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下寨的人都爱说:人大无力,山大无柴。其一是花二的老爹是岩下寨个子最高大的人,却患有软骨病,来不得重活;其二是岩下寨坐落在大岩山脚下,村头多石,少有树木,加之大炼钢铁的那段日子砍了不少树,世世代代住在这里繁衍生息的人家到如今已是严重缺柴。
岩下寨通常是一户人家一个灶头两口锅:一口锅用来煮饭,烧的是平时从地里拾得的一些柴柴草草,农忙时两把柴草点燃往灶堂一放,炒碗剩饭吃来得方便,又省钱;还有一口锅用来煮猪食,用柴草会要很多,就烧煤——十来斤黑乎乎的像黑石头的玩意儿,就能抵得上几大捆的柴草,岩下寨不通公路,这黑玩意还得下离寨子五六里山路的乌江河边的船里去挑上来,吃力还花钱。花二的父亲不能干重活,自然也挑不得煤,实则也没有钱去挑煤。
花二的母亲离他爷儿俩撒手西去已有八年。 那时的花二两岁,还要囔囔着到死去的母亲身上找奶吃……母亲走了,父亲要养活爷儿俩,花二就只得多数时日在地里爬着。一两岁的小孩子在地上爬,活脱脱就像只小狗在地上爬。他本来有个乳名叫“华安”。村里的老先生说,名字起得太大,载不住,他父亲着实为此事担心了一段日子。他知道有学校,却没有去过学校,寨子里的人照他一天在地里爬来爬去的,就给他取了“花二”这个像小狗名的晖名,父亲为了他能够健壮成长,一时也取不出更好的名字,也乐意跟着寨里人那么叫花二了。
缺柴的地方,树木本就不多,加之岩下寨的人家都是用木头做房子,作家具,木材就更为昂贵了。人们更舍不得砍树作柴火,至多是从树上剃下一些旁枝哂干了着柴火烧。
十岁的花二能上树剃柴,把柴刀往锁锁裤上一别,敏捷如松鼠,十来米高的光溜溜的椿树,别看他小手小脚,可三下两下就上了树,他刀儿挥得快,不多时一根根的木柴,就从树上往下掉,把他认为该剃的都剃完了,还要在树梢上面吹口哨大叫几声,好引起别人的注意。
寨里各家山头土边的树木上能剃到的那部份柴都被大人们剃掉了,只有树梢上那些柴还可以剃的,大人上去自然太重,树会折断不说,摔了人可是华算不来的。那些有小孩子却不能上树的人家看着花二的那一根根的柴从树上下来,一下就急了:“花二,你能不能再往上爬得高一点。”
花二全不知危险,一只脚踩着树枝又上了一台,树梢开始晃动,他就像一只小鸟在树梢随风摇摆。有看不过去的,就说:“我的儿,你狗日的还不下来,一会儿摔死你。”这话花二倒像不乐意听进去,还故意抱紧树用身体将树晃几晃,全不在意。直到人们都不再答理时,他觉着无趣了,便把柴刀一扔,下树来,到离地面还有近两米高的地方,纵声一跳,下树了。
平时倒没有事,这一跳,一只光脚落在一块薄薄的石头上面,划了一道二寸来长的口子,血涌出来了,坐在地上,咧着嘴,不哭也不闹,看血从口子里往外涌。
有人看得实在,就大声叫着:“花二摔了,花二摔了……”此时,花二的父亲正在不远处种苞谷,听得花儿摔了,也没有在意,从小到大,花二摔的次数太多了,他管也管不过来。
直到人们还在喊,花二从树上摔了。父亲这才急了,放下手里的锄头奔花二来。说道:“叫你狗日的小心点,就偏不信,现在看你痛不痛。”看着地面上的那些从树上刚掉下来的杂乱无章而又长满了新牙的椿树枝,父亲不再说一句话。
父亲找来一把苦嵩嫩牙放在嘴里嚼了嚼,敷在花二的伤口上,花二咬着呀,直往口里喝气。花二脚底的血仍是从伤口透过嵩沫往外冒,父亲看血流的多了,就有些着急。
寨子里没有医生,要止血,只有缝针,若去镇上,还有十多公里的路要走,要是去镇上,人还没有到血早就流光了,十来岁的小子,能有多少血流。父亲背起花二就往家里走。
到了家父亲把花二往屋檐下一放,就在一堆杂乱的衣物里翻弄,好像在找什么。不多会儿,找来了一颗缝衣扣用的针和线,然后坐在花二身边的一块石板上,对着光线强的地方,穿针引线。
花二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因为在他曾经开口和一些小孩子谩骂着玩的时候,父亲说过要把他的嘴巴用针线缝起来。
今天父亲不是缝他的嘴巴,而是要给他缝伤口了。
穿好了针线,父亲叫斜坐在地上的花二把流血左脚伸过去。花二很听话地将左脚伸了过去。
“把头偏一边去,没有麻药,你要忍着点。”
第一针扎下去的时候,花二差点叫出声来,第二针的时候他才觉得真的很痛,不知是第五针还是第六针的时候,花二便转过头去看父亲是怎么缝针的。
花二有十岁,这时他也只能数到十,当他数到十的时候,父亲还往下穿了几针,他只知道脚下刺痛的次数比他的岁数多。当他看完父亲把他自己带血的伤口缝合好后,他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其实父亲给自己缝针的方法和父亲帮自己补破衣服的方法也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就是把破的口子缝上……
刚开始的两天,花二觉得行动很不方便,不能上树,不能去放牛,只好在自家的屋檐下呆着,看明媚的阳光照在自家的晒坝上,看大大小小的鸡们在地里啄食,用两脚刨松散的泥土,他觉得这样呆着实在是无趣。
看花二在家乖乖的呆着,寨里的人们以为花二这次受到了教训:平时花二爬树,寨里的孩子们也背地里跟着花二学着爬树,很多有孩子的人家为此伤透了脑筋。第三天阳光比前两天更好一些,花二实在耐不住了,拜着脚拿起柴刀到屋当门找泡木贝做锁呐吹叫子去了。
春天的微风不时吹起,一阵暖暖的空气,带着油菜花香迎面而来。父亲照样上山干活,花二的伤口处正生长着子肉,痒痒的怪难受……
已是春末夏初了。在花二的伤还没有好时,寨里的孩子们已经来过好几天次。
花二和寨里的孩子们最喜欢过的就是夏天了。夏天一到,他们就将牛偷偷地赶到五六里外的乌江河边一个罗湾坨的河坡去放,然后洗澡,看船。大人们是不让去的,一来是乌江河的水急浪大,下河洗澡随时都有被淹死的危险,二来是河坡本身不属于岩下寨的土地,河坡的人也不让他们去那里放牛,他们要等草长高后着柴烧。
岩下寨的小子们通常是不去的,只要有一个小孩领头,就全都去了。花二伤刚一好,就领了一帮小孩子赶了牛向河坡去了。然后下河洗澡撒野,累了就平躺着,用细河沙将自己的身体埋起来,只留两只鼻孔和两只眼睛在外面。孩子们一小会都不说话,装睡。花二眼望着蓝天,想一些奇怪怪的遥远的事情。
机动船笃笃的声音从文家店的方向传来,花二从细沙中一跃而起,他看机动船从上游驶来,又目送船向思南的方向开去,直到看不见,听不见。他在原地发呆。他不知道文家店在哪里,又不知思南在哪里,他只听大人们说起过。
船走了,他心里凉凉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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