年前,见贺黄公《铜雀台妓》诗云抚金炉嗟薄命,八年两度见分香。’其刺子桓隐而切矣,定远敌手也。”
   诗至《十九首》,方是烂然天真,然皆不知其意。以辞求意,其诗全出赋义乃得;兼有比兴,意必难知。
苏武、李陵诗,余疑是汉人送别之作,名苏、李。诗之叙景,必不绝远,而苏诗有“俯视江汉流”,“行役在战场”,何也?李诗亦不似二人情景。
《焦仲卿妻诗》,于浓诡中又有别体,如元之董解元《西厢》,今之数落
《山坡羊》,一人弹唱者也。
   魏武终身攻战,何暇学诗,而精而老健,建安才子所不及。
   魏文《代刘勋妻》二诗及《折杨柳行》,思无邪而词温厚,《三百篇》之遗声也。“西北有浮云”,宜是为中原人流寓江南者作。
   王粲《从军诗》曰:“讨彼东南夷”者,乃建安十三年戊子曹操败于赤壁事,故又曰“白露沾裳衣”,“愁思当告谁”也。其曰“相公征关右”者,乃建安十六年操平韩遂、马超,故又曰“拓地三千里”也。其曰“朝发邺都桥,暮济白马津”,“率彼东南路,将定一举勋”者,当时十八年进军濡须,相守一月退军之事,故又曰“鞠躬中坚内,微画无所陈”也。赤壁、濡须事,措词得体。
   凡拟诗之作,其人本无诗,诗人知其人与事与意而拟为之诗,如《拟苏子送别》诗及魏文帝之《刘勋妻》者最善;其人固有诗,诗人知其人与事与意而拟其诗,如文通之於阮公,子瞻之於渊明者亦可。《十九首》之人与事与意皆不传,拟之则惟字句而已;皮毛之学,儿童之为也。阮籍、郭璞诗有忧时虑患之意,文通所拟皆失之。
   阮公《咏怀》诗云“驾言发魏都”,是司马未篡时所作。又曰“修竹隐山岑,射干临增城”,是为曹爽、贾充。其曰“葛ぱ延幽谷”,必言夏侯玄、荀勖辈也。又有曰“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言罹祸者且自危也。阮公一生长醉,而诗不言酒。傅玄诗云“秋兰岂不芬,鲍肆乱其旁”,必说时事。郭璞《游仙》诗有“逸翮思拂霄”一篇,是悒郁语,可见游仙是方外以自遣也。
   沈约“生平少年日”、柳恽“汀洲采白”二篇,可以继美《十九首》。
   杨素诗朴劲不似隋人。
   《选》体之名,最为无识。西汉至宋、齐诗皆在《文选》中,以何者为《选》体?
   贞观至景龙之五古,严为汰择,有善者止百篇。
   张曲江五古胜于燕公。晚唐人诗之得理者,不下于曲江,而措词太远。
   陈伯玉诗之复古,与昌黎之文同功。卢照邻《咏史》诗似子美,王■《古离别》似非排律。
   陈伯玉之“故人洞庭去”,薛稷之《秋日还京》诗、《鱼山亭》诗,五古之至善者也。
   王右丞五古,尽善尽美矣,《观别者》篇可入《三百》。孟浩然五古,可敌右丞。储光羲诗是沮、溺、丈人语。高达夫五古,壮怀高志,具见其中。子美称“岑参识度清远,诗词雅正”。杜确云:“岑公属词尚清,用志尚切,迥拔孤秀,出于常情。”王昌龄五古,或幽秀,或豪迈,或惨恻,或旷达,或刚正,或飘逸,不可物色。李颀五古,远胜七律。常建五古,可比王龙标。崔颢因李北海一言,殷■目为“轻薄”;诗实不然,五古奇崛,五律精能,七律尤胜。崔曙五古,载《英灵集》者五篇,高妙沉着。殷谓其“吐词委婉,情意悲凉”,未尽其美。
谓薛据“骨鲠有气魄”,斯言得之。陶翰诗沉健、真恻、高旷俱有之。■又谓刘眘虚“情幽兴远,思苦语奇”,得其真矣。馀如张谓、丘为、贾至、卢象诸君,俱有可观,合于李、杜以称盛唐,洵乎其为盛唐也。钱起、韦应物,体格稍异矣。
   储不仿陶,而兴趣酷似。龙标“奸雄乃得志”篇,必为曲江、安禄山而作。
   “《大雅》久不作”诸诗,非太白断不能作,子美亦未有此体。《上之回》,刺学仙也。《妾薄命》,刺武惠妃之专宠也。太宗武功最大,高宗孱主,犹蒙其馀威以下高丽。《塞上曲》,美太宗也。《邯郸才人》,身去而心不忘宗国也。《月下独酌》诗“月既不解饮”,是敷衍,似宋诗。《送裴十八》之“归时莫洗耳”四语,亦是敷衍无味。“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帷”,思无邪而词清丽,妙绝可法。
   《咏怀》、《北征》,古无此体,後人亦不可作,让子美一人为之可也。退之《南山诗》,已是後生不逊。诗贵出于自心。《咏怀》、《北征》,出于自心者也;《南山》,欲敌子美而觅题以为之者也。山谷之语,只见一边。
   诗贵和缓优柔,而忌率直迫切。元结、沈千运是盛唐人,而元之《舂陵行》、《贼退诗》,沈之“岂知林园主,却是林园客”,已落率直之病。乐天《杂兴》之“色禽合为荒,政刑两已衰”,《无名税》之“夺我身上暖,买尔眼前恩。进入琼林库,岁久化为尘”,《轻肥》篇之“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买花》篇之“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等,率直更甚。东野《列女操》、《游子吟》等篇,命意真恳,措词亦善;而《秋夕贫居》及《独愁》等,皆伤于迫切。韦苏州《寄全椒道士》及《暮相思》,亦止八句六句,而词殊不迫切,力量有馀也。
贾岛之《客喜》、《寄远》、《古意》,与东野一辙。曹邺、于■、聂夷中五古皆合理,而率直迫切,全失诗体。梁、陈于理则远,于诗则近。邺等于理则合,于诗则违。宋人虽率直而不迫切。
   杜确云:“自古文体变易多矣。梁简文帝及庾肩吾之属,始为轻荡绮靡之词,名曰‘宫体’。厥後沿袭,务于妖艳,谓之‘ゼ锦布绣’。其有欲尚风格颇有规正者,不复为当时所重,讽谏由此废阙。”
   《诗法源流》云:“诗者,原于德性,发于才情,心声不同,有如其面,故法度可学而神意不可学。是以太白自有太白之诗,子美自有子美之诗,昌黎自有昌黎之诗。其他如陈子昂、王摩诘、高、岑、贾、许、姚、郑、张、许之徒,亦皆各自为体,不可强而同出。”
   又云:“唐人以诗为诗,宋人以文为诗。唐诗主于达性情,故于《三百篇》近;宋诗主于议论,故于《三百篇》远。古诗于《三百篇》近,唐诗于《三百篇》远。”
   太白云:“梁、陈以来,艳薄殊极,沈休文又尚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梁、陈,谓宫体以下,非谓陶、谢诸公也。休文声律,谓平仄也。
   五言古诗,须去其有偶句者而论之,以自西汉至中唐为全局,犹七言律诗以自初唐至晚唐为全局也。汉、魏五古之变而为唐人五古,欲去陈言而趋清新,不得不然,亦犹七律初、盛之变而为中、晚唐,不得不然也。
   弘、嘉人惟见古人皮毛,元美仿《史》、《汉》字句以为古文,于鳞仿《十九首》字句以为诗,皆全体陈言而不自知觉,故仲默敢曰“古文亡于昌黎”,于鳞敢曰“唐无古诗”也。此与七律之瞎盛唐而讥大历以下者一辙。去有偶句者,以其为唐体之履霜也。去晚唐者,晚唐已绝也。
   诗之关系名教风化者,非五古不可。其贵重可见。
   柳子厚《芍药》诗曰:“欹红醉浓露,窈窕留馀春。”近体中好句皆不及。可见体物之妙,古体胜唐体。
   古体宁如张曲江、韦苏州之有边幅。子美之古诗只可一人为之。子瞻古诗如搓黄麻绳百千尺。子瞻极重韦、柳,而自作殊不然,何也?
   唐体诗有涯■,後之作者,患在薄弱,不患泛滥。古体诗无涯■,後人泛滥之弊,遂同于五七字为句之文。“简贵”二字,时刻须以自警。
诗法须自《十九首》,方烂然天真。唐诗已是声色边事,况宋、元、明耶!
六朝尚有本非诗人偶然出语绝佳者。如刘俣云:“城上草,植根非不高,所恨风霜早。”十三字说身境心事如见,以六朝诗法宽故也。唐诗韵狭,有平仄,黏须对偶,故非老手不佳。
   冯定远曰:“五言虽始于汉武之代,而盛于建安,故古来论者,止言建安风格。至黄初之年,则诸子凋谢,止有子桓、子建,不须赘言黄初体也。永明之代,王元长、沈休文、谢■一时有盛名,始创声病之论,以为前人所未发。文体骤变,皆避八病,一简之内,音韵不同;二韵之间,轻重悉异。其文两句一联,四名一绝,声韵相避,文字不可增减。自永明至唐初,皆齐、梁体也。沈、宋新体,声律益严,谓之律诗。陈子昂始法阮公为古体诗,唐因有古、律二体,始变齐、梁之格矣。齐时江文通诗不用声病,梁武帝不知四声,其诗仍是太康、元嘉旧体,严沧浪何以混言‘齐、梁诸公’,元长、玄晖没于齐朝,沈休文、何仲言、吴叔庠、刘孝绰并入梁朝,故声病之格通言齐、梁,而其体直至唐初也。白太傅尚有格诗,李义山、温飞卿皆有齐、梁格诗。律诗既盛,齐、梁体遂微,後人不知,咸以为古诗。”
   又云:“古诗之视律体,非直声律相诡也,其筋骨气格,文字作用,亦迥然不同。然亦人人自有法,无定体也。陈子昂上郊阮公,为千古绝唱,不用沈、宋格调,谓之古诗,唐人自此有古、律二体。云古者,对近体而言也。《古诗十九首》,或云枚叔,或云傅毅。词有东都、宛、洛,锺参军以为陈王,刘彦和以为汉人。既人代未定,但以其是古人之作,题曰古诗耳,非以此定古诗之式,必当如是也。李于鳞云:‘唐无古诗,陈子昂以其诗为古诗。’全不通理。如律诗始于沈、宋,开元、天宝已变,可云盛唐无律诗,杜子美以其律诗为律诗乎?子昂法阮公,尚不许是古诗,则于鳞之古诗,当以何时为断?若云未能似阮,则于鳞
之五古,视古人定何如?”
   又云:“《古诗十九首》机杼甚密,文外重旨,隐跃不可反捉。李都尉诗皆直叙无作用,尤为古朴。江淹所拟,《从军》一篇最合。严沧浪都不解此。”
   又云:“潘、张、左、陆以後,清言既盛,诗人所作,皆老、庄之赞颂,颜、谢、鲍出,始革其制。元嘉之诗,千古文章于此一大变。请具论之:汉人作赋,颇有模山范水之文,五言则未有。後代诗人之言山水,始于康乐。士衡对偶已繁;用事之密,始于颜延之,後世对偶之祖也。《三百篇》言饮酒,虽曰‘不醉无归’,然亦合欢成礼而已;‘彼醉不臧’,则有沉湎之刺。诗人言饮酒不以为讳,自陶公始之也。《国风》好色而不淫,朱子始以郑、卫为男女相悦之词,古实不然。《楚辞》美人以喻君子。五言既兴,义同《诗》、《骚》,虽男女欢娱幽怨之作,未极淫放,《玉台新咏》所载可见。至于沈、鲍,文体倾侧,宫体滔滔,作俑于此。永明、天监之际,鲍体独行,延之、康乐微矣。严沧浪于康乐之後不言延之,又不言沈、谢,则齐、梁声病之体,不知所始矣;不言鲍明远,则宫体红紫之文,不知其所法矣。虽言徐、庾,亦忘祖也。于时诗人,灼然自名一体者,如吴叔庠,边塞之文所祖也。又如柳吴兴、刘孝绰、何仲言,皆唐人所法,何以都不及?子美‘颇学阴、何’,又云‘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则子坚之体,亦不可缺。齐、梁以来,南北文章颇为不同。北多骨气,而文不及南。邺下才人,卢思道、薛道衡皆有盛誉。自隋炀有非倾侧之论,徐、庾之文少变,于时文多雅正。薛道衡气格清拔,与杨素酬唱之作,义山极道之。唐初文字,兼学南北,以人言之,道衡亦不可缺。”
   又云:“严沧浪云:‘《玉台》,徐陵所集,汉、魏、六朝诗皆有之。人谓纤丽者为《玉台》体,其实不然。’班按:梁简文在东宫,命徐孝穆撰《玉台集》,其序云:‘撰录艳歌,凡为十卷。’则专取艳词明矣。其文止于梁朝,非六朝也。”
   又云:“陆士衡《拟古诗》,江文通《拟古三十首》,如搏猛虎,捉生龙,急与之较力,不暇气格悉敌。今人拟诗,床上安床,惟见怯处,种种不逮耳。然前人拟诗,往往只取大意,不尽如陆、江也。”
   又云:“南北朝人以有韵者为文,无韵者为笔,亦通谓之文。唐自中叶以後,多以诗与文对言。愚按:有韵无韵皆可谓之文,缘情之作则曰诗。诗者,思也。情动乎中而形乎言,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咏歌之。有美有刺,所谓诗也。不如是则非诗,而为有韵之文耳。《礼记》有汤之盘铭、孔子之诔,《左传》有卜筮繇词,皆有韵,而《三百篇》中无此等文字,可知古人自有阡陌,不以为诗也。”
   又云:“汉人碑铭多谓之诗,体相涉耳,非诗也。”
   又云:“赋出于诗,故曰‘古诗之流’也。《汉书》云‘《屈原赋》二十五篇’,《史记》云‘作《怀沙之赋》’,则《骚》亦赋也。宋玉、荀卿皆有赋,荀赋便是体物之祖。赋颂,本诗也,後人始分。屈原有《橘颂》。陆士衡云:‘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诗赋不同也。”
   又云:“《雅》、《颂》多艰深,《国风》则通易。《风》或出于里俗,《雅》、《颂》必朝廷作者为之。虽有寺人孟子辈,然皆列于《雅》,亦必是当时能文者。《尚书》是朝廷文字,语多难解,非特古今言语不同。盖古人之文人煅炼文字,其体如此,不以平易者为善也。《孔丛子》中已有明说。”
   又云:“古诗法汉、魏,近体学开元、天宝,如儒者之学周、孔也。近世恶主、李者,并此言而排之,过矣!顾学之何如耳。学王、李者乃自许汉、魏、盛唐,轮扁必笑之。”
   又云:“看齐、梁诗,看他学问源流,气力精神,有远过唐人处。或问:如何是谢惊人句?’答之曰:‘叔源失步,明远变色。’”
   又云:“钱牧斋教人作诗,惟要识变。余得此论,自是读古人诗,更无所疑,读破万卷,则知变矣。”乔曰:“皎然《诗式》言作诗须知变复,盖以返古为复,以不滞为变也。金正希举业之于王济之,最得此意。变而不复,成、弘至启、祯矣。定远见处实胜牧斋,见者每惑于名位。”
   冯定远又云:“多读书,则胸次自高,出语皆与古人相应,一也;博识多知,文章有根据,二也;所见既多,自知得失,下笔知取舍,三也。”
   严沧浪云:“‘行行重行行’,自‘越鸟巢南枝’以下,《玉台》别作一首。”定远云:“北宋《玉台》正本止作一首,永嘉陈玉甫本误耳。”
   严沧浪云:“‘仙人骑白鹿’篇,余疑‘岹岹山上亭’以下,其义不同,当别为一篇,郭茂倩不能辨也。”定远云:“此本二诗,乐工合之耳。《乐府》或于一篇止取半首,或合二篇以为一,或一篇之中增损其字句。盖当时歌谣,出于一时之作,乐工取以为曲,增损之以协律。故陈思王、陆机之诗,时人谓之乖调,未命乐工也。具在诸史乐志。沧浪不省而讥茂倩。”文人讥诃前人处,须细细点勘,不可随人步趋。
五绝即五古之短篇,如婴儿笑,小小中原有无穷之意,解言语者定不能为。    
诗至于五绝,而古今之能事毕矣。窃谓六朝、三唐之善者,苏、李犹当退舍,况宋以後之人乎!以此体中才与学俱无用故也。
   五绝,仙鬼胜于儿童女子,儿童女子胜于文人学士,梦境所作胜于醒时。    崔国辅《魏宫词》,妙在意深。而崔颢《长千曲》云:“君家住何处?妾佳在横塘。停舟暂借问,或恐是同乡。”绝无深意,而神采郁然,後人学之,即为儿童语矣。
   丁仙芝《采莲曲》,五绝句也。《品汇》联为一篇,收之五古中,误也。此诗落想最为飘忽,如云:“因从京口渡,使报邵陵王。”何处得来?
   五古五绝亦可相收放。高《哭梁少府》诗,只取前四句,即成一绝,下文皆铺叙也。
   解大绅应制《题画虎》曰:“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迥顾”。时文皇以高煦谮,意不快于东宫,见诗释然。诗如此,善矣。
   妇人诗,如崔莺莺:“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刘采春云:“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借问东园柳,枯来有几年?自无枝叶分,莫怨太阳偏。”“那年离别日,只道住桐庐。桐庐人不见,今得广州书。”“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朝朝江上望,错认几人船。”侯夫人云:“妆成多自惜,梦好却成悲。不及杨花意,春来到处飞。”宫女云:“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殷勤红叶,好去到人间。”鲍令晖云:“桂吐两三枝,兰开四五叶。是时君不归,春风徒笑妾。”沈倩云:“独自凭楼望,霏霏细雨来。桃花如有意,恰对小窗开。”
   仙鬼及梦中之诗,如云:“卜得上峡日,秋江风浪多。巴陵一夜雨,肠断《木兰歌》。”《落花》云:“流水难穷目,斜阳易断肠。谁同砑光帽,一曲《舞山香》?”又有云:“午睡醒来晚,无人梦自惊。夕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又云:“点点愁侵骨,绵绵病欲成。须知潘岳鬓,强半为多情。”又云:“不信心相忆,丝从鬓里生。来倚楼立,相望几含情?”又云:“命笑无人笑,含娇何处娇?徘徊花上月,虚度可怜宵。”又云:“楚水平如练,周回白鸟飞。金陵几多地,一去不知归。”又云:“河汉已倾斜,神魂欲超越。愿郎更回抱,终天从此诀。”又云:“海门连洞庭,一去三千里。十载一归来,辛苦潇湘水。”又云:“红叶醉秋色,碧溪弹夜弦。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
   作四字诗多受束于《三百篇》句法,不受束者惟曹孟德耳。《太平广记》载刘讽宿山驿,月明,有数女子自屋後出,命酌庭中,歌曰:“明月清风,良宵会同。星河易翻,欢娱不终。绿尊翠杓,为君斟酌。今夕不饮,何时欢乐?”山谷、子瞻谓为鬼中子建。又有一篇云:“玉户金釭,愿陪君王。邯郸宫中,金石丝簧。郑女卫姬,左右成行。纨绮缤纷,翠眉红妆。王欢瞻盼,为王歌舞。愿得君欢,长无灾苦。”子瞻谓“邯郸宫中,金石丝簧”二句,不惟人不能作,知之者亦极难得。诚然诚然。孟德英雄,此女贵姬,各言其实境,不受束缚耳。
   问曰:“七言古诗如何?”答曰:“盛唐人山奔海立,掩前绝後。此体忌圆美平衍,又不可槎■牙狰狞。初唐圆美,白傅加以平衍,昌黎稍槎■牙,刘叉狰狞,卢仝牛头阿旁,杜默地狱饿鬼。”
   诗忌出正面,七古尤甚。
   初唐七古多排句,不如盛唐无排句而矫健。中唐此品遂绝,何况宋、明!
   长篇结紧,方收得往。结前若紧,结却宜宽。
   长诗宜于趋承贵要,故世事之用非五排即七古,诗那得佳!
   七古须于风樯阵马中不失左规右矩之意。
   五古易于冗,七古易于滥。
   长篇于意转处换韵则气畅,平仄谐和是元、白体。高适《燕歌行》云:“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後。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问首。边庭飘那可度,绝域苍茫无所有。杀气三时作阵€,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雪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诗之繁于词者,七古五排也。五排有间架意易见,七古之顺叙者亦然。达夫此篇,纵横出没如€中龙,不以古文四宾主法制之,意难见也。四宾主法者,一主中主,如一家惟一主翁也;二主中宾,如主翁之妻妾儿孙奴婢,即主翁之分身以主内事者也;三宾中主,如主翁之朋友亲戚,任主翁之外事者也;四宾中宾,如朋友之朋友,与主翁无涉者也。於四者中除却宾中宾,而主中主亦只一见,惟以宾中主勾动主中宾而成文章,八大家无不然也。《燕歌行》之主中主,在忆将军李牧善养士而能破敌。于达夫时,必有不恤士卒之边将,故作此诗。而主中宾,则“壮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相看白刃雪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四语是也。“岂顾勋”,即“死是战士死,功是将军功”之意。其馀皆是宾中主。自“汉家烟尘”至“未解围”,言出师遇敌也。此下理当接以“边庭”云云,但迳直无味,故横间以“少妇”、征人”四语。“君不见”云云,乃出正意以结之也。文章出正面,若以此意行文,须叙李牧善养士能破敌之功烈,以激励此边将。诗用兴比出侧面,故止举“李将军”,使人深求而得,故曰“言之者无罪,而闻之者足以戒”也。王右丞之《燕支行》,正意只在“终知上将先伐谋”,法与此同。右丞之《陇头吟》,却又不然,起手四句是宾,“关西老将不胜愁”六句是主,主多于宾,乃是赋义。
   王翰《古长城吟》,只取後四句,可作一绝句。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正意只在“不知乘月几人归”。郭元振《古剑篇》,宋之问《明河篇》,正意皆在末四句。刘庭芝《捣衣篇》,通篇是赋。
   王勃《滕王阁诗》,直是讥刺阎都督,“画栋”以下,皆言富贵之不久长也。今阁上有帖子是“画栋”二句,却是写景,有繁华气象,诗未必如是也。
   王宏《从军行》,正意在“杀身为君君不闻”,“可怜少年”、“秦王筑城”,皆宾也。结宜用四句,则不迫促。
   宋之问《放白鹇篇》,正意在末四语,以其寂寥,故以“绿绮”作伴。“著书”云云,亦是横间之语,与达夫《燕歌行》中之“少妇城南”同法,起手先出琴侧面也。
   岑参《盖将军歌》,直是具文见意之讥刺,通篇无别意故也。《走马川行》,以刺妄奏边功者。
   乔知之《绿珠篇》,有作绝句三首者。观其正意在末二句,是七古体,非必三绝句也。
   右丞《桃源行》是赋义,只作记读。《老将行》起语至“数奇”是兴,“自从”下是赋,“贺兰”下以兴结。《寒食城东即事》,若将次联意作流水联,即是七律。
   岑参《赤骠马歌》,前念五句皆言卫节度而带及马,末三句言马而带及卫节度,得宾主映带法。
   李颀《送李十四》,应酬诗也。
   崔颢《邯郸宫人怨》,自比也。
   读张谓《杜侍御送贡物》及《代北州老翁》,其人子美之流。
   太白云:“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无馀味。《襄阳歌》无意苟作。《听新莺歌》首叙境,次出莺,次以莺合境,次出人,次收归莺而以自意结,甚有法度。
   子美《白丝行》意在末四句。《骢马行》与岑参《赤骠马歌》意异格同。《兵车行》正意在中间“君不闻”数语,而“信知生男”下以浑语作结。《哀王孙》亦然。《哀江头》正意在“清渭东流”二句。陈陶斜之败,不为房讳,故曰诗史。子美如《苏端薛复篇》言饮酒者不多,而“气酣日落西风来,愿吹野水添金杯”,宛似太白语。《洗兵马》是实赋。《短歌行赠王郎》似太白诗。《丹青引》结处自伤也。《古柏行》结处比贤士,亦自比也。《释闷》“天子亦应”下,必是讥李辅国。
   钱起《送邬》、《送傅》、《送崔》皆应酬诗。韩《寄歌舒》亦然。
   昌黎《董生行》不循句法,却是易路《石鼓歌》。子瞻能为之。
   张籍、王建七古甚妙,不免是残山剩水,气又苦咽。
   《连昌》、《长恨》、《琵琶行》,前人之法变尽矣。
   冯定远云:“七言歌行盛于梁末,梁元帝为《燕歌行》,群下和之,有《燕歌行集》。其书不传,名见郑樵《通志》。”
   北朝卢思道《从军行》,全类唐人歌行矣。唐开元中,王摩诘之七古,尚有全篇偶句者。高常侍尽改古格。太白远宪《诗》、《骚》,近法鲍明远,而恢廓变化过之,€蒸霞蔚,千载以来莫能逮矣。辞多风刺,《小雅》、《离骚》之流也。老杜创为新题,直指时事,一言一句,皆关世道,遂为歌行之祖,非直变体而已。
   古人七言歌行止有《东飞伯劳歌》、《河中之水歌》。魏文帝有《燕歌行》,至梁元帝亦有《燕歌行》,卢思道有《从军行》,皆唐人歌行之祖也。
   梁末始盛为七言诗赋,今诸集皆不传,类书所载可见。王子安《春思赋》,骆宾王《荡子从军赋》,皆徐、庾文体。王真州、杨升庵不知,皆以为歌行。真州云:“以为赋则丑。”误矣!
   七绝是七古之短篇,以李、杜之作,一往浩然,为不失本体。
   王龙标七绝,如八股之王济之也。起承转合之法,自此而定,是为唐体,後人无不宗之。
   七绝乃偏师,非必堂堂之阵,正正之旗,有或斗山上,或斗地下者。
   七绝与七古可相收放,如骆宾王《帝京篇》,李峤《汾阴行》,王冷然《河边枯柳》,本意在末四句,前文乃铺叙耳。只取末四句,便成七绝。七绝之起承转合者,衍其意可作七律,七律亦可收作七绝。
   七绝,唐人多转,宋人多直下,味短。
   刘梦得、李义山之七绝,那得让开元、天宝。
岑参《凯歌》第二三句云“捷书先奏未央宫,天子预开麟阁待。”竟似平偶,何也?
五排,即五古之流弊也。至庾子山,其体已成,五律从此而出。排律之名,始于《品汇》。唐人名长律,宋人谓之长韵律。此体无声病者不善,如唐太宗《正日临朝》等,虞世南《慎刑》,苏味道《在广》,皆不发调。陈拾遗《白帝》、《岘山》二篇,古厚敦重,足称模范。
   杜审言、宋之问、沈期此体诗,凡台阁、山水、行旅、关塞、赠饯、方外,无不极佳。
   长篇须有■架,以杜氏祖孙二诗为法。审言《和李嗣真奉使存抚河东》,叙事之有间架者也。起手八联,宽衍大局也。“已属群生泰”以下,出朝廷存抚之意,即出嗣真也。“城阙周京转”以下,出河东也。“昔出诸侯静”,因河东为高祖兴王之地而追叙之也。“隐隐帝乡远”以下,叙嗣真之奉使也。“雨霈鸿私涤”以下,实叙存抚之事也。“杀气西冲白”以下,畅言旁及也。“缅邈朝廷问”以下,叙嗣真之眷注才学也。“澄清得使者”一语,完奉使之事也。“莫以崇班阂”以下,自托也。末联总收前文也。子美《上韦左丞》诗,人误置之古诗中,实排律言情之有间架者也。黄山谷所说最善:起手曰“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是一篇正意,略略点出作眼目破题也。故令韦静听而具陈之。如出题。“甫昔少年日”以下,言儒冠之求志也。“此意竟萧条”以下,言误身也。意举而文备,宜乎有是诗矣。是诗独献于韦者,以厚愧真知在赞诵佳句也。大臣职在荐贤,不徒爱士,故效贡禹之弹冠而跋涉也。知韦不能荐,故欲去秦也。临去有■■之情,故托意于终南、渭水也。去不可以不别知交,故曰“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也。一去不可复见,故结语云云也。余谓山谷之说是诗极善。然宋人知赋而不知兴比,用兴比则有纵横出没,与此二篇不同。韦左丞名济,山谷以为见素。
   兼兴比者,如义山《圣女祠》诗云:“杳蔼逢仙迹,苍茫滞客途。何年归碧落?此地向皇都。消息期青雀,逢迎异紫姑。肠回楚客梦,心断汉宫巫。从骑栽寒竹,行车荫白榆。星娥一去後,月姊更来无?寡鹄迷苍壑,羁凤怨翠梧。惟应碧桃下,方朔是狂夫。”首句,出题也。次句,自述也。三句,言圣女也。四句,又自述也。“消息”二句,赞圣女也。“肠回”句,谓异于襄王之■侮。“心断”句,言不同巫蛊之狂邪,尊圣女也。“从骑”二句,又自述行踪,兴也。星娥”、“月姊”,比圣女之不可得见也。“寡鹄”,言想念之切也。结用“方朔”,以王母比圣女也。此本虚题,不可全用赋义,故杂出兴比以成篇,其间架亦不得如前二诗之截然也。
   玄宗排律,远胜太宗。
   盛唐排律,圣也;子美,神也。说子美则诸公自见。《玄元庙》云:“配极玄都,凭高禁长。守祧严具礼,掌节镇非常。碧瓦初寒外,金茎一气旁。山河扶绣户,日月近雕梁。仙李盘根大,猗兰奕叶光。世家遗旧史,《道德》付今王。画于看前辈,吴生远擅场。森罗移地轴,妙绝动宫墙。五圣联龙衮,千官列雁行。冕旒皆秀发,旌旆尽飞扬。翠柏深留景,红梨迥得霜。风筝吹玉柱,露并冻银床。身退卑周室,经传拱汉皇。谷神如不死,养拙更何方?”卢德水云:“唐自高祖追崇老子为祖,天宝中,现象降符,不一而足,人主崇信极矣。此诗直纪其事以讽也。‘配极’四句,讥其用宗庙之礼。‘碧瓦’四句,讥其宫殿逾
制。‘世家遗旧史’,谓开元中敕升老、庄为列传之首,而不能改易子长旧史。‘《道德》付今王’,谓玄宗亲注《道德经》,直崇玄学。‘画手’以下,谓世代寥廓而画图亲切,‘冕旒’、‘旌旆’,同儿戏也。‘身退’以下,谓老子之要在清净无为,即今不死,亦当藏名养拙,岂肯凭人降形以博人主之崇奉乎?”此诗极意讽谏而词语浑然,德水读书,眼光透过纸背者也。余谓“谷神”二句,谓老子若有神,舍此庙尊崇之地,更居何方乎?前极严重,故以谑语为结。此诗得德水发明,圣人复起,必收之《三百篇》中。
   《重经昭陵》诗,前四联叙太宗功德,繁简得中,後二联以昭陵作结。此诗极其典重,锺伯敬以为悲凉,非也。《赠郑谏议十韵》,前四联赞美谏议,中三联自叙,後三联自■。《遣兴诗》,前二联叙骥子,“世乱”下三句叙其依母在家中,“鸟道”句转出己不得见,“天地”联叙隔绝,结言得见为幸为难。《伤春》云:“不成诛执法,焉得变危机”,讥姑息也。“行在诸军阙,来朝大将稀”,忧根虚而尾大也。结言不用贤人也。《春归》云:“世路虽多梗,吾生亦有涯”,直是无可如何,悲愤之极。《赠王侍御四十韵》,起手叙离合之情,“锦里”下粗自述,“客即”下言与王之交情,“粗饭”下细自述,“氵崩口”下叙侍御之
胜境,“山阳”下叙主宾乐事,“农月”下言须别去,“列国”下出素心,“洗眼”下丁宁珍重之辞。《遣闷呈严公二十韵》,起手六联自述兼及幕府,“畴昔”二联叙得入幕,“露”下言出幕还家,“束缚”下又言入幕,“不成”下有不能任职之意。《行次古城》诗,起手二句是破题,“白屋”三联述道路景物,“王门”下有求先容之意。《谒先生庙》诗,前段叙先主、孔明事;“锦江”句言通和孙氏;“剑阁”句言前後出师;“旧俗”下叙庙;“绝域”出己生平之志也;“关张”“耿邓”以古人自许也;“应天”句自许名世;得士”句自许一个臣;“迟暮”句谓年已老,不能践生平志,愿犹可为谋臣;“飘零”,则绝望矣;“泪洒衣巾”,以时君非先主,而使己不比事业于诸葛、关、张、耿、邓也。子美忧王室之诗甚多,而自负之重,此诗独见之。《出瞿塘四十韵》,首二句破题也。凡长篇须得破题以为纲领,无此则读者茫茫矣。“入舟”二句,略出其情,以足上文之意。“窄转”下叙峡中景,“不有”下叙出峡後景。“意遣”下自叙,“丘壑”下追述壮年事。“哭穷途”言天宝间为李林甫所扼,“廷争”谓言房■事也。“乞江湖”,则华州及依严尽在其中,故即继以“滟■”、“沧浪”也。“浮名寻已已”,是收上文;“懒计却区区”,是启下文。天皇寺在荆州,帝子渚湘中地,苍梧则更南矣。子美卒于衡州,不知更南,欲於人焉依?“朝士”下言朝廷事,谓无明君贤臣,黎元受病,而宰相恃权相倾,势必相及于己也。《出江陵寄郑审》,起手四语,说尽穷途情景,便堪痛哭。“社稷”二联,言世乱使己困悴,无地可托也。“雨洗”联写出江陵途中景物自好。“鸣■”、“别燕”自比也,“栖托”二句赋穷途也。“相濡沫”者“寂寥”,“报恩珠”而“浩荡”,则江陵人情相待可知,或郑审独有情而寄之以诗也。“溟涨”四语言前路也。“滥窃”句言审有甯戚之待也。“时忧”句,必江陵幕中人有谗谮之者。结联出审以见寄诗之意。郑审有《巡检两京路种果树》诗亦佳,必与公相契。读子美排律,即觉馀人皆在绳尺之内。
   钱起亦天宝人,而《湘灵鼓瑟》诗,虽甚佳而气象萧瑟;《过王舍人宅》诗,浓淡得宜。刘长卿《登于越亭》诗,前段尚宽和,至“得罪”三联,忽出哀苦之词,遂觉通篇尽是哀苦。唐人诗法如是,若通篇哀苦,失操纵法。李嘉佑《江亭》诗,失却此意。杨巨源《赠老将》诗,前十联极笔铺张,後四联收归“老”字意,只在“功成封宠将”一语,则前之铺张非虚语,“封宠将”所以老将困穷也。裴晋公度之“灰心缘忍事”,“苍蝇漫发声”,谓元稹辈也。蒋防《杜宾客》诗,命意布局措词皆可法。陈颜博《恩赐魏文贞诸孙旧第》诗亦然。义山《有感》排律二首,为甘露之变而作,可见其曾学子美也。《碧瓦》、《镜槛》、《拟意》、《独居有怀》四首,用意难测,未审是艳情否?《酬令狐郎中见寄》诗,有曰“天怒识雷霆”,又曰“危于讼阁铃”,已知意之不释然矣,其後复为彼所感。桓司马所谓“人不可无势,我乃能驾驭卿”者也。
   五言律诗,若略其形迹而以神理声调论之,则对偶而五联六联者,如杨炯之《送刘校书从军》,不对偶而八句者,如沈约之《别范安成》,柳恽之《江南曲》,皆律诗也。
   陈子昂之“故人洞庭去”,与岑参之《送卫凭》,文理何异,而可以一为古一为律乎?
   五七言律皆须不离古诗气脉,乃不衰弱,而五言尤甚也。五律守起承转合之法,如于武陵之“人间惟此路,长得绿苔衣。及户无行迹,游方应未归。平生无限事,至此尽知非。独倚松门久,阴€昏翠微”。离古诗气脉者也。不离古诗气脉者,子美为多。
   太白五律,平易天真,大手笔也。
   “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村夫子语。昔人谓此诗非子美作,余以此联定之。
   子美之《官定後戏赠》诗,略不见有介意处,胸次如何?
   《春望》诗云“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言无人物也。“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花鸟乐事而溅泪惊心,景随情化也。“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极平常语,以境苦情真,遂同于《六经》中语之不可动摇。《喜达行在所》云“生还今日事”,言昨日在途,生死犹不可必也。“间道暂时人”,言此後尚未可保也。“死去凭谁报,归来始自怜”,痛定思痛,尤不堪也。《晚行口号》之“远愧梁江总,还家尚黑头”,不过是世乱怀乡耳。宋刘须溪便于“梁江总”三字作解,通篇绝无此意。《收京师》之“杂虏横戈数,功臣甲第高”,谓仗回鹘以成功,而诸将滥赏也。《赠王中允》之“一病缘明主,三年独此心”,深表维之异于均、■、希烈也。《移华州掾》之“此道昔归顺,西郊胡正繁。至今犹破胆,应有未招魂”,追叙昔之艰危也。“近侍归京邑”,幸之也。“移官岂至尊”,子美实以雪房中肃宗怒,为尊者讳也。“无才日衰老”,自叹而不怨望朝廷也。“驻马望千门”,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也。忆太白云“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一个臣之胸襟矣。《秦州杂诗》之“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身在陇西不忘长安也。又曰“故老思飞将,何时议筑坛”,是为攻相州九节度使平行无主帅也。《野望》之“独鹤归何晚,昏鸦已满林”,刺朝廷君子少而小人多也。《归燕》之“故巢倘未毁,会傍主人飞”,不忘君也。《萤火》、《蒹葭》二诗,自道也。《苦竹》诗结处之“幽人”,必其良友矣。《捣衣》诗以其时兵戍正多,闺情以言之。《月夜忆舍弟》之悲苦,後四句一步深一步。《除架》诗之“人生亦有初”,乃“匪兕匪虎,率彼旷野”之叹。《病马》诗仁人之言。《後游》诗之“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江亭》诗之“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非其人必无此诗思。《漫成》诗之“仰面贪看鸟,回头错应人”,谁人将此情景作诗材耶?《落日》诗之“芳菲缘岸圃,樵爨倚滩舟”,此景亦人所时遇者,经老杜笔即绝妙。《赠别郑炼》云:“戎马交驰际,柴门老病身。把君诗过日,念此别惊神。”余愿明之为瞎盛唐诗,而作“大漠清秋迷陇树,黄河日落见层城”
以赠别者,一看此诗也。
   五律须从五古血脉中来,子美是也。集中有六百馀首,余尝手抄而时读之。
   《诗史》谓首句第二字仄声者为正格,平声者为偏格,而引“凤历轩辕纪”、“四更山吐月”以例之。当时论五律五排不及七律,五言偏格读之不亮,七律不然故也。凡雄劲台阁诗,必当用正格;幽■■寂诗,却是偏格有别致。
   唐太宗五律,殊无英雄帝王气象。中宗《幸秦始皇陵》诗,知大道理,不似其为人。题中“幸”字失体,前後同是天子,何言幸耶?
   王绩《野望》诗,陈拾遗之前旌也。
   贞观至景龙八十年中之五律,去其袭陈、隋气而可观者,仅有百篇。明皇五律,盛唐高手,元美谓“藻艳不及文皇”,是陈、隋之见。
   读王右丞诗,使人客气尘心都尽。《送梓州李使君》诗云:“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竟是山林隐逸诗。欲避近熟,故于梓州山境说起。下文“汉女输ㄅ布,巴人讼芋田。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贤”,方说李使君。盛唐人避近熟,明之为盛唐者,专取近熟以图热闹。
   孟浩然诗宛然高士,然是一家之作。
   岑参云“三十始一命,宦情都欲阑。自怜无旧业,不敢耻微官”,与韩■一名所系无穷事,争肯当年便息机”,刘伯温《僧寺》诗云“是处尘劳皆可息,清时终未忍辞官”,皆正人由中之言。
   李光进掌禁兵,以兄光弼被谮,而出为渭北节度使。岑参送之诗云:“弟兄皆许国,天地荷成功。”可谓非诗史乎?
   李颀五律高澹,大胜七律,可与祖咏相伯仲。
   常建《听琴》诗云:“一指指应法,一声声爽神。”宋人死句矣。“一弦清一心”,更不成语。《破山寺》诗,以视“红楼疑现白毫光,地接宸居福盛唐”,相去多少?
   张睢阳《闻笛》诗及《守睢阳》排律,当置《六经》中,敬礼之,勿作诗读。
   《咏蜀道画图》,故有“剑阁星桥北,松州雪岭东”句。余愿明之为老杜者,于乔太师宅饮别而曰“燕地雪霜连海峤”,一见此句也。《客夜》云:“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入帘残月影,高枕远江声。计拙无衣食,途穷仗友生。老妻书数纸,应悉未归情。”睡不着,故难得到晓。“月影”、“江声”,睡不着时之景也。“无衣食”、“仗友生”,睡不着时之情也。结语辗转无尽也。无有一字虚壳。《赠别韦赞善》云:“扶病送君发,自怜犹不归。”病中送别,是两层不堪,而又不得归,其情何如?“只应尽客泪”,收上二句三层之苦况也。复非掩荆扉”,掩扉,却扫之意,韦去则竟无往来者矣。“江汉故人少,音书从此稀”,愁别後之顺逆生死,无从得信也。“往还二十载,岁晚寸心违”,久交心膂,所望以共患难相扶持,老而失之,心将何如耶!《倚杖》诗通篇叙景甚足乐,只结用“凄凉”二字,景物尽变。其曰“忆去年”,必彼时有失意事,还忆之而凄凉也。《弟占归草堂》诗,锺伯敬云:“家务琐屑,有一片骨肉友爱在其内。”此言最得。而锺之受病亦在此,日见子美细处,不见其大也。《别房太尉墓》云:“他乡复行役,驻马别孤坟。”亦有三层苦境苦情。“近泪无乾土,低空有断云”,上句意中事也,下句不知从何而来。在今思之,实有然者,当是意因境生耳。《去蜀》结云:“安危大臣在,何必泪长流。”眼中意中,无数过不得,说不能
尽。《冬深》云:“易下杨朱泪,难招楚客魂。风涛暮不稳,舍棹宿谁门?”即罗隐之“风从昨夜吹银汉,泪拟何门落玉盘”意也。《宿昔》云:宿昔青门事,蓬莱仗数移。花娇迎杂树,龙喜出平池。落日留王母,微风倚少儿。宫中行乐秘,少有外人知。”“花”、“龙”比贵妃、玄宗也。第三联,天地间何以有此绝妙好词耶?《西阁》结云:“时危关百虑,盗贼尔犹存。”读“尔”字觉有恨声出于纸上。《麂》诗为黎元也。“衣冠”、“盗贼”四字同用,笔罚严矣。其曰“蒙将”,曰“无才”,曰“不敢恨”,悲愤中之饰词也。《喜弟观即到》云:“病中吾见弟,书到汝为人。”上句言见书即同于见人;下句言久别意其死,喜
极之词。“人”字奇极。“猱ㄑ须髯古,蛟龙窟宅尊”,写瞿塘出人意表。《江汉》诗云:“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怨而不怒。子美何至一弃永不复收耶?“汛爱容霜鬓”,言王使君非知己也。
   卢世[氵隺]云:“五言律,至盛唐诸家而极矣,然未有富似子美者也,又富矣又有用也。何言乎用?动天地,格鬼神,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蒿目时艰,勤恤民隐,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而闻之者足以戒。是诚有用文章,子美所独饶
也。若夫好色则为《国风》,怨诽则为《小雅》,直于四十字内自制《离骚》矣。天荒地老,兀得少陵洋洋乎盈耳哉?”
   钱起《和成少府》,应酬诗也。第三联与上下文何涉?《送征雁》诗,与子美“吹笛关山”篇同体。
   刘长卿五律胜于钱起,《穆陵关》、《吴公台》、《漂母墓》皆言外有远神。《馀干旅舍》前六句叙尽寂寥之景,结以情收之,亦“吹笛关山”之体。
   韦苏州《送别覃孝廉》诗,风雅之音也。惟杜集多有此意。郎士元《长安逢故人》云:“马上相逢久,人中欲认难。”是子美诗也。
   韩翃《送李中丞》,应酬作也。第三联亦与前後不浃洽,结亦是套语。《送夏侯校书》、《送李》、《送元》、《送孙》皆然。
   皇甫冉《温泉即事》,有味。
   李端《过宋州》诗,言情叙景为第一。于良史《居》诗,得情得景。朱湾《露中菊》,自道也。戴叔伦“如何百年内,不见一人闲”,宋诗也。崔峒之僧家竟何事,扫地与焚香”,小儿不作此语,戎昱《闻颜尚书陷贼》,是一朝有关系事。诗结云“同荣不同辱”,可谓有恒矣。《咏史》诗太露,何以贻误清泰耶!于鹄《题邻居》,体异陶而情则同。韩退之《次安陆寄周员外》诗,情景浃洽;《和裴公》诗,有味。吕温《笼中鹰》之“九天飞势在,六月目晴寒”,奇句也。通篇有寄托。张籍之“长因送人处,忆得别家时”,“独游无定计,不欲道来期”,“寒夜共来望,思乡独下迟”,深入人情。朱庆馀《宿姚少府宅》诗,起结大妙,惜中二联不浃洽。《湖中》之“风波不起处,星月尽随身”,平常而妙。贾岛《代旧将》诗,子美也。“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非叙景,乃引情也。“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写得幽居出。《旅游》之“此心非一事,书札若为传?旧国别多日,故人无少年”,子美也。张祜《观李司空猎》诗,精神不下右丞,而丰采迥不同。义山《蝉》诗,绝不描写用古,诚为杰作。“幽人不倦赏”篇,情景浃洽。《落花》起句奇绝,通篇无实语,与《蝉》同,结亦奇。《月》诗次联虚灵。《李花》亦然。《後阁》第三联,苦心奇险句也。《晚晴》次联澹妙。许浑诗甚多,七律惟爱《南康阻浅》篇,五律惟《寓怀》虚灵。马戴《楚江怀古》、《淮上春思》、《落日》、《寻王处士》,不似晚唐人诗。李昌符《归故居》诗,情景浃洽。刘威之《秋夜旅怀》,调不高而有至情。张乔《送许棠》诗,情景浃洽。司空图佳句,大有高致,又甚细密。崔涂《除夜有感》,说尽苦情苦境矣。李建勋《田家》诗,可见徐知诰之有功于民也。戴司颜之《江上雨》,情景皆真,故能浃洽。周朴之“禹功不到处,河声流向西”,诚苦心奇句,奈前後无味何!齐己《剑客》诗,杰作也。“夜来何处火,烧出古人冢”,非晚唐人无此诗思。
   七律造句比五言为难,以其近于流俗也。
   七律之法,起结散句,中二联排偶。其体方,方则滞。叙景言情,远不如古诗之曲折如意,以初唐古律相较可见矣。七律止宜于台阁,馀处不称。景龙既有此体,以其便于人事之用,日盛月滋,不问何处皆用七律,谓之近体,实诗道之一厄也。学初盛而端庄而不能快意,学中晚则流利而伤于浅薄。自宋以来,多伤浅薄。弘、正间人,矫语初盛,而浅心粗气,不能详求初盛命意遣词之妙,遂流为强梗肤壳,又唐体之一厄也。
   律诗有二体,如沈期《古意》“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以双栖起兴也。“九月寒砧催木叶”,言当寄衣之时也。“十年征戍忆辽阳”,出题意也。“白狼河北音书断”,足上文征戍之意。“丹凤城南秋夜长”,足上文“忆辽阳”之意。“谁为含情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完上文寄衣之意。题虽曰《乐府古意》,而实《捣衣曲》之类。八句如钩钅巢连环,不用起承转合一定之法者也。子美《曲江诗》亦然。其云“一片花飞减却春”,言花初落也。“风飘万点正愁人”,言花大落也。“且看欲尽花经眼”,言花落尽也。“一片”,“万点”,“减却春”,“正愁人”,“欲尽经眼”,情景渐次而深,兴起第四句以酒遣怀之意。“小堂巢翡翠”,言失位犹有可意事。“高冢卧麒麟”,言富贵终有尽头时。落花起兴至此意已完。“细推物理须行乐”,因落花而知万物有必尽之理。“细推”者,自一片、万点、落尽、饮酒、冢墓,皆在其中,以引末句失官不足介怀之意。此体子美最多。遵起承转合之法者,亦有二体:一者合于举业之式,前联为起,如起比虚做,以引起下文;次联为承,如中比实做;第三联为转,如後比又虚做;末联为合,如束题,杜诗之《曲江对酒》是也。一者首联为起,中二联为承,第七句为转,第八句为合,如杜诗之《江村》是也。八比前後虚实一定,七律不然。
   冯定远云:“严沧浪言有古律诗,今不能辨。”余见七律有未离古诗气脉者,如姜皎《龙池乐章》云:“龙池初出此龙山,常经此地谒龙颜。日日芙蓉生夏水,年年杨柳变春湾。尧坛宝匣馀烟雾,舜海渔舟尚往还。愿似飘飖五云影,任从来去九天间。”又崔日用曰:“龙兴白水汉兴符,圣主乘时运斗枢。岸上蘴茸五花树,波中的皪千金珠。操环昔闻迎夏启,发匣先为瑞有虞。风色云光随隐现,赤云神化象江湖。”沈云卿(沈佺期)之“龙池跃龙龙已飞,”其第四章也。独孤及《早发龙沮馆》云:“沙禽相呼曙色分,渔浦鸣榔十里闻。正当秋风度楚水,况值远道伤离群。津头却望後湖岸,别处已隔东山云。停舻目送北归翼,惜无瑶草持寄君。”子美多有此体,疑即古律诗。恨定远已成古人,不得相斟酌。严沧浪论古律诗,固云“陈子昂及盛唐诸公多此体”,则余所举不误也。
   少陵七律,有一气直下,如“剑外忽传收蓟北”者;又有前六句皆是兴,末二句方是赋。如《吹笛诗》,通篇正意只在“故园愁”三字耳。说者谓首句“风月”二字立眼目,次联应之,名为二字格,盲矣!“风月”是笛上之宾,于怀乡主意隔两层也。“蓬莱宫阙”篇,全篇是赋,前六句追叙昔日之繁华,末二句悲叹今日之寥落。王建“先朝行坐”篇,与此二首同格。说者谓此诗首句言土木,次句言天子,次联应首句,三联应次句,谓之二字贯串格,盲矣!肃、代时何曾有土木耶?“童稚情亲”篇,只前二联,诗意已足,後二联无意,以兴完之。义山《蜀中离席》诗,正仿此篇之体。
   唐人七律,宾主、起结、虚实、转折、浓淡、避就、照应,皆有定法。意为主将,法为号令,字句为部曲兵卒。由有主将,故号令得行,而部曲兵卒,莫不如臂指之用,旌旗金鼓,秩然井然。弘、嘉诗惟有旌旗炫目,金鼓聒耳而已。
   正意出过即须转,正意在次联者居多,故唐诗多在第五句转。金圣叹以为定法,则固矣。昌黎《蓝关》诗,第三联方出正意,第七句方转。
   罗邺诗云“荻花芦叶满汀洲,一簇新歌在水楼,金管曲长人尽醉”,三句叙景已尽,第四句转云“玉簪恩重独生愁”,以“愁”字意总贯下文之“女萝力弱难逢地,桐树心孤易感秋。莫怪当欢却惆怅,全家欲上五湖舟”也。罗邺此诗以“愁”字贯通篇,与崔珏《鸳鸯》同路。崔诗“情”字在次句,故易识;罗诗愁”字在中间,实则上文三句皆愁也。崔诗板,罗诗生动。
   中唐七律,清刻秀挺,学者当于此入门,上不落于晚唐之雕琢,中不落于宋人之率直,下不落于明人之假冒。盖中唐如士大夫之家,犹可几及;盛唐如王侯之家,不易攀跻,而又被假冒,坏为恶道。识力未到者,负高志而轻易学之,不似盛唐,先似假冒恶道。此余身受之害,非遥度也。
   学时文甚难,学成是俗体,七律亦然。问曰:“八比乃经义,何得目为俗体?”答曰:“自《六经》以至诗馀,皆是自说己意,未有代他人说话者也。元人就故事以作杂剧,始代他人说话。八比虽阐发圣经,而非注非疏,代他人说话。八比若是雅体,则《西厢》、《琵琶》不得摈之为俗,同是代他人说话故也。若谓八比代圣贤之言,与《西厢》、《琵琶》异,则契丹扮夹谷之会,与关壮缪之‘大江东去’,代圣贤之言者也,命为雅体,何词拒之?”
   严沧浪云:“八病敝法不必拘。”冯定远云:“八病出于沈隐侯,古人已有非之者。然齐、梁体正在声病,律诗则益严矣。沧浪既云‘有近体,有律诗’,而又云‘不必拘’,不知律诗之‘律’字作何解?”
   严沧浪云:“有绝句折腰者,有八句折腰者。”冯定远云:“律诗之有粘,不知所始,《河岳英灵集叙》云‘虽不粘缀’,是也。又韩致尧有联缀体,《梦溪笔谈》有偏格正格之论,是其说也。严言折腰而不详其故。盖绝句第二字之平仄平仄及仄平仄平,不用粘者也。”
   严沧浪云“西昆即义山体,而兼温飞卿及杨、刘诸公以名之。”冯定远云:“《西昆酬唱》是杨、刘、钱三人之作,和者数人,取法温、李,一时慕效,号为西昆体。不在此集者尚多。永叔始变之,江西以後绝矣。元人为绮丽语,亦附西昆体。而义山诗实无此名。”余注义山《无题》诗,名曰《西昆发微》,正嫌沧浪之粗漏也。

   ●卷三
   或问曰:“初盛中晚之界如何?”答曰:“商、周、鲁之诗同在《颂》,文王、厉王之诗同在《大雅》,闵管、蔡之《常棣》与刺幽王之《■》、《宛》同在《小雅》,述后稷、公刘之《豳风》与刺卫宣、郑庄之篇同在《国风》,不分时世,惟夫意之无邪,词之温柔郭厚而已。如是以论唐诗,则初、唐、中、晚,宋人皮毛之见耳。不惟唐人选唐诗,不分人之前後,即宋、元人所选,亦不定也。自《品汇》严作初、唐、中、晚之界限,又立正始、正宗以至旁流、馀响诸名目,但论声调,不问神意,而唐诗因以大晦矣。《品汇》又多收景龙应制诗,立初唐高华典重之说。钱牧斋谓‘其人介于两间,不可截然划断’,是矣,犹未穷源。盖唐人作诗,随题成体,非有一定之体。沈、宋诸公七律之高华典重,以应制故,然非诸诗皆然,而可立为初唐之体也。如南宋两宫游宴,张抡、康伯可辈小词,岂能尽出于高华典重哉!是以宋之问《遇佳人》,则有‘妒女犹怜镜中发,侍儿堪感路旁人’。徐安贞《闻筝》则有‘曲成虚忆青娥敛,调急遥怜玉指寒。银锁重关听未辟,不知眠去梦中看’。杜审言《春日有怀》,则有‘寄语洛城风日道,明年春 色倍还人’,《大酺》有‘梅花落处疑残雪,柳叶开时任好风’。沈佺期《迎春》有‘林间觅草才生蕙,殿里争花并是梅’,又《应制》有‘山鸟初来犹怯啭,林花未发已偷新’,《过岭》诗通篇流利。郭元振《寄刘校书》‘才微易向风尘老,身贱难酬知己恩’。张说《幽州新岁》诗,感慨淋漓,《氵邕湖山林》诗,■■自赏,又有云:‘绕殿流莺凡几树,当蹊乱蝶许多丛。’苏■《扈从■杜间》诗有‘云山一一看皆美,竹树萧萧画不成’。诸公七律不多,而清新颖脱之句,已有如此,使如中晚之多,更何如耶?《大■》、《扈从》本是典重之题,而‘梅花落处’、‘云山一一’等,犹自忍俊不禁,况他题而肯作‘伐鼓撞钟惊海上’,‘城上平临北斗悬’等语耶?刘得仁晚唐也,《禁署早春》诗,亦有沈、宋应制之体。使大历、开成人不作他诗,只作应制诗,吾保其无不高华典重者也。况景龙应制之诗虽多,而命意、布局、使事无不相同,则多人只一人,多篇只一篇,安可以一人一篇而立一体?诗既雷同,则与今世应酬俗学无异,何足贵哉!盛唐博大沉雄亦然。孟浩然有‘坐时衣带萦纤草,行即裙裾扫落梅’,张谓有‘樱桃解结垂檐子,杨柳能低入户枝’,王湾有‘月华照杵空随妾,风响传砧不到君’,万楚有‘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谁道五丝能续命,却令今日死君家’,子美之‘却绕井栏添个个,偶经花蕊弄辉辉’等,不可枚举,皆是随题成体,不作死套子语也。诗必随题成体,而後台阁、山林、闺房、边塞、旅邸、道路、方外、青楼,处处有诗。子美备矣,太白已有所偏,馀人之偏更甚,绝无只走一路者也。弘、嘉瞎盛唐只走一路,学成空壳生硬套子,不问何题,一概用之,诗道遂成异物。七律,盛唐极高,而篇数不多,未得尽态极妍,犹《三百篇》之正风正雅也;大历已多,开成後尤多,尽态极妍,犹变风变雅也。夫子存二变,而弘、嘉人严摈大历、开成,识成高于圣人矣。
   诗乃一念所得,于一念中,唐、宋体有相参处,何况初、盛、中、晚而能必无相似耶?如杜牧之《华清宫》诗:“《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语无含蓄,即同宋诗。又云:“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语有含蓄,却是唐诗。宋人乃曰:“明皇常以十月幸骊山,至春还宫,未曾过夏。”此与讥薛王、寿王同席者,一等村夫子。宋元钅宏曰:“欲眠未稳奈如何,秋尽更残风雨多。且向夜窗凭槛望,几声寒づ碧烟萝。”并不透脱,此又与明诗相近矣。
   问曰:“三唐变而益下,何也?”答曰:“须于此中识其好处而戒其不好处,方脱二李恶习,得有进步。《左传》一人之笔,而前厚重,後流利,岂必前高于後乎?诗贵有生机一路,乃发于自心者也。三唐人诗各自用心,宁使体格少落,不屑袭前人残唾,是其好处。识此,自眼方开,惟以为病,必受瞎盛唐之惑。忠不可以常忠,转而为质文。春不可以常春,转而为夏秋。初唐不可以常初唐,转而为盛唐,盛唐独可以七八百年常为盛唐乎?活人有少庄老,土木偶人千百年如一日。”
   开成已後,诗非一种,不当概以晚唐视之。如“时挑野菜和根煮”,“雪满长安酒价高”之类,极为可笑。平浅成篇者,亦不足观。至如《落花》之“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五更风雨葬西施”,《节使筵中》之“幕外刀光立从官”,《牡丹》起句之“邀勒东风不早开,众芳飘後上楼台。当筵台觉春风贵”,《妓人》之“剑截眸中一寸光”,“薄命曾嫌富贵家”,“瘦去谁怜舞掌轻”,《吊李义山》之“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别妓》之“枕上相看直到明”,《忆妾》之“从此山头似人石,丈夫形状泪痕深”之类,皆是初唐人未想到者,故能发学者之心光,岂可轻视。初盛大雅之音,固为可贵,如康庄大道,无奈被沈、宋、李、杜诸公塞满,无下足处,大历人不得不凿山开道,开成人抑又甚焉。若抄旧而可为盛唐,韦、柳、温、李之伦,其才识岂无及弘、嘉者?而绝无一人,识法者惧也。
   以初盛视中晚,如京朝官之于下僚。以初盛视弘、嘉,如京朝官之于蒙金木偶。
   问曰:“先生尝言三唐与宋、元易辨,唐、明难辨者,何也?”答曰:“此为弘、嘉派言之也。若唐、明易辨,则二李俗学,为人指击尽矣,安得蹶而复起耶?世亦有厌贱俗学者,而意中阴受其害,■求好句,不论诗意,则其所谓唐诗,止是弘、嘉人诗也。读唐人之诗集,则可以知其人之性情、学问、境遇、志趣、年齿。如《韵语阳秋》之评太白者,可以见太白诗从心出故也。读明人诗集,了无所见,以作者仿唐人皮毛,学之者又仿其皮毛,略无自心故也。夫唐无二盛,盛唐亦无多人,而自弘、嘉以来,百千万人,百千万篇,莫非盛唐,岂人才独盛于明,瑶草同于竹麻{艹区}苇乎?此何难知,逐臭者不知耳。”
窃自谓能辨唐、明,惟吴乔为最。六十年前,视唐、明皆知兰蕙;五十年来,视唐、明之善者如野岸草花,而弘、嘉之诗同于大秽。不然,不为能辨唐、明也。
刘长卿云:“孤城背岭寒吹角,独树临江夜泊船。”一本作“独戍”,予意“独戍”为是,有戍卒处堪泊船也。及读地志,其地有独树口,乃知古人诗不可轻议。
   《唐诗纪事》王之涣《凉州词》是“黄沙直上白云间”,坊本作“黄河远上白云间”。黄河去凉州千里,何得为景?且河岂可言“直上白云”耶?此类殊不少,何从取证而尽改之。
   杨升庵谓韦州《西涧》诗是“独怜幽草涧边行”,“行”与“怜”相应,似胜。
   刘长卿《过贾谊宅》诗云:“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只言贾谊而己意自见。
   岑参《寄杜拾遗》云:“圣朝无阙事,自觉谏书稀。”反言以见意也。宋人讥其为顺从,以活句为死句矣。呵呵!
   用古能道意述事则有情。刘禹锡送馆阁出尹河南者云:“阁上掩书刘向去,门前修刺孔融来。”是用古述事者也。杨巨源《赠张将军》云:“知爱鲁连归海上,肯令王翦在频阳?”是用古道意者也。至若戴叔伦之“陈琳草檄才犹在,王粲登楼兴不赊”,韩■之“才子旧称何水部,使君还继谢临川”,则浮泛无情,开弘、嘉门径。
   句中不得有可去之字。如李端之“开帘见新月,即便下阶拜”,“即便”有一字可去。“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上四字可去。
   盛唐不巧,大历以後,力量不及前人,欲避陈浊麻木之病,渐入于巧。刘长卿云“身随敝履经残雪”,皇甫冉云“菊为重阳冒雨开”,巧矣。柳子厚之“惊风乱芙蓉水”,“桂岭瘴来€似墨”,更著色相。姚合送使新罗者云“玉节在船清海怪”,则更险急,为避陈浊麻木不惜也。如右丞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极是天真大雅;後人学之,则为小儿语也。
   《韵语阳秋》云:“‘■■’,‘■澜’等字,不可趁韵凑平仄而倒用之。”余谓“芊芊”、“悠悠”等字,亦不可独用一字。
   《古今诗话》云:“王右丞《终南》诗,讥刺时宰,其曰‘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言势位蟠据朝野也。‘白€回望合,青霁入看无’,言有表无里也。‘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言恩泽遍及也。‘欲投何处宿,隔水问樵夫’,言托足无地也。”余谓看唐诗常须作此想,方有入处。而山谷又曰:“喜穿凿者弃其大旨,而于所遇林泉人物,以为皆有所托,如世间商度隐语,则诗委地矣。”山谷此篇,又不可不知也。
   唐人诗有平头之病,如窦叔向之“远书珍重”、“旧事凄凉”,“去日儿童”,“昔年亲友”,唐彦谦之“泪随红蜡”、“肠比朱弦”,“梅向好风”、“柳因微雨”,亦当慎之。
   唐诗情深词婉,故有久久吟思莫知其意者。若如走马看花,同于不读。
   右丞《观别者》云:“不行无可养,行去百忧新。切切委兄弟,依依向西邻。”当置《三百篇》中,与《蓼莪》比美。其曰:“秋风正萧索,客散孟尝门。”十字抵一篇《别赋》。
   唐人作诗,意细法密。如崔护云:“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後改为“人面今何处在”,以有“今”字,则前后交付明白,重字不惜也。昔有好捉人诗病者,谓某句出于前人某句,亦未必然。余曾有《试灯》诗云:“雪月梅花三白夜,酒灯人面一红时。”今说崔护诗,乃知古人受诬者多矣。前人诗句甚多,後人自当有相同者,那能顾虑?但作者严绝三偷,惟求自尽吾意,偶同勿论也。
   诗意大抵出侧面。郑仲贤《送别》云:“亭亭画舸系春潭,只待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人自别离,却怨画舸。义山忆往事而怨锦瑟亦然。文出正面,诗出侧面,其道果然。
   诗之似雕琢也有故,意多言少,炼多就少,似乎雕琢;雕琢非诗也。
   唐时诗人不肯苟同,所以能自立。僧齐己见韦苏州,仿韦体作数诗以投之,韦大不喜,献其旧作,乃极嘉赏曰:“人人自有能事,何得苟同老夫耶!”乐天、义山诗体绝异,乐天见义山诗,爱重之极,谓曰:“吾死後当为尔子。”故义山名其子曰白老。弘、嘉贵人,莫不收拾同调,互相标榜,李、杜不死,高、岑复生,以诳诱无识。盖唐人务实,明人务名,子瞻所谓“群儿自相名字”者也。
   诗思太苦则为方干,太易则为子瞻,消息其间甚难。
   古人咏史,但叙事而不出己意,则史也,非诗也;出己意,发议论,而斧凿铮铮,又落宋人之病。如牧之息妫诗云:“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度几春。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赤壁》云:“折戟沉沙铁未消,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用意隐然,最为得体。息妫庙,唐时称为桃花夫人庙,故诗用“露桃”。《赤壁》,谓天意三分也。许彦周乃曰:“此战系社稷存亡,只恐捉了二乔,措大不识好恶。”宋人之不足与言诗如此。张又新《赠妓》诗:“€雨分飞二十年,当时求梦不成眠。”梦,用襄王、神女事也。《幽鼓吹》讥之曰:“不眠安得梦?”此亦浅处,何以不见耶?
   杜■以西川节度移淮南,温飞卿题其林亭云:“卓氏垆前金线柳,隋家堤畔锦帆风。贪为两地分霖雨,不见池莲照水红。”杜氏赠之千缗。使明人作此题,非排律几十韵,则七律四首,说尽道德文章,功业名位,必不作此一绝句。又,如此轻浅造语,杜氏亦必以为轻己。风俗已成,莫可如何也。应酬诗不做为善,不得已做之,慎勿留稿入集。
   贞观之诗,未脱齐、梁,後虽有陈子昂复古,尚未易俗,其诗伤于重滞。故《唐诗纪事》前十四卷,不能起人意。
   纪事诗不可不慎。韦应物云“宿将降贼庭,儒生独全义”,刺许远失实,冤哉!
   宋、明粗丑物传于今者,多过砂砾,唐人好诗却不传。如尉迟匡《暮行潼关》云“明月飞出海,黄河流上天”,《美人踏歌》云“芙蓉初出水,桃李忽无言”,《塞上》云“夜夜月为青冢镜,年年雪作黑山花”,不得全篇。
   应制诗,右丞胜于诸公。
   张籍辞椭师道辟命诗,若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二语,即径直无情。朱子讥之,是讲道理,非说诗也。
   元微之云“琵琶宫调八十一,三调弦中弹不出”,谓黄钟已前极下之声,须以管色定弦也。李远《赠写御容者》曰“初分隆准山河秀,乍点重瞳日月明”,画法先鼻後眼也。王建琵琶云“用力独弹金殿响,凤凰飞出四条弦”,谓拨弦按入寸也。唐诗固有本领,即此三诗见之。
   范传道见题壁句云:“一鸠啼午寂,双燕话春愁。”谓是子瞻作。子瞻不敢当,曰:“此乃唐人得意语。”子瞻可谓大雅君子矣。苕溪渔隐衍为七言曰:话尽春愁双燕子,唤回午梦一黄鹂。”即不贵矣。可见七言难于五言,後人不及前人。
   谓“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澹澹风”,为有富贵气象者,正是宋人死句。唐人则曰:“因从京口渡,使报邵陵王。”问曰:“如先生言,诗竟不用声色耶?”答曰:“非也。古人最恶著色,著色即是丑态;而声调已不可不论,诗岂能尽绝声色乎?尤所重者,在意耳。有意,则有声色如‘红稻啄馀鹦鹉粒’亦善,无声色如‘杖藜叹世者谁子’亦善,无意总不善。”
   沈云卿《龙池篇》,後人以为初唐之冠冕者也,《国秀集》、《才调集》却不收。可知唐人眼光固别,嫌死句也。
   唐诗读之往往不知其意何在,宋诗开卷了然,明诗有语无意,反不能测。
   陈陶《陇西行》“五千貂锦丧胡尘”,必为李陵事而作。汉武欲使匈奴兵毋得专向贰师,故令陵旁挠之。一念之动,杀五千人。陶讥刺此事而但言闺情,唐诗所以深厚也。余于明末边事,感慨殊多。若如宋张舜民之“青铜峡里韦州路,十去从军九不回。白骨如波波似雪,将军莫上望乡台。”“灵州岸上千条柳,都被官军斫作薪。他日玉关长别路,将何攀折赠行人?”以此措词,意既不欲;如《陇西行》之措词,谁其谅之,同于不作。吾不知如何而可以作诗也。
   薛能云:“奸邪用法原非法,唱和求才不是才。”二语在唐为最下落即语,在宋为常谈,在明为有意之语。
   于李、杜後,能别开生路,自成一家者,惟韩退之一人,既欲自立,势不得不行其心之所喜奇崛之路。于李、杜、韩後,能别开生路,自成一家者,惟李义山一人,既欲自立,势不得不行其心之所喜深奥之路。义山思路既自深奥,而其造句也,又不必使人知其意,故其诗七百年来知之者尚鲜也。高■秉以为隐僻,又以为属对精切;陆游辈谓《无题》为艳情,杨孟载亦以艳情和之,能不使义山失笑九原乎?浅见寡闻,难与道也。
   “诗豪”之名,最为误人。牧之《题乌江亭》诗,求豪反入宋调。章碣《焚书坑》亦然。唐司空图云:“诗须有味外味。”此言得之。《建除》、《药名》等诗,儿童所为也。
   具文见意,又有如乐天挽微之云:“铭旌官重威仪盛,鼓吹声繁卤簿长。後魏帝孙唐宰相,六年七月葬咸阳。”极其铺张而无哀惜之意。白傅自作墓志,但言与刘梦得为诗友,不及于元,则二人之隙末,故诗如是也。
   唐小说所载“纤手垂钩对水窗,红蕖秋色艳长江”,宋人不能造也。
   陈去非云:“唐人苦吟,故造语奇且工,但韵格不高。倘能取唐人诗而缀入少陵绳墨中,速肖之术也。”诗必先意,次局,次语,去非之说倒矣。
   刘禹锡《咏鹤》云:“徐引竹间步,远含€外情。”脱尽粘滞。
   唐诗措词妙而用意深,知其意固觉好,不知其意而惑于其词亦觉也。如崔国辅《魏宫词》,李义山之“青雀西飞”,白雪、竟陵读之亦甚乐也。
   杨诚斋谓杜诗“对食暂餐还不能”,七字有三意。余谓义山之“日兼春有暮,愁与醉无醒”,五字中有三意。
   觉范谓“诗至义山为一厄”,盖嫌其使僻事而不察其用意之深,犹是欧、苏气习也。诗人大抵言过其实,如子瞻所言“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唐人秘奥尽此,自所作诗,不负其言者有几?觉范反是,所说不逮所作。诗句无定体,情能移境,境亦能移情。叶文敏公骤卒于京师,门下士皆辞馆去,余偶诵右丞”“秋风正萧索,客散孟尝门”,不胜悲感。此是送别,然移作哀挽尤妙。
   贺黄公曰:“唐人称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惟有高。今读其《送田少府贬括苍》、《赠别晋三处士》、《九日酬颜少府》、《崔司录宅宴大理李卿》诸诗,豁达磊落,扫尽寒涩琐媚之态。”
   又曰:“盛唐诸家,虽深浅、浓淡、奇正、束密不同,咸有昌明之象。惟常建诗如入黔、蜀,触目举足,皆危崖深箐,其间幽泉怪石,非中州所有,而阴森之气逼人。其‘高山临大泽’篇,与长吉无异。此唐风之始变也。”
   又曰:“诗求可喜,必先去可厌。如常建之‘诸峰接一魂’,毕竟不稳,不稳则不雅。”    又曰:“疏率自任,元次山之本趣也,然有过于轻朴者。王季友诗磊块有筋骨,但亦务寒苦以见长。如‘雀鼠昼夜无,知我厨廪贫’,宛然阆仙。又有‘日月不能老,化肠为筋否’,僻涩太甚,必涉鄙俚,不逮贾、孟也。”
   又曰:“诗有一意透快,略不含蓄,而不害其为佳作者,沈千运、孟€卿是也。沈之‘近世多夭殇,喜见鬓发白’,孟之‘为长心易忧,早孤意常伤’,语皆入妙。但读其词,皆羽声色调,无宫商之音。”
   又曰:“刘长卿绝句不减盛唐人,次则排律。此体初唐为工,而元和以还,牵凑重复可厌,惟隋州乃能接武前贤。至七言律之妙,有胜于盛唐人者。设机以灌,其功倍矣,抱瓮者不肯为耳。”
   又曰:“长卿开元、至德间人,编诗者列之中唐有故。其集有古调,有新声。盛唐人无不高凝整浑,隋州五言律诗,始收敛气力,归于自然,首尾一气,宛如面语。其後遂流于张籍一派,益事流走,景不越于目前,情不逾于人我,无复高足阔步,包括宇宙,综揽人物之意。孟襄阳诗亦有语真意近,机圆体轻者,然不佻不纤;随州乃作态矣。”
   又曰:“诗忌意随言尽。钱起《登覆釜山遇道人》第二篇、《南溪春耕》诗,其结处转笔,可谓水穷云起。”
   又曰:“郎士元诗不能高,而有谈言微中之妙,淡语中有腴味。如‘乱流江渡浅,远色海山微’,‘河来当塞曲,山远与沙平’,‘荒城背流水,远雁入寒云’,‘罢磬风枝动,悬灯雪屋明’,萧寂而不入苦寒。”
   又曰:“高仲武谓李嘉佑‘绮靡婉丽,涉于齐、梁’,由未见後来温、李辈耳。”
   又曰:“贞元以前人诗多朴重,韩■有名于天宝,诗乃修词逞态,有风流自赏之意。”
   又曰:“韦苏州冰玉之姿,蕙兰之质,粹如蔼如,警目不足而沁心有馀。”
   又曰:“韦诗皆以平心静气出之,故近有道之言。宋人以韦、柳并称,然韦不造作,而柳极锻炼也。”
   又曰:“卢纶诗以真而入妙。秦系工于写景,故能近人。二皇甫殊胜二包,取境不远而神幽韵洁,有凉月疏风,残蝉新雁之致。李端过于平熟,时作一态,新警可喜。耿善传荒寂之景,故锺、谭所表章皆当。顾况有气骨,七言长篇粗硬中杂鄙语,有高调、非雅音。而《弃妇词》虽繁弦促节,能使行€不流,庭花翻落。《公子行》如见纨绔之状。”
   又曰:“中唐多佳句,其不及唐者,气力减耳。雅淡则不能高浑,沉静则不能雄奇,清新则不能深厚。至贞元以後,苦寒、放诞、纤缛之音作矣,惟李益风气不坠。”
   又曰:“读于鹄诗,惟恨其少。”
   又曰:“诗有美不胜收而品居中下者,亦有一言无可举而不得不奉为胜流者,以丰度言也。知此,可与定羊资州士谔之诗矣。贞元後集中有好诗易,无恶诗难。羊诗求一恶字不可得。”
   又曰:“于ν官襄阳,颇酷虐。李涉工诗,以‘逢人惟说岘山碑’为讽,如是足矣。若欧阳公于晏元献,不免寻闹。”
   又曰:“吕温不及刘、柳,而气亦劲重苍厚。其《孟冬蒲津关河亭作》:‘雪霜自此始,草木当更新。严冬不肃杀,何以见阳春?’其人可知。”
   又曰:“大历以还,诗尚自然。子厚始振励,篇琢句雕,起颓靡而荡秽浊,出入《骚》、《雅》,无一字轻率。其初多务刻,神峻味冽,後亦渐近温厚。如‘高树临清池,风惊夜来雨’,‘寒月上东岭,冷冷疏竹根。石泉远逾响,山鸟时一喧’,‘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不意王、孟外复有此诗。”
   又曰:“宋人诗法,以韦、柳为一体,更有忧乐也。柳构思精严,韦出手少易。学韦易以藏拙,学柳不能覆短。东坡有云:‘外枯而中腴,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足以当之。中外皆枯,淡亦何足道哉自是至言。”
   又曰:“刘梦得五言古诗多学南北朝,近体多杂古调。五古是其胜场,可喜处多在新声变调,尖警不含蓄者。七言大致多可观。”
   又曰:“梦得佳诗,多在朗、连、夔、苏时作,主客以後,始自疏纵,与白傅唱和者,尤多老人衰飒之音。七律虽有美言,亦多熟调。名宿犹尔,可不懔懔!《送李侍郎自河南尹再除本官》、《赠令狐相公镇太原》等诗,或切其地,或切其人,或切其事与景,八面皆锋。”
   又曰:“王真州谓‘卢仝《月蚀》诗是病热人诞语,前则任华,後则此君,皆乞儿唱长短歌博酒食者。’余其快之。但‘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却是胜流语。”
   又曰:“贞元、元和间,诗道始杂,各立门户。孟东野最为高深浑厚,如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真是《六经》鼓吹。”
   又曰:“李贺骨劲而神秀,在中唐最高深浑厚有气格,奇不入诞,丽不入纤。虽与温、李并称西昆,温、李纤丽而长于近体,七言古效长吉,全不得神。”黄公此言,高识过人远矣。
   又曰:“《品汇》以张、王并列,极当。张籍善为哀婉之音,有娇弦玉指之态。仲初妙在不含蓄,有晓钟残角之音。人但言仲初《宫词》,如食熊而取脑也。司马律不佳,排律尤劣,方回亦以为一体,列之为式,陋矣!”
   又曰:“元、白诗不高,论诗却高。微之《少陵墓志》、《叙诗与乐天书》,乐天《与元九书》,深得六义之解。白实清绮之才,乐府杂律诗极多可观,而受病有二:一务多,一强学少陵。率尔下笔,言之无文,行之不远。选白诗者从无精识,喜恬淡则兼收鄙俚,尚气骨则并削风藻。”
又曰:“诗至元、白,又一大变矣。两人虽并称而却有不同:选语之工,白不如元;波澜之阔,元不如白。白于苍莽中时存古调,元精工处亦杂新声。微之自是轻艳之才,排律动数十韵,虽有秀句,牵凑亦多;惟乐府多佳作。”
又曰:“李绅以歌行自负,乐天亦称之。今不可见,惟留《追昔游集》耳。其诗颇有体格,少以《悯农》诗为吕温所赏,二绝盛传,吕之赏鉴不谬。沈下贤集不传,宋人取稗史梦中诗成集,可笑。”
   又曰:“贾岛诗最佳者,终以卷首《古意》为尤。五言诗实为清绝,有孟襄阳不能过者。其句多是深思静会得之。阆仙有精思而无快笔,往往意工于词。而好用倒句,又是一病。效贾体者多专意中联,忽略首尾,故人都少之。《纪事》谓‘阆仙变格入僻,以矫元、白’。愚谓元、白之体,己自讳之,亦何足矫。当矫者,鄙俚率直也。贾古诗此病亦多。‘郊寒岛瘦,元轻白俗’,病总在乎俗。酸陋亦是俗。元、白有袒裼裸裎之容,阆仙有囚首垢面之状。好色而淫,怨诽而乱,均伤大雅。”
   又曰:“姚合之‘武帝自知身不死,教修玉殿号长生’,觉顾况之‘岂知今夜长生殿,独闭空山月影寒’,味索然矣!”乔曰:“诗固贵意,而意犹不足以尽诗。姚、顾同是唐人,诗意又同,而相去甚远,词为之也。”
   又曰:“秘书与阆仙善,兼效其体。古诗气格近之,而无其酸。近体如‘酒熟听琴酌,诗成削树题’,‘过门无马迹,满宅是蝉声’,‘看月嫌松密,垂纶爱水深’,‘弄日莺狂语,迎风蝶倒飞’,皆甚新警,为宋人所尊。”
   又曰:“朱庆馀不解古诗,近体惟工绝句。如《公子行》:‘闲从结客冶游时,忘却红楼薄暮期。醉上黄金堤上去,马鞭捎断绿杨丝。’末句应次句,写匆匆归景,颊上添毫。”
   又曰:“高贺诗清刻,恨不脱僧气。章孝标与其子碣诗格俱卑,碣尤力弱。”
   又曰:“张祜宫体诸诗皆浅淡,惟《金山寺》诗,自以为敌綦毋潜《灵隐寺禅院诗》。余谓可敌王湾《北固》诗。”
   又曰:“杜牧诗惟绝句最多风调,馀不能。然《杜秋娘诗》至‘我昨过金陵,闻之为欷’,诗意已足,以後引夏姬、西子等,则十纸难竟。又有‘指何为而捉’等,是岂雅人深致?不及《琵琶行》多矣。其七言律亦极有佳致。李群玉《梅花》诗云:‘玉鳞寂寂飞斜月,素艳亭亭对夕阳。’高█秉编入古诗,殊谬,当仍原有集作排律耳。《诗品》、《品汇》皆作‘素手’,余意其不切梅。本集作‘素艳’,‘艳’字韵不高而稳。文山在晚唐不染轻靡僻涩之习,五古有素风,少警拔。其于温、李不为,亦不能也。”
   又曰:“飞卿之才,能瑰丽而不能澹远,能尖新而不能雅正,能矜饰而不能自然,其警慧处,殊不易得。顾华玉极口诋之,如苎萝之女,使之负薪矣。七古句雕字琢,腴而实枯,远而实近,然亦秀色可餐。应对之才,不必责之█理也。五言律尤多警句,七言律实自动人。温之与李,互有高下。飞卿‘十幅锦帆风力满,连天展尽金芙蓉’,极力描写豪奢,不及义山‘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而‘地下若逢陈後主,岂宜重问《後庭花》’,不及飞卿‘後主荒宫有晓莺,飞来只隔西江水’之含蓄。”乔谓义山诗思深而大,温断不及。而温之“钓渚别来应更好,春风还为起微波”,宁不淡远?大抵古人难以一语断尽。
   又曰:“飞卿子宪集不传,《杏花》诗流传人口:‘店香风起夜,村白雨休朝。’殊有凤毛。宪登第後诉父屈曰:‘峨眉先妒,明妃为去国之人;猿臂自伤,李广乃不侯之将。’此事差慰人意。李未闻有贤子。”乔曰:“乐天极爱义山诗,谓之曰:‘吾死当为尔子。’义山因名其子为白老,然无乐天一字也。观此,可知张承吉事成于气激,固怜于才者也。余每读‘明妃’、‘李广’句,必为泣下。叙述感动千载後人,知将门有将矣。顾东桥颇有佳句,功力不深,自居盛唐,故讪飞卿。毁人可以自成,为李、杜也易矣!”
   又曰:“义山绮才艳骨,作古诗乃学少陵,颇能质朴,而终有‘镜好鸾空舞,帘疏燕误飞’等语。《韩碑》诗亦甚肖韩,得《石鼓歌》气概,造语更胜之。”乔曰:“少陵诗是义山根本得力处,叙甘露之变二长韵律及《杜工部蜀中离席》可验。此意惟王介甫知之。时有病义山诗骨弱者,故作《韩碑》诗以解之,直狡狯变化耳。”
   又曰:“魏、晋以降,多工赋体,义山犹存比兴。”
   又曰:“刘沧极有高调,终卷无败群者,但精神处亦少。”
   又曰:“词不足者,须理有馀,大█不琢,非率直也。邵谒诗直是粗硬。”“█”
   又曰:“马戴与贾岛、姚合同时,而叙于晚唐,犹钱、刘之称中唐也。其诗惟写景为工。《征妇叹》最妙,人不知选。”
   又曰:“项斯诗亦甚可喜。‘上高楼阁看星坐,着白衣裳把剑行’,宋人遵之,号折句法,辗转相效,恶声盈耳。”
   又曰:“刘驾诗多直,而‘马上续残梦’篇,诚为杰作。《寄远》诗亦工。《桑妇》诗不惟妙于摹拟,更得性情之正,而诸选不之及。”
   又曰:“喻凫效阆仙,人称贾、喻。唐人所推之‘沧洲违钓隐,紫阁负僧期’,宋人所推之‘木落山城出,潮生海棹归’,‘砚和青霭冻,帘对白█垂’,今皆不见集中,则知散失者多矣。”
   又曰:“晚唐人诗,余最喜于█、曹邺。邺诗锺、谭表章殆尽,█诗不收一篇,何也?其《拟古》曰:‘国色久在室,良媒亦生疑。’《塞下曲》曰:‘战鼓声未齐,乌鸢已相贺。’《戍客南归》曰:‘莫渡汨罗水,回君忠孝肠。’《古宴曲》曰:‘燕娥奉卮酒,低鬟若无力。十户手胼胝,凤凰钗一只。高楼齐下视,日照罗衣色。笑指负薪人,不信生中国。’此数篇当备蒙瞍之采。”
   又曰:“写景诗虽不嫌雕刻,亦须以雅致者为佳。如郑巢之‘茶烟开瓦雪,鹤迹上潭冰’,刘得仁之‘劲风吹雪聚,渴鸟啄冰开’,乃可。如许棠之‘晓嶂猿窥户,寒湫鹿舐冰’,‘舐’字不雅。许棠以《洞庭》诗得名,数篇之外,皆枯寂无味。”
   又曰:“李洞造语之精,如‘扫石月盈帚,滤泉花满筛’,《古柏行》之结根生别树,吹子落邻峰’,《秋日》之‘片€穿塔过,孤叶入城飞’,《宿道院》之‘坠果敲楼瓦,高萤映鹤身’,《送行脚僧》之‘毳衣沾雨重,棕笠看山欹’,《送郑先辈归觐华阴》‘僧向瀑泉声里贺,鸟穿仙掌指间飞’,穿天心、出月胁而成者也。其《终南》诗之‘残阳高照蜀,败叶远浮泾’,缩数千里于目前。”
   又曰:“无可诗如秋涧流泉,波涛不兴,亦自清冷可读。如‘磬寒彻几里,€白已终宵’,‘雾交高顶草,云隐下方灯’,‘夜雨吟残烛,秋城忆远山’,不在‘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之下。”
   又曰:“三罗并称,虬诗无传,《比红儿》不足观。唐人谓隐才雄而疏,邺才精而致。邺七言律诗亦卑浅,惟绝句工妙。如《长安春雨》云:‘半夜五侯池馆里,美人惊起为花愁。’开一宝山,至今犹为人盗用。”
   又曰:“罗隐表启不让温、李、█,诗带粗豪气,绝句尤无韵度,酷类宋人。亦有佳句,但不能首尾温丽。隐不得志于举场,故善作█傺之言。如‘一船明月一竿竹,家住五湖归去来’,‘灞陵老将无功业,犹忆当时夜猎归’,激昂悲壮。”乔谓隐之“风从昨夜吹银汉,泪拟何门落玉盘”,非终身困踬者,不知其悲妙。《岸草》诗云:“生处岂容依玉砌,要时还许上金尊。”说尽我辈苦情,尤悲在次句。其“一年两度锦城游”篇,亦不易多得。
   又曰:“隐善于使事,春日投钱投钱塘元帅尚父诗云:‘盐车顾後声方重,火井窥来焰始浮。’尊为伯乐,望以孔明,一匡唐室,不止感恩而已。”乔谓█称臣于梁,隐谏曰:
“大王据江海之固,人其奈我何!纵不能兴复王室,何必交臂事贼!” █意隐不
得志于唐,自必怀憾,闻此甚重之。则昭谏非聊尔之诗人也!
   又曰:“读皮日休《松陵集》,诗不为佳,于笔墨外高韵可钦,由神明襟度胜耳。一从事禄入几何,既以给其地之高流,又沾他郡之贤者,读其《五贶》诸篇,使人神往。袭美诗序,或多或寡,皆疏落有古意。集中诗多宋调,吴体尤可憎,四声、叠韵、离合、回文俱无取。吾重之以其人,以其文。”
   又曰:“薛能诗虽不恶,原无当于高流。至若‘青春背我堂堂去,白发欺人故故生’,‘朝廷有道青春好,门馆无私白日闲’,已是宋人恶道。而诗轻太白,功薄武侯,何无忌惮!”乔曰:“余初谓‘当时诸葛成何事?只合终身作卧龙’,是唐室难扶,悔入仕路耳。後见此种甚多,信为妄人。”
   又曰:“李中诗虽浅,而有澹之致。林宽诗,贾派也。其《少年行》云:‘报仇冲雪去,乘醉臂鹰回。’亦佳。又有郑钅从《邯郸侠少年行》云:‘夜渡浊河津,衣中剑满身。兵符劫晋鄙,匕首刺秦人。报士非无胆,高堂念有亲。昨缘秦苦赵,来往大梁频。’道得末二句,其人可知,惜不见其集。曹松亦贾派,其‘天垂无际海,云白久晴峰’,‘衰条难定鸟,缺月易依山’,刻画尤精。其集当以《己亥岁》首篇为冠。方干《寒食》诗最佳,写得山林出色。崔涂、张乔、张蠙皆有入情之句。乔之‘兄弟江南身塞北,雁飞犹自半年馀。夜来因得思乡梦,重读前秋转海书’。蠙之‘长疑即见面,翻致久无书’。涂《除夜》之‘乱山残
雪夜,孤烛异乡人。渐与骨肉远,转于僮仆亲’。是真诗,不得概以为晚唐。涂律诗一气斡旋,有如口谈,得张水部之深旨。如‘并闻寒雨多因夜,不得乡书又到秋’,‘正逢摇落仍须别,不待登临已合悲’,皆本色语之佳者。《春夕》一篇,自不待言。张乔亦有一气贯串之妙,尤能作景语。如《华山》之‘树黏青霭合,崖夹白云浓’,《题郑侍御别业》之‘€霞朝入镜,猿鸟夜窥灯’,《送许棠》之‘夜火山头市,春江树杪船’,皆佳。而‘有景终年住,无机是处闲’,又真率而妙。李昌符写景最刻画,无蹇涩之态。如‘树尽禽栖草,冰坚路在河’,
‘忽惊乡树出,渐识路人多’,又‘破月衔高岳,流星拂晓空’,‘数家分小迳,一水截平芜’,叙景如在目前。”
   又曰:“郑谷诗以浅切而妙,如‘酒醒藓砌花阴转,病起渔舟鹭迹多’,‘饮涧鹿喧双派水,上楼僧踏一梯云’,‘眠窗日暖添幽梦,步野风清散酒酲’,‘村逢好处嫌风便,酒到醒时觉夜寒’,如此者多,终伤薄弱。绝句是一句家。秦韬玉诗无足言,独《贫女》篇之‘苦恨年年压金钱,为他人作嫁衣裳’,为古今口实。”
又曰:“《纪事》、《品汇》并无刘兼。兼诗不高而有逸致,如‘莲塘小饮香随艇,月榭高吟水压天’,‘白鹭独飘山面雪,红蕖全谢镜心香’。《春怨》尤佳,结云:‘独倚画屏人不会,梦魂才别戍楼边’。可为韩致尧骖乘。”
又曰:“韦庄诗飘逸,尤善写豪华之景。《闻再幸梁洋》云‘兴庆玉龙寒自跃,昭陵石马夜空嘶’,《赠边将》之‘手招都护新降虏,身着文皇旧赐衣’,甚为警策。”
   又曰:“诗最不宜强所不能。吴融近体亦有情致,至作长歌,大都可笑。李咸用乐府,有羊质虎皮之恨。古调高言,可妄效哉!”
   又曰:杜荀鹤在晚唐为至陋,不成人语。而锺氏所录,不惟苍朴高雅,竟似有道者之言;而‘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千古透论。其集中佳句,如‘一溪寒色渔收网,半树斜阳鸟傍巢’,‘秋登岳寺€随步,夜宴江楼月满身’,‘寒雨渐疏丛菊艳,晚风时动小松阴’,甚佳。恨只一联,又鄙俚者太不堪。
   又曰:“诗至晚唐而坏极,何待宋人!大都绮丽则无骨,郑谷、李建勋最甚;朴澹则少味,李频、许棠尤无取焉。甚则粗鄙陋劣,则有杜荀鹤、僧贯休其人焉。贯休《怀素草书歌》有云:‘忽如鄂公喝住单雄信,秦王肩上搭著枣木槊。’又何异瞽词平话耶!又曰:‘从他人说从他笑,地覆天翻也只宁。’岂不可丑!李建勋诗格最弱,而情致迷离,亦能动人。如《残牡丹》诗全无骨气,却有倚门流目之态,轻佻者亦喜之。《春雪》云‘全移暖律何方去,似误新莺昨日来’,《梅花寄所亲》曰‘€鬓自沾飘处粉,玉鞭谁指出墙权’,皆纤冶能眩人目。惟《迎神》一篇,不愧名家,张司业之耳孙,高季迪之鼻祖也。胡曾《咏史诗》浅
直可厌,而《才调集》所载有可观者。《安定集》中当更有好诗,惜未之见。”
   又曰:“杨升谓晚唐之诗分为二派,一派学张籍,一派学贾岛。其诗不过五言律,起结皆平平。前联俗语十字,一串带过。後联谓之腹联,极其用工。最忌使事,谓之点鬼簿。惟搜眼前景,深刻思之,故曰:‘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其于诗也狭矣!《三百篇》皆民间士女所作,何尝拈须?不读古而苦吟,拈断数茎骨何益?余意用修以此矫空疏之病则可,但两家诗派自分,其後人得失亦有别。张主言情,语多平易;贾专写景,意务雕镂。文昌佳处在乐府歌行,委婉讽谕,舍之而摹其浅近者,固为庸劣。阆仙古诗虽气格不靡,而多酸陋,五言律推敲良具苦心,学之者专务于此,故有出蓝之美。而派中有善学不善学之分,
不可概轻之。”
   又曰:“贾诗写眼前事,亦出于杜。但少陵不专一体,亦有使事及言情者。”
   又曰:“诗之乱头粗服而好者,千载只渊明一人,而王无功得其仿佛。”
   又曰:“诗与乐通,声宜廉直,忌粗厉。雅音不独斥淫哇,并去█枭█敫也。吴少微、富嘉谟力矫颓靡,而张说比之‘浓█郁兴,震雷俱发’。起靡之功,独归之陈正字。”
   又曰:“唐无李、杜,便当首推摩诘,秋水芙蓉,倚风自笑,不足尽之,庶几‘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耳。”
   又评孟浩然曰:“诗忌闹,孟独静。诗忌板,孟最圆。然律诗有一篇如一句者,又有有上句即有下句者,稍涉于轻,乃知有所避即有所犯。孟诗极平熟之句当戒。”
   又曰:“王江宁‘钱唐江上是谁家?江上女儿全胜花。吴王在时不敢出,今日公然来浣纱’。直以西施誉之,借吴王作波,妙甚。”乔谓此种诗思,宋人已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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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阳游子江南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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