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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顧隨詞全集.顧隨撰.月隱寒霜錄校

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昆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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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隨詞全集.顧隨撰.月隱寒霜錄校  发帖心情 Post By:2010/1/3 15:14:29 [只看该作者]

因事迫,月隱謹以河北教育出版社本顧隨文集錄入,擇日再以他本作校。因原文簡體與學術研究通常文字不符,謹改作正體,標點畧正。原文有訛誤之處徑改,不出校。畧正字,不出記。識者自辯。月隱寒霜記。

無病詞

*《無病詞》是作者最早的一部詞集。一九二七年夏印行。由北京大學紅樓地下室印刷所排印。設計、裝幀、題簽均由作者摯友、詩人馮至擔任。「宣紙線裝」,豎行烏絲闌,「書頁上下兩端留有較多的空白」,「從詞集裏摘取兩句能概括全書內容的作為題辭,硃印在扉頁上」(引語均見馮至《懷念羨季》一文)。此後印行的詩、詞、曲集,除《霰集詞》及《遊春記》外,都採用這種裝幀形式。本集扉頁題辭是「也有空花來幻夢,莫將殘照入新詞」。

集中多數作品收入一九八六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顧隨文集》。

原詞集未編年。今依原詞作順序加編年。

一九二四年

蝶戀花*

少歲詩書成自誤。將近中年,有甚佳情緒。僕僕風塵衣食路。茫茫湖海來還去。  殢酒銷愁愁更苦。醉裏高歌,醒後心無主。客舍怕聽閑笑語。開牎又見廉纖雨。

*此詞原有詞題:海上書懷寄呈屏兄。

生查子

當年血戰蹤,試問誰曾見。相對話興衰,賸有雙雙燕。  男兒白髮生,揮淚腸應斷。海水泣斜陽,又被風聲亂。

南歌子

倦續黃粱夢,閑傾碧玉盃。醒來還是舊情懷。愛看斜陽沈在碧山隈。  浪軟溫柔海,燈明上下街。中原卻被夜深埋。那更秋風秋雨逐人來。

臨江仙

送君培①北上

去歲天壇曾看雨,而今海上秋風。別離又向月明中。沙灘潮定後,殘浪與誰同。  把酒勸君君且醉,奠言我輩終窮。中原逐鹿幾英雄。文章千古事,手障萬流東。

①馮至,字君培。

臨江仙

三載光陰東逝水,問君事業何如。七長八短數莖須。更無眞面目,負此好頭顱。  記得當年攜酒處,宵深月滿平湖。白蓮香嫩著花初。今宵殘月在,夢到濟南無。

少年遊

飽嘗苦酒,閒成悶睡,此意自家知。海水溫柔,天魔冶豔,苦願老於斯。  鱗傷徧體疤痕在,賸有命如絲。休矣先生,幾根胡子,賣卻少年時。

定風波

潮聲入戶,敗葉敲牎,秋宵獨坐,填此自遣。

縱酒吟詩莫說愁。晚來天氣好清遊。鎮日西風吹碧浪。波上。長空萬里幾漁舟。  樹樹霜楓紅似錦。緣甚。滿林黃葉不禁秋。腰腳中年應末老。誰道。歸來已是怕登樓。

破陣子*

飄蕩滿林黃葉,淒涼鎮日空齋。十月霜風吹正緊,一寸眉心展不開。寒衣誰與裁。  賣賦無聊事業。銜盃潦倒情懷。早想雲中傳鴈信,直到而今尚自猜。鴈兒來不來。

*  此詞原有詞題:寄內。

蝶戀花

前意不暢,再賦此即寄蔭君①。

僕僕風塵何所有。徧體辮傷,直把心傷透。衣上淚痕新疊舊。愁深酒淺年年瘦。  歸去勞君為補救。一一傷痕,整理安排就。更要閒時舒玉手。熨平三縷眉心皺。

  妻徐蔭庭,叉作蔭亭。

臨江仙

石佛、樗園①對神仙對。石佛出「海上一孤鴻」,樗園得「天邊無伴月」。余甚愛之。因賦此闋。

無賴漸成頹廢,銜盃且自從容。霜楓猶似日前紅。爭知林下葉,不怨夜來風。  病酒重重新恨,布袍看看深冬。石闌干畔與誰同。天邊無伴月,海上一孤鴻。

①友人王石佛、孟樗園。

一九二五年

采桑子

重來攜酒高歌地,依舊飛沙。依舊啼鴉。繞徧湖堤不見花。  慣經作客淒涼味,便不思家。爭奈天涯。醉臥醒來日又斜。

八聲甘州

春日賦寄蔭君

嫩朝陽一抹上牎紗,依然舊書齋。盡朝朝暮暮,風風雨雨,有甚情懷。記得君曾勸我,珍重瘦形骸。不怨吾衰甚。如此生涯。  底事年年輕別,衹異鄉情調,逐事堪哀。看兩行櫻樹,指日便花開。好遺君二三花朵,佐晨妝、簪上翠鸞釵。算同我、賦詩攜手,共度春來。

釵頭鳳

登臨廢。雄心退。無聊不是愁滋味。山容秀。波紋皺。海寬天遠,怎生消受。瘦。瘦。瘦。  疏林內。猧兒吠。隔鄰女卸殘妝未。黃昏後。燈如豆。異鄉情調,嫩寒時候。又。又。又。

(自注:比鄰小樓一日本家族寓居,蓄犬甚多。)

賀新涼

海上春無主。嫩楊枝、勻黃未徧,怎生飄絮。姹紫嫣紅無消息,謾道美人遲暮。算衹有、幾行櫻樹。細雨初睛殘照裏,被春風吹落枝頭露。花未放。豔如許。  花如解恨花應語。是伊誰、東瀛取種,移栽中土。故國華魂飛不剄,一片異鄉情緒。便待得、嬉春遊侶。十里紅霞迷望眼,更香車寶馬櫻花路。誰會得,此心苦。

好事近

幾日東風暖,惟有杏花偏懶。山下木蘭才放,甚春深春淺。  銜泥雙燕未歸來。寂寞空庭晚。誰去畫梁相對,說春長春短。

高陽臺

客裏高歌,愁來善病,難忘小扇題詩。黃葉飄零,年年長怕秋時。而今更似空心柳,弄晚晴、無力垂絲。便銷磨、暖日薰風,依舊枯枝。  浮生事業眞休矣,賸盈籀故紙,半卷新詞。一朵空花,宵深入夢還遲。醒來眼底蒼茫甚,正打牎、夜雨淒其。鎮傷心、愁也無名,說與誰知。(自注:舊歲題扇詩曾有「身如黃葉不禁秋之句。」)

浣溪紗

行盡山巔又水涯。依前氈笠與青鞋。可憐全沒好情懷。  晚汐有聲隨月上,夭桃無力背風開。憑闌且待燕歸來。

木蘭花慢

驀青山翠斂,攪煙霧,漸氤氳。更一片潮聲,半天風色,相與紛紜。遙巡。過山傍海,看模胡、身外總浮雲。幾點枝頭露水,趁風滴落衣巾。    銷魂。春去了無痕。花謝革如菌。記忠魂碑下,紅裠倭女,三五成羣。殷勤。向人笑語,又攀枝、著意共花親。不道而今賸有,蒼茫一箇黃昏。

踏莎行

已撤仌壺,更捐秋扇。客中漫說柔腸斷。故鄉豈衹少湖山,宵深也沒流螢看。    葉底花前,乍明還暗。隨渡去作寒星散。不知能有幾多光,共人徹夜心撩亂。

憶少年

讀晁無咎別歷下詞,不禁黯然,即步其韻。

年年西去,年年東上,年年為客。知交盡分散,歎關河阻隔。  戶戶垂楊泉水碧。試重尋、舊遊蹤跡。何人解青眼。賸湖光山色。

一萼紅

靜無塵。乍濕雲收雨,遠樹帶斜曛。木槿飄零,紫薇開罷,半池秋水粼粼。西風裏、金銷翠貼。賸幾朵、留與看花人。夜月欺風,朝陽羞露,盡夠銷魂。  長記泛舟湖上,有管絃如沸,士女如雲。夕照深紅,遠山澂碧,荷香時落芳樽。更誰教、東來海上,向

此處、特地著殷勤。待共蛩吟亂草,細話酸辛。

望遠行

寄蔭君

開盡荷花夏已闌。一任紅摧綠殘。瑤箋寄與訴流年。語多翻覺作書難。  神黯澹,恨無端。盡日西風畫簾。思君應是濕雲鬟。月彎彎處倚闌干。

祝英台近

夏初闌,秋正苦。黯黯半天雨。乳燕雙歸,怕教歲時誤。夜深忘我懷人,鸞菱一紙。問寫出、幾多情緒。  月當午。夢裏離合悲歡,覺來試重數。身世年華,一般似塵土。也思放下毛錐,細沈吟處。放不下,一腔酸楚。

婆羅門引

詠美人蕉

年年此際,湘江無處弔湘妃。拓魂不見魂歸。留得一叢花在,雨過濕螢飛。正魂兮月下,化作芳菲。  遺鈿賸脂。不磨滅,自葳蕤。況是香肌成土,玉骨成灰。嬌紅幾朵,植根在、千載豔屍堆。休盡望、綠瘦紅肥。

蝶戀花(二首)

重陽寄君培*

(一)

一自故人從此去。詩酒登臨,都覺無情趣。怕見太平山上路。蒼苔蝕徧題詩處。  客裏重陽今又庹。待到黃昏,依舊絲絲雨。顏上愁紋深幾許。草蟲相對都無語。

(二)

歲歲悲秋人漸老。越沒心情,越是多煩惱。舊日酒邊開口笑。而今醉後傷殘照。竟日雨聲渾未了。點點絲絲,入耳成單調。為是黃昏燈上旱。驀然又覺斜陽好。

* 第一首原有自注:「重陽前一日,登太平山,撲得草蟲一,攜歸至所供菊花上,蟲竟馴不他去。『顏上愁紋深幾許?』甩君培語。」

醜奴兒慢

羣山睡去,空際繁星臨照。半山裏、樓臺燈火,特地無聊。立到三更。下弦月上海生潮。風來何處,飄零敗葉,衹是蕭蕭。  尚憶去年重陽。抱病攜酒登高。雨中采、黃花插鬢,踏徧蓬蒿。近日情懷,沒花沒酒沒牢騷。文章幻夢,年華流水,賸有魂消。

醉花間

題葉上寄君培

說愁絕。更愁絕。愁絕天邊月。十五始團圓。十六還成缺。  野曠樹聲悲。樓高燈影澈。若問此時情,一片新黃葉。

還京樂*

近來苦,酷似寒天暮日歸路近。況深秋天氣,翦風寂雨,閒懷孤悶。看翠嵐凝碧。秋林一片紅黃暈。葉落處山鬼,報我天涯愁訊。  歎淒涼甚。記京華、舊日紅塵,滿目飛沙,疏雨陣陣。橋邊淺水琤瑽,悄無人、漏殘燈燼。柳枝稀、還掛月含情,臨風散恨。此際成稠帳,潮聲撩亂方寸。

*  此詞原有詞序:「舊負笈京華,寓居北河沿一帶。每值深秋,小橋流水,疏柳掛技,城牆上綴路燈,點點如螢火磷光。車塵馬足間,日落月升時,散步河畔。別有風趣。一別三載,夢魂縈系。海上秋夜兀坐,填此自遣。」

渡江雲

去歲園西池畔霜楓如錦,令歲重陽雨過獨往訪之,則隕黃滿地,非復昔時盛觀,賦此弔之。

西園曾幾日。小桃落盡,雨又打殘荷。夏闌秋漸暮,似水韶光,催老嫩揚科。青楓池畔,漫紛披、蒼翠枝柯。如向人、含情低語,待我醉顔酡。  如何。重陽過了,黃葉枝頭,衹隨風婆娑。料夜來、秋魂慘澹,雨淚滂沱。妒花長是天公意,問紅葉、底事多魔。楓不語,秋池時起微波。

蝶戀花

時序惱人秋己暮。過了重陽,莫漫登高去。白日晦冥雲釀霧。黃昏黯澹風吹雨。  自倚危樓時極目。海水連天,不見風帆舞。欲覓海天交界處。悠悠一線山前路。

驀山溪

述懷戲效稼軒體

填詞覓句。鎮日裝風雅。猛地夢醒束,是處堪愁人瀟灑。櫻花路上,來往不逢人,紅葉底,小池邊,閒殺秋千架。    新愁不斷,愁不教人怕。最怕是閒來,心如葉、西風吹下。古人堪笑,尋地好埋憂,問何似,喚愁來,卻共愁廝打。

聖無憂

以紅葉兩片寄屏兄囝,覆書以詩索詞,因有君培前例,填此卻寄。

落葉東山下,殷紅一似花飛。殷勤拾得殷勤寄,莫任曉風吹。  記采西山黃葉,題詞寄與君培。紅黃依樣秋顏色。不是向伊誰。(自注:「向,俗語。偏袒、偏向之意。戲注。」)

①摯友盧宗藩,字伯屏。

定風波

改舊作寄君培

口北黃風塞北沙。三千里外是京華。那裏友人情緒好。常道。風中乞丐雨中花。  海上飄零豪氣盡。休問。上樓怕見夕陽斜。不住他鄉何處住。歸去。可憐歸去也無家。

望海潮

無邊枯草,千山落木,黃昏一陣西風。豪興漸衰,詩情日減。應難作箇詩翁。新恨一重重,恨相思未了,綺夢無蹤。萬里煙波,夕陽難照海雲東。    西園落盡疏桐。見流天孤月,渡海征鴻。休怪暮潮。濤聲怒吼,飛花直上遙空。長怪是初冬。有幾枝桃蕊,幾樹丹楓。不耐淒涼,者般時候向人紅。(自注:園中桃樹秋深有開花者。)

唐多令

秋葉總堪傷。不禁風力強。水邊楓,一半隕黃。紅是淚珠黃是病,算依樣,斷人腸。  歧路久彷徨。他鄉成故鄉。把無聊、幷作清狂。潦倒心情秋後樹,才過雨,又斜陽。

南鄉子(二首)

歲暮自青島赴濟南,欲歸無計,小住為佳。

(一)

記得海中央。萬里煙波泛碧光。底事西來重作客,昏黃。日落青山那壁廂。  常自恨顛狂。錯認他鄉作故鄉。昨日鵲華橋畔過,蒼茫。不見蘆芽一箸長。

(二)

我亦有家園。歸去眞成蜀道難。年去歲來還故我,依然。羞見城南一帶山。  錦字寄平安。眼看殘冬歲又闌。夜晚街頭人獨自,無言。一任雪花打帽檐。

一九二六年

行香子(三首)

三十初度自壽

(一)

陸起龍蛇。歸去無家。又東風、悄換年華。已甘淪落。莫漫嗟呀。拚一枝煙,一壺酒,一盃茶。  我似乘槎,西渡流沙。走紅塵、晚日朝霞。卅年歲月,廿載天涯。共愁中樂,苦中笑,夢中花。

(二)

不作超人。莫怕沈淪。一盃盃、酸酒沾唇。讀書自苦,賣賦猶貧。又者般瘋,者般傻,者般渾。    莫漫殷勤,徒事紛紜。浪年華、斷送閒身。倚闌強笑。囘首酸辛。算十年風,十年雨,十年塵。

(三)

春日遲遲。悵悵何之。鬢星星、八字微髭。近來生活,力盡聲嘶。問幾人憐,幾人恨,幾人知。  少歲吟詩,中歲填詞。把牢騷、徒做談資。鎮常自語,待得何時。可喚愁來,鞭愁死,葬愁屍。

清平樂

孤眠況味。似睡還非睡。牎外幾重山共水。枕上兩行清淚。  殘花謝去空枝。燕來也沒人知。好是黃昏微雨,垂簾整理相思。

鷓鴣天

午睡醒來覺嫩寒。閒庭徐步袷衣單。園花未醒三春夢,山柳才吹四月綿。  愁不斷,夢囘環。共伊隔得幾垂山。相思誰道催人老。使我情懷更少年。

臨江仙

君培書來,勸慰殷勤。以詞答之。

拄杖掉頭徑去,新來常愛登臨。小紅樓上六絃琴。四圍山隱隱,萬古海沈沈。    眼下千秋事業,生前幾寸光陰。三千里外故人心。倚闌良久立,北望一沾襟。

蝶戀花

昨夜宿酲渾未醒。睡起憑闌,兩岸青山拱。底事潮平風不定。清波難照青山影。    階下梧桐陰滿徑。開盡桐花,誰見桐花鳳。莫怪新來無好夢。愛神煩惱詩神病。

臨江仙

盡把中年哀樂事,銷磨低唱微吟。晚來獨自立桐陰。夏雲隨意幻,海水似愁深。    時有空花來夢裏,夢醒何處追尋。此身爭信老浮沈。文章千古事,時敘百年心。

木蘭花慢

又他鄉聚首,試攜手,賦同行。且享用今宵,班荊道故,莫話離腸。相將。海灘坐久,但時聞、草木散幽香。更喜沙平浪軟,山村燈火昏黃。  斜陽。西下海茫茫。何處是吾鄉。算射虎山前,放牛林下,一樣收場。文章。有如爝火,衹人生、到此慢淒涼。君看孤星一箇,尚搖萬丈光芒。

浣溪紗

高樹吟蟬過別枝。透牎涼意一絲絲。雙星別了不多時。  也有空花來幻夢,莫將殘照入新詞。情懷還是自家知。

采桑子(二首)

(一)

一重山作天涯遠。君住山前。儂住山間。山裏花開山外殘。  紅樓碧海相思地,卷起珠簾。倚徧闌干。又見山前月一彎。

(二)

清宵細數當年事,酒意閽姍。別意纏綿。月滿平湖各下船。  人生原遺僧行腳,暮雨江關。晚照河山。底事排徊歧路間。

歸國謠

如夢裏。昔我東來才廿四。湖海飄零數歲。行年三十矣。車上吟詩醒醉。不多閒意味。雲罨羣山入睡。月明無力氣。

水調歌頭

拄杖去東海,依舊客他鄉。心頭眼底愁思,景物共蒼茫。樓外夕陽冉冉,天半黃塵滾滾,燈火漸輝煌。也沒菊花看,屈指近重陽。  一盃酒。三更月,九囘腸。卅年歲月,囘首何事苦悽惶。低唱微吟事業,乞食吹簫生活,人世漫雌黃。試拂篋中劊,塵漬暗無光。

鷓鴣天*

記得飄零碧海濱。楓林霜染最相親。而今輾轉風沙裏,尚有殷勤寄葉人。  眞似假。假還眞。常疑紅葉是前身。夜深持向燈前看,怕有年時舊淚痕。

*  此詞原有詞題:屏兄寄紅葉來,賦此為酬。

臨江仙

廊下風吹敗葉,繞階故故悲鳴。愁人已是不禁聽。那堪燈燼後,寒柝報更聲。  處處追求寂寞,時時厭惡聰明。人生原是苦修行。今宵無好夢,欹枕數秋星。

踏莎行

歲暮晤君培、繼韶①京師

歲暮情懷,天寒滋味。他鄉又向尊前醉。路燈暗比野磷青,天風細碾黃塵碎。  爐火無溫,燭光搖穗。布衾如鐵難成寐。聯牀試共話淒涼,枕邊各有酸辛淚。

①摯友盧宗濩,字季韶,又作繼韶,盧伯屏之四弟。

憶秦娥

次日同至北海看雪

同為客。尊前醉後愁休說。愁休說。暫時相遇,霎時離別。  詞鋒漸鈍詞源竭。倚闌同看西山雪。西山雪。高城一片,暮雲千疊。

一九二七年

浣溪沙

惻惻輕寒似早秋。曉陰天氣尚披裘。未衰筋力懶登樓。記得昨宵橋上立,長河凍解帶仌流。春星幾點月如鈎。

鷓鴣天

燈火樓臺漸窈冥。長街寥落少人行。籠雲月色渾疑睡,落地雪花似有聲。  思輾轉,恨飄零。春宵長憶濟南城。隔牎暖雨瀟瀟下。出水蘆芽短短生。

夜飛鵲

津門晤樗園

他鄉共樽酒,長夜漫漫。殘雪在弄輕寒。闌杆東畔小牎外,半規涼月娟娟。東山舊遊地,記高歌林下,戲浪沙灘。前塵幾日,算而今、屈指三年。  聞說大江東去,千古幾英雄,都被摧殘。何況詞人無賴,飄零塞北,憔悴江南。青春尚在,衹情懷、不似從前。任孤燈尋夢,長街踏月,我欲無言。

百字令

屋山起伏,正沈沈無際,黯淡如鉛。向晚陰雲低壓處,橫空幾道蒼煙。凍解長河,仌流春水。減得幾分寒。繞廊徐步,隔牎聞弄哀絃。  見說山水清音,樓臺勝境,自古讓神仙。爭奈自家塵福淺,誰教偏住人間。四載明湖,三年東海,二月杏花天。眼前何物,雪花飛上闌干。

滿江紅

與樗園夜話

二月南天,便已是、綠楊城郭。雨聲裏、棉裘乍暖,袷衣猶薄。滾滾大江流日夜,悠悠一水分南北。且相將、同上酒家樓,樽前說。  舟欲渡,風濤惡。君莫使,蛟龍得。掙千秋事業,半生飄泊。長夜漸消燈燭裏,餘寒尚在闌干角。看曈曈、旭日上牎來,東方白。

鷓鴣天

向曉陰陰向晚晴。又來此地過清明。黃雲都帶金銀氣,白雨還浮酒肉腥。  詞不就,句難成。詩人莫怪少詩情。紫泥漲入桃花水,流過紅橋不作聲。

采桑子(二首)

(一)

惱人天氣微吟好,雨細風斜。煮酒分茶。三月清明不見花。  故人辭我乘風去,歧路三叉。一劍天涯。道出芒碭夜斬蛇。

(二)

乍寒乍暖清明近,時序匆匆。煙靄濛濛。眼底長街臥雨中。  樓高偏近危欄倚,數盡征鴻。望斷殘虹。撲面吹來昨夜風。

漢宮春

夢裏神遊,又觀潮海上,拄杖山前。天邊數聲畫角,驚起清眠。闌干追倚。但心傷、破碎河山。渾忘卻,斜風細雨,朝來做弄新寒。  樓外長楊吐穗,任風吹雨打,權當花看。清明昨朝過了,事事堪憐。垂揚甚處,更紅樓、不出秋千。君不見,堂前燕子。衹今尚住江南。

青玉案

穠桃豔李春猶淺。踏青去、心情懶。燕子歸來偏又晚。清明過了,輕寒未減。暮雨紗牎暗。  新來莫道音書斷。入夢時時記重見。夜半燈花和淚翦。紅樓一角,春星萬點。人在江南岸。

雨中花慢

哀樂中年,無計安排,倚闌獨自沈吟。問眼前甚處,高樹鳴禽。大地風沙漠漠,長街景物沈沈。算來鴻去燕,消息全無,也到春深。  神遊夢裏,高歌醉後,醒來重費追尋。君便道、隨時自愛,爭不傷心。天氣渾如舊恨,無聊直到而今。一朝輕暖,半夜輕寒,整日輕陰。

菩薩蠻

春江魚浪空千里,錦書好寄愁難寄。休再上高樓,悲風生暮愁。    看看三月半。不見雙飛燕。樓閣印晴空,角聲殘照中。

清平樂

春歸何處。偏是今年苦。未見花飛和絮舞。已道春將暮。  閒庭誰共徘徊。自家料理情懷。錯把夕陽蝙蝠。當他燕予歸來。

天仙子

萬丈遊絲心不定。佛國仙山空泡影。人生原自要淒涼,春暮景。年時病。無奈衣輕愁緒重。  天氣惱人嫌晝永。試問春歸誰餞送。江南江北起煙塵,風力猛。笳聲動。落日無言天入夢。

御街行

春光九十成婪尾。且休灑、傷春淚。此間原不要春光,說甚留春無計。試看牎外,黃塵萬丈,盡日風吹起。  樓臺車馬知何似。似窮塞、非人世。明駝迤邐渡平沙,衰草寒煙無際。黑山列帳,黃昏吹角,夕照蒼茫裏。

鷓鴣天

月影銀灰更淡黃。深宵不寐又他鄉。樓前楊葉瀟瀟雨,架上藤花細細香。  才小立。覺微涼。低頭負手踱囘廊。不知月子沈西去。卻看隨身影漸長。

臨江仙

題納蘭《飲水》《側帽》二詞

筆底囘腸宛轉,夢中萬里關山。斷腸不衹賦離鸞。生成應有恨,哀樂總無端。  蝶夢百花已苦,百花夢蝶堪憐。鳥龍江上月初三。自開新境界,何必似《花間》。

青玉案

陰晴寒暖無冤准。又午夜、風聲緊。坐久思眠眠不穩,牎前有箇,江南燕子,沒箇江南信。  月來牀上燈生暈。兩樣清光幾多恨。月影燈光誰遠近。悶無人理,愁無人管,病了無人問。

木蘭花慢

正東風送雨,急簷溜,恨樓高。更萬點繁聲,藤蘿架底,薜荔牆腰。深宵。隔牎聽取,者淒清、全不減芭蕉。何況長楊樹上,平時己愛蕭蕭。  迢迢。斷夢到江皋。愁思正如潮。恁夜半危樓,一條殘燭,爭禁飄搖。山遙。更兼水遠,想故人、此際也魂銷。兩地一般聽雨,不知誰最無聊。

臨江仙

繼韶屢有書來卻寄

腦海時時翻滾,心苗日日干枯。昔年故我變今吾。莫言今已老,不老便何如。  少歲沒曾掙扎,中年落得空虛。斜陽冉冉下平蕪。故人千里外,羞寄數行書。

綺羅香

舊日豪情,中年樂事,屈指已成烏有。萬斛閒愁,掮起掉頭雨走。掙暫時、眼下安生,經多少、不堪囘首。算人生、原自無聊,思量萬物盡芻狗。  年時猶記醉裏,愛道高歌鼾睡,全忘昏晝。爭奈醒來。又到銷魂時候。驚打牎、細雨斜風。怕照眼、落花疏柳。衹而今、常把淒涼,細嘗權當酒。

高陽臺

戲詠榴花

續命絲長,聚頭扇小,年年此際他鄉。底事今年,單衣尚覺微涼。薔薇開老藤蘿謝,衹榴花、嬌立東牆。祝泰皇、莫便匆匆,又使飛颺。  紅英幾朵明如火,正才乾宿雨,乍試嚴妝。葉葉枝枝,鮮明偏稱初陽。千重芳意知何許,共朝霞、映上紗牎。暗思量、便似相思,燒斷囘腸。

水調歌頭

佳節屆重五,離別在他鄉。囘看四座無語,寸寸攪柔腸。為問先生何事,連日登臺說法,意氣轉飛揚。嘗徧人生苦,有淚且深藏。  君知否。風慘澹,雲蒼茫。河山破碎,斜日畫角正悲涼。肩上千秋事業,眼下幾條道路。縱橫少年場。揮手自玆去,努力愛韶光。

望海潮

夕陽樓閣,無人院宇,天西一段明霞。階下去來,闌邊徙倚,似聞向日喧嘩。夜半自分茶。忽瀟瀟颯颯,風雨橫斜。不道淒涼,長楊聲裏又鳴笳。  年來強半天涯。慣飄零湖海,輾轉風沙。還記舊遊,平湖夏夜。月華浮上蓮華。囘首暮雲遮。問此間別後。有甚堪嗟。第一難忘今宵,風雨困榴花。

浣溪沙

詠馬纓花

一縷紅絲一縷情。開時無力墜無聲。如煙如夢不分明。  雨雨風風嫌寂寞。絲絲縷縷怨飄零。向人終覺太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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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積木詞》序

原載一九三六年《調學季刊》第二卷第二號。

俞平伯

春來無日不風。一日風又大作。天地玄黃,室中飛塵漠漠,若無居人,忽有來款扉者,聲甚急,啟視之,則吾友顧君羡季也,以其新著《積木詞》屬序于余。羨季與余有同硯之誼,著有《無病》、《荒原》、《留春》詞草,足以卓爾名家,其蜚聲藝囿者非一日矣。僕不文。於倚聲一道慚無所知,偶陳詹言,以為世笑,何足以序羨季之詞,而羨季之詞寧以吾序重耶。故羨季之問序於余,似小失之,而余忝顏受之不辭者,亦僭也。雖然,語不云乎:「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盍不喜。」又曰:「逃空虛者,聞人足音蛩然而喜矣。」疇昔之情既與之相若,則聊敘吾懷云耳。若夫羨季之詞則所謂不托飛馳之勢而芬烈自永於後者,後吾而覽之者咸當自得之,固將無待於予言矣。序曰:河曲之水,其源可以濫觴,及其東流而到海,則儼然挾懷山襄陵之勢與偕。何哉?始纖而將畢者巨也。訶之興,托地甚卑,小道而己,積漸可觀。及其致也,則亦一歸之于溫柔敦厚,遂駸駸乎與詩教比隆,方將奪詩人之席而與君代興。向之幽微靈秀、宛折纏綿之境,詩所不能驟致者,無不可假詞以達之,如駕輕車而就熟路然。善夫張惠言之敘《訶選》曰:「其緣情造端,興於微言以相感動,極命風謠里巷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常州派固多頭巾氣,惟此一語,實已洞達詞心,非同河漢。斯懷也。為人心之所同,固長存於天壤之間耳,使其不言也,則亦飄泊而已,湮沒而已。夫飄泊可也,飄泊而湮沒亦可也,其長存於天壤之間者自若。雖然,使其以不言為無奈,而以言之為幸存,則亦人之情也已。未免有情,誰能遣此。溫其如玉,其貌然也,風流可懷,是謂詞想。然則如何言之耶?斯懷也,里巷男女之所不能言,賢人君子亦不能言也。使里巷男女言之,則亦普通之歌謠而已;使賢人君子言之,則亦普通之文章而已,其奈此風流繾綣無奈之情何。假借之,然後可也。或假賢人君子之筆,以宣里巷男女之情;或假里巷男女之口,以寫賢人君子之心,其歸一也。於是乎有詞曲,而詞尤婉于曲。夫假借之道何?不假借可乎?曰可。夫情,有徑而致者,有曲而致者。徑而致者。不煩曲而致;曲而致者,徑或不必遂致,致或不必盡也。夫《花聞》者,結集於五代之際,如泉始達,如花初胎,蓋善以曲喻情而為詞家不祧之祖。歐陽一序,最為分明,所謂「南朝宮體,北里倡風」,已道破詞之本質,而「詩客曲子詞」一語又為《花間》及其支流之定評。夫曰曲子詞者,當不甚高,而出於詩客之手當亦不甚卑,不高不卑,自然當行,其成為一代之著作,千古之文章,亦一大因緣也。由是而南唐,而北宋,而南宋,其支流日益繁,其疆宇日益擴,別起附庸,蔚為大國。然莫為之先,雖美勿彰,先河後海,則《花間》夐矣。嘗於《花間》得兩種觀照,--實則凡詞皆然,不獨《花間》然,特在此兩種區別尤為顯著耳。或深思之,或淺嘗乏。不淺嘗不得其眞。不深思不得其美。眞者,其本來之固然,美者,其引申假借之或然也。夫淺嘗而得其固然,斯無間然矣;若深思而求其或然,則正是俗語所謂鑽到牛角尖裏去,吾來見其如何而有合也。作者亦有此意否?若固有之,雖洞極深微,窮探奧窔,亦無所謂深求也。若本無而責以有,深則深矣,奈實非何。季文子三思而後行,子聞之曰,再斯可矣。三思且由不可,況乃過之。然必謂文詞之意窮于作者之意中,又安得為知類通方乎。赤水玄珠得之象罔。文章之出於意匠慘澹經營中者固系常情,而其若有神助者,亦非例外也。迷離惝恍之間,顛倒夢想之例,或向晚支頤,或挑燈擁髻;其逸興之遄飛也,其文如之,則如野雲孤飛矣,其深情之搖盪也,其文又如之,則如綠波之搖盪矣。亦有意乎?亦無意乎?安見其可淺嘗而不可深思乎?又安見其淺嘗之之得多於深思之之得乎?安見其淺嘗則是而深思者非乎?彼謂一意者一詞,一詞者一意,如花相對,如葉相當,凡志之所之,筆皆可往,而筆之所宣,意輒與會;此蓋已擅定意盡于文,而文章之意盡於想也,不特為事之所無。並非理之所有,貌似明清,實難通曉,近世妄人之見,太抵類是。狂言信口,羨季其恕之。及讀自序之文,有曰:「顧醉時所說,乃醒時之言,無心之語。亦往往為眞心之聲。」知其於疾徐甘苦之詣,居之安而資之深,將有左右逢源之樂矣,則於吾言也,殆有苔岑之雅,而曰於我心有戚戚焉乎。今玆之作,得《流花詞》之全。更雜和《花間》,其用力之劬與夫匠心之巧,異日披卷重尋,作者固當憶其遇,而讀者能不思其人乎。若夫微婉善諷,觸類興懷,方之原作,亦鮮慚德,雖復深自撝抑而曰:「但求其似詞,焉敢望其似《浣花》。」竊有說焉。夫似是者實非,似詞則足矣,似《浣花》胡為耶?當曰相當於《浣花》可耳。然吾逆知羨季於斯言也必不之許,以其方謙讓未遑也。其昔年所作,善以新意境入舊格律,而《積木》新詞則合意境格律為一體,固緣述作有殊,而眞積力久,宜其然耳。其發揚蹈厲,少日之豪情,夫亦稍稍衰矣。中年哀樂,端賴絲竹以陶之。今之詞客,已無復西因羽蓋之歡,南國蓮舟之寵,寧如《花間》耶。荒齋暝寫,燈明未央,故紙禿毫,亦吾人之絲竹矣。以《積木》名詞者,據序文言,亦嫛婗之戲耳,此殆作者深自撝抑之又一面,然吾觀積木之形,後來者居上,其亦有意否乎?亦曾想及否乎?羨季近方治南北曲,會將深通近代樂府之原委,其業方興而未有艾,則吾之放言高論也,亦為日方長而機會方多,故樂為之序。丙子閏三月即望。俞平伯序於北平之清華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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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霰集詞

* 《霰集詞》於一九四一年印行。

集中多數作晶收入一九八六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顧隨文集》。

原調集未編年。今依原詞作順序再加編年。

一九三六年

南鄉子(四首)

(一)

爭不愛秋光。樹樹丹楓染早霜。才待倚闌成小立,輝煌。一半高摟過夕陽。  理盡九囘腸。漫寫瑤箋寄遠方。天路正同人世險,蒼茫。一帶寒雲斷鴈行。

(二)

山色正蒼蒼。幾杵寒鐘送夕陽。我待與君同結伴,徜徉。湖畔宵深踏月光。  教髮袒銀裳。眇眇予懷水一方。白鴈數聲飛過也,悽惶。重露沾衣半是霜。

(三)

風雨正淒淒。何處膠膠午夜雞。遠夢初囘殘燭灺,堪疑。猶見春幡壓鬢低。  高閣與雲齊。那更林鴉不住啼。從此長空睛日影。無期。天北天南滑滑泥。

(四)

獨自過紅撟。朱夏青春影俱消。一陣金風來四野,寒條。落盡空林葉亂飄。    日日說魂銷。此度秋魂不可招。萬里南天人不見,長宵。誰向深宮鬥舞腰。

一九三七年

鷓鴣天(二首)

(一)

四十光陰比似飛。芒鞋踏破又重囘。依依弱柳情何限,隱隱羣山碧四圍。  抬望眼,對斜暉。人民城郭是耶非。撐天十丈雙華表,可是無人化鶴歸。

(二)

四十光陰下水船。看花飲酒自年年。夜烏啼醒鈞天夢。明夕如霜到枕邊。    何限恨,十分寒。披衣獨自倚闌干。長安萬戶深宵裏,露冷風高俱閉關。

浣溪沙(三首)

(一)

上盡層樓意惘然。身寒已自太無端。本緜裘暖奈心寒。  秋水半塘波灩灩,斜陽滿地草芊芊。韶光雖好不堪看。

(二)

借酒銷愁愁更愁。清愁無奈況沈憂。傷春才罷又悲秋。  風雨無端妨好睡,江山信美莫登樓。此身未了此生休。

(三)

開盡牎前夜合花。病來止酒賸煎茶。劇憐兒女太喧嘩。  遠夢歸來人落落,西風吹去柳斜斜。巢林海燕已無家。

鷓鴣天

落日秋風蜀道難。舉頭西北望長安。已教霧鎖江邊樹,那更雲低劍外山。  逃絆鎖,耐饑寒。黃昏獨自掩禪關。袈裟猶是京塵染,一卷華嚴帶淚看。

臨江仙

千古六朝文物,大江日夜東流。秣陵城畔又深秋。雲迷高下樹,雨打去來舟。  憶寫瑤箋寄恨,更書花葉傳愁。篆香消盡事全休。月明還蔌蔌,風起正颼颼。

一九三八年

臨江仙

記向春宵融蠟。耩心肖作伊人。燈前流盼欲相親。玉肌涼有韻,寶靨笑生痕。  不奈朱明烈日,炎炎銷盡眞眞。也思重試貌前身。幾番終不似,放手淚沾巾。

蝶戀花

午夜月明同散步。人影雙雙,花影相囘互。天上人間儂與汝。銀河一任疏星渡。  今夕獨行前夕路。鴈過南樓,霜打池邊樹。幾點秋紅無覓處。風來時作低低語。

灼灼花

日落蒼茫裏。夜色冥冥起。天外巰星,枝頭宿鳥,樓前流水。便天公著意釀荒寒,甚荒寒如此。  多少傷心事。放眼愁無際。一度登高,一囘念遠,一番垂淚。算人民城郭已全非,衹江山信美。

浣溪沙

嫋嫋秋風到敝廬。漙漙零露下庭除。垂垂籬畔豆花疏。  何限憑高懷遠意,幾行和淚寄愁書。衡陽今歲鴈歸無。

江神子

偶為學詞諸子說稼軒「寶釵飛鳳」一首,諸子既各有作,余亦用韻。

蒼空昨夜夢驂鸞。話前歡。兩心寬。淡盡銀河,天外曉星殘。下視蓬萊滄海際,紅日上,未三竿。  醒來枕畔淚斑斑。半牎閒。月彎環。南去徵人,猶在旅途間。渡過湘江行更遠,千里路,萬重山。

虞美人

去年祖餞咸陽道。斜日明衰草。今年相送大江邊。霜打一林楓葉、曉來寒。  深情爭供年年別。淚盡腸千結。明春合遣燕雙飛。夾路萬花如錦、伴君歸。

鷓鴣天

不是新來怯憑欄。小紅樓外萬重山。自添沈水燒心篆。一任羅衣透體寒。  凝淚眼,畫眉彎。更翻舊譜待君看。黃河尚有澄清日,不信相逢爾許難。

南柯子

黃菊東籬下,迎霜綻一枝。衰楊依舊嫋風絲。記得年時分手,淚痕滋。  縱有重逢日,應無再少時。重逢何況更無期。漫道人間天上,兩心知。

灼灼花

不是昏昏睡。便是沈沈醉。誰信平生,年來方識,別離滋味。更那堪酒醒夢囘時,賸枕邊清淚。    此恨何時已。此意無人會。南望中原,青山一發,江湖滿地。縱相逢已是鬢星星,莫相逢無計。

踏莎行

落日雲埋,空林霧鎖。十年山下長經過。眼前此景鎮尋常,新來漸覺愁無那。  幾縷炊煙,數星燈火。不須更說淒涼我。人間一例付蒼蒼。憑教夜色冥冥裹。

臨江仙

去歲衰於前歲,明年老似今年。鏡中那更鬢斑斑。安心難仗酒,覓睡等參禪。    極目江湖滿地。遙天一發青山。春風何日約重還。好將雙翠袖,倚竹耐天寒。

一九三九年

浣溪沙(二首)

(一)

又是人間落葉時。年年此際倍相思。亂愁空遣夢支持。  殘月無聲沈遠岫,飛霜如雪打枯枝。一寒惟有夜烏知。

(二)

涼雨多時病已多。登高望遠奈愁何。垂楊樓外尚婆娑。  暮靄無邊粘亂草,寒風衹解舞囘波。悲秋試看有秋麼。

臨江仙

涼雨聲中草樹,夕陽影裏樓臺。此時懷抱向誰開。屠龍中底用,說鬼要奇才。  多謝凋零紅葉,殷勤鋪徧蒼苔。杖藜著意自徘徊。南歸雙燕子,明歲可重來。

臨江仙

飄忽斷雲來去,消磨白日陰晴。竹梢露滴亂蟲鳴。銀河生淡霧。黃月冪中庭。  無酒還成無寐,閒階猶自閒行。遙天一點見孤星。不知人世改,仍作舊時明。

浣溪沙

露腳斜飛月似煙。葉聲猶自帶千寒。隔鄰何事動哀絃。  無數空花生眼底,幾多往事上眉端。今宵沈醉不成眠。

定風波

昨夕銀釭一穗金。淩晨乾鵲語高林。南國書來消息好。微笑。四山如畫散秋陰。  眉樣彎彎應解語。新譜。鬢雲低處月初侵。妝罷遲遲慵不起。誰會。菱花識得此時心。

臨江仙

歲月如流纔幾日,匆匆又近重陽。秋宵長得十分長。對燈嫌索寞,聽雨更悲涼。  三載別來音問簡,相思牽盡柔腸。蒹葭風起正蒼蒼。伊人知好在,留命待滄桑。

清平樂

屏山六扇。有夢惟燈見。未斷音書腸已斷,孤負來鴻去鴈。  相思老盡丹楓。遙山猶記眉峯。布被中宵風起,深秋寒似深冬。

虞美人

無人行處都行徧。有恨無人見。一雙華表立斜陽。愁似一雙海燕、語雕梁。    樽前不惜風光好。所惜人空老。飛花飛絮撲樓臺。又是一年春盡、未歸來。

蝶戀花

當器別離猶覺易。一別三年,諳盡愁滋味。欲待破除無好計。昏昏醉了和衣睡。  睡起倚樓殘照裏。樓外青山,山外天無際。料得今宵應不寐。除非又是昏昏醉。

臨江仙

又到年時重九,眼前無限風光。一林楓葉半紅黃。天高初過雨。日暖欲融霜。  舊歲花明酒釅,新來水遠山長。莫教斷盡九囘腸。無寒侵翠袖,有淚損嚴妝。

少年遊

季韶書來,言屏兄死矣,泫然賦此。

樓頭風急鴈聲衰。愁緒苦難排。不道生離,竟成長往,猶自盼歸來。    九城灑徧深秋雨。黃葉滿空階。劍閣雲寒,錦江波冷,眞箇隔天涯。

思佳客

一局殘棋化劫灰。千秋此別更無疑。尊前流涕惟燈見,夢裏逢人亦淚垂。  腸已斷,首重囘。舊游新約事全非。萋萋芳草明春綠,華表何年化鶴歸。

思佳客

動地悲風迫歲闌。人間逼仄酒盃寬。劇憐死別生離者,都在青山紅樹間。    甘索寞,恨衰殘。難禁哀樂是中年。經霜古木無枝葉,衹有棲鴉共此寒。

玉樓春

秋花不似春花落。長向枝頭甘索寞。九衢漠漠起黃塵,可惜儒冠無處著。    一盃綠酒臨高閣。無數青山橫北郭。長空鎮是過飛鴻,何日歸來華表鶴。

鷓鴣天

日日尊前賦式微。今宵景物未全非。銀河徐轉星無數,碧嶺猶銜月半規。  山北向,鴈南飛。臨分曾囑伴春囘。相思不惜柔腸斷,莫使芳心一寸灰。

思佳客

眞把人間比夢間。子云亭下葉初丹。炷香縱使通三界,奠酒何曾至九泉。  辭北國,入西川。殷勤猶自寄詩篇。便教來世為兄弟,話到今生已惘然。(自注:伯屏暫厝子云亭側。)

鷓鴣天

莫莫休休意自甘。窮愁早與病相兼。誰同犀首無何飲,也似嵇生七不堪。    搔自首。檢青衫。脂痕粉漬俱塵淹。深情會得歐公語,過盡韶光不可添。

鷓鴣天

少歲胷懷未肯平。中年哀樂更難勝。雲山孤鶴歸何晚,風雨寒雞時一鳴。  心耿耿。意惺惺。鉛華絲竹俱牽情。都將三載無窮恨,換盡先生兩鬢青。

定風波(六首)

再悼伯屏

(一)

把酒燈前欲問他。悲歡爭奈此身何。記得相逢情不盡。雙鬢。青青恰稱醉顏酡。  花落絮飄春已半。留戀。倒垂金盞更高歌。今日死生離別處。酸楚。寒風衰柳舞囘波。

(二)

把酒燈前欲問君。人間何事不酸辛。露重霜濃星月冷。誰省。逆風孤鴈正離羣。    聽雨聯牀曾笑語。眉舞。便囘涼夜作春溫。遙想一抔荒草裏。無際。長空漠漠結寒雲。

(三)

把酒燈前欲問公。水流何事各西東。北馬南帆年少去。非故。尊前相看兩衰翁。  一別三年書恨少。常道。花開明歲一樽同。此際東籬應腹痛。如夢。獨揮清淚對西風。

(四)

把酒燈前欲問伊。此生何日解雙眉。廿載交遊今已矣。來世。來生飄渺更難期。    萬事不如盃在手。醇酎。舉觴不醉反生悲。那更一寒寒澈骨。矮屋。牎前夜雪正霏霏。

(五)

把酒燈前衹自哀。共誰檢點瘦形骸。夢裏相看顏色好。煩惱。屋梁落月費疑猜。    袞袞山川猶在眼。長歎。何年化鶴始歸來。止酒非關常病酒。今後。一樽綠酒為誰開。

(六)

燈影搖搖落短牎。醉中自理九囘腸。懷遠傷離多少恨。無盡。三年贏得鬢如霜。  綠水自流山不語。今古。一技黃菊向誰黃。記得坡翁詞句在。慷慨。憑將清淚灑江陽。

鷓鴣天

侃如①自澂江來函,囑作南遊。賦此答之。

苦住誰言歲月遲。九城又到雪飛時。淒涼開府吟哀賦,憔悴安仁歎鬢絲。  愁易了,恨難支。燈前枉是說相思。故人問我南遊意,露重霜寒有鴈知。

①友人陸侃如。

玉樓春

含愁坐久和衣臥。臥了一無眠還起坐。相思最苦卻難拚,莫怪新詞添日課。  牎前一箇淒涼我,牎外陰寒天欲墮。瀟瀟風雨有雞鳴,漠漠雲山無鴈過。

鷓鴣天

一半秋江霧影涵。依依殘照下西崦。誰知紅袖臨高閣,正倚危闌看遠帆。    愁脈脈,恨厭厭。今宵無夢到江南。青天不似青山遠,耿耿星河覆畫簷。

一九四〇年

鷓鴣天

城外遙山漸杳冥。北湖波冷欲生仌。誰家美酒猶堪醉,滿市哀絃不忍聽。  添恨緒,減詩情。江南昨夜夢中行。一番雨打風吹後,尚有高枝下落英。

臨江仙

巷陌蔬疏落落,街衢悄悄冥冥。天心如此作么生。雪添雙鬢白,寒結短髭仌。  冷暖如魚飲水,塵勞訴與誰聽。層樓上到最高層。青山還似舊,還似舊眉青。

鷓鴣天

誰唱陽關第四聲。又牽當日別離情。一生也認愁中度,此曲那堪醉裏聼。  眉月小。鬢雲輕。羅巾淹淚半春仌。暖香熏徧鴛鴦錦,不信今宵夢易成。

蝶戀花

纔送春歸秋已暮。今日孤遊,前日同來路。欲落斜陽渾不語。青山對拱雲來去。  暗祝天公休再誤。莫起霜風,莫下淒涼雨。留得紅酣楓幾樹。伴人夜夜相思苦。

風入松

吐絲作繭愧春蠶。塵滿舊青衫。紅樓一角丹楓裏,記纖手、親破雙柑。午夜青燈無語,一盃綠酒同酣。  今年霜未十分嚴。重九似重三。半林黃葉明殘照,問何如、衰柳毿毿。摘盡中庭紅豆,所思人在江南。

臨江仙

獨坐空齋無意緒,伊人何日歸來。門前去路半塵埋。映階無碧草,落葉有高槐。  此恨千盃消不盡,休言舞榭歌臺。衰絲豪竹已傷懷。預愁歌舞罷,不似坐空齋。

御街行

相思便似丹楓樹。烘殘日,籠朝霧。一山明泛赤城霞,一抹微陽初度。此心耿耿,予懷渺渺,魂繞天涯路。  丹楓那比相思苦。禁不起,繁霜露。天公昨夜作新寒,葉葉風前飄舞。深盃不醉,危闌徧倚,依舊愁無數。

醉太平(二首)

戲仿曲中短柱體

(一)

雲寒霧寒。花殘月殘。數聲鴈起遙灘。過千山萬山。  閒眠。醉眠。愁端恨端。誰知何日樽前。說人間夢間。

(二)

眉青鬢青。神清意清。月明花徑調箏。寫鸞聲鳳聲。  飛英。落英。疏星澹星。生憎夢境無憑。甚他生此生。

江神子

秋來何事愛登樓。晚雲收。暮煙浮。兩過遙山,青翠上簾鈎。一半夕陽人影外,風正緊,水東流。  徵鴻列陣起汀洲。去南州,肯淹留。叮囑明春,千萬伴歸舟。織就囘文猶未寄。鴻不語,去悠悠。

減字木蘭花

棲鴉滿樹。借問行人何處去。滿樹棲鴉。不信行人尚有家。  雲鬟霧鬢。心上眉間多少恨。霧鬢雲鬟。倚徧危樓十二闌。

南鄉子

寄家六吉弟

卷地起風沙。夕日寒空噪晚鴉。課罷歸來無意趣,煎茶。煙嫋先生兩鬢華。  兄弟隔天涯。亂後爭知尚有家。一紙書來無計說。桑麻。郡有青門可種瓜。

浣溪沙

漸覺宵寒惻惻生。空齋獨坐倍淒清。枉教燈火向人明。  霜鬢為言三載苦,病軀要與百憂爭。歲闌風雪更無情。

臨江仙

卷地風來塵漠漠,管絃聲送斜陽。迴腸盪氣轉淒涼。百憂抽亂緒,兩鬢點繁霜。  城郭人民隨世改,馬龍車水相將。古都又是一滄桑。為誰歸去晚,猶自立蒼茫。

一九四一年

眼兒媚

山光薄暮欲沈煙。月彰似弓彎。傷心何限,赤欄橋畔,碧瓦樓前。    嚴妝和淚無人見,彊理舊眉殘。縱翻新譜,不描新月,不畫春山。

臨江仙

幻夢連環不斷,空花與蝶翩翻。忽然開眼落塵寰。今吾非故我,明日是新年。    見說小梅依舊,燈前轉盼嫣然。爭知人正倚屏山。一雙金屈戌,十二玉闌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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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濡露詞

* 《濡露詞》於一九四四年春印行,實為「濡露詞」與「倦駝庵詞稾」的合集。扉頁有題辭:「篆香不斷涼先到,臘淚成堆夢未囘。」集後有作者之「小記」。

    集中多數作品收入一九八六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顧隨文集》。

    原詞集未編年,今依原詞作順序加編年。

一九四三年

南歌子

澹澹新秋月,疏疏過雨星。夜深深院少人行。衹有竹梢清露濕流螢。    寥落今宵意,悲歡舊歲情。學參猶未到無生。何日橫擔櫛櫪萬峯青。

鷓鴣天

秋日晚霽有作

高樹嗚蟬取次稀。新涼已解襲羅衣。一天雲散惟凝碧,九陌晴初尚有泥。  花澹澹,柳淒淒。後期無奈是佳期。今宵十二闌干外。已是秋風更莫疑。

浣溪沙

「後期」七字葉九①以為佳,再賦。

階下寒蛩澈夜啼。坐看牎影月西移。早知不得到遼西。  新夢縱教同昨夢。後期無奈是佳期。高鬟嚲盡翠眉低。

  友人楊善荃,字葉九。

臨江仙

「後期」七字意仍未盡,再賦此章。

病沈新來眞箇病,不堪帶眼頻移。薄寒欺殺舊羅衣。清秋思見月,久雨不聞雷。  惟有秋娘眉樣好,彎彎那更低低。佳期縱後是佳期。乘風來過我,縹緲載雲旗。

南鄉子

前作《南歌子》有「橫擔櫛櫪萬峯青」之句,巽甫見而愛之。因復為此章。釋氏謂緇衣為僧,白衣為俗人。歇拍白袷之意蓋取諸此云。

秋勢來渠高。菡萏紅香一半銷。獨向會賢堂下過,條條。猶見垂楊鬥舞腰。  心緒漫如潮。爨下琴材尾欲焦。櫛櫪橫擔無分在,飄飄。白袷風吹過小橋。

鷓鴣天

不寐口占

老去從教壯志灰。那堪中歲已長悲。篆香不斷涼先到,蠟淚成堆夢未囘。  星曆落,霧霏微。遙山新月俱如眉。寒花無數西風裏,抱得秋情說向誰。

青玉案

行行芳草湖邊路。正紅藕,開無數。向夕風來香滿渡。畫船波軟,垂楊絲嫩,記得相逢處。  一龕燈火人垂暮。案上楞嚴助參悟。未落高槐枝尚舞。秋陰不散,瑣牎易晚,坐盡黃昏雨。

鷓鴣天

盛光浴後作

暴背茅簷太早生。病腰已自喜秋晴。花間黃蝶時雙至,枝上殘蟬忽一聲。  經疾苦,未頑冥。幾曾覺得此身輕。夕陽看下西崦去,臥誦牀頭一卷經。

浣溪沙

日讀《珠玉詞》及六一近體樂府,借其語成一闋。

一片西飛一片東。不隨流水即隨風。年年花事太匆匆。  澹靄時時遮落照,新涼夜夜入疏桐。看看秋豔到芙蓉。

臨江仙

巽甫寄示《八聲甘州》,自嘲淺視。適譜此闋未就,因采其語足成之,卻寄巽甫,同一笑也。

薄酒難消濃恨,密雲喚起新愁。誰能絲竹寫離憂。學參剛解夏,時序舊中秋。  一眼還如千眼,勸君莫怨雙眸。何時同過爽秋樓。蒼茫煙水外,雲樹兩悠悠。

破陣子

蠻觸人間何世,黃昏自擁秋清。垂柳樓頭風乍起。丁字簾前雨又晴。月華闌外明。  舊夢無殊新夢,短亭遙接長亭。羌管誰家吹不澈,催喚離人兩鬢青。一宵白髮生。

清平樂

早起散策戲仿樵歌體

人天歡喜。更沒纖塵起。高柳拂天天映水,一樣青青如洗。  先生今日清閒。輕衫短杖悠然。要看西山爽氣,直來銀錠橋邊。

破陣子

吾既選稼軒詞廿首而為之說,今西復取其全集讀之,覺其《鷓鴣天·徐衡仲撫幹惠琴不受》一章,自為寫照,極饒奇氣。遺卻未說,眞遺珠也。因賦此章以見意云。

周落青燈無語,日高牎影初移。洄溯精魂千載上,異代蕭條一淚垂。吾狂說似誰。  已恨古人不見,後來更復難期。要識當年辛老子。千丈陰崖百丈溪。庚庚定自奇。

破陣子

前章既就,自誦一過,仍未見意,復成此闋。

落落眞成奇特,悠悠漫說清狂。千丈陰崖淩太古,百尺孤桐蔭大荒靜偏宜來鳳凰。  應念楚辭山鬼,後來獨立蒼茫。孤憤一彈雙淚墮,不和南風解慍章。先生敢自傷。

臨江仙

可惜九城落照,被遮一帶遙山。涼波澹澹欲生煙。悲風來野外,秋氣滿塵寰。  早識身如傳舍,未知心遣誰安。紫薇朱槿已開殘。今宵明月好,休去倚闌干。

風流子

舊恭定二邸①見紅蕉作

秋色未蕭騷,城闉外,氣勢比山高。正霞彩漸收,烏烏爭噪,水紋徐漾,楊柳垂條。舊苑裏,此時花事好,開到美人蕉。朱戶綺牎,幾重芳意,玉闌瑤砌,一倍紅嬌。  東陵知何處,雕梁上雙燕,賸壘新巢。誰念舞裠歌扇,霜煙蓬蒿。歎萬古蒼茫,盲風闌雨,幾家凋悴,黛假香銷。看取數叢花在,休問前朝。

①恭王府、定王府。

木蘭花令

薄暮什刹海散策

晚來風定無塵土。扶杖過橋閒信步。愛他無限好斜陽,徧倚塘邊垂柳樹。  山頭黯黯陰雲聚,天外纖纖新月吐。流波止水兩悠然,要與先生商去住。

臨江仙

過卻中秋幾日,看看又近重陽。晚來扶杖且彷徨。九城低晚日,雙鷺起秋塘。  塵世依然黯澹,夢華取次輝煌。詩心禪定互低昂。不辭三折臂,從斷九囘腸。

鷓鴣天

誰識先生老更狂。病來猶自事篇章。羈身北地非吾土,稽首金天向法王。  才解夏,又重陽。紅蕉縵爛轉淒涼。今年都道秋光好,好似春光也斷腸。

燭影搖紅

重陽前一日賦

十里秋塘。鷺鷥孤起滄煙外。布鞋氈笠送斜陽,相伴西山在。涉水芙蓉漫采。盡荒荒、荷枯柳敗。一聲喚起,隔巷行來,黃華先賣。  憔悴蘭成,暮年辭賦多慷慨。看看明日是重陽,風葉生天籟。早識韶光易改。更三千、大千成壞。眼前猶自,塵滿郊衢,雲生關塞。

踏莎行

塵世多岐,蓬山有路。即今欲渡如何渡。蘭橈桂楫駕天風,滄波萬里生銀霧。  翦綠裁紅,含香體素。春醪非蜜荼非苦。崦嵫無地落斜陽。鴻濛一寸詩心古。

南歌子

雨洗新秋月,霜飛舊帝宮。何須高館落疏桐。九陌生塵。無處不西風。  病久詩心定,愁多道力窮。人間萬事等飄蓬。二十年前我,已是衰翁。(自注:予廿六歲時曾有句曰「身如黃葉不禁秋」。)


倦駝庵詞稾

一九四一年

驀山溪

大雪西郊道上作

年年至日,為客休言苦。煙霧古城中,甚心情、填詞覓句。流光逝水,又到歲時,殘風不住。雲擁絮。況是天將暮。  城西一帶,十載徑行處。無計認青山,蝶翻飛、柳花飄舞。乾坤上下,一片白茫茫,瓊鋪路,銀裝樹。送我還城去。(自注:杜詩:「年年至日長為客,兀兀窮愁泥殺人。」)

踏莎行

大霧中早行

天黯如鉛,雲寒似水。市聲闐咽飛難起。衷懷悲感總無名。一身落漠人間世。  托缽朱門,掛單蕭寺。何曾了得今生事。囘看來路已茫茫,行行更入茫茫裏。

鷓鴣天

不是銷魂是斷魂。漫流雙淚說離分。更無巫峽堪行雨,從此蕭郎是路人。  情脈脈,憶眞眞。危闌幾度憑殘曛。可憐極目高城外,衹有西山倚暮雲。

一九四二年

浣溪沙(三首)

(一)

城北城南一片塵。人天無處不昏昏。可憐花月要清新。  藥苦堪同誰玩味,心寒不解自溫存。又成虛度一番春。

(二)

自著袈裟愛閉關。楞嚴一卷懶重翻。任教春去復春還。  南浦送君才幾日,東家窺玉已三年。嫌他新月似眉彎。

(三)

久別依然似暫離。當春攜手鳳城西。碧雲縹緲柳花飛。  一片心隨流水遠。四圍山學翠眉低。不成又是隔年期。

鷓鴣天

贈北河沿柳

九陌無塵靜市聲。紅樓一角燕雙輕。長條雨後留殘照,飛絮風前竝落英。    誰識我,此間行。臨流羞見鬢星星。可憐惟有河邊樹,曾伴先生客舊京。

浣溪沙

但得無風即好天。縕袍猶自著吳緜。花飛絮舞近春闌。  庵結千峯人世外,草深一丈法堂前。衲僧未敢認衰殘。

鷓鴣天

偶得「但得無風即好天」七字,意甚愛之,已譜成前闋矣,復衍成此章。

一夢鈞天衹惘然。|日歡新恨自縈牽。試沿流水尋芳草,但得無風即好天。  憐此日。憶從前。為雲為雨更為煙。朱樓碧瓦今猶在,猶在殘霞落日邊。

浣溪沙

極目西山返照中。離離三十六離宮。觚棱金爵郁巃嵸。  翠輦不來人世改,鳳簫聲斷玉樓空。上林花似舊時紅。

小記

曩者宜序《留春詞》,曾有「斷斷乎不為小詞」之言,蓋其時立志將專力於劇曲之創作也。其結果則為《苦水作劇》三種。然自是而後,身心交病,俯仰浮沈,了無生趣,構思命筆,幾俱不能。而詞也者,吾少之所習而嗜焉者也。憩息偃臥之餘,痛苦憂患之際,定力既弛,結習為祟,遂不能自禁而弗為,此《濡露詞》一卷則皆去歲秋間病中之所作也,計其起迄不過一月耳。史子庶卿①見而好之,既得予同意乃付之排印。噫!予之為是諸詞也,予之無聊也;而史子之印之也,又何其好事也。無聊而不遇好事,則其無聊也不彰;好事而適遇無聊,則其好事也,不亦同於無聊矣乎!至《倦駝庵詞》則皆前乎此二年中之作,破碎支離,殆尤甚於「濡露」也。校印將竟,乃為斯記,既謝庶卿,且用自白。一九四四年初春苦水。

①弟子史樹青,又作庶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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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角詞

*「聞角詞」系一九五二年後之詞作,太多散見於各報刊。一九五九年作者自編為《聞角詞》,並寫有「調賸題記」,來刊行。今僅存二十六首。詞中標點皆依作者手稾或原刊稾。

一九五二年

清平樂

自笑

睡餘飯飽,牎下臨章草;學習毛書、文件了,又理野狐禪稾。前賢著意區分;新詩信口胡云:忙箇一天到晚,這番眞是閒人。

鷓鴣天

禮讚

朝氣新生漫古城,高樓一夕起崢嶸,翩翩白鴿飛千隊。颭颭紅旗帶五星。  臨白露,似清明,百花映日倍含情。忽然人海潮音作,洶湧「和平萬歲」聲。(自注:和平賓館在金魚胡同,乃北京最高大之新建築。和平代表大會勝利閉幕後,京中開市民太會慶祝,此首詠之。)

浣溪沙

禮讚之二

爐火熊熊罙起煙,大田多稼又豐年;健兒勳業在遼邊。  漭瀁神州春似海;輝煌漢運日行天——一星北極照人寰。(自注:罙音導。灶突也。此三句,一句是工,一句是農,一句是兵。末一句謂毛主席奇。)月隐按,罙無導音,疑誤,竈也。

鷓鴣天(二首)

一九五二年冬至日和正剛①韻

(一)

舊歲新年又送迎,沿河幾日柳青青。凍蠅自暴牎前日,奮翼難穿紙一層。  身困守,意飛騰,醒時卻夢夢時醒。楞嚴一卷從頭會,不會無生會有生。

(二)

自笑當年愛醉鄉,於今合作別商量。試看故國江山好,方信人間意味長。    終夜想,鎮天忙,心頭亦自有炎涼。四十五日春來了,一任今宵萬瓦霜。

①弟子孫錚,字正剛。

一九五三年

木蘭花慢

故人書問我,新愈後,近如何?正李廣橋邊,緜吹高柳,波暖平湖。衰軀、病心漸穩,覺釋迦也是老臊胡--學佛直無興趣,「要愁哪得功夫?」  雄圖,飛將計全輸:馳檄更分符。甚射虎南山,夜行卻被,醉尉傳呼?扶疏,繞簷眾樹,笑淵明抵死憂吾廬。駕起青牛薄笨,迢迢又上征途。(自注:薄笨,車名。青牛薄笨,亦衹是老牛破車之意云爾。)

最高樓

赴津期近,檢點居京甘餘載,了無一善可說。偶讀稼軒詞有云:「種花事業無人問,惜花情緒衹天知。」感賦。

無邊恨,所恨鬢生華,不是恨無家。夜寒蕭瑟鴉棲樹,秋深郭索蟹行沙:問何如,排蟻陣,鬧蜂衙?  身賽過、陰晴風雨表;手寫詩詞歌賦稾:愚也直,大而誇。新來功課唯觀海,舊時勳業是栽花。信人間,眞有箇,棗如瓜。(自注:郭索,蟹行沙之聲。海者,什刹海也。)

一九五四年

水調歌頭

晨見木稼作

橋下衛河水,此際未消融。試燈早過,驚蟄將近,尚仌封。前日晴天霏雪,紛似梨花飄落,撩亂夕陽紅。昨夜結珠霰,瑟瑟下長空。  帶朝煙,拖宿霧。更迷濛。一番浪子心計,枉是偏天工。俯仰瓊樓玉宇,高下瓊林玉樹,人在玉壺中。桃李豈沈默,著意待東風。

浣溪沙

五一節

昨夜微微雨灑街。今朝旭日上樓臺。青春全逐少年囘。  處處歌聲迓鼓響;飄飄雲影絳旗來。萬人海裏萬花開。

臨江仙

四十餘年鑽故紙,不曾耗盡天眞。高樓風雨又黃昏。梨花香漠漠,柳絮亂紛紛。  一任黃雞催白日,青年即是青春。萬花如海更如雲。一番相見了,別作一番新。

臨江仙

連日大風,不能出戶,賦此自遣。古人有坐雨之作,若此正可謂之坐風耳。

豈止飛花舞絮,更來撼屋搖牎。今朝不可更禁當:昏黃天雨土,暗淡日無光。  看取稚芽嫩葉,栽徧砂磧山岡,十年蓊鬱復青蒼;罡風吹不動,屹立碧銅牆。

念奴嬌(二首)

和孫正剛韻

(一)

下樓扶杖到庭園,行去行來行徧。屈指幾時開夜合,也算繁花經眼。古木西郊,清池舊邸。前事猶依戀。拋人歲月,自憐青鬢霜滿。  放眼萬古千秋,蠹魚鑽故紙,雄心何限。所恨新來腰腳軟,不似病前彊健。滾滾飛沙,茫茫雨土,幸自春歸晚。少陵詩好,杜鵑不到涪萬。(白注:杜詩:「西川有杜鵑,東川無牡鵑。涪萬無杜鵑。雲安無杜鵑。」余居京寓淨業湖畔,每至春暮,鵑聲四徹;今歲在津,不聞此聲也。)

(二)

銅琶鐵板唱江東,都下一時傳徧。(自注:正剛唱大淨,聲震屋瓦。)大道不曾離日用,(自注:正剛有印曰「道不離日用間」。)萬事常關心眼。最是蓴鱸,秋風未起,已自心生戀。浩歌歸去,凡時功行圓滿。(自注:正削津人,暑後將來津工作。)   屈指覩面匪遠,京津難道是長江天限?明月未嘗千里隔,彼此共同身健。但有歸期,天隨人意,莫怨歸期晚。西川人杳,者囘千萬千萬。(自注:西川人謂玉言也。)

鷓鴣天

公孫龍子曾曰,飛鳥之影未嘗動也。戲用其意。

眞箇年年歲歲情。欲風欲雨過清明。可憐樹樹青楊葉,已會蕭蕭夜雨聲。  飛鳥影,不飛行。印泥鴻爪過前汀。小紅樓下長河水,常保先生兩鬢青。(自注:余廿餘年前曾客津門,今來已老,曾見余青鬢者,衹河水耳。)

木蘭花慢

學習毛主席第一次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開幕詞,奮發鼓舞,因而有作。

正雲開霧斂,海鏡淨,赤霞張。漸迤邐(月隱按,原作辶里,誤。)關河,雪山、蔥嶺,共浴朝陽。長江指揮若定,又大田秋熟稼雲黃。霜露南天桔柚,風煙北地牛羊。  民康,物阜固金湯。百煉始成鋼。看億兆歡呼、天才領袖,萬壽無疆。皇皇百年大計,總四星拱向一星光。彪炳人民事業,焜煌開國文章。

一九五六年

木蘭花慢

魯迅先生逝世廿周年紀念作

去來三十載,所愛讀、大文章。有魯迅先生,先之呐喊,繼以彷徨。悠揚、傍河社戲,駕烏篷遙望舊家鄉。日記始於何日,狂人信是眞狂。  荒唐、禮教眞豺狼,祝福也悲涼。怎導致離婚,木姑奮鬥,枉自奔忙。茫茫,一條路,算阿Q孤獨最堪傷。天上人間何恨,皇皇日出東方。

行香子

自題所作詞

故國重新,事業如雲,百忙中肯作閒人。莫言衰老,且自精神。且忘風華、掃風月,走風塵。  但是知音,都屬人民,更何辭歌徧陽春。絲絲入扣,字字傳眞。看一番歌,一番好,一番親。(自注:晏殊《山亭柳》:「若有知音見采,不辭歌徧陽春。」)

南鄉子

衰草徧山長,出沒成羣名兔鹿狼。八月高秋霜露降,蒼茫,箇是當年北大荒。    此際下牛羊,人語歌聲泛夕陽。萬頃如雲還似海,汪洋,禾黍黃金一樣黃。

蝶戀花

西出陽關迷望眼。衰草粘天,山共斜陽亂。一曲渭城多少怨,歌聲三迭腸千斷。  風景非殊時代變。山要低頭,人要埋頭幹。千里龍沙金不換,石油城在鹽湖畔。(自注:龍沙即流沙。)

一九五七年

高陽臺

十月革命四十周年獻詞

動地奔雷,震天巨響。暴風驟雨開場。衰朽殘餘,翩翻落葉飄揚。如今紅日晴空裏,看工人,事業輝煌。四十年,萬象更新,百煉成鋼。  精神、物質齊飛躍,等波騰大海,潮漲春江。屹立巋然,和平堡壘堅強。戰爭販子羣魔舞,斂爪牙、莫漫倡狂。徧全球翹

首同看,初月清光。(自注:清光,指人造衛星。)

小桃紅

擬煤礦工人春節寫給愛人信

坐也難安坐;臥也難安臥;到底安排:完成任務,堅持工作。便結婚再一次延期,又有何不可?  颯颯風鎬過,簌簌煤層破;墨玉、烏金,居家飯熟,高爐點火。我時時念你、念人民;你時時念我。

一九五九年

連理枝

詠唐柳

當日青絲縷,此際千年樹。柳髮晞春。梳籠新月。膏施青露。縱霜雪都未減姿容,況一宵風雨。  五彩光明路,神勇摧天柱。骨肉情腸,弟兄心事,竝肩齊步。共大昭寺唐柳永青青,永青青萬古。(自注:拉薩大昭寺前唐柳,唐文成公主手植,西藏民間傳說謂是公主頭髮所化生。南宋史達祖《萬年歡》詞:「如今但柳髮晞春,夜來和露梳月。」霜雪指英帝國主義侵畧。風雨指原西藏地方政府上層分子叛亂。西藏民間傳說謂解放軍所修公路為光明的五彩路。西藏愛國詩人擦珠·阿旺洛桑的《金橋玉帶》一詩中曾說康藏高原上的高山是天柱,並讚美築路的人民解放軍為神勇。原譯文見一九五九年四月廿九日《人民日報》。)

八聲甘州

國慶獻頌

萬千條楊柳舞東風,江山共多嬌。更神州赤縣,人民羣眾,虞舜唐堯。滄海桑田轉眼,山要化為橋。一代新人物,不說「天驕」。  增產緜糧鋼鐵,仗心如髮細,志比天高。漫西風猶勁,紙虎等鴻毛。十周年,光芒萬丈:聽歡呼人海泛波濤。神龍現,正騰空起。直上雲霄。

灼灼花(五首存三)

國慶十周年放歌

其一

偉大英明党——龍在青天上:變化飛騰,風雲雷雨,森羅萬象。算十年超過數千年,是核心力量。    後浪催前浪。後浪高千丈。東海汪洋,夜潮未落,早潮隨漲。看弄潮人在最高潮,共放聲歌唱。

其四

來日應長想,舊事哪能忘?賸水殘山,局天蹐地①,不成模樣。是蘇聯革命振先聲,是一聲炮響。  事業,人民創,領導——英明黨。古老、青卷,舊邦、新命②。百花齊放。看十年建設彩斑斕,共放聲歌唱。(自注:①《詩經·小雅·正月》:「謂天蓋高,不敢不局。謂地蓋厚,不敢不蹐。」②《詩經·大雅·文王):「周雖舊邦,其命維新。」)

其五

前進誰能擋?先進工人党--塵世天堂,光明遠景,直前邁往。算年年氣象一番新,算一年一樣。  紅日無屏障,領袖光輝象。鳳舞龍飛,絳雲紫霧,天安門上。一聲聲「萬歲」海潮音——再放聲歌唱。

《聞角詞》賸題記

    卅年前讀尹默師《秋明集》,其《破曉》五律一首發端即曰「破曉聞清角」,甚喜之,至今弗能忘,固名吾詞曰「聞角」。角者,號角也。建設事業,雲蒸霞蔚,一日千里,每讀報未嘗不鼓舞奮發,譬聞角聲,號召前進。詞名「聞角」,是其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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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外詞

*「集外詞」係早年未收入調集之佚稾,詞中標點依原手稾。

一九二四年

江城子*

一年好景去匆匆,繞芳叢,恨重重。昨宵寒雨,今夜落花風。我替海棠愁欲死,無計奈,可憐紅。  留春不住怨天公,夢成空,水流東。才到中年,情調似衰翁。屠狗賣漿眞事業,詩酒債。誤英雄!

* 此詞有另藁:留春不住怨天公。去匆匆,恨重重。昨宵寒雨,今夜落花風。我替海棠愁欲死,無計奈,可憐紅!  年華二十似衰翁。夢成空。水流東。邯鄲道上,僕僕老塵中。屠狗賣漿眞事業,詩酒債,不英雄!

浣溪沙

紅是相思綠是愁。「綠肥紅瘦」起離憂。相思欲說又還休。  戰壘空遺千古恨,浮生拚作一輕鷗。斜陽又上海邊樓!

惜分飛

讚倭女肉美

如水屐聲連碎步,試向裠邊注目。風過裠飄處,幾分嬌白嫩紅肉。  聞說「人魚」漂海駐,知是甚時登陸。入海尋伊去。縱情甘被天魔誤。(自注:讀《苦悶的象徵》後;此亦「苦悶之象徵」也。)

如此江山

青社第四次例課*

秋間與友人遊太平灣一帶,見德人所築戰壘炮臺,遺跡猶有存者。欲以小令賦之,久而未就。會社課題為「詠青島戰跡」。乃填此闋,仍書舊遊所感也。

晚霞明滅疏林響,迎風浪花如霰。陌上村童,牛鞭舉處,遙指山邊教看--壞牆幾段。道:「戰壘苔荒,炮臺塵滿;自息烽煙,風吹雨打沒人管。」  登臨憑弔舊跡,盡摩莎俯仰,發為長歎。匝地搶林,驚天炮火,試問而今誰見——雄師一萬?卻不道秋來,寒潮侵岸。日夜濤聲,鬼雄猶作戰。(自注:當時德人駐青島兵約萬餘。)

* 青島市中學同人有青島詩社,簡稱「青社」;「例課」乃定期舉辦之詩會。

一九二五年

鬲梅溪令

得屏兄書,謂「久不出門,聞人言杏花已殘,桃花將放矣。」不禁悵然,賦此答之。

得書爭不憶從前?繞湖邊,是處夭挑初放杏初殘,錦城花正酣。    海東徒自有青山,弄輕寒;不道春來此地太姍姍,可憐三月三!

采桑子

題溥儀夫人小照

馮至自京師寄余溥儀夫人小照一紙,又題其上曰:「亦是風花一代愁」——本定庵詩句。余因用其語,成此闋,即索次兄①和。

風來木殿涼初透,人罷梳頭,簾卷銀鈎,隨著斜陽好下樓。  玉階剗地懷惆悵,空處凝眸,眉際生秋,「亦是風花一代愁!」(自注:後片或作:「銅駝荊棘銅仙淚,鄉住溫柔,禾黍油油,『亦是風花一代愁!』」)

① 即劉次簫。

夢揚州

旅魂驚,釀淺寒,霜葉凋零。燕子盡歸,寂寞無聊閒庭。夕陽西下星星暗,甚處尋,花底飛螢?重陽後,征鴻遠,衹餘潮落潮生。  山下林邊眼明,看蝶采黃花,弱體輕盈。過往戲嬉,更有嬌紅蜻蜓。半宵風送無情雨。問怎生、消受淒清?應衹有、窮途伴侶,衰草蟲嗚。

蝶戀花

誰道聰明天也妒?誰道聰明,反被聰明誤?誰道聰明無用處?聰明才好人間住。    憑仗聰明尋出路;裝得糊塗,眞箇糊塗否?此世不嘗人世苦。今生不解人生趣。

一九二八年

小桃紅*

不是豪情廢,不是雄心退。月下花前。才抽歡緒,已流清淚。甚年來詛咒早心煩,也無心讚美?  一種人間味,須在人間會:有限青春,葡萄釀注,珊瑚盞內。待舉盃一吸莫留殘,更推盃還睡。

* 一九二九年四月八日致盧伯屏信中談及此詞含義。

一九二九年

浣溪沙

且對西山一解顏,人生惟有笑艱難,童心老盡又何年!  痛飲能銷千古恨,同情不值半文錢:最無聊賴是塵寰!

浣溪沙

不是眠遲是夢遲,月明高掛老槐枝。詞情漾得一絲絲。  可惜填詞忘看月,何妨看月忘填詞——詞成已是月西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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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辛詞

*《味辛詞》于一九二八年夏印行。扉頁有題辭:「愁要苦擔休殢酒,身如醉死不須埋。」

集中多數作品收入一九八六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顧隨文集》。

原詞集未編年。今依原詞作順序加編年。

一九二七年

南鄉子

送君培赴哈埠,繼韶赴吉林。

鏡裏鬟星星。秋日那堪又別情。離合悲歡多少事,吞聲。身是行人卻送行。  迢遞短長亭。判著飄流過此生。莫似昨宵天上月,淒清。到了中元不肯明。

鷓鴣天

一陣瀟瀟正打牎。牎前獨立斷無腸。故人昨夜三千里。秋雨今朝第一場。    思避暑,愛追涼。天時人事盡堪傷。己判同作流離子,好認他鄉是故鄉。

鷓鴣天

夏日遊北海,時見空中有蟲如蜻蜒而色黑。問生④兄云:保定謂之黑老姆。秋雨竟日,追記前事,賦此自遣。

也是山巔與水涯。遲遲殘日度樓臺。一雙白鷺翻空下,千朵紅蓮著意開。  無意緒,甚情懷。釅茶再進兩三盃。忽驚黑姆當頭見,莫是死神遣使來。

①友入李翔生。

木蘭花慢

卜者午夜吹笛,愴然有融予懷也。

是何人弄笛,驚旅客,使魂銷。想身外茫茫,行來踽踽,深巷迢迢。塵囂。漸隨夜杳,但霏霏露濕敝緼袍。空際幾聲顫響,悲涼更甚餳簫。  難消。清淚潮。空令我。酒頻澆。有誰將命運,雙肩擔起,一手全操。徒勞。暗中摸索,奈千家閉戶臥涼宵。試問一枝笛子,甚時吹到明朝。

臨江仙

君培書來,頗以寂寞為苦,賦此慰之。

自是詩人年少,世人豔說詩翁。詩心好共夜燈紅。牎前山斷續,門外水西東。  幾箇追求幻滅,何時抓住虛空。相思有路路難通。松花江上好,莫管與誰同。

浣溪沙

余喜朝眠,而牽牛花晨開,余興而花萎矣。秋蝶飛來,蓋與余同有蒼茫之感也。

白露泠泠濕碧苔。昨宵無寐起徘徊。牽牛不向月中開。  今早起遲緣睡好,上牎紅日下空階。牽牛開罷蝶飛來。

玉樓春

馬纓別我初生萼。今我歸來花已落。賸餘綠葉耐秋涼,無復紅絲悲命薄。  而今悔殺當時錯,理盡囘腸難忘卻。恰如花竝不曾開,越發教人生寂寞。

十拍子

別京友。起二語乃出都時所得,玆足成之。

別舊暗牽舊恨。送行都是行人。也有沈江浮海志,可惜南來北去身。廿年常苦辛。  耳畔數聲珍重。城頭一片黃塵。漠漠秋空無去鴈,淡淡西山橫斷雲。斷腸復斷魂。

臺城路

夢中醒後迷離甚,思量不成啼笑。嫋嫋西風,去年送我,獨上邯鄲古道。中秋又到,漫靜掩屏帷,防他月照。點撿相思,舊來新近共多少。  當年離別恨早。相思無益處,空賺煩惱。歧路彷徨,他鄉羈旅,能得幾年年少。閒愁最好。且莫說銷愁,合偕愁老。濁酒三盃,夜深判醉了。

漢宮春

底事悲秋,試倚樓閒眺,一院秋光。牽牛最無氣力,引蔓偏長。疏花數朵,待開時、又怕朝陽。渾不似葵心向日,一枝帶露嬌黃。  蛺蝶時時飛至,向玉簪叢裏,覓取餘香。青青女蘿一架,不對宵涼。淒風凍雨,倚天寒、清淚淋浪。天便道、花原薄命,忍教白露為霜。

浣溪沙(四首)

(一)

一日陰陰一日晴。樓前楊柳尚青青。秋深天氣似清明。  海燕來時人有信,塞鴻過盡夢無憑。小牎日午聽雞聲。

(二)

一院西風徹夜吠。一牎素周映羅幃。一天涼露作霜霏。  千里歸來還臥病,三更醒後衹頻眉。夢隨秋鴈又南飛。

(三)

莫道衣冠似沐猴。青鞋氈笠木緜裘。泥犁語業抵封侯。  如此荒村眞故土,又教涼雨送深秋。這般時地衹能愁。

(四)

不是他鄉勝故鄉。救鄉景物太荒涼。籬邊空看菊花黃。  春夏秋冬塵漠漠,東西南北路茫茫。無山無水有殘陽。

鷓鴣天

萬事銷磨是此生。無聊無賴謾多情。今秋又斷江南信,獨上高樓聽鴈聲。    空洞洞,冷清清。朝來雨罷夜來晴。舊時庭院新明月,移過寒牎第幾欞。

南歌子

北上途中吟寄君培

此意無人曉,淒涼衹自悲。一生斯送兩愁眉。忘卻他鄉作客,有家歸。  我又他鄉去,故人何日囘。一天冷雨正霏霏。怕想松花江凍,雪花飛。

漁家傲

樓外紅橋橋下水。南來到此千餘里。中有那人思我淚。霜風起。寒流一夜成仌矣。    試問靈均緣底事。九歌當日吟山鬼。留得一分閒力氣。醒還醉。愁中領略愁滋味。

踏莎行

放眼樓頭,信非吾土。飛沙遮斷來時路。黃昏待到殺風時,漫天下起濛濛霧。  一片愁心,欲拋還住。夢中忘卻身何處。心身先自沒安排。人間甚事由人做。

金人捧露盤

雪漫漫,聲寂寂,夜悠悠。短燭影、搖落眉頭。百年人世,一絲生命一絲愁。囘文織就,斷腸句、卻遣誰收。    未能知,他生事,爭肯信,此身休。極天南,十萬貔貅。江山未改,何人談笑覓封侯。淚痕消盡,酒痕在、試看羊裘。

水調歌頭

留別

收汝眼中淚,且聼我高歌。人云愁似江水,不道著愁魔。長笑避泰失計。空向桃花源裏,世世老煙蓑。悲戚料應少,歡樂也無多。  人間事,須人作,莫蹉豌。也知難得如意,如意便如何。試問倘無缺憾,難道衹需溫暖。歲月任銷磨。歌罷我行矣,夕日照寒波。

瑞鷓鴣

安心還是住他鄉,酸酒斟來細細嘗。覓句謾謅腸子斷,吸煙卻看指頭黃。  也知人世歡娛少,未羨仙家日月長。我自樂生非厭世,任教兩鬢漸成霜。

賀新涼

天遠星飄渺。漏聲殘,月輪高掛,塵寰靜悄。南北東西都何處,著我情懷懊惱。況歲暮、天寒路杳。欲織囘文長萬丈,問愁絲恨縷長多少。空自苦,賺人笑。  半生眞似牆頭草。盡隨風、紛披搖盪,東斜西倒。萬歲千秋徒虛語,眼看此身將老。且點檢、殘篇斷稾。說到文章還氣餒,算箇中事業詞人小。清淚滴,到清曉。

西河

夜夢晤伯屏,顏色慘澹,作別無語,遺書案頭,飄然竟去。余亦驚寤,心猶怦怦動。逾數日,夢境時時往來,心目中,因倚聲紀之。

愁未已。思君自是顦顇。飄然入我夢魂中,淚痕似洗。向人欲語不成聲,迷離君又行矣。  遺劄在,仍道是。人生難得如意。登天擬問碧翁翁,奈天又醉。世問甚處可埋愁,行看身葬江水。  醒來汗下竟徧體。尚心疑、眞也還偽。忽地披衣驚起。正重衾不暖,爐灰漸冷。夜雪沈沈敲牎紙。

清平樂

知交分散。盡過江南岸。夜夜夢魂飛去遠。落日旌旗滿眼。  醒來布被無溫。不禁對影酸辛。難道老天生我,衹教作箇詞人。

踏莎行

天壓樓低,夜侵日短。今年入九情懷懶。試吹玉笛倚梅花,長空黯黯飄珠霰。  弄燭羞明,味茶嫌淡。一盃濁酒教誰勸。夢囘賦得小詞成,可憐門掩深深院。

生查子

身如入定僧。心似隨風草。心自甚時愁,身比年時老。  空悲眼界高,敢怨人間小。越不愛人間,越覺人生好。

踏莎行

與安波①夜談,賦此。

對燭長歎,我儂生小。燕南趙北都行到。欲尋屠狗賣槳遊,荒山平野餘衰草。    逐鹿中原,化蛇當道。魚龍擾攘何時了。自家不肯作英雄,從今莫恨英雄少。

①友人任安波。

夜遊宮

得伯屏書

一紙書來道苦。想人對孤燈酸楚。三縷眉心皺無語。髮蒼蒼,鬢星星,冉縷縷。  萬事從頭數。衹難得少年心緒。長夜無眠到天曙。問青春,竟拋人,何處去。(自注:「三縷眉心皺無語」,伯屏書中語)。

念奴嬌

讀諸家詞,多恨春怨春之語。因賦此解。

詞人長是,恨春來又晚,春歸還急。我恨從來無一箇,參透箇中消息。春自何來,春歸何處,春亦無家客。去來全異,那輪天上明月。  容易衰老春容,韶華無幾,轉眼成長訣。蝴蝶穿花花落後,來歲新枝重發。試看雙飛,尋桃覓柳,可是年時蝶。餘懷飄渺,此情堪共誰說。

側犯

賦水仙

水拙兩字,品題早已安排定。更靜。正玉珮姍姍弄清影。天寒翠袖薄,雲臥衣裳冷。詩聖。佳句好,眞堪為花誦。  莢蓉豔冶,著色終嫌重。渾似夢。月明中,煙水浩萬頃。莫是湘靈,晚妝對鏡。黃淺暈薄,粉寒香凍。

鷓鴣天

佳人四首

(一)

絕代佳人獨倚樓。薄情何處覓封侯。天連燕趙沈沈死,日下江河滾滾流。    紅袖冷。綠雲秋。淚珠欲滴又還收。自從讀會靈均賦,不愛歡娛衹愛愁。

(二)

絕代佳人獨倚闌。江頭看慣去來船。當樓花似迎人笑,人笑花開似去年。    依舊是,著春衫。看看能否耐春寒。腰肢瘦到堪憐赴,不受人憐謾自憐。

(三)

絕代佳人獨倚牀。水沈銷盡尚聞香。熏籠已爇羅衾暖,卻擁雲鬟懶卸妝。    曾記得,理絲簧。曲中也愛鳳求凰。而今再把羅襦繡,便繡鴛鴦不繡雙。

(四)

絕代佳人獨斂眉。簪花插鬢故遲遲。妝成重複看鸞鏡,不是含羞欲語時。  梁燕去,塞鴻歸。熏香人自在深閨。今生判得情緣短,千轉芳心尚恨誰。

一九二八年

蝶戀花

丁卯除夕過半,手抄《味辛詞》上卷竣,聽爆竹四起,擲筆悵然,吟此即寄伯屏。

為怕故人相慰勸。常道他鄉,我已飄零慣。事事當初差一念。休尋舊夢成淒怨。  半卷新詞重點檢。對影淒然,寫罷從頭看。爆竹向晨猶不斷,聲聲打得心頭顫。

蝶戀花(二首)

獨登北海白塔

(一)

不為登高心眼放。為惜蒼茫,景物無人賞。立盡黃昏燈未上。蒼茫輾轉成惆悵。    一霎眼前光乍亮。遠市長街,都是愁模樣。欲不想時能不想。休南望了還南望。

(二)

我愛天邊初二月。比著初三,弄影還清絕。一縷柔痕君莫說。眉彎纖細顏蒼白。  休盼成圓休恨缺。依樣清光,圓缺無分別。上見一天星歷歷。下看一箇飄零客。

驀山溪

年年客裏。看得春光賤。愛讀放翁詩,總覺我、比春還懶。今年何事,著意想迎春,風似翦。天猶短。偏又春來晚。  人言南國。早已梅開徧。便擬趁長風,破浪去、大江彼岸。沈吟又怕,待我到江南,春更遠,囘頭看。卻在黃河畔。

臨江仙

莫恨詩書自誤,誰教忙裏偷閒。囘頭三十一年間。盲人騎瞎馬,落葉滿空山。  醉後長街散步,當頭月影高寒。將圓畢竟未成圓。此心非我有,爭共月圓圞。

添字采桑子

朝來方寸都何物。時似波濤。時似蓬蒿。獨自行來行去好心焦。  三盃軟飽偏宜睡,睡也難牢。夢也飄颻。待到黃昏睡起越無憀。

浣溪沙

眞箇今年勝去年。有人勸我莫憑闌。東風才會作春寒。  燭影伴將人影瘦,月痕照得淚痕乾。此身堪恨不堪憐。

浣溪沙

鬱鬱心情打不開。旁人笑我太癡騃。那知我正費安排。  愁要苦擔休殢酒。身如醉死不須埋。且開醒眼看愁來。

定風波

朱敦儒詞有云:「誰閑如老子,不肯作神仙。」吟誦再三,覺有未盡之意,賦此聊當下一轉語。

擾擾紛紛數十年。人生何處得安閒。欲作神仙無計作。偏說。安閒不肯作神仙。  試把閒愁擔負了。狂笑。看他與我甚相乾。鎮日黃塵飛萬丈。須賞。此間此已是春天。

添字采桑子

勸君莫問春來未,已過元宵。又過花朝。爭奈輕寒猶自不相饒。    長街卻在風沙裏,人影寥寥。燈影搖搖。冒了黃塵獨自過紅橋。

慶清朝慢

夢又還醒,醒還又夢,如環往復無端。那堪入夢。比著醒夢尤難。待到夢時又怕,者番未必勝前番。無人會,有人會了,有甚相乾。  試聽街頭乞丐,正飢熬夜永,冷怨宵寒。號呼慘苦,堪憐無箇人憐。不是世情落寞,乞人憐處得人嫌。君休矣,不如歸去,

一枕高眠。

永遇樂

夜讀《大心》①不能寐,因賦。

少歲無愁,愛將愁字,說又重說。近日聞人,言愁不覺。先自捫吾舌。沙場炮火,深溝彈雨,愁也怎生愁得。試翹首、戰雲滾滾,江南直到江北。  醉鄉忘我,桃源避世,堪笑古人癡絕。萬丈銀河。可能倒挽,靜洗平原血。家山自好,韶華未晚,君莫蹉姹悲切。渾無寐、披衣坐聽,聲聲畫角。

①俄丹欽柯小說。

唐多令

春雨衹銷魂。春風不算春。甚天天、風雨黃昏。誰想雨停風住了,陰沈得,怪煩人。  定力翦愁根。自憐無病身。下重簾、更掩重門。隔著牎兒還望見,樹芽短,二三分。

摸魚兒

夢游海濱,醒後遂不成眠。

又孤身、海濱遊戲,飛濤直共雲起。心田正恨荒蕪甚。況又心苗憔悴。澆海水。應能把、心苗滋潤心田洗。試澆些子。奈海水腥鹹,心苗不長,留苦在心裏。  人間世,有夢已都醒矣。勸君侏衹揮涕。萬千人事原如此,不是不如人意。眞箇是。打熬得、此心未死身先死。鱗傷徧體。好檢點傷痕,一痕一盞,自向市樓醉。

木蘭花慢

宵深歸來,獨過橋頭,戍兵呵夜,冷風挾沙撲面,颯颯然疑非人世也。

又沈沈醉也,卻獨下,酒家樓。忽一陣風來,驚沙撲面,冷徹緜裘。街頭。路燈焰小,正青磷數點乍成球。漸見幢幢暗影,似聞鬼語啁啾。  心憂。欲去又遲留。春夜冷於秋。恨如許悲涼,全非人世,直是荒丘。悠悠。上天下地,有不知我者問何求。我問紅橋春水,誰教無語東流。

清平樂(四首)

(一)

暈頭漲腦。忘卻天昏曉。鎮日窮忙忙不了。那有工夫煩惱。  閒言閒事閒情。而今一筆勾清。領取忙中眞趣,這般就是人生。

(二)

眠遲起早。都把愁忘了。磨道驢兒來往繞。那有工夫煩惱。  我今不恨人生。自家料理調停。難道無花無酒,不教我過清明。

(三)

鴉鳴鵲噪。妙處誰知道。聽說疲牛還吃草。那有工夫頰惱。  天公眞沒天良。催人兩鬢成霜。愁裏翻身坐起,我能享樂窮忙。

(四)

天公弄巧。捉弄閒人老。近日忙多閒苦少。眞沒工夫煩惱。  任他春瘦淒清。新填數首詞成。喚起天公聽我,仰天大笑三聲。

最高樓

送友人南遊

愁來了,一一上心頭。欲說卻還休。自家曉得何須說,旁人聽了更添愁。怕憑闌,生悵望,又登樓。    也莫說、醉鄉滋味好。更莫說、人間天地小。閒話語,一齊收。悠悠舟載人南下,茫茫霧共水東流。看長空,鴻去了,燕來不。

減字木蘭花

狂風甚意。越盼停時偏又起。細雨無情。越怕停時忽又停。  杏花開了。老怕風多愁雨少。雨少風多。無奈他何一任他。

憶帝京

木緜袍子君休換。畢竟眷深春淺。聽說杏花開,卻在深深院。可惜太深深,開了無人見。  一陣陣、風兒迴旋。幾點點、雨兒蕭散。長怪當年,道君皇帝,見了紅杏肝腸斷。不怨杏花紅,卻怨雙雙燕。(自注:徽宗《燕山亭·見杏花》云:「憑寄離恨重重,者雙燕何曾。會人言語。」)

壺中天慢

旁人笑我,說書生、無分小樓聽雨。又說江南聽雨好。樓在花深深處。我衹搖頭,憑闌卻看。鎮日風吹土。長楊垂穗,看他還似花否。  忘了今日清明,午眠醒後,悶繞囘廊步。我誤清明天誤我,都自無憑無據。如此人生,者般人世,卻要人擔負。打牎撼屋,一天風勢如虎。

朝中措

有索近作者,賦此示之。

先生覓句不尋常。一字一平章。衹望保留面目,更非別有心腸。  勞君催索,夜深猶自,吟誦彷徨。便不夢中說夢,也成忙上加忙。

鷓鴣天

點滴敲牎漸作聲。棉衣猶覺夜寒生。不辭明日無花看,且喜今宵有雨聽。    新苦惱,舊心精。廿年湖海一書生。衹緣我是無家客,卻被人呼面壁僧。

清平樂

白天黑夜。黃塵如雨下。這樣春天眞笑話。便沒有他也罷。  昨宵細雨如麻。醒來依舊風沙。總算清明過了,雖然沒看桃花。

賀新涼

又到三春矣。儘教他、吹開吹謝。夭桃豔李。十日九風偏無雨,好箇清明天氣。奈天色、沈沈欲死。河畔衰楊生意盡,看棲鴉欲落重飛起。三兩點,浮空際。  中年情調無佳思。甚時時、填詞覓句,沾沾自喜。|日日空花新來夢,頭上身旁眼底。小樓外、一雙燕子。都道此間眞不好,棄江南來住風沙裏。君試問,燕何意。

意難忘

紀夢

囘首生哀。恁分襟意緒,臥病形骸。依依花落盡,點點綴蒼苔。多少事,沒安排。便地角天涯。記那時,殘陽冉冉,正下樓臺。    清眠夢見君來。似春陽乍暖,照進空齋。嫣然才一笑,驀地萬花開。春甚處,費疑猜。敢盡在雙腮。夢又醒。牎前漠漠,衹見塵埃。

八聲甘州(二首)

哀濟南

(一)

記明湖最好是黃昏,斜陽射湖東。正春三二月。蘆芽出水,燕子迎風。城外南山似幛,倒影入湖中。醉裏曾高唱,聲顫星空。  此際傷心南望,有連天烽火,特地愁儂。便夢魂飛去,難覓舊遊蹤。繞湖邊、血痕點點,更血花比著暮霞紅。憑誰問、者無窮恨。到幾時窮。

(二)

便將來重復到明湖,勝遊總成空。任三更漁唱,數聲柔櫓。半夜荷風。衹怕雙擎淚眼,覓不到殘紅。點點青磷火,蘆葦叢中。  眼看春光又老,謾釀成春 色,費盡春工。上九重天上,細問碧翁翁。甚年年、傷春不了.卻一春、不與一春同。春歸去、已匆匆了,莫再匆匆。

浣溪沙

因百①索近作,即用其詠春楓韻卻寄。

北地風高雨易晴。無人伴我下階行。榴花紅得忒鮮明。  壯歲已成無賴賊,當年眞悔太狂生。此花不稱此時情。

①友人鄭騫,字因百。

浣溪沙

再和

海國秋光雨乍晴。楓林策杖記徐行。一山霜葉似花明。  閒緒閒心成底事,此時此際為誰生。教人南望最傷情。

蝶戀花

飛絮隨風蟻轉磨。心向江南。身向牀頭臥。我夢君時君夢我。夢魂中道還相左。  安石榴花開幾朵。粉自朱紅,一一嬌無那。幾日驕陽渾似火。可憐齊向階前墮。

浣溪沙

赤日當頭熱不支。長空降火地流脂。人天雞犬盡如癡。  已沒半星兒雨意,更無一點子風絲。這般耐到幾何時。

八聲甘州

忽憶歷下是稼軒故里,因再賦。

數今來古往幾詞人,應推稼軒翁。望長安卻被,青山遮住,抱恨無窮。不道好山好水,胡馬又嘶風。地下英靈在,舊恨還重辦。  不恨古人不見,恨江南才盡,冀北羣空。看江河滾滾,日夜水流東。便新亭、都無涕淚,賸望空、極目送歸鴻。神州事,須英雄作,誰是英雄。

惜分釵

薰風動。春衫重。日間作起宵來夢。海東頭。水難收。幾許淒涼,些許溫柔。休。休。  臨歧送。臨風慟。無根白髮愁時種。幾春秋。幾沈浮。已到中年,猶賦離憂。羞。羞。

風入松

隔牎日影下層簷。無病也厭厭。從今莫恨江南遠,一城中、遠似江南。夜短兩人同夢,日長各自垂簾。  時時似見晚妝嚴。猶著舊時衫。中年如此無聊賴,是堪憐、還是堪嫌。索性吐絲作繭,一生直似春蠶。

灼灼花

舊地重來到。些子閒煩惱。樓外牎前,石榴未謝,馬纓紅嬌。愛夏花濃豔勝春花,恨夏花太少。  雨後長街悄。天遠疏星小。瘦馬銜枚,饑兵呵夜,哀笳破曉。正大旗獵獵蕩長空,又亂鴉啼了。

浣溪沙

京漳道中

未到都門先見山。好山不肯太清妍。夕陽斜照碧成丹。在動中心寂寞,山於靜處意纏綿。人山相看兩無言。

采桑子

年時夢到江南岸,月也彎彎。柳也彎彎。卍字囘廊卍字闌。  從今不作年時夢,雨後青山。雨後青天。一樣青青一樣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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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詞

* 《荒原詞》於一九三〇年冬印行。扉頁有題辭:「往事織成連夜夢,歸雲閃出滿天星」。「荒原詞」後附「棄餘詞」十三首。集前有作者摯友盧伯屏的序文,集後有《荒原詞既定稾復題六絕句附卷尾》。今序文附後;六絕句作者後收入一九三四年編訂印行之《苦水詩存》。故今此集略去不收。

集中多數作品收入一九八六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顧隨文集》。

原詞集未編年。今依原詞作順序加編年。

一九二八年

卜算子

荒草漫荒原,從沒人經過。夜半誰將火種來,引起熊熊火。  煙縱烈風吹,焰舐長天破。一箇流星一點光,點點從空墮。

采桑子

赤欄橋畔同攜手,頭上春星。腳下春英。隔水樓臺上下燈。  欄杆倚到無言處,細味人生。事事無憑。月底西山似夢青。

采桑子

水邊點點光明滅。拾似春燈。恰似繁星。恰似遊魂自在行。  細思三十年間事,如此淒清。一箇流螢。自放微光暗處明。

鷓鴣天

說到天涯自可哀。誰知何處是天涯。已看乳燕相將去,又見征鴻次第來。  空悵望,漫疑猜。自家情緒自安排。拚將眼淚雙雙落,換取心花瓣瓣開。

菩薩蠻

今年人比前年老。今番夢比前番好。攜手逆西風。踏花行夢中。  錦書今日至。多少關心事。命運早安排。從今休亂猜。

鳳棲梧

我夢君時君夢我。步踏黃華,相遇秋江左。情緒安排猶未妥。別來可有新工作。  熱淚欲燒君頰破。一一晶瑩,一一圓成顆。頭上秋星千萬箇。紛紛都自青空墮。

清平樂

數人好意。邀我來山裏。久吸大城煙霧氣。到此眼明心喜。  黃華好似前年。折來插向牎間。牎外一株紅樹,教他與我同看。

采桑子

雙肩擔起閒哀樂,好夢難圓。世事無端。爭把人間比夢間。  詩人自古無情甚,黃葉凋殘。紅葉翩翻。一樣飄零兩樣看。

菩薩蠻

將去西山賦

友來一陣瀟瀟雨。晨風吹得涼如許。西北有高峯。不遮西北風。  桃源難久駐。又向人間去。黃葉舞山前。似催人下山。

小桃紅

燭焰搖搖灺,冬雪沈沈下。藐藐微軀,茫茫去路,悠悠長夜。問何時突兀眼前來,見萬間廣廈。  說甚眞和假。說甚冬和夏。花落花開,年華有盡,人生無價。待明晨早起上高樓,看江山如畫。

鷓鴣天

百尺高樓萬盞燈。流光似水照人行。樓頭誰倚闌干立,翹首長空望月明。  燈似月,月如星。最塵囂處亦淒清。我來領取新詩意,踏步街頭聽市聲。

踏莎行

萬屋堆銀,孤燈比月。天公又下初冬雪。深宵獨自倚危闌,荒城何處還吹角。  底事空虛,甚時幻滅。天南地北心分裂。此身判卻似仌涼,也教熨得闌干熱。

采桑子

如今拈得新詞句,不要無聊。不要牢騷。不要傷春淚似潮。  心苗尚有根芽在,心血頻澆。心火頻燒。萬朵紅蓮未是嬌。

鵲橋仙

早晨也霧,黃昏也霧。霰雪嚴霜寒露。初冬上溯到深秋,便仿佛年華幾度。  吟詩也苦,填詞也苦。放下毛錐出去。街頭畢竟象人間,是誰說不容人住。

浣溪沙

花自西飛水自東。君心正與我心同。今宵痛飲看誰雄。  莫惜醉魂飛不起,且教沒入酒盃中。好將雙頰向君紅。

踏莎行

當日桃源,那般生活。算來畢竟從頭錯。樂園如不在人間,塵寰何處尋天國。  平地樓臺,萬燈照耀。人生正自奔流著。市聲如水泛春潮,茫茫淹沒天邊月。

一九二九年

減字木蘭花

人間無路,他日伴君天上去。休恨天高,試把長虹架作橋。風沙忽起,散髮飄揚殘照裏。莫怨風沙。且障紅霞當面紗。

破陣子

卻笑昨宵祝禱,祈求今日晴明。不道朝來風已起,直到黃昏勢未停。長空搖萬里。    眼底雲翳乍去,胸中塊壘初平。仍舊黃塵如雨下,不是年時此際聲。宵深籠被聽。

鵲踏技

過了花朝寒未退。不見春來,衹見風沙起。乍覺緜裘生暖意,陽春原在風沙裏。  哀樂中年難道是,漸漸模胡,漸漸成遊戲。尊酒安排圖一醉,今春沒有傷春淚。

浣溪沙

三日春陰尚不開。薄雲未雨淨飛埃。被他釀造好情懷。  砌下春隨芳草長,江南人寄落花來。忍教哀樂損形骸。

鷓鴣天

說到人生劍已鳴。血花染得戰袍腥。身經大小百餘陣,羞說生前死後名。    心未老,鬢猶青。尚堪鞍馬事長征。秋空月落銀河黯,認取明星是將星。

灼灼花

不是豪情廢。不是雄心退。月底花前,才抽歡緒,已流清淚。衹年來詛咒早心煩,也無心讚美。  一種人間味。須在人間會。有限青春,蒲桃釀注,珊瑚盞內。待舉盃一吸莫留殘,更推盃還睡。

踏莎行

天氣難憑,天心難問。清明始有花開信。才能幾日不春陰,狂風又是沙成陣。  芳草初青,柳技還嫩。為花莫抱飄零恨。長楊穗似不成花,看他也被風吹盡。

臨江仙

西沽看桃花

此地曾經小住,重來直似還家。紫泥新漲柳生芽。舊時春意思,淺水數聲蛙。  莫是情懷漸好,長郊遠冒風沙。蔬疏落落兩堤花。莫嫌花太瘦,衹此已虧他。

清平樂

怕看風色。掩戶眠高閣。索索塵沙牎隙落。睡也怎生唾得。  春來不信春來。花開不信花開。牎外絳挑一樹,無言落滿空階。

賀新郎

賦恨終何益。算教他、黃塵淹盡,青衫淚跡。記上高樓舒望眼,常怨天寬地窄。把恨淚、燈前暗滴。牎外新桐流清露,伴月明墜下無聲息。春已去,三之一。    而今孤注休虛擲。喚天公、重燃靈焰,再添生力。心上傷痕知多少,開落心花狼藉。看心血、涓涓流溢。試把君嘗君應說,甚春蜂釀得花成蜜。同一笑。莫悲泣。

千秋歲

獨來獨往,遣卻閒紛攘。新意境,無惆悵。燈搖光滿地,天遠星如網。風已定,時時自覺心絃響。  不是人間象。猶作人間想。留不住,消還長。悠悠流水去,嫋嫋炊煙上。千萬劫。碧天路杳人間廣。

漁家傲

夢裏春光何澹。初陽清露花三兩。林語低低風送浪。天乍亮,眼花消失心花放。  眼底心頭溫一餉。起來又覺生惆悵。樓外瀟瀟時作響。褰幃望,雨絲細罥朱藤上。

木蘭花慢

贈煤黑子

策疲驢過市,貌黧黑,顏猙獰。倘月下相逢,眞疑地獄,忽見幽靈。風生。黯塵撲面,者風塵不算太無情。白盡星星雙鬢,旁人衹道青青。  豪英。百煉苦修行。死去任無名。有衷心一顆,何曾燦爛,衹會怦怦。堪憎。破衫裹住,似暗紗籠罩夜深燈。我便為君傾倒,從今敢怨飄零。

行香子

效樵歌體

不會參禪。不想驂鸞。慣飄零,歲歲年年。趁風海燕,昨夜飛還。甚盼春來,留春住,又春殘。  自辟心園。自種心田。自栽花。自耐新寒。一枝一葉,總覺鮮妍。問是仙山,是天國,是人間。

鵲橋仙

試舒皓腕,倒垂金盞。案上榴華照眼。將來過去俱消融,衹賸下眼前一點。    百年不短,天涯未遠。沈醉高歌今晚。明朝掛起順風帆,送君過大江南岸。

  棄餘詞

南柯子

寂寞余微笑,低吟愛獨遊。黃華黃葉不勝秋。岸上誰家新築,小紅樓。  海闊天空處,都教望眼收。西風吹浪幾時休。好是傍山殘日,倍溫柔。

小重山

疏雨幾番菰漸黃。畫船雙槳裏,藕華香。星明月暗過螢光。休高唱,怕擾睡鴛鴦。  夜半覺秋涼。西風穿葦葉,淚沾裳。洞庭南下接瀟湘。湘靈杳,天遠碧波長。

臨江仙

次簫①和余舊作,亦再和。

小草都含微笑。遠山自寫春容。碧波恰襯夕陽紅。衣香人影,一陣落花風。  不恨而今不見,三春盼到三冬。相思未必兩心同。新詞和就,彈淚托征鴻。

①友人劉次簫。

臨江仙

《樂章集》有此體,按譜用前韻賦。

夜雨住了愁倚枕,夢難工。流光醞釀衰容。想壯懷豪氣,賸慘綠愁紅。吾年也,自未老,已如黃葉戰西風。  知他數根精瘦骨,支撐幾箇秋冬。況暮天長路。問攜伴誰同。閒來檢點事業,付與去燕來鴻。

促拍滿路花

蕭蕭葉亂鳴,曖曖霞初度。潮來侵岸石、濤聲怒。望中燈火,上接疏星語。嵐光迷澹霧。獨自行來,更尋沒箇人處。  秋懷黯澹,總被相思誤。歸來應自好、歸無路。梁間燕子。不伴人愁苦。依舊雙飛去。寂寞空巢,有時飄墜殘羽。

風入松

次簫賦《水龍吟》題余詞集,語多溢美,賦此所以報也。

燕南趙北少年身。漸老風塵。自憐生小寒酸甚,論豪情、敢比蘇辛。況是鉛華無分,風流說甚清眞。  東來海上共傷神。一樣沈淪。如君應有千秋業,是誰教、作箇詞人。相伴填詞覓句,消磨白日黃昏。

最高樓

攜手去,相送亦同行。天遠夜微茫。雞聲碾入輪聲裏,屈肱人枕小書囊。又低聲,頻絮語,斷人腸。  相見了、相思依舊苦。離別後、離愁何日訴。思往事,更神傷。篋中尚有殘花朵,如今應沒許多香。莫囘頭,山黯澹,海青蒼。

浣溪沙

眞是歸期未有期。懷人一夕鬢成絲。心情近日遣誰知。  好對青山溫舊夢,愛將殘照入新詞。上潮看到落潮時。

鷓鴣天*

知到人生第幾程。當前哀樂欠分明。他鄉未是飄零慣,卻把還家當旅行。  判擾擾,莫惺惺。江南山比故山青。還鄉夢與江南夢,可惜今宵俱不成。

*  此詞原有題注:「紀返里時心情」。

臨江仙

自題《無病詞》贈因百

自古燕南遊俠子,風流說到而今。誰知霸氣已銷沈。有時嘗苦悶,無病亦呻吟。  一語告君君記取,安心老向風塵。少年情緒果然眞。不知多少恨,衹道愛黃昏。(自注:因百有句曰:「我是生成有恨愛黃昏。」)

采桑子

題因百詞集

文章事業詞人小,如此華年。如此塵寰。為問君心安不安心。  雙肩擔起閒哀樂,身上青衫。眼底青山。同上高樓再倚闌。

鷓鴣天

眞箇先生老酒狂。難消傷感與悲涼。明年花比今年好,底事今年欲斷腸。  燈照眼。月當牎。閒中滋味似窮忙。長江後浪催前浪,作弄長江爾許長。

附 《荒原詞》序

盧宗藩

羨季取其近二年中所為詞,命名曰「荒原」,又最錄其所刪舊日稾如干首,命名曰「棄餘」。合為一冊,將繼其「無病」、「味辛」兩集而付印。且屬宗藩為序。余自維既不能詞,又不能文,將何以序也?雖然吾兩人訂交且十年,羨季視余若長兄,余雖未敢即弟視之,然友朋中知羨季宜莫余若者矣,是則不可以無一言。以余所知,八年以來,羨季殆無一日不讀詞,又未嘗十日不作,其用力可謂勤矣!人之讀「無病」詞者,曰是學少游、清眞;讀「味辛」詞者,曰是學「樵歌」、稼軒。不知人之讀是集者,又將謂其何所學也。而余則謂:「無病」如天際微陰,薄雲未雨;「味辛」如山雨欲來,萬木號風;及夫「荒原」,則霶飆之後,又有漸趨睛明之勢。余之所能言者,如斯而已。抑更有進者。八年中,作者每有新作,輒先以示余。余受而讀之,覺其或愀然以悲,或悠然以思。或倏然意遠。或磅礴鬱積而不能自已。作者固一任感情之衝動而不加以遏止約束,而極其所至亦未必無與古人暗合之處。要其初,本無心於規規之摹擬,蓋假詞之形式而表現其胷中所欲言。當其下筆。不自如為填詞,其心目中庸詎復有古人?惟其忘詞,故詞益工;惟其無古人,雨後或與古人台也。然而羨季今茲病矣!故是集卷末諸詞,雖不能自掩其崛強奔放之本色,要亦漸趨於平淡蕭疏之途。余不知此集出版後,作者尚作詞否耶?余又不知作者此後如有所作,即循此途以進否耶?羨季嘗語余曰:自來作家,年齡既老大,則其作品亦逐漸趨於硬化,而衰老,而乾枯。宗藩每取昔之「無病」與今之「荒原」比竝而觀之,深懼夫羨季之作品亦將硬化也。鄭板橋自序其詞,謂:人亦何能逃氣數?「荒原」詞之作者殆亦難逃此氣數也夫!一九三〇年秋日涿縣盧宗藩序於舊京宣外之直隸新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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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春詞

*《留春詞》於一九三四年秋印行,與《苦水詩存》合為一冊,置於《苦水詩存》之後。詞集前有作者自敍。

集中多數作品收入一九八六年上海古籍出版杜《顧隨文集》。

原詞集未編年。今依原詞作順序再加編年。

自敘

此《留春詞》一卷,計詞四十又六首。除卷尾二首外皆一九三〇年秋至一九三三年夏所作。三年之中僅有此數,較之已往,荒疏多矣。然亦自有故。二十年春忽肆力為詩,擯詞不作,一也;年華既長。世故益深,舊日之感慨已漸減少,希望半就幻滅,即偶有所觸,又以昔者已曾言之矣,今玆不必著筆,二也;以此形式寫我胷臆,而我所欲言又或非此形式所能表現,所能限制,遂不能不遁入他途,三也。有此三故,則其產量之少不亦宜乎。自家暇時,亦往往翻閱此詞稾,輒覺不如前此所作之有生氣。氣之衰耶,力之竭耶,才之盡耶,廁吾烏乎知之?然吾有喻,於此小小園地開墾種蒔者有年,地力漸薄,人力不繼,天時又乖,則其中之植物或種焉而不生,或生焉而不茁壯、不華、不實,華焉、實焉而不肥、不腴,亦固其所。《留春詞》或亦有類於斯耳。後不如前,正宜藏拙,付之排印,抑又何說?則以二十年前一時興之所至,忽學填詞。後來一發而不能收拾。及夫《無病》、《味辛》、《荒原》三本小冊子相繼出版,見者遂多,年來意興闌珊,知交或不及知,或知焉而不詳其由,每見輒問近中時時為小詞乎?積作若干?何時印第四本小冊子乎?雖不必意出於督催,而逖聽之下,亦若有不能自已者在。秋來課暇,因整理此稾便交排印,並畧述其經過,後此即再有作.亦斷斷乎不為小詞矣。一九三三年秋日於北平東城蘿月齋。

一九三〇年

浣溪沙

一抹殘陽一帶山。城邊撩亂起炊煙。北雲黯黯接南天。  古道西風行客少,長林老樹暮鴉還。始知蕭索是蕭閒。

訴衷情

寄澗猗

戌樓夜靜角聲殘。何處說新歡。舊歡也莫囘首,囘首更淒然。  催急管,閙繁絃。又新年。想君此際,下了重幃,獨抱琴彈。

浣溪沙

青女飛霜鬥素娥。霜華重處月華多。鴛鴦瓦冷欲生剝。  試把空虛裝寂寞,更於矛盾覓調和。莫言此際奈愁何。

留春令

去年別夜,枕邊涕淚,牎前風雨。卻說將來再相逢,便作箇長相聚。  綠水滔滔東逝去。者相逢無據。風雨今宵小牎前,枕邊響,當時語。

憶秦娥

黃昏時,牎前夜合紅絲絲。紅絲絲。微含清露。輕嫋涼颸。  人間無復新相知。人生衹合長相思。長相思。囘廊繞徧,細數花枝。

聲聲慢

與蔭①舊話

收寒放暖,約雨囘晴,夭桃解笑東風。歲歲年年,春光總是雷同。堪歎病來不飲。漫衰顏。得酒能紅。尋芳事,賸一簾芳草,幾樹青松。    今夕不知何夕。似青春羈旅,歸去衰翁。夜幕張開,牎影逐漸朦朧。年時有誰見我,燕沈檀,獨坐虛空。燈未上,話黃昏、如在夢中。

① 妻蔭亭。

浣溪沙

夢未成時酒半醒。為誰重賦短歌行。會心難會淺深情。  香印燒殘心樣字,霜華減盡鬢邊青。隔簾依約見春星。

清平樂

朝陽屋角。庭樹金光抹。雨後長天眞自得。萬里青青一色。  可憐如夢浮生。新涼便覺恰情。風動花梢漙露,向人墜地無聲。

浣溪沙

沒得相思亦可憐。夜來一雨曉來寒。出門尚覺袷衣單。  沈絮沽泥爭解舞,新荷出水未成圓。眼前又是憶人天。

木蘭花慢

問長安甚處,人共指,夕陽邊。甚上盡層樓,舉頭見日,不見長安。山川。自今自古,更何須、重問是何年。漠漠長空去鴈,悠悠自下遙灘。  蒼然。暮色上眉端。做弄晚來寒。看自日西沈,四圍夜幕,逼近闌干。東南。素蟾弄影,早今宵、不似昨宵圓。收盡雙眸清淚,重尋月裏河山。

浣溪沙

千古文章一寸心。杜陵此語重千金。宵長燭短幾沈吟。客氣未除豪氣減,詩情日淺世情深。當年爭信有如今。

一九三一年

水龍吟

立春日自西郊入城

正嫌郊外荒涼,車行又入牢籠內。黃昏時候,暮寒乍作,陰沈沈地。塵起如雲,煙飛成霧。行人似水。更萬家燈火,星星點點,都包在,昏黃裏。  林下荒墳櫛比。九衢中、塵囂未已。春來春去,花開花落,有誰理會。不道人生,者般艱苦,者般容易。算不

須讚美,何容詛咒,是人間世。

浣溪沙

日日春風似虎狂。飛沙作雨灑寒牎。未成薄暮已昏黃。  城北城南塵漠漠,春來春去日荒荒。人間何處著思量。

浣溪沙

記得年時已可哀。風簾燭影寄徘徊。屋梁落月費疑猜。  底事今朝花下見,不如夙昔夢中來。空花此後為誰開。

鳳銜盃

用《樂章集》體

見說人生眞無價。多年裏、敝車羸馬。記行徧荒山,密林仌雪鋪平野。又獨自,歸來也。   夢魂中,心還怕。醒來時,成何說話。衹攬鏡看時、依然眼在眉毛下。算此外,都虛假。

好女兒

地可埋憂。酒可銷愁。想人生、萬事安排定,算舊曾遊地,衹堪做夢,莫再重遊。  一夜風吹雲散,望西北、見高摟。老紅塵、自有安身處,更不須重問、象牙塔裏,十字街頭。

鳳銜盃

用《珠玉詞》體

眼前風土又紛紛。倩誰留、天上行雲。試問平生、何處最勞神。心上事,眼中人。    愁綠鬢,惜青春。算如今、虛老紅塵。愛向碧紗牎底、坐黃昏。不是為思君。

鷓鴣天

九陌緇塵染素襟。秋陰才了又春陰。歡情已似花零落,詩思還同酒淺深。  長夜飲,十分斟。倩誰聽我醉中吟。囘腸蕩氣無人會,況復年來寂寞心。

八聲甘州

白夫渠一葉一嬰兒,一花一如來。正夜鐘響澈,雲隨聲遠,天宇晴開。魚沒水紋徐動,月影共徘徊。誰弄臨風笛。一曲生哀。  三十餘年行腳,賸半頭白髮,滿面黃埃。盡沿門托缽,踏破幾芒鞋。走平沙、綠洲何處,衹依稀、空際現樓臺。算今朝、到靈山了,莫再空囘。

一九三二年

鷓鴣天

燕女①彌月為賦此詞

一片生機未可當。試看東海浴朝陽。清眸點水澂潭影,笑靨生花散乳香。  塵滿面,鬢盈霜。生身誰不有爺娘。可憐往事思量徧,不記當初似汝長。

① 四女之燕。

浣溪沙

與屏兄夜話

二十餘年定省稀。倚門常是數歸期。劇憐遊子芰荷衣。  清淚眼中雲漠漠,繁霜鬢上草離離。相看漫作小兒啼。

水調歌頭

平津車上

此際小兒女,笑語夜燈紅。先生今日西上,昨日始來東。左顧斜陽沒落。右眄仌輪湧出,原衹一虛空。旅客思沈悶,平楚夜朦朧。  人間世,問何處,不匆匆。風流雲散,常事爭便怨天公。釀造一場飛雪,掃盡四山黃葉,衹賸滿林風。四序自無語,雙鬢已成翁。

永遇樂

西郊所見

混沌開前,此時風景,莫也如此。暮靄濃時,平原盡處,一帶連山紫。彤雲低壓,寒枝高舉,萬籟沈沈聲死。問山前、斷碑起僕,伊誰留得名氏。  耳邊隱隱,輕雷續續,衹是催人眠意。千古乾坤,百年歲月,落漠人間世。饑來覓食,困來高臥,誰會人天意旨。試翹首、天邊新月,素光如紙。

臨江仙

萬事都輸白髮,千秋不改紅塵。相思兩地漫平分。半生渾似夢,一念不饒人。  眉月可憐細細,眼波依舊粼粼。心花開落已繽紛。隔牆桃與李,各作一番春。

菩薩蠻

擁爐反復思翦事。劃灰寫作伊名字。記得下湖船。月明水接天。  今宵牎外月。比似當年潔。簌簌北風中。青光篩碧空。

浣溪沙

滿酌蒲桃泛夜光。可憐痛飲不能狂。空教酒力戰囘腸。  斜日西沈雲瀵漠,故園南去路茫茫。醉鄉依舊是他鄉。

減字木蘭花

明燈影裏。嬌壓眉梢抬不起。一笑生輝。頰上紅霞暈欲飛。  情懷零碎。雙袖龍鍾千點淚。心上殘歡。衹供雲嵐烘亂山。

臨江仙

除夕

幾處明燈豔舞,誰家急管繁絃。荒齋小院太蕭閒。紅爐雖自暖,白月不勝寒。  拚取扶頭一醉,消融往事千端。更闌燭灺忽茫然。此身非我有,今夕是何年。

浪淘沙

用周晉仙明日新年韻,與家弟六吉①同作。

沒得買山錢。何處高眠。吟詩也是咽殘蟬。爭似弟兄同一醉,玉浪金船。  絮語小爐邊。暫謝塵緣。牎前風月正淒然。可笑山妻還說向。明日新年。

①胞弟謙,號六吉。

附 家弟作

沽酒不論錢。醉了高眠。愛聽高柳亂鳴蟬。萬里青天連碧海,穩泛輕船。  心事小詞邊。是甚因緣。臨風獨立更茫然。萬事銷沈君莫問,明日新年。

鷓鴣天

舊作此詞,稾棄故紙堆中,一夕為鼠子銜出,重吟一過,未能割棄,因復錄此。

舊日郊居愛醉眠。酒醒拄杖繞湖邊。春來柳發能梳月,雨後蚊雷欲沸天。  今隱市,衹隨緣。塵囂一任到牎前。東風吹盡丁香雪,一架藤蘿生夏寒。

一九三三年

踏莎行

鬧市人喧,暮笳聲裂。樓陰尚有宵來雪。黃昏風定更清寒,天邊況見新黃月。  捲舌無言,愁懷千結。伊家不信腸如鐵。層樓高處憑危闌,看人影共車塵滅。

滿江紅

夜雪飛花,更映襯、寶刀如雪。看今夕、健兒身手,立功奇絕。星斗無光天欲泣,旌旗乍卷風吹裂。衹銜枚、襲近敵營時,心先爇。  鳴畫角,聲清越。揚白刃,光明滅。冒槍林彈雨,裹創浴血。保我版圖方寸土,是誰青史千秋業。算英雄死去也無名,腸如鐵。

踏莎行

為老兵送人出關殺敵賦

百戰歸來,半身癃廢。此生自分常無謂。晚來獨看鳥投林,宵深相伴燈城穗。  笳鼓悲涼,河山破碎。陣前嘶馬搖征轡。為君重爇少年心,為君重下青春淚。

浣溪沙

春事今年未寂寥。映牎垂柳一條條。紫丁香膩海棠嬌。  枕畔眉痕隨月瘦,爐中心篆作煙銷。閒愁又到最高潮。

臨江仙

連日閱禪宗語錄,迥無入處。

春去已成首夏,秋深又到初冬。悠悠飛鳥度長室。卻來楊柳岸,高唱大江東。  萬事從教草草,此生且莫匆匆。共誰狹路好相逢。拈花知佛意,一笑見宗風。

西河

用清眞韻

燕趙地。悲歌慷慨猶記。雄師故國已千年,夢酣未起。眼中落落竟誰豪,風雲撩亂天際。  算天險,難仗倚。橫江鐵鎖誰系。茫茫萬里古長城,衹餘壞壘。憑闌極目送斜陽,滔滔東去流水。  舊京短巷更鬧市。見呼朋、歸去鄉里。試問衹今何世。甚倉皇、落魄無言相對。蕭索黃天紅塵裏。

定風波(六首)

舊歲秋日藝菊滿院,曾仿歐公「把酒花前」之作,賦詞六闋。今歲風雨無憑,春光有限。花事倏過,夏木陰陰。又是一番境界,因重拈此解再賦。

(一)

把酒高樓欲問佗。誰家庭院得春多。小白長紅能幾日。狼藉。殘花片片落庭莎。  一瓣花飛春已減。君看。風飄萬點奈愁何。卻喜宵來風雨定。波靜。漙漙珠露滾圓荷。

(二)

把酒高樓欲問伊。對花可有不愁時。開了怕他零落盡。緣甚。未開卻又怨春遲。  人靜日長臺榭好。啼鳥。陰陰正在最高枝。如此風光如此酒。消受。試看清影落清巵。

(三)

把酒高樓欲問公。何妨新綠替殘紅。歲歲春來春去了。人老。朱顏也自換衰翁。  枕簟胡牀安頓好。醉倒。臥看楊柳舞東風。西下夕陽東逝水。誰會。人間萬事太匆匆。

(四)

把酒高樓欲問君。春來春去可勞神。愁雨愁風三月盡。沈恨。花飛絮舞兩銷魂。試向青青池畔路。閒步。蘆芽荷葉一時新。小院梧桐今夜月。清絕。始知夏淺勝殘春。

(五)

把酒高樓更問誰。好將平淡換新奇。如夢悲歡凋落盡。方信。分明眼上是雙眉。  隨處為家堪送老。多少。杜鵑猶道不如歸。一笑出門誰會得。寥廓。青天不礙白雲飛。

(六)

舉起金盃放下愁。酒酣再上最高樓。朝日一輪滄海上。浩蕩。金光碧靄冱林丘。  莫道滿懷千古意。山水。茫茫何處覓神州。卻看平原天盡處。神禹。鑿山曾放水東流。

臨江仙

重向赤欄橋下過,夜深積水明樓。綠荷風裏漾輕舟。依然燈上下,恰似夢沈浮。  多少臨分珍重意,此言常記心頭。文章事業各千秋。從教銀漢水,終古限牽牛。

風入松

當時沖雨下南摟。笑我淚難收。風雲變色雞聲亂,便將身、聳入洪流。握手菀然一笑,臨歧更不囘頭。  五年音問俱沈浮。生死兩悠悠。安心未得參禪力,甚金經、能破閒愁。忍說文章事業,與君分占千秋。

青玉案

題馮問田先生《紫簫聲舘詩集》

詩豪落落人中傑。向箇裏、言親切。雅志高懷誰與說。玉谿風格,劍南情緒,一瓣心香爇。  蒼天已醉河山裂。幾度才人費心血。讀罷新詩悲欲絕。三千里外,烏龍江上,衹賸荒寒月。

鷓鴣天

再題

同是燕南趙北人,相逢一面亦前因。壯年豪氣淩江海,老去詩篇泣鬼神。  消白日,上青雲。更無一字不清眞。文章自是千秋業,肯與齊梁作後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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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木詞

*《積木詞》作於一九三五至一九三六年,原共一百五十三首,計和《浣花》詞五十四首,和《花間》詞五十三首,和《陽春》詞四十六首。集前有題辭「香燼爐煙餘淡霧。輕盈還恐隨風去」。並有自序、卷尾詩及俞平伯序。編訂後因故未刊行,今全稾已佚。現所存詞四十六首及自序、卷尾詩,乃葉嘉瑩一九四六年據手稾轉抄者。

一九八六年曾收入上海吉籍出版社《顧隨文集》。

俞平伯序原刊於一九三六年《詞學季刊》一卷二號,今據以排印附後。

自序

余舊所居齋曰「蘿月」,蓋以牎前有藤蘿一架,每更深獨坐,明月在天,枝影橫地。此際輒若有所得,遂竊取少陵詩而零割之,名為「蘿月」云耳。初,伯屏與余同寓三載,去秋始移居西城,其舊所居室既閒廢,余乃入而據焉。客來茗談或小飲,客去時亦於其中讀書作文。室北向,終日不能得日,殊卑濕。囘憶伯屏在此時,似不爾也。冬日酷寒,安爐爇火,乃若可居,而夜坐尤相宜,室狹小易暖故。背鄰長巷,坐畧久,叫賣賽梨蘿卜、仌糖葫蘆及硬面餑餑之聲,絡繹破空而至,遂又命之為「夜漫漫齋」。蘿月齋實不成其為齋耳。小女與傭媼或其大姊往往於身後座側嬉,既礙讀,又妨思;友來談亦時為歌聲啼聲所擾。今玆之夜漫漫齋,眞齋矣。於是各校皆停課甚閒,遂病,自一九三五年殘臘迄三六年新正仍未愈,病中惡喧,坐夜漫漫齋裏時益多。有友人送《花間集》一部,來時尚未病也,置之案頭。至是乃取而讀之。《花間》是舊所愛讀之書,尤喜飛卿、端己二家作。今乃取《浣花詞》盡和之。問何以不和金荃?則曰:飛卿詞太潤太圓,自家天性中素乏此二美,不能和;飛卿詞太甜太膩,病中腸胃與此不相宜,不願和也。然則和端己似端己乎?即又不然。《浣花》之瘦之勁之清之苦,確所愛好,今之和並不見其瘦勁清苦,蓋胷中本無可言及欲言者,徒以病中既喜幽靜,又苦寂寞,遵而因逐韻覓辭、敷辭成章,但求其似詞,焉敢望其似《浣花》?顧醉時所說乃醒時之言,無心之語亦往往為心聲;觀人於揖讓不若於遊戲,揖讓者矜持,遊戲者性情之流露也。或又問:《留春詞·自敍》聲言斷斷乎不為小詞,今之和《浣花》何?夫昔言斷乎,今玆破戒,定力不堅,更復奚言?會當自釋曰:此和也,非作也。余之弱女喜弄積木,長短方圓。依勢安排,當其得意,往往移晷。此一卷和詞,其余病中之積木乎!一九三六年一月苦水自敍於舊都東城之夜漫漫齋。時牆外正有人叫賣葫蘆仌糖也。

和韋莊

浣溪沙(五首)

(一)

塞北江南各一天。懷中賸得舊金鈿。共誰重話十年前。  雙燕點波生綠皺,飛花如雪拂朱闌。當時已似夢初殘。

(二)

拈得金針還覺慵。午牎睡起眼惺忪。院深高樹不搖風。  纖手閒捫金屈曲,繡孺猶佩玉玲瓏。隔簾花映一枝紅。

(三)

門外遙山一帶斜。青青眉嫵上牎紗。翠簾高軸是誰家。  水曲乍飛雙玉羽,樓高還見亞枝花。拂天微暈散紅霞。

(四)

無那杜鵑花外啼。遊人猶自唱銅鞮。暮春芳草更萋萋。    不信長繩能繫日,柳高漸漸有蟬嘶。昨宵雨滋落花泥。

(五)

鬢未殘時春已殘。長河南下接長干。相思爭不似灰寒。    縱有征鴻傳信息,更無佳句與君看。但將衰病寫平安。

菩薩蠻(五首)

(一)

燭光相伴生怊悵。涼風嫋嫋吹羅帳。昨夜夢中時。牽衣前致辭。  天邊鴻鴈羽。曾寄叮嚀語。不信不思家。霜楓紅似花。

(二)

春花記似春衫好。秋華又遂秋光老。孤鴈叫長天。驚人秋夜眠。    疏桐篩碎月。鴛瓦霜如雪。除是不思鄉。思鄉應斷腸。

(三)

中年莫說青年樂。當時酒味如今薄。獨上赤欄橋。湘靈休見招。    迢迢河幾曲。莽莽來星宿。花謝去年技。思歸何處歸。

(四)

玉瓶綠酒難戚醉。醉時還寄醒時事。要識別離心。試看春淺深。    夢中歸路短。覺後愁腸滿。鐵硯帶仌呵。詞成還奈何。

(五)

荊離不似相逢好。流年催得遊人老。絲柳冪長堤。水深歸路迷。  逝波橋下淥。雨過山如浴。亂草帶斜暉。愁多衹自知。

謁金門

拋思憶。長日枕邊偃息。嫋嫋爐煙新意識。遣人無處覓。    簾卷始知風力。塵沒舊時行跡。黃鳥不鳴春意寂。雨晴池水碧。

江城子(二首)

(一)

拈得金針還自傷。晝初長。繡鴛鴦。微風不動,日暖蕙蘭香。記得酒邊才識面,歌曲誤,嫌周郎。

(二)

碧櫥仌簟夏天長。白蓮房。紫微郎。夜深同坐。銀漢正茫茫。說著去年離別事,清淚滴,一行行。

天仙子(三首)

(一)

恰是歸期未有期。相思無益且相思。一春憔悴瘦腰腋。沈水燼。畫簾垂。未信梁間燕子知。

(二)

似絮晴雲惹碧空。香銷愁坐小房櫳。門前何處覓行蹤。三月暮,萬山重。無數桃花映眼紅。

(三)

飛絮飛花亂撲身。春雲如水水如雲。天教同世不同羣。思往事,怨離分。一半紅樓是夕曛。

清平樂(二首)

(一)

三春將暮。小院飛紅雨。梁燕自來還自去。風散綠楊千縷。  滔滔東去春波。金樽日飲無何。愁見踏青舊跡,展痕猶印臺窠。

(二)

春風春雨。嬌縱垂揚縷。花外關關黃鳥語。恰是新愁來處。  音書不付春鴻。坐看飛絮濛濛。自是東皇無賴,落花休怨東風。

和溫庭筠

夢江南(二首)

(一)

人間世,有盡逐無涯。盃酒泥人留好夢,塵勞轉眼是空花。簾外日西斜。

(二)

秋已晚,斜日小紅樓。落葉辭柯渾似雨,長江檻外去悠悠。寒鴈下汀洲。

和皇甫松

夢江南(二首)

(一)

花事了,猶見美人蕉。著得一雙新蠟屐,任教風雨各瀟瀟。獨上小紅橋。

(二)

秋千架,風軟颭雙旌。樹樹垂楊飄墜絮,月明歌舞動春城。花底夜聞笙。

和顧夐

荷葉盃(二首)

(一)

簾外碧桃零落。索寞。慵畫遠山眉。摘花常是卜歸期。知摩知。知摩知。

(二)

長夜自期音信。更盡。細雨濕青苔。囘廊繞徧更徘徊。來摩來。來摩來。

虞美人(四首)

(一)

幽閨愁坐渾如夢。金縷盤雙鳳。幽香細細遣愁醒。小梅花發傍銀屏。正婷婷。  淚痕雙界胭脂臉。舊日時情事莫追尋。未知天氣定晴陰。況君心。

(二)

夕陽風送數聲鐘。水山幾重重。未知情淺與情濃。踏青鬬草且從容。正春慵。    鬢雲猶是夜來妝。膩粉自生光。那堪疏雨暗添塘。杏花初發去年香。夢悠揚。

(三)

今年自是春來晚。深院花猶懶。碧紗牎外列羣山。朝霞初破曉來寒。亂雲攢。  斂眉愁數十年別。常負清明節。前歡已似夢無痕。清淮波漲綠迎門。帶潮昏。

(四)

天公不為愁人想。碧草萋萋長。春風春雨做春妍。花如含笑柳如煙。綺牎前。    雨絲都共愁絲細。細細飄階砌。遊人可是不思家。年年落盡小園花。隔天涯。

和牛嶠

女冠子(二首)

(一)

摘花簪髻。誰識伊人身世。兩愁眉。初醒三春夢,閒吟五代詞。  分離含怨恨,相近怯追隨。天上人間事,兩難期。

(二)

鶯歌蝶舞。愁聽花間笑語。下空幃。香淡爐煙靜,牎低日影遲。  泥人金盞酒,惹恨綠楊技。自怪新來夢,異前時。

和魏承班

玉樓春

愁聽花間雙語燕。閒掩小屏山六扇。爐中煙嫋作春雲,愁緒碎來成斷片。  羞傍鏡奩勻粉面。慵向紅牎添一線。年年春盡不歸來,夜夜夜深常夢見。

漁歌子

笑花顏,垂柳髮。芳梅乍謝飄春雪。酒同醒。情未歇。可可一庭明月。   別離愁,重疊說。香閨冷落年時節。得重逢,休更別。爭遣年年愁絕。

和尹鶚

滿宮花

意深沈,人靜俏。頭上鳳釵斜嫋。眉山兩點鏡中春,不似舊時深掃。  相見歡,離別少。一枕遊仙蓬島。落花如雨燕雙飛,恰是洞天春曉。

和毛熙震

浣溪沙(二首)

(一)

一自相逢到別前。暗中常是意懸懸。已判居住奈何天。  花下幾囘拈繡帶,燈前一笑整金鈿。此情如夢不如煙。

(二)

芳草萋萋作綠茵。年年見此憶羅裠。聲聲啼鴃不堪聞。  黃壤千年埋玉樹,舊情一縷化晴雲。春衫猶是麝蘭熏。

和馮延巳

采桑子(四首)

(一)

小園三月花開徧,蝶亂蜂飛。鏡裏花枝。紫蝶黃蜂總不知。  年年雙燕歸來日,伴得春歸。誤盡心期。腸斷黃昏細雨時。

(二)

牎前種得相思樹,待到花開。已是心灰。賸有閒愁上兩眉。  浮生衹當眷宵夢,惆悵低徊。莫似前囘。立向階前數落梅。

(三)

年年江海常為客,試倚高樓。歸思難收。柳外彎彎月半鈞。  物華荏苒都更換,靜處生愁。目送江流。一陣霜鴻下遠洲。

(四)

熏籠對倚情無限,月落燈殘。舊恨新歡。乍暖春宵復乍寒。  百年莫恨生涯短,哀樂相干。此意難判。相別相逢總一般。

鵲踏枝(八首)

(一)

風裏落花飛片片。幾日芳春,一霎時光換。漫向離筵悲聚散。悠悠去路知何限。    憑仗鮫綃遮粉面。淚眼難睛,不似金盃淺。淡日窺人時一見。四天漠漠陰雲徧。

(二)

一曲高歌聲欲裂。血色羅裠,舞袖雙翻折。唱到陽關聲漸歇。兩眉細蹙腸千結。  山下行人山上月。班馬蕭蕭,山水流幽咽。燕子梁間相對說。人生常是悲生別。

(三)

明月寒光疑向曙。獨坐深閨,檢點新情緒。香燼爐煙餘淡霧。輕盈還恐隨風去。    日日愁思兼愁縷。一自分攜,忘卻來時路。陌上花開鶯亂語。人間可有相逢處。

(四)

長夜迢迢涼露墜。砌下蛩吟。驚斷中宵寐。樓外蕭蕭風乍起。月明倒瀉銀河水。    北斗漸低臨象緯。綺戶來扉,開了還重閉。一片秋聲來大地。高梧黃葉新凋悴。

(五)

眼尾眉梢心共許。銷得芳時,盡逐東流去。愛惜青春徒謾語。可憐早被青春誤。    垂柳一絲還一縷。每到春來,遮斷門前路。莫問新來腸斷處。舊時腸斷君知否。

(六)

一曲高歌春日宴。花底尊前,衹當尋常見。柳葉如眉花似面。今春眞箇天涯遠。  裁得美箋抒別怨。懶賦新詞,不是心情懶。翻酒黦痕雙袖滿。音書未斷腸先斷。

(七)

盼得君來君又去。一片鵑聲,響徹千山暮。依舊青青芳草路。綠陰滿眼花辭樹。    兩地無憀頻寄語。今歲分攜,明歲歸來否。不用熏風吹舞絮。斜陽已到銷魂處。

(八)

樓外落花深尺許。室裏飛花,片片那堪數。行到前囘相見處。春歸便是愁來路。    春未暮時情已暮。耐得相思,好向人間住。胡蝶自飛鶯封語。梁間燕子雙雙去。

浣溪沙(二首)

(一)

意懶心灰未是閒。新池春樹鳥關關。別時枉自約重還。  猶記靈風催夢雨。卻披雲袂上春山。當年不信在人間。

(二)

花底移燈獨自歸。酒醒時候夢耶非。生涯常是與心違。  一帶紅牆分畫閣,半鈎涼月送餘輝。微風吹動繡簾衣。

題《積木詞》卷尾 (六首)

(一)

重拋心力賦新詞,霜鬢星星映短髭。宿酒三更和夢醒,廿年心事夜燈知。

(二)

莫謾驚人衹自驚,黃華采得更餐英。心安未藉參禪力,肉搏終須用短兵。

(三)

當年清淚一行行,引吭高歌是酒狂。定力不堅餘習在,好將辛苦易悲傷。

(四)

古市悲居春復秋,尋歡留夢兩無由。涼風一自天末起,清淚還從心底流。

(五)

莫覓諸方五味禪,自家且種自家田。不如縱有名山業,何似臨風聽暮蟬。

(六)

人間是今還是古,我詞非古亦非今。短長何用付公論,得失從來關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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