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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流血的仕途——古时作官何其难(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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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市中叹黄犬, 何如月下倾金罍?
  李斯篇
  第两百二十七部分
  
  杜甫名诗《赠卫八处士》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可谓写尽世情悲苦、重逢沧桑。韩非和李斯两人,时隔十三年之后,再度聚首,其唏嘘感叹,也大抵如是。
  
  筵席铺陈,美味珍馐流水传上,李斯的儿女们轮番跪进酒,韩非虽不善饮,也是来者不拒,很快便有了醉意。
  
  席散人去,空堂静室,只剩李斯和韩非相对而坐,一如当年同窗之时。两人互望,皆有隔世之感。
  
  李斯道,兰陵一别后,无日不思君。兄今来秦,以兄绝世之才,必得秦王爱宠。日后你我同殿为臣,朝夕相聚,不亦快哉!
  
  韩非一笑,不置可否。他目前的处境甚是尴尬,一方面,如果他要为韩国暗中谋利,就必须取得赢政的信任,见用于秦,掌握必要的权力。但是,如果真的让他像李斯那样,出仕秦国,又违背了他的本性,况且,赢政之所以看重他,其实是看重他的学说,而一旦他的学说为秦国所用,秦国必然会越发强大,韩国的灭亡也就将越发不可避免。
  
  李斯见韩非不语,又道,兄之书,何以能为秦王所见,兄知之乎?
  
  韩非醒悟过来,道,莫非是你……
  
  李斯微笑点头。两年前,李斯出使韩国,委托韩相张让为其取韩非之书,张让经不住李斯的一再催促,不得已奉上两篇。李斯于是将其置于赢政书房,这才有了赢政一读倾心、发兵得韩非之事。
  
  韩非把酒临空,醉眼朦胧。他不能不多想,李斯也许就是赢政的说客,特意要试探他的态度。是以尽管心中不快,怪罪李斯多事,害得自己沦落到现在的境地,却也并不形于颜色,只是淡淡说道,何必呢,不值当。
  
  李斯见韩非兴致怏怏,断喝道:韩非何在?
  
  韩非错愕道,韩非在此。
  
  李斯道,君心已死,非我所知之韩非也。当年的韩非,怀抱大材,勇于用世,长愿功显天下,名扬后世。
  
  韩非不语。李斯再道,世上有才如兄者能有几人?忍心自弃,埋没速朽乎?你我皆知,能用兄者,惟秦而已。兄为韩公子,心念故国,固常情也,然不见天下大势乎?韩亡必矣,六国亡必矣。英人莎士比亚作戏剧《暴风雨》,其中有语云:舟船漏,鼠不留(注1)。鼠尚有灵,不居破舟之中,而况人乎?
  
  韩非忽然大笑。李斯不解其意,道,兄因何而笑?
  
  韩非道,言及老鼠,不由想起当年的你,上蔡叹鼠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时过境迁,此韩非已非彼韩非,此李斯犹彼李斯乎?
  
  提起往事,李斯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韩非又道,世人视君,以为犹行当年之言,然否?
  
  李斯冷笑,不屑道,世人哪得知。(注2)
  
  韩非大叫道,好一句世人哪得知!仅此一句,足以狂醉三千年。
  
  两人痛饮大笑。这一瞬间,仿佛重又回到了当年同窗之时。如今的李斯,地位和权势摆在那里,除了韩非,恐怕再也没人敢和他如此直率地交谈,更别说挤兑挖苦他了。
  
  李斯见韩非一再岔开话题,知其无意事秦,也不再劝说。反正韩非在咸阳还要停留很久很久,大可以从长计议。
  
  很自然的,两人的话题从务实开始转为务虚,纵论诸子百家,天理人性。李斯的心态是,韩非好比是一座思想的宝藏,岂可入宝山而空回。而韩非恃才傲物,也只有李斯这样强劲的对手,方才能刺激到他,让他一吐胸臆,尽情发挥。于是乎,酒兴飞扬,胸襟开张,通宵长语,不觉东方即白。
  
  二士共谈,必说妙法。韩非和李斯,站在时代的巅峰之上,一样的雄视古今,一样的俯瞰百代,这样两个不世出的人物对谈起来,又该是怎样一幅激动人心的景象!千载以下,吾人不由遥想,两人悠然对坐,侃侃而谈,身外却早已是大雨瓢泼、飞沙走石。呜呼,倘能适逢其会,仰瞻其光,沾染其泽,即使被淋得全身尽湿,打得满头是包,咱也认了,咱也值了。
注1:
  见《暴风雨》第一幕第二场。
  普洛斯彼罗:……他们已经预备好一只腐朽的破船,帆篷、缆索、桅樯——什么都没有,就是老鼠一见也会自然而然地退缩开去。……
  
  注2:
  见世说新语。
  谢公(谢安)问子敬(王献之):「君书何如君家尊?」答曰:「固当不同。」公曰:「世人论殊不尔。」王曰:「世人那得知。」
  关于这个,爱伦坡也有类似的观点:世人并不都具备评断能力,更多的只是道听途说,所谓耳鉴而已。比如,一个白痴也可以认为莎士比亚是伟大的,而他之所以作这个评价,只不过是因为他那个智力比他高一些的邻居这样告诉他的。而那个邻居的这一见解,则来自于另一个智力比他更高的某人。由此追溯上去,一直可以追溯到几个天才,他们在山顶上面对面跪成一圈,仰望着峰巅上那个首创此一见解的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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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市中叹黄犬, 何如月下倾金罍?
  李斯篇
  第两百二十八部分
  (上)
  
  且说韩非入秦,秦国大臣们震慑于其赫赫大名,又知嬴政对其赏识有加,于是纷纷着力结交,以一识为幸。当斯时也,秦国独尊天下,而韩国在战国七雄中又最为弱小,应酬之际,秦国大臣们不免抱着大国心态,有意无意地轻慢韩非这个从韩国来的落魄公子。筵席之上,群臣轮番诘难韩非,欲羞辱之。然而,韩非之名,岂是浪得!口不少停,对群臣一一驳斥。到后来,筵席竟沦为韩非一人表演的舞台,纵论古今之变,君臣法术,群臣则只能侧耳而听,莫可应对。
  
  群臣本欲辱韩非,反自取辱,意不能平,为挽回秦国的体面,群臣又开始拿韩国的弱小来说事,以为秦国灭韩,只在反掌之间。韩非嗔目大怒,力陈存韩之利,言谈之时,虎视左右,似欲择人而噬。群臣知终不能以口舌折之,乃改容颜,生敬畏。
  
  嬴政作为韩非的忠实读者,自从读过《孤愤》、《五蠹》两篇之后,不由对韩非所著其余诸篇日夜思念。然而韩非乃是单车入秦,显然未曾将著作带在身边。嬴政于是命李斯搜罗。幸好,韩非的著作在韩国多有流传,很快,李斯便从韩相张让以及韩非门人处,征集得韩非著作三十余篇,一一呈于嬴政。嬴政读之,从心醉,到心惊,越发觉得韩非之才高见深,也越发觉得那场战争打得值。
  
  通览三十余篇毕,赢政喟然长叹道,人如韩非者,天下不可无一,不可有二。
  
  这是怎样的感慨!这又是怎样的赞美!
  
  居未久,嬴政再召韩非,示以其书,请以疑问。韩非见书大惊,他没有将书带来秦国,然而,嬴政终究还是得到了它们。韩非心中纷乱不堪,对于嬴政的疑问,也只是敷衍解答而已。其态度之消极,仿佛是在告诉嬴政:你可以得到我的人,但你绝对得不到我的心。
  
  嬴政又问以韩国之事,韩非皆推作不知。嬴政连碰两个软钉子,也不气恼,笑道,公子为韩宗室,义不能背故国,寡人也不便强求。公子来秦有日,百官多有交游,于秦当有所知所感,愿公子有以教寡人。
  
  韩非辞道,“臣乃韩国使节,焉敢与预大国内事。”嬴政固请不让。
  
  韩非心中交战。他的书大半已经落入嬴政手中,他对于嬴政的利用价值已经大大减小。如果他还想为韩国谋利的话,就必须放下身段,开始顺应嬴政,阳奉而阴图之。眼下,嬴政以秦国内政相问,这正给了他机会。关键是,他能抓住这样的机会吗?对他来说,他即将献给嬴政的计策,必须看起来完全是为了秦国着想,而实际上却又能起到削弱秦国的效果。要作到这点,难度不言而喻。然而,除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韩非计较已定,道,臣见识浅陋,虽有所欲言,只恐陛下不能用,反而罪臣也。
  
  嬴政笑道,公子但言无妨。
  
  韩非道,臣于秦知之甚浅。然以臣之见,有一人不可不杀。
  
  嬴政道,何人?
  
  韩非顿了一下,道,臣请杀郑国!
咸阳市中叹黄犬, 何如月下倾金罍?
  李斯篇
  第两百二十八部分
  (下)
  
  嬴政闻言大感意外。郑国?他可是你们韩国派来的间谍,疲秦之计嘛。就算你说要杀他,我也知道你们曾经是一伙的。虽然如此,嬴政还是耐心问道,为何要杀郑国?
  
  韩非道,郑国为间于秦,依律当诛,何须多问。
  
  嬴政笑道,公子有所不知。不杀郑国,使其戴罪立功,乃是寡人的意思。
  
  韩非面色不改,冷声道,人若有罪,则不可救。救罪人,法之所以败也。法败则国乱,望大王三思。
  
  嬴政道,诛杀郑国,不过一时之快,然有何益哉!寡人赦之,使续修关中水渠,为秦万世之利,非欲乱法令,以便从事而已。
  
  韩非叫道:陛下大谬也。嬴政脸色一变,从未有人胆敢这样对他当面指斥!韩非不待嬴政发作,已接着说道,陛下所谓便者,不便之便也;臣所谓杀郑国者,大便之便也。管仲有言,凡赦者,小利而大害,是以圣君不赦。陛下赦郑国,乃舍常法而从私意,于是秦人皆知,法有两适,而陛下私意为大。陛下私意行,则臣下皆自雕琢揣摩,以阿陛下之意,舍法而不顾也。于是法禁不能立,而治国之道废。
  
  嬴政道,寡人赦免郑国,一言既出,断无收回之理。出尔反尔,何以取信臣民?公子之议,恕寡人不能听。
  
  韩非愤慨言道,秦自商鞅以来,所以六世有胜于天下,法一而固也。有功者必赏,有罪者必诛。臣书中有言,主多能而不以法度为事者,可亡也。陛下其思之。
  
  韩非态度之激烈,让嬴政颇为惊讶。他注视着韩非因激动而潮红的脸庞,不免想到,眼前这人,我能读他的书,但愿也能读他的心。郑国的水渠尚未修完,无论如何也杀不得。韩非如此坚持要杀郑国,究竟是为了取信于我,还是意在让关中水渠半途而废,弱我大秦呢?“诚有功,虽疏贱必赏;诚有过,虽近爱必诛。” 的确是韩非在他书中一再强调的思想。可是,韩非的动机,真的只是坚守自己的学术立场这么简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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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市中叹黄犬, 何如月下倾金罍?
  李斯篇
  第两百二十九部分
  
  一时之间,殿内气氛甚是紧张,内侍们皆有畏惧之色,暗暗为韩非忧心。好你个韩非,亏你还是韩国公子,和我们的秦王说话,也不注意一下自己的态度!
  
  反观韩非,却连一点示弱和退让的意思也没有,他似乎觉得自己比嬴政更有资格生气。再观嬴政,他并没有生气,或者说,至少从表面上看,他对韩非的态度并不以为忤。对于郑国一事,嬴政知道一时半会也打发不了韩非,决定用一个“拖”字诀,不再纠缠,于是笑道,公子之言,容寡人细思之。秦政上下,当有比诛杀郑国更急迫之事务,愿公子言之。
  
  韩非道,“陛下不能用臣之言,臣多言又有何益?”嬴政再请。韩非乃道,“治国必先治吏。臣来咸阳,交游百官,所见所闻,窃为陛下危之。”
  
  嬴政面容一肃,道,公子何出此言?
  
  韩非道,当今秦国,宗室之臣太轻,异姓之臣太重,安得不危?
  
  嬴政道,昌平君、昌文君皆位居相国,宗室何轻之有?
  
  韩非冷笑道,昌平君、昌文君虽为相国,空有其名,却无其实。任益隆者负益重,位益高者责益深。陛下使昌平君、昌文君虚荷国宠,却不称其任,此非重宗室,实为辱宗室也。今秦之内事听于李斯,外事听于姚贾,军事听于尉缭,将则有桓齮、蒙武、王翦等,皆异姓之臣,而陛下孤立于上。宗室于陛下有骨肉之亲,陛下弃而不用,宠幸异姓,专以权,任以势,臣窃惑焉!
  
  说至此处,韩非忽怒形于色。他多年的积怨,在这一刻如火山爆发。他本为韩国宗室,却一直被韩国的异姓大臣压制,不能见用。无尽的等待,枯萎了他大好的年华,而愤怒和委屈,则长久地积压在他心底。他何尝愿意写《韩非子》一书!特穷愁而自遣也。当他说到秦国宗室所受的“不公正待遇”时,实际上却不知不觉地寄托进了自己的感情。韩非起身,又慷慨言道,权之所在,虽疏必重;势之所去,虽亲必轻。盖取齐者田族,非吕宗也;分晋者赵魏,非姬姓也。惟陛下察之!人臣太贵,必易其主。人臣之所以不弑其君者,党与未具也。
  
  韩非形近失控,不觉欺近嬴政之宝座,疾声力辨,加以说话时有结巴,更显其言辞迫切和神态激烈。韩非再道,唯宗室之臣,与陛下同根同祖,血脉相连,欲国之安,祈家之贵,存共其荣,没同其祸,岂得离陛下哉!是以尧之为教,先亲后疏,自近及远。今陛下疏宗室而亲异姓,亡在不远也。
  
  韩非咄咄相逼的气势,连嬴政也不免为之沮丧。然而,嬴政很快便清醒过来,开始冷静考虑韩非所提的建议。韩非毕竟不是本国人,对秦国这几年的政治斗争并不能尽知内情。近几年来,秦国先后度过了成峤、嫪毐、吕不韦这三场政坛危机,其官僚集团已经历过三次洗牌,到了现在,嬴政终于打造出了忠属于自己的官吏队伍,君臣和谐,目标一致——翦灭六国,统一天下。对于秦国政坛目前的格局,赢政并无不满。美国有句谚语:如果没坏就不要去修。(If it ain’t broken, don’t fix it)如果真如韩非所言,重用宗室,削弱异姓,则意味着全面的人事调整,其效果无异于一场地震。况且,从成峤谋反一事也可以看出,宗室并非如韩非所说的那般可以完全信任。而异姓中的人才,也远非宗室可比。
  
  总之,韩非所言,要么是存心想搅乱秦国局势,要么是他以己度人,站在宗室的立场,提出了一个对秦国并不实用的主张,因而不足采纳。嬴政于是道,幸受教。公子且退,容寡人思之。
  
  韩非告退。他并没有低估嬴政,他也知道,像这样重大的计策,不可能一说便成。但是至少,他已经在嬴政的心中播下了猜疑和不安的种子,总有一天,它们会发芽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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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市中叹黄犬, 何如月下倾金罍?
  李斯篇
  第两百三十部分
  
  且说韩非离去之后,嬴政回味着方才两人的对谈,越想越不是滋味。本来,他是把韩非当菩萨一般请来的,满心指望他传法济世,谁知韩非这个外来的和尚,却只顾着胡乱念经。胡乱念经不说,态度还如此蛮横,和他说起话来,如同长辈训斥小辈,又有如先生棒喝弟子,浑不将他秦王的尊贵放在眼里。
  
  嬴政心中抑郁,于是下令传李斯。李斯应诏入宫,见嬴政面色不悦,乃问其故。嬴政狠狠说道,好一个韩非,他竟把寡人当成韩王安了。
  
  嬴政将方才的情形叙说一遍,又道,昔有关龙逢、王子比干、随季梁、陈泄冶、楚申胥、伍子胥,此六人者,皆疾争强谏以胜其君。一言而不听,一事而不行,则陵其主以语,待之以其身。韩非,此六人之属也。如此臣者,纵先古圣王,亦不能忍之。
  
  李斯正酝酿着该如何接话,嬴政却又厉声问道,你可知道,最适合他韩非的位子是什么?
  
  李斯心中一咯噔。他的第一反应是,嬴政所指的莫非是廷尉的位子?韩非素以法术闻名,授以廷尉之位,的确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可是,如果韩非做了廷尉,占了他李斯的位子,那他李斯又该往何处安置呢?李斯转念再一想,不禁暗笑自己太过敏感。看嬴政现在的脸色,分明正在生着韩非的气,这一问的答案,想来绝对不会是什么好话。
  
  嬴政不待李斯回答,已是冷哼一声,拍了拍自己的宝座,道,最适合韩非的,是这个位子!
  
  嬴政一言即出,李斯陡然觉出一阵杀气。从韩非的书中,已经很容易让人感到他有意无意地时常以王者自居,再考虑到刚才他向嬴政进言时的压迫性和攻击性,几乎是在代嬴政拿主意,嬴政说出这样的话来,虽然过激,却也在情理之中。在嬴政看来,韩非并非一个可以做人臣的人。而如果嬴政对韩非一直抱着这样的观感,那韩非可就难逃性命之忧了。
  
  对君王来说,不足为人臣者,只能有一种解决之道——杀无赦。
  
  李斯小心说道,大王还请息怒。臣与韩非当年同受业于荀子门下,素知其为人。韩非招怒于大王,乃一时失状,然究其内心,实无不臣之想。
  
  嬴政意稍解,道,寡人先读其书,后闻其论,仿佛非同一人也。韩非献此二策,意在何为?
  
  嬴政此问,让李斯陷入尴尬之中。韩非啊韩非,嘴长在你身上,你自然可以想怎样说便怎样说。然而,你献的这两个计策,分明都是在和我对着干,而且事先连招呼也没打一个,可谓是突然发难。
  
  想当年,郑国一案,在秦国闹得沸沸扬扬,所谓“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是我李斯逆潮流而动,费尽心机,乃至赌上了自己的政治生命,百般营救,这才让嬴政回心转意,赦免郑国不死。而你韩非一来 ,就想拿郑国开刀,不是要割郑国的盲肠,而是要取郑国的性命!一旦这案被你翻了过来,那我李斯还有何威信可言?
  
  至于你韩非的第二个计策,主张重用宗室,削弱异姓,用心不可谓不冷峻刻毒。如果成真,那就不单单是我李斯个人利益受损的问题了。你这是对我的《谏逐客书》的反动,是企图否定秦国数百年来的立国之道,是想要嬴政开历史的倒车!
  
  韩非献策的动机,李斯自然也能猜出十之八九。他了解韩非,韩非是一个永远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人,雅言之,可以说是“吾道一以贯之”。通俗地讲,就是认准之事,必一根筋到底。韩非之所以献上这两条笨拙的计策,绝不是因为老糊涂了,其目的还是不外乎削弱秦国,为韩国的生存作悲壮的努力。
  
  如果李斯想对韩非落井下石的话,此刻无疑是一个最佳时机。然而,李斯并无意置韩非于死地。他之所以搜集韩非的著作,并蓄意让嬴政看到,正是希望能和韩非一道事秦,统一天下,共襄伟业。因此,尽管韩非今天的所作所为让他愤怒不已,李斯还是以为,韩非有资格得到第二次机会。不为别的,只因为:这世上只有一个韩非。
  
  李斯于是道,大王有用韩非之心,是以韩非一策不合,故尔动怒。而微臣以为,韩非其人,固然当用,然又不可急用。
  
  嬴政道,廷尉的意思是……
  
  李斯道,韩非为韩公子,人虽在秦,心不能忘故国。有韩一日,韩非终不忍背韩事秦。臣以为,必待灭韩之后,韩非断了故国之思,这才能为大王所用。
  
  嬴政沉吟未决,李斯再道,大王能容尉缭,自当也能容韩非。
  
  李斯的意思,嬴政自然是明白的。把韩非像尉缭那样供着,就算韩非出工不出活,对秦国也是意味着莫大的利益。嬴政心结既解,于是大笑道,寡人盛怒之下,不暇熟虑。还是廷尉老成持重,谋事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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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市中叹黄犬, 何如月下倾金罍?
  李斯篇
  第两百三十一部分
  
  且说韩非自入咸阳以来,名为韩使,实为秦囚。季节变换,日月消磨,就这样到了嬴政十四年。
  
  这一年,秦赵再度大战。和去年一样,秦国仍是主动进攻的一方。十万秦军,由大将桓齮率领,从上党出发,越过太行山,避开赵国防备严密的正面战场,奇袭作为邯郸东面门户的赤丽、宜安二城。
  
  消息传到邯郸,赵王迁大恐,急命李牧出师相救。
  
  李牧督帅五万边兵,行至漳水之畔的肥累城,便下令三军驻扎休整。赵王迁数度下诏催促,属下将士也是苦苦相谏,请求李牧继续前行,以救援赤丽、宜安。李牧不动如山,道,“秦师数百里突袭,其锋正锐,赤丽、宜安两城旦夕必下,不是说救便能救得的。秦师既下两城,必乘胜来取邯郸,取邯郸则必经肥累,经肥累则必先涉漳水。为今之计,惟有据守地利、蓄精养锐。待秦师渡漳水之时,我军以逸待劳,中间击之,必可大胜。秦师溃逃,我军从后掩杀,二城自可失而复得也。”众皆叹服。
  
  赤丽、宜安二城之所以能够顽强坚守,只因心中存着指望,以为救兵很快就将来临。等到听闻李牧在肥累停下,并不来救,于是斗志全丧,先后投降。桓齮攻克两城,志得意满,又见李牧不来相救,只是困守肥累,畏缩不前,成日纵情声色,以为李牧心怯,不免起了轻敌之心,于是乘累胜之威,挥师进发肥累,力求毕斯功于一役。正渡漳水之时,李牧伏兵四出,万箭齐发,火光冲天,秦军阵脚大乱,践踏而死者不知其数。
  
  秦军败亡,李牧一路追击,趁势收复赤丽、宜安两城,不在话下。桓齮退回上党,清点士卒,已是折杀过半。嬴政闻听军败,大怒,废桓齮为庶人。
  
  李牧凯旋而归,邯郸倾城而出,郊外相迎。在忍受了秦国多年的欺凌之后,赵国上下已是士气低落,斗志涣散。正因为此,李牧的这一场胜利便显得格外珍贵,格外及时。赵王迁亲执李牧之手,道:“将军真乃赵之白起也!”于是效仿当年秦昭王封赏白起,封李牧为武安君,食邑万户。
  
  李牧将士所经之处,无不欢声震天,激动的百姓们跪在道路两旁,泪流满面。为了这样一场胜利,赵国等待了太长太长的时间!
  
  在这种举国狂欢中,只有李牧还保持着足够的冷静。他知道,秦国这次虽然败了,但远没有伤筋动骨,秦军的铁骑,随时可以卷土重来,再度侵凌赵国的疆土。可以预见,日后的秦赵之战,只会更加惨烈。秦国有资本再输下去,而赵国却一战也输不起。赵国只要一战输了,很可能就意味着亡国!
  
  李牧虽然忧心,但肥累大捷毕竟是一次难得的对秦国的胜利,秦军不可战胜的神话终于被打破。这不仅对赵国有着重要意义,在某种程度上,也给六国打了一针强心剂,大大鼓舞了六国的士气。
  
  肥累大捷不久,燕、齐、魏、楚、韩五国纷纷遣使者来赵庆贺。李牧力劝赵王迁,借此机会促成六国结盟合纵,共同对抗秦国。然而,姚贾正好人在邯郸,闻讯前后奔走,对六国分而化之,使这场规划中的合纵迅速流产。
  
  随着燕、齐、魏、楚、韩五国使者的离开,姚贾也回到咸阳述职。姚贾出使四年,绝六国之谋,止六国之兵,成果显著。嬴政大悦,封姚贾为上卿,食邑千户。漂泊多年的姚贾,终于成了正式工,有了编制,更有了恒产。
  
  姚贾为秦国立下显赫功勋,其封赏虽然丰厚,却也能够让人服气。只有一个人,对此持有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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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市中叹黄犬, 何如月下倾金罍?
  李斯篇
  第两百三十二部分
  
  姚贾之重返咸阳,乃是近期秦国政坛的一桩盛事,朝中百官无论熟与不熟,纷纷登门道贺。这其中,只有韩非没去凑热闹,相反,他正准备弹劾姚贾来着。
  
  算起来,韩非和姚贾称得上是故交了。姚贾刚出道时,到韩国谋事,韩非对其才华颇为欣赏,因是着力结交。后来,姚贾入仕赵国,组织四国合纵,对抗秦国。这段同仇敌忾的日子,可谓是两人交情的蜜月期。然而,随着姚贾投奔秦国,与六国对立,两人随之决裂。韩非不能原谅姚贾的变节,更不能原谅姚贾破坏合纵,将他的祖国韩国送上绝路。
  
  要阻止秦国并吞韩国和其余五国,合纵是唯一的选择。
  
  只要扳倒姚贾,秦国的外交将因此倒退十年,六国合纵也将重新变为可能。
  
  于是,韩非往见嬴政,道,“臣闻大王封姚贾为上卿,窃以为过也。”
  
  嬴政道,“姚贾因功得赏,何过之有?”
  
  韩非道,“姚贾以珍珠重宝,南使荆、魏,北使燕、齐,出问三年,四国之交未必合也,而珍珠重宝尽于内。是贾以王之权、国之宝,外自交于诸侯,愿王察之。”
  
  韩非目前的身份,只是韩国使节而已,用今天的说法,他弹劾姚贾,其实是在干涉秦国内政。好在嬴政并不忌讳这些,只是道,说下去。
  
  韩非再道,“上卿者,国之显爵也,理当为朝野之望,百官楷模。然姚贾乃大梁监门子,尝盗于梁,臣于赵而逐。取世监门子,梁之大盗,赵之逐臣,与同知社稷之计,非所以激励群臣也。”
  
  俗话说,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很明显,嬴政不是阿家翁。既然韩非指名道姓来弹劾姚贾,他也不能硬装没听见,其中的是非曲直,他必须弄个明白,做一结论。嬴政于是召见姚贾,问道:“吾闻子以寡人财交于诸侯,有诸?”
  
  姚贾尚沉浸在加官晋爵的快乐之中,忽然遭到嬴政这么劈头一问,不由吓出一身冷汗,心知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然而,姚贾不愧是姚贾,在一阵肉眼不可察觉的慌乱之后,很快便镇静下来,他挺直腰板,朗声答道,“有之。”
  
  嬴政见姚贾痛快应承,却也颇出意外,冷冷说道,“子有何面目复见寡人?”
  
  姚贾道,“曾参孝其亲,天下愿以为子;子胥忠于君,天下愿以为臣;贞女工巧,天下愿以为妃。今贾忠王,而王不知也。贾不归四国,尚焉之?使贾不忠于君,四国之王尚焉用贾之身?桀听谗而诛其良将,纣闻谗而杀其忠臣,至身死国亡。今王听谗,则无忠臣矣。”
  
  听完姚贾的辩解,嬴政颜色大为和缓。韩非弹劾姚贾,无非归结为两点:一是姚贾假公济私,损秦利己。二是姚贾出身低贱,又有前科。为嬴政所警惕的,只是第一点而已。饶是如此,嬴政还是没有放过第二点,道,“子监门子,梁之大盗,赵之逐臣。”究其语气,却并不严厉,甚至有些调笑的成分在内。
  
  嬴政随口一问,姚贾可不敢也随口一答。他的出身及前科,是他的历史遗留问题,如果不能彻底解决,他便将始终背上这一沉重的包袱,时时被人拿来敲打讥讽。姚贾沉思片刻,道:“太公望齐之逐夫,朝歌之废屠,子良之逐臣,文王用之而王。管仲,其鄙人之贾人也,南阳之弊幽,鲁之免囚,桓公用之而伯。百里奚,虞之乞人,传卖以五羊之皮,穆公相之而朝西戎。文公用中山盗,而胜于城濮。此四士者,皆有诟丑,大诽于天下,明主用之,知其可与立功。使若卞随、务光、申屠狄,人主岂得其用哉?故明主不取其污,不听其非,察其为己用。故可以存社稷者,虽有外诽者不听;虽有高世之名,无咫尺之功者不赏。是以群臣莫敢以虚愿望于上。”
  
  姚贾一气说完,胸膛起伏,静望嬴政。嬴政下殿,扶起姚贾,大笑道:“子言甚是。寡人特试子而已。”
  
  姚贾暗舒一口长气,知道自己逃过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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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市中叹黄犬, 何如月下倾金罍?
  李斯篇
  第两百三十三部分
  (上)
  
  有人命中招谤,譬如韩愈,其诗云:“我生之辰,月宿南斗。”乃知韩愈磨蝎为身宫,故而平生多得谤誉。
  
  有人相中招谤。譬如欧阳修,年少时有高僧为他看相,说道:子耳白于面,名满天下;唇不著齿,无事得谤。后果其然。
  
  说到姚贾,似乎也和诽谤有缘。四年前在赵国,姚贾主持四国合纵,意气风发,却因为郭开在赵王面前进他的谗言,害得他被驱逐出境。这一次,姚贾成功出使四国,载誉而归,风尘未洗,却又无端遭谤。难道,他也是命中招谤,或者是相中招谤?
  
  姚贾可不这么想,他并不是一个宿命论者。他不认命,也不认相。他只知道,某个狗娘养的在背后摆了他一道,害得他几乎性命不保。
  
  姚贾步出咸阳宫,日正当午,热浪四溢,而他却在发抖。那是劫后余生的颤栗。嬴政已经被他说服,谗言已经破产,不会对他再构成任何威胁。按说这事也就过去了,但是不行,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他一定要找出那个长舌男,让他因为一时的口腔快感,付出长久的惨痛代价。
  
  姚贾是有理由愤懑的。他出使四国,表面上风光无限,其实是危机四伏。出入敌国宫殿,较量敌国君臣,明刀暗枪,时刻都要提防,唇枪舌剑,同样具有杀伤。一不小心,可能就会命丧他乡、魂兮归来。整整四年,每天都提着心,吊着胆。夜不安枕,早生华发,容易吗他?姚贾越想越不平衡,老子在外面提着脑袋、拼死拼活,你倒好,在咸阳安逸着,享乐着,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唧唧歪歪,指手划脚,居然还要置我于死地!我姚贾可是好惹得的!
  
  长舌男的身份很快得到确认,韩非是也。姚贾闻报一笑。怪不得,也只有韩非公子才会抛出血统论来,拿他姚贾贫贱的出身做文章。然而,韩非,你还是不了解秦国,秦国可不是你们韩国,在秦国这里,因功而赏、因罪而罚,不管波斯猫还是流浪猫,抓住老鼠才是贵族猫。
  
  姚贾又是一笑。既然是韩非,那这仇便容易报了。韩非刚到秦国不久,没什么根基,而且,他的身份又是韩国的使节,理论上是敌国的人。等着吧,韩非,你做初一,就休怪我做十五。
  
  然而,姚贾的笑容却突然凝固起来。要动韩非,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有一个人的脸色,不得不先看看。
  
  是的,要动韩非,他就必须先过了李斯这关。
咸阳市中叹黄犬, 何如月下倾金罍?
  李斯篇
  第两百三十三部分
  (下)
  
  这四年来,姚贾虽然远离咸阳,但对秦国的政坛生态却并不陌生。李斯官居廷尉,最得嬴政信任,朝中文武,也皆服膺,乃是秦国的不二权臣。而他姚贾,刚回咸阳,势单力孤,尉缭虽然和他有旧交,又是同乡,但老家伙从不管事,指望不上。实力相差如此悬殊,决定了他根本不可能和李斯对抗。
  
  李斯的能力,姚贾是领教过的,狠角色,不好弄。而李斯和韩非的关系,又是人所共知的亲密。因此,他能不能报仇成功,完全取决于李斯的态度。李斯如果铁了心要保韩非,那他也没辙。
  
  姚贾于是往见李斯,先感谢了一番李斯的知遇之恩,马上便将话题切到韩非身上。廷尉大人,你看,我这些年也不容易,侥幸不辱使命,没辜负了大王和你的重托。我自以为,功劳是没有的,但至少对秦王,对你,对秦国都还算交待得过去。可是,我这刚一回来,就有人对我冤枉陷害,要置我于死地,叫我以后工作还怎么开展?要是别人陷害我也就罢了,偏偏是韩非。要知道,韩非不过只是一个外来的使节,居然敢对我大秦大臣臧否诽谤,其用心险恶,不问可知。我今天来,就是想听听廷尉对此的高见。
  
  李斯自然明白,姚贾表面上是想请他来主持公道,其实是试探他的态度。李斯也挺为难。韩非这事确实不地道,你一个外来使节,对秦国朝政起什么哄,对了也不见你功,错了还授人以柄,何苦来哉!本来,关于你的安置问题,我和大王已经达成共识,你先安心在秦国养着,等韩国一灭,马上便可以重用你,让你施展平生抱负。你突然来这么一出,叫我怎么给你圆场?姚贾气势汹汹而来,显然没打算让步,定要和秋菊一样,讨个说法,方肯罢休。姚贾是我和嬴政煞费苦心才挖来的人才,是统一六国不可或缺的一枚重要棋子,四年来的工作表明,他没有辜负嬴政和我对他的期望与信任。对他的情绪,不可能不加以安抚。韩非啊韩非,只怪你捅的漏子太大,连我也遮盖不了。
  
  李斯却也不急着表态,反问道,以上卿之见,又当如何?
  
  姚贾道,物不得其平则鸣,人之于言也亦然。吾将见大王也。
  
  李斯再问道,韩非将作何区处?
  
  姚贾含糊答道,姚贾只是言所当言、言所欲言。一切决于大王。
  
  李斯沉吟不语。姚贾道,廷尉与韩非有旧,此乃人所共知。是以,姚贾不敢不先闻于廷尉而后动。国事不容私情,姚贾在此,静候廷尉之言。
  
  李斯碍于身份,确实也不便强为韩非出头,只能苦笑道,我复能何言,一切决于大王。
  
  姚贾心中暗喜,知道李斯已然默许,于是起身施礼道,多谢廷尉。姚贾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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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市中叹黄犬, 何如月下倾金罍?
  李斯篇
  第两百三十四部分
  
  且说姚贾要报韩非的一谮之仇,事先很是下过一番调查研究的功夫。韩非入秦以来的所作所为,无不知悉,这才面见嬴政,道,臣才短智薄,精力日衰,恐不堪为大王驱使,愿赐骸骨归封邑,终养天年。
  
  嬴政一惊。姚贾想撂担子了?四十岁就退休,太早了吧?这也不是姚贾一贯的风格啊。嬴政知道其中必有缘由,道,秦以天下为志,正用卿之时,亦卿用之时。翦灭六国,归一四海,乃万世不朽之盛事,卿宁无意乎?
  
  姚贾道,臣若再度出使,只身孤悬在外,而猜忌不绝于内,臣恐不得善终。不敢复行,请辞归。
  
  嬴政道,卿何出此言?
  
  姚贾道,臣之出使,数年不能归,朝中有人中伤于臣,而臣远在异国,不能辩白,将安所归?
  
  嬴政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寡人既已授卿外事,卿自可放心而行。
  
  姚贾道,如此则臣之幸也。臣自思,一旦臣见黜,得利者谁?东方诸国也。凡谗臣者,必为秦之害,而为四国利也。朝中有大臣如此,吾王不可不察。
  
  嬴政道,谮卿者,非朝中大臣,实韩非也。
  
  姚贾正等着嬴政主动“供”出韩非,于是顺势说道,韩非其人,臣素知之。韩非入秦以来,每与大臣辩论,无不力陈存韩,巧言惑众,乱人视听。韩非先请杀郑国,再请用宗室,前后两策,皆包藏祸心,意在乱秦。大王明见高远,不为所动,而也竟不加罪。韩非不知自省,再谗臣以售其奸。事可一可二,不可三。韩非志在弱秦存韩,明也。
  
  嬴政沉吟不语。姚贾再道,“韩非,韩之诸公子也。今王欲并诸侯,非终为韩不为秦,此人之常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归之,此自遗患也,不如以过法诛之。”
  
  对于韩非,嬴政本来抱有极高的期望,打算在灭亡韩国之后,特加重用。然而,回想起韩非入秦以来的表现,嬴政不得不承认姚贾所言确有道理。如今看来,助秦国开疆辟土、统一天下,固非韩非所长,同样也非韩非所愿。
  
  然而,真要诛杀韩非,嬴政还是下不了决心。姚贾必欲置韩非于死地,再道,“韩非上不臣于吾王,下有间于大臣,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昔日太公诛华士,孔子戮少正卯,以其负才乱群惑众也。今不诛韩非,无以清洁王道,安定群臣。”
  
  嬴政叹道,韩非名动于世,不可不慎。如卿所言,韩非志在弱秦存韩,终究只是猜度而已,骤加极刑,恐不能服天下。
  
  姚贾道,此有何难?韩非之奸,一下吏便知。
  
  嬴政点点头,轻轻说道,可。
  
  关于韩非以后的遭遇,《史记》只用了短短的四个字:“下吏治非”。然而,一个小小的“治”字,其背后的痛苦和血腥,除了当事人之外,又有几人能真的体会?
  
  人或多或少都犯有罪孽。释氏之忏悔,道家之首过,基督教之告解,都是让人自愿说出自己的罪孽来。而监狱则是以暴力刑罚等强制手段,让人被迫承认罪孽。
  
  韩非被关押在云阳狱中。狱吏们接到的命令是,治韩非,以俱得其弱秦存韩之情实。既然如此,那量刑就没个固定标准了。于是乎,韩非的命运,或者干脆说,韩非的性命,便完全操于那些狱吏的手中。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秦法历来酷烈无情,执法的狱吏更是虎狼之性。监狱原本是执行法律的地方,却往往又是法律最为不到的地方。对狱吏来说,上有毫发之意,下有邱山之取,持鸡毛为令箭,改小罚用大刑,固是常事。以嫪毐之贵,入狱数日,便已被狱吏拷打得不成人形,可为一证。
  
  汉承秦制,汉开国功臣周勃,封绛侯,位至丞相,功高当世,尊贵无二。一旦下狱,为狱吏侵辱,也几乎性命不保。汉文帝使使持节前往赦之,这才能够救他出来。居然要皇帝派人持节才能搭救,可见监狱几为一独立王国,进来容易,出去却难上加难。周勃出狱之后,也不得不感叹道,“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
  
  高墙之内,暗室之中,韩非承受着肉体的折磨和侮辱,感受着法律的威力和疼痛。此时此刻,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想起商鞅,那个和他一样著名的法家代表人物。
  
  当年,商鞅被诬告谋反,逃亡至关下,想寄住客舍躲避一晚。客舍老板不认识商鞅,只知道眼前这人来路不明,于是拒绝了他,道:“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之。”商鞅躲避不成,喟然叹道:“嗟乎,为法之敝,一至此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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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篇
  第两百三十五部分
  (上)
  
  李斯听闻韩非被打入大牢,不禁惊骇失色。他以为嬴政只会象征性地处罚一下韩非,消消姚贾的气,谁知道,后果竟会如此严重。
  
  李斯惊骇之余,却又狐疑不安。他身为廷尉,主掌刑辟,而韩非入狱这么大的事,居然没有经过他,就直接定了。可见,必定是嬴政绕过了他这个廷尉,直接拍的板,下令抓的人。而他如果知趣的话,最好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看见。
  
  李斯却并不甘心就此罢休。他位居九卿之首,囚禁韩非乃是在他管辖范围之内。就算嬴政碍于他和韩非的特殊关系,不想让他难为,这才代为决定,可至少也该在事先给他通个气呀。嬴政撇开廷尉,独断专行,让李斯觉得受了侮辱,没有得到应有的信任。再则,韩非是他引荐给嬴政的,韩非落到如今的下场,在某种程度上,他也觉得自己对此负有责任。
  
  李斯于是入狱探望韩非。韩非刚用刑完毕,衣不蔽体,鲜血淋漓,软软地耷拉在墙角,处于昏迷状态,何曾还有半点风流俊雅的贵公子模样?李斯睹此惨状,黯然涕下,对狱吏一通训斥,道,为何用如此重刑?
  
  狱卒见到主管领导,自然卑躬屈膝,不敢还嘴,只是道,大王有命,不敢不重。
  
  狱吏拿嬴政当挡箭牌,倒也叫李斯不好发作。李斯哼了一声,道,可暂缓用刑。等我见过大王,再作理会。
  
  韩非醒转,见是李斯,勉强一笑,道,子不弃我。
  
  李斯道,我将见大王,必救韩兄出此。
  
  韩非道,大王忌我者,为我存韩之故也。我欲作书,剖明心迹,上亡韩并天下之道,愿子代为我传书于大王。
  
  李斯心中郁苦,却又无法宣讲。韩非啊韩非,你对你的文章永远是那么自信,可如今的形势,恐怕不是一封书信就可以简单化解的。这一次,固然是出于姚贾的激将,但也看得出来,嬴政已对你动了真怒。圣经云:不可试探你的神。嬴政作为高高在上的秦王,也绝不可轻易试探。可是你却一直抱着侥幸心理,连着三个计策,都是表面为秦国着想,其实却在为韩国谋利。你这是在试探嬴政,考验他的忍耐能力!现在看来,嬴政是不打算再忍你下去了。而嬴政这样的人,一旦对你有了定论,想要再扭转他的看法,何其难也。
  
  上书自陈乃是韩非的希望所在,却也不能让他不写。李斯于是应允下来,命人为韩非更衣敷药,上酒传菜。韩非饮食一通,气力渐足,提笔作书。伤口的血,时而滴在竹简之上,有如夺目的梅花,盛开于一片墨色之中。
  
  此情此景,让李斯回忆起自己写《谏逐客书》时的场景。不同的是,当时的他,有妻儿陪在身边,再大的雪,再冷的风,再渺茫的未来,也不能阻挡他的幸福。可是,韩非的幸福是什么呢?
  
  良久之后,韩非写完最后一个字,掷笔于地,得意地一笑,道,大王见此书,当知我心。子为我传之,则我无复性命之忧也。
  
  李斯接书在手,临去之时,命狱吏善待韩非,不可再滥用刑罚。狱吏自然不敢马虎,点头不迭。
  
  韩非目送李斯离去,疲惫地闭上双眼。他又怎会想到,他方才的上书,竟是他的绝笔之作。
  
  韩非此书,日后被冠以《初见秦》之名(注),传于后世。
  
  
  注:《初见秦》全文:
  
  臣闻:“不知而言,不智;知而不言,不忠。”为人臣不忠,当死;言而不 当,亦当死。虽然,臣愿悉言所闻,唯大王裁其罪。
    臣闻:天下阴燕阳魏,连荆固齐,收韩而成从,将西面以与强秦为难。臣窃 笑之!世有三亡,而天下得之,其此之谓乎!臣闻之曰:“以乱攻治者亡,以邪 攻正者亡,以逆攻顺者亡。”今天下之府库不盈,囷仓空虚,悉其士民,张军数 十百万,其顿首戴羽为将军,断死于前不至千人,皆以言死。白刃在前,斧锧在 后,而却走不能死也。非其士民不能死也,上不能故也。言赏则不与,言罚则不 行,赏罚不信,故士民不死也。今秦出号令而行赏罚,有功无功相事也。出其父 母怀衽之中,生未尝见寇耳。闻战,顿足徒裼,犯白刃,蹈炉炭,断死于前者皆 是也。夫断死与断生者不同,而民为之者,是贵奋死也。夫一人奋死可以对十, 十可以对百,百可以对千,千可以对万,万可以克天下矣。今秦地折长补短,方 数千里,名师数十百万。秦之号令赏罚,地形利害,天下莫若也。以此与天下, 天下不足兼而有也。是故秦战未尝不克,攻未尝不取,所当未尝不破,开地数千 里,此其大功也。然而兵甲顿,士民病,蓄积索,田畴荒,囷仓虚,四邻诸候不 服,霸王之名不成。此无异故,其谋臣皆不尽其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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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篇
  第两百三十五部分
  (下)
  
  臣敢言之:往者齐南破荆,东破宋,西服秦,北破燕,中使韩、魏,土地广 而兵强,战克攻取,诏令天下。齐之清济蜀河,足以为限;长城巨防,足以为塞。 齐,五战之国也,一战不克而无齐。由此观之,夫战者,万乘之存亡也。且臣闻 之曰:“削株无遗根,无与祸邻,祸乃不存。”秦与荆人战,大破荆,袭郢,取 洞庭、五湖、江南。荆王君臣亡走,东服于陈。当此时也,随荆以兵,则荆可举; 荆可举,则其民足贪也,地足利也,东以弱齐、燕,中以凌三晋。然则是一举而 霸王之名可成也,四邻诸候可朝也;而谋臣不为,引军而退,复与荆人为和。令 型人得收亡国,聚散民,立社稷主,置宗庙;令率天下西面以与秦为难。此固以 失霸王之道一矣。天下又比周而军华下,大王以诏破之,兵至梁郭下。围梁数旬, 则梁可拔;拔梁,则魏可举;举魏,则荆、赵之意绝;荆、赵之意绝,则赵危; 赵危而荆狐疑;东以弱齐、燕,中以凌三晋。然则是一举而霸王之名可成也,四 邻诸候可朝也;而谋臣不为,引军而退,复与魏氏为和。令魏氏反收亡国,聚散 民,立社稷主,置宗庙;令率天下西面以与秦为难。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二矣。前 者穰候之治秦也,用一国之兵而欲以成两国之功,是故兵终身暴露于外,士民疲 病于内,霸王之名不成。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三矣。
  
   赵氏,中央之国也,难民所居也,其民轻而难用也。号令不治,赏罚不信, 地形不便,下不能尽其民力。彼固亡国之形也,而不忧民萌,悉其士民军于长平 之下,以争韩上党。大王以诏破之,拔武安。当是时也,赵氏上下不相亲也,贵 贱不相信也。然则邯郸不守。拔邯郸,筦山东河间,引军而去,西攻修武,逾是 羊肠,降上党。代四十六县,上党七十县,不用一领甲,不苦一士民,此皆秦有 也。代、上党不战而毕为秦矣,东阳、河外不战而毕反为齐矣,中山、呼沲以北 不战而毕为燕矣。然则是赵举,赵举则韩亡,韩亡则荆,魏不能独立,荆、魏不 能独立,则是一举而坏韩蠹魏拔荆,东以弱齐弱燕,决白马之口以沃魏氏,是一 举而三晋亡,从者败也。大王垂拱以须之,天下编随而服矣。霸王之名成。而谋 臣不为,引军而退,复与赵氏为和。夫以大王之明,秦兵之强,弃霸王之业,地 曾不可得,乃取欺于亡国,是谋臣之拙也。且夫赵当亡而不亡,秦当霸而不霸, 天下固以量秦之谋臣一矣。乃复悉士卒以攻邯郸,不能拔也,弃甲兵弩,战竦而 却,天下固已量秦力二矣。军乃引而退复,并于李下,大王又并军而至,与战不 能克之也,又不能反,军罢而去,天下固量秦力三矣。内者量吾谋臣,外者极吾 兵力。由是观之,臣以为天下之从,几不难矣。内者,吾甲兵顿,士民病,蓄积 索,田畴荒,囷仓虚。外者,天下皆比意甚固。愿大王有以虑之也。
  
   且臣闻之曰:“战战栗栗,日慎一日,苟慎其道,天下可有。”何以知其然 也?昔者纣为天子,将率天下甲兵百万,左饮于淇溪,右饮于洹裕,淇水竭而洹 水不流,以与周武王为难。武王将素甲三千,战一日,而破纣之国,禽其身,据 其地而有其民,天下莫伤。知伯率三国之众以攻赵襄主于晋阳,决水而灌之三月, 城且拔矣,襄主钻龟筮占兆,以视利害,何国可降。乃使其臣张孟谈,于是乃潜 行而出,反知伯之约,得两国之众,以攻知伯,禽其身,以复襄主之初。今秦地 折长补短,方数千里,名师数十百万。秦国之号令赏罚,地形利害,天下莫如也。 以此与天下,天下可兼而有也。臣昧死愿望见大王,言所以破天下之从,举赵、 亡韩,臣荆、魏,亲齐、燕,以成霸王之名,朝四邻诸候之道。大王诚听其说, 一举而天下之从不破,赵不举,韩不亡,荆、魏不臣,齐、燕不亲,霸王之名不 成,四邻诸候不朝,大王斩臣以徇国,以为王谋不忠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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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帖心情 Post By:2007/7/9 9:42:14 [只看该作者]

咸阳市中叹黄犬, 何如月下倾金罍?
  李斯篇
  第两百三十六部分
  
  李斯作为《初见秦》的第一个读者,看完只是摇头叹息。韩非水平应该不止如此吧?就凭这封书信,想要改变嬴政的决定,恐怕够戗。况且,就算过了嬴政这关,还有姚贾那关,怕是难得过去。
  
  尽管对韩非之书不甚满意,李斯还是决定尊重作者,不改一字,将书原貌呈现给了嬴政。嬴政略读一遍,没有立即发表评论,而是将书付与姚贾,先征求姚贾的意见。
  
  姚贾一目十行,迅速看罢,然后将书抛于案头,冷笑不语。
  
  嬴政惊讶道,这就看完了?
  
  姚贾道,通篇皆是老生常谈,了无新意。一扫即知,何必细细品读?
  
  嬴政道,既如此,卿试论之。
  
  姚贾虽然只是快速扫了几眼,却已经抓准了《初见秦》一书的要害,于是加以批评,先后来了三个质问:
  
  韩非引经据典,谈古论今,只为证明一件事——秦国之所以还没有称霸于天下,全怪秦国的谋臣不尽其忠。言外之意,是说他韩非可以为秦尽忠了?
  
  当年,秦与荆人为和、与魏氏为和、与赵氏为和,并非不愿一举灭亡之,而是势在不能。六国尚强,秦力有未逮,形势不允许。韩非号称才高当世,不应不知此节。当年谋臣,皆已作古,而韩非厚诬诸公于地下,意在何为?
  
  再说韩非自以为高于别人的地方,是自诩可以让吾秦“一举而霸王之名可成,四邻诸侯可朝也”。然而,我大秦的目标难道仅仅是这样吗?
  
  姚贾停顿片刻,留给嬴政一点思考时间,然后,姚贾对自己的三个质问逐一作了回答:
  
  韩非为韩之公子,一意存韩,以秦为敌,其先后三策,皆是明证。何以数日之间,韩非的态度转变竟会如此之大,愿意开始为秦国尽忠了呢?改口如此轻易,不免让人生疑。以臣之见,乃是韩非入狱之后,自知必死,他一死则韩国必亡。是以才不惜出此苟且之策,诈称愿为我秦尽忠,先求活命,然后再相机而行,徐为韩国谋利。愿吾王明察。
  
  韩非厚诬诸公于地下,意在借古讽今,矛头直指如今朝中的用事大臣。此乃挑拨是非、无风起浪,意在使我君臣猜忌,上下异心。愿吾王明察。
  
  至于我大秦的目标,绝非“一举而霸王之名可成,四邻诸侯可朝也”。这句话,放在十年前说,也许还勉强合适,可在今天还说这样的话,就不免见识短浅、招人耻笑了。臣主外交,于天下大势深有所知。今日之世,非商周之世,也非春秋之世,而是战国之世。这个时代,是一个winner take all的时代。七雄纷争,最终只能有一国独存。而独存之国,必我秦也。大王不是要成为霸主,而是要成为君临天下的天子。秦国也不是要称霸天下,而是要一统天下!
  
  姚贾之批驳,情绪激昂,声如金石。嬴政大悦,称善不已,又道,韩非书末有云,愿望见寡人,当面陈词,言所以破天下之从,举赵、 亡韩,臣荆、魏,亲齐、燕,以成霸王之名,朝四邻诸侯之道。寡人欲见之,且听他有何说辞。
  
  如果让韩非见到嬴政,保不准嬴政一念之仁,放韩非死里逃生。姚贾可不想冒这个险,于是道,韩非在书的最后,的确言而不尽,故做悬念,激人好奇。然而,如此套路,只是游说之士的惯用伎俩,不值一哂。再则言之,韩非留下的悬念,根本就不能成其为悬念。韩非对天下的认识,还是停留在春秋五霸的时代,不悟四海归一、定于一尊乃是大势所趋,非人力所可阻挡。韩非不能知天下之势,何以献取天下之策?纵能蒙大王召见,其言又何足可听?
  
  姚贾这一番话,破灭了韩非最后的一线生机。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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