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夕秀词全本（寇梦碧翁）

周 序
我自十五岁知有长短句之体，酷爱之，自此锐意为倚声之学，了无师承，擿埴而已。少年意气，苦慕两宋词人，而以为如梦窗者，方谓惊才绝艳，芳蠋车尘，断非常流可望者矣。于是窃讶后世无梦窗，而吾乡陋壤，并词人亦未能多觏，何有于梦窗哉。童子之心，以此为大恨事。及抗战胜利，余出幽室而重睹晴云，自郊垌而移巢闹市，以未达而立之龄，寄栖于津海关之卑位，乃得词友寇子。揽其文采，味其宫商，叹曰，津门非无词人，后世非无梦窗，吾特未之知耳。由是缔交，忽忽四十余载，虽历劫罹忧，未尝不以楮墨相喣沫也。余性疏僻，凡为韵语，信笔随音，顷刻而就，即以一纸写寄吟俦，数日后即不复省记。而寇子恒于数十年后诵我旧句，一字不失，使我触焉以惊，恍然而如梦寤。寇子之不轻视拙作，由是可以知矣。今年秋，忽奉其平生所为词，裒成卷帙，贻札索为一序。余受而读之，不禁百端交集，万感中来。余何以序寇子，序又何足以为寇子重哉。嗟，嗟，是可愧也。余素不喜阿俗谀人，且自谓手低而眼高，当吾意者，非若士衡之所谓中原有菽也。独于寇子词，许为梦窗复出，千百年来不见此惊才绝艳矣，而今乃见之。且此才艳，实出我三津七十二沽间，岂非奇迹，岂非异数乎。然寇子者，默默少为人知，郁郁无以展其才抱者，以至于重重老矣，嗟，嗟，岂不又可诧可痛者哉。余为序文，素不喜摘句以概全，然独见寇子之句，直以蛾眉未有人妒为恨，则令人惊心而动魄，虽石破天惊，讵足为喻。余举此句，正以见寇子之词心才笔，志洁言馨，实过古之骚人，而当世谁复识此意者。是以余序寇子，而悲概之怀，不能自已也。若其警策之文，谐美之调，在在皆然，虽累万牍，翻类琐琐，而益不足以见寇子之真际矣。余故不复以详陈罗列为事，有识者展其集，于周子之言，当不河汉，而深叹息焉。戊辰冬至前夕，乡愚弟周汝昌谨书于燕市之东城，时年七十又一。
序毕而意有未尽，复题三首
举世何人解梦窗，三津才艳压三江。家风顾曲须凭信，心折莱公是我邦。
风调平生自不群，独于文采总推君。而今一序真难称，仙乐人间几度闻。
扫地斯文彼一时，后来谁唱柳郎词。令威莫化千年鹤，剧恐民言也不知。
弟周汝昌拜稿。
自 序
予少耽倚声，初师觉翁，中年而后，拟以稼轩之气，遣梦窗之辞，而才力实有未逮。顾平生所为词不下两千阕，世变率多散佚。搜罗所得，十存其一，稍加理董，厘为三卷，曰九霄环佩、笛外秋心、鬘天剩谱。并拨乱反正后所为篇什合为一集，名之夕秀词。予早岁曾倡为梦碧词社，诸友呴濡于雁口鹑网间，虽联情发藻，不出风花，而意内言外之旨或庶几焉。若风鬟雾鬓飓母也，唇丹脸霞瘴轮也，凤簪燕钗长铩也，兰釭桦烛阴磷也，雁柱莺弦狞雷也，而皆伊郁惝恍，莫可究诘。予生丁桑海之会，既非古人所历之境，自非古人所为之词，或病其沉晦，则亦不复计焉。夫水楼赋笔几换斜阳，词固当因世而异。苟无新意，纵或雅正典丽，奚足取焉。九霄环佩所收皆为小令，笛外秋心所收多为慢词，此两卷皆两度动乱中所作，匆匆过影，不忍尽弃，终亦万化中尘滓而已。至夫拨乱反正以来，文艺复兴，诗道大昌。予于此一时期或应课，或酬唱，或讴歌休明，或寄情泉石，所作较多，乃别成一卷，名之春台集。独鬘天剩谱一卷，泰半为三十岁以前之绮语债，本无冬郎香奁之寄托，差免山谷琴趣之淫哇。综其所旨，殆有四焉。魂牵曼睩，目送芳尘，一也。扇底邀歌，钗边贳醉，二也。吟侣徵题，闲情偶记，三也。雕琢妍辞，自赏馨逸，四也。于戏，当日之鬟云黛雨，半已化作素馨烟月，而予亦虞渊急景，余日无多，过而存之，姑以志悲欢、纪年月云尔。丁卯暮春梦碧寇泰逢于亥灵胎馆。
九霄环佩
菩萨蛮
樱桃落尽春无迹，望中天水依然碧。小篆吐秋心，隔纱烟语深。 雁飞移玉柱，聒耳蛤蟆鼓。花梦蝶驮来，银荷红剩灰。
前 调
莺慵蝶困春如醉，湖山渐入瞢腾里。不恨柳绵飞，只愁花又开。 愿将心比月，自照肠千结。天上转参旗，夜阑人未知。
前 调
无端错认游仙路，漆灯昏照棠梨雨。斗柄已阑干，梦中寻梦难。 芙蓉淹枕泪，一夕朱颜悴。何处玉龙吹，漫天红雪飞。
前 调
罗衣一叶难胜佩，拚教万斛珠成泪。欲问夜如何，夕阳红未矬。 梦边如有路，放妾骑鱼去。空自叩灵修，九垓还九幽。
虞美人
一天霜讯传青女，顿觉秋如许。啼红只剩枕函花，犹说金铃十万护春华。 寸丹消尽归零落，曾是倾阳藿。隔帘消息怯笼鹦，漫道星星烟语欠分明。
前 调
秋来不忍捐纨扇，留障啼兰面。鬟云黛雨散匆匆，那更好山青入画图中。 无端弦上莺飞去，换了囚牛语。黄金费泪铸新词，偏又听风听水梦中疑。
鹧鸪天·自题夕秀词
自玩零香抱冷枝，疏狂强藉病支持。微云不滓心头月，独茧冯缫鬓上丝。 湘水远，鄮山迷。曼魂销尽欲何归。残阳画出秋林影，夕秀孤寻未许知。
好事近·夏晚苦热
畏景下炎天，犹靳一丝风力。那更晚云如火，送骄阳消息。 宵来梦入水云乡，喝月洗魂魄。还怕素娥娇面，幻郁华颜色。
点绛唇
失御羲和，司春无力秋偏准。老红吹尽，万绿迎霜刃。 浪说来年，早报芳菲信。佳期近，蝶僵蝉噤，已共三秋殉。
蝶恋花·题陈少梅天寒倚竹图
翠袖天寒愁日暮。输与凡葩，曲曲雕栏护。一寸春光馀几许，芳心自忍风和雨。 本是倾城羞再顾。展转思量，总被婵娟误。对镜妆成心更苦，蛾眉却恨无人妒。
浣溪纱·灯夕
不许蛾儿上鬓云，年年叠损绿罗裙。萧疏灯火又黄昏。 芳草青回杯底梦，小梅红到笛边春。春来毕竟不由人。
人月圆·中秋
今宵共启灵台锁，飞梦驾三鹅。乘风直上，广寒高处，共浴金波。 荒荒古恨，运斤吴质，扬辔纤婀。裴回云路，人间天上，一例愁多。
临江仙
蜡尾相思灰一寸，好春枕上阑珊。日华红到鬓云边。瞒愁愁已醒，寻梦梦应难。 睡起恹恹无意绪，晓妆慵扫双鸾。额黄涂罢镜中看。新来多少事，只爱夕阳山。
谒金门·梦边小集饯丛翁
灯焰白，秋入冷杯残客。别后乱愁空郁积，见翻无可说。 今日西园雅集，明日东门离席。枕路屏山俱咫尺，梦魂行不得。
玉楼春·题牵牛花馆图
朝来鹊语催愁近，蜡尾余欢和梦烬。谁将别泪染花光，强为小阑添画本。 金铃休递相思讯，早是芳兰成瘦损。且留残月熨秋心，明日霜风吹又紧。
临江仙·题大河集
九逝骚魂呼不应，通辞聊托微波。十年闲业此消磨。酒鸣心上语，花护梦中歌。 闻道长流东入海，乘槎欲到银河。人间天上一媕婀。金乌三返舍，玉狗九关诃。
鹧鸪天·天后宫灾
绣陌春灯梦不回，眼中金碧旋成灰。火催丹驭灵妃去，风送饧箫羽客来。 空涕笑，漫惊猜。百年谁见尾闾开。血云染出鬘天影，一样红妆但可哀。
前调·中秋夜初晴又阴
歌外惊尘暗未收，风光何意苦瞒忧。碧沉地下三年血，玉做人间万里秋。 回往梦，理新讴。强扶衰病一登楼。太清有意微云掩，佳节无妨著许愁。
卜算子·题七二钟声
酒题梦回时，花落春归后。数尽楼头百八声，一杵残钟又。 舌底不生莲，肘左惟生柳。万马齐喑未可哀，且听蒲牢吼。
朝中措·重九
娇黄病绿两难留，强自做成秋。小榼唯供引梦，斜阳莫唤登楼。 红萸乌帽，早都换了，越棘吴钩。那有些儿风雨，为君点缀闲愁。
鹧鸪天·饯丛碧丈
曙蜡红啼箭水忙，催人草草又离觞。偷携梦里三年泪，来试尊前半面妆。 歌薤露，赋高唐。神光离合乍阴阳。千秋不竭心源水，颠倒从他海变桑。
前调·丙辰中秋闻震警
恍接豪歌九百年，乘风还拟学飞仙。黑翻地肺尘千尺，红锁天心月一环。 惊后约，惜前欢。桃花无赖向秋妍。万家正作团焦梦，莫上高楼独倚栏。
南乡子·题梦边填词图五首
图画展，幻尘开。烛边红泪叠楼台。贪谱红腔拈翠管，腰围减，枕上新词添一卷。
又
初雁语，唤新词。秋窗有客斗吟卮。待得夜阑人散去，寻灯路，梦里更将残句补。
又
桃李下，自成蹊。霜花寂莫守东篱。春怨秋悲俱懒赋，迷离语，别有一般凄断处。
又
花胆小，蝶魂痴。三生愁艳病支持。只有水东风月贱，春衣典，换得一宵歌酒宴。
又
狮子国，鹧鸪天。此中倘许著身闲。尚有槐根容小寄，惊斗蚁，梦里已无寻梦地。
减兰·宫词二首
倩魂拘管，凉锁铜铺怜梦断。减尽霜容，晚日残花作病红。 楚腰愁削，未到承恩先决绝。不似长门，犹抱余香占苦春。
又
未歌先咽，鹦鹉前头芳意怯。别院箫沉，织出机丝展转心。 带将愁去，雁背斜阳红一缕。綦涩苔青，风飐疏灯淡似萤。
杨柳枝
憔悴西风野水滨，才舒蛾黛又工颦。婆娑一例同摇落，解道迎春是送春。
前 调
沾泥已分不飞绵，空忆灵和最少年。九十日春都过了，禁他三起复三眠。
前 调
不复何戡唱渭城，雨欺烟困可怜生。更堪摇落斜阳里，时听残莺啼一声。
临江仙·复园忆息庵
经乱池台春不管，闭门风雨惊心。酽愁空付酒杯深。枕屏悭好梦，山水閟清音。 闻道小园花事了，芳华过眼难寻。真香岂耐俗尘侵。飘零原自好，多事乞春阴。
清平乐
万雷鸣缶，闲煞谈天口。日饮亡何浇一斗，拚送流年如酒。 短歌自答疏狂，惊尘不到鸥乡。消得晚凉滋味，不辞坐尽斜阳。
前调·上元小集石莲庵
试灯风起，曼衍鱼龙戏。天上梦回残醉里，拥髻寒宵滋味。 夜蛾孤负年年，今年偶拾清欢。但得此心如月，任教灯火阑珊。
鹧鸪天
咫尺银湾路转迷，玉珰珍重失前期。丛衫小蝶秋为骨，紫滟金杯梦作衣。 山黛敛，柳烟低。大千春 色在蛾眉。漫天匝地鸳鸯锦，辛苦红蚕独茧时。
前调·题梦边双栖图二首
过眼湖山换笑颦，炉烟药裹与温存。十分斟酌花间泪，一半安排画里身。 休缱绻，漫殷勤。鸳鸯恩重是愁根。梦边词共湘中草，各占人间一段春。
又
念四翻风念五弦，流光销与曲中弹。疏花寂寞分秋病，短烛殷勤共夜寒。 无量劫，有情天。未妨磨折是缠绵。鹅屏路在鹅溪上，画里移家到梦边。
鹊桥仙·七夕无雨
鸳梭织恨，鹤笙传怨，今夕绛湾无路。漫空龙战鹊惊飞，正魂怯、泪难成雨。 黄姑渚畔，素娥宫里，一样离愁谁诉。几时银浦变红桑，放星侣、朝朝来去。
清平乐·秋雨游颐和园
翠烟璇雾，凄酿空山雨。长乐钟沉秋不语，莽莽苍龙西去。 昆明拾得残灰，湖山只费清哀。枉把水犀十万，换他画本诗材。
浣溪纱
罨画湖山淡墨遮，东风刻意斗铅华。晚莺无力媚残花。 夜气暗通蒿里月，灯痕红似瘴溪霞。都将奇赏换长嗟。
前 调
残雪新灯夜不分，花光人雾两氤氲。六街携手踏娇尘。 鬟凤三千飞翠雨，烛龙十万吐红云。而今愁绪那年春。
蝶恋花·三蠹庵赏鸾枝花
清冷乡中春绚烂。人瘦花腴，愁与欢相半。记向女床山上见，梦痕犹带娇红浅。 命酒寻芳浑意懒。独抱秋心，怕识东风面。不恨飘零芳事暂，多情却恨春归晚。
鹧鸪天·感春和甦宇翁
一闰难回凤尾春，落红终古傍斜曛。雁沉筝外三千劫，虫幻钗头十二辰。 空问影，漫书尘。夜窗风细语灯唇。谷音不隔关山远，魂梦依稀见似人。
南乡子
世相幻于云，每把春婆梦当真。试听娇莺声细啭，香唇，腥秽宁知五脏神。 笑面绉靴纹，夜夜怀惭影对衾。独有精芒销不尽，诗魂，一点灵明不受尘。
点绛唇
禁惯长宵，梦回不觉曦霞吐。讨春轻误，云散还疑雨。 狐穴搜诗，且领闲中趣。君听取，塔铃风语，莫是愁来处。
蝶恋花
记向断桥临水见。露压烟欺，寂寞无人管。一自承恩移上苑，小眉学画宫黄浅。 踠地青青千万线。费尽春工，翻觉东风贱。明月梢头曾许伴，而今月也成秋扇。
以上九霄环佩收令词四十七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