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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心雕龍》劉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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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龍》劉勰  发帖心情 Post By:2006/4/22 19:37:20 [只看该作者]

http://www.cc.nctu.edu.tw/~lccpan/newpage217.htm
劉勰《文心雕龍》共50篇,包括總論、文体論、創作論、批評論4個主要部分。
總論5篇,論「文之樞紐」,是全書理論的基礎。文体論20篇,每篇分論一种或兩三种文体
,對主要文体都作到「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
創作論19篇,分論創作過程、作家個性風格、文質關系、寫作技巧、文辭聲律等問題。
批評論5篇,從不同角度對過去時代的文風、作家的成就提出批評,并對批評方法作了專門探討。
最后一篇《序志》說明自己的創作目的和全書的部署意圖。
這部著作雖然分為四方面,但其理論觀點首尾一貫,各部分之間又互相照應。
正如作者《附會篇》中所說:「眾理雖繁,而無倒置之乖;群言雖多,而無棼絲之亂。」
	
	
建檔者附言:
凡以二字合併所造之新字,蓋以{ }號括之。如{益鳥}是。
==========================================================================
【原道第一】(頁一)
  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並生者何哉?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
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地理之形。此蓋道之文也。仰觀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
位,故兩儀既生矣。惟人參之,性靈所鍾,是謂三才,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心
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傍〕(旁)及萬品,動植皆文:龍鳳以藻繪
呈瑞,虎豹
以炳蔚凝姿;雲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夫豈外飾,蓋自
然耳。至於林籟結響,調如竽瑟;泉石激韻,和若球鍠。故形立則文生矣。夫以無識
之物,鬱然有彩,有心之器,其無文歟?
  人文之元,肇自太極,幽讚神明,易象惟先。庖犧畫其始,仲尼翼其終。而乾坤
兩位,獨制文言。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若乃河圖孕乎八卦,洛書韞乎九疇,玉版
金鏤之實,丹文綠牒之華,誰其尸之,亦神理而已。
  自鳥跡代繩,文字始炳。炎皞遺事,紀在三墳,而年世渺邈,聲采靡追。唐虞文
章,則煥乎始盛。元首載歌,既發吟詠之志;益稷陳謨,亦垂敷奏之風。夏后氏興,
業峻鴻績,九序惟歌,勳德彌縟。逮及商周,文勝其質,雅頌所被,英華日新。文王
患憂,繇辭炳曜,符采複隱,精義堅深。重以公旦多材,振其徽烈,制詩緝頌,斧藻
群言。至夫子繼聖,獨秀前哲,鎔鈞六經,必金聲而玉振;雕琢情性,組織辭令,木
鐸起而千里應,席珍流而萬世響,寫天地之輝光,曉生民之耳目矣。
  爰自風姓,暨於孔氏,玄聖創典,素王述訓: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設教
,取象乎河洛,問數乎蓍龜,觀天文以極變,察人文以成化;然後能經緯區宇,彌綸
彝憲,發揮事業,彪炳辭義。故知道沿聖以垂文,聖因文而明道,旁通而無滯,日用
而不匱。易曰:「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辭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
  贊曰:道心惟微,神理設教。光采玄聖,炳耀仁孝。龍圖獻體,龜書呈貌。天文
斯觀,民胥以傚。
【徵聖第二】(頁一七)
  夫作者曰聖,述者曰明,陶鑄性情,功在上哲,夫子文章,可得而聞,則聖人之
情,見乎文辭矣。先王聖化,布在方冊;夫子風采,溢於格言。是以遠稱唐世,則煥
乎為盛;近褒周代,則郁哉可從。此政化貴文之徵也。鄭伯入陳,以文辭為功;宋置
折俎,以多文舉禮。此事蹟貴文之徵也。褒美子產,則云「言以足志,文以足言」;
泛論君子,則云「情欲信,辭欲巧」。此修身貴文之徵也。然則志足而言文,情信而
辭巧,乃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矣。
  夫鑒周日月,妙極幾神,文成規矩,思合符契;或簡言以達旨,或博文以該情,
或明理以立體,或隱義以藏用。故春秋一字以褒貶,喪服舉輕以包重,此簡言以達旨
也。邠詩聯章以積句,儒行縟說以繁辭,此博文以該情也。書契斷決以象夬,文章昭
{日折}以象離,此明理以立體也。四象精義以曲隱,五例微辭以婉晦,此隱義以藏
用也。故知繁略殊形,隱顯異術,抑引隨時,變通「適會」,徵之周孔,則文有師矣

  是以〔子政〕論文必徵於聖,〔稚圭勸學〕(竊聖)必宗於經。易稱「辨物正言
,斷辭則備」;書云「辭尚體調,弗惟好異」。故知正言所以立辯,體要所以成辭;
辭成無好異之尤,辯立有斷辭之〔義〕(美)。雖精義曲隱,無傷其正言,微辭婉晦
,不害其體要。體要與微辭偕通,正言共精義並用;聖人之文章,亦可見也。顏闔以
為仲尼飾羽而畫,徒事華辭。雖欲訾聖,弗可得已。然則聖文之雅麗,固銜華而佩實
者也。天道難聞,猶或鑽仰;文章可見,胡寧勿思。若徵聖立言,則文其庶矣。
  贊曰:妙極生知,睿哲惟宰。精理為文,秀氣成采。鑒懸日月,辭富山海。百齡
影徂,千載心在。
【宗經第三】(頁三一)
  三極彝訓,其書言經。經也者,恒久之道,不刊之鴻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
參物序,制人紀,洞性靈之奧區,極文章之骨髓者也。皇世三墳,帝代五典,重以八
索,申以九丘,歲歷綿曖,條流紛糅。自夫子刪述,而大寶咸耀。於是易張十翼,書
標七觀,詩列四始,禮正五經,春秋五例,義既極乎性情,辭亦匠於文理,故能開學
養正,昭明有融。然而道心惟微,聖謨卓絕,牆宇重峻,而吐納自深。譬萬鈞之洪鐘
,無錚錚之細響矣。  
  夫易惟談天,入神致用。故繫稱旨遠辭文,言中事隱;韋編三絕,固哲人之驪淵
也。書實記言,而訓詁茫昧,通乎爾雅,則文意曉然。故子夏歎書,昭昭若日月之明
,離離如星辰之行,言昭灼也。詩主言志,詁訓同書,摛風裁興,藻辭譎喻,溫柔在
誦,故最附深衷矣。禮以立體,據事制範,章條纖曲,執而後顯,採掇〔生〕(片)
言,莫非寶也。春秋辨理,一字見義,五石六{益鳥},以詳〔略〕(備)成文;雉
門兩觀,以先後顯旨:其婉章志晦,諒以邃矣。尚書則覽文如詭,而尋理即暢;春秋
則觀辭立曉,而訪義方隱:此聖〔人〕(文)之殊致,表裏之異體者也。
  至根柢槃深,枝葉峻茂,辭約而旨豐,事近而喻遠;是以往者雖舊,餘味日新,
後進追取而非晚,前修〔文〕(運)用而未先,可謂太山遍雨,河潤千里者也。
  故論說辭序,則易統其首;詔策章奏,則書發其源;賦頌歌讚,則詩立其本;銘
誄箴祝,則禮總其端;紀傳〔銘〕(盟)檄,則春秋為根:並窮高以樹表,極遠以啟
疆,所以百家騰躍,終入環內者也。若稟經以製式,酌雅以富言,是〔仰〕(即)山
而鑄銅,煮海而為鹽也。故文能宗經,體有六義:一則情深而不詭,二則風清而不雜
,三則事信而不誕,四則義直而不回,五則體約而不蕪,六則文麗而不淫。揚子比雕
玉以作器,謂五經之含文也。夫文以行立,行以文傳,四教所先,符采相濟,〔濟〕
(邁)德樹聲,莫不師聖;而建言修辭,鮮克宗經。是以楚豔漢侈,流弊不還,正末
歸本,不其懿歟!
  贊曰:三極彝〔道〕(訓),〔訓〕(道)深稽古。致化〔歸〕(惟)一,分教
斯五。性靈鎔匠,文章奧府。淵哉鑠乎,群言之祖。
【正緯第四】(頁四九)
  夫神道闡幽,天命微顯,馬龍出而大易興,神龜見而洪範耀。故繫辭稱「河出圖
,洛出書,聖人則之」,斯之謂也。但世敻文隱,好生矯誕,真雖存矣,偽亦憑焉。
  夫六經彪炳,而緯候稠疊;孝論昭晰,而鉤讖葳蕤。按經驗緯,其偽有四:蓋緯
之成經,其猶織綜,絲麻不雜,布帛乃成;今經正緯奇,倍摘千里,其偽一矣。經顯
,聖訓也;緯隱,神教也。聖訓宜廣,神教宜約;而今緯多於經,神理更繁,其偽二
矣。偶命自天,乃稱符讖,而八十一篇皆託於孔子;則是堯造綠圖,昌制丹書,其偽
三矣。商周以前,圖籙頻見,春秋之末,群經方備;先緯後經,體乖織綜,其偽四矣
。偽既倍摘,則義異自明,經足訓矣,緯何豫焉?
  原夫圖籙之見,乃昊天休命,事以瑞聖,義非配經。故河不出圖,夫子有歎,如
或可造,無勞喟然。昔康王河圖,陳於東序;故知前世符命,歷代寶傳,仲尼所撰,
序錄而已。於是伎數之士,附以詭術,或說陰陽,或序災異,若鳥鳴似語,蟲葉成字
,篇條滋蔓,必假孔氏;通儒討覈,謂起哀平,東序秘寶,朱紫亂矣。至於光武之世
,篤信斯術。風化所靡,學者比肩,沛獻集緯以通經,曹褒撰讖以定禮,乖道謬典,
亦已甚矣。是以桓譚疾其虛偽,尹敏戲其〔深瑕〕(浮假),張衡發其僻謬,荀悅明
其詭誕:四賢博練,論之精矣。
  若乃羲農軒皞之源,山瀆鍾律之要,白魚赤烏之符,黃金紫玉之瑞,事豐奇偉,
辭富膏腴,無益經典而有助文章。是以後來辭人,採摭英華。平子恐其迷學,奏令禁
絕;仲豫惜其雜真,未許煨燔。前代配經,故詳論焉。
  贊曰:榮河溫洛,是孕圖緯。神寶藏用,理隱文貴。世歷二漢,朱紫騰沸。芟夷
譎詭,〔糅〕(採)其雕蔚。
【辨騷第五】(頁六三)
  自風雅寢聲,莫或抽緒,奇文鬱起,其離騷哉!固已軒翥詩人之後,奮飛辭家之
前,豈去聖之未遠,而楚人之多才乎!昔漢武愛騷,而淮南作傳,以為「國風好色而
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蟬蛻穢濁之中,浮游塵埃之外,{
白爵}然涅而不緇,雖與日月爭光可也。班固以為露才揚己,忿懟沉江;羿澆二姚,
與左氏不合;崑崙懸圃,非經義所載;然其文辭雅麗,為詞賦之宗,雖非明哲,可謂
妙才。王逸以為詩人提耳,屈原婉順,離騷之文,依經立義;駟虯乘〔翳〕(鷖),
則時乘六龍,崑崙流沙,則禹貢敷土。名儒辭賦,莫不擬其儀表。所謂金相玉質,百
世無匹者也。及漢宣嗟歎,以為皆合經術,揚雄諷味,亦言體同詩雅。四家舉以方經
,而孟堅謂不合傳,褒貶任聲,抑揚過實,可謂鑒而弗精,玩而未覈者也。
  將覈其論,必徵言焉。故其陳堯舜之耿介,稱〔湯武〕禹湯之祇敬,典誥之體也
;譏桀紂之猖披,傷羿澆之顛隕,規諷之旨也;虯龍以喻君子,雲霓以譬讒邪,比興
之義也;每一顧而掩涕,歎君門之九重,忠怨之辭也:觀茲四事,同於風雅者也。至
於託雲龍,說迂怪,豐隆求宓妃,鴆鳥媒{女戎}女,詭異之辭也;康回傾地,夷羿
彈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譎怪之談也;依彭咸之遺則,從子胥以自適,狷狹之志
也;士女雜坐,亂而不分,指以為樂,娛酒不廢,沉湎日夜,舉以為歡,荒淫之意也
:摘此四事,異乎經典者也。故論其典誥則如彼,語其夸誕則如此。固之楚辭者,體
〔慢〕(憲)於三代,而風〔雅〕(雜)於戰國,乃雅頌之博徒,而詞賦之英傑也。
觀其骨鯁所樹,肌膚所附,雖取鎔經意,亦自鑄偉辭。故騷經九章,朗麗以哀志;九
歌九辯,綺靡以傷情;遠遊天,瑰詭而〔惠〕(慧)巧;招魂〔招隱〕(大招),耀
豔而深華;卜居標放言之致,漁父寄獨往之才。故能氣往轢古,辭來切今,驚采絕豔
,難與並能矣。
  自九懷以下,遽躡其跡,而屈宋逸步,莫之能追。故其敘情怨,則鬱伊而易感;
述離居,則愴怏而難懷;論山水,則循聲而得貌;言節候,披文而見時。是以枚賈追
風以入麗,馬揚沿波而得奇,其衣被詞人,非一代也。故才高者菀其鴻裁,中巧者獵
其豔辭,吟諷者銜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若能憑軾以倚雅頌,懸轡以馭楚篇,酌
奇而不失〔真〕(貞),翫華而不墜其實;則顧盼可以驅辭力,咳唾可以窮文致,亦
不復乞靈於長卿,假寵於子淵矣。
  贊曰:不有屈原,豈見離騷?驚才風逸,壯志煙高。山川無極,情理實勞。金相
玉式,豔溢錙毫。
【明詩第六】(頁八三)
  大舜云:「詩言志,歌永言。」聖謨所析,義已明矣。是以在心為志,發言為詩
,舒文載實,其在茲乎?詩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義歸無邪,持之為訓,
有符焉爾。
  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昔葛天〔氏〕樂辭〔云〕,玄鳥在
曲;黃帝雲門,理不空〔綺〕(弦)。至堯有大唐之歌,舜造南風之詩,觀其二文,
辭達而已。及大禹成功,九序惟歌;太康敗德,五子咸怨:順美匡惡,其來久矣。自
商暨周,雅頌圓備,四始彪炳,六義環深。子夏監絢素之章,子貢悟琢磨之句,故商
賜二子,可與言詩。自王澤殄竭,風人輟采;春秋觀志,諷誦舊章,酬酢以為賓榮,
吐納而成身文。逮楚國諷怨,則離騷為刺。秦皇滅典,亦造仙詩。
  漢初四言,韋孟首唱,匡諫之義,繼軌周人。孝武愛文,柏梁列韻,嚴馬之徒,
屬辭無方。至成帝品錄,三百餘篇,朝章國采,亦云周備;而辭人遺翰,莫見五言,
所以李陵班婕妤見疑於後代也。按召南行露,始肇半章;孺子滄浪,亦有全曲;暇豫
優歌,遠見春秋;邪徑童謠,近在成世:閱時取證,則五言久矣。又古詩佳麗,或稱
枚叔,其孤竹一篇,則傅毅之詞,比〔采〕(類)而推,兩漢之作乎?觀其結體散文
,直而不野,婉轉附物,怊悵切情,實五言之冠冕也。至於張衡怨篇,清典可味;仙
詩緩歌,雅有新聲。
  暨建安之初,五言騰踊,文帝陳思,縱轡以騁節,王徐應劉,望路而爭驅;並憐
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
巧,驅辭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乃〕(及)正始明道,詩雜仙心,何
晏之徒,率多浮淺。唯嵇志清峻,阮旨遙深,故能標焉。若乃應璩百一,辭譎義貞,
亦魏之遺直也。
  晉世群才,稍入輕綺,張潘左陸,比肩詩衢,采縟於正始,力柔於建安;或{木
片}(析)文以為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江左篇製,溺乎玄風,嗤笑徇物
之志,崇盛〔亡〕(忘)機之談;袁孫已下,雖各有雕采,而辭趣一揆,莫與爭雄,
所以景純仙篇,挺拔而為俊矣。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儷采
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競也。
  故鋪觀列代,而情變之數可監;撮舉同異,而綱領之要可明矣。若夫四言正體,
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華實異用,為才所安。故平子得其雅,叔夜含
其任,茂先凝其清,景陽振其麗;兼善則子建仲宣,偏美則太沖公幹。然詩由恒裁,
思無定位,隨性適分,鮮能圓通。若妙識所難,其易也將至;忽之為易,其難也方來
。至於三六雜言,則出自篇什;離合之發,則〔明〕(萌)於圖讖;回文所興,則道
原為始;聯句共韻,則柏梁餘製:巨細或殊,情理同致,總歸詩囿,故不繁云。
  贊曰:民生而志,詠歌所含。興發皇世,風流二南。神理共契,政序相參。英華
彌縟,萬代永耽。
【樂府第七】(頁一一一)
  樂府者,聲依永,律和聲也。鈞天九奏,既其上帝;葛天八闕,爰〔乃〕(及)
皇時。自咸英以降,亦無得而論矣。至於塗山歌於候人,始為南音;有{女戎}謠乎
飛燕,始為北聲;夏甲歎於東陽,東音以發;殷整思於西河,西音以興;音聲推移,
亦不一概矣。匹夫庶婦,謳吟土風,詩官採言,樂〔盲〕(胥)被律,志感絲篁,氣
變金石:是以師曠覘風於盛衰,季札鑒微於興廢,精之至也。
  夫樂本心術,故響浹肌髓,先王慎焉,務塞淫濫。敷訓冑子,必歌九德;故能情
感七始,化動八風。自雅聲浸微,溺音騰沸。秦燔樂經,漢初紹復,制氏紀其鏗鏘,
叔孫定其容〔與〕(典)。於是武德興乎高祖,四時廣於孝文,雖摹韶夏,而頗襲秦
舊,中和之響,闃其不還。暨武帝崇禮,始立樂府,總趙代之音,撮齊楚之氣,延年
以曼聲協律,朱馬以騷體製歌。桂華雜曲,麗而不經,赤雁群篇,靡而非典;河間薦
雅而罕御,故汲黯致譏於天馬也。至宣帝雅〔頌〕(詩),〔詩〕(頗)效鹿鳴;邇
及元成,稍廣淫樂:正音乖俗,其難也如此。暨後(漢)郊廟,惟雜雅章,辭雖典文
,而律非夔曠。  
  至於魏之三祖,氣爽才麗,宰割辭調,音靡節平。觀其北上眾引,秋風列篇,或
述酣宴,或傷羈戍,志不初於〔淫〕(滔)蕩,辭不離於哀思;雖三調之正聲,實韶
夏之鄭曲也。逮於晉世,則傅玄曉音,創定雅歌,以詠祖宗;張華新篇,亦充庭萬。
然杜夔調律,音奏舒雅,荀勗改懸,聲節哀急,故阮咸譏其離聲,後人驗其銅尺,和
樂(之)精妙,固表裏而相資矣。
  故知詩為樂心,聲為樂體:樂體在聲,瞽師務調其器;樂心在詩,君子宜正其文
。好樂無荒,晉風所以稱遠;伊其相謔,鄭國所以云亡。故知季札觀〔辭〕(樂),
不直聽聲而已。
  若夫豔歌婉孌,怨志〔{言失}〕(訣)絕,淫辭在曲,正響焉生?然俗聽飛馳
,職競新異,雅詠溫恭,必欠伸魚睨;奇辭切至,則拊髀雀躍:詩聲俱鄭,自此階矣
。凡樂辭曰詩,詩聲曰歌,聲來被辭,辭繁難節;故陳思稱〔李〕(左)延年閑於增
損古辭,多者則宜減之,明貴約也。觀高祖之詠大風,孝武之歎來遲,歌童被聲,莫
敢不協;子建士衡,咸有佳批,並無詔伶人,故事謝絲管,俗稱乖調,蓋未思也。至
於〔斬伎〕(軒岐)鼓吹,漢世鐃挽,雖戎桑殊事,而並總入樂府,繆〔襲〕(朱)
所〔致〕(改),亦有可算焉。昔子政品文,詩與歌別,故略具樂篇,以標區界。
  贊曰:八音摛文,樹辭為體。謳吟坰野,金石雲陛。韶響難追,鄭聲易啟。豈惟
觀樂,於焉識禮。
【詮賦第八】(頁一三七)
  詩有六義,其二曰賦。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昔邵公稱公卿獻詩
,師箴(瞍)賦。傳云:「登高能賦,可為大夫。」詩序則同義,傳說則異體,總其
歸塗,實相枝幹。(故)劉向〔云〕明不歌而頌,班固稱古詩之流也。
  至如正莊之賦大隧,士蒍之賦狐裘,結言〔{手豆}〕(短)韻,詞自己臥,雖
合賦體,明而未融。及靈均唱騷,始廣聲貌,然(則)賦也者,受命於詩人,而拓宇
於楚辭也。於是荀況禮智,宋玉風鈞,爰錫名號,與詩畫境,六義附庸,蔚成大國。
〔遂〕(述)客主以首引,極聲貌以窮文,斯蓋別詩之原始,命賦之厥初也。
  秦世不文,頗有雜賦。漢初詞人,順流而作,陸賈扣其端,賈誼振其緒,枚馬〔
同〕(播)其風,王揚騁其勢,皋朔已下,品部畢圖。繁積於宣時,校閱於成世,進
御之賦,千有餘首,討其源流,信興楚而盛漢矣。夫京殿苑獵,述行序志,並體國經
野,義尚光大,既履端於倡序,亦歸餘於總亂。序以建言,首引情本;亂以理篇,〔
迭致文契〕(寫送文勢)。按那之卒章,閔馬稱亂,故知殷人輯頌,楚人理賦,斯並
鴻裁之寰域,雅文之樞轄也。至於草區禽族,庶品雜類,則觸興致情,因變取會;擬
諸形容,則言務纖密,象其物宜,則理貴側附:斯又小制之區畛,奇巧之機要也。
  觀夫荀結隱語,事數自環;宋發〔巧〕(夸)談,實始淫麗;枚乘〔兔〕(菟)
園,舉要以會新;相如上林,繁類以成豔;賈誼鵩鳥,致辨於情理;子淵洞簫,窮變
於聲貌;孟堅兩都,明絢以雅贍;張衡二京,迅發以宏富;子雲甘泉,構深瑋之風;
延壽靈光,含飛動之勢:凡此十家,並辭賦之英傑也。及仲宣靡密,發〔端〕(篇)
必遒;偉長博通,時逢壯采;太沖安仁,策勳於鴻規;士衡子安,〔底〕(厎)績於
流制;景純綺巧,縟理有餘;彥伯梗概,情韻不匱:亦魏晉之賦首也。 
  原夫登高之旨,蓋睹物興情。情以物興,故義必明雅;物以情觀,故詞必巧麗。
麗詞雅義,符采相勝,如組織之品朱紫,畫繪之著玄黃,文雖新而有質,色雖糅而有
本,此立賦之大體也。然逐末之儔,蔑棄其本,雖讀千賦,愈惑體要;遂使繁華損枝
,膏腴害骨,無貴風軌,莫益勸戒:此揚子所以追悔於雕蟲,貽笑於霧衚者也。
  贊曰:賦自詩出,分岐異派。寫物圖貌,蔚似雕畫。〔{木片}〕(抑)滯必揚
,言〔庸〕(曠)無隘。風歸麗則,辭剪〔美〕(荑){禾卑}。
【頌讚第九】(頁一六一)
  四始之至,頌居其極。頌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昔帝嚳之世,咸墨
為頌,以歌九韶。自商已下,文理允備。夫化偃一國謂之風,風正四方謂之雅,容告
神明謂之頌。風雅序人,事兼變正;頌主告神,義必純美。魯〔國〕以公旦次編,商
〔人〕以前王追錄,斯乃宗廟之正歌,非讌饗之常詠也。時邁一篇,周公所製;哲人
之頌,規式存焉。夫民各有心,勿壅惟口;晉輿之稱原田,魯民之刺裘{革畢},直
言不詠,短辭以諷,丘明子〔高〕(順),並〔諜〕謂為誦;斯則野誦之變體,浸被
乎人事矣。及三閭橘頌,情采芬芳,比類萬意,又覃及細物矣。
  至於秦政刻文,爰頌其德;漢之惠景,亦有述容;沿世並作,相繼於時矣。若夫
子雲之表充國,孟堅之序戴侯,武仲之美顯宗,史岑之述熹后;或擬清廟,或範駉那
,雖淺深不同,詳略各異,其褒德顯容,典章一也。至於班傅之北征西〔巡〕征,變
為序引,豈不褒過而謬體哉!馬融之廣成上林,雅而似賦,何弄文而失質乎?又崔瑗
文學,蔡邕樊渠,並致美於序,而簡約乎篇;摯虞品藻,頗為精覈,至云雜以風雅,
而不變旨趣,徒張虛論,有似黃白之偽說矣。及魏晉〔辨〕(雜)頌,鮮有出轍,陳
思所綴,以皇子為標;陸機積篇,惟功臣最顯;其褒貶雜居,固末代之訛體也。
  原夫頌惟典〔雅〕(懿),辭必清鑠,敷寫似賦,而不入華侈之區;敬慎如銘,
而異乎規戒之域;揄揚以發藻,汪洋以樹義,〔唯〕(雖)纖〔曲〕巧(曲)致,與
情而變,其大體所厎,如斯而已。
  讚者,明也,助也。昔虞舜之祀,樂制重讚,蓋唱發之辭也。及益讚於禹,伊陟
讚於巫咸,並揚言以明事,嗟嘆以助辭也。故漢置鴻臚,以唱〔拜〕(言)為讚,即
古之遺語也。至相如屬筆,始讚荊軻。及遷史固書,託讚褒貶,約文以總錄,頌體以
論辭;又紀傳後評,亦同其名,而仲〔洽〕(治)流別,謬稱為述,失之遠矣。及景
純注雅,動植必讚,義兼美惡,亦猶頌之變耳。然本其為義,事生獎歎,所以古來篇
體,促而不廣,必結言於四字之句,盤桓乎數韻之辭,約舉以盡情,昭灼以送文,此
其體也。發源雖遠,而致用蓋寡,大抵所歸,其頌家之細條乎!
  贊曰:容體〔底〕(厎)頌,勳業垂讚。鏤〔彩〕(影)摛〔文〕(聲),〔聲
〕(文)理有爛。年積愈遠,音徽如旦。降及品物,炫辭作翫。
【祝盟第十】(頁一七九)
  天地定位,祀遍群神。六宗既禋,三望咸秩,甘雨和風,是生黍稷,兆民所仰,
美報興焉。犧盛惟馨,本於明德,祝史陳信,資乎文辭。昔伊耆始蜡,以祭八神。其
辭云:「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無〕(毋)作,草木歸其澤。」則上皇祝文,
爰在茲矣。舜之祠田云:「荷此長耜,耕彼南畝,四海俱有。」利民之志,頗形於言
矣。至於商履,聖敬日躋,玄牡告天,以萬方罪乙,即郊禋之詞也;素車禱旱,以六
事責躬,則雩禜之文也。及周之太祝,掌六祝之辭。是以「庶物咸生」,陳於天地之
郊;「旁作穆穆」,唱於迎日之拜;「夙興夜處」,言於祔廟之祝;「多福無疆」,
布於少牢之饋;宜社類禡,莫不有文:所以寅虔於神祇,嚴恭於宗廟也。(自)春秋
已下,黷祀諂祭,祝幣史辭,靡神不至。至於張老成室,致〔善〕(美)於歌哭之禱
;蒯聵臨戰,獲祐於筋骨之請:雖造次顛沛,必於祝矣。若夫楚辭招魂,可謂祝辭之
組〔纚〕(麗)也。漢之群祀,肅其〔旨〕(百)禮,既總碩儒之〔儀〕(義),亦
參方士之術。所以秘祝移過,異於成湯之心;侲子驅疫,同乎越巫之祝:禮失之漸也

  至如黃帝有祝邪之文,東方朔有罵鬼之書,於是後之譴咒,務於善罵。唯陳思誥
咎,裁以正義矣。
  若乃禮之祭〔祀〕(祝),事止告饗;而中代祭文,兼讚言行,祭而兼讚,蓋引
〔神〕(伸)而作也。又漢代山陵,哀策流文,周喪盛姬;內史執策。然則策本書贈
,因哀而為文也。是以第同於誄,而文實告神,誄首而哀末,頌體而祝儀,太〔史〕
(祝)所〔作〕(讀)〔之讚〕,〔因〕(固)周之祝文(者)也。
  凡群言發華,而降神務實,修辭立誠,在於無愧。祈禱之式,必誠以敬;祭奠之
楷,宜恭且哀:此其大較也。班固之祀〔濛〕(涿)山,祈禱之誠敬也;潘岳之祭庾
婦,奠祭之恭哀也:舉彙而求,昭然可鑒矣。
  盟者,明也。騂毛白馬,珠盤玉敦,陳辭乎方明之下,祝告於神明者也。在昔三
王,詛盟不及,時有要誓,結言而退。周衰屢盟,以及要〔契〕(劫),始之以曹沫
,終之以毛遂。及秦昭盟夷,設黃龍之詛;漢祖建侯,定山河之示。然義存則克終,
道廢則渝始,崇替在人,咒何預焉。若夫臧洪{臿欠}辭,氣截云蜺;劉琨鐵誓,精
貫霏霜;而無補於晉漢,反為仇讎。故知信不由衷,盟無益也。
  夫盟之大體,必序危機,獎忠孝,共存亡,戮心力,祈幽靈以取鑒,指九天以為
正,感激以立誠,切至以敷辭,此其所同也。然非辭之難,處辭為難。後之君子,宜
〔在〕(存)殷鑒,忠信可矣,無恃神焉!
  贊曰:毖祀欽明,祝史惟談。立誠在肅,修辭必甘。季代彌飾,絢言朱藍。神之
來格,所貴無慚。  
【銘箴第十一】(頁一九九)
  昔帝軒刻輿几以弼違,大禹勒筍{竹虡}而招諫;成湯盤盂,著日新之規,武王
戶席,題必戒之訓;周公慎言於金人,仲尼革容於{奇欠}器:則先聖鑒戒,其來久
矣。故銘者,名也,觀器必也正名,審用貴乎盛德。蓋臧武仲之論銘也,曰:「天子
令德,諸侯計功,大夫稱伐。」夏鑄九牧之金鼎,周勒肅慎之楛矢,令德之事也;呂
望銘功於昆吾,仲山鏤績於庸器,計功之義也;魏顆紀勳於景鐘,孔{心里}表勤於
衛鼎:稱伐之類也。若乃飛廉有石{木享}之錫,靈公有〔蒿〕(奪)里之謚,銘發
幽石,吁可怪矣。蔡邕銘思,獨冠古今;橋公之鉞,吐納典謨;朱穆之鼎,全成碑文
:溺所長也。至如敬通雜器,準矱〔戒〕(武)銘,而事非其物,繁略違中。崔駰品
物,讚多戒少。李尤積篇,義儉辭碎;蓍龜神物,而居博羿之中;衡斛嘉量,而在臼
杵之末,曾名品之未暇,何事理之能閑哉!魏文九寶,器利辭鈍。唯張載劍閣,其才
清采,迅足駸駸,後發前至,勒銘岷漢,得其宜矣。
  箴者,(針也),所以攻疾防患,喻針石也。斯文之興,盛於三代,夏商二箴,
餘句頗存。〔及〕周之辛甲,百官箴(闕,唯虞箴)一篇,體義備焉。迄至春秋,微
而未絕。故魏絳諷君於后羿,楚子訓民於在勤。戰代以來,棄德務功,銘辭代興,箴
文委絕。至揚雄稽古,始範虞箴,作卿尹州牧二十五篇。及崔胡補綴,總稱百官,指
事配位,鞶鑒可徵,信所謂追清風於前古,攀辛甲於後代者也。至於潘勖符節,要而
失淺,溫嶠〔傅〕(侍)臣,博而患繁;王濟國子,〔引廣〕(文多而)事〔雜〕(
寡),潘尼乘輿,義正(而)體蕪;凡斯繼作,鮮有克衷。至於王朗雜箴,乃置巾履
,得其戒慎,而失其所施;觀其約文舉要,憲章〔戒〕(武)銘,而水火井灶,繁辭
不已,志有偏也。
  夫箴誦於官,銘題於器,名目雖異,而警戒實同。箴全禦過,故文資確切;銘兼
褒讚,故體貴弘潤;其取事也必覈以辨,其摛文也必簡而深,此其大要也。然矢言之
道蓋闕,庸器之制久淪,所以箴銘〔異〕(寡)用,罕施〔於〕(後)代。惟秉文君
子,宜酌其遠大焉。
  贊曰:銘實〔表器〕(器表),箴惟德軌。有佩於言,無鑒於水。秉茲貞厲,〔
敬乎言〕(警乎立)履。群典則弘,文約為美。
【誄碑第十二】(頁二一九)
  周世盛德,有銘誄之文。大夫之材,臨喪能誄。誄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
朽也。夏商已前,其〔詳〕詞靡聞。周雖有誄,未被於士。又賤不誄貴,幼不誄長,
(其)在萬乘,則稱天以誄之。讀誄定謚,其節文大矣。自魯莊戰乘丘,始及於士。
逮尼父之卒,哀公作誄,觀其憖遺之〔切〕(辭),嗚呼之歎,雖非叡作,古式存焉
。至柳妻之誄惠子,則辭哀而韻長矣。暨乎漢世,承流而作。揚雄之誄元后,文實煩
穢,沙麓撮其要,而摯疑成篇,安有累德述尊,而闊略四句乎?杜篤之誄,有譽前代
;吳誄雖工,而他篇頗疏,豈以見稱光武,而改〔盻〕(盼)千金哉!傅毅所制,文
體倫序;孝山崔瑗,巧於序悲,易入新切,所以隔代相望,能〔徵〕(徽)厥聲者也
。至如崔駰誄趙,劉陶誄黃,並得憲章,工在簡要。陳思叨名,而體實繁緩,文皇誄
末,〔旨〕百言自陳,其乖甚矣。若夫殷臣〔誄〕(詠)湯,追褒玄鳥之祚;周史歌
文,上闡后稷之烈:誄述祖宗,蓋詩人之則也。至於序述哀情,則觸類而長。傅毅之
誄北海,云「白日幽光,雰霧杳冥」;始序致感,遂為後式,景而效者,彌取於工矣
。詳夫誄之為制,蓋選言錄行,傳體而頌文,榮始而哀終。論其人也,曖乎若可{賣
見};道其哀也,悽焉如可傷:此其旨也。
  碑者,埤也;上古帝〔皇〕(王),紀號封禪,樹石埤岳,故曰碑也。周穆紀跡
於弇山之石,亦古碑之意也。又宗廟有碑,樹之兩楹,事止麗牲,未勒勳績。而庸器
漸缺,故後代用碑,以石代金,同乎不朽,自廟徂墳,猶封墓也。自後漢以來,碑碣
雲起,才鋒所斷,莫高蔡邕:觀楊賜之碑,骨鯁訓典;陳郭二文,詞無擇言;周〔乎
〕(胡)眾碑,莫非清允。其敘事也該而要,其綴采也雅而澤;清詞轉而不窮,巧義
出而卓立;察其為才,自然〔而〕至(矣)。孔融所創,有〔慕〕(摹)伯喈;張陳
兩文,辨給足采:亦其亞也。及孫綽為文,志在(於)碑〔誄〕,溫王〔卻〕郗)庾
,辭多枝雜,桓彝一篇,最為辨裁。夫屬碑之體,資乎史才,其序則傳,其文則銘。
標序盛德,必見清風之華;昭紀鴻懿,必見峻偉之烈:此碑之制也。夫碑實銘器,銘
實碑文,因器立名,事〔光〕(先)於誄。是以勒石讚勳者,入銘之域;樹碑述〔已
〕(亡)者,同誄之區焉。
  贊曰:寫實追虛,碑誄以立。銘德〔慕〕(纂)行,文采允集。觀風似面,聽辭
如泣。石墨鐫華,頹影豈〔忒〕(戢)。
【哀弔第十三】(頁二三九)
  賦憲之謚,短折曰哀。哀者,依也。悲實依心,故曰哀也。以辭遣哀,蓋〔不淚
〕(下流)之悼,故不在黃髮,必施夭昏。昔三良殉秦,百夫莫贖,事均夭〔橫〕(
枉),黃鳥賦哀,抑亦詩人之哀辭乎?暨漢武封禪,而霍〔子侯〕(嬗)暴亡,帝傷
而作詩,亦哀辭之類矣。(降)及後漢,汝陽〔王〕(主)亡,崔瑗哀辭,始變前式
。然履突鬼門,怪而不辭,駕龍乘雲,仙而不哀;又卒章五言,頗似歌謠,亦彷彿乎
漢武也。至於蘇〔慎〕(順)張升,並述哀文,雖發其情華,而未極(其)心實。建
安哀辭,惟偉長差善,行女一篇,時有惻怛。及潘岳繼作,實〔踵〕(鍾)其美。觀
其慮〔善〕(瞻)辭變,情洞悲苦,敘事如傳,結言摹詩,促節四言,鮮有緩句;故
能義直而文婉,體舊而趣新,金鹿澤蘭,莫之或繼也。原夫哀辭大體,情主於痛傷,
而辭窮污愛惜。幼未成德,故譽止於察惠;弱不勝務,故悼加乎膚色。隱心而結文則
事愜,觀文而屬心則體奢。奢體為辭,則雖麗不哀;必使情往會悲,文來引泣,乃其
貴耳。
  弔者,至也。詩云:「神之弔矣。」言神至矣。君子令終定謚,事極理哀,故賓
之慰者,以至到為言也;壓溺乖道,所以不弔矣。又宋水鄭火,行人奉辭,國災民亡
,故同弔也。及晉築■臺,齊襲燕城,史趙蘇秦,翻賀為弔,虐民搆敵,亦亡之道。
凡斯之例,弔之所設也。或驕貴〔而〕(以)殞身,或狷忿以乖道,或有志而無時,
或美才而兼累,追而慰之,並名為弔。自賈誼浮湘,發憤弔屆,體同而事覈,辭清而
理哀,蓋首出之作也。及相如之弔二世,全為賦體,桓譚以為其言惻愴,讀者嘆息;
及〔平〕(辛)章要切,斷而能悲也。揚雄弔屈,思積功寡,意深〔文略〕(反騷)
,故辭韻沉膇。班彪蔡邕,並敏於致〔語〕(詰),然影附賈氏,難為並驅耳。胡阮
之弔夷齊,褒而無〔聞〕(間),仲宣所制,譏呵實工。然則胡阮嘉其清,王子傷其
隘,各(其)志也。禰衡之弔平子,縟麗而輕清;陸機之弔魏武,序巧而文繁。降斯
以下,未有可稱者矣。夫弔雖古義,而華辭〔未〕(末)造;華過韻緩,則化而為賦
。固宜正義以繩理,昭德而塞違,割析褒貶,哀而有正,則無奪倫矣。
  贊曰:辭〔定〕(之)所〔表〕(哀),在彼弱弄。苗而不秀,自古斯慟。雖有
通才,迷方〔告〕(失)控。千載可傷,寓言以送。
【雜文第十四】(頁二五五)
  智術之子,博雅之人,藻溢於辭,辭盈乎氣。苑囿文情,故日新殊致。宋玉含才
,頗亦負俗,始造對問,以申其志,放懷寥廓,氣實使〔之〕(文)。及枚乘摛豔,
首製七發,腴辭雲構,夸麗風駭。蓋七竅所發,發乎嗜欲,始邪末正,所以戒膏粱之
子也。揚雄覃思文〔闊〕(閣),業深綜述,碎文瑣語,肇為連珠,其辭雖小,而明
潤矣。凡此三者,文章之枝派,暇豫之末造也。
  自對問以後,東方朔效而廣之,名為客難,託古慰志,疏而有辨。揚雄解嘲,雜
以諧謔,迴環自釋,頗亦為工。班固賓戲,含懿采之華;崔駰達旨,吐典言之裁;張
衡應問,密而兼雅;崔〔實〕(寔)〔客〕(答)譏,整而微質;蔡邕釋誨,體奧而
文炳;景純客傲,情見而采蔚:雖迭相祖述,然屬篇之高者也。至於陳思客問,辭高
而理疏;庾■客咨,意榮而文悴:斯類甚眾,無所取〔裁〕(才)矣。原(夫)茲文
之設,乃發憤以表志。身挫憑乎道勝,時屯寄於情泰;莫不淵岳其心,麟鳳其采,此
立〔本〕(體)之大要也。
  自七發以下,作者繼踵。觀枚氏首唱,信獨拔而偉麗矣。及傅毅七激,會清要之
工;崔駰七依,入博雅之巧;張衡其辨,結采綿糜;崔瑗七厲,植義純正;陳思七啟
,取美於宏壯;仲宣七釋,致辨於事理。自桓麟七說以下,左思七諷以上,枝附影從
,十有餘家,或文麗而義暌,或理粹而辭駁。觀其大抵所歸,莫不高談宮館,壯語畋
獵,窮瑰奇之服饌,極蠱媚之聲色;甘意搖骨〔體〕(髓),豔詞〔動〕(洞)魂識
,雖始之以淫侈,而終之以居正,然諷一勸百,勢不自反:子雲所謂「先騁鄭衛之聲
,曲終而奏雅」者也。唯七厲敘賢,歸以儒道,雖文非拔群,而意實卓爾矣。
  自連珠以下,擬者間出。杜篤賈逵之曹,劉珍潘勖之輩,欲穿明珠,多貫魚目。
可薱壽陵匍匐,非復邯鄲之步;里醜捧心,不關西施之顰矣。唯士衡運思,理新文敏
,而裁章置句,廣於舊篇,豈慕朱仲四寸之璫乎!夫文小易周,思閑可贍。足使義明
而詞淨,事圓而音澤,磊磊自轉,可稱珠耳。
  詳夫漢來雜文,名號多品,或典誥誓問,或覽略篇章,或曲操弄引,或吟諷謠詠
。總括其名,並歸雜文之區;甄別其義,各入討論之域:類聚有貫,故不曲述。
  贊曰:偉矣前修,學堅〔多〕(才)飽。負文餘力,飛靡弄巧。枝辭攢映,嘒若
參昴。慕顰之心,於焉只攪。
【諧讔第十五】(頁二七五)
  芮良夫之詩云:「自有肺腸,俾民卒狂。」夫心險如山,口壅若川,怨怒之情不
一,歡謔之言無方。昔華元棄甲,城者發睅目之謳;臧紇喪師,國人造侏儒之歌:並
嗤戲形貌,內怨為俳也。又蠶蟹鄙諺,貍首淫哇,茍可箴戒,載於禮典。故知諧辭讔
言,亦無棄矣。
  諧之言皆也。辭淺會俗,皆悅笑也。昔齊威酣樂,而淳于說甘酒;楚襄宴集,而
宋玉賦好色:意在微諷,有足觀者。及優旃之諷漆城,優孟之諫葬馬,並譎辭飾說,
抑止昏暴。是以子長邊史,列傳滑稽,以其辭雖傾回,意歸義正也。但本體不雅,其
流易弊。於是東方枚皋,餔糟啜醨,無所匡正,而詆嫚媟弄,故其自稱為賦,迺亦俳
也;見視如倡,亦有悔矣。至魏文因俳說以著笑書,薛綜憑宴會而發嘲調,雖抃〔推
〕(笑衽)席,而無益時用矣。然而懿文之士,未免枉轡;潘岳醜婦之屬,束皙賣餅
之類,尤而效之,蓋以百數。魏晉滑稽,盛相驅扇,遂乃應暘之鼻,方於盜削卵;張
華之形,比乎握舂杵。曾是莠言,有虧德音,豈非溺者之妄笑,胥靡之狂歌歟!
  讔者,隱也;遯辭以隱意,譎譬以指事也。昔還社求拯於楚師,喻眢井而稱麥麴
;叔儀乞糧於魯人,歌佩玉而呼庚癸;伍舉刺荊王以大鳥,齊客譏薛公以海魚;莊姬
託辭於龍尾,臧文謬書於羊裘:隱語之用,被於紀傳。大者興治濟身,其次弼違曉惑
。蓋意生於權譎,而事出於機急,與夫諧辭,可相表禮者也。漢世隱書,十有八篇;
歆固編文,錄之〔歌〕(賦)末。昔楚莊齊威,性好隱語。至東方曼倩,尤巧辭述。
但謬辭詆戲,無益規補。自魏代以來,頗非俳優,而君子嘲隱,化為謎語。謎也者,
迴互其辭,使昏迷也。或體目文字,或圖象品部,纖巧以弄思,淺察以衒辭,義欲娩
而正,辭欲隱而顯。荀卿蠶賦,已兆其體;至魏文陳思,約而密之,高貴鄉公,博舉
品物,雖有小巧,用乖遠大。〔夫〕觀(夫)古之為隱,理周要務,豈為童稚之戲謔
,搏髀而抃笑哉!然文辭之有諧讔,譬九流之有小說,蓋{禾卑}官所采,以廣視聽
。若效而不已,則髡〔袒而〕(朔之)入室,旃孟之石交乎?
  贊曰:古之嘲隱,振危釋憊。雖有絲麻,無棄管蒯。會義適時,頗益諷誡。空戲
滑稽,德音大壞。
【史傳第十六】(頁二九三)
  開闢草昧,歲紀綿邈,居今識古,其載籍乎?軒轅之世,史有倉頡,主文之職,
其來久矣。曲禮曰:「史載筆。」〔左右〕史者,使也;執筆左右,使之記也。古者
,左史記〔事者〕(言),右史〔記言者〕(書事),言經則尚書,事經則春秋(也
)。唐虞流於典謨,商夏被於誥誓。〔自〕(洎)周命維新,姬公定法,紬三正以班
曆,貫四時以聯事,諸侯建邦,彝倫攸斁。昔者夫子閔王道之缺,傷斯文之墜,靜居
以歎鳳,臨衢而泣麟;於是就太師以正雅頌,因魯史以修春秋,舉得失以表黜陟,徵
存亡以標勸戒;褒見一字,貴逾軒冕;貶在片言,誅深斧鉞。然睿旨〔存亡〕幽隱,
經文婉約;丘明同時,實得微言,乃原始要終,創為傳體。傳者,轉也;轉受經旨,
以授於後,實聖文之羽翮,記籍之冠冕也。
  及至從橫之世,史職猶存。秦并七王,而戰國有策,蓋錄而弗敘,故即簡而為名
也。漢滅嬴項,武功積年,陸賈稽古,作楚漢春秋。爰及太史談,世惟執簡;子長繼
志,甄序帝勣。比堯稱典,則位雜中賢;法孔題經,則文非元聖;故取式呂覽,通號
曰紀,紀綱之號,亦宏稱也。故本紀以述皇王,列傳以總侯伯,八書以鋪政體,十表
以譜年爵,雖殊古式,而得事序焉。爾其實錄無隱之旨,博雅弘辯之才,愛奇反經之
尤,條例踳落之失,叔皮論之詳矣。及班固述漢,因循前業,觀司馬遷之辭,思實過
半。其十志該富,讚序弘麗,儒雅彬彬,信有遺味。至於宗經矩聖之典,端緒豐贍之
功,遺親攘美之罪,徵賄鬻筆之愆,公理辨之究矣。觀夫左氏綴事,附經間出,於文
為約,而氏族難明。及史遷各傳,人始區(分),詳而易覽,述者宗焉。及孝惠委機
,呂后攝政,班史立紀,違經失實。何則?庖犧以來,未聞女帝者也。漢運所值,難
為后法。牝雞無晨,武王首誓;婦無與國,齊桓著盟;宣后亂秦,呂氏危漢:豈唯政
事難假,亦名號宜慎矣。張衡司史,惑同遷固,元平二后,欲為立紀,謬亦甚矣。尋
子弘雖偽,要當孝惠之嗣;孺子誠微,實繼平帝之體:二子可紀,何有於二后哉?
  至於後漢紀傳,發源東觀。袁張所製,偏駁不倫,薛謝之作,疏謬少信;若司馬
彪之詳實,華嶠之準當,則其冠也。及魏代三雄,記傳互出。陽秋魏略之屬,江表吳
錄之類,或激抗難徵,或疏闊寡要;唯陳壽三志,文質辨洽,荀張比之於遷固,非妄
譽也。
  至於晉代之書,〔繁〕(繫)乎著作。陸機肇始而未備,王韶續末而不終;干寶
述際,以審正得序,孫盛陽秋,以約舉為能。按春秋經傳,舉例發凡;自史漢以下,
莫有準的。至鄧〔璨〕(粲)始立條例,又擺落漢魏,憲章殷周,雖湘川曲學,亦有
心典謨。及安國立例,乃鄧氏之規焉。
  原夫載籍之作也,必貫乎百氏,被之千載,表徵盛衰,殷鑒興廢;使一代之制,
共日月而長存,王霸之跡,並天地而久大。是以在漢之初,史職為盛,郡國文計,先
集太史之府,欲其詳悉於國體。必閱石室,啟金匱,〔抽〕(紬)裂帛,檢殘竹,欲
其博練於稽古也。是立義選言,宜依經以樹則;勸戒與奪,必附聖以居宗;然後詮評
昭整,苛濫不作矣。然紀傳為式,編年綴事,文非泛論,按實而書,歲遠則同異難密
,事積則起訖易疏,斯固總會之為難也。或有同歸一事,而數人分功,兩記則失於複
重,偏舉則病於不周,此又銓配之未易也。故張衡摘史班之舛濫,氯玄譏後漢之尤煩
,皆此類也。
  若夫追述遠代,代遠多偽,公羊高云:「傳聞異辭。」荀況稱:「錄遠略近。」
蓋文疑則闕,貴信史也。然俗皆愛奇,莫顧實理。傳聞而欲偉其事,錄遠而欲詳其跡
,於是棄同即異,穿鑿旁說,舊史所無,我書則傳,此訛濫之本源,而述遠之巨蠹也
。至於記編同時,時同多詭,雖定哀微辭,而世情利害。勳榮之家,雖庸夫而盡飾;
迍敗之士,雖令德而〔常〕嗤(埋),〔理欲〕吹霜煦露,寒暑筆端,此又同時之枉
,可為嘆息者也。故述遠則誣矯如彼,記近則回邪如此,析理居正,唯素心乎!
  若乃尊賢隱諱,固尼父之聖旨,蓋纖瑕不能玷瑾瑜也;奸慝懲戒,實良史之直筆
,農夫見莠,其必鋤也:若斯之科,亦萬代一準焉。至於尋煩領雜之術,務信棄奇之
要,明白頭訖之序,品酌事例之條,曉其大綱,則眾理可貫。然史之為任,乃彌綸一
代,負海內之責,而〔嬴〕(贏)是非之尤,秉筆荷擔,莫此之勞。遷固通矣,而歷
詆後世。若任情失正,文其殆哉!
  贊曰:史肇軒黃,體備周孔。世歷斯編,善惡偕總。騰褒裁貶,萬古魂動。辭宗
丘明,直歸南董。
【諸子第十七】(頁三二五)
  諸子者,入道見志之書。太上立德,其次立言。百姓之群居,苦紛雜而莫顯;君
子之處世,疾名德之不章。唯英才特達,則炳曜垂文,騰其姓氏,懸諸日月焉。昔風
后力牧伊尹,咸其流也。篇述者,蓋上古遺語,而戰〔伐〕(代)所記者也。至鬻熊
知道,而文王諮詢,餘文遺事,錄為鬻子。子〔自〕(目)肇始,莫先於茲。及伯陽
識禮,而仲尼訪問,爰序道德,以冠百氏。然則鬻惟文友,禮實孔師,聖賢並世,而
經子異流矣。
  逮及七國力政,俊乂蜂起。孟軻膺儒以磬折,騶子養政於天文;申商刀鋸以制理
,鬼谷唇吻以策勳;尸佼兼總於雜術,青史曲綴以街談。承流而枝附者,不可勝算,
並飛辯以馳術,饜祿而餘榮矣。
  暨於暴烈火,勢炎崑岡,而煙燎之毒,不及諸子。逮漢成留思,子政讎校,於是
七略芬菲,九流鱗萃,殺青所編,百有八十餘家矣。迄至魏晉,作者間出,讕言兼存
,璅語必錄,類聚而求,亦充箱照軫矣。
  然繁辭雖積,而本體易總,述道言治,枝條五經。其純粹者入矩,踳駁者出規。
禮記月,令取乎呂氏之紀;三年問喪,寫乎荀子之書:此純粹之類也。若乃湯之問棘
,云蚊睫有雷霆之聲;惠施對梁王,云蝸角有伏屍之戰;列子有移山跨海之談,淮南
有傾天折地之說:此踳駁之類也。是以世疾諸(子),混〔同〕(洞)虛誕。按歸藏
之經,大明迂怪,乃稱羿〔弊〕(斃)十日,嫦娥奔月。殷〔湯〕(易)如茲,況諸
子乎?至如商韓,六蝨五蠹,棄孝廢仁,轘藥之禍,非虛至也。公孫之白馬孤犢,辭
巧理拙,魏牟比之鴞鳥,非妄貶也。昔東平求諸子史記,而漢朝不與;蓋以史記多兵
謀,而諸子雜詭術也。然洽聞之士,宜撮綱要,覽華而食實,棄邪而採正,極睇參差
,亦學家之壯觀也。
  研夫孟荀所述,理懿而辭雅;管晏屬篇,事覈而言練;列御寇之書,氣偉而采奇
;鄒子之說,心奢而辭壯;墨翟隨巢,意顯而語質;尸佼尉繚,術通而文鈍;鶡冠綿
綿,亟發深言;鬼谷眇眇,每環奧義;情辨以澤,文子擅其能;辭約而精,尹文得其
要;慎到析密理之巧,韓非著博喻之富,呂氏鑒遠而體周,淮南泛採而文麗:斯得百
氏之華采,而辭氣〔文〕之大略也。
  若夫陸賈〔典〕(新)語,賈誼新書,揚雄法言,劉向說苑,王符潛夫,崔寔政
論,仲長昌言,杜夷幽求,咸敘經典,或明政術,雖標論名,歸乎諸子。何者?博明
萬事為子,適辨一理為論,彼皆蔓延雜說,故入諸子之流。夫自六國以前,去聖未遠
,故能越世高談,自開戶牖;兩漢以後,體勢〔漫〕(浸)弱,雖明乎坦途,而類多
依採:此遠近之漸變也。嗟夫!身與時舛,志共道申,標心於萬古之上,而送懷於千
載之下,金石靡矣,聲其銷乎!
  贊曰:〔大〕(丈)夫處世,懷寶挺秀。辨雕萬物,智周宇宙。立德何隱,含道
必授。條流殊述,若有區囿。
【論說第十八】(頁三四七)
  聖哲彝訓曰經,述經敘理曰論。論者,倫也;倫理無爽,則聖意不墜。昔仲尼微
言,門人追記,故〔仰〕(抑)其經目,稱為論語;蓋群論立名,始於茲矣。自論語
已前,經無論字;六韜二論,後人追題乎?詳觀論體,條流多品:陳政則與議說合契
,釋經則與傳注參體,辨史則與贊評齊行,〔銓〕(詮)文額與敘引共紀。故議者宜
言,說者說語,傳者轉師,注者主解,贊者明意,評者平理,序者次事,引者胤辭:
八名區分,一揆宗論。論也者,彌綸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
  是以莊周齊物,以論為名;不韋春秋,六論昭列;至石渠論藝,白虎〔通〕講聚
,述聖〔言〕通經,論家之正體也。及班彪王命,嚴尤三將,敷述昭情,善入史體。
魏之初霸,術兼名法,傅嘏王粲,校練名理。迄至正始,務欲守文,何晏之徒,始盛
玄論;於是聃周當路,與尼父爭涂矣。詳觀蘭石之才性,仲宣之去〔代〕(伐),叔
夜之辨聲,太初之本〔玄〕(無),輔嗣之兩例,平叔之二論,並師心獨見,鋒穎精
密,蓋〔人倫〕(論)之英也。至如李康運命,同論衡而過之;陸機辨亡,效國秦而
不及:然亦其美矣。次及宋岱郭象,銳思於幾神之區;夷甫裴頠,交辨於有無之域:
並獨步當時,流聲後代。然滯有者全繫於形用,貴無者專守於寂寥,徒銳偏解,莫詣
正理;動極神源,其般若之絕境乎?逮江左群談,惟玄是務;雖有日新,而多抽前緒
矣。至如張衡譏世,韻似俳說;孔融孝廉,但談嘲戲;曹植辨道,體同書抄:言不持
正,論如其已。
ㄆ 原夫論之為體,所以辨正然否,窮于有數,〔追〕(究)于無形,〔跡〕(鑽)
堅求通,鉤深取極;乃百慮之筌蹄,萬事之權衡也。故其義貴圓通,辭忌枝碎;必使
心與理合,彌縫莫見其隙,辭共心密,敵人不知所乘,斯其要也。是以論如析薪,貴
能破理。斤利者越理而橫斷,辭辨者反義而取通:覽文雖巧,而檢跡如妄。唯君子能
通天下之志,安可以曲論哉?
  若夫注釋為詞,解散論體,雜文雖異,總會是同;若秦延君之注堯典,十餘萬字
,朱普之解尚書,三十萬言:所以通人惡煩,羞學章句。若毛公之訓詩,安國之傳書
,鄭君之釋禮,王弼之解易,要約明暢,可為式矣。
  說者,悅也;兌為口舌,故言〔咨〕(資)悅懌;過悅必偽,故舜驚讒說。說之
善者,伊尹以論味隆殷,太公以辨釣興周;及燭武行而紓鄭,端木出而存魯,亦其美
也。暨戰國爭雄,辨士雲〔踴〕(湧),從橫參謀,長短角勢,轉丸騁其巧辭,飛鉗
伏其精術;一人之辨,重於九鼎之寶,三寸之舌,強於百萬之師,六印磊落以佩,五
都隱賑而封。至漢定秦楚,辨士弭節,酈君既斃於齊鑊,蒯子幾入乎漢鼎;雖復陸賈
籍甚,張釋傅會,杜欽文辨,樓護脣舌,頡頏萬乘之階,抵噓公卿之席,並順風以託
勢,莫能逆波而泝洄矣。
  夫說貴撫會,弛張相隨,不專緩頰,亦在刀筆。范雎之言事,李斯之止逐客,並
〔煩〕(順)情入機,動言中務,雖批逆鱗,而功成計合,此上書之善說也。至於鄒
陽之說亡梁,喻巧而理至,故雖危而無咎矣;敬通之說鮑鄧,事緩而文繁,所以歷騁
而罕遇也。凡說之樞要,必使時利而義貞,進有契於成務,退無阻於榮身。自非譎敵
,則唯忠與信。披肝膽以獻主,飛文敏以濟辭,此說之本也。而陸氏直稱「說煒曄以
譎誑」,何哉?
  贊曰:理形於言,敘理成論。詞深人天,致遠方寸。陰陽莫〔貳〕(忒),鬼神
靡遁。說爾飛鉗,呼吸沮勸。
【詔策第十九】(頁三七一)
  皇帝御宇,其言也神。淵嘿黼扆,而響盈四表,唯詔策乎?昔軒轅唐虞,同稱為
命。命之為義,制性之本也。其在三代,事兼誥誓。誓以訓戎,誥以敷政,命喻自天
,故授官錫胤。易之姤象,「后以施命誥四方」。誥命動民,若天下之有風矣。降及
七國,並稱曰〔令〕(命),〔令〕(命)者,使也。秦并天下,改命曰制。漢初定
儀則,則命有四品:一曰策書,二曰制書,三曰詔書,四曰戎敕。敕戒州部,詔誥百
官,制施赦命,策封王侯。策者,簡也。制者,裁也。詔者,告也。敕者,正也。詩
云「畏此簡書。」易稱「君子以制〔度術〕(數度)。」禮稱「明〔君〕(神)之詔
。」書稱「敕天之命。」並本經典以立名目。遠詔近命,習秦制也。記稱絲綸,所以
應接群后。虞重納言,周貴喉舌,故兩漢詔誥,職在尚書。王言之大,動入史策,其
出如綍,不反若汗。是以淮南有英才,武帝使相如視草;隴右多文士,光武加意於書
辭:豈直取美當時,亦敬慎來葉矣。
  觀文景以前,詔體浮〔新〕(雜);武帝崇儒,選言弘奧。策封三王,文同訓典
;勸戒淵雅,垂範後代;及制〔誥〕(詔)嚴助,即云厭承明廬,蓋寵才之恩也。孝
宣璽書,責博〔士〕(于)陳遂,亦故舊之厚也。逮光武撥亂,留意斯文,而造次喜
怒,時或偏濫。詔賜鄧禹,稱司徒為堯;敕責侯霸,稱黃鉞一下:若斯之類,實乖憲
章。暨明〔帝〕(章)崇學,雅詔間出。〔安〕和政弛,禮閣鮮才,每為詔敕,假手
外請。建安之末,文理代興,潘勖九錫,典雅逸群;衛覷禪誥,符命炳耀,弗可加已
。自魏晉誥策,職在中書,劉放張華,〔互〕(並)管斯任,施〔命〕(蔽)乎?晉
氏中興,唯明帝崇才,以溫嶠文清,故引入中書;自斯以後,體憲風流矣。
  夫王言崇秘,大觀在上,所以百辟其刑,萬邦作孚。故授官選賢,則義炳重離之
輝;優‵文封策,則氣含風雨之潤;敕戒恒誥,則筆吐星漢之華;治戎燮伐,則聲有
洊雷之威;眚災肆赦,則文有春露之滋;明罰敕法,則辭有秋霜之烈:此詔策之大略
也。
  戒敕為文,實詔之切者,周穆命郊父受敕憲,此其事也。魏武稱作敕戒,當指事
而語,物得依違,曉治要矣。及晉武敕戒,備告百官:敕都督以兵要,戒州牧以董司
,警郡守以恤隱,勒牙門以御衛,有訓典焉。
  戒者,慎也,禹稱「戒之用休。」君父至尊,在三罔極,漢高祖之敕太子,東方
朔之戒子,亦顧命之作也。及馬援已下,各貽家戒。班姬女戒,足稱母師也。
  教者,效也,出言而民效也。契敷五教,故王侯稱教。昔鄭弘之守南陽,條教為
後所述,乃事緒明也;孔融之守北海,文教麗而罕〔於理〕(施),乃治體乖也。若
諸葛孔明之詳約,庾稚恭之明斷,並理得而辭中,教之善也。
  贊曰:皇王施令,寅嚴宗誥。我有絲言,兆民〔尹〕(伊)好。輝音峻舉,鴻風
遠蹈。騰義飛辭,渙其大號。
【移檄第二十】(頁三九三)
  震雷始於曜電,出師先乎威聲。故觀電而懼雷壯,聽聲而懼兵威。兵先乎聲,其
來已久。昔有虞始戒於國,夏后初誓於軍,殷誓軍門之外,周將交刃而誓之。故知帝
世戒兵,三王誓師,宣訓我眾,未及敵人也。至周穆西征,祭公謀父稱「古有威讓之
令,〔令〕有文告之辭」,即檄之本源也。及春秋征伐,自諸侯出,懼敵弗服,故兵
出須名,振此威風,暴彼昏亂,劉獻公之所謂「告之以文辭,董之以武師」者也。齊
桓征楚,詰苞茅之闕;晉厲伐秦,則箕郜之焚;管仲相呂,奉辭先路,詳其意義,即
今之檄文。暨乎戰國,始稱為檄。檄者,皦也。宣露於外,皦然明白也。張儀檄楚,
書以尺二,明白之文,或稱露布。(露布者,蓋露板不封),播諸視聽也。夫兵以定
亂,莫敢自專,天子親戎,則稱恭行天罰;諸侯御師,則云肅將王誅。故分閫推轂,
奉辭伐罪,非唯致果為毅,亦且厲辭為武。使聲如衝風所擊,氣似欃槍所掃,奮其武
怒,總其罪人,〔懲〕(徵)其惡稔之時,顯其貫盈之數,搖奸宄之膽,訂信慎之心
;使百尺之衝,摧折於呎書,萬雉之城,顛墜於一檄者也。觀隗囂之檄亡新,布其三
逆,文不雕飾,而辭切事明,隴右文士,得檄之體矣。
  陳琳之檄豫州,壯有骨鯁,雖奸閹攜養,章〔密〕(實)太甚,發丘摸金,誣過
其虐;然抗辭書釁,皦然露骨:〔矣〕敢(矣)〔指〕(攖)曹公之鋒,幸哉免袁黨
之戮也。鍾會檄蜀,徵驗甚明,桓〔公〕(溫)檄胡,觀釁尤切,並壯筆也。
  凡檄之大體,或述此休明,或敘彼苛虐,指天時,審人事,算彊弱,角權勢,標
蓍龜于前驗,懸鞶鑒于已然,雖本國信,實參兵詐。譎詭以馳旨,煒曄以騰說,凡此
眾條,莫(之)或違〔之〕者也。故其植義颺辭,務在剛健,插羽以示迅,不可使辭
緩,露板以宣眾,不可使義隱;必事昭而理辨,氣盛而辭斷,此其要也。若曲趣密巧
,無所取才矣。又州郡徵吏,亦稱為檄,固明舉之義也。
  移者,易也;移風易俗,令往而民隨者也。相如之難蜀老,文曉而喻博,有移檄
之骨焉。及劉歆之移太常,辭剛而義辨,文移之首也;陸機之移百官,言約而事顯,
武移之要者也。故檄移為用,事兼文武,其在金革,則逆黨用檄,順命資移;所喜洗
濯民心,堅同符契,意用小異,而體義大同,與檄參伍,故不重論也。
  贊曰:三驅弛〔剛〕(網),九伐先話。鞶鑒吉凶,蓍龜成敗。〔惟〕(摧)壓
鯨鯢,抵落蜂蠆。移〔寶〕實易俗,草偃風邁。
【封禪第二十一】(頁四○九)
  夫正位北辰,嚮明南面,所以運天樞,毓黎獻者,何嘗不經道緯德,以勒皇蹟者
哉!〔錄〕(綠)圖曰:「潬潬噅噅,棼棼雉雉,萬物盡化。」言至德所被也。丹書
曰:「義勝欲則從,欲勝義則凶。」戒慎之至也。則戒慎以崇其德,至德以凝其化,
七十有二君,所以封禪矣。
  昔黃帝神靈,克膺鴻瑞,勒功喬岳,鑄鼎荊山。大舜巡岳,顯乎虞典。成康酆禪
,聞之樂緯。及齊桓之霸,爰窺王跡,夷吾譎陳,〔距〕(拒)以怪物。固知玉牒金
鏤,專在帝皇也。然則西鶼東鰈,南茅北黍,空談非徵,勳德而已。是(以)史遷八
書,明述封禪者,固禋祀之殊禮,銘號之秘祝,祀天之壯觀矣。
  秦皇銘岱,文自李斯,法家辭氣,體乏弘潤;然疏而能壯,亦彼時之絕采也。鋪
觀兩漢隆盛,孝武禪號於肅然,光武巡封於梁父,誦德銘勳,乃鴻筆耳。觀相如封禪
,蔚為唱首,爾其表權輿,序皇王,炳〔元〕(玄)符,鏡鴻業,驅前古於當今之下
,騰休明於列聖之上,歌之以禎瑞,讚之以介丘,絕筆茲文,固維新之作也。及光武
勒碑,則文自張純,首胤典謨,末同祝辭,引鉤讖,敘離亂,計武功,述文德,事覈
理舉,華不足而實有餘矣。凡此二家,並岱宗實跡也。及揚雄劇秦,班固典引,事非
鐫石,而體因紀禪。觀劇秦為文,影寫長卿,詭言遁辭,故兼包神怪;然骨〔掣〕(
制)靡密,辭貫圓通,自稱極思,無遺力矣。典引所敘,雅有懿〔乎〕(采),歷鑒
前作,能執厥中,其致義會文,斐然餘巧;故稱「封禪〔麗〕(靡)而不典,劇秦典
而不實。」豈非追觀易為明,循勢易為力歟!至於邯鄲受命,攀響前聲,風末力寡p
輯韻成頌,雖文理順序,而不能奮飛。陳思魏德,假論客主,問答迂緩,且已千言,
勞深績寡,飆燄缺焉。
  茲文為用,蓋一代之典章也。構位之始,宜明大體,樹骨於訓典之區,選言於宏
富之路,使意古而不晦於深,文今而不墜於淺,義吐光芒,辭成廉鍔,則為偉矣。雖
復道極數殫,終然相襲,而日新其采者,必超前轍焉。
  贊曰:封勒帝績,對越天休。逖聽高岳,聲英克彪。樹石九旻,泥金八幽。鴻〔
律〕(筆)蟠采,如龍如虯。
【章表第二十二】(頁四二三)
  夫設官分職,高卑聯事。天子垂珠以聽,諸侯鳴玉以朝。敷奏以言,明試以功。
故堯咨四岳,舜命八元,固辭再讓之請,俞往欽哉之授,並陳辭帝庭,匪假書翰。然
則敷奏以言,則章表之義也;明試以功,即授爵之典也。至太甲既立,伊尹書誡,思
庸歸亳,又作書以讚,文翰獻替,事斯見矣。周監二代,文理彌盛,再拜稽首,對揚
休命,承文受冊,敢當丕顯,雖言筆未分,而陳謝可見。降及七國,未變古式,言事
於〔主〕(王),皆稱上書。秦初定制,改書曰奏。漢定禮儀,則有四引:一曰章,
二曰奏,三曰表,四曰議。章以謝恩,奏以按劾,表以陳請,議以執異。章者,明也
。詩云「為章於天」,謂文明也;其在文物,赤白曰章。表者,標也。禮有表記,謂
德見於儀;其在器式,揆景曰表。章表之目,蓋取諸此也。按七略藝文,謠詠必錄;
章表奏議,經國之樞機,然闕而不纂者,乃各有故事,〔而〕(布)在職司也。
  前漢謝表,遺篇寡存。及後漢察舉,必試章奏。左雄〔奏〕(表)議,臺閣為式
;胡廣章奏,天下第一:並當時之傑筆也。觀伯始謁陵之章,足見其典文之美焉。昔
晉文受冊,三辭從命,是以漢末讓表,以三為斷。曹公稱為表不必三讓,又勿得浮華
。所以魏初表章,指事造實,求其靡麗,則未足美矣。至於文舉之薦禰衡,氣揚采飛
;孔明之辭後主,志盡文暢:雖華實異旨,並表之英也。琳瑀章表,有譽當時;孔璋
稱健,則其標也。陳思之表,獨冠群才;觀其體贍而律調,辭清而志顯,應物〔掣〕
(制)巧,隨變生趣,執轡有餘,故能緩急應節矣。逮晉初筆札,則張華為(人雋)
;其三讓公封,理周辭要,引義比事,必得其偶,世珍鷦鷯,莫顧章表。及羊公之辭
開府,有譽於前談;庾公之讓中書,信美於往載:序志〔顯〕(聯)類,有文雅焉。
劉琨勸進,張駿自序,文致耿介,並陳事之美表也。
  原夫章表之為用也,所以對揚王庭,昭明心曲。既其身文,且亦國華。章以造闕
,風矩應明;表以致〔禁〕(策),骨采宜耀:循名課實,以〔章〕(文)為本者也
。是以章式炳賁,志在典謨,使要而非略,明而不淺;表體多包,情偽屢遷,必雅義
以扇其風,清文以馳其麗。然懇惻者辭為心使,浮侈者情為文〔使〕(屈)。(必使
)繁約得正,華實相勝,唇吻不滯,則中律矣。子貢云「心以制之,言以結之」,蓋
一辭意也。荀卿以為「觀人美辭,麗於黼黻文章」,亦可以喻於期乎!
  贊曰:敷表絳闕,獻替黼扆。言必貞明,義則弘偉。肅恭節文,條理首尾。君子
秉文,辭令有斐。
【奏啟第二十三】(頁四三九)
  昔唐虞之臣,敷奏以言;秦漢之輔,上書稱奏。陳政事,獻典儀,上急變,劾愆
謬,總謂之奏。奏者,進也。言敷于下,情進于上也。
  秦始立奏,而法家少文。觀王綰之奏勳德,辭質而義近;李斯之奏驪山,事略而
意〔徑〕(誣):政無膏潤,形於篇章矣。自漢以來,奏事或稱上疏,儒雅繼踵,殊
采可觀。若夫賈誼之務農,晁錯之兵事,匡衡之定郊,王吉之〔觀〕(勳)禮,溫舒
之緩獄,谷永之諫仙,理既切至,辭亦通暢,可謂識大體矣。後漢群賢,嘉言罔伏,
楊秉耿介於災異,陳蕃憤懣於尺一,骨鯁得焉;張衡指摘於史職,蔡邕銓列於朝儀,
博雅明焉。魏代名臣,文理迭興,若高堂天文,黃觀教學,王朗節省,甄毅考課,亦
盡節而知治矣。晉氏多難,災屯流移,劉頌殷勤於時務,溫嶠懇惻於費役,并體國之
忠規矣。
  屋奏之為筆,固以明允篤誠為本,辨析疏通為首。強志足以成務,博見足以窮理
,酌古御今,治繁總要,此其體也。若乃按劾之奏,所以明憲清國。昔周之太僕,繩
愆糾謬;秦之御史,職主文法;漢置中丞,總司按劾;故位在鷙擊,砥勵其氣,必使
筆端振風,簡上凝霜者也。觀孔光之奏董賢,則實其奸回;路粹之奏孔融,則誣其釁
惡:名儒之與險士,固殊心焉。若夫傅咸勁直,而按辭堅深;劉隗切正,而劾文闊略
:各其志也。後之彈事,迭相斟酌,惟新日用,而舊準弗差。然函人欲全,矢人欲傷
,術在糾惡,勢必深峭。詩刺讒人,投舁豺虎;禮疾無禮,方之鸚猩;墨翟非儒,目
以〔豕〕(羊)彘;孟軻譏墨,比諸禽獸:詩禮儒墨,既其如茲,奏劾嚴文,孰云能
免。是以世人為文,競於詆訶,吹毛取瑕,次骨為戾,復似善罵,多失折衷。若能闢
禮門以懸規,標義路以植矩,然後踰垣者折肱,捷徑者滅趾,何必躁言醜句,詬病為
切哉!是以立範運衡,宜明體要;必使理有典刑,辭有風軌,總法家之式,秉儒家之
文,不畏彊禦,氣流墨中,無縱詭隨,聲動簡外,乃稱絕席之雄,直方之舉耳。
  啟者開也。高宗云,啟乃心,沃朕心」,取其義也。笑景諱啟,故兩漢無稱。至
魏國箋記,始云啟聞。奏事之末,或云謹啟。自晉來盛啟,用兼表奏。陳政言事,既
奏之異條;讓爵謝恩,亦表之別幹。必斂飭入規,促其音節,辨要輕清,文而不侈,
亦啟之大略也。
  又表奏確切,號為讜言。讜者,(正)偏也。王道有偏,乖乎蕩蕩,(矯正)其
偏,故曰讜言也。孝成稱班伯之讜言,(言)貴直也。自漢置八〔儀〕(能),密嘔
陰陽;皁囊封板,故曰封事。晁錯受書,還上便宜。後代便宜,多附封事,慎機密也
。夫王臣匪躬,必吐謇諤,事舉人存,故無待泛說也。
  贊曰:皁〔飭〕(飾)司直,肅清風禁。筆銳干將,墨含淳酖。雖有次骨,無或
膚浸。獻政陳宜,事必勝任。
【議對第二十四】(頁四六一)
  周爰諮謀,是謂為議。議之言宜,審事宜也。易之節卦,「君子以制度數,議德
行。」周書曰,「議事以制,政乃弗迷。」議貴節制,經典之體也。
  昔管仲稱軒轅有明臺之議,則其來遠矣。洪水之難,堯咨四岳,宅揆之舉,舜疇
五人;三代所興,詢及雛蕘;春秋釋宋,魯〔桓務〕(僖預)議。及趙靈胡服,而季
父爭論;商鞅變法,而甘龍交辨:雖憲章無算,而同異足觀。迄至有漢,始立駁議。
駁者,雜也;雜議不純,故曰駁也。自兩漢文明,楷式昭備,藹藹多士,發言盈庭;
若賈誼之遍代諸生,可謂捷於議也。至如〔主父〕(吾丘)之駁挾弓,安國之辨匈奴
;賈捐之之陳于之崖,劉歆之辨於祖宗:雖質文不同,得事要矣。若乃張敏之斷輕侮
,郭躬之議擅誅;程曉之駁校事,司馬芝之異霍錢;何曾蠲出女之科,秦秀定賈充之
謚:事實允當,可謂達識體矣。漢世善駁,則應卲為首;晉代能議,則傅咸為宗。然
仲瑗博古,而銓貫有敘;長虞識治,而屬辭枝繁;及陸機斷義,亦有鋒穎,而〔諛〕
(腴)辭弗翦,頗累文骨:亦各有美,風格存焉。
  夫動先擬議,明用稽疑,所以敬慎群務,弛張治術。故其大體所資,必樞紐經典
,採故實於前代,觀通變於當今;理不謬搖其枝,字不妄舒其藻。又郊祀必洞於禮,
戎事必練於兵,〔田〕(佃)穀先曉於農,斷訟務精於律;然後標以顯義,約以正辭
,文以辨潔為能,不以繁縟為巧;事以明覈為美,不以〔深〕(環)隱為奇:此綱領
之大要也。若不達政體,而舞筆弄文,支離構辭,穿鑿會巧,空騁其華,固為事實所
擯;設得其理,亦為遊辭所埋矣。昔秦女嫁晉,從文衣之媵,晉人貴媵而賤女;楚珠
鬻鄭,為薰桂之櫝,鄭人買櫝而還珠。若文浮於理,末勝其本,則秦女楚珠,復在於
茲矣。
  又對策者,應詔而陳政也;射策者,探事而獻說也:言中理準,譬射侯中的,二
名雖殊,即議之別體也。古之造士,選事考言。漢文中年,始舉賢良,晁錯對策,蔚
為舉首;及孝武益明,旁求俊乂,對策者以第一登庸,射策者以甲科入仕:斯固選賢
要術也。觀晁氏之對,〔證〕驗古(明)今,辭裁以辨,事通而贍,超升高第,信有
徵矣。仲舒之對,祖述春秋,本陰陽之化,究列代之變,煩而不慁者,事理明也。公
孫之對,簡而未博,然總要以約文,事切而情舉,所以太常居下,而天子擢上也。杜
欽之對,略而指事,辭以治宣,不為文作。及後漢魯丕,辭氣質素,以儒雅中策,獨
入高第。凡此五家,並前代之明範也。魏晉以來,稍務文麗,以文紀實,所失已多,
及其來選,又稱疾不會,雖欲求文,弗可得也。是以漢飲博士,而雉集乎堂;晉策秀
才,而■興於前:無他怪也,選失之異耳。
  夫駁議偏辨,各執異見;隊策揄揚,大明治道。市事深於政術,理密於時務,酌
三五以鎔世,而非迂緩之高談;馭權變以拯俗,而非刻薄之偽論;風恢恢而能遠,流
洋洋而不溢,王庭之美對也。難矣哉,士之為才也!或練治而寡文,或工文而疏治,
對策所選,實屬通才,志足文遠,不其鮮歟!
  贊曰:議惟疇政,名實相謀。斷理必〔綱〕(剛),摛辭無懦。對策王庭,同時
酌和。治體高秉,雅謨遠播。
【書記第二十五】(頁四八三)
  大舜云:「書用識哉!」所以記時事也。蓋聖賢言辭,總為之書,書之為體,主
言者也。揚雄曰:「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故書者,
舒也。舒布其言,陳之簡牘,取象於夬,貴在明決而已。三代政暇,文翰頗疏。春秋
聘繁,書介彌盛:繞朝贈士會以策,子家與趙宣以書,巫臣之遺子反,子產之贈范宣
,詳觀四書,辭若對面。又子〔服〕(叔)敬叔進弔書於滕君,固知行人挈辭,多被
翰墨矣。及七國獻書,詭麗輻輳;漢來筆札,辭氣紛紜。觀史遷之報任安,東方〔朔
〕之〔難〕(謁)公孫,楊惲之酬會宗,子雲之答劉歆,志氣槃桓,各含殊采:並杼
軸乎尺素,抑揚乎寸心。逮後漢書記,則崔瑗尤善。魏之元瑜,號稱翩翩;文舉屬章
,半簡必錄;休璉好事,留意詞翰:抑其次也。嵇康絕交,實志高而文偉矣;趙至敘
離,迺少年之激切也。至如陳遵占辭,百封各意;禰衡代書,親疏得宜:斯又尺牘之
偏才也。
  詳總書體,本在盡言,言以散鬱陶,託風采,故宜條暢以任氣,優柔以懌懷;文
明從容,亦心生之獻酬也。若夫尊貴差序,則肅以節文,戰國以前,君臣同書,秦漢
立儀,始有表奏;王公國內,亦稱奏書,張敞奏書於膠后,其義美矣。迄至後漢,稍
有名品,公府奏記,而郡將〔奏〕(奉)牋。記之言志,進己志也。牋者,表也,表
識其情也。崔寔奏記於公府,則崇讓之德音矣;黃香奏牋於江夏,亦肅恭之遺式矣。
公幹牋記,麗而規益,子桓弗論,故世所共遺;若略名取實,則有美於為詩矣。劉廙
謝恩,喻切以至;陸機自理,情周而巧:牋之為善者也。原牋記之為式,既上窺乎表
,亦下睨乎書,使敬而不懾,簡而無傲,清美以惠其才,彪蔚以文其響,蓋牋記之分
也。
  夫書記廣大,衣被事體,筆劄雜名,古今多品。是以總領黎庶,則有譜籍簿錄;
醫歷星筮,則有方術占〔試〕(式);申憲述兵,則有律令法制;朝市徵信,則有符
契券疏;百官詢事,則有關刺解牒;萬民達志,則有狀列辭諺:並述理於心,著言於
翰,雖藝文之末品,而政事之先務也。
  故謂譜者,普也。注序世統,事資周普;鄭氏譜詩,蓋取乎此。
  籍者,借也。歲借民力,條之於版;春秋司籍,即其事也。
  簿者,圃也。草木區別,文書類聚;張湯李廣,為吏所簿,別情偽也。
  錄者,領也。古史世本,編以簡策,領其名數,故曰錄也。
  方者,隅也。醫藥攻病,各有所主,專精一隅,故藥術稱方。
  術者,路也。算曆極數,見路乃明,九章積微,故以為術;淮南萬畢,皆其類也

  占者,覘也。星辰飛伏,伺候乃見,〔精〕(登)觀書雲,故曰占也。
  式者,則也。陰陽盈虛,五行消息,變雖不常,而稽之有則也。
  律者,中也。黃鍾調起,五音以正,法律馭民,八刑克平,以律為名,取中正也

  令者,命也。出命申禁,有若自天;管仲下〔命〕(令)如流水,使民從也。
  法者,象也。兵謀無方,而奇正有象,故曰法也。
  制者,裁也。上行於下,如匠之制器也。
  符者,孚也。徵召防偽,事資中孚;三代玉瑞,漢世金竹,末代從省,易以書翰
矣。
契者,結也。上古純質,結繩執契;今羌胡徵數,負販記緡,其遺風歟!
  券者,束也。明白約束,以備情偽,字形半分,故周稱判。逋古有鐵券,以堅信
誓;王褒髯奴,則券之〔楷〕(諧)也。
  疏者,布也。布置物類,撮題近意,故小券短書,號為疏也。
  關者,閉也。出入由門,關閉當審;庶務在政,通塞應詳。韓非云:「孫亶回聖
相,而關於州部。」蓋謂此也。
  刺者,達也。詩人諷刺,周禮三刺,事敘相達,若針之通結矣。
  解者,釋也。解釋結滯,徵事以對也。
  牒者,葉也。短簡編牒,如葉在枝;溫舒截蒲,即其事也;議政未定,故短牒咨
謀。牒之尤密,謂之為籤;籤者,纖密者也。
  狀者,貌也。體貌本原,取其事實,先賢表謚,並有行狀,狀之大者也。
  列者,陳也。陳列事情,昭然可見也。
  辭者,舌端之文,通己於人;子產有辭,諸侯所賴,不可已也。
  諺者,直語也。喪者亦不及文,故弔亦稱諺;廛路言淺,有實無華,鄭穆公云:
「囊〔滿〕(漏)儲中。」皆其類也。〔太〕(牧)誓云:「有古人有言,牝雞無晨
。」大雅云:「人亦有言,惟憂用老。」並上古遺諺,詩書〔可〕(所)引者也。至
於陳琳諫辭,稱「掩目捕雀」;潘岳哀辭,稱「掌珠伉儷」:並引俗說而為文辭者也
。夫文辭鄙俚,莫過於諺,而聖賢詩書,採以為談,況踰於此,豈可忽哉!
  觀此〔四〕(眾)條,並書記所總:或事本相通,而文意各異,或全任質素,或
雜用文綺,隨事立體,貴乎精要;意少一字則義闕,句長一言則辭妨,並有司之實務
,而浮藻之所忽也。然才冠鴻筆,多疏尺牘,譬九方堙之識駿足,而不知毛色牝牡也
。言既身文,信亦邦瑞,翰林之士,思理實焉。
  贊曰:文藻條流,託在筆札。既馳金相,亦運木訥。萬古聲薦,千里應拔。庶務
紛綸,因書乃察。
【神思第二十六】(頁五一五)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神思之謂也。文之思也,其神遠矣
。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
前,卷舒風雲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為妙,神與物遊,神居胸臆,而志氣統其
關鍵;物沿耳目,而辭令管其樞機。樞機方通,則物無隱貌;關鍵將塞,則神有遯心
。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
以窮照,馴致以〔懌〕(繹)辭;然後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
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
  夫神思方運,萬塗競萌,規矩虛位,刻鏤無形;登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意溢於
海,我才之多少,將與風雲而並驅矣。方其搦翰,氣倍辭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
何則?意翻空而易奇,言徵實而難巧也。是以意授於思,言授於意,密則無際,疏則
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義在咫尺,而思隔山河:是以秉心養術,無務苦
慮,含章司契,不必勞情也。
  人之稟才,遲速異分;文之制體,大小殊功:相如含筆而腐毫,揚雄掇翰而驚夢
,桓潭疾感於苦思,王充氣竭於〔思〕(沈)慮,張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練都以以紀
,雖有巨文,亦思之緩也;淮南崇朝而賦騷,枚皋應詔而成賦,子建援牘如口誦,仲
宣舉筆似宿構,阮瑀據〔案〕(鞍)而制書,禰衡當食而草奏,雖有短篇,亦思之速
也。若夫駿發之士,心總要術,敏在慮前,應機立斷;覃思之人,情饒岐路,鑒在疑
後,研慮方定:機敏故造次而成功,慮疑故愈久而致績。難易雖殊,並資博練;若學
淺而空遲,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前聞。是以臨篇綴慮,必有二患:理鬱者苦
貧,辭溺者傷亂。然則博見為饋貧之糧,貫一為拯亂之藥,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
矣。
  若情數詭雜,體變遷貿,拙辭或孕於巧義,庸事或萌於新意,視布於麻,雖云未
〔費〕(貴),杼軸獻功,煥然乃珍。至於思表纖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筆固知
止;至精而後闡其妙,至變而後通其數,伊摯不能言鼎,輪扁不能語斤,其微矣乎!
  贊曰:神用象通,情變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應。刻鏤聲律,萌芽比興。結慮
司契,垂帷制勝。
【體性第二十七】(頁五三五)
  夫情動而言形,理發而文見,蓋沿隱以至顯,因內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人雋
},氣有剛柔,學有淺深,習有雅鄭,並情性所鑠,陶染所凝,是以筆區雲譎,文苑
波詭者矣。故辭理庸{人雋},莫能翻其才;風趣剛柔,寧或改其氣;事義淺深,未
聞乖其學;體式雅鄭,鮮有反其習:各師成心,其異如面。
  若總其歸塗,則數窮八體:一曰典雅,二曰遠奧,三曰精約,四曰顯附,五曰繁
縟,六曰壯麗,七曰新奇,八曰輕靡。典雅者,鎔式經誥,方軌儒門者也。遠奧者,
〔馥〕(複)采典文,經理學宗者也。精約者,覈字省句,剖析毫釐者也。顯附者,
辭直義暢,切理厭心者也。繁縟者,博喻醲采,煒燁枝派者也。壯麗者,高論宏裁,
卓爍異采者也。新奇者,擯古競今,危側趣詭者也。輕靡者,浮文弱植,縹緲附俗者
也。故雅與奇反,奧與顯殊,繁與約舛,壯與輕乖,文辭根葉,苑囿其中矣。
  若夫八體屢遷,功以學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氣;氣以實志,志以定言,吐納英
華,莫非情性。是以賈生俊發,故文潔而體清;長卿傲誕,故理侈而辭溢;子雲沉寂
,故志隱而味深;子政簡易,故趣昭而事博;孟堅雅懿,故裁密而思靡;平子淹通,
故慮周而藻密;仲宣躁〔銳〕(競),故穎出而才果;公幹氣褊,故言壯而情駭;嗣
宗俶儻,故響逸而調遠;叔夜{人雋}俠,故興高而采烈;安仁輕敏,故鋒發而韻流
;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辭隱:觸類以推,表裏必符;豈非自然之恒資,才氣之大略哉

  夫才〔有)(由)天資,學慎始習,斲梓染絲,功在初化,器成綵定,難可翻移
。故童子雕琢,必先雅鑒,沿根討葉,思轉自圓,八體雖殊,會通合數,得其環中,
則輻輳相成。故宜摹體以定習,因性以練才,文之司南,用此道也。  
  贊曰:才性異區,文〔辭〕(體)繁詭。辭為(肌)膚,志實骨髓。雅麗黼黻,
淫巧朱紫。習亦凝真,功沿漸靡。
【風骨第二十八】(頁五五三)
  詩總六義,風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氣之符契也。是以怊悵述情,必始乎
風;沈吟鋪辭,莫先於骨。故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結言
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清焉。若豐藻克贍,風骨不飛,則振采失鮮,
負聲無力。是以綴慮裁篇,務盈守氣,。剛健既實,輝光乃新,其為文用,譬征鳥之
使翼也。故練於骨者,析辭必精;深乎風者,述情必顯。捶字堅而難移,結響凝而不
滯,此風骨之力也。若瘠義肥辭,繁雜失統,則無骨之徵也;思不環周,〔索莫〕(
牽課)乏氣,則無風之驗也。昔潘勖錫魏,思摹經典,群韜筆,乃其骨髓峻也;相如
賦仙,氣號凌雲,蔚為辭宗,迺其風力遒也。鑒斯要,可以定文,茲術或違,無務繁
采。
  故魏文稱「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故其論孔融,則云「
體氣高妙」;論徐幹,則云「時有齊氣」;論劉楨,則云「有逸氣」。公幹亦云:「
孔氏卓卓,信含異氣,筆墨之性,殆不可勝。」必重氣之旨也。夫翬翟備色而翾翥百
步,肌豐而力沈也;鷹隼乏采而翰飛戾天,骨勁而氣猛也。文章才力,有似于此。若
風骨乏采,則贄集翰林;采乏風骨,則雉竄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筆〕(章)
之鳴鳳也。
  若夫鎔鑄經典之範,翔集子史之術,洞曉情變,曲昭文體,然後能莩甲新意,雕
畫奇辭。昭體故意新而不亂,曉變故辭奇而不黷。若骨采未圓,風辭未練,而跨略舊
規馳鶩新作,雖獲巧意,危敗亦多。豈空結奇字,紕繆而成經〔矣〕(乎)。周書云
:「辭尚體要,弗惟好異。」蓋防文濫也。然文數多門,各適所好,明者弗授,學者
弗師;於是習華隨侈,流遁忘反。若能確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則風清骨峻,篇體光
華。能研諸慮,何遠之有哉!
  贊曰:情與氣偕,辭共體並。文明以健,珪璋乃騁。蔚彼風力,嚴此骨鯁。才鋒
峻立,符采克炳。 
【通變第二十九】(頁五六九)
  夫設文之體有常,變文之數無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詩賦書記,名理相因,此有
常之體也;文辭氣力,通變則久,此無方之數也。名理有常,體必資於故實;通變無
方,數必酌於新聲:故能騁無窮之路,飲不竭之源。然綆短者銜渴,足疲者輟塗,非
文理之數盡,乃通變之術疏耳。故論文之方,譬諸草木,根幹麗土而同性,臭味晞陽
而異品矣。  
  是以九代詠歌,志合文則。黃歌斷竹,質之至也;唐歌在昔,則廣於黃世;虞歌
卿雲,則文於唐時;夏歌雕牆,縟於虞代;商周篇什,麗於夏年。至於序志述時,其
揆一也。暨楚之騷文,矩式周人;漢之賦頌,影寫楚世;魏之〔策〕(篇)製,顧慕
漢風;晉之辭章,瞻望魏采。搉而論之,則黃唐淳而質,虞夏質而辨,商周麗而雅,
楚漢侈而豔,魏晉淺而綺,宋初訛而新。從質及訛,彌近彌澹。何則?競今疏古,風
〔味〕(末)氣衰也。今才穎之士,刻意學文,多略漢篇,師範宋集,雖古今備閱,
然近附而遠疏矣。夫青生於藍,絳生於蒨,雖踰本色,不能復化。桓君山云:「予見
新進麗文,美而無採;及見劉揚言辭,常輒有得。」此其驗也。故練青濯絳,必歸藍
蒨,矯訛翻淺,還宗經誥;斯斟酌乎質文之間,而檃括乎雅俗之際,可與言通變矣。
  夫誇張聲貌,則漢初已極,自茲厥後,循環相因,雖軒翥出轍,而終入籠內。枚
乘七發云:「通望兮東海,虹洞兮蒼天。」相如上林云:「視之無端,察之無涯,日
出東沼,月生西陂。」馬融廣成云:「出入日月,天與地沓。」張衡西京云:「日月
於是乎出入,象扶桑〔於〕(與)濛汜。」此並廣寓極狀,而五家如一。諸如此類,
莫不相循,參伍因革,通變之數也。
  是以規略文統,宜宏大體,先博覽以精閱,總綱紀而攝契;然後拓衢路,置關鍵
,長轡遠與,從容按節,憑情以會通,負氣以適變,采如宛虹之奮鬐,光若長離之振
翼,迺穎脫之文矣。若乃齷齪於偏解,矜激乎一致,此庭間之迴驟,豈萬里之逸步哉
【定勢第三十】(頁五八五)
  夫情致異區,文變殊術,莫不因情立體,即體成勢也。勢者,乘利而為制也。如
機發矢直,澗曲湍回,自然之趣也。圓者規體,其勢也自轉;方者矩形,其勢也自安
:文章體勢,如斯而已。是以模經為式者,自入典雅ㄅ懿;效騷命篇者,必歸豔逸之
華;綜意淺切者,類乏醞藉;斷辭辨曰者,率乖繁縟:譬激水不漪,槁木無陰,自然
之勢也。  
  是以繪事圖色,文辭盡情,。色糅而犬馬殊形,情交而雅俗異勢,鎔範所擬,各
有司匠,雖無嚴郛,難得踰越。然淵乎文者,並總群勢,奇正雖反,必兼解以俱通;
剛柔雖殊,必隨時而適用。若愛典而惡華,則兼通之理偏,似夏人爭弓矢,執一不可
以獨射也;若雅鄭而共篇,總一之勢離,是楚人鬻矛譽楯,兩難德而俱售也。是以括
囊雜體,功在銓別,宮商朱紫,隨勢各配。章表奏議,則準的乎典雅;賦頌歌詩,乎
清麗;符檄書移,則楷式於明斷;史論序注,則師範於覈要;箴銘碑誄,則體制於弘
深;連珠七辭,則從事於巧豔:此循體而成勢,隨變而立功者也。雖復契會相參,節
文互雜,譬五色之錦,各以本采為地矣。 
  桓譚稱「文家各有所慕,或好浮華而不知實覈,或美眾多而不見要約。」陳思亦
云:「世之作者,或好煩文博採,深沈其旨者;或好離言辨句,分毫析釐者:所習不
同,所務各異。」言勢殊也。劉楨云:「文之體〔指〕(勢),實(有)強弱,使其
辭已盡而勢有餘,天下一人耳,不可得也。」公幹所談,頗亦兼氣。然文之任勢,勢
有剛柔,不必壯言慷慨,乃稱勢也。又陸雲自稱:「往日論文,先辭而後情,尚勢而
不取悅澤,及張公論文,則欲宗其言。」夫情固先辭,勢實須澤,可謂先迷後能從善
矣。
  自近代辭人,率好詭巧,原其為體,訛勢所變,厭黷舊式,故穿鑿取新;察意訛
意似難,而實無他術也,反正而已。故文反正為乏,辭反正為奇。效奇之法,必顛倒
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辭而出外,回互不常,則新色耳。夫通衢夷坦,而多行捷徑者
,趨近故也;正文明白,常務反言者,適俗故也。然密會者意新得巧,茍異者以失體
成怪。舊練之才,則執正以馭奇;新學之銳,則逐奇而失正:勢流不反,則文體遂弊
。秉茲情術,可無思耶!
  贊曰:形生勢成,始末相承。湍迴似規,矢激如繩。因利騁節,情采自凝。枉轡
學步,力止〔襄〕(壽)陵。
【情采第三十一】(頁五九九)
  聖賢書辭,總稱文章,非采而何!夫水性虛而淪漪結,木體實而花萼振:文附質
也。虎豹無文,則{革享}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資丹漆:質待文也。若乃綜述性
靈,敷寫器象,鏤心鳥跡之中,織辭魚網之上,其為彪炳,縟采名矣。故立文之道,
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聲文,五音是野;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
雜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情〕(性)發而為辭章,神理之數也。孝經垂典
,喪言不文;故知君子常言,未嘗質也。老子疾偽,故稱「美言不信」;而五千精妙
,則非棄美矣。莊周云「辯雕萬物」,謂藻飾也。韓非云「豔〔采〕(乎)辯說」,
謂綺麗也。綺麗以豔說,藻飾以辯雕,文辭之變,於斯極矣。研味〔李〕(孝)老,
則知文質附乎性情;詳覽莊韓,則見華實過乎淫侈。若擇源於涇渭之流,按轡於邪正
之路,亦可以馭文采矣。夫鉛黛所以飾容,而盼倩生於淑姿;文采所以飾言,而辯麗
本於情性。故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後緯成,理定而後辭暢,此立文
之本源也。
  昔詩人什篇,為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蓋風雅之興,
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此為情而造文也;諸子之徒,心非鬱陶,茍馳夸
飾,鬻聲釣世,此為文而造情也;故為情者要約而寫真,為文者淫麗而煩濫。而後之
作者,採濫忽真,遠棄風雅,近師辭賦;故體情之制日疏,逐之篇愈盛。故有志深軒
冕,而泛詠皋壤;心纏幾務,而虛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夫桃李不言而成蹊
,有實存也;男子樹蘭而不芳,無其情也。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實;況乎文章,述
志為本,言與志反,文豈足徵?
  是以聯辭結采,將欲明〔經〕(理);采濫辭詭,則心理愈翳。固知翠綸桂餌,
反所以失魚。「言隱榮華」,殆謂此也。是以衣錦褧衣,惡文太章;賁象窮白,貴乎
反本。夫能設〔謨〕(模)以位理,擬地以置心,心定而後結音,理正而後摛藻,使
文不滅質,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藍,間色屏於紅紫,乃可薱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

  贊曰:言以文遠,誠哉斯驗。心術既形,英華乃贍。吳錦好渝,舜英徒豔。繁采
寡情,味之必厭。
【鎔裁第三十二】(頁六一五)
  情理設位,文采行乎其中。剛柔以立本,變通以趨時。立本有體,意或偏長;趨
時無方,辭或繁雜。蹊要所司,職在鎔裁,{隱木}括情理,矯揉文采也。規範本體
謂之鎔,剪截浮詞謂之裁。裁則蕪穢不生,鎔則綱領昭暢,譬繩墨之審分,斧斤之斲
削矣。駢拇枝指,由侈於性,附贅懸疣,實侈於形。〔二〕(一)意兩出,義之駢枝
也;同辭重句,文之疣贅也。
  凡思緒初發,辭采苦雜,心非權衡,勢必輕重。是以草創鴻筆,先標三準:履端
於始,則設情以位體;舉正於中,則酌事以取類;歸餘於終,則撮辭以舉要。然後舒
華布實,獻替節文,繩墨以外,美材既斲,故能首尾圓合,條貫統序。若術不素定,
而委心逐辭,異端叢至,駢贅必多。  
  故三準既定,次討字句。句有可削,足見其疏;字不得減,乃知其密。精論要語
,極略之體;游心竄句,極繁之體;謂繁與略,隨分所好。引而申之,則兩句敷為一
章;約以貫之,則一章刪成兩句。思贍者善敷,才覈者善刪。善刪者字去而意留,善
敷者辭殊而意顯。字刪而意闕,則短乏而非覈;辭敷而言重,則蕪穢而非贍。
  昔謝艾王濟,西河文士,張〔俊〕(駿)以為「艾繁而不可刪,濟略而不可益」
,若二子者,可謂練鎔裁而曉繁略矣。至如士衡才優,而綴辭尤繁;士龍思劣,而雅
好清省。及雲之論機,亟恨其多,而稱清新相接,不以為病,蓋崇友於耳。夫美錦製
衣,修短有度,雖翫其采,不倍領袖,巧猶難繁,況在乎拙。而文賦以為榛楛勿剪,
庸音足曲,其識非不鑒,乃情苦芟繁也。夫百節成體,共資榮衛;萬趣會文,不離辭
情。若情周而不繁,辭運而不濫,非夫鎔裁,何以行之乎?
  贊曰:篇章戶牖,左右相瞰。辭如川流,溢則泛濫。權衡損益,斟酌濃淡。芟繁
剪穢,弛於負擔。
【聲律第三十三】(頁六二九)
  夫音律所始,本於人聲者也。聲含宮商,肇自血記,先王因之,以制樂歌。故知
器寫人聲,聲非學器者也。故言語者,文章(關鍵),神明樞機,吐納律呂,脣吻而
已。古之教歌,先揆以法,使疾呼中宮,徐呼中徵。夫〔商〕徵(羽)響高,宮〔羽
〕(商)聲下;抗喉矯舌之差,攢脣激齒之異,廉肉相準,皎然可分。今操琴不調,
必知改張,〔摘〕(摛)文乖張,而不識所調。響在彼弦,乃得克諧,聲萌我心,更
失和律,其故何哉?良由(外聽易為察,而)內聽難為聰也。故外聽之易,弦以手定
;內聽之難,聲與心紛:可以數求,難以辭逐。凡聲有飛沈,響有雙疊,雙聲隔字而
每舛,疊韻〔雜〕(離)句而必睽;沈則響發而斷,飛則聲揚不還:並轆轤交往,逆
鱗相比,〔迂〕迕)其際會,則往蹇來連,其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夫吃文為患,
生於好詭,逐新趣異,故喉脣糾紛;將欲解結,務在剛斷。左礙而尋右,末滯而討前
。則聲轉於吻,玲玲如振玉;辭靡於耳,累累如貫珠矣。是以聲畫妍蚩,寄在吟詠,
〔吟詠〕滋味流於〔字〕(下)句,氣力窮於和韻。異音相從謂之和,同聲相應謂之
韻。韻氣一定,故餘聲易遣;和體抑揚,故遺響難契。屬筆易巧,選和至難,綴文難
精,而作韻甚易,雖纖意曲變,非可縷言,然振其大綱,不出茲論。
  若夫宮商大和,譬諸吹籥;翻迴取均,頗似調瑟。瑟資移柱,故有時而乖貳;籥
含定管,故無往而不壹。陳思潘岳,吹籥之調也;陸機左思,瑟柱之和也。概舉而推
,可以類見。 
  又詩人綜韻,率多清切,楚辭辭楚,故訛韻實繁。及張華論韻,謂士衡多楚,文
賦亦稱〔知楚〕(取足)不易,可謂銜靈均之聲餘,失黃鐘之正響也。凡切韻之動,
勢若轉圜,訛音之作,甚於枘方;免乎枘方,則無大過矣。練才洞鑒,剖字鑽響,〔
識疏〕(疏識)闊略,隨音所遇,若長風之過籟,南郭之吹竽耳。古之佩玉,左宮右
徵,以節其步,聲不失序。音以律文,其可〔忘〕(忽)哉!
  贊曰:標情務遠,比音則近。吹律胸臆,調鐘脣吻。聲得鹽梅,響滑榆槿。割棄
支離,宮商難隱。
【章句第三十四】(頁六四七)
  夫設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故章鍺,明也;句者,局也。局
言者,聯字以分疆,明情者,總義以包體,區畛相異,而衢路交通矣。夫人之立言,
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無疵也;章之明靡,句無玷也
;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從,知一而萬畢矣。
  夫裁文匠筆,篇有小大;離章合句,調有緩急:隨變適會,莫見定準。句司數字
,待相接以為用;章總一義,須意窮而成體。其控引情理,送迎際會,譬舞容迴環,
而有綴兆之位;歌聲靡曼,而有抗墜之節也。尋詩人擬喻,雖斷章取義,然章句在篇
,如繭之抽緒,原始要終,體必鱗次。啟行之辭,逆萌中篇之意;絕筆之言,追媵前
句之旨:故能外文綺交,內義脈注,跗萼相銜,首尾一體。若辭失其朋,則羈旅而無
友;事乖其次,則飄寓而不安。是以搜句忌於顛倒,裁章貴於順序,斯固情趣之指歸
,文筆之同致也。若夫筆句無常,而字有〔條〕(常)數,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
非緩。或變之以三五,蓋應機之權節也。至於詩頌大體,以四言為正,唯祈父肇禋,
以二言為句。尋二言肇於黃世,竹彈之謠是也;三言興於虞時,元首之詩是也;四言
廣於夏年,洛汭之歌是也;五言見於周代,行露之章是也;六言七言,雜出詩騷;〔
而〕(兩)體之篇,成於〔兩〕(西)漢:情數運周,隨時代用矣。
  若乃改韻從調,所以節文辭氣,賈誼枚乘,兩韻輒易;劉歆桓譚,百句不七:俺
亦各有其志也。昔魏武論賦,嫌於積韻,而善於〔資〕(貿)代。陸雲亦稱「四言轉
句,以四句為佳。」觀彼制韻,志同枚賈。然兩韻輒易,則聲韻微躁,百句不遷,則
脣吻告勞;妙才激揚,雖觸思利貞,曷若折之中和,庶保無咎。
  又詩人以兮字入於句限,楚辭用之,字出(於)句外。尋兮字成句,乃語助餘聲
,舜詠南風,用之久矣,魏武弗好,豈不以無益文義耶!至於夫惟蓋故者,發端之首
唱;之而於以者,乃劄句之舊體;乎哉矣也(者),亦送末之常科。據事似閑,在用
實切。巧者迴運,彌縫文體,將令數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外字難謬,況章句歟?
  贊曰:斷章有檢,積句不恆。理資配主,辭忌失朋。環情草調,宛轉相騰。離合
異同,以盡厥能。
【麗辭第三十五】(頁六六一)
  造化賦形,支體必雙,神理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辭,運裁百慮,高下相須
,自然成對。唐虞之世,辭未極文,而皋陶贊云:「罪疑惟輕,功疑惟重。」益陳謨
云:「滿招損,謙受益。」豈營麗辭,率然對爾。易之文繫,聖人之妙思也。序乾四
德,則句句相銜;龍虎類感,則字字相儷;乾坤易簡,則宛轉相承;日月往來,則隔
行懸和:雖句字或殊,而偶意一也。至於詩人偶章,大夫聯辭,奇偶適變,不勞經營
。自揚馬張蔡,崇盛麗辭,如宋畫吳冶,刻形鏤法,麗句與深采並流,偶意共逸韻俱
發。至魏晉群才,析句迷彌密,聯字合趣,剖毫析釐。然契機者入巧,浮假者無功。
  故麗辭之體,凡有四對:言對為易,事對為難,反對為優,正對為劣。言對者,
雙比空辭者也;事對者,並舉人驗者也;反對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對者,事異義同
者也。長卿上林賦云:「修容乎禮園,翱翔乎書圃。」此言對之類也;宋玉神女賦云
:「毛嬙障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無色。」此事對之類也;仲宣登樓云:「
鍾儀幽而楚奏,莊舄顯而越吟。」此反對之類也;孟陽七哀云:「漢祖想枌榆,光武
思白水。」此正對之類也。凡偶辭胸臆,言對所以為易也;徵人之學,事對所以為難
也;幽顯同志,反對所以為優也;並貴共心,正對所以為劣也。又〔以〕(言對)事
對,各有反正,指類而求,萬條自昭然矣。
  張華詩稱「遊雁比翼翔,歸鴻知接翮」;劉琨詩言「宣尼悲獲麟,西狩寄孔丘」
:若斯重出,即對句之駢枝也。是以言對為美,貴在精巧;事對所先,務在允當。若
兩〔事〕(言)鄉配,而優劣不均,是驥在左驂,駑為右服也。若夫事或孤立,莫與
相偶,是夔之一足,{足今}踔而行也。若氣無奇類,文乏異采,碌碌麗辭,則昏睡
耳目。必使理圓事密,聯璧其章,迭用奇偶,節以雜佩,乃其貴耳。類此而思,理自
見也。
  贊曰:體植必兩,辭動有配。左提右挈,精味兼載。炳爍聯華,鏡靜含態。玉潤
雙流,如彼珩珮。
【比興第三十六】(頁六七七)
  詩文弘奧,包韞六義,毛公述傳,獨標興體,豈不以風通而賦同,比顯而興隱哉
?故比者,附也;興者,起也。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起情故
興體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則〔畜〕(蓄)憤以斥言,興則環譬以〔記〕(託)
諷。蓋隨時之義不一,故詩人之志有二也。
  觀夫興之託喻,婉而成章,稱名也小,取類也大。關雎有別,故后妃方德;尸鳩
貞一,故夫人象義。義取其貞,無〔從〕(疑)於夷禽;德貴其別,不嫌於鷙鳥:明
而未融,故發注而後見也。且何謂為比?蓋寫物以附意,揚言以切事者也。故金錫以
喻明德,珪璋以譬〔秀〕(誘)民,螟蛉以類教誨,蜩螗以寫號呼,浣衣以擬心憂,
席卷以方志固:凡斯切象,皆比義也。至如麻衣如雪,兩驂如舞,若斯之類,皆比類
者也。楚襄信讒,而三閭忠烈,依詩製騷,〔諷〕(風)兼比興。炎漢雖盛,而辭人
夸毗,〔詩〕(諷)刺道喪,故興義銷亡。於是賦頌先鳴,〔故〕比體雲構,紛紜雜
遝,〔信〕(倍)舊章矣。
  夫比之為義,取類不常:或喻於聲,或方於貌,或擬於心,或譬於事。宋玉高唐
云:「纖條悲鳴,聲似竽籟。」此比聲之類也;枚乘菟園云:「〔焱〕〔焱〕(猋)
(猋)紛紛,若塵埃之間白雲。」此〔則〕比貌之類也;賈生鵩賦云:「禍之與福,
何異糾纏。」此以物比理者也;王褒洞簫云:「優柔溫潤,如慈父之畜子也。」此以
聲比心者也;馬融長笛云:「繁縟絡繹,范察之說也。」此以響比辯者也;張衡南都
云:「起鄭舞,繭曳緒。」此以容比物者也。若斯之類,辭賦所先,日用乎比,月忘
乎興,習小而棄大,所以文謝於周人也。至於揚班之倫,曹劉以下,圖狀山川,影寫
雲物,莫不〔纖〕(織)綜比義,以敷其華,驚聽回視,資此效績。又安仁螢賦云「
流金在沙」,季鷹雜詩云「青條若總翠」,皆其義者也。故比類雖繁,以切至為貴,
若刻鵠類鶩,則無所取焉。
  贊曰:詩人比興,觸物圓覺。物雖胡越,合則肝膽。擬容取心,斷辭必敢。攢雜
詠歌,如川之〔渙〕(澹)。
【夸飾第三十七】(頁六九三)
  夫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神道難摹,精言不能追其極;形器易寫,
壯辭可得喻其真:才非短長,理自難易耳。故自天地以降,豫入聲貌,文辭所被,夸
飾恆存。雖詩書雅言,風〔格〕(俗)訓世,事必宜廣,文亦過焉。是以言峻則嵩高
極天,論狹則河不容舠,說多則子孫千億,稱少則民靡孓遺;襄陵舉滔天之目,倒戈
立漂杵之論:辭雖已甚,其義無害也。且夫鴞音之醜,豈有泮林而變好;茶味之苦,
寧以周原而成飴:必並深褒讚,故義成矯飾。大聖所錄,以垂憲章。孟軻所云「說詩
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意」也。
  自宋玉景差,夸飾始盛。相如憑風,詭濫愈甚:故上林之館,奔星與宛虹入軒;
從禽之盛,飛廉與〔鷦鷯〕(焦明)俱獲。及揚雄甘泉,酌其餘波,語瑰奇則假珍於
玉樹,言峻極則顛綴於鬼神。至〔東〕(西)都之比目,西京之海若,驗理則理無〔
不〕(可)驗,窮飾則飾猶未窮矣。又子雲羽獵,鞭宓妃以餉屈原;張衡羽獵,困玄
冥於朔野。孌彼洛神,既非〔魑魎〕(魑魅);惟此水師,亦非〔魑魅〕(魍魎);
而虛用濫形,不其疏乎!此欲夸(飾)其威,而〔飾〕(忘)其事義暌刺也。至如氣
貌山海,體勢宮殿,嵯峨揭業,熠耀焜煌之狀,光采煒煒而欲然,聲貌岌岌其將動矣
。莫不因夸以成狀,沿飾而得奇也。於是後進之才,獎氣挾聲,軒翥而欲奮飛,騰擲
而羞跼步;辭入煒燁,春藻不能程其豔,言在萎絕,寒谷未足成其雕;談歡則字與笑
並,論戚則聲共泣偕,信可以發蘊而飛滯,披瞽而駭聾矣。
  然飾窮其要,則心聲鋒起,夸過其理,則名實兩乖。若能酌詩書之曠旨,翦揚馬
之甚泰,使夸而有節,飾而不誣,亦可謂之懿也。
  贊曰:夸飾在用,文豈循檢。言必鵬運,氣靡鴻漸。倒海探珠,傾崑取琰。曠而
不溢,奢而無玷。
【事類第三十八】(頁七○五)
  事類者,蓋文章之外,據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者也。昔文王繇易,剖判爻位,
既濟三九,遠引高宗之伐;明夷六五,近書箕子之貞:斯略舉人事,以徵義者也。至
若胤征羲和,陳政典之訓;盤庚誥民,敘遲任之言:此全引成辭,以明理者也。然則
明理引乎成辭,徵義舉乎人事,乃聖賢之鴻謨,經籍之通矩也。大畜之象,「君子以
多識前言往行」,亦有包於文矣。
  觀夫屈宋屬篇,號依詩人,雖引古事,而莫取舊辭。唯賈誼鵩賦,始用鶡冠之說
;相如上林,撮引李斯之書,此萬分之一會也。及揚雄百官箴,頗酌於詩書;劉歆遂
初賦,歷敘於紀傳:漸漸綜採矣。至於崔班張蔡,遂捃摭經史,華實布濩,因書立功
,皆後人之範式也。
  夫薑桂〔同〕(因)地,辛在本性;文章由學,能在天資。才自內發,舉以外成
,有學飽而才餒,有才富而學貧。學貧者,迍邅於事義;才餒者,劬勞於辭情:此內
外之殊分也。是以屬意立無,心與筆謀,才為盟主,學為輔佐,主佐合德,文采必霸
,才學褊狹,雖美少功。夫以子雲之才,而自奏不學,及觀書石室,乃成鴻采。表裏
相資,古今一也。故魏武稱張子之文為拙,〔然〕學問膚淺,所見不博,專拾掇崔杜
小文,所作不可悉難,難便不知所出,斯則寡聞之病也。夫經典沈深,載籍浩瀚,實
群言之奧區,而才思之神皋也。揚班以下,莫不取資,任力耕耨,縱意漁獵,操刀能
割,必列膏腴;是以將贍才力,務在博見,狐腋非一皮能溫,雞蹠必必數千而飽矣。
是以綜學在博,取事貴約,校練務精,捃理須覈,眾美輻輳,表裏發揮。劉劭趙都賦
云:「公子之客,叱勁楚令{臿欠}盟;管庫隸臣,呵強秦使鼓缶。」用事如斯,可
稱理得而義要矣。故事得其要,雖小成績,譬寸轄制輪,尺樞運關也。或微言美事,
置於閑散,是綴金翠於足脛,靚粉黛於胸臆也。
  凡用舊合機,不啻自其口出;引事乖謬,雖千載而為瑕。陳思,群才之英也,報
孔璋書云:「葛天氏之樂,千人唱,萬人和,聽者因以蔑韶夏矣。」此引事之實謬也
。按葛天之歌,唱和三人而已。相如上林云:「奏陶唐之舞,聽葛天之歌,千人唱,
萬人和。」唱和千萬人,乃相如〔接人〕(推之),然而濫侈葛天,推三成萬者,信
賦妄書,致斯謬也。陸機園葵詩云:「庇足同一智,生理合異端。夫葵能衛足,事譏
鮑莊,葛藟庇根,辭自樂豫;若譬葛為葵,則引事為謬,若謂庇勝衛,則改事失真:
斯又不精之患。夫以子建明練,士衡沈密,而補免於謬。曹〔仁〕(洪)之謬高唐,
又曷足以嘲哉!夫山木為良匠所度,經書為文士所擇;木美而定於斧斤,事美而制於
刀筆:研思之士,無慚匠石矣。
  贊曰:經籍深富,辭理遐亙。皜如江海,鬱若崑鄧。文梓共採,瓊珠交贈。用人
若己,古來無懵。
【練字第三十九】(頁七二一)
  夫文象列而結繩移,鳥跡明而書契作,斯乃言語之體貌,而文章之宅宇也。蒼頡
造之,鬼哭粟飛;黃帝用之,官治民察。先王聲教,書必同文,輶軒之使,紀言殊俗
,所以一字體,總異音。周禮保氏,掌教六書。秦滅舊章,以吏為師。〔乃〕(及)
李斯刪籀而秦篆興,程邈造隸而古文廢。漢初草律,明著厥法,太史學童,教試六體
;又吏民上書,字謬輒劾。是以馬字缺畫,而石建懼死,雖云性慎,亦時重文也。至
孝武之世,則相如撰篇。及宣〔成〕(平)二帝,徵集小學,張敞以正讀傳業,揚雄
以奇字纂訓,並貫練雅〔頌〕(頡),總閱音義,鴻筆之徒,莫不洞曉。且多賦京苑
,假借形聲;是以前漢小學,率多瑋字,非獨制異,乃共曉難也。暨乎後漢,小學轉
疏,複文隱訓,臧否大半。及魏代綴藻,則字有常檢,追觀漢作,翻成阻奧。故陳思
稱:「揚馬之作,趣幽旨深,獨者非師傳不能析其辭,非博學不能綜其理。」豈直才
懸,抑亦字隱。自晉來用字,率從簡易,時並習易,人誰取難?今一字詭異,則群句
震驚;三人弗識,則將成字妖矣。後世所同曉者,雖難斯易,時所共廢,雖易斯難,
趣舍之間,不可不察。
  夫爾雅者,孔徒之所纂,而詩書之襟帶也;倉頡者,李斯之所輯,鳥籀之遺體也
;雅以淵源詁訓,頡以苑囿奇文,異體相資,如左右肩股,該舊而知新,亦可以屬文
。若夫義訓古今,興廢殊用,字形單複,妍蚩異體,心既託聲於言,言亦寄形於字,
諷誦則績在宮商,臨文則能歸字形矣。
  是以綴字屬篇,必須練擇:一避詭異,二省聯邊,三權重出,四調單複。詭異者
,字體瑰怪者也。曹〔據〕(攄)詩稱「豈不願斯遊,褊心惡{口凶}{口奴}。」
兩字詭異,大疵美篇,況乃過此,其可觀乎!聯邊者,半字同文者也。狀貌山川,古
今咸用,施於常文,則齟齬為瑕,如不獲免,可至三接,三接之外,其字林乎!重出
者,同字相犯者也。詩騷適會,而近世忌同,若兩字俱要,則寧在相犯。故善為文者
,富於萬篇,貧於一字,一字非少,相避為難也。單複者,字形肥瘠者也。瘠字累句
,則纖疏而行劣;肥字積文,則黯黕而篇闇;善酌字者,參伍單複,磊落如珠矣。凡
此四條,雖文不必有,而體例不無。若值而莫悟,則非精解。
  至於經典隱曖,方冊紛綸,簡蠹帛裂,三寫易字,或以音訛,或以文變。子思弟
子,於穆不〔祀〕(似)者,音訛之異也。晉之史記,三豕渡河,文變之謬也。尚書
大傳有「別風淮風」,帝王世紀云「列風淫雨」,別列淮淫,字似潛移,淫列義當而
不奇,淮別理乖而新異。傅毅制誄,已用淮雨,(元長作序,亦用別風);固知愛奇
之心,古今一也。史之闕文,聖人所慎;若依義棄奇,則可與正文字矣。
  贊曰:篆隸相鎔,蒼雅品訓。古今殊跡,妍蚩異分。字靡異流,文阻難運。聲畫
昭精,墨采騰奮。
【隱秀第四十】(頁七三九)
  夫心術之動遠矣,文情之變深矣,源奧而派生,根盛而穎峻,是以文之英蕤,有
秀有隱。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隱以複意為工,秀以
卓絕為巧,斯乃舊章之懿績,才情之嘉會也。夫隱之為體,義〔主〕(生)文外,秘
響傍通,伏采潛發,譬爻象之變互體,川瀆之韞珠玉也。故互體變爻,而化成四象;
珠玉潛水,而瀾表方圓。【始正而末奇,內明而外潤,使翫之者無窮,味之者不厭矣
。彼波起辭間,是謂之秀,纖手麗音,宛乎逸態,若遠山之浮煙靄,孌女之靚容華。
然煙靄天成,不勞於粧點;容華格定,無待於裁鎔;深淺而各奇,〔{女農}〕(穠
)纖而俱妙,若揮之則有餘,而攬之則不足矣。
  夫立意之士,務欲造奇,每馳心於玄默之表;工辭之人,必欲臻美,恆溺思於佳
麗之鄉。嘔心吐膽,不足語窮;燬歲煉年,奚能喻苦?故能藏穎詞間,昏迷於庸目;
露鋒文外,驚絕乎妙心。使醞誡者蓄隱而意愉,英銳者抱秀而心悅,譬諸裁雲製霞,
不讓乎天工,斲丹刻葩,有同乎神匠矣。若篇中乏隱,等宿儒之無學,或一叩而語窮
;句間鮮秀,如巨室之少珍,若百詰而色沮:斯並不足於才思,而亦有愧於文辭矣。
將欲徵隱,聊可指篇:古詩之離別,樂府之長城,詞怨旨深,而復兼乎比興;陳思之
黃雀,公幹之青松,格剛才勁,而並長於諷諭;叔夜之□□(似可補「入軍」),嗣
宗之□□(徐本補「詠懷」),境玄思澹,而獨得乎優閑;士衡之□□(一本補「疏
放」),彭澤之□□(一本補「豪邁」),心密語澄,而俱適乎□□(一本補「壯采
」)。如欲辨秀,亦惟摘句:「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意悽而詞婉,此匹婦之
無聊也;「臨河濯長纓,念子悵悠悠」,志高而言壯,此丈夫之不遂也;「東西安所
之,徘徊以徬徨」,心孤而情懼,此閨房之悲極也;】「朔方動秋草,邊馬有歸心」
,氣寒而事傷,此羈旅之怨曲也。
  凡文集勝篇,不盈十一;篇章秀句,裁可百二:並思合而自逢,非研慮之所〔果
〕(課)也。或有晦塞為深,雖奧非隱,雕削取巧,雖美非又矣。故自然會妙,譬卉
木之耀英華;潤色取美,譬繒帛之染朱綠。朱綠染繒,深而繁鮮;英華曜樹,淺而煒
燁;(隱篇所以照文苑),秀句所以〔照文苑〕(侈翰林),蓋以此也。
  贊曰:深文隱蔚,餘味曲包。辭生互體,有似變爻。言之秀矣,萬慮一交。動心
驚耳,逸響笙匏。
【指瑕第四十一】(頁七五九)
   管仲有言:「無翼而飛者聲也,無根而固者其也。」然則聲不假翼,其飛甚易
;情不待根,其固匪難:以之垂文,可不慎歟?古來文才,異世爭驅;或逸才以爽迅
,或精思以纖密,而慮動難圓,鮮無瑕病。陳思之文,群才之峻也,而武帝誄云,「
尊靈永蟄」,明帝頌云,「聖體浮輕」。浮輕以似於蝴蝶,永蟄頗疑於昆蟲,施之尊
極,豈其當乎?左思七諷,說孝而不從,反道若斯,餘不足觀矣。潘岳為才,善於哀
文,然悲內兄,則云感口澤,傷弱子,則云心如疑。禮文在尊極,而施之下流,辭雖
足哀,義斯替矣。若夫君子擬人必於其倫,兒崔瑗之誄李公,比行於黃虞,向秀之賦
嵇生,方罪於李斯;與其失也,雖寧僭無濫,然高厚之詩,不類甚矣。凡巧言易標,
拙辭難隱,斯言之玷,實深白圭,繁例難載,故略舉四條。
  若夫立文之道,惟字與義。字以訓正,義以理宣,而晉末篇章,依希其旨,始有
賞際奇〔至〕(致)之言,終〔無〕(有)撫叩酬〔即〕(酢)之語,每單舉一字,
指以為情。夫賞訓錫賚,豈關心解,撫訓執握,何預情理;雅頌未聞,漢魏莫用,懸
領似如可辯,課文了不成義:斯實情訛之所變,文澆之致弊。而宋來才英,未之或改
,舊染成俗,非一朝也。近代辭人,率多猜忌,至乃比語求蚩,反音取瑕,雖不屑於
古,而有擇於今焉。又製同他文,理宜刪革,若〔排〕(掠)人美辭,以為己力,寶
玉大弓,終非其有。全寫則揭篋,傍采則探囊,然世遠者太輕,時同者為尤矣。
  若夫注解為書,所以明正事理;然謬於研求,或率意而斷。西京賦稱中黃育獲之
疇,而薛綜謬注謂之閹尹,是不聞執雕虎之人也。又周禮井賦,舊有匹馬;而應劭釋
匹,或量首數蹄,斯豈辯物之要哉!原夫古之正名,車兩而馬匹,匹兩稱目,以並耦
為用。蓋車貳佐乘,馬儷驂服,服乘不隻,故名號必雙,名號一正,則雖單為匹矣。
匹夫匹婦,亦配義矣。夫車馬小義,而歷代莫悟;辭賦近事,而千里致差;況鑽灼經
典,能不謬哉!夫辯〔言〕(匹)而數〔筌〕(首)蹄,選勇而驅閹尹,失理太甚,
故舉以為戒。丹青初炳而後渝,文章歲久而彌光,若能檃括於一朝,可以無慚於千載
也。
  贊曰:羿氏舛射,東野敗駕。雖有{人雋}才,謬則多謝。斯言一玷,千載弗化
。令章靡疚,亦善之亞。
【養氣第四十二】(頁七七七)
  昔王充著述,制養氣之篇,驗己而作,豈虛造哉!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心慮
言辭,神之用也。率志委和,則理融而情暢;鑽礪過分,則神疲而氣衰:此性情之數
也。夫三皇辭質,心絕於道華;帝世始文,言貴於敷奏;三代春秋,雖沿世彌縟,並
適分胸臆,非牽課才外也。旦代枝詐,攻奇飾說;漢世迄今,辭務日新,爭光鬻采,
慮亦竭矣。故淳言以比澆辭,文質懸乎千載;率志以方竭情,勞逸差於萬里;古人所
以餘裕,後進所以莫遑也。
  凡童少鑒淺而志盛,長艾識堅而氣衰,志盛者思銳以勝勞,氣衰者慮密以傷神,
斯實中人之常資,歲時之大較也。若夫器分有限,智用無涯,或慚鳧企鶴,瀝辭鐫思
,於是精氣內銷,有似尾閭之波;神志外傷,同乎牛山之木:怛惕之〔盛〕(成)疾
,亦可推矣。至如仲任置硯以綜述,叔通懷筆以專業,既暄之以歲序,又煎之以日時
;是以曹公懼為文之傷命,陸雲嘆用思之困神,非虛談也。
  夫學業在勤,〔功庸弗怠,〕故有錐股自厲;〔和熊以苦之人〕志於文也,則(
有)申寫鬱滯:故宜從容率情,優柔適會。若銷鑠精膽,蹙迫和氣,秉牘以驅齡,灑
翰以伐性,豈聖賢之素心,會文之直理哉!且夫思有利鈍,時有通塞,沐則心覆,且
或反常,神之方昏,再三愈黷。是以吐納文藝,務在節宣,清和其心,調暢其氣,煩
而即捨,物使壅滯;意得則舒懷以命筆,理伏則投筆以卷懷,逍遙以針勞,談笑以藥
倦。常弄閑於才鋒,賈餘於文勇,使刃發如新,湊理無滯,雖非胎息之邁術,斯亦衛
氣之一方也。
  贊曰:紛哉萬象,勞矣千想。玄神宜寶,素氣資養。水停以鑒,火靜而朗。無擾
文慮,鬱此精爽。
【附會第四十三】(頁七八九)
  何謂附會?謂總文理,統首尾,定與奪,合涯際,彌綸一篇,使雜而不越者也。
若築室之須基構,裁衣之待縫緝矣。夫才〔量〕(童)學文,宜正體製,必以情志為
神明,事義為骨髓,辭采為肌膚,宮商為聲氣,然後品藻玄黃,摛振金玉,獻可替否
,以裁厥中。斯綴思之恆數也。凡大體文章,類多枝派,整派者依源,理枝者尋幹,
是以附辭會義,務總綱領,驅萬塗於同歸,貞百慮於一致;使眾理雖繁,而無倒置之
乖,群言雖多,而無棼絲之亂,扶陽而出條,順陰而藏跡,首尾周密,表裏一體,此
附會之術也。夫畫者謹髮而易貌,射者異毫而失牆,銳精細巧,必疏體統。故宜{言
出}寸以信尺,枉尺以直尋,棄篇善之巧,學具美之績,此命篇之經略也。
  夫文變〔多〕(無)方,意見浮雜,約則義孤,博則辭叛,率故多尤,需為事賊
。且才分不同,思緒各異,或製首以通尾,或尺接以寸附;然通製者蓋寡,接附者甚
眾。若統緒失宗,義脈不流,則偏枯文體。夫能懸識腠理,然後節文自會,如膠之粘
木,〔豆〕(石)之合〔黃〕(玉)矣。是以駟牡異力,而六轡如琴,〔並駕齊驅,
而一轂統輻,〕馭文之法,有似於此。去留隨心,修短在手,齊其步驟,總轡而已。
  故善附者異旨如肝膽,拙會者同音如胡越;改章難於造篇,易字艱於代句,此已
然之驗也。昔張湯擬奏而再卻,虞松草表而屢譴,並理事之不明,而詞旨之失調也。
及倪寬更草,鍾會易字,而漢武歎奇,晉景稱善者,乃理得而事明,心敏而辭當也。
以此而觀,則知附會巧拙,相去遠哉!若夫絕筆斷章,譬乘舟之振楫;會詞切理,如
引轡以揮鞭。克終〔底〕(厎)績,寄深寫〔遠〕(送)。若首唱榮華,而媵句憔悴
,則遺勢鬱湮,餘風不暢,此周易所謂「臀無膚,其行次且」也。惟首尾相援,則附
會之體,固亦無以加於此矣。
  贊曰:篇統間關,情數稠疊。原始要終,疏條布葉。道味相附,懸緒自接。如樂
之和,心聲克協。
【總術第四十四】(頁八○一)
  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夫文以足言,理兼詩書,
別目兩名,自近代耳。顏延年以為「筆之為體,言之文也;經典則言而非筆,傳記則
筆而非言。」請奪彼矛,還攻其楯矣。何者?易之文言,豈非言文?若筆〔不〕(果
)言文,不得云經典非筆矣。將以立論,未見其論立也。予以為發口言,屬筆曰翰,
常道曰經,述經曰傳。經傳之體,出言入筆,筆為言使,可強可弱。〔分〕(六)經
以典奧為不刊,非以言筆為優劣也。昔陸氏文賦,號為曲盡,然泛論纖悉,而實體未
該;故知九變之貫匪窮,知言之選難備矣。
  凡精慮造文,各競新麗,多欲練辭,莫肯研術。落落之玉,或亂乎石;碌碌之石
,時似乎玉。精者要約,匱者亦鮮;博者該贍,蕪者亦繁;辯者昭晰,淺者亦露;奧
者複隱,詭者亦〔典〕(曲)。或義華而聲悴,或理拙而文澤。知夫調鐘未易,張琴
實難。伶人告和,不必盡宨{木夸瓜}(木夸)之中;動〔用〕(角)揮〔扇〕(羽
),何必窮初終之韻:魏文比篇章於音樂,蓋有徵矣。夫不截盤根,無以驗利器;不
剖文奧,無以辨通才。才之能通,必資曉術,自非圓鑒區域,大判條例,豈能控引情
源,制勝文苑哉!   
  是以執術馭篇,似善弈之窮數;棄術任心,如博塞之邀遇。故博塞之文,借巧儻
來,雖前驅有功,而後援難繼;少既為以相接,多亦不知所刪,乃多少之必惑,何妍
蚩之能制乎!若夫善弈之文,則術有恆數,按部整伍,以待情會,因時順之則錦繪,
聽之則絲簧,味之則甘腴,佩之則芬芳,斷章之功,於斯盛矣。夫驥足雖駿,纏牽忌
長,以萬分一累,且廢千里。況文體多術,共相彌綸。一物攜貳,莫不解體。所以列
在一篇,備總情變;譬三十之輻,故成一轂,雖未足觀,亦鄙夫之見也。
  贊曰:文場筆苑,有術有門。務先大體,鑒必窮源。乘一總萬,舉要治繁。思無
定契,理有恆存。
【時序第四十五】(頁八一三)
  時運交移,質文代變,古今情理,如可言乎!昔在陶唐,德盛化鈞,野老吐何力
之談,郊童含不識之歌。有虞繼作,政阜民暇,薰風〔詩〕(詠)於元后,爛雲歌於
列臣。盡其美者,何乃心樂而聲泰也!至大禹敷土,九序詠功;成湯聖歌,猗歟作頌
。逮姬文之德盛,周南勤而不怨;大王之化淳,邠風樂而不淫;幽厲昏而板蕩怒,平
王微而黍離哀。故知歌謠文理,與世推移,風動於上,而波震於下者(也)。
  春秋以候,角戰英雄,六經泥蟠,百家飆駭。方是時也,韓魏力政,燕趙任權,
五蠹六蝨,嚴於秦令;唯齊楚兩國,頗有文學:齊開莊衢之第,楚廣蘭台之宮,孟軻
賓館,荀卿宰邑;故稷下扇其清風,蘭陵鬱其茂俗;鄒子以談天飛譽,騶奭以雕龍馳
響;屈平聯藻於日月,宋玉交彩於風雲。觀其豔說,則籠罩雅頌,故知煒燁之奇意,
出乎縱橫之詭俗也。
  爰至有漢,運接燔書,高祖尚武,戲儒簡學;雖禮律草創,詩書未遑,然大風鴻
鵠之歌,亦天縱之英作也。施及孝惠,迄於文景,經術頗興,而辭人勿用;賈誼抑而
鄒沈,亦可知矣。逮孝武崇儒,潤色鴻業,禮樂爭輝,辭藻競鶩:柏梁展朝宴之詩,
金堤製恤民之詠,徵枚乘以蒲輪,申主父以鼎食,擢公孫之對策,歎〔兒〕(倪)寬
之擬奏,買臣負薪而衣錦,相如滌器而被鏽;於是史遷壽王之徒,嚴終枚皋之屬,應
對固無方,篇章亦不匱,遺風餘采,莫與比盛。越昭及宣,實繼武績,馳騁石渠,暇
豫文會,集雕篆之軼材,發綺縠之高喻;於是王褒之倫,底祿待詔。自元暨成,降意
圖籍,美玉屑之譚,清金馬之路,子雲銳思於千首,子政讎校於六藝,亦已美矣。爰
自漢室,迄至成哀,雖世漸百齡,辭人九變,而大抵所歸,祖述楚辭,靈均餘影,於
是乎在。
  自哀平陵替,光武中興,深懷圖讖,頗略文華,然杜篤獻誄以免刑,班彪參奏以
補令,雖非旁求,亦不遐棄。及明〔帝〕(章)疊耀,崇愛儒術,肄禮璧堂,講文虎
觀;夢堅珥筆於國史,賈逵給札於瑞頌,東平擅其懿文,沛王振其通論,帝則藩儀,
揮光相照矣。自〔安和〕(和安)已下,迄至順桓,則有班傅三崔,王馬張蔡,磊落
鴻儒,才不乏時,而文章之選,存而不論。然中興之後,群才稍改其轍,華實所附,
斟酌經辭,蓋歷政講聚,故漸靡儒風者也。降及靈帝,時好辭製,奏〔羲〕皇(羲)
之書,開鴻都之賦,而樂松之徒,招集淺陋,故楊賜號為驩兜,蔡邕比之俳優,其餘
風遺文,蓋蔑如也。
  自獻帝播遷,文學蓬轉,建安之末,區宇方輯。魏武以相王之尊,雅愛詩章;文
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辭賦;陳思以公子之豪,下筆琳琅:並體貌英逸,故俊才雲蒸。
仲宣委質於漢南,孔璋歸命於河北,偉長從宦於青吐,公幹徇質於海隅,德璉綜其斐
然之思,元瑜展其翩翩之樂;文蔚休伯之儔,〔于〕(子)叔德祖之侶,傲雅觴豆之
前,雍容衽席之上,灑筆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談笑。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績
亂離,風衰俗怨,並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也。至明帝纂戎,制詩度曲,徵篇章
之士,置崇文之觀,何劉群才,迭相照耀。少主相仍,唯高貴英雅,顧盼〔合〕(含
)章,動言成論。於時正始餘風,篇體輕淡,而嵇阮應繆,並馳文路矣。逮晉宣始基
,景文克構,並跡沈儒雅,而務深方術。至武帝惟新,承平受命,而膠序篇章,弗簡
皇慮。降及懷愍,綴旒而已。然晉雖不文,人才實盛:茂先搖筆而散珠,太沖動墨而
橫錦,岳湛曜聯璧之華,機雲標二俊之采,應傅三張之徒,孫摯成公之屬,並結藻清
英,流韻綺靡。前史以為運涉季世,人未盡才,誠哉斯談,可為歎息!
  元皇中興,披文建學,劉刁禮吏而寵榮,景純文敏而優擢。逮明帝秉哲,雅好文
會,升儲御極,孳孳講藝,練情於誥策,振采於辭賦;庾以筆才逾親,溫以文思益厚
,揄揚風流,亦彼時之漢武也。及成康促齡,穆哀短祚;簡文勃興,淵乎清峻,微言
精理,函滿玄席,淡思濃采,時灑文囿。至孝武不嗣,安恭已矣;其文史則有袁殷之
曹,孫干之輩,雖才或淺深,珪璋足用。自中朝貴玄,江左稱盛,因談餘氣,流成文
體。是以世極迍邅,而辭意夷泰,詩必柱下之旨歸,賦乃漆園之義疏。故知文變染乎
世情,興廢繫乎時序,原始以要終,雖百世可知也。
  自宋武愛文,文帝彬雅,秉文之德,孝武多才,英采雲搆。自明帝以下,文理替
矣。爾其縉紳之林,霞蔚而飆起;王袁聯宗以龍章,顏謝重葉以鳳采,何范張沈之徒
,亦不可勝(數)也。蓋聞之於世,故略舉大較。
  寄皇齊馭寶,運集休明:太祖以聖武膺籙,〔高〕(世)祖以睿文纂業,文帝以
貳離含章,〔中〕(高)宗以上哲興運,並文明自天,緝〔遐〕(熙)景祚。今聖歷
方興,文思光被,海岳降神,才英秀發。馭飛龍於天衢,駕麒麟於萬里,經典禮章,
跨周轢漢,唐虞之文,其鼎盛乎!鴻風懿采,短筆敢陳;揚言贊時,請寄明哲。
  贊曰:蔚映十代,辭采九變。樞中所動,環流無倦。質文沿時,崇替在選。終古
雖遠,〔曠〕(僾)焉如面。
【物色第四十六】(頁八四五)
  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蓋陽氣萌而玄駒步,陰律凝而丹鳥
羞,微蟲猶或入感,四時之動物深矣。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華秀其清氣,物色相召
,人誰獲安?是以獻歲發春,悅豫之情暢;滔滔孟夏,鬱陶之心凝;天高氣清,音沈
之志遠;霰雪無垠,矜肅之慮深。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一葉
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況清風與明月同夜,白日與春林共朝哉!
  是以詩人感物,聯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沈吟視聽之區;寫氣圖貌,既隨物以
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故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杲杲為出日
之容,瀌瀌擬雨雪之狀,喈喈逐黃鳥之聲,喓喓學草蟲之韻;皎日嘒星,一言窮理,
參差沃若,兩字〔窮〕(連)形:並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矣。雖復思經千載,將何易
奪。及離騷代興,觸類而長,物貌難盡,故重沓舒狀,於是嵯峨之類聚,葳蕤之群積
矣。及長卿之徒,詭勢瑰聲,模山範水,字必魚貫,所謂詩人麗則而約言,辭人麗淫
而繁句也。
  至如雅詠〔棠〕(裳)華,或黃或白;騷述秋蘭,綠葉紫莖;凡摛表五色,貴在
時見,若青黃屢出,則繁而不珍。
  自近代以來,文貴形似,窺情風景之上,鑽貌草木之中。吟詠所發,志惟深遠;
體物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狀,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寫毫芥;故能瞻言
而見貌,〔印〕(即)字而知時也。然物有恆姿,而思無定檢,或率爾造極,或精思
愈疏。且詩騷所標,並據要害,故後進銳筆,怯於爭鋒。莫不因方以借巧,即勢以會
奇,善於適要,則雖舊彌新矣。是以四序紛迴,而入興貴閑;物色雖繁,而析辭尚簡
;使味飄飄而輕舉,情曄曄而更新。古來辭人,異代接武,莫不參伍以相變,因革以
為功,物色盡而情有餘者,曉會通也。若乃山林皋壤,實文思之奧府,略語則闕,詳
說則繁。然屈平所以能洞監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
  贊曰:山沓水匝,樹雜雲合。目既往還,心亦吐納。春日遲遲,秋風颯颯。情往
似贈,興來如答。
【才略第四十七】(頁八六一)
  九代之文,富矣盛矣;其辭令華采,可略而詳也。虞夏文章,則有皋陶六德,夔
序八音,益則有贊,五子作歌,辭義溫雅,萬代之儀表也。商周之世,則仲虺垂誥,
伊尹敷訓,吉甫之徒,並述詩頌,義固為經,文亦帥矣。
  及乎春秋大夫,則休辭聘會,磊落如琅玕之圃,焜耀似縟錦之肆,{艸遠}敖擇
楚國之令典,隨會講晉國之禮法,趙衰以文勝從饗,國僑以修辭捍鄭,子太叔美秀而
文,公孫揮善於辭令,皆文名之標者也。戰代任武,而文士不絕:諸子以道術取資,
屈宋以楚辭發采,樂毅報書辨以義,范雎上疏密而至,蘇秦歷說壯而中,李斯自奏麗
而動,若在文世,則揚班儔矣。荀況學宗,而象物名賦,文質相稱,固巨儒之情也。
  案室陸賈,首發奇采,賦孟春而選典誥,其辯之富矣。賈誼才穎,陵軼飛兔,議
愜而賦清,豈虛至哉?枚乘之七發,鄒陽之上書,膏潤於筆,氣形於言矣。仲舒專儒
,子長純史,而麗縟成文,亦詩人之告哀焉。相如好書,師範屈宋,洞入夸麗,致名
辭宗。然〔覆〕(覈)取精意,理不勝辭,故揚子以為「文麗用寡者長卿」,誠哉是
言也!王褒構采,以密巧為致,附聲測貌,泠然可觀。子雲屬意,辭〔人〕(義)最
深,觀其涯度幽遠,搜選詭麗,而竭才以鑽思,故能理贍而辭堅矣。
  桓譚著論,富號猗頓,宋弘稱薦,爰比相如,而集靈諸賦,偏淺無才,故故知長
於諷〔論〕(諭),不及麗文也。敬通雅好辭說,而坎(土稟)盛世,顯志自序,亦
蚌病成珠矣。二班兩劉,奕葉繼采,舊說以為固文優彪,歆學精向,然王命清拌,新
序該練,璇璧產於崑岡,亦難得而逾本矣。傅毅崔駰,光采比肩,瑗寔踵武,能世厥
風者矣。杜篤賈逵,亦有聲於文,跡其為才,崔傅之末流也。李尤賦銘,志慕鴻裁,
而才力沈膇,垂翼不飛。馬融鴻儒,思洽識高,吐納經範,華實相扶。王逸博識有功
,而絢采無力;延壽繼志,瑰穎獨標,其善圖物寫貌,豈枚乘之遺術歟?張衡通贍,
蔡邕精雅,文史彬彬,隔世相望。是則竹柏異心而同貞,金玉殊質而皆寶也。劉向之
奏議,旨切而調緩;趙壹之辭賦,意繁而體疏;孔融氣盛於為筆,禰衡思銳於為文:
有篇美焉。潘勖憑經以騁才,故絕群於錫命;王朗發憤以託志,亦致美於序銘。然自
卿淵已前,多〔俊〕(役)才而不課學;雄向以後,頗引書以助文:此取與之大際,
其分不可亂者也。
  魏文之才,洋洋清綺,舊談抑之,謂去植千里,然子建思捷而才俊,詩麗而表逸
,子桓慮詳而力緩,故不競於先鳴;而樂府清越,典論辯要,迭用短長,亦無懵焉。
但俗情抑揚,雷同一響,遂令文帝以位尊減才,思王以勢窘益價,未為篤論也。仲宣
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辭少瑕累,摘其詩賦,則七子之冠冕乎!琳瑀以符檄擅
聲,徐幹以賦論標美,劉楨情高以會采,應瑒學優以得文,路粹楊修頗懷筆記之工,
丁儀邯鄲亦含論述之美,有足算焉。劉劭趙都,能攀於前修;何晏景福,克光於後進
;休璉風情,則百壹標其志;吉甫文理,則臨丹成其采;嵇康師心以遣論,阮籍使氣
以命詩:殊聲而合響,異翮而同飛。
  張華短章,奕奕清暢,其鷦鷯寓意,即韓飛之說難也。左思奇才,業深覃思,盡
銳於三都,拔萃於詠史,無遺力矣。潘岳敏給,辭自和暢,鍾美於西征,賈餘於哀誄
,非自外也。陸機才欲窺深,辭務索廣,故思能入巧而不制繁;士龍朗練,以識檢亂
,故能布采鮮淨,敏於短篇。孫楚綴思,每直置以疏通,摯虞述懷,必循規以溫雅:
其品藻流別,有條理焉。傅玄篇章,義多規鏡;長虞筆奏,世執剛中:並楨幹之實才
,非群華之{韋華}萼也。成公子安選賦而時美,夏侯孝若具體而皆微,曹攄清靡於
長篇,季鷹辨切於短韻,各其善也。孟陽景陽,才綺而相埒,可謂魯衛之政,兄弟之
文也。劉琨雅壯而多風,盧諶情發而理昭,亦遇之於時勢也。
  景純豔逸,足冠中興,郊賦既穆穆以大觀,仙詩亦飄飄而凌雲矣。庾元規之表奏
,靡密以閑暢;溫太真之筆記,循理而清通:亦筆端之良工也。孫盛干寶,文盛為史
,準的所擬,志乎典訓,戶牖雖異,而筆彩略同。袁宏發軫以高驤,故卓出而多篇;
孫綽規旋以矩步,故倫序而寡狀;殷仲文之孤興,謝叔源之閑情,並解散辭,體縹渺
浮音:雖滔滔風流,而大澆文意。 
  宋代逸才,辭翰鱗萃,世近易明,無勞甄序。
  官夫後漢才林,可參西京,晉世文苑,足儷鄴都;然而魏時話言,必以元封為稱
首,宋來美談,亦以建安為口實。何也?豈非崇文之盛世,招才之嘉會哉。嗟夫,此
古人所以貴乎時也!
  贊曰:才難然乎,性各異稟。一朝綜文,千年凝錦。餘采徘徊,遺風籍甚。無曰
紛雜,皎然可品。
【知音第四十八】(頁八八七)
  知音其難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夫古來知音,多賤
同而思古,所謂「日進前而不御,遙聞聲而相思」也。昔儲說始出,子虛初成,秦皇
漢武,恨不同時;既同時矣,則韓囚而馬輕,豈不明鑒同時之賤哉!至於班固傅毅,
文在伯仲,而固嗤毅云:「下筆不能自休。」及陳思論才,亦深排孔璋,敬禮請潤色
,歎以為美談,季緒好詆訶,方之於田巴,意亦見矣。故魏文稱「文人相輕」,非虛
談也。至如君卿脣舌,而謬欲論文,乃稱「史遷著書,諮東方朔」,於是桓譚之徒,
相顧嗤笑,彼實博徒,輕言負誚,況乎文士,可妄談哉!故鑒照洞明,而貴古賤今者
,二主是也;才實鴻懿,而崇己抑人者,班曹是也;學不逮文,而信偽迷真者,樓護
是也:醬瓿之議,豈多歎哉!
  夫麟鳳與{鹿君}雉懸絕,珠玉與礫石超殊,白日垂其照,青眸寫其形。然魯臣
以麟為{鹿君},楚人已雉為鳳,魏〔氏〕(民)以夜光為怪石,宋客以燕礫為寶珠
。形器易徵,謬乃若是;文情難鑒,誰曰易分。
  夫篇章雜沓,質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圓該。慷慨者逆聲而擊節,醞藉者見密
而高蹈,浮慧者觀綺而躍心,愛奇者聞詭而驚聽。會己則嗟諷,異我則沮棄,各執一
隅之解,欲擬萬端之變。所謂「東向而望,不見西牆」也。
  凡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漏識器;故圓照之象,務先博觀。閱喬岳以形培塿
,酌滄波以喻畎澮,無私於輕重,不偏於憎愛,然後能平理若衡,照辭如鏡矣。是以
將閱文情,先標六觀:一觀位體,二觀置辭,三觀通變,四觀奇正,五觀事義,六觀
宮商。斯術既形,則優劣見矣。
  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世遠莫見其面
,覘文輒見其心。豈成篇之足深,患識照之自淺耳。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況形之
筆端,理將焉匿。故心之照理,譬目之照形,目瞭則形無不分,心敏則理無不達。然
而俗〔監〕(鑒)之迷者,深廢淺售,此莊周之所以笑折楊,宋玉所以傷白雪也!昔
曲平有言:「文質疏內,眾不知余之異采。」見異唯知音耳。揚雄自稱「心好沈博絕
麗之文」,〔其〕(不)事浮淺,亦可知矣。夫唯深識鑒奧,必歡然內懌,譬春臺之
熙眾人,樂餌之止過客。蓋聞蘭為國香,服媚彌芬;書亦國華,翫〔澤〕(繹)方美
;知音君子,其垂意焉。
  贊曰:洪鐘萬鈞,夔曠所定。良書盈篋,妙鑒乃訂。流鄭淫人,無或失聽。獨有
此律,不謬蹊徑。
【程器第四十九】(頁九○一)
  周書論士,方之梓材,蓋貴器用而兼文采也。是以樸斲成而丹雘施,垣墉立而雕
杇附。而近代詞人,務華棄石,故魏文以為「古今文人,〔之〕類不護細行」,韋誕
所評,又歷詆群才;後人雷同,混之一貫,吁可悲矣!
  略觀文士之疵:相如竊妻而受金,揚雄嗜酒而少算,敬通之不循廉隅,杜篤之請
求無厭,班固諂竇以作威,馬融黨梁而黷貨,文舉傲誕以速誅,正平狂憨以致戮,仲
宣輕脆以躁競,孔樟傯恫以粗疏,丁儀貪婪以乞貨,路粹餔啜而無恥,潘岳詭譸於愍
懷,陸機傾仄於賈郭,傅玄剛隘而詈臺,孫楚狠愎而訟府,諸有此類,並文士之瑕累
。文既有之,武亦宜然。古之將相,疵咎實多:至如管仲之盜竊,吳起之貪淫,陳平
之污點,絳灌之讒嫉,沿茲以下,不可勝數。孔光負衡據鼎,而仄媚董賢;況班馬之
賤職,潘岳之下位哉!王戎開國上秩,而鬻官囂俗;況馬杜之磬懸,丁路之貧薄哉!
然子夏無窺於名儒,濬仲不塵乎竹林者,名崇兒譏減也。若夫屈賈之忠貞,鄒枚之機
覺,黃香之淳孝,徐幹之沈默,豈曰文士,必其玷歟!
  概人稟五材,修短殊用,自非尚哲,難以求備。然將相以位隆特達,文士以職卑
多誚,此江河所以騰湧,涓流所以寸折者也。名之抑揚,既其然矣;位之通塞,亦有
以焉。蓋士知登庸,以成務為用。魯之敬姜,婦人之聰明耳,然推其機綜,以方治國
;安有丈夫學文,而不達於政治哉。彼揚馬之徒,有文無質,所以終乎下位也。昔庾
元規才華清英,勳庸有聲,故文藝不稱;若非臺岳,則正以文才也。文武之術,左右
惟宜,卻縠敦書,故舉為元帥,豈以好文而不練武哉!孫武兵經,辭如珠玉,豈以習
武而不曉文也?
  是以君子藏器,待時而動,發揮事業,固宜蓄素以弸中,散采以彪外,楩柟其質
,豫章其幹,摛文必在緯軍國,負助必在任棟梁,窮則獨善以垂文,達則奉時以騁績
,若此文人,應梓材之士矣。
  贊曰:瞻彼前修,有懿文德。聲昭楚南,采動梁北。雕而不器,貞幹誰則。豈無
華身,亦有光國。
【序志第五十】(頁九一五)
  屋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昔涓子琴心,王孫巧心,心哉美矣,故用之焉。古
來文章,以雕縟成體,豈取騶奭之群言雕龍?夫宇宙綿邈,黎獻紛雜,拔萃出類,智
術而已。歲月飄忽,性靈不居,騰聲飛實,制作而已。夫〔有〕(人)肖貌天地,稟
性五才,擬耳目於日月,方聲氣乎風雷,其超出萬物,亦已靈矣。形同草木之脆,名
踰金石之堅,是以君子處世,樹德建言,豈好辯哉,不得已也!
  予生七齡,乃夢彩雲若錦,則攀而採之。齒在踰立,則嘗夜夢執丹漆之禮器,隨
仲尼而南行。旦而寤,迺怡然而喜,大哉聖人之難見〔哉〕(也),乃小子之垂夢歟
!自生人以來,未有如夫子者也。敷讚聖旨,莫若注經,而馬鄭諸儒,弘之已精,就
有深解,未足立家。唯文章之用,實經典枝條,五禮資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
所已炳煥,軍國所以昭明,詳其本源,莫非經典。而去聖久遠,文體解散,辭人愛奇
,言貴浮詭,飾羽尚畫,文繡鞶帨,離本迷甚,將遂訛濫。概周書論辭,貴乎體要;
尼父陳訓,惡乎異端;辭訓之異,宜體於要。於是搦筆和墨,乃始論文。
  詳觀近代之論文者多矣:至於魏文述典,陳思序書,應瑒文論,陸機文賦,仲洽
流別,宏範翰林,各照隅隙,鮮觀衢路;或臧否當時之才,或銓品前修之文,或泛舉
雅俗之旨,或撮題篇章之意。魏曲密而不周,陳書辯而無當,應論華而疏略,陸賦巧
而碎亂,流別精而少〔巧〕(功),翰林淺而寡要。又君山公幹之徒,吉甫士龍之輩
,泛議文意,往往間出,並未能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不述先哲之誥,無益後生
之慮。
  蓋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師乎聖,體乎經,酌乎緯,變乎騷,文之樞紐,亦云極
矣。若乃論文敘筆,則囿別區分,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
統,上篇以上,綱領明矣。至於〔割〕(剖)情析采,籠圈條貫,摛神性,圖風勢,
苞會通,閱聲字,崇替於時序,褒貶於才略,怊悵於知音,耿介於程器,長懷序志,
以馭群篇,下篇以下,毛目顯矣。位理定名,彰乎大易之數,其為文用,四十九篇而
已。
  夫銓序一文為易,彌綸群言為難,雖復輕采毛髮,深極骨髓,或有曲意密源,似
近而遠;辭所不載,亦不勝數矣。及其品列成文,有同乎舊談者,非雷同也,勢自不
可異也;有異乎前論者,非茍異也,理自不可同也。同之與異,不屑古今,擘肌分理
,唯務折衷。按轡文雅之場,環絡藻繪之府,亦幾乎備矣。但言不盡意,聖人所難;
識在瓶管,何能矩矱。茫茫往代,既沈予聞,眇眇來世,倘塵彼觀也。
  贊曰:生也有涯,無涯惟智。逐物實難,憑性良易。傲岸全石,咀嚼文義。文果
載心,余心有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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