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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李商隐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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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全传  发帖心情 Post By:2004/12/30 9:22:12 [只看该作者]

李商隱全傳
 
作者:李慶皋 王桂芝

總序

--------------------------------------------------------------------------------

   中華民族已有七千年的悠久歷史。
   中華民族在廣袤富饒的土地上,以其偉大的創造力、強大的生命力和巨大的凝聚力,
創造了無可比擬的輝煌。剛健有為、刻苦耐勞、聰穎深邃、自強不息、英勇奮鬥、不畏
強暴的民族精神,在世界民族之林中閃爍著熠熠光輝。
   中華民族以宏大的包容精神,持續而富於創造性地譜寫了燦爛的文化。
   源遠流長、博大精深、旖旎多姿的中華民族文化,是先民留給今人極為珍貴的寶藏,
亦為世界文明作出了卓越貢獻。它凝結著炎黃子孫改造世界的不朽業績,包含著華夏歷
代政治家、思想家、軍事家、文學藝術家、科學家及各個領域先賢的豐厚的創造。其中,
也包含歷代才子(才女)們的特殊貢獻。
   才子(才女),是指有突出的聰明才智、在某一領域有特殊才華和特殊貢獻的人。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這兩句詩道出了從先秦以來,中國歷代「才人」
後浪推前浪、燦若群星的態勢。這些才子(才女)們,在當時推動和領導著某一領域的
時代大潮,他們更為中華民族留下了永不磨滅的文化遺產。
   《中國歷代才子傳叢書》將再現中國歷代才子(才女)們的英姿、才華、業績,以
及他們一生所走過的道路,從而塑造出一批栩栩如生的中華民族精英的形象。
   在當代中國,人們懷著強烈的時代感、現時的價值觀與審美觀和面向未來的長遠見
地,去審視和發掘傳統文化,去尋覓和探求時代脈博與民族傳統文化的最佳切合點,在
邁向21世紀的征程中,為我們民族快速前進而不息地拚搏。中國歷代才子(才女)們給
予今人以不可估量的智慧和原動力。中國歷代才子(才女)實在很多很多,《中國歷代
才子傳叢書》僅僅遴選出一百位鉅子,由一百位作家撰寫,他們將盡心竭力,妙筆生輝,
再現鉅子風采。歷史的使命,要求我們必須弘揚民族優秀文化以激勵民族自豪與自強,
以歷代鉅子精英們的精神激發民族發奮與奮進,用愛國主義傳統推進中華民族的振興與
騰飛。這需要我們全民族的共同努力。時代需要各個領城率先世界水平的民族鉅子。策
劃、撰寫、出版這套《中國歷代才子傳叢書》的主旨就在這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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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帖心情 Post By:2004/12/30 9:23:13 [只看该作者]

第一章 干謁汴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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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文宗太和元年(公元827年)初春,天氣乍暖還寒,汴河裡的浮冰,猶如凋落的
梅花瓣兒,一片片漂在水面上,隨著水流,悠悠地漂向遠方。
   一個身著白色粗麻布長袍,頭戴方巾軟帽的少年,佇立在河岸上,癡癡地凝視著那
梅花瓣兒似的浮冰,向遠方悠悠漂漂而去。
   他還是個孩子,可眉宇間卻流露出與他年齡不相稱的深思熟慮,緊抿的嘴角窩,微
微上挑的眉梢,充滿著自信和豪氣。
   「少爺!看什麼這樣入神?趕路吧。」
   身後一位年過五旬的老者,肩背著一個藍布包袱,催他上路。
   「堂叔,不是說好了嗎?別叫我少爺。您不是僕人!您教我讀《五經》,教我作文
吟詩練字。您是侄兒的恩師才是。」
   「這事兒,不要總掛在嘴上。該掛在嘴上記在心裡的是發奮讀書,重振咱們李家門
庭。好吧,你別不高興。你排行十六,就叫你十六郎吧。但是,一會兒在令狐大人面前,
我還是要稱呼你少爺,別叫令狐大人笑話你家窮,連個跟隨的僕役都沒有。好,別說了,
走吧。」
   十六郎知道自己拗不過堂叔,只好隨他去吧。
   剛抬腿走兩步,突然感到腳趾疼痛難忍,不由得「哎喲!」叫了一聲,跌坐地上。
   「你這孩子!——怎麼啦?看把衣服弄髒了,怎麼去見令狐大人!」
   十六郎氣鼓鼓地把一雙新麻鞋甩掉,又把一對新布襪扯下,看看大腳趾上的水泡,
憤憤地回道:
   「在家,我說不穿新做的麻鞋,你和俺娘就是不依,好像穿上新麻鞋,令狐楚刺史
老爺就會喜歡我的詩文,將來就能高中進士第!哎喲,疼死我啦!」
   堂叔似乎也覺得侄兒說得在理,但是,又覺得在堂堂刺史大人面前,穿雙露腳趾頭
的破鞋,太失體統。當看見侄兒雙腳上那些大水泡,心疼得在河邊團團轉,後悔不該和
嫂嫂一起逼迫侄兒穿新鞋。路,走得太急。從東都洛陽起程,經過故鄉滎陽也沒停下歇
一歇,一直走到汴州,讓侄兒怎麼受得了喲!
   他捧起十六郎的腳,摟進懷裡,禁不住渾濁的老淚滾落下來,連連搖頭歎息。
   十六郎見堂叔掉了淚,忙把腳從堂叔的懷裡抽出,站起來,在地上走了幾步,臉上
堆滿笑容,道:
   「堂叔,不疼啦!光腳丫子走路真舒服。在家耕田,我就願意光腳,走吧。」
   「這成何體統!應舉士子,怎麼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露足行走!」
   「堂叔,等到了刺史大人府,我再穿上鞋,去拜見大人。現在先讓兩腳舒服舒
服……」
   十六郎邊說邊快步走在前面,還不時回頭招呼堂叔快走。
   堂叔拎起麻鞋,無可奈何地跟在後面。


   汴州,是座古都。早在戰國時代,魏國就定都於此,稱為大梁。世事變遷,朝代更
迭,往昔魏國的繁華已不復存在。在魏王宮殿舊址上,重新建築起刺史府第。府門前有
兩頭石獅,圓睜巨目,齜著獠牙,蹲伏左右兩旁。琉璃瓦的大門樓,飛簷插空,雕甍彩
螭。獸頭大門,用鎏金製作,在陽光下,金輝燦爛。
   十六郎走到近前,慌忙穿上新麻鞋。
   令狐大人府第這等豪奢,簡直與王侯之家不相上下。堂叔邊瞧邊自語道:
   「唉!安史之亂以後,這些刺史、節度使、觀察使,權力越來越大,府第越來越講
究,……」
   「堂叔,令狐大人高官得做,雄踞一方,府第講究氣魄,有什麼不好?假如我……」
   「住嘴!為官一任,就要造福一方,豈可為個人口腹享樂鑽營?看來令狐楚不是個
廉吏,干謁他,你只會學壞,不會學好。是贓官,就不會珍惜人才,不會向主考官推薦
你。」
   「堂叔,我……」
   十六郎不願意離去。已經走了這多天,曉行夜宿,千辛萬苦,才來到令狐家門口,
怎麼可以說走就走呢?不管他是清官還是貪官,見見面再說嘛!
   正在這時,從大門裡沖出兩條漢子,一個手持腰刀,一個手握寶劍,老遠就大聲吆
喝道:
   「你們何故在刺史老爺府前喧擾?一定是尷尬人,快快從實招來!」
   一個箭步,兩條漢子已經站立在叔侄倆面前,用刀劍把他倆逼住。
   堂叔年紀大,見過世面,並不慌張,抱拳施禮之後,和顏悅色地解釋道:
   「諸位小哥勿惱,勿惱。這是我家少爺,昔日寒窗苦讀,今日『袖裡新詩十首余,
吟看句句是瓊琚』,特來干謁汴州刺史大人,請……」
   「什麼?老傢伙,你說什麼?這小乞丐會吟詩?還要巴結刺史老爺跳龍門?哈哈
哈!」持刀漢子狂笑道。
   「滾開!快滾開!刺史老爺沒功夫理睬你們!」
   握劍的漢子更不客氣,連推帶搡,罵不絕口。
   堂叔被推得連連倒退,但仍然不斷地解釋求告。
   「住手住手!狗奴才!我本王孫皇族,不會吟詩作賦豈能來干謁汴州府大人?快快
去進府稟報!」
   十六郎挺胸昂首,大聲吆喝。兩個看門奴才嚇了一跳,停住手,重新端量這個自稱
「王孫皇族」的小乞丐。這小子長得不錯,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唇紅齒白,一副富貴
相。不過這套行頭,卻太寒酸。粗麻布長袍,不知傳了幾代人,他穿在身上又肥又大,
有些地方已經成灰白。足登一雙新麻鞋,沒穿襪子……
   持刀漢子端量到這兒,不由得「噗哧!」一聲笑了,譏諷道:
   「我說皇家公子哥,昨晚到哪嫖妓去啦?襪子都忘穿了,是不是?嘿嘿!」
   十六郎低頭看看雙腳,才想起剛才慌忙穿鞋,忘了襪子,窘得滿臉通紅,又聽那漢
子信口雌黃,氣得臉色霎時慘白,正欲辯白,忽然,聽到從刺史府傳出呼聲:「刺史大
人出府——」只見一隊士卒排成兩列,手握各樣兵刃,魚貫而出,接著是舉著「肅靜」
「迴避」牌子的衙役,最後是一乘四人抬著的漆黑小轎,悠悠走出來。
   乘轎人似乎已經聽見門外的吵鬧聲,撩起轎簾,探出頭,向這邊張望。
   兩個持刀握劍漢子連忙抱拳鞠躬,解釋道:「是兩個乞丐,我等正在趕他們走開。」
   「領進府裡,讓他們吃頓飽飯吧。」
   「是!刺史大人。」
   乘轎的刺史大人吩咐完畢,掃了一眼這一老一少,搖搖頭,正要放下轎簾,十六郎
搶前一步,跪倒地上,朗聲道:
   「刺史大人!學生姓李,名商隱,字義山,乃懷州河內人氏,與當今聖上同族同宗。
學生苦讀寒窗,吟得詩賦數十篇,還著有《才論》、《聖論》,敬請大人賜教。」
   刺史大人複姓令狐,名楚,頗有文學天賦,二十六歲登進士第。善屬文,才思俊麗,
精於章表書啟等今體文,名重一時。在太原幕府任掌書記時,每當太原的章奏傳遞到朝
廷,德宗皇上都能辨別出是他所寫,頗為贊許。令狐楚歷事德宗、順宗、憲宗、穆宗和
文宗六朝,官越做越大,名氣越來越高,故而有許多讀書人都想用詩文干謁,求他向主
考官推薦。
   令狐楚可不是一個隨隨便便就向主考官推薦某某的人。他的門下,沒有無能之輩。
他接過遞上來的詩賦文稿,略略掃了一眼,抬起頭,看李商隱依然規規矩矩地跪在地上,
嘴角向上提了提,順手捋了捋花白胡須,道:
   「不必拘禮,站起來說話。」
   李商隱依舊伏在地上,回道:「弟子初入師門,與恩師說話豈敢無禮?」
   令狐楚微微笑道:「你並未踏進吾家大門,老夫怎可受你師禮?快快請起。」
   「不!大人已經接了弟子的詩賦文章在手,今生今世,大人就是弟子的恩師。請恩
師受弟子入門之禮。」
   「哦?……哈哈哈!小兒郎,倒很機靈。」令狐楚被李商隱童聲童氣的小伎倆逗笑
了,重新打量伏在地上的那副瘦弱單薄的身子骨,收斂笑容,關切地問道:「來汴州幾
天了?住在何處?」
   「回稟恩師,弟子從洛陽出發,走了三天,剛剛到汴州城就來拜恩師,尚不知住在
何處才好。」
   「噢!午飯還沒吃吧?」
   「不瞞恩師,弟子連早飯都沒吃,就來恩師府門前,等候給恩師行入門之禮。」
   堂叔站在李商隱背後,對侄兒的「小伎倆」已經提心吊膽,懼怕遭到刺史大人申斥,
當聽見侄兒又說這話,更加擔心,連連咳了兩聲,想制止他不要再說下去。
   令狐楚把那持刀握劍漢子叫到近前,吩咐道:「領他們進府,先吃飯,然後安排到
客房休息。」
   兩個漢子送走刺史大人,又向李商隱和那老者報了姓名,賠了禮。原來這兩人,是
刺史府上看家護院的家將,持刀者名叫胡舟,握劍者名叫藍莰,此刻變得異常和靄可親,
陪著叔侄倆進了刺史府。


   吃飽飯後,由管家令狐湘引領,經過抄手游廊,穿過一道垂花門、兩道月亮門,來
到西跨院客房。
   一踏進西跨院,就聽見笛聲陣陣,忽而高亢激越,忽而低沉幽咽,忽而輕快舒緩,
異常悅耳。李商隱喜歡聲樂,尤其擅長吹笛,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腳,傾聽了一會兒,對
走在前面的管家問道:
   「老爺,這是誰吹笛子?」
   管家皺皺眉頭,道:「李公子,不要喊我老爺。我是刺史府管家,府上人都叫我湘
叔,你也叫我湘叔好啦。」
   笛聲悠揚悅耳,越走越近越清晰。
   「湘叔,吹笛子的到底是誰呀?」
   湘叔冷冷地回道:「是誰?溫庭筠唄!他是有眼兒就能吹響,有弦就能彈出調調兒。
老爺說他有音樂天分,留他在府裡住半年多了。他總說走,總也不走,唉,這個人啊!」
   「原來是他呀!」李商隱早知道溫庭筠的大名,還能吟唱他填的小詞,只是沒有機
會見面。今日能在這裡相見,李商隱喜不自禁,向管家抱拳道:「學生早就想結識這位
樂師,煩請湘叔為學生引見一下。」
   「用不著引見,住進西客房,天天能看見他。什麼『樂師』!不過一個『俳優』而
已。讀書人不可跟這種人交朋友。
   我家少爺八郎,最看不起他。」
   李商隱聽到管家警告,心中郁郁不樂。會音樂的人就是「俳優」?豈有此理!是
「俳優」又怎樣?「俳優」就低賤啦?
   東方朔是漢武帝的「俳優」,深得皇上寵信哩!
   又進一道月亮門,來到一座小院落。
   院中央有五六個人圍著一個吹笛者,十分專注地傾聽著笛樂。
   李商隱心想,那一定是溫庭筠了,便趕緊上前一揖,道:「久仰溫公庭筠樂師大名,
今日……」
   那些聽笛人聽見背後有人大聲喊叫,都扭過頭,眼中冒著不滿。
   吹笛者卻照吹不誤,雙目微閉,大腦殼左右晃動,彷彿沉浸在音樂的優美世界裡,
不能自拔。
   李商隱面對眾人的不滿,向前又邁一步,抱拳鞠躬,自我介紹道:「小弟乃懷州河
內李姓,名商隱,亦是攜詩賦干謁刺史大人令狐公,請諸位仁兄多多關照。」
   吹笛者突然收住笛聲,轉過頭來。李商隱這時才看清他的臉,吃了一驚,「哎喲!」
叫了一聲,倒退兩步。
   聽笛人忽然哄笑起來。
   「小弟弟,這副鬼臉怎麼樣,嚇壞了吧?我是溫鐘馗,不是樂師。嘿嘿嘿!」
   李商隱聽過別人傳說溫庭筠相貌醜陋,都叫他溫鐘馗,但絕沒想到竟然丑陋得如此
嚇人。一對雞蛋般的眼球,掛在眼窩邊上,翻著白色,向外凸著,彷彿一碰撞,就會滾
落地上。兩個鼻孔朝天,像兩個無底黑洞,從裡面往外冒著裊裊白煙。鼻子下面,橫著
一條寬闊的大嘴,從兩邊嘴角齜出一對黃色獠牙。說話時,那鮮活的紫舌頭,一吞一吐,
好似咀嚼一塊總也嚼不爛吃不完的人肉乾,讓人毛骨悚然。
   「是……是的。我……」
   李商隱邊支吾,邊向後退。
   這時,從眾聽笛人中走出一人,高而瘦,一副斯文模樣,對李商隱抱拳還禮,安慰
道:
   「休要懼怕,溫賢弟不拘小節,但笛子吹得極好。賢弟,你剛來,跟他不熟,過幾
日,保准你會喜歡他的。」
   李商隱站住腳,聽了這斯文人的話,心裡有一股暖意向上翻湧著,重新抱拳,誠心
誠意地給他鞠一躬,道:
   「謝謝!敢問仁兄大名?」
   「在下令狐緒。家父喜歡學子們聚集一起,切磋學藝。」他用手指了指溫庭筠周圍
的人,又道:「他們都是從各地來的。大家在一起讀書,議論國家大事,聽聽音樂,其
樂無窮!」
   管家不願跟這些公子哥兒打連連,上前對令狐緒道:「大少爺,有話一會兒再講,
讓我先安排好李公子的住處。」
   「湘叔,就讓李賢弟住在庭筠賢弟隔壁吧。李賢弟也是位喜歡熱鬧之人。賢弟,你
說好不好?」
   李商隱聽得令狐緒問,連忙答應。
   堂叔卻很不高興。我是帶他干謁求登進士第求官的,不是來這裡會公子哥兒,聽樂
曲的。但他又不願意在這些年輕人面前,掃侄兒商隱的興,便悄悄跟在管家身後,自言
自語道:
   「我家公子喜歡僻靜,請管家叔多關照。」
   「老哥,我明白你的意思。管住你家公子,少跟這些浪子胡混!你們小戶貧寒之家,
怎麼能跟他們這些高姓大戶富家子相比呢!」湘叔邊走邊告誡,邊介紹這些浪子的情況:
「太原溫庭筠是貞觀四年中書令溫彥博之後。溫彥博後來賜封虞國公,良田千畝,是太
原首富,所以他生得雖然丑陋,可是追隨他左右的年輕學子不少,都想沾點富,借點光,
以便跳龍門。其實,他才十六歲,自己還未中進士第得官。他來刺史府,也想請令狐公
推薦哩,怎麼可能照顧別人?這些毛孩子,什麼也不懂,在一起吃喝玩樂,整天胡鬧。
以我之意,早把他們趕出府了!」
   「管家叔高見,高見!年輕人不好好讀四書五經,不好好吟詩作賦,卻在一起填詞
歌舞,虛度光陰,太不像話!」
   李商隱見他兩人談話頗投機,不願意打擾,腳步漸漸放慢,不時回頭想看看溫鐘馗
到底有些什麼本事,讓人喜歡。不巧游廊拐彎,把他們全擋在了花牆後面。


   第三天清早,令狐緒樂顛顛地跑來,熱情地對李商隱道:
   「義山賢弟,快收拾一下,家父要見你。」
   「真的嗎?」李商隱驚問道。
   這三天,李商隱在刺史府等待拜謁令狐大人,深怕大人拒不接見,把自己丟之腦後,
他如坐針氈,坐立不寧。
   「這種事還能說謊?家父不是隨便誰都接見。家父想面見的人,一定是他喜歡的人。
明白啦?溫賢弟庭筠,已經來半年了,家父尚未見他。」
   李商隱聽了這話,高興的心緒一下子全消失了,剩下的都是緊張。他臉漲得通紅,
穿衣服的手顫抖著。
   「堂叔,把我的詩稿文稿都帶著,到大人那裡,就站在我旁邊,別離開我。」
   令狐緒被逗笑了。
   「這位堂叔,是你家老僕人,還是隨身的侍從、保鏢?家父是想見你,跟你談話,
僕人或者侍從、保鏢,不能跟去。」
   「不,他不是僕人,是我的親堂叔。小弟在家時,是堂叔親授經典,教我文章詩賦,
實為商隱啟蒙恩師。」
   令狐緒有些為難。他知道父親的脾氣,跟干謁的士子們談話,不喜歡別人在場,要
單獨面訓。
   最後,還是堂叔堅持不跟去,讓侄兒自己獨自去赴約,拜見刺史大人。
   這是李商隱第一次單獨行動,尤其是要拜謁一位資深望重位高的長者,心裡總不踏
實。幸虧令狐緒善解人意,攜著他的手,邊走邊向他介紹府裡的規矩和禮節,像兄長一
般,他才漸漸安下心來。
   他們從西跨院出來,經過垂花門,兩邊是環形走廊,中間是一道穿堂,迎面放著一
個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風,轉過屏風,就是正房大院了。
   正面五間上房,都是雕梁畫棟,上有飛簷凌空,下有青磚舖地;兩邊廂房用游廊貫
穿,四通八達,軒昂壯麗。
   令狐緒指著上房,不無自得地介紹道:「這就是家父起居和接見官僚政客、親友門
生的地方。這座屋宇是仿照秦王府的格局而建。看看,門上的匾額,赤金九龍盤繞,中
間三個大字『惜賢堂』,是德宗皇上御筆所賜。德宗皇上最稱賞家父惜才愛賢,所以才
賜匾。德宗皇上還很喜歡家父的今體章奏。
   皇上不看屬名,就能分辨出家父所寫的文章。」
   李商隱是家中長子,十歲喪父,就開始與寡母相依為命,過著孤貧生活,沒有機會
與王公貴族高姓大戶交往。當他置身在這華貴壯觀的房舍之中,就像來到瓊樓仙閣,驚
詫不已。他知道秦王是唐太宗李世民未登基前的爵號。三個金光耀眼的大字,足有斗大,
是先皇所賜,更令他贊羨。
   「誰在外面喧嚷?」從惜賢堂裡傳來問聲。
   令狐緒向李商隱做了個鬼臉,悄聲道:「這是家父在問話,快進去吧。」
   李商隱頓時驚慌失措,連連後退。
   管家令狐湘從堂內走出,見李商隱這等羞怯,面露不屑,大聲呼道:
   「懷州河內李公子商隱到!」
   李商隱見過管家,這時像看見老相識,忙跑過去,拉住他的胳膊,正待說什麼,管
家卻甩脫他的手,看都不看他一眼,大聲道:
   「請李公子進堂!」
   管家說完,挑起門簾,逕直走了進去。
   「快跟上,賢弟!」令狐緒在背後提醒道。
   這時,李商隱再也猶豫不得,挺了挺身子,心想,今日進也得進,不進也得進,非
進不可了!不能給李家先輩丟臉,進去就得大大方方,顯示出「我系本王孫」的風度,
於是邁步投足,跨了進去。
   進入廳堂,抬頭迎面懸掛著一幅墨龍大畫。只見一條巨龍,在雲霧海潮中上下騰躍,
時隱時現,煞是威武雄悍。巨幅水墨畫下,是一張紫檀雕螭大案。案上擺著三尺高的青
綠古銅鼎,一邊是金蜼彝(w□iy□偉夷,古代祭器),一邊是盛酒的青銅祭器。
   墨龍大畫兩邊是一副對聯,雕刻在烏木上,閃著金光,曰:「座中珠璣掩日月,廳
裡黼黻映煙霞。」下面一行小字是:
   「戶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安定鶉觚牛僧孺拜書」。
   令狐楚手捋花白胡須,笑容可掬,站在廳堂中央,看著惶惶然的李商隱走進來,聲
音不高,卻威嚴不可犯,道:
   「是懷州李義山嗎?年庚幾何?」見李商隱又要跪拜,用手止住道,「不必拘禮,
坐下說話。」
   他不看李商隱,自己說完坐進一張楠木交椅裡。
   李商隱怎敢入座,慌忙回道:「學生是懷州河內李義山,虛度十六個春秋。特請恩
師教誨。」
   「你是皇室宗親?」
   「學生遠祖和皇室祖先是同族,學生遠祖原籍隴西成紀。皇室祖先原籍也是隴西成
紀。推溯上去,漢代名將李廣和晉朝涼武昭王李暠都是隴西成紀人。據史書記載,涼武
昭王李暠是李將軍廣的十六世孫。唐高祖李氏諱淵,是涼武昭王李暠七代孫,是李將軍
廣的二十三代孫。學生該是涼武昭王李暠的第十五世裔孫,是李將軍廣的三十一代裔
孫。」
   「噢!那麼李公叔洪是你什麼人?」
   「是學生曾祖。」
   「李公才氣橫溢,頗負時譽,與彭城劉長卿、中山劉慎虛、清河張楚金齊名。先父
常稱賞李公之詩委婉頓挫,蕩氣回腸。」
   李商隱聽得恩師褒揚曾祖父的詩,心中有一股熱流向上湧蕩,羞怯拘謹漸漸消逝,
膽子大起來,剛要請求賜教,令狐楚忽然問道:
   「爾父現在何任?」
   提起父親,自然想到家境,李商隱不覺神情黯然,沉吟半晌,才道:
   「家父曾任獲嘉縣令,後到江南充幕僚,六年前已病逝。學生侍母奉父喪返滎陽,
後卜居東都洛陽。學生是『四海無可歸之地,九族無可倚之親』,一邊引錐刺股,苦讀
寒窗,一邊傭書販舂,以維持一家衣食。」
   李商隱聲音哽咽,說不下去了。
   惜賢堂裡一派沉寂。
   令狐楚沒料到這孩子的家境這等貧寒,其才學卻又如此深厚,心裡亦悲亦喜,長歎
一聲,道:
   「孩子,既然這樣,你就在敝舍住下,跟老夫的幾個犬子一起讀書。至於你一家的
衣食,老夫派人送些銀兩過去就是了。」令狐楚沒容李商隱感謝,對令狐緒吩咐道:
「緒兒,領商隱去見八郎九郎。他是弟弟,要好生照顧,勿得怠慢。」
   李商隱本有滿腹問題要向這位前輩請教,更重要的是懇請這位高官長輩推薦揄揚,
吹噓關說,以便科第求仕,但是,恩師卻讓自己留在府裡,跟「犬子」一起讀書,郁郁
不樂,可也不能拒絕。
   令狐緒異常熱情,與父親施禮告辭,攜著李商隱的手,興高采烈地退出惜賢堂。


   李商隱不情願地被令狐緒拉著,從惜賢堂向東走。穿過垂花門,一片翠嶂擋在前面。
   這是一座假山。山上有千百竿翠竹掩映,一派蒼綠;山下有一條小溪,沿著山腳曲
折而去,發出淙淙鳴響,令人心曠神怡。
   溪上有一石橋,橋柱上刻著三個墨字:「賞心橋」,字跡遒勁有力。橋下用石子舖
成曲徑,兩旁仍然是翠竹蒼綠欲滴。
   竹林中傳來各種各樣的鳥鳴聲。
   「這片園林已有百多年的歷史了。傳說是隋煬帝的行宮,後來瓦崗軍曾在這裡駐紮
過,所以當年的行宮亦成廢墟。」
   李商隱走進園林,東看西瞧,不斷稱讚幽靜。
   令狐緒非常高興,更起勁兒地介紹開來,又道:「我們兄弟三個搬進來,因為園中
竹子多,就叫它『翠竹園』,經過一番修整建設,在各處還題了名。『賞心橋』,是八
郎題的名。噢,八郎就是令狐綯。我排行七,家裡人都叫我七郎。還有個弟弟排行九,
名叫綸,也叫他九郎。你看前面那座亭子,是我題的名。」
   果然在曲徑向左拐彎處,有亭翼然,略近,從亭中傳來朗朗讀書聲;又近,從亭側
竹林中,傳來騰挪跳躍之聲。
   令狐緒見李商隱面帶驚詫,笑道:「讀書者是八郎綯弟,練武者必是九郎綸弟。今
日的晨讀和晨練已到隅中巳時,怎麼還沒結束?」他一邊自語,一邊大聲喊道,「八郎
九郎!快過來,這是義山賢弟!」
   讀書聲和練武聲頓時停止,先從亭子裡探出一個頭來,接著又縮了回去,略停一停,
才從亭子裡走出一個身材墩實,國字臉,淡眉圓眼,鼻大嘴闊的青年。
   李商隱心想,這人一定是練武的九郎,性情一定暴烈剛強,闊嘴緊抿,眉頭緊皺,
圓而大的眼睛裡透出一股殺氣。商隱渾身不自在起來,把視線趕緊移到小亭子上,只見
匾額上題著三個字「惠文亭」。字跡雖也流暢,但乏遒勁功力,不如八郎「賞心橋」的
墨跡。
   令狐緒熱情地重新為兩人介紹。
   商隱抱拳深深一躬,道:「小弟在下有禮了,請綸兄多多關照。」
   「不,他是八郎綯。」
   「噢!小弟有禮了,請綯兄多多賜教。」
   李商隱連忙改口,重新施禮。
   令狐綯闊嘴向下一沉,皺皺眉,矜持地道:「豈敢賜教!聽說你寫的《才論》和
《聖論》,很受江湖諸公贊賞?還有《虱賦》和《蠍賦》,專門譏諷那些阿諛奉承的小
人,譏彈那些不走正途,專事偏門邪道的小人。看得出,你對那些包藏禍心,趨炎附勢
的小人很熟悉呀!你有沒有沾染上這些小人的習氣呢?……恐怕未見得沒有吧?你『溫
卷』『干謁』技巧很高嘛。」
   李商隱沒想到,這就是朗朗讀書的綯兄,也沒想到他這麼熟悉自己的作品,更沒想
到他竟這麼理解自己的作品,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呆愣在原地一動不動。
   令狐緒被弟弟的話激怒了。
   原來令狐楚讀過李商隱的詩文賦後,非常驚喜,被他的瑰邁奇古的氣骨所打動,馬
上讓兩個兒子閱讀,責令兄弟倆好好學習。
   令狐綯讀後,大不以為然,認為賦「虱」、賦「蠍」是小題大作,題旨幼稚,文筆
亦幼稚得可以,跟哥哥令狐緒爭論得耳紅脖子粗。兩個人誰也不服誰。但是,令狐緒萬
萬沒料到八郎會當著李商隱的面,說出這麼一通污辱人的話。
   「八郎!這和『溫卷』有什麼關係?從大唐開科試舉,有幾個士子不『溫卷』而能
科中?老詩人白居易,當年十五六歲,和商隱賢弟現在一樣大小,帶著詩文去幹謁大詩
人顧況,顧況卻拿他的名字開玩笑,你不也曾對顧況的行為很氣憤嗎?
   現在為什麼這樣對待商隱賢弟?」
   令狐綯在哥哥的斥責下,紅著臉,不再說話了。
   霎時間,大家好似僵住了,沉進尷尬中。
   李商隱不願意因為自己,使兩兄弟不和,無話找話地笑道:
   「八哥問問沒關係。況且八哥也沒有惡意。著作郎顧公況,是位愛賢惜才的大詩人。
白公居易當年十五六歲,個子長得又小,詩人像對待孩子一樣,用他的名字開個玩笑,
說:『長安百物皆貴,居大不易!』此話也沒有惡意。請七哥勿怪八兄才是。」
   「是呀,商隱弟說得對,我只不過問問而已,開個玩笑罷了!商隱弟尚未見怪哩。」
   令狐綯不服氣地斜了七哥一眼,嗔怪他多管閒事。
   這時那個練武的令狐綸從竹林裡鑽出來。他長得又瘦又小,蹦蹦跳跳,十分精靈,
來到商隱面前,抱拳施禮尖聲道:
   「你一定是李商隱李哥哥,家父十分賞識你的詩賦文章,剛才還派管家湘叔來說,
讓我和八哥在此迎候。還說讓你搬進來跟我們兄弟住在一起。李哥哥,喜歡武術嗎?我
們一起練,怎麼樣?整天『子曰』『詩雲』,多沒意思!」
   李商隱受令狐綸一團火似的童稚熱情感染,真想丟棄「子曰」「詩雲」,到大自然
裡養氣練功,有一身武藝,馳騁沙場,報效國家,獻忠於君王。他抓住九郎的手,動情
地道:
   「君王聖主不僅需要肖何、魏徵這樣的宰臣,也離不開衛青、霍去病這樣的武將。
賢弟,我是一介弱儒,練不了武功,非常慚愧。當今邊庭狼煙四起,朝廷無將可派,竟
令閹宦掛帥,可悲!可歎!」
   「說得好!說得有理!閹宦豈有率兵打仗之能?他們只會亂政,謀害大臣,謀害皇
帝!李哥,你知道憲宗皇上怎麼死的嗎?是宦官王守澄、陳弘志在中和殿把他殺死的。
敬宗皇上是怎麼死的?是宦官劉克明等人殺死的……」
   「九弟,住嘴!這種事可以隨便亂說嗎?」令狐綯大聲喝止,並向左右看了看,見
周圍沒有什麼響動,才放心地道,「皇家之事,與我們有何關係?以後休要胡說亂道,
小心割掉你的舌頭!」
   李商隱在家鄉為人抄書養家餬口,遠離朝廷,對皇家之事知之甚少,對於宦官專權
攬政雖然略知一二,但絕對想像不出宦官竟會殺害皇上,所以今日聽得令狐綸之說,又
驚訝又氣憤,剛要插嘴問個詳細,令狐緒用手止住他,笑道:
   「賢弟勿聽九弟胡說。日掛中天,午時已到,我們何不喝他幾杯來慶賀今日我們兄
弟相逢相聚?」
   「同意七哥的主意!到我房裡排宴慶賀。」令狐綸拉著李商隱,也不等兩位哥哥是
否同意,就向自己房舍走去,把兩位哥哥拉在後面好遠,他才悄悄地道,「你真的一點
也沒聽說過皇宮秘聞嗎?」
   李商隱點點頭。
   令狐綸高興了。
   「反正你一半時也不會走,慢慢地我一件一件告訴你。這些宦官壞透了,全殺了才
解我心頭之恨!」
   李商隱心想,如果宦官真的殺害了皇上,那可真的壞透了,真該全殺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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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初識溫鐘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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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進刺史府已經月余。
   堂叔住在客房,侄兒李商隱住在翠竹園,平日沒有相見機會,堂叔心中甚為不快。
令狐府上連溫鐘馗這等專事花詞淫語的浪蕩子都收留,侄兒商隱年紀尚小,難免不沾染
上惡習!所以他整日憂心忡忡。
   那日已是深夜,他正酣睡屋中,突然,覺得房梁搖動,外面傳來喧鬧聲,以為在夢
中,抬起身子,側耳傾聽一會兒,竟然在喧鬧聲中,聽出有侄兒豪爽的笑聲,不由得怒
火中燒。披衣下地,推門來到月亮地裡。
   原來客房院中擺起酒宴,眾客與令狐家公子正在歡飲。
   堂叔一眼認出商隱也混跡其中。
   李商隱一邊舉杯在手,一邊不停地蹦跳投足,似在舞蹈,嘴裡唱道:
   含嬌含笑,宿罩殘紅窈窕,鬢如蟬。寒玉簪秋水,輕紗卷碧煙。 雪胸鸞鏡裡,琪
樹鳳樓前。寄語青娥伴,早求仙。
   唱畢,一片掌聲和調笑聲。
   還有女人的嬌笑聲!
   堂叔驚呆了。他原以為令狐楚德高望重,門庭嚴謹,不會有這些艷事,不會誘使侄
兒變壞!眼前事,令他驚異不解,讓他憤怒懊悔。都是自己一時衝動,把侄兒從家鄉帶
出來,跟這些胯氿胯子弟混雜一起!
   「純潔如玉的侄兒呀!是叔叔害了你!」
   堂叔痛苦地譴責著自己。
   溫庭筠放下笛子,站起身,對眾人施禮,笑道:「剛才義山老弟詠唱在下的敝陋小
詞,本人聽了,心裡實在慚愧。義山老弟天生金嗓,應當歌詠更好的詞曲。我提議讓義
山當場依聲填詞,當場為大家詠唱助酒!」
   一片呼聲,一致叫好。
   李商隱酒喝多了,頭腦異常興奮,見有這麼多人叫好,騰地站起,抱拳向眾人施禮,
斷斷續續地道:
   「諸位兄長,諸位姊妹!我——李商——隱,沒——填過——詞。溫——鐘馗是—
—詞壇霸主,我——知道,他是想——拿小弟我——開心!我——不怕!大家聽著——
《楊柳枝》,填一首《楊柳枝》。」
   溫庭筠狡黠地笑著,上前拉住商隱的手,在他耳邊不知嘀咕些什麼,只見李商隱哈
哈大笑一陣,唱道:
   暫憑樽酒送無憀,莫損愁眉與細腰。
   人世死前唯有別,春風爭擬惜長條。
   唱畢,一片掌聲和調「這個孽障啊!」堂叔氣得一屁股坐在房前的石頭台階上,在
心裡罵道:「囑咐你多少次,不叫你沾那艷詞淫語,不叫你學那艷歌淫調,不叫你拈花
惹草!孽障啊,你全當耳邊風!氣煞我也!」堂叔流下痛苦的眼淚。
   「我們李氏家族這一支,已經數代沒有高官顯宦,宗族衰微,簪纓殆歇,何以重振
家族,捨你誰與?」
   堂叔想到這裡,肝腸寸斷,痛不欲生,大叫三聲,口吐鮮血,昏厥過去。
   眾人正酣飲作樂,突然聽見「孽障!孽障!孽障啊!」三聲大叫,霎時鴉雀無聲,
全都扭頭向這邊看來。
   李商隱熟悉這語聲,知道是堂叔,猛然向這邊跑來,抱起堂叔的頭,搖晃著,哽咽
道:
   「堂叔!堂叔!堂叔醒醒啊!」
   堂叔被搖醒,睜眼見自己躺在侄兒懷裡,掙扎著坐起,看見令狐家三位公子也站在
面前,又掙扎著站起對令狐緒道:
   「七郎,請你轉告令尊大人,明日我要帶這孽障回洛陽,多謝他老人家款待。」
   「堂叔,不能走。恩師正教我今體文寫法。」
   「孽障!還敢多嘴!」
   說完,轉身進了屋,並把門關死。
   令狐緒想解釋,想挽留,想替商隱說說情,但都被緊關的門擋了回來。
   李商隱搓著手,急得在地上來回走著。
   令狐綸挽住李商隱的胳膊,誠懇地挽留著。
   八郎站在一旁冷冷地自語道:「老朽無識!家父這樣器重你,每天晚上教你撰寫章
奏文字,你半途而廢,一走了之,家父能饒了你嗎?」
   令狐綯出語中的,點出李商隱的痛處:既入師門,不得師父同意,焉能任意出走?
半個多月,在恩師的親自指導下,天天晚上練習駢偶對句,寫四六駢體文。只今晚刺史
大人有事,讓他休息,出來玩玩,沒料到卻被堂叔碰見,夠倒霉的了!
   四六駢體文寫不好,將來如何寫章奏文字,如何做官?這是關係到自己前途的大事,
不能半途而廢。可是堂叔之命,亦難違背。父親去世後,只有堂叔關心自己,照顧自己,
真心實意培養自己,把自己看作重振家族門庭之人。
   今晚自己的行為太不成體統!侄兒不孝,侄兒忘卻了堂叔的教誨!堂叔,你罵我打
我都行,只是不能讓我離開令狐恩師啊!
   李商隱自責著,痛悔著,跪在緊閉的門前,淚流滿面。
   溫庭筠不以為然,譏諷地笑道:「我們大家只是在一起喝喝酒,唱唱小詞,有哪點
不對?犯了什麼罪過?詩仙李白天天飲酒天天醉,明皇天子都佩服他,還賞他美酒。能
唱小詞的人多著哩,當朝天子大臣,誰不喜歡聽曲,誰沒填過小詞?怎麼的,你李商隱
喝點酒填填小詞唱唱小曲,就大逆不道了?
   扯蛋!你小子願意跪在這裡請罪,你就跪吧,我們走!」
   「今天的好興致,都被他給破壞了,真掃興!」
   令狐綯嘴裡嘟囔著,跟著眾人走了。
   只有七郎和九郎兩人坐在李商隱身邊的石階上陪著他,希望他的堂叔能夠出來改變
主意,勸商隱回房睡覺。


   夜闌人靜,刺史府裡只有更夫像鬼魂,在沉沉的黑黝黝的夜裡,四處游動。
   大概是酒的力量,七郎和九郎不知什麼時候,躺倒地上,已經進入夢鄉。
   李商隱依然跪得筆直,一動不動,心裡仍在懺悔,為辜負堂叔的教誨而陷入深深的
痛苦中。
   五更的梆子聲響過。白茫茫的霧氣從汴河上冉冉升起,漸漸散開,使整個汴州城陷
進茫茫的謎中,不可知,不可解。
   刺史府裡的霧氣,似乎是從翠竹園飄來的,帶著冰涼的水珠,很快把屋頂打濕,房
簷滴下幾滴水點,像下了毛毛雨。
   令狐緒兄弟倆睡得正酣。
   李商隱仍然沉浸在痛苦之中。
   突然,房門被推開,堂叔從裡面走出,肩上背了一個布包。
   「堂叔!侄兒給你叩頭——」
   堂叔根本不理睬李商隱,正待邁步,想從令狐緒身上跨過去。不巧,七郎已經醒來,
見堂叔就在眼前,他猛然站起,拉住堂叔的胳膊,求道:
   「堂叔,您老就原諒賢弟這一回吧!是我讓他玩的,要怪您就怪我好啦,別讓賢弟
走!」
   堂叔用手推開令狐緒,和顏悅色地道:「公子,和你沒有關係。商隱再也不是我的
侄兒。他今後想幹什麼就干什麼。我已經老了,從汴州直接回滎陽老家。」
   「堂叔,商隱跟您一起走,在您身邊侍奉您一輩子。」
   「混帳話!沒出息!上有老母下有弟弟妹妹,你跟隨我,誰養活他們?難道你真的
不再想光宗耀祖,重振家門了嗎?你……你好自為之吧!」
   堂叔痛苦地說完最後一句話,轉身走下門前台階,又走五步遠,「哇!」的一聲,
吐了一攤血。他用袖頭擦了擦嘴角,頭也沒回地走出西跨院。
   李商隱跪在地上,對著堂叔的背影,哭著道:「堂叔,侄兒商隱一定記著您老的教
誨!堂叔啊,……」
   他伏在地上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霧,白茫茫裹著一股腥味,在刺史府飄動瀰漫,直到辰時,才依依不捨地散去。
   七郎和九郎兄弟倆把李商隱扶起,邊勸邊向翠竹園走。經過惜賢堂時,堂門突然被
推開,令狐楚從裡面跨步走出,面容慈祥而又威嚴,白眉毛下的一雙眼睛,炯炯然凝視
著李商隱。
   令狐綯站在父親身後,挑釁地看著李商隱。
   李商隱仍在痛苦中浮游。是留下跟恩師繼續學習章奏文字,還是追隨堂叔回家鄉,
他還在猶豫。突然看見恩師出現在眼前,他真想一下子就撲過去,傾訴自己內心的痛苦
和矛盾。但是,恩師身後八郎那雙圓瞪瞪的眼睛,使他不由自主地打消了這個念頭。他
整了整衣服,用手背擦擦眼睛,恭恭敬敬地向令狐楚施了個禮。
   「孩子,你這是來跟我告辭嗎?」
   「不!學生既入師門,就終生不離恩師左右。」
   「這倒不必。人各有志,去留都由自己決定。況且每個人一旦學有所成,都要離開
老師,為君王獻忠,為國家效命,豈可碌碌庸庸老死在師父左右乎?你初入師門,理當
勞其筋骨,苦其心志,乖逆情慾,然後,則可成就大業,萬不可淺嘗輒止。」
   「學生誓遵恩師教誨,一定勞其筋骨,苦其心志,乖逆情慾!」
   「回去吧。」
   令狐楚向李商隱和七郎九郎揮揮手,讓他們回翠竹園。
   李商隱邊走邊思索恩師的教誨。「勞其筋骨,苦其心志」這兩句話,他記得是孟子
說過的,原話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
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堂叔經常用這句話激勵他,他
銘刻於心,施諸於行。這是他的座右銘,絕對不會忘記的。
   但,這後面一句「乖逆情慾」,他不知出於何人之口。
   「情慾」二字,更使他茫然。
   「七哥,剛才恩師的教誨,前面兩句,我記得出自《孟子》『舜發於畎畝之中』篇,
第三句『乖逆情慾』,不知是哪位聖人名家的話,你知道嗎?」
   「這個……這……」
   令狐緒支吾半天,回答不出。
   「『情慾』者,性慾之謂也。是指男女之……」九郎嘴快,解釋道。
   「不要亂講,父親的意思不會指這些污穢之事。」七郎認真地思考起來,猜測道,
「乖,是違背,抵觸的意思。逆,是與事相反,也是背離的意思。這就是說要背離『情
欲』。」
   「嗨!我說對了!父親是要義山兄離男女之性慾遠一點。就是不要想這種事,要專
心致志地學習。怎麼樣?對不對?」
   九郎很是自得洋洋。
   「不對!情,是感情之情;欲,是欲望之欲,是希望。不是指男女之間的事情。義
山,家父是希望你不要感情用事。就是孟老夫子說的『動心忍性』,你的心被驚動被感
動,但是你要堅忍其性,忍住這種感情。剛才堂叔走了,你的心被驚動被動搖,但是你
忍住了,沒有跟堂叔一起走而留下來。我想這就是家父要說的,希望你『乖逆情慾』,
要『動心忍性,增其所不能』。」
   李商隱點點頭,明白恩師是這麼個心願,但是總覺得「乖逆情慾」有些彆扭,其中
還應當有九郎說的男女間情感欲望。
   昨晚在酒宴上,有個姑娘坐在八郎身邊,大家都叫她「錦瑟」小妹。她有傾城傾國
之貌,說話聲音直如黃鸚鳴唱,真讓李商隱好動心。恩師怎麼會知道這件事?難道是八
郎說的?八郎非常貪戀她的嬌容麗色,是吃醋,才把事情告訴給他父親。恩師聽一面之
詞就想出這麼一句話來教訓自己?
   李商隱不願意這麼想,甩甩頭,隨手摘了一片竹葉,放到嘴裡,嚼了嚼,微微有苦
味。


   轉眼間,李商隱在令狐府已住半年,因為整日與七郎八郎在一起讀書,吟詩作賦,
余暇也跟九郎學些拳腳,所以對府裡的禮儀、規矩、喜怒好惡,漸漸習慣了。
   這日寅時,雞鳴最後一聲,李商隱急忙爬起,穿好衣服,抱著經書,往惠文亭跑去。
   清晨露水大,曲徑雜草叢生,商隱的兩隻鞋早被打濕。來到惠文亭上,見七郎八郎
尚未到來,便獨自翻開《論語》,先誦讀一遍,接著合上書,小聲背誦,覺得沒有差鍺,
便誦《孟子》。四書誦畢,開始誦讀五經。因為五經篇幅較長,一天只能誦讀一經。按
照「五行」運行規律,把「五經」和「五行」對應排列,於是就形成「木」對「詩經」;
「火」對「書」經;「土」對「禮」經;「金」對「易」經;「水」對「春秋」。今天
是「金」日,應當誦讀「易」經。
   李商隱翻開「易」經,剛讀兩句,覺得兩腳奇癢,低頭看時,只見一雙布鞋已經濕
透,一動腳,污水便從鞋口向外流。他把鞋甩到一邊,雙腳踏在木質地板上,一股涼絲
絲的爽快從腳心升起。他想如果人不發明穿鞋,光著腳走路,肯定很舒服,就像擺脫了
束縛,回歸到自然中。……
   突然,從背後竹林傳來一聲吶喊,把他嚇了一跳,回頭看時,只見九郎身背寶劍,
手握一本經書,遠遠走來。
   「李哥,你好早啊!春意綿綿睡正酣……」
   「九郎,現在已是盛夏,不是春天。清晨涼快,趕快用功。」
   「竹林裡的涼快勁兒,不是和春天一樣嗎?春天,不冷不熱,正是睡覺天氣。」九
郎把手中的經書丟到一邊,又把寶劍放在亭子的幾案上,神秘兮兮地道:「李哥,你別
亂插嘴,昨晚我做個夢,好嚇人吶!只見敬宗皇帝脖子被砍掉一半,腦袋在兩肩上一搖
一晃,幾乎就要滾落地上。好可怕喲!」
   「九郎,快讀經書吧,亂講先皇,八哥說過,有殺頭滅族之罪呀!」
   九郎往四周瞧了瞧,壓低聲音道:「真的呀!你不知道敬宗皇上死得有多麼慘啊!
寶歷二年十一月八日晚上,敬宗帶著貼身親信宦官,出宮捕捉狐狸。這叫做『打夜狐』,
知道不?
   是皇上的一大嗜好。
   「這天夜裡,皇上一下子捉到兩只狐狸,一公一母,非常高興。回到宮裡已是雞鳴
丑時,為了慶賀好運氣,在大殿上排宴狂飲。
   「皇上太興奮了,又跟中官劉克明、田務成、許文端踢毬。這些宦官都知道皇上的
脾氣,只能讓皇上贏,不能讓皇上輸。真是好運氣,皇上這天夜裡踢毬,連著贏了兩個
毬。皇上更加高興,接著和蘇佐明等二十八個宦官狂飲取樂。皇上喝得酩酊大醉,全身
燥熱難忍,便在劉克明等人攙扶下,到內室更換衣服。
   「就在這時,大殿上的燈燭,忽然全滅了。宦官劉克明等人乘機把敬宗皇上砍死。
那慘狀不堪入目。從宮裡出來的人講,皇上的腦袋確實沒有被砍下來,還連著一大塊,
和我夢中的情形一模一樣。你說可怕不可怕?」
   李商隱甚為驚詫恐懼,臉色蒼白,雙腳冰涼,兩腿微微顫抖。關於皇上之死,他是
前所未聞,喃喃地問道:
   「九郎,真——真有其事?」
   令狐綸見李哥嚇得如此模樣,很是得意,心想,李哥特土氣,什麼也不知道,應當
把皇上的事都說出來,看看他聽了會變成什麼樣子,於是又道:
   「皇家的事,誰敢胡編亂造?敬宗皇上死得雖然淒慘,他生前干的那些事,也真夠
氣死人的了!」
   李商隱睜大眼睛,問道:「還有什麼事?」
   「唉!你聽了也會生氣的。敬宗皇上十六歲即位,十八歲就被宦官殺死,在位僅二
年。他游宴無度,國家大事一概不管,內憂外患全不在乎。為了玩樂,他招募一些力士,
讓他們廝斗取樂。在中和殿飛龍院還同宦官踢毬,大擺酒宴,讓嬪妃宮女和歌妓陪伴左
右,通宵達旦,直到玩得精疲力盡為止。
   「按說皇上每天都要躬親朝政,上朝同百官議事。可是敬宗每月只上朝三次,每次
都遲到。文武百官上朝進見皇上時,常常從早上日出卯時,一直等到隅中巳時,他還不
上殿。有的年老體弱大臣,因為站得時間久了,支持不住,摔倒地上。更滑稽可笑的是,
他還常常從大殿寶座上溜下來,偷偷地跑到中和殿,找幾個宦官踢毬玩,或者隨便遇見
有些姿色的宮女,就當著太監們的面,調笑奸辱,胡作非為。在干這些勾當時,他的先
父穆宗皇上靈柩,還沒有安葬,供奉在太極殿。
   真是駭人聽聞。」
   李商隱被激惱了,一國之君,萬民之主,難道能這樣荒唐嗎?憤憤地問道:
   「那些吃皇糧的文武百官,不知道皇上的所作所為嗎?為什麼不攔阻、不勸諫?」
   「唉!別提啦。有一次在朝會結束時,諫官左拾遺劉棲楚,以頭叩地,血流不止,
痛哭著上諫。他規勸說:
   陛下富於春秋,嗣位之初,當宵衣求理,而嗜寢樂色,日晏方起。梓宮在殯,鼓吹
日喧,令聞未彰,惡聲遐布。臣恐福祚之不長。請碎首玉階,以謝諫職之曠。多麼有血
性的忠臣!敬宗皇上看他要以死上諫,很不耐煩。他心裡裝的是毬,怕劉棲楚繼續糾纏,
耽誤他贏毬,連忙示意中書侍郎牛僧孺上前勸阻。
   「牛侍郎也怕惹惱皇上發脾氣,就上前扶起劉棲楚,說:『你不必再叩頭,你所奏
的事情,皇上都知道,不必再講了,可以到門外等候。』多虧牛侍郎從中解勸,皇上才
沒有加罪,左拾遺劉棲楚揀了一條命。」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九郎以為自己講完牛僧孺搭救劉棲楚,李哥會稱讚牛侍郎俠肝義膽,不料卻狠狠地
說出這麼兩句話來。什麼意思?是皇上豈有此理?是牛僧孺豈有此理?還是劉棲楚豈有
此理?他搞不清,正待張口詢問,這時七郎八郎邊說話邊走進惠文亭。
   「你們來得好早啊!」七郎隨便地問道。
   八郎心細,圓眼睛向外鼓了鼓,轉了兩圈,大頭鼻子吸了吸,似乎聞出點味兒,盯
著李商隱問道:
   「義山!你臉色不對呀!跟九弟吵嘴啦?肯定是吵嘴啦!
   為什麼?說!老實說出來。」
   「沒……八哥,……」
   商隱不會說謊,支吾著。
   「看看,我猜對了吧!告訴你,我精通《易經》,會運用八卦圖,什麼事情,這麼
一算,全都知道,撒謊是沒用的。」
   「八哥!沒你的事,我跟李哥吵不吵架,不用你操心!」
   九郎最不得意八哥所作所為,常跟他頂嘴,今日見他又無事生非,沒好氣地回道。
   「好啦!好啦!都少說一句。開始晨讀晨練了!」
   七郎是和事老、是滅火器。他出面一講話,大家都乖乖地走開了。
   九郎抓起寶劍,走到李商隱面前,壓低聲音嘀咕了幾句,笑了笑,然後轉身出了惠
文亭,鑽進竹林。
   李商隱明白九郎的意思,擔心八郎再問起與九郎的「爭吵」,也悄悄地溜出亭子,
走入翠綠的竹林。他怕影響九郎練武功,則向賞心橋邊的溪水走去。
   從小亭西行百步,隔篁竹則能聽到淙淙水聲。林中雜草叢生,翠綠欲滴,如同露珠,
似一碰就會撒你一身。溪水清澈見底,群魚往來翕忽,時而亦有失群小魚,在水中怡然
不動,俶爾遠逝,令人悵然。
   李商隱坐在岸邊石上,凝視著水中失群小魚,心裡翻騰著皇朝與後宮亂事。
   突然,想起漢代張安世被封富平侯,其孫張放幼年即繼承了爵位。漢成帝微服出宮
游玩時,常常喜歡自稱是富平侯的家人。而敬宗十六歲登極當皇上。少年皇上童稚無知,
位尊驕奢淫亂無度,不憂慮邊庭烽煙,不思慮國富民強大事……。想到這,他抓起筆,
匆匆寫下一首七言諷喻律詩,詩雲:
   七國三邊未到憂,十三身襲富平侯。
   不收金彈拋林外,卻惜銀床在井頭。
   彩樹轉燈珠錯落,繡檀回枕玉雕鎪。
   當關不報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寫畢,他又重吟一遍,想了想,加了個題目:《富平侯》。又吟一遍詩,看看題目,
搖搖頭,這首詩是諷喻敬宗皇上,而不是諷喻富平侯。敬宗是位少年皇上,而張放是幼
年繼承爵位,應當在題目上加個「少」字,諷喻的目標才更突出,別人一讀詩,就知道
它是借張放這件古事,來諷喻敬宗皇上,是借古喻今。想到這兒,李商隱在題目「平」
與「侯」兩字之間,加了個「少」字,《富平少侯》。又吟一遍,才覺得滿意。


   李商隱不明白已經是人定亥時,令狐恩師能有什麼事兒,叫自己到惜賢堂?他緊走
幾步,追上管家湘叔,想問問怎麼回事。只見管家把臉拉得老長,嘴閉得緊緊的,目不
斜視,李商隱沒敢張口。
   住在人家屋簷下,只能忍氣吞聲把頭低。李商隱一看見湘叔和八郎,就不自覺地有
這種屈辱之感。
   「唉!——」
   他長歎一聲,想起老母親和弟弟妹妹,他們都在期望自己快點應考,中進士,快點
得官才有俸祿,才能養家餬口,才能重振門庭。這也是堂叔的願望。
   堂叔回家鄉後,一直沒有音信,不知他身體怎樣了?春天,吐了血,這是什麼症侯
呢?商隱曾查過醫書,引起吐血,有好多好多原因……是什麼病呢?
   「我說商隱,你快些走行不行?老爺在等你哩!」
   李商隱被管家催促著,從後面追上來,問道:「七郎他們也都來了嗎?」
   「他們早到了。」
   為什麼把他們也叫到惜賢堂呢?出了什麼大事啦?
   李商隱滿腹狐疑,來到惜賢堂,見七郎兄弟們已在惜賢堂。恩師坐在楠木椅子裡,
向他點點頭,指著身邊的一張方凳,道:
   「到這裡坐。」
   李商隱見七郎兄弟三人都沒坐,恩師只讓自己坐,又使他疑慮倍增,遲疑地回道:
   「謝恩師。學生站著聽教誨,記得更牢靠。」
   「噗哧!」九郎在旁忍不住笑了。
   八郎瞪了李商隱一眼,低聲嘀咕道:「虛頭巴腦,什麼玩藝兒!都是因為你,我們
跟著受訓斥!」
   「誰在說話?」令狐楚問了一句,也不勉強李商隱,略略沉吟,問道,「商隱今日
作幾首詩?都寫了些什麼?」
   原來是檢查自己的詩稿,李商隱安下心來,緩緩地回道:
   「近日聽得敬宗皇上生前軼事,心中久久難平。李唐江山社稷,假若長此下去,令
人擔憂令人痛心!」
   他邊說邊瞥了令狐楚一眼。老恩師緊蹙眉頭,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心裡一驚,難道
恩師不喜歡自己憂慮朝政、憂慮國家?不會吧?他曾多次引杜甫的詩句,如「致君堯舜
上,再使風俗淳」來教導自己,希望自己樹立大詩人杜甫那樣的理想:使君王都成為堯
舜那樣的賢君聖主,使民風民俗淳厚樸實,人人安居樂業。
   今晚是怎麼了?李商隱的心蒙上了陰影。
   「說,說下去。」令狐楚仍然蹙著眉頭,眼皮低垂著。停了停,沒聽見商隱的聲音,
微微抬起眼簾,望了弟子一眼,道:
   「想聽聽你是怎樣寫詩的,讓幾個犬子也學學。」
   「恩師,學生不敢。七哥八哥寫得比學生好。」
   八郎不耐煩地小聲斥責道:「讓你說你就說嘛!這幾篇寫得不錯,也不是說你篇篇
都不錯!真囉嗦!」
   經過半年多的朝夕相處,李商隱漸漸了解八郎的性格脾氣:肚量小,愛嫉妒,清高
傲慢。他說的話,李商隱常常裝作沒聽見。今天他說的話,李商隱聽得太清楚了,在恩
師面前,不能再忍受!但是,也不能跟他吵架,而應當把這幾首詩創作過程好好講講,
如果恩師能說句公道話,就是對八郎的回擊。想到這兒,李商隱情緒突然昂奮起來。
   「恩師,學生寫的第一首詩,題目是《富平少侯》。當時對敬宗皇上的游戲無度,
不務朝政非常痛心,但是心想如果寫成詩,要流傳世上,對皇上是大不敬,故而采用托
古諷時的慣常手法。
   「『富平侯』是漢代張安世的封爵,可加一個『少』字,詩中之事就不必實指,不
必是張安世的實事,點出『少』侯,亦即『少』帝,也就是童昏無知的敬宗皇帝了。
   「詩的首聯,寫十幾歲就承襲了富平侯爵,對國家的內憂外患卻毫不知憂愁。一個
侯爵,有他自己的封地和職權,國家的憂患,他可以不憂不愁,可詩中卻寫他該憂愁,
在這種違背常理中,讓人們去思索這個侯爵,實際上應當是誰,這是一目了然的。
   「詩的頷聯用典故寫少侯的豪奢游樂。頸聯寫少侯室內陳設的豪侈。這兩聯的內容,
全是敬宗的奢侈軼事,想讓人們通過這些事實,去聯想富平少侯就是敬宗皇上。
   「詩的尾聯是點睛。出句清楚地點出少年天子不上早朝,還在高臥貪睡;對句寫出
一件實事:敬宗寶歷二年,浙東貢舞女二人,皇上命人雕琢一座玉芙蓉樣子的舞台,讓
她倆表演。演完就把她倆藏在金屋寶帳中。後宮傳出民謠說:『寶帳香重重,一雙紅芙
蓉。』這是朝野共知的事實,讀完詩也就知道少侯是指誰了,又扣了題目。」
   令狐楚突然擺擺手,讓他停住,看了看三個兒子,問道:
   「誰說說這首詩的好壞之處?」
   三個兒子正聽得入神,老父親突然讓自己評評它的好壞,有些措手不及。
   七郎想了想,道:「這首詠古詩,實際是一首敘事寫實的政治諷喻詩。寫得若即若
離,不露痕跡,不細細揣摩,難以理會詩的主旨。」
   「對!說得好,這是優點也是缺點。」令狐楚看了看李商隱,頗為賞識地又道:
「但是,功大於過。這樣寫詩好,這樣的詩耐人尋味。老夫喜歡!」
   「我看這首詩不好,很壞!」八郎胸有成竹地拉開架勢,要批判詩和它的作者,氣
洶洶地道,「皇上再不好,我們做臣子的,也應當為君諱嘛!這是先輩的教導。像李商
隱這樣諷刺挖苦,甚至揶揄皇上,太過分!太不成體統!有失臣子之德,人臣之孝!」
   九郎直率,跟商隱感情深。他打斷八郎的話,搶白道:「諷喻就是諷諫,是希望皇
上學好,勤於朝政,勵精圖治,大治天下!怎麼說是挖苦呢?古聖人提倡『文死諫,武
死戰』,諫阻皇上,不讓皇上做壞事錯事,那才不是失德失孝哩!而是忠臣廉吏。李哥
的詩寫得就是好。」
   「住嘴!」八郎惡狠狠地瞪著弟弟,低聲道,「你懂什麼?
   一介武夫!」
   令狐楚年紀已經六十有二,耳朵不太靈敏,見兄弟之間有爭議,也不阻止。爭來吵
去,他似乎沒有聽明白,抑或不願意出面表態,過了片刻,道:
   「商隱,再講講其他幾首。七郎他們都沒讀過,你就念一首,說一首,然後大家再
批評。」
   商隱見恩師興致很高,心裡很興奮。他沒把八郎的話放在心上,況且恩師也沒支持
他的意見,於是先誦讀《陳後宮》二首,接著簡單地說明自己是借古喻今,陳後主叔寶
當年的嬉游和荒淫,正是敬宗皇上的寫照。兩首詩是側重於暴露亡國之君的生活。
   第四首詩是《覽古》。李商隱很有感慨地朗誦道:
   莫恃金湯忽太平,草間霜露古今情。
   空糊赬壤真何益?欲舉黃旗竟未成。
   長樂瓦飛隨水逝,景陽鐘墮失天明。
   回頭一吊箕山客,始信逃堯不為名。
   吟罷,李商隱陰沉著臉,沉默良久,道:「我只希望當今皇上能『覽古』鑒今。詩
人杜兄牧為諷喻敬宗而作《阿房宮賦》,在賦的最後點明主旨說:『秦人不暇自哀,而
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杜兄牧希望敬宗哀而鑒之。
我是希望文宗皇上『覽古』,哀而鑒之,不要再蹈覆轍。」
   李商隱的這組詩稿是前幾天呈遞給恩師的。令狐楚閱後,覺得商隱之詩頗有老杜風
骨,甚為喜愛。他希望自己的兒子們也能寫出這樣的詩,所以才有今夜請商隱講詩。他
絕沒有抬高商隱而貶低自己兒子的想法,可是,八郎的情緒越來越大,眼睛圓睜,國字
臉紅漲,不停地用腳踏地,弄出響聲。
   了解兒子,莫過於父親。令狐楚沒有理他,把商隱的詩稿翻了翻,見還有一首《日
高》,略略吟詠,知道是為左拾遺劉棲楚和浙西觀察使李德裕上諫進言而作。詩中有贊
揚李德裕之意,令狐楚頗為不快,皺起眉,捋著花白胡須,緩緩地道:
   「今夜談詩就到此。商隱之詩學老杜詩,深婉有之,用事巧,諷喻妙,但筆力尚欠
精熟。七郎八郎,你們要努力讀書,明年春試,一定要科中。商隱也要準備去應試。進
京費用,你不必放在心上,只管讀書好啦。」
   父親突然宣佈七郎八郎明年參加進士試,兩人沒思想準備,有些畏懼,又很興奮。
八郎年紀尚小,不像七郎曾考過一次,心裡有些不情願,但是父親也讓李商隱去應試,
很生氣,大聲道:
   「商隱是個生徒,連州縣考試都沒參加過,怎麼能一步登天——」
   「住嘴!『登天』?考中進士也不能說是『登天』!商隱之事,我自有主張。」
   八郎受到斥責,把想說的話嚥了回去,對著商隱低聲道:
   「不自量!別去丟人啦!你才幾歲?」
   李商隱聽了恩師的話,也有些為難,明年自己才十七歲,沒有州縣鄉里推薦,不先
成為「鄉貢」,怎麼能跟七郎八郎在一個考場應試呢?恩師會有什麼辦法?他想推辭不
去,等成為「鄉貢」,到二十歲參考亦不為晚,可是,當聽到八郎的話,心裡頓時激昂
起來,反而加強了應試的決心。
   他轉過頭,對八郎做了個鬼臉。
   回到翠竹園自己的房間,李商隱躺在床上,慢慢回想著恩師對自己詩的評價,最後
記住三句話:「深婉有之,用事巧,諷喻妙。」心想,要想寫好諷喻詩,就只有在「深
婉」和「用事」上下功夫。只要能寫出好詩,登科高中進士,才不辜負恩師讓自己住進
這深宅大院,才能在清明的時代,實現自己「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理想!
   他想著想著慢慢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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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堂叔病歸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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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和二年(公元828年),十七歲的李商隱在令狐楚的幫助下,終於贏得鄉曲推薦,
取得鄉貢資格。但是,在就要赴京應試時,突然接到家鄉來信,說堂叔病危,要他速歸。
   令狐楚在惜賢堂看著滿臉憂傷的李商隱,安慰道: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不要過度悲傷。你堂叔在寒舍住的時間不長,我和他見
了幾次面。他韜光養晦,是位博學仁德的隱逸君子。難得呀!赴京應試,以後還有機
會。」
   「謝恩師!」
   商隱倒地叩拜,施了大禮。
   「七郎,你們去送送商隱。湘叔,給商隱多帶些銀兩。」
   「學生今生今世也報答不了恩師的大恩!」
   李商隱重新跪倒再拜,已淚流滿面。
   離開刺史府,來到汴河岸邊,柳枝輕拂,河水濤濤翻滾,一浪高過一浪,向遠處天
際奔湧。
   李商隱身著淺綠絲綢長袍,頭戴天藍色方巾軟帽,與去年初來汴州大不一樣,彷彿
搖身一變,成了一位貴公子。只是神色焦慮,緊抿的嘴角窩,像斟滿哀愁的苦酒。
   令狐緒走在他右邊,令狐綸為他提著包袱,走在他左邊。令狐綯無精打采地跟在後
頭,一聲不響,望著東逝的河水,想著自己的心事。
   令狐緒伸手摟住李商隱的肩頭,親切地囑咐道:「家父不是說了嘛,回家看看,有
什麼難處,一定要捎個信來。家父會派人幫你的。堂叔治病,一定需要銀兩,家父也會
派人送去,放心好啦。」
   李商隱面現羞色,為難地道:「讓恩師掛念了。小弟永世不會忘記!只恐今生也回
報不了……」
   「別說這種話!李哥,咱們比親兄弟還要親,是不是?用不著回報!」
   九郎一直把商隱當作親兄弟看待,見商隱又是感謝又是回報,很反感。一年多的朝
夕相處,他很喜歡商隱耿直、熱忱和博學才智,尤其商隱平易近人的坦誠,使他常常不
自覺地把商隱與八哥比較,總覺得商隱才是自己的親哥哥。今日商隱竟要跟自己分離,
心裡煩亂又焦燥,直想跟誰打一架。
   「九郎!」
   弟弟粗暴的頂撞,使七郎吃了一驚,忙喊住九郎。
   「七哥!九弟說得不對嗎?」八郎從後面插嘴譏諷道,「義山弟整天把『感謝』
『回報』掛在嘴上,誰知道心裡是怎麼想的呢?不把我們哥們放在眼裡也就罷了,對家
父深更半夜教你寫作今體章奏,如果也不放在心裡,那可是大逆不道,會天誅地滅的!」
   「八郎!義山不是這種人!九郎也不是這個意思!」
   九郎沒想到自己的話被八哥做這樣的理解,不由得怒火中燒,圓睜雙目,把商隱的
包袱往地下一丟,轉身一伸手抓住八郎胸前衣服,憤憤地責問道:
   「你敢罵李哥虛偽?今天要你嘗嘗九弟鐵拳!」
   說時遲那時快,八郎根本沒料到瘦小如猴的九弟,竟揮起拳頭,砸在自己的國字臉
上,淡眉下的圓眼周圍立時出現一圈烏黑,從大鼻孔裡流出一注血。八郎順著九郎拳頭
的慣勁兒,仰倒在汴河岸上,大聲地豬嚎起來。
   這一嚎叫,首先使九郎醒悟過來,緊握的拳頭松開了,呆愣愣地凝視著趴在地上放
賴的八哥,不知如何是好。
   七郎趕緊跑過來,推開九弟,俯下身,拉住八郎的胳膊,想把他扶起來。
   八郎把胳膊一揚,甩掉七哥的手,繼續趴在地上,豬嚎著,不肯站起來。
   幸虧是清晨,離城又遠,汴河岸邊行人很少,沒有人圍觀。汴河浪濤拍擊著石岸,
不時發出轟轟響聲,使八郎的豬嚎顯得單調而又乏味。
   九郎被嚇壞了。弟弟打兄長,這還了得,以下犯上,大逆不道!如果被父親知道了,
後果不堪設想。
   李商隱也被嚇呆了。九郎完全因為自己才動手打了兄長,如果九郎被恩師重罰嚴懲,
自己如何對得起九弟呀!他上前跪在八郎身邊,給八郎連連叩頭請罪。
   「都是因為你,使我們兄弟反目成仇,互相毆打仇殺!你磕幾個頭就行啦?」
   八郎停住豬嚎,仍然趴在地上,不依不饒地訓斥商隱。
   「八哥,請你原諒九弟,你說怎樣處罰,我都答應你。請你說吧。」
   八郎慢慢坐起身,首先看見九郎,便指著他吼道:「九郎!你動手打我,我就不認
你是我弟弟!回家告訴父親,非把你趕出家門不可!輕的也要打斷你的腿,看你今後再
練武行兇不啦!」
   九郎呆呆地站著,任憑自己罵,不再對自己發威,八郎心裡略略平靜,轉過頭,看
見李商隱跪在眼前,怒火又起,剛剛的疼痛、委屈、羞辱,全變成了乾柴,霎時燃起熊
熊烈火,突然躍起,像頭激怒的兇獅,撲到李商隱身上,拳打腳踢,瘋狂了一般。
   李商隱明白這就是八郎對自己的處罰,所以沒有一絲一毫的防御和抵抗,挺直上身,
依然跪在地上,一動不動,一聲也不吭。
   八郎見商隱如此這般,以為自己力氣太小,根本沒有打疼他,開始用手指甲撓,用
牙齒咬。商隱臉上手背上血跡斑斑,模糊一片。
   從八郎躍起痛打李商隱那一剎那,七郎就沖了過去,企圖拉開八郎,推開八郎,並
用自己的身子擋住商隱,阻擋瘋狂的八郎。但是,七郎畢竟體質太差,瘦弱多病,哪有
力氣拉動八郎,推開八郎?折騰幾個回合,便氣喘吁吁,連站立的氣力也沒有了。
   可是,他頭腦尚清醒,靈機一動,索性把商隱抱住,向他身上一壓,商隱便倒臥地
上,七郎用身子遮住商隱的腦袋。
   八郎的拳腳紛紛落在了他的背上。
   九郎看著李哥被打,心裡非常難受、焦慮,也異常惱怒,真想不顧一切地把八哥拽
過來,再痛打一頓,再狠狠地教訓他一番。當他在一旁留心察看八哥的拳腳時,心裡漸
漸平靜了,樂了!這哪裡是打人?八哥生得墩實,但個子不高;手粗腳大,卻沒有力氣。
整天整月整年地背誦經書,吟詠詩賦,從來沒打過人,不知道怎樣運氣用勁兒,手舉得
高高的,打下去卻是輕飄飄的,像給李哥拍打身上的塵土。打了幾下,李哥面沒改色,
紋絲沒動,他卻累得呼呼直喘粗氣。直到他開始用手撓用牙咬,九郎才擔心,怕在李哥
臉上留下傷痕,連忙跑過去,抱住八哥的後腰,輕輕一提把他提到一邊。
   七郎趁機爬起身,看見商隱臉上血跡斑斑,氣得哭起來,指著八郎道:
   「你……你,死鬼八郎!把義山賢弟打成這樣,讓他如何回家見他母親和堂叔?你
毀了義山賢弟容貌,讓他今後如何見人哪!」
   八郎看見李商隱臉上的血,大驚失措。真的毀了義山面容,如何是好?家父一定不
會饒了自己的!他呆呆地望著商隱,半天不做聲。
   九郎連連跺腳,猛砸自己腦袋,後悔沒有早點上前把八哥拽開,是自己害了李哥哥!
   「看看你把李哥打成這樣!遭瘟的傢伙!」
   九郎罵著罵著,氣滿胸膛,又要動手,嚇得八郎連連倒退,哀求道:
   「九弟!好九弟,八哥不是故意的……親弟弟,是八哥一時生氣……不!不!親九
弟,咱哥倆不要再為外人打架吵嘴,好不好?」
   「李哥不是外人!是咱父親的弟子,就是咱們的兄弟,跟親兄弟沒有兩樣。不!比
親兄弟還要親。」
   「好,好,好!你說得對,比親兄弟還要親,聽你的。」
   八郎說著違心話,看著九郎的臉色。
   商隱擔心他們兄弟倆再因為自己打起來,趕緊爬起,把九郎推開,然後向八郎抱拳
道:
   「對不起八哥,都是小弟不好,請八哥包涵。七哥九弟,都是我不對,讓你們兄弟
爭吵打架,實在對不起。」
   說著,他又向七哥九弟抱拳施禮,然後揀起地上的包袱,從裡面抽出一塊白絹,抖
開,上面現出一首七言絕句,題為《謝書》,詩曰:
   微意何曾有一毫,空攜筆硯奉龍韜。
   自蒙半夜傳衣後,不羨王祥得佩刀。
   李商隱把詩交給七郎後,擦了把臉,戴好方巾,背起包袱,深深鞠躬,道:
   「請把小弟的《謝書》詩,呈給恩師。各位兄長和九弟的恩情,在下沒齒難忘,後
會有期。」
   令狐三兄弟抱拳還禮。
   七郎九郎眼含熱淚,一再叮囑堂叔病癒趕快回來。
   八郎揮揮手,嘴張了張,終究沒說一句話,眼簾低垂,神色冷峻,令人不解其意。


   李商隱回到滎陽(今屬河南鄭州),堂叔已病入膏肓。他視堂叔如同生身父親,終
日陪伴身邊。
   堂叔知道自己前路無多,掙扎著給李商隱講授五經之奧,傳授楷隸之精,把自己全
部希望交托給侄兒商隱了。
   轉眼間,春去夏過,已進入十月金秋。
   朝中又有變動。皇上下詔提升令狐楚為戶部尚書,要求立即起程赴京。
   十月汴河,水清波平,艷陽高掛。
   汴州文武官員直把新任戶部尚書送至城外十裡。七郎八郎九郎送父親三十裡。
   令狐楚從轎子上下來。三個兒子亦下了坐騎。
   「就到這裡吧。為父別家赴京,為君為國效犬馬之勞,最不放心的是爾等之舉業尚
未成就。休要嬉游無度!」令狐楚掃了一眼八郎和九郎,歎口氣,轉頭對管家湘叔道,
「湘叔,替我管好犬子!你們都要聽你湘叔的話。」
   湘叔上前施禮,仍然板著臉,謝道:「尚書大人這樣看重小弟,小弟自當盡心而已。
只是客房中,尚有幾位常客,其中太原溫生庭筠,已住年餘,大人赴京離家,可逐客
否?」
   「逐客?」
   令狐楚手捋長鬚,不置可否。眼前水稻沐浴在陽光下,隨著秋風一起一伏,有如綠
色波濤,向遠方流去。
   「父親,逐客不妥。」七郎想了想,分辯道,「令狐家惜才愛才,容納四海五湖之
賢才,已成風氣,天下頗負令名。今日開逐客之先,豈不為天下恥笑,五湖四海之賢才
將望門踟躕,令狐家風從此衰矣!」
   令狐楚捋鬚頷首。
   「逐一溫生事小,令狐家風事大。七郎有見識!」
   九郎與溫庭筠關係甚好,為他不被驅逐而高興,向湘叔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湘叔把九郎當作孩子,並不在意。他沒料到尚書大人會同意七郎意見,固執地又道:
   「不逐客亦可,只是幾位公子要自重自愛,自己管住自己,白天不准又歌又舞酩酊
大醉,晚上也不得鬧到黃昏戌時。」
   八郎九郎臉上露出不滿情緒,但在父親面前不敢放聲。
   「不是我湘叔多嘴多事,飲酒時唱唱小詞小曲,無傷大雅,孩子們尚可娛樂。只是
那些妖姬萬萬不可引到府裡。太原溫生與娼優歌妓來往甚密,傷風敗俗,令人髮指!其
中有一歌妓,名叫錦瑟,聽下人說她有沉魚羞花之貌;歌喉裊裊扼雲,繞樑三匝,不絕
於耳;又彈得一手好瑟。她已經是西院客房常客,好像正在與我家公子交好……」
   「哪裡有此事耶?」七郎九郎不由得脫口打斷湘叔的話。
   七郎有些激動,道:「湘叔,今日是送家父赴京上任,乃大吉大喜之事,請不要掃
家父之興吧!這些無中生有的事情,回到家,你再告誡我等兄弟。我們兄弟一定聽湘叔
教訓就是了,何必……」
   令狐楚身在家中,真不知道竟有這些傷風雅之事,立即打住七郎的話,嚴厲地問道:
   「錦瑟姑娘常來我家嗎?跟誰最要好?」
   七郎看看八郎和九郎,覺得每當錦瑟來時,兄弟們都很興奮,都喜歡跟她親近談笑,
看不出誰和她最要好。見兩個弟弟不說話,以為他們年紀小,不曾想到與她「交好」之
事,而自己卻常常有此念頭,只是那錦瑟姑娘對自己並未表示過特別的親熱。既然自己
有此念頭,就該向父親如實說出來,於是半吞半吐地道:
   「父親勿怒。最初她是跟庭筠來咱家的,自然跟庭筠最要好。我……是想——都是
在背地裡想的,希望跟她交個朋友。錦瑟姑娘彈一手好瑟,所以——我喜歡聽她彈奏瑟,
但很少談笑,跟她算不上好朋友。」
   令狐楚知道大兒子老實厚道,聽聽瑟,不算什麼。他擔心的是八郎。這孩子聰明有
心機,能幹出這種傷風敗俗之事。八郎木然地站在原地,似聞未聞,看不出與錦瑟姑娘
有任何關係。九郎確實尚小,笑嘻嘻地瞅瞅這個,又瞅瞅那個,一副孩子氣。
   跟隨令狐楚一起赴京的僚屬,停留在原地,時間一長,都翹首伸脖向前眺望,不知
尚書大人的轎子出了什麼事,有的竟離開隊伍,圍了過來。當看見尚書大人板著臉,正
在訓斥兒子,都悄悄回到自己的位置,開始了聯翩浮想地揣測。
   尚書大人生氣了,對兒子和湘叔揮揮手,不耐煩地向自己的轎子走去。
   長長的一隊隨從跟在轎子後面,慢慢地向京城長安進發。
   八郎輕輕地吐了口長氣。
   好險呀!如果讓父親知道了與錦瑟姑娘鬼混,那可不得了啊!但是,總這樣偷偷摸
摸地約會,終有一天會被發現的,要有一個解決的辦法!娶她為妻是不可能的,她出身
太卑賤,進尚書大人家門,朝野都會議論紛紛,父親不會同意。更重要的是,將來會影
響自己的前程,他八郎不會做這種損害自己的傻事。
   收為妾?自己太年輕,尚未結婚成家,尚沒功名沒做官沒自立,父親不會同意。
   買她做家妓?是一種好辦法。但是把她買進令狐家門,則是尚書大人府上的家妓,
不可能只侍奉我八郎一個人。七郎九郎本來就對她饞涎欲滴,能不爭搶她嗎?況且父親
也未必對她這樣傾城傾國多才多藝的美色不感興趣。父親大人如果獨占花魁,作為兒子
的只能望美色而興歎!
   怎麼辦?
   八郎騎在白馬上,悶悶地跟在兄弟倆後面,始終沒想出一個好結果。


   唐文宗太和三年(公元829年)三月二十六日,李商隱的堂叔終於油干燈熄,閉目
西歸,年僅四十三歲。
   李商隱痛不欲生,一病不起,原本就身體虛弱,經一年多侍奉在堂叔身邊的勞累,
他昏昏然,不吃不喝,一直躺臥四十九天。當給堂叔燒「七七」那日,他睜開眼睛,坐
了起來,勉強握住筆,為堂叔寫了篇祭文,表達了深沉的哀思,辭曰:
   某爰在童蒙,最承教誘。違訣雖久,音旨長存……
   追懷莫及,感切徒深……曾非遐遠,不獲躬親。瀝血裁詞,叩心寫懇。長風破浪,
敢忘昔日之規。南巷齊名,永絕今生之望。冀因薄奠,少降明輝。廷慕酸傷,不能堪處。
苦痛至深,永痛至深!
   在弟弟羲叟的攙扶下,他一步一步地來到堂叔墳前,把祭文焚化,痛陳對堂叔緬念。
在回來的路上,他的精神才漸漸好轉。
   一個金色秋季,轉眼被蒼茫的冬天代替。李商隱身體已經康復。這天在家正為鄰里
蒙童抄錄《詩經》。第一篇《關睢》是周南的歌謠,收在「國風」中,是一首古老的情
歌。每個讀書人,開篇就要背誦這一首。人人喜愛,人人皆知。李商隱邊書寫邊嘴裡嘟
囔道:
   「『關關睢鳩』,為什麼要在河岸上鳴唱?『窈窕淑女』,為什麼君子都喜歡你?
錦瑟姑娘,你在何方?為什麼你只鐘情八郎?難道我不比八郎強?——哦!」
   李商隱大吃一驚,自己怎麼會隨口胡說八道呢?幸虧母親和弟弟羲叟不在身邊。錦
瑟!怎麼會想起她呢?這個妖姬,慣會眼波流轉,眉目傳情。在她面前,沒有誰能經得
住她的誘惑。
   想到這兒,他歎了口氣,自己已經是十八歲的大男人了,還沒沾過姑娘的邊,別說
像錦瑟這樣的美女了。他惱恨地把筆丟在幾案上,坐進椅子裡,呆呆地出神。
   「哥哥,令狐府管家湘叔來了。」
   羲叟又蹦又跳地跑進來。
   湘叔經常來商隱家,每次來必然要帶銀兩和一些衣物食品,所以他一來,全家像過
年迎接財神一般,充滿了吉祥和喜慶。
   湘叔也一改平日板著的冷冰冰的面孔,喜上眉梢,跟在羲叟身後,跨進門裡,面對
商隱先抱拳施禮。
   李商隱迎上前,伸手止住他,埋怨道:「湘叔,您給小侄施禮,是故意折煞侄兒?
湘叔,快快請坐。羲叟快去泡茶。」
   商隱家貧,沒有僕人,母親年邁,一切家務都是兄弟妹妹們自己動手,所以他雖系
王孫之後,根本沒有王孫習氣,養成了坦誠平易性格。
   他親熱地把湘叔扶坐椅子上,問起令狐家的事。
   「令狐老爺身體還好。去年全家搬到京城,住在開化坊戶部尚書府。是座老宅院,
還是憲宗元和十四年,令狐老爺任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時建造的。當時是宰輔,
憲宗皇上又寵信,宅院建造得很氣魄。穆宗朝老爺遭貶,宅院被朝廷查封,但始終沒有
賞賜給其他大臣。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七郎以蔭授官,只等皇上下詔。八郎年初春闈,沒能中進士
第,老爺很生氣,把他關在京城老宅,準備明年再試。老爺年初,又改調任檢校兵部尚
書,東都留守,東畿汝都防御使。十一月,就是這個月,老爺進位檢校右僕射,鄆州刺
史,天平軍節度使,鄆、曹、濮觀察使。老爺把全家都搬到天平節度使治所鄆城縣,只
把八郎留在京都長安了。」
   湘叔接過羲叟泡好的茶,啜了一口,品了品,吐出一片茶葉,臉上現出悅色。
   「恩師不負君王寵信,步步高陞,可敬佩啊!」商隱喜形於色,又是敬重又是艷羨。
   湘叔明白商隱的心思,笑道:「不用著急,一步一個腳印,會比你老師強的。」
   「謝湘叔吉言。學生怎敢強過恩師呢?能夠一展抱負,為國家效命,也就心滿意足
了。」
   老管家喜歡謙虛、謹慎,腳踏實地的年輕人。他點點頭道:
   「老爺此次讓我帶來一些銀兩,一部分留下做你母親的生活費用,另一部分做為盤
纏,讓你去鄆城,入天平幕府,表署巡官。不知你意下如何?」
   「幕府」!李商隱聽說恩師要辟聘自己為巡官,非常高興。他知道「幕府」一名起
於漢代,又有蓮府、花府、蓮花府等雅稱。到了唐代,尤其安史之亂後,節度使權力至
重,集軍、民、財、政於一身,成為地方上最高長官。「幕府」就是他的辦事衙署。
   「幕府」成員,府主有權自行辟聘,有的是及第進士,有的是落第文士,還有的是
隱逸沉淪的白衣賢士,所以大批士人躋身幕府,成了科舉以外的第二條仕進道路。陳子
昂、王維、孟浩然、李白、杜甫、韓愈等人都進過幕府,後來有的做了高官,有的成了
著名的大詩人。
   湘叔見李商隱凝神遐思,半天不語,以為他不願意應聘入幕府,不懂成為幕僚對自
己的好處,於是解釋道:
   「商隱,讀書應試及第進士,可以為官報效君王。入幕輔佐府主,也可以躡級進身。
遠的不說,大歷詩人李益,曾雲游幽州,入了劉濟幕府為從事,後來進為營田副使,成
了有名的邊塞詩人。他從幕十八年,往往鞍馬間為文,橫槊賦詩,多抑揚激厲悲離之作。
憲宗聞其名,召他任秘書少監、集賢殿學士。後遷禮部尚書。就是令狐老爺年輕時,也
曾入太原幕府,任掌書記和判官。現在怎麼樣?進入幕府對你的前程很有益處。」
   「恩師對學生好,學生知道。只是學生才疏學淺,恐負恩師美意。」
   「令狐老爺有識才選賢之能。他看中的人,日後不會錯。
   不用擔心。」
   湘叔年輕時,也曾入過幕,但他受不了邊庭幕府的單調清苦,瘴蠻之地,使他長年
生病,最後不得不離開。想起這些,有些悔恨自己身體太不爭氣,否則也不致於在堂兄
家做管家,在人前抬不起頭來,所以他希望李商隱入幕,入幕後不要走自己那樣的路。
   李商隱經老管家這麼一說,更加向往幕府生活,恨不能立刻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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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受知令狐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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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狐楚聞聽湘叔把李商隱帶來,甚是高興,當即在議事廳接見,拉著他的手,上上
下下打量一番,搖搖頭道:「兩年啦。知道,知道,家門不幸。唉!」看見商隱欲淚,
他也兩眼發澀,連忙道,「來鄆城就好。湘叔,今晚我要把商隱介紹給幕中同僚,為商
隱洗塵,去準備一下。」
   一路上,湘叔把幕府中的同僚都已介紹一遍,商隱心中有數。恩師要專門為自己設
宴洗塵,他有點受寵若驚,連忙擺手阻止道:
   「恩師,洗塵就免了吧。學生怎可……」
   「現在你是老夫幕中的官僚,按規矩幕僚來去,府主都要設宴洗塵和餞行的,是不
是?湘叔。」
   「老爺說得對。」
   老管家又板起面孔,不卑不亢地回答著主人的問話,和一路上的湘叔大不一樣,好
像變了個人。商隱心中很不是滋味。
   七郎九郎已在門外等候商隱多時了。似乎商隱的到來,給這個偏僻小城帶來了生氣。
七郎兄弟倆喜形於表,在門口探頭往裡覷望,又怕父親看見。
   其實令狐楚早就發現他們。他不願意商隱再與兩個兒子像兩年前那樣親密,像孩童
般戲耍,因為商隱是幕中官僚,應當和同僚們親近,交朋友,學習同僚們的品德與作風,
於是想起節度判官劉蕡,笑道:
   「老夫聘你為巡官。在幕中官階雖不高,但究竟是幕中之官,有你自己的住處和辦
公之所。今後要多和你的同僚交朋友。比如判官劉蕡,耿介有大志,精通左氏春秋,好
談王霸之大略,是位難得的人才啊!我會把他介紹給你的。」
   令狐楚贊賞之情溢於言表。
   李商隱在路上聽湘叔講過劉蕡的事跡,心裡就暗暗決定來鄆城一定先結識他,而恩
師竟這麼推崇他,更激起自己的敬仰之情。
   「恩師,劉判官現在……學生現在就想拜訪他。不知——。」
   「噢,去看他?也好,他在判官廳,大概已把兵曹之事辦完,去吧。七郎!」
   令狐楚突然呼叫七郎。
   七郎在門外應聲答應著,踏進議事廳。
   九郎笑嘻嘻地也跟了進來,向商隱傳遞著眼神。
   令狐楚沒理會頑皮的九郎,只吩咐七郎把商隱帶到判官廳去。
   七郎與劉蕡交往亦甚深,立刻明白父親的用意,爽快地答應著,帶商隱出了議事廳。
   一出門,九郎立即把商隱抱住,轉了一圈,放下道:「李哥,你怎麼比過去還輕啦?
兩年時間,你一點沒長高,也沒長肉。看看我,比你高又比你棒,是不是?」
   李商隱打量打量九郎,確實不假,比兩年前高出一頭,比七郎還高,混身是勁兒。
回頭看看七郎,他卻沒有多大變化,說話的聲音和不時舉手指點的姿態,更像恩師了。
商隱笑了笑,道:
   「這兩年,變化最大的是七哥而不是九弟。」
   「為什麼?在家時,除了父親,誰也沒有我高。我比八哥長得還棒,比勁兒,誰也
沒有我大。」
   七郎笑著默默地聽著,和令狐楚遇事喜歡傾聽別人意見一模一樣。
   「我說的變化,是指內在的變化,比如性格、品德、操守以及處事的習慣能力等等。
九弟,你發現沒有,七哥越來越像恩師了。我真希望七哥像恩師那樣胸懷大志,腹有良
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
   李商隱忘情地說著,真想把自己崇敬恩師的心全掏出來。
   「賢弟,你過譽了。愚兄不想做這樣的人,家父也不願做這樣的人。家父常常用孔
聖人之語教導我們說:『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
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家父說他只願意做這樣一個君子而已。愚兄雖笨
拙,亦只願仿效家父一二罷了。」
   兩個人推心置腹,談得投機,把九弟丟在一旁。
   九郎不願意說這些廢話,覺得兄弟之間、朋友之間交好,應當是心交,而不是嘮嘮
叨叨說出來。漸漸地,他落到後邊,於是做了個騎馬蹲襠式,接著練起跑馬追敵拳,在
兩個哥哥身後,你們走兩步,他就追一步,虎虎生風,氣勢逼人。
   郭城北靠梁山,東臨梁山泊,是個有山有水,風景秀麗的古城。冬日,陽光滿城,
人來車往,買賣興隆,不比中原差多少。
   「九弟七哥!」李商隱指著那山那水,興奮地道,「你們登過梁山嗎?好高啊!咱
們中原可沒這麼高的山。這水嘛,可比不了中原的水,是不是?」
   「別指望爬山游水啦!唉,窮山惡水,沒什麼好玩的。」
   九弟走到街上,早已收住拳,提到山與水,頓時無精打采了。
   「商隱,此地民風強悍,山窮水惡,一點不假。梁山水泊是強人出沒之地,家父告
誡,沒有士卒陪伴不能踏近一步。即使有士卒,也非要有一員大將率領。所以家父不准
出城。」
   李商隱心想,古人雲:為官不可畏民,畏民者非好官也。但是,他不願深想,恩師
考慮定有他的道理。他不再多問了。
   七郎似乎也覺察商隱情緒變化,兩年來的分離,商隱弟成熟老練多了,眉宇間被一
種思慮所籠罩,這大概就是艱辛生活的烙印吧。七郎心想,該說點高興的事,讓他忘掉
失去親人的哀傷,快樂起來。


   天平軍幕府判官廳,其實離幕府議事廳不遠,穿過兩條街,往北拐即是。院門有兩
個士卒站崗,進門轉過屏風牆,迎面中間是正廳五間,是節度副使辦公和居住之處。東
廂房五間,由行軍司馬和判官占用。西廂房五間,居住和辦公的是掌書記、推官和巡官。
這是幕府中文職官吏們辦公和居住的地方。
   七郎九郎對這裡十分熟悉,帶著商隱徑直來到東廂房,往左轉,進了北間。
   房中有兩位官吏模樣的人正在議事,一人穿綠色官服,一人穿青色官服,見有人進
來,都笑著站起身,熱情地跟七郎九郎施禮問候。
   「我給兩位大人介紹,這是新到的巡官李商隱。」接著,七郎指著穿綠色官服者道:
「這位是行軍司馬張大人。」又指穿青色官服者道:「這位是大名鼎鼎的昌平劉公蕡判
官大人。」
   李商隱聽了,眼睛一亮,果然是有為君子!他生得濃眉厲眼,眼睛炯炯生輝,嘴唇
緊抿,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一絲感人的笑容。他極有個性地把頭向上一揚,口中擠出一
串宏亮的聲音:
   「鼎鼎大名,同高高大樹一樣,是要遭風害的,不敢有這份盛譽。」他轉向商隱道,
「早就盼著巡官大人駕到,歡迎歡迎。」
   商隱趕緊抱拳,聽他風趣的解釋,深有所感:「樹大招風,其害無窮。」笑道:
   「『大名』『大樹』『大人』之大,都該去掉。請劉公今後只以小弟稱呼好啦。」
見劉蕡點頭,商隱覺得這是位很隨和很平易之人,頓生好感,率直地問道:「太和二年
三月的賢良方正極諫科,判官大人的對策,慷慨激昂,一無顧忌,揭露當今『海內困窮,
處處流散,饑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確實如此。『官亂人貧,盜賊並起,土崩之勢,
憂在旦夕……陳勝、吳廣不獨起於秦,赤眉黃巾不獨生於漢,臣所以為陛下發憤扼腕,
痛心泣血也。』大人拳拳忠君報國之情,力透言表啊!」
   時過而情淡,已經三個年頭了,劉蕡對這些條對不願再想;想之無益,徒增憤憤,
況閹宦無孔不入,他也不願意授人以柄,自己被害事小,遷累別人實在不該。今日這小
巡官突然提起,又能背出自己條對時的原話,心生詫疑,對小巡官頓感親切,連忙拉住
他的手,道:
   「這些當年條對,你如何得知?如何背誦得如此清楚?真是我的知心知己呀!」
   七郎在旁插嘴道:「判官大人,到你這裡沒有茶水也就罷了,怎麼連個座也不讓
讓?」
   大家全都笑了。
   分賓主坐定,商隱意猶未了,又提起當年制科條對,激動地道:「劉公說得對,造
成朝政昏暗的原因,是『忠賢無腹心之寄,閽寺持廢立之權,陷先君不得正其終,致陛
下不得正其始。』」
   「請賢弟不要再說啦。閹宦勢力無所不在,防不勝防啊!當今聖上都不想正視閹宦
之猖獗,做臣子的,又如何有回天之力矣!」
   劉蕡連連搖頭,有無限痛苦深埋心中。
   「不,您不是建議聖上要『塞陰邪之路,屏褻狎之臣,制侵凌迫脅之心,復門戶掃
除之役。戒其所宜戒,憂其所宜憂』。還說『揭國權以歸相,持兵柄以歸將。』都是一
些非常好的意見。如果朝臣上下都這樣做,不怕內臣宦官再為非做歹!我們都為聖上好,
難道聖上不知道嗎?」
   「唉!為臣者莫說君吧。」
   沉默。
   劉蕡不再言語了。
   當今聖上文宗皇帝親自殿試「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明明聽見並看見劉蕡慷慨陳
詞,但是,他和考官左散騎常侍馮宿、太常少卿賈餗等人一樣,畏懼宦官,而沒敢取拔
劉蕡。這些情形,湘叔未講,李商隱確實不知。
   劉蕡落第,朝野嘩然,都為他稱屈。當時中第者共二十二人,其中李郃說:「劉蕡
下第,我輩登科,能無厚顏!」於是上疏願把自己的科名讓給劉蕡,寫道:
   蕡所對策,漢魏以下,無與為比。今有司以蕡指切左右,不敢以聞,恐忠良道窮,
綱紀遂絕。況臣所對,不及蕡遠甚,內懷愧恥,自謂賢良,奈人言何!乞回臣所授,以
旌蕡直。
   對於這些情形,湘叔未講。所以商隱見劉蕡不願再談論此事,頗不理解,以為劉蕡
長期沉淪幕府下僚,情緒頹喪。心裡輕輕歎口氣,想好言撫慰,又恐自己初來乍到,位
輕言微,反而讓他反感。
   「你們不知道吧?」九郎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這麼句話,打破了沉默,大家不約而
同地轉過頭看著他。他哈哈大笑道,「今晚要為李哥接風洗塵,一定能有好歌聽了。」
   大家都知道這好歌是誰唱的,只是商隱被悶在葫蘆裡,他不急切追問,坐著不動,
抿嘴看著九郎。
   九郎奈不住性子,不待問,便道:「是咱家的樂妓錦瑟姑娘,在宴會上準能唱幾首
好歌,助大家酒興。」
   「錦瑟?不是溫兄庭筠帶來的那個錦瑟姑娘嗎?」
   「正是她。」九郎神秘兮兮地給商隱介紹道,「以前誰也不知道,原來錦瑟也是王
侯之家的女孩。自幼被母親帶到道觀。她母親做了道姑,她也成了小道姑。她長大,母
親死後,還俗落入樂籍。她不僅歌喉響亮圓潤,且瑟彈得絕妙,於是便起名叫『錦瑟』。
你那年走後不久,我們搬進京都,溫鐘馗雲游江湖,沒個固定住處,錦瑟也不想再跟他
唱小詞,於是父親把她留在我家樂籍。」忽然,他停住話,壓低聲音說,「告訴你,她
和八哥要好,父親不同意,因此警告我們誰也不准沾她邊。『聽歌可以,想胡來軍法處
置!』這是父親說的。李哥,你可要小心點。」
   李商隱不信,不以為然地笑笑。
   「九弟,別胡說八道,小心錦瑟姑娘抓你的嘴!」七郎嚇唬道,「商隱,別聽他的。
你還認得她嗎?晚上見到她,準會讓你驚訝得閉不上嘴,信不信?」
   這麼厲害?李商隱當然不信,不過從兄弟倆對姑娘介紹的話語中,不難尋找到一種
親暱無間的熱情。他們與她是什麼關係?和八郎能一樣嗎?恩師的警告是真是假?恩師
不會管這些閒事的。
   李商隱覺得自己最理解恩師,所以對九郎的話沒放在心上,跟劉蕡談起左氏春秋,
劉蕡的話一瀉千里,哇哇不停。他對這部書,確實爛熟於心中。對於春秋戰國時代的王
霸事業,談講品評不絕於口,且對當今朝政,引古評今,宏論滾滾如潮。
   真是一位大治天下賢臣能相之才!
   李商隱越聽越動心,直想跪下拜他為師,請他講授治國平天下的……
   這時,湘叔來傳喚去赴宴,沖斷了這席奠定李商隱一生思想的談話。商隱覺得很遺
憾,遲遲地不願離開判官廳。


   今日宴會比每次宴飲都早,日入酉時大家都雲集幕府後堂,即議事廳後院裡的一個
大廳。府主特別高興,宴會相當隆重,一進院音樂聲、歌唱聲,以及人們的寒暄聲,便
迎面撲來。院裡樹上,張掛起無數彩燈,把整個院落映照得紅紅綠綠,就像迎接一位貴
賓,又像過年。
   湘叔在前引路。長者為先,行軍司馬官大一級,自然是張大人走在前面,接著是判
官劉蕡,最後七郎九郎陪在商隱兩邊,並肩而行。
   來到後院,李商隱吃了一驚。他從來未參加過這等熱烈隆重的宴會。院裡來來去去
的侍從,見了他笑容可掬,彎腰施禮。他只得慌慌張張還禮,而對那些彩燈,便無暇顧
及了,頗感遺憾,小聲對九郎抱怨道:
   「九弟,這些人不像是恩師家的僕人,他們怎麼認得我呢?」
   「怎麼?不認識就不能給你施禮啦?這些人都是幕府裡的士卒,經常侍侯這些幕府
大人宴飲,當然認識他們而不認識你了。懂啦?看見你是個陌生人,誰還猜不出今晚的
接風,不是為你還能為誰?」
   李商隱這才明白,宴會只為他一人。他又有些緊張,不知飲宴中,會出現什麼事,
有什麼禮節,自己該怎麼應付。這麼一想,腳步就慢了下來。
   九郎看出他的惶惑,暗暗笑他,覺得很有趣,就悄聲對他道:
   「李哥,別害怕。宴會上,你要是看中哪個樂妓,就告訴小弟。小弟一定把她叫到
你眼前,讓她給你斟酒,陪你喝兩杯。」
   李商隱推九郎一把,羞澀地笑道:「愚兄不需要她們陪酒。
   男女授受不親,有失大雅。」
   「你這就不懂啦!——」
   九郎還要駁斥,他們已經到了門口,湘叔高呼道:
   「李巡官商隱大人到!」
   這聲音把九郎的話打斷,商隱也嚇了一激靈。自己轉瞬間變成巡官大人了,讓他有
些不解。
   進了後堂,諸位同僚都已到齊,並紛紛站起,表示歡迎。
   李商隱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的身份確實變了,自己已經從童蒙少年躋身官場,變成
朝氣勃發的有為青年,頓時羞澀全無,抬頭挺胸,精神昂奮,向四周人群掃視,抱拳向
同僚們恭敬地還禮,然後在七郎引導下,走到規定的坐位。正待坐下時,視線忽然好像
碰上一束電光,短了路,發出一聲爆響,閃出一朵耀眼的火花。
   「哇!是她!」
   李商隱輕輕地自言自語地尖叫了一聲,現出異樣的表情。
   七郎聽到他的輕聲尖叫,驀然回頭,發現他的視線凝滯,向遠處射去。順著這條視
線,七郎看見被這條線射中的原來是錦瑟姑娘。七郎朝她笑了笑,可是她像沒看見似的,
一雙秀目,癡癡地盯著商隱。
   九郎也發現李哥的異常情態,幾乎同時也發現遠處樂妓錦瑟的情態異常。錦瑟姑娘
今日幾乎沒有著妝,雙唇淡淡一抹,微微露紅,柳葉雙眉與瓊玉般的臉蛋相互映襯,有
如嫦娥離開月宮,來到宴席上,既素淡又典雅。大概錦瑟姑娘今日淡抹漫妝,素雅沖淡
之美,把李哥的魂靈給攝去了。可是,錦瑟姑娘為什麼情態異常呢?
   「賢弟,快落坐!家父說話啦。」
   七郎提醒著,順手拉了拉商隱的衣服。
   李商隱這才收回視線,不自然地向七郎點點頭,坐在一張擺滿美味佳餚的幾案後面。
他的視線在佳餚美味上掃了掃,便從七郎臉上,跳到判官劉蕡那雙濃眉厲眼上,然後一
轉,落在恩師那張興奮酒紅的雙頰上。恩師連飲三杯後,才開始說話,似乎在誇贊誰,
雙頰上映著得意,印著自豪,流露無限期望。可是李商隱似見非見,似聽未聽,似懂非
懂。他的視線忽地又一轉,同那一束電光又碰到一起,短了路!
   令狐楚講完話,各位幕僚開始相互敬酒。
   李商隱無心飲酒,凡來敬酒者,也不爭鬧,一律連干三杯,不一會兒,竟有十幾個
同僚與他對飲。這是他第一次跟這麼多人飲酒,又心不在焉,漸漸有些不支了。
   隨著相互敬酒對飲,歌舞音樂也漸漸推近高潮。不知是誰,高聲喊道:
   「讓錦瑟姑娘邊舞邊唱!」
   眾人齊聲歡呼著。幕僚們似乎都知道錦瑟舞蹈和歌唱最好,都喜歡她的舞姿和歌喉。
   歡呼過後,廳堂裡突然安靜下來,好似一切都凝固了。
   已經有兩年沒聽見她的聲音,沒看見她的容顏和舞姿。在這靜默的短暫的等待中,
李商隱很緊張激動,雙手緊攥,手指冰涼,手心卻汗浸浸的。他把脖子伸得老長,屁股
幾乎離開了座席。他不好意思站起來,因為同僚們都從容而坐,耐心等待著。
   突然,琵琶聲起,有如「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錦瑟姑娘邁著碎步,
伴著琵琶聲出現在廳堂中央。她把琵琶抱在胸前,右手在琵琶中間一劃,「四弦一聲如
裂帛」,隨後聲音驟停,把頭一揚,做了個優美的亮相姿態。
   眾人鼓起掌來。
   李商隱隨眾人拍掌,忽然聽得左邊掌聲有些刺耳,扭頭看時,原來有個同僚用一個
木板,敲擊著幾案。他神情專注,兩眼紅紅地向外凸著,額頭冒著汗,嘴裡大喊大叫。
喊叫些什麼?聽不清楚。這副熱烈的情態,使李商隱很不舒服。他輕輕地拉拉九郎,用
嘴向那人努了努,問道:
   「這人是誰?怪模怪樣。」
   九郎轉頭看看,哈哈笑道:「是個花和尚!」見李哥不解地盯著自己,又解釋道,
「他自幼在寺院,當過『驅烏沙彌』和『應法沙彌』,姓蔡名京。父親看他眉疏目秀幼
小可憐,便收為弟子,跟我們一起讀過書,後來由於父親的推薦,中了進士第。他在幕
中沒有具體職位,只等明年去吏部『釋褐試』,然後就可以當官了。」
   「蔡京?我怎麼不知道恩師還有這麼個門生?」
   「你已兩年沒來我家了,不知道的事情多著哩。這小子是個好色之徒,一看見錦瑟
姑娘,就色迷迷地走不動路,好像一只大蒼蠅,丑態百出,所以我們都叫他花和尚。嘻
嘻!」
   李商隱被逗笑了,又盯了蔡京一眼,他確確實實色迷迷的,鼓著一對蛤蟆眼,嘴角
流著饞涎,還在大喊大叫,也不管錦瑟姑娘唱什麼歌跳什麼舞。
   商隱嫌惡地轉過臉,忽然看見判官劉蕡。
   劉蕡靜靜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用鈿頭雲篦擊節。那雙濃眉舒展開來,那雙厲眼也
變得柔情似水,蕩漾著蜜意,青色的判官官服由於身子不停地搖動,已經潑灑上許多酒
漬和湯漬,好像聽完這首歌與曲,他就要甩脫官服,不再為官,如癡如醉,一去不返!
   李商隱又看了一眼整個大廳堂內的同僚,無不為錦瑟姑娘的歌聲與琵琶曲聲所陶醉,
手裡拿著各人隨手能抓到的東西,在幾案上擊節,如狂如顛。
   歲月不饒人,兩年不見,恩師的頭髮已經全白,酒喝多了點,把個六梁冠脫去,放
在幾案的右前角上,束起來的白髮松散開,披在肩背上,「哈哈」大笑著,一抬頭,恰
好看見商隱正往自己這邊望,心想,這孩子有什麼心事?還是一路太疲勞,喝點酒,想
回去休息?不行。一會兒還要賦詩酬唱,哪能讓他去休息。
   令狐楚想到這兒,用手招來管家,低聲嘀咕兩句。湘叔會意地點點頭,裝作若無其
事的樣子,在廳堂內轉了轉,趁人不注意時,來到商隱面前低聲道:
   「令公囑咐,不要飲醉,一會兒還要賦詩唱和,希望你一展詩才。商隱,切勿辜負
令公美意。」
   商隱感激地點點頭。他不知道洗塵接風宴飲,還要唱和吟詩。今晚,喝得是多了點,
真有些頭暈目眩。應酬唱和,他並不懼怕,但要在僅見第一面的眾同僚面前,張口則吟,
似有點為難。
   「難」字一上頭,迷戀錦瑟姑娘之心頓然消失,頭腦清醒多了。應當解解酒。怎麼
個解法呢?他悄悄地對九郎道:
   「有點醉了。九弟,為我解解酒好嗎?」
   「什麼?解酒?」九郎突然笑了,眼睛瞇起一條縫,神密兮兮地道:「有辦法,有
辦法!跟我來,我們到一個非常之所,看個人,你的酒醉就會不解自消。」
   李商隱信以為真,乖乖地跟在九郎身後,從便門溜到廳堂後面的小花園裡。
   深藍色天空,宛如沖洗過,澄澈高遠。一輪圓月,高懸碧空。園中竹樹繁茂,夜風
拂過,樹影婆娑搖曳。
   「怎麼樣?李哥,這裡景色宜人,空氣新鮮,你且稍候,我去去就來。」
   九郎笑嘻嘻地說完,沒等商隱回答,便重又溜回宴飲的廳堂裡。
   李商隱沒有理會九郎的去向與原因,覺得在這幽美安謐的小園裡,呼吸一些沁人肺
腑帶著花香的空氣,身心舒暢極了。樂得一個人獨享幽靜。
   廳堂側門「嘩啦」一聲,重又推開。九郎依然笑嘻嘻地跨出門,高聲呼道:
   「李哥!快過來,看我給你帶來解藥了。」
   「解藥?九郎,你拿過來吧,我在這裡吃,行嗎?」
   一個女人清脆的似歌唱的聲音,使李商隱一怔,聽見九郎跟那女人說話。
   「請姑娘勿急,再走幾步,就會明白九郎的心意。你看,李哥在等你。」
   九郎笑著看那姑娘已經走過去,自己悄悄地溜回廳堂。
   李商隱一眼便認出她是錦瑟。趕忙上前施禮道:
   「小生這邊有禮了。姑娘別來無恙?」
   「公子可好?」
   錦瑟姑娘也趕忙還禮,見李公子低眉順眼,不敢抬頭仰視,抿嘴笑著。還是兩年前
的樣子,只是瘦了許多,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單薄。問道:
   「公子在家可是病了?怎麼才來令公府?」
   恩師不是中書今,只是檢校右僕射,但大家都稱他「令公」。李商隱剛剛來,稱令
公有點別嘴,有時仍然以恩師相稱。
   「噢!是恩師有召,學生才敢造府。學生在家,自堂叔仙逝,臥病在床近一年。不
過現在已經完全康復。不知姑娘何時進令公府的?溫兄庭筠可好?」
   提起往事,錦瑟似有哀傷,不情願地回道:「庭筠離開令公府,浪跡江湖,小女子
早就不知他的蹤跡。唉!一個風塵女子,怎麼好期望貴公子惦記?花飄四野,落地為棲,
豈有選擇樂土與泥沼之理。李公子,你一去兩年還記得小女子嗎?」
   一肚子苦水,一肚子怨情,誰對她傾注過真心?自己有過嗎?有時是想過她,但是,
僅僅「有時」而已!想想這些,李商隱難過了,覺得對她負了情,淚水不自主地湧出眼
眶,抬起頭,對著錦瑟坦誠地回道:
   「錦瑟姑娘,實在對不住。兩年來,堂叔仙逝,我就像失去魂魄似的。說實話,一
度曾想隨堂叔西去極樂世界……年邁老母親的啼哭,喚回我的拳拳之心。來鄆城的路上,
聽湘叔說,姑娘已在令公府裡,姑娘可知道小生之心啊!」
   這時,九郎匆匆地從廳堂側門鑽出來,喊道:「李哥、錦瑟姑娘,叫你們快進去,
已經開始吟詩唱和了。」待李商隱他倆走近,看見兩個人滿臉羞紅。九郎挑逗地問道,
「你們倆好事已成,該怎麼謝我?」
   李商隱從心裡感謝九郎,於是老老實實地上前抱拳,一揖到地,施了個大禮。
   錦瑟姑娘對這種事經多見廣,挑戰似地回道:「九公子敢向老姐討謝?你那事,本
姑娘可要撒手不管了!」
   李商隱不知九郎有什麼事,只見他臉頰充血,連連向錦瑟告饒。
   錦瑟姑娘笑彎了腰。


   幕府中的僚屬,文官都是文士。他們聚在一起,除了豪飲、聽歌、觀舞和賞妓之外,
最熱鬧最有趣味也最能表現各自才華的,當屬吟詩唱和,抒發情懷。
   錦瑟姑娘舞畢唱停之後,宴會漸漸轉入唱和吟詩這一程序。劉蕡是幽州昌平人,生
在北方,卻對江南水鄉格外向往。
   他曾到過江南,游過江南名山秀水。他首先提議道:
   「在下提議,押『先、天』韻,詠江南冬天山水,題目為《江南好》。諸位同僚以
為如何?」
   行軍司馬張大人是江南水鄉才子,提起《江南好》,自有一番親切滋味,首先響應,
道:
   「題目選得好,『先、天』韻也寬泛,沒有難為諸位大人。
   是不是由劉兄先唱,諸位再和為好。」
   「不,令狐令公在此,小弟怎敢獻醜?請令公先吟。」
   好像是一種規矩,每次唱和,令狐楚都要先吟唱,然後大家再依次吟和。如果他不
願意先吟,自然先吟的重任就落在判官劉蕡頭上,因為他的詩頗有名氣,其他人不敢與
他爭鋒。
   「不。今夜是為巡官商隱接風洗塵,理應讓他一頭,叫他先吟如何?」
   行軍司馬看出令公對小巡官頗有偏愛,畢竟他是府主,自己不好跟他爭,但很為劉
蕡抱不平。其他人都順水推舟,令公怎麼說就怎麼辦。
   令狐楚見大家無異議,很高興,剛要抬頭呼叫李商隱,向這邊一看,只有七郎坐在
幾案後邊,心中納悶,扭頭問湘叔,湘叔也搖搖頭。
   府主略略思索道:「李巡官出去了。還是讓我先吟一首吧。」
   令狐楚不僅章奏文字寫得好,詩賦也很著名,與白居易、元稹、劉禹錫唱和甚多。
他蕡了起來,吟雲:
   江南孟冬天,獲穗軟如綿。
   綠絹芭蕉裂,黃金桔柚懸。
   接著劉蕡與行軍司馬和詩,雲:
   江南季冬月,紅蟹大如扁。
   湖水龍為鏡,爐風氣作煙。
   江南仲冬月,紫蔗節如鞭。
   海將鹽作雪,山用火耕田。
   幕僚們你一首我一首,有的一連和三四首,各不相讓,不一會兒竟有和詩二十多首。
   令狐楚手捋白胡須,點著頭,有時微微露出笑容;有時蹙蹙眉,搖搖頭;有時向七
郎身邊望望,見座位仍然空著,轉頭把湘叔招到面前,低聲不悅地道:
   「快去把商隱叫回來!」
   劉蕡斜眼看出令公的不悅,也奇怪小巡官能去哪呢?為拖延時間,等待小巡官,他
替府主分憂,開始品評唱和之詩,站起來,鞠一躬,道:
   「諸位的《江南好》詩,很有特色,尤其江南水鄉冬日的特色最足。敝人去過江南,
恰逢冬日,那裡不冷,山色依然墨綠,竹樹桔柚,照長不誤。『黃金桔柚懸』,『紫蔗
節如鞭』,是一點不假的。江南下雪天氣,極少見,把雪比作鹽……好像有個典故?不
知哪位大人記得?」
   劉蕡看了一眼行軍司馬,坐下,不再言語了。
   行軍司馬聽得其中有典故,大為驚訝,搖頭道:「兄弟不知是何典故,請明示。」
   眾人沉默。
   七郎到底年輕,打破沉默,道:「典故出自東晉,大將謝安和他的侄兒謝朗在侄女
謝道韞家,適逢江南大雪。他指著大雪欣然倡句曰:『大雪紛紛何所似?』謝朗不加思
索地張口答曰:『撒鹽空中差可擬。』謝安搖頭不語。謝道韞沉思片刻,抿嘴笑曰:
『未若柳絮因風起。』謝安聽後連連點頭大悅。從此以後,世人都稱讚女詩人謝道韞有
『詠絮才』。用鹽比雪是否妥當且不論,行軍司馬大人這兩句詩對仗卻十分工穩。我喜
歡。」
   令狐楚搖搖頭,皺起長長的眉毛。七郎兒太不會看風向,聽不出別人話中之話。這
段典故,誰不知道?行軍司馬更清楚。他用鹽比雪本不高明,沒料到劉判官會揭他的短。
劉判官不明講,而讓七郎講出,可見劉判官之機謀不可等閒視之。
   這時李商隱和九郎、湘叔、錦瑟姑娘匆匆走進來。
   令狐楚待他們坐定,看了看眾幕僚,有的人哈哈談笑,似有興災樂禍之意;有的人
一板正經,不苟言笑,深怕把自己卷進去。劉蕡仰頭望著屋頂,想著心事,彷彿廳堂中
根本沒發生什麼事;行軍司馬低頭飲酒,若無其事,彷彿那典故與自己根本沒關係。老
令公眼睛一轉,眉頭漸漸舒展開,嚴肅而不容爭辯地對李商隱道:
   「剛才諸位大人吟詠《江南好》詩,你沒有參加。現在,老夫主持公道,罰你獨吟
一首詩。」
   李商隱見恩師臉色不對,有些緊張。
   老令公在心裡琢磨,給他出個什麼題目呢?限什麼韻?還沒有想好,忽然看見蔡京
色迷迷地盯著已經坐回原來座位的錦瑟;錦瑟姑娘拿起琵琶,好像看見蔡京正盯著自己,
用琵琶把自己的臉遮掩住,不讓他窺視。令公樂了,道:
   「商隱,你就以錦瑟姑娘來吟詠……」
   「好!」蔡京打斷府主的話,叫起好。
   提出吟詠對象,還應當講些條件和要求,如限韻、對仗、用字等等。令狐楚被蔡京
把話打斷,有些惱火。小兔崽子,昏了頭!見姑娘就抬不動腿,真沒出息。所以後面的
要求和條件都沒有說,就坐了下來。
   眾幕僚看出府主不高興,沒有跟蔡京起哄,悄悄地等待事態發展。
   蔡京叫了一陣好,突然發現只有自己一人在喊叫,看看眾人,又看看令公,尷尬地
笑著也坐下了。
   廳堂裡一下子全靜下來。
   七郎覺出有點不對勁兒,怎麼辦?他手足無措了。
   九郎機靈,猛地推了一把還在呆坐著的商隱,急切地道:
   「快!該你吟詩了。」
   「這……」
   李商隱正在等待恩師的要求與限制條件,沒站起來吟詩,因為這是規矩,他明白。
被九郎這麼一推,有些莫明其妙。
   九郎見過這種應酬唱和場面,明白那些規矩,但是今天不同以往,李哥如果不馬上
站起吟詩,他擔心父親會發火,使接風洗塵宴會不歡而散。
   「別管那麼多了。李哥,你快站起來吧!」
   見李商隱還不站起來,九郎急了,從背後一伸手,就把他提起來,隨後又把他推到
廳堂中央,看他已經站穩腳跟,自己對眾人笑笑,轉身溜了回來。
   李商隱站在眾目睽睽之下,腦袋頓時清醒,掃了一眼眾同僚。眾同僚大眼瞪小眼地
瞅著自己,似乎期望再生出一點有趣味的事兒,大家再嘻笑一通。接著又盯了恩師片刻,
他希望恩師把要求說出來,但是,恩師微閉著眼睛,一言不發。
   最後他把視線移到錦瑟姑娘身上。
   錦瑟姑娘已把琵琶放在身邊,端坐古瑟前,凝重端莊。她蛾眉蹙起,想要說什麼。
在這深更靜夜裡,她衣著單薄,冰肌玉膚裸露在外面,聖潔艷麗,就像宋玉《高唐賦》
中吟詠的仙女,坐著翠綠蓋子的車,在雲霓旌旂前導下,登上祭壇,祭祀諸神。那仙女
薄施淡妝,身輕如趙飛燕,能在水晶盤上舞蹈……
   李商隱想到這兒,眼前出現一片斑駁絢麗的境界,那仙女與錦瑟姑娘已經融而為一,
時而輕歌曼舞,時而微斂蛾眉,深情慾訴。
   眾幕僚凝視著李商隱,等待他吟詩。
   七郎九郎急壞了。怎麼不吟啊?難道太倉促,一時想不出好詩句?那可就太慘了喲!
九郎想低聲再催促他快點吟詩,七郎用手止住他道:
   「別催,越催他越急越想不出好句子。再等一會兒。」
   突然,李商隱一轉身,面對府主令狐楚道:「題目《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
略停片刻,他抑揚頓挫地吟詠道:
   罷執霓旌上醮壇,慢妝嬌樹水晶盤。
   更深欲訴蛾眉斂,衣薄臨醒玉艷寒。
   白足禪僧思敗道,青袍御史擬休官。
   雖然同是將軍客,不敢公然仔細看。
   吟罷,商隱抱拳施禮。
   宴會廳堂中一片沉寂。直到李商隱回到座位,剛要坐下,眾幕僚才像醒過來,哄然
議論起來。
   七郎是位熱烈擁護者,贊不絕口,大聲道:「此詩,堪稱天平軍幕府傑作!起二句,
把錦瑟姑娘比為仙女那般聖潔,太恰當了。同時還暗中點出她的經歷。姑娘曾做過道姑
『上醮壇』,後來才到我家入了樂籍。她從不濃妝艷抹,一貫『慢妝』,顯得脫俗高雅。
她能夠在水晶盤上舞蹈,舞姿絕倫!頷聯贊美姑娘的容貌體態。頸聯運用古詩《陌上桑》
中:『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鬚……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的手法,極力烘托錦瑟
姑娘的俏麗。尾聯以自己作結,反用三國劉楨酒宴坐上,平視的故事,進一步突出錦瑟
姑娘俊美耀眼。」
   九郎在旁插嘴調侃道:「『不敢公然仔細看』,李哥是偷著看,看得更仔細。」
   眾幕僚哄堂大笑,你一句我一句地挑剔著,都不願公然表現出贊賞之情。行軍司馬
張大人慢慢站起,道:
   「在座的同仁中,穿青色官服的御史不少,他們因為錦瑟美麗,都想辭官?寫得太
過份。『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那都是一些愚蠢的農夫。在座的監察御史大人,
怎麼會做出如此失身份丟面子的事?」
   他是想為在座的御史們開脫,然而效果適得其反,判官劉蕡御史簡直如坐針氈,滿
臉流汗,不敢抬起頭來。
   蔡京早就坐不住了,知道「白足禪僧」是指自己,所以擔心有人知道自己曾經做過
和尚,不時用眼睛斜睨七郎九郎。
   這事只有他們兄弟倆知道。這兩個小子還常叫自己「花和尚」。七郎厚道,不會揭
人傷疤讓人難堪。九郎慣好惡作劇,笑嘻嘻地瞅著蔡京,示威似地一會兒動動身子,一
會兒揚揚手,好像要求發言似的,嚇得蔡京魂飛魄散,直抱拳向他求饒。
   令狐楚高興地飲著酒,非常得意,自己沒看錯人,商隱這孩子文思敏捷,聰明過人,
善於把自己腦子裡的古今典故,融匯貫通地用進詩中,非常貼切,絲毫不露拼湊斧鑿痕
跡,真是一個天才呀!
   他瞅瞅對面的錦瑟姑娘,她滿面羞紅,雙唇緊抿,嘴角向上翹起,文靜地暗暗笑著,
不時偷眼望著商隱,似在傳遞秋波柔情,令狐楚笑了。
   但是,他想起了湘叔的話,說過八郎對錦瑟姑娘很鐘情;憶起在京都開化坊家,八
郎對她的迷戀,不由得收斂笑容。自己的兒子和門生,都對她有意,都喜歡她,這還了
得!古人雲:玩物喪志,貪色喪命。這件事,像一塊大石頭壓在令狐楚心上。


   幕府工作很辛苦,往往文書堆案盈幾,其辦公規矩極嚴格。韓愈曾深有體驗,說幕
僚是「晨入夜歸,非有疾病事故,輒不許出。」此外還要值夜班。李商隱沒有做過官,
是白衣入幕,對於這種幕府生活雖然已經將近一年,可仍然難以習慣。太和四年(公元
830年),一天秋夜,明月皎潔,繁星撒天,遠處秋蟲鳴唱,幕府裡一片寂靜。同僚們
已經進入夢鄉。
   李商隱今夜值班,坐在屋裡心煩意亂,便到院中,邊踱步邊想著心事。
   他恨自己虛度年華,舉業未成,施展報國報君理想不能實現,光宗耀祖,重振門庭,
更為渺茫!堂叔臨終流著眼淚叮囑的話,猶在耳畔!
   八郎已經在年初中了進士,從京都長安來鄆城跟父母團聚。明年將去參加吏部的
「釋褐試」,就能授官。可是自己依然是個白衣巡官,一個可憐的幕府小吏!連錦瑟姑
娘都不願理睬自己!
   幕府十天休假一日,用以洗沐浣衣,稱為旬假。那個旬假的晚上宴飲,錦瑟坐在八
郎身邊,接二連三詠唱八郎的詩作,還親暱地叫他「八哥」而不是八公子!
   李商隱悶悶不樂地坐在一旁,最後實在忍無可忍,把《謝書》一詩,讓湘叔送到她
手中。錦瑟姑娘竟猶豫不定地看著八郎,徵求他的意思,是否讓唱!
   八郎自中第後,常常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自己有宰相的肚量,不跟未中第的
七郎九郎商隱等人論長道短,表現得很寬宏。他見湘叔送來的是李商隱的詩,頗為不悅,
但是他知道詩的內容,是商隱對父親傳授撰寫章奏文字的感激,沒辦法阻止,於是不耐
煩地揮了揮手,對錦瑟道:
   「我以為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作哩。李商隱沒好詩。你願意唱這首詩也行。唱吧,唱
吧。」
   錦瑟亮亮嗓子,反覆唱了兩遍,歌聲清脆圓潤,把詩人對令公的感謝之情,表達得
淋漓盡致……
   想到這兒,李商隱笑了。錦瑟姑娘的心是不容懷疑的,是傾向自己的!
   夜半子時已過,浩月西斜,秋風陣陣吹來。李商隱有些涼意,拽拽黃色的巡官服,
一股透心涼從腹胸向上湧動,它比秋涼要涼上百倍。在幕府裡當差,沒有功名的人,只
能穿黃色服裝。一看見這黃色官服,他就有一種厭惡幕府的情緒在心中翻騰。
   忽然,他想起大詩人杜甫晚年飄泊西南,被聘進嚴武的幕府,任節度參軍。他年老
多病,僅帶著從六品的虛銜工部員外郎,所以常被年輕位高的同僚輕視,於是產生「白
頭趨幕府,深覺負平生」的感歎。而自己因為年輕是個未入流白衣庶人,也常常被人看
不起。令狐綯裝出一副大度寬宏的樣子,實際上一肚皮瞧不起自己!
   李商隱記起在一個秋夜,杜甫在幕府裡值班,曾寫一首《宿府》詩。他略略思索,
便開口吟詠起來,詩曰:
   清秋幕府井梧寒,獨宿江城蠟炬殘。
   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
   風塵荏苒音書絕,關塞蕭條行路難。
   已忍伶俜十年事,強移棲息一枝安。
   越吟,他越覺得詩中的境況,和自己此時此刻的情景一模一樣。
   清秋,在幕府裡獨宿,漫漫長夜,只能聽到更聲角聲不斷。天上的月色極好,又有
誰來陪伴自己一起觀賞?行路難,世事艱難!老詩人說得一點不錯啊!
   李商隱仰天吟唱,潸然淚下。
   第二天清晨,天平軍節度使幕府議事大廳剛剛開大門,士卒們剛剛拿起掃帚清掃,
李商隱就從外面走了進來。
   他面帶倦容,兩眼通紅。士卒們感到奇怪,但也不敢近前詢問,任憑他坐著或站著。
   日出卯時,令狐楚由節度副使陪著,從後廳走來。他一眼瞧見商隱,心想昨晚值班,
按例今日應當休息,這麼早來議事廳,一定有緊急要事吧?於是緊走兩步,迎了上去。
   「令公,早安!」
   李商隱因為入幕做了巡官,所以稱呼也改為令公,和幕僚們一樣。
   令公站定,從容還禮。
   李商隱昨夜所想好的一席話,此時在令公面前,卻不知從何說起,慌亂中,腦袋裡
一片空白。
   「李巡官,昨晚夜班,可有緊要事情?」
   「噢!一夜平安,沒有出現緊要事情。」
   令狐楚放心地吐了口氣,看了看巡官,覺得好氣又好笑。沒有緊要事情,一大清早
來此何干?傻氣十足!如果精力過剩,何不回去多練習練習章奏文字,其中對仗與用典,
不下苦功夫是達不到爐火純青高度的。
   他剛要張口教訓,李商隱突然跪倒地上,叩了三個頭,帶著顫聲道:
   「學生追隨恩師已近一年,多蒙恩師獎掖提攜,親授四六章奏之文。在生活上,不
僅照顧學生,還照顧學生一家。學生沒齒難報其萬一!恩師,今學生有一請求,請恩師
答應。」
   令狐楚不知是何事,但門生的要求,尤其商隱的要求,不管如何也要應允的,於是
安撫道:
   「商隱,快起來講話,為師一定答應就是了。」
   「學生還是跪著說。」李商隱非常固執,堅持跪說。令狐楚只得由他。「恩師,學
生準備赴京應試已有多年,終沒能一試身手。學生請求恩師答應明年春天赴京應試,如
能僥倖中第,以報恩師訓導大恩。」
   令狐楚理解學生的急切中第心情,但是,李商隱年紀尚幼,聲名品望未達於有司
(考官),中第希望甚微。他搖了搖頭,緊接著又點了點頭,迅速改變了原來的打算,
道:
   「有志進取,不沉淪下僚,老夫贊成,可以赴京參加明年一月考試。赴試的一切資
裝費用,統由老夫準備,你就不用考慮了。從現在開始,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備考上,幕
府裡的工作不用你管了,放你長假,直到考試結束。去拼博一下,全憑自己的能力。」
   「謝恩師大恩大德!」
   李商隱又叩三個響頭,說話的聲音哽咽了。
   「我們既然是師生,情同父子,何必言謝。只要你中第有出息,就是謝老夫啦。」
   令狐楚親手把他扶起,送出議事廳。他確實喜歡這個門生的勤奮上進肯學的頑強意
志。他的門生遍天下,但有李商隱這樣聰明出眾,才華超群者還真不多,所以在他身上,
寄托了令公的心血和希望。
   「令公,用不用讓他先進京去幹謁行卷?考前不行卷,中第的希望不大。」節度副
使在旁不無擔心地提醒道。
   「是嗎?不行卷不干謁,真的就考不中?我想讓商隱試一試。」
   「恐怕不行。」
   節度副使依然沒有信心。他是進士,明白干謁行卷的重要,況且連大詩人白居易當
年都曾行過卷。
   「商隱是個絕世超拔人才。四六章奏文字,現在已遠遠超過老夫,寫得抑揚有致,
對偶工整,用典巧而不露,可以說篇篇絕妙。」
   「商隱與老杜相較若何?」
   「並不遜於杜甫。」
   「但究竟不能與老杜並駕而齊驅吧。杜甫為了中進士第,『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
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連老杜都需這樣艱難
辛苦地干謁行卷,可是最後仍然沒有考中進士,而商隱……」
   令狐楚沉思不語了。明年的考官仍然是賈餗,自己去年為兒子八郎中第求過他,送
過厚禮,今年怎好為弟子再去求他呢?況且自己與他的關係並不親密。
   「吾意已決,請勿再言。」
   令狐楚被節度副使的勸說激惱了,年輕時固執、不服輸的脾氣,又竄上心頭。這種
情形已經好多年沒有出現過,今天早晨這是怎麼啦?節度副使默默地從議事大廳前門走
了出去。令狐楚心裡有些不是滋味,但是,說出口的決定,那是不會改變的,這是他的
一貫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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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屢試屢落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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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和五年(公元831年)三月,李商隱赴京應試,果然如節度副使所言,未能中第。
他沒有回鄆城幕府,而是回到家中,一病不起,整天昏昏沉沉,不思飲食。
   這可嚇壞了老母親,請來東都洛陽城內的名醫高手,診脈之後,全搖頭晃腦,說不
清病的緣由,也確定不了是什麼病症,自然不能開藥。
   老母親沒有辦法,每天餵他三遍水,每次只能喝進半碗。飯是顆粒不能進。一個月
過去,他瘦得簡直是皮包骨頭,連吸氣的勁兒都沒有了。
   羲叟見哥哥病得這麼重,哭著哀求哥哥允許自己去鄆城報告老令公。開始時,商隱
還有力氣講話,說自己不能再給恩師添麻煩,「人生一世,得一恩重如山的良師不易,
商隱命薄多蹇,不該再帶累恩師。」後來,只能搖頭,表示不准。
   商隱落第,八郎通過了釋褐試,並授弘文館校書郎。消息從京城傳來時,令狐楚半
晌沒有說話。在一旁的節度副使用力咳了一聲,他才醒過神來,訕訕地說起別的事情。
晚上,他把管家湘叔叫到身邊,悄聲問商隱的消息。
   「聽說他路過洛陽回家看望老母親。我想不日就會趕回鄆城的。」湘叔肯定地回道。
   令狐楚搖搖頭,不信老管家的揣測。商隱自尊心極強,自信心也極強,未被錄取,
一定承受不了這麼大的打擊。他背剪雙手,在地上來回踱著,一聲不語。
   兩個月過去了。五月的鄆城春花爛熳,梁山青翠。
   令狐楚開始坐臥不寧了。
   他確實喜歡商隱聰明、勤奮、博學,如果考官真正做到以試卷分數高低取人,商隱
絕不會落榜的……唉!「干謁」
   「行卷」,這些走門子,托人情的風氣,把有才華的學子都給毀了!他忽然口裡吟
詠道:
   袖裡新詩十首余,吟看句句是瓊琚。
   如何持此將干謁,不及公卿一字書。
   這是白居易的詩。詩寫得再好。如同「瓊琚」,也比不上公卿們的一張便條啊!
   令狐楚開始後悔,自己太固執,如果聽從節度副使的話,給禮部侍郎賈餗寫封信,
送一份厚禮,就可能不會……難道商隱落榜後,會像詩人常建那樣「恐逢故裡鶯花笑,
且向長安度一春」?
   商隱還在長安城?
   令狐楚想到這兒,立即站起來,喊來湘叔,道:「快帶些銀兩,去京城把商隱找回
來!」
   「令公,商隱在洛陽家,聽說病了。」
   「不!你去長安,讓八郎幫你找,一定要找到,把他帶回來!」
   湘叔不以為然地看了看他的堂兄,官做大了,腦袋糊塗起來。昨天還有人從京城來,
路過洛陽時,聽人說李商隱落第後臥床不起。去長安也行,不過要先到洛陽,去他家看
看。
   「現在就起程吧。看見商隱,就說是我一定要他回來。回來路過洛陽時,去看看他
老母親,讓商隱跟老母親道個別,讓老人家放心,說我會像照顧親兒子那樣照顧商隱
的。」
   令狐楚好像要把自己的心掏出來,給他老母親看。
   湘叔不明白堂兄這是怎麼啦?他偏愛商隱,這誰都知道,但今天說的這席話,卻超
出了偏愛,不像師父對待門生,更不像府主對待幕僚。有點像什麼?湘叔只能感覺,卻
表達不出來。


   湘叔來到東都洛陽,直奔商隱家。
   李商隱老家在懷州河內(今河南沁陽),父親死後,家境貧寒,在祖籍老家無以為
生,只好遷到滎陽(今河南鄭州)。為了赴京行卷和應試方便,離京都又近,於是遷居
到洛陽。
   洛陽是唐王朝的東都,僅次於京城長安的一座大都城。商隱家貧,只好住在城郊,
租賃一處茅草屋居住。
   每次湘叔來洛陽,都勸商隱母親把家搬進城裡。老母親總是那句話:「等到商隱考
中進士,功成名就,有了皇家俸祿,再搬不遲。」今日湘叔走在農家田間小路上,又生
出勸其搬家的念頭。
   自己身上帶的銀兩,在城裡租賃一處宅院是綽綽有余,再加上自己私人的錢,夠老
人家生活一陣子。如果商隱在家,先勸他,然後再勸他母親,把這件事辦了。
   遠遠望見那幾間茅草屋,東倒西歪,來一陣大風,真說不定給吹跑了。如果能把茅
屋吹跑,那還要謝菩薩保佑。讓人擔心的是把茅屋吹倒,把商隱母親和弟妹們壓在底下,
如何是好?想到這兒,有一種危機感躥上心頭,走到茅屋外,他高聲問道:
   「羲叟!在家嗎?」
   羲叟在家正為哥哥的病急得團團轉,聽到有人問話,連忙走出茅屋,一看是湘叔,
頓時眼淚如注,上前跪倒地上,叩頭道:
   「湘叔,快來救救我哥哥!」
   湘叔大吃一驚,抓住羲叟的手,呆了片刻問道:「商隱怎麼啦?在家嗎?」
   羲叟哽咽著,語不成聲,抬手指著茅屋。
   湘叔明白了,大步跨進門檻,直奔西屋。
   西屋是商隱居住之所。平時商隱不在家,羲叟就住在裡面。農家屋舍四周都是農田,
茅屋窗口開得又高又小,所以屋裡又黑又潮濕。商隱躺在床上,蓋著被子,臉色黑黃,
兩頰深陷,眼睛微閉,靈魂好似出竅,一副行將就木的模樣。
   湘叔又是一驚,連忙伸手去診脈。那脈像游絲,飄飄悠悠地浮動著,似有似無,微
弱得彷彿吹一口氣,就會斷開,飄向西天。
   「為什麼不找醫生?」
   「找過了,醫生都不知道得的是什麼病。」
   「為什麼不派人去鄆城?羲叟,你為什麼不去鄆城送個信?
   唉!——」
   羲叟不語,只是哽咽哭泣。
   湘叔年輕時讀過醫書,練過天元丹法,曉得酣睡昏迷,不是好兆頭。商隱正在步步
歸西,這口氣遲遲不咽,一定在等待著什麼。如要救他,必先挽住他的天元真氣,使他
大徹大悟,然後補之以金丹,使他盡洩心中郁塞,從西歸之路回轉,重新品嚐人生三昧。
   他伸開手指,展開雙臂,做了個向天地采氣的姿式,口中念念有詞,忽高忽低。突
然,「撲通」一聲,坐到地上,盤上腿,雙目微閉,雙手手心向上,放在雙膝上,高聲
詠唱道:
   身心世事四虛名,多少迷人被系縈。
   禍患只因權利得,輪迴皆為愛緣生。
   安心絕跡徒自動,處世忘機任事更。
   觸境遇緣常委順,命基永固性圓明。
   詠畢,站起,重新采氣,之後又盤腿坐地,雙手放膝,靜默片刻,再高聲詠唱同樣
的咒語,共做三遍。
   說來神奇,詠唱第一遍時,商隱呼吸由淺變深,身子微微動了一動;第二遍時,他
嘴唇微動,雙眼漸漸睜開,眼神呆滯,似要說話,又說不出,蹙起眉頭;第三遍時,他
眼珠轉動,左右張望,當望見湘叔時,突然,「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黑血,粘稠而腥
臭,叫道:
   「湘叔!湘叔!」
   湘叔慢慢站起,握住他伸過來的雙手,勸慰道:
   「不要動,有話慢慢說。先吃下這粒丹藥,就會好的。」
   湘叔從懷裡摸出一個紅包,慢慢打開,露出一塊白絹帛,打開絹帛,裡面是一粒黑
色藥丸,有如黃豆粒大小。讓商隱張開嘴,他親手把藥丸放入口中,道:
   「這是一粒丹藥,吞下去,再喝一碗米酒,睡半日,就會好的。」
   羲叟聽說要用米酒,趕緊從外間屋端來一大碗,遞到湘叔手中。
   湘叔接酒在手,並不急於給商隱服用,看著商隱吞下丹藥,臉色漸漸由黑黃變成黃
白,又由黃白變成紅潤潤的,額頭上漸漸也汗浸浸的,欣慰地笑了。
   「藥力已經發作,快把米酒喝下,把藥沖開,讓它向體內各處游弋,尋找病源。如
果能找到病源,藥力又會迅速聚集起來,向病源攻擊。如果能消滅病源,你就好了;如
果相反,未能除滅病源……命就難保了。」
   商隱沒有仔細傾聽湘叔的解釋,把米酒喝下,漸漸地眼皮抬不起來了,極力掙扎也
無效,只得閉上,不一會兒就打起鼾來。
   羲叟看見哥哥平靜地入睡,還有鼾聲,高興地道:
   「這麼多天,哥哥睡覺從來也沒打過鼾,總是似睡非睡,想叫他還叫不醒,真怪
了。」
   湘叔洗了臉,淨了手,有些疲憊,吃了點飯,就在商隱床邊搭起一張臨時床。茅草
房也沒有空閒屋或者是客房。他合衣而臥,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商隱老母親和弟弟妹妹,見商隱病情好轉,千恩萬謝湘叔,把他當神人供奉,可惜
家裡既沒寬敞屋子讓他休息,也沒有美味佳餚供他吃,老母親心裡實在過意不去,趁他
睡熟,悄悄地把豬圈裡的小豬殺了,做了一頓像樣的飯菜,才算安心。


   經過湘叔采用「天元丹法」醫治,李商隱的病情有了轉機,但是依然不能起床行走。
他太虛弱了,想一下子康復,實在不可能。
   湘叔回到鄆城,把商隱的病情報告給令狐楚。令狐楚只是歎息,每個月都派湘叔去
洛陽探望一次,並帶去各種營養品以及他的一片懊悔。
   日月如梭,轉眼進入太和六年(公元832年)二月,朝廷調令狐楚檢校右僕射兼太
原尹、北都留守、河東節度使,治所在太原府。
   他接到詔命後,立即把湘叔叫到跟前,道:「我明日便要起程前往太原府接任。詔
命難違,時間又緊迫,途中不能前往東都洛陽去商隱家。只好讓你走一趟了。如果商隱
身體尚可,又願意來太原幕府,你就陪他一起去吧。以後去洛陽的機會不會太多,多帶
些銀兩。」
   湘叔唯唯聽命。
   沉吟良久,湘叔正待離去,令狐楚又道:「叫他去太原吧。身體不好,在幕府裡也
好調養。把我的意思跟他講清,多勸勸。」
   「我能說清令公的意思,只是……商隱似在刻苦用功,準備赴京應試。真擔心他的
身體呀!學識再好,不去幹謁考官,恐怕還要名落孫山。這孩子再也承受不了打擊了。」
   湘叔話中有話,商隱不去幹謁其他人,是把希望都押在你令狐楚身上了,你不使勁
幫忙,他還有希望嗎?
   令狐楚聽出老管家話中之話,但是,自己也有難處。自己多年任地方官,跟朝中大
臣漸漸疏遠,尤其跟主考官的關係並不密切,有勁兒使不上呀!在管家面前,他不能傾
吐自己的苦衷,因為說出這種話,誰都會提出你的七郎八郎怎麼這樣順利地中了第,得
了官?
   其實,也是碰巧主考官是賈餗。那年賈餗之子在曹州殺了人,被關押在州衙,已經
打入死囚大牢。曹州恰巧歸天平軍管轄。賈餗走後門,托人來求令狐楚高抬貴手。令狐
楚順水推舟,果然貴手高抬,於是換來了八郎的進士功名。
   當李商隱赴京應試,主考官賈餗也知道他是令狐楚的得意門生,但令狐楚沒有和他
打招呼,他則認為令狐楚輕慢自己,裝作不知,並痛斥了李商隱,沒有取他。
   這事做得非常巧妙,沒留任何痕跡,不僅誰也說不出什麼,反而都認為賈餗公正無
私,敢做敢為。
   令狐楚事後明白自己犯了大錯,又氣又懊悔,但為時已晚,有苦難言。今日老管家
又點這件事,他輕輕地歎了口氣,什麼也沒說,揮手讓湘叔走。
   湘叔來到洛陽商隱家,見他依然病弱不支,躺臥床上。從去年二月放榜,到今年二
月,商隱已經整整一年時間,病得臥床不起。湘叔看在眼裡,痛在心上,勸他去太原幕
府是不必了。
   當把令公調任太原府之事說出時,李商隱立刻明白湘叔此行洛陽的目的,主動地道:
   「令公是不是要我入幕太原府?湘叔,你瞧我這副樣子行嗎?只能給令公增加麻
煩。」
   「令公是這個意思,希望你到他身邊,也好幫你恢復健康。」
   想到令公的大恩大德,又這樣關心自己,李商隱心頭一熱,眼淚不由自主地湧了出
來。恩師真是自己的再生父親啊!自己沒齒不忘!但是,「不忘」還不成,應當粉身碎
骨報答恩情。想到這裡,他已經喘息得難以呼吸了,艱難地道:
   「這不爭氣……的身子,想追隨令公,報答令公大恩大德也報答不成!學生已是無
用之人,只得來世相報了。湘叔,回去請轉告恩師,來世我李商隱變牛變馬也要報答恩
師大恩大德的!」
   「不要說這種喪氣話。你還年輕,來日方長,報答令公恩德,亦是指日可待。現今
不能追隨令公左右,身體康復後,侍奉令公之終生則可也!」
   商隱悲哀之情漸漸平息。
   湘叔又道:「老僕年事已邁,傳話學舌日難,商隱可握管一書對令公之深情,以撫
慰其拳拳眷顧之心。」
   「善哉!現在馬上運筆,我要一氣呵成以謝恩公之德。」
   羲叟把文房四寶端來,扶起哥哥,在案邊坐好。
   李商隱手握狼毫,蘸飽墨汁,略略思索,寫道:
   ……
   不審近日尊體何如?太原風景恬和,水土深厚,伏
   計調護,常保和平。……伏惟為國自重。
   某才乏出群,類非拔俗。攻文當就傅之歲,識謝奇
   童;獻賦近加冠之年,號非才子。徒以四丈東平,方將尊隗,是許依劉……委曲款
言,綢繆顧遇。自叨從歲貢,求試春官,前達開懷,不有所自,安得及茲?然猶摧頹不
遷,拔刺未化,仰塵裁鑒,有負吹噓。
   倘蒙識以如愚,知其不佞,俾之樂道,使得諱窮,則必當刷理羽毛,遠謝雞烏之列,
脫遺鱗鬣;高辭鱣鮪之群,逶迤波濤,沖唳霄漢。伏惟始終憐察。
   寫罷,商隱已是大汗淋漓,把筆擲在案上,被攙扶到床上,躺臥片刻,問道:
   「湘叔,看看有什麼不妥?」
   湘叔邊讀邊贊道:「不錯,運筆流暢,委曲達意。『類非拔俗』『號非才子』等處,
謙虛太過。如果當真如此,我想令公也不會這般『綢繆顧遇』呀!」
   「某非才子,事實如此。應試備考多年,卻落得……唉!」
   「中第與否不是有才與否的標志。詩仙李白終生未得中第,但是誰不承認他才華橫
溢;詩聖杜甫才華蓋世,誰不推崇他,可是他也未能及第,所以不要氣餒,養好病,再
去應試不遲!人們常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你才二十一歲,不遲不遲!」
   李商隱不再言語了。這些事兒,他都知道,可是嘴說不遲,心裡卻急如流火,閉上
眼睛,眼角流出淚來。
   湘叔怕他悲傷,想轉換話題,已來不及了,忽然想起錦瑟姑娘,於是笑道:
   「看我這記性,臨離開鄆城時,錦瑟姑娘來找我。不知她是怎麼知道我要來洛陽看
你。」湘叔見商隱睜開驚詫的眼睛,盯著自己,接著道,「她讓我給你帶件東西。」
   湘叔從懷裡掏出一個黃綢袋,遞給商隱。
   李商隱打開綢袋,從裡面落出一根琴弦。瑟上的弦!他拿在手中,把玩一陣,不得
其解,但也不好詢問湘叔。
   湘叔見他睹弦遐思,呆呆出神,擔心他再傷感,於是道:
   「這姑娘,送你一根未斷的琴弦,真有意思。她還讓我代問你好,希望你安心養病。
七郎赴京出任國子監博士,八郎是弘文館校書郎。他倆都住在京城開化坊老宅子。錦瑟
姑娘,還有一些樂伎、僕從,都不去太原府,而直接回京。兩位公子住在京城也需要有
人侍候。現在令公身邊,只有九郎了。」
   李商隱還在琢磨那根弦,是根未斷的弦。是什麼意思呢?湘叔說的話,他一句也沒
聽進去,連錦瑟將進京,也沒引起他的注意。


   太和七年(公元833年)正月,李商隱在病情好轉,能下地自由走動的情況下,瞞
著令狐楚,偷偷地赴京參加進士考試。在京城,他沒有去令狐府,沒有去找七郎八郎,
沒有會見任何朋友,居住在一個僻靜的小客店裡。
   二月放榜,依然名落孫山!
   懷著沮喪和傷感,他回到洛陽家中,又病臥一個多月。當身體稍事好些,只身來到
滎陽。
   滎陽,是商隱的第二故鄉,是堂叔病逝安葬之地。他先到堂叔墳上祭掃,把幾年來
的失意和悲傷,盡行傾吐,覺得渾身頗為輕松。然後來到滎陽刺史府干謁蕭浣大人。
   蕭浣乃堂叔世交。當年在徐州任上,曾以賓禮延聘堂叔加入幕府。堂叔拒絕道:
「跟隨大人左右不難,但是讓我伏身折腰侍奉人,實在太難太難。」蕭浣挽留不住,贈
送元寶十個,堂叔只抱拳—揖,拂衣而歸,沒有收一個元寶,深受幕僚贊賞。
   李商隱想起這些事兒,覺得堂叔確實是條漢子,有骨氣有操守,另外又覺得堂叔做
得有些過份,蕭大人一番好意,不該拂人面子。今日自己來干謁,他能否拋棄前嫌,接
待自己呢?
   「蕭大人請公子進廳堂。」一個侍從宣道。
   聽得這聲宣進,李商隱放了心。他跟在侍從後面,來到刺史廳堂,只見裡面有兩個
人,都穿著朱色官服,坐在幾案兩邊,一面飲酒,一面高談闊論,很是投機。
   年輕一些的,看見商隱進來,連忙站起,笑著道:
   「是李義山?你的堂叔與家兄曾是結拜兄弟,我們都很熟悉。」看似多喝了幾杯,
話很多,但還有節制,見那年長者停杯看他,才想起要介紹,於是道,「這位兄長是給
事中崔公戎。」
   崔戎五十多歲,已經禿頂,眼角皺紋縱橫交錯,站立起來,身子微微向前傾斜,一
副老態龍鐘模樣。他走到商隱面前,親熱地拍了拍商隱的肩膀,笑道:
   「你的章奏寫得不錯。令狐楚那老匹夫,仗打得好,章奏文章寫得也好。高門出高
徒!哈哈哈!」
   他邊說邊豪爽地大笑起來,一副大將軍風度,把商隱按到椅子上坐下,左右端量端
量,問道:
   「臉色不好,是不是病啦?」
   「五天前還在吃藥,今天帶著詩賦文章,請兩位大人賜教。」
   「賜什麼教?有病就要好好在家吃藥,到處亂跑什麼?你老家在哪,家裡還有誰
呀?」
   蕭浣一臉憂傷,代商隱答道:「他祖籍懷州河內,後來遷居本地。」
   「懷州李家?和當今聖上都是漢將李廣的後代呀!和我家還有親戚哩。我的伯祖崔
玄暐被封為博陵郡王,他的母親是兵部侍郎、東都留守盧宏慎的大女兒,而你的曾祖父
李叔洪的妻子盧氏是他的三女兒。算一算,排排輩份。哈哈哈!我應當是你的叔叔,是
姨表叔,對不對?」
   「果然不假!商隱,快快過來拜表叔。」
   李商隱順從地按蕭浣的指點,給崔戎拜了三拜。
   崔戎興奮得滿臉通紅,高興地看著侄兒商隱,道:
   「我是個武夫,沒有什麼學問,但是,古今兵書,我是熟記於心。不敢跟你比吟詩
作賦,可計謀韜略,你可比不過咱。你認我是表叔,我認你是表侄兒,咱們是一家人了。
你要我做啥,你就說。我讓你做啥?我現在就說。你得代我寫篇奏折表狀,好不好?」
   真是一個爽快人!李商隱很高興認了這麼一個爽快表叔,立刻答應他的要求。至於
自己求表叔做啥,他卻不好意思啟口。臉都憋紅了,還是沒說出來。
   蕭浣見商隱老實厚道,心想憑他的才學,如果他的恩師令狐楚能夠認真提攜,應試
這麼多年,不會不中第的。真替他惋惜。
   「你這表侄兒,今天是來行卷干謁的,你還不明白嗎?希望崔大人多多提攜。」
   「噢!明白了。不過,商隱,你也不必把住進士科不放。科舉的名目好多嘛,像
『秀才』、『明經』、『明法』、『明字』、『明算』和『制科』,都可以去參加,無
論考上哪科,都能得官。」
   李商隱微微點點頭,但是心裡依然只想參加進士科考試。
   崔戎覺得自己的意思沒表達清楚,看看表侄沉默不語,急切切地道:
   「我就不是進士出身,是參加『明經』科考試,考了三場:先試『帖經』,接著口
試,最後答策三道。我得了個乙等。後來在吏部,又通過『釋褐試』。開始讓我做太子
校書郎這樣的小官,不久任藍田主薄,是個從八品小官。再後來到殿院任殿中侍御史,
是從六品官;又出任吏部郎中,從五品官;不久遷諫議大夫,是正四品下階;又外調地
方,任劍南東西兩川宣慰使;接著回朝廷任給事中。怎麼樣?明經科出身也可以做各種
官,只要盡職盡責,就能得官,就能步步高陞。」
   李商隱又點了點頭,可應進士科考試的決心,誰也動搖不了!雖然表叔崔戎和蕭浣
刺史沒有親口答應為自己推薦、吹噓,但是,都熱情地鼓勵他好好努力,中第沒有問題,
給了他無限信心。
   崔戎看出商隱囊中羞澀,生活艱辛,慷慨地給了他一筆數目不小的銀兩,讓他養家
餬口。臨別時,又約他進京住在自己家裡,白天為干謁行卷奔波,晚上也便於讀書備考。
   李商隱正當陷入功名蹭蹬的苦惱時,卻意外地得到一位名門望族、博陵郡王后代崔
戎的深情賞識,真是絕處逢生,給了他繼續奮鬥的希望。


   六月,京都長安已經燥熱難忍,李商隱住在表叔崔戎家的後花園裡。
   崔家沒有女兒,所以後花園變成了兩個公子崔雍、崔袞的天下。花園裡假山流水,
奇花異草,樣樣皆有。還有兩株二百多年的梧桐,枝繁葉茂,遮天蔽日。在樹下可以讀
書,可以對弈,也可以大擺酒宴。
   商隱初來乍到,兩個小兄弟要盡地主之誼,為李兄接風洗塵。商隱體弱多病,哪裡
承受得了酒力,連飲三杯,便悠悠忽忽不知所以了。
   老大崔雍,小名延岳,才十六歲,生得膀大腰圓,一身好力氣。老二崔袞,小名炳
章,生得細高,文質彬彬。崔戎原想叫他習文,將來當個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的文官,
可是見哥哥整天舞槍弄棒,把那百多斤的石碾子舉上拋下,拋下舉上,玩得呼呼生風,
令人眼花繚亂,他也手癢癢,背著乃父偷偷地練劍,練輕功,練習飛簷走壁,練習草上
飛,練習水上漂,雖然沒練成十分功夫,但六七分還是相當可觀。
   小哥倆見這李兄只飲三杯,就醉成如此模樣,心裡不快,把李兄丟在一旁,任憑他
昏哉悠哉,兩人猜拳賭酒,痛飲起來。從日入酉時直飲到人定亥時,兄弟倆仍然未見高
低。
   這時,後花園小廝關童匆匆跑進來,向兄弟倆通報,老父親崔老爺馬上就到。
   老大只哼了一聲,沒言語。
   老二吩咐道:「把桌上的酒菜全撤掉,重新上菜上酒。酒要好的,從老窖裡拿,再
拿五壇!快去辦!」
   關童知道老爺海量,可是更深夜半,廚師們都已睡下了呀。這可如何是好?
   「老爺到!」崔管家喊道。
   關童沒料到老爺會這麼快就來了。
   「呵!小兔崽子!你們喝酒,咋不叫老子來呀?吃獨食,是不是呀?得!得!得!
不聽你倆解釋。是不是把商隱灌醉了?小兔崽子,欺侮你李大哥呀!」
   崔戎有些生氣,聲音頓時提高。
   老大連忙跑過來,跪倒地上,解釋道:「爹爹,我們沒欺侮他,是他太沒用,只喝
三杯開宴酒,就變成這副奶奶樣。」
   「什麼?你還敢頂嘴?」
   崔戎瞪起眼睛,坐到李商隱身邊,親手餵他醒酒湯。半杯下肚,商隱悠哉游哉醒轉
過來。崔戎笑了,白了一眼兒子,道:
   「小兔崽子,今天就饒了你倆。果然李大哥沒喝多。快去搬酒來!老子要陪表侄兒
喝幾杯。」
   李商隱醒了過來,見表叔坐在自己身邊,連忙爬起,就要施禮,被崔戎拉住,道:
   「不必拘禮。我們家沒有那麼多講究,隨便一些。」
   崔戎豪爽地笑著,抓過酒罈,給商隱斟酒。
   李商隱又慌忙跪倒,雙手舉杯接酒,手顫抖得厲害,酒撒了一身,惹得崔家父子都
大笑起來。
   「看看,不叫你拘禮,你偏要拘禮。倒杯酒算什麼?都是一家人嘛,住在一起,還
講什麼禮儀呀?算了算了!」
   兄弟倆見老父親跟表哥說個沒完沒了,不耐煩了,拿起酒杯,一飲而盡,連說好酒。
   崔戎見兒子干了酒杯,哈哈笑道:「喝吧,比比看,誰喝得多。」
   有父親的鼓動,表兄又在旁邊看著,小哥倆互不示弱,痛飲起來。
   崔戎滿臉酒紅,看著兩個生龍活虎的兒子,心裡別提有多高興。兒子是他的命根子,
是他的希望,是他的一切的一切……他陶醉在這父子融融之樂中。
   李商隱在旁看著這三父子,無拘無束,親密無間,深有感慨。自己十歲喪父,離開
江南,回到家鄉,在滎陽守父喪……唉!由於生計所迫,他作為一家長子,從十二歲起,
就承擔起維持一家生活的重擔,嘗盡艱辛,沒有得到過父愛。他是多麼艷羨這種父子間
的和樂之情啊!
   崔戎放下手中酒杯,轉過頭,突然道:「令狐楚老匹夫,官運不錯,今天早朝,皇
上封他檢校右僕射兼吏部尚書,明天從太原府就能回到京城。」
   「是嗎?」
   李商隱喜形於色。
   「去看看他,順便代我問好。我們雖然沒有同舟共過事,但是我了解他。他很有心
機謀略,章奏寫得好,升遷得快。他這個人太看重個人的升遷得失。一個人只為升遷活
著,那就太沒意思了,老夫所不為也!他這個人讓我佩服的是,認準一個目標後,就專
心致志地為實現它而奮鬥不息,就如荀子所說:『無冥冥之志者,無昭昭之明;無惛惛
之事者,無赫赫之功。』也像我們習武,要武功精湛,達到爐火純青的境地,就得認真
專一地去練,沒有這種精神,就不會有『赫赫之功』。」
   「老父今晚講得真好,像個聖哲。」崔袞拍手贊道。
   崔戎照他屁股拍了一掌,笑道:「小兔崽子,敢來笑話你老子!」
   李商隱雖然從師多年,得到令狐恩師多方關照,但對恩師的思想品行性格,卻很少
認真地思索。像其他學子一樣,認為老師一切的一切皆好,都是做學生的學習楷模。今
日被表叔輕輕一點,頓然有所省悟。
   表叔說得對,恩師的人生目的,就是他自己的「升遷」;與他「升遷」背離的事情,
他自己不做,也不准他的兒子和門生去做,因此在皇朝天子頻繁更迭中,他就像個不倒
翁,始終立於不敗之地。自己多年為科舉中第而辛勤備考應試,幾乎斷送了性命,卻始
終不能如願,難道是恩師擔心影響他自己的「升遷」,而沒有認真向主考官推薦自己嗎?
   李商隱除了干謁令狐楚之外,沒再找過別人。他把自己中第與否全押在恩師身上了,
因此,他屢試屢落第是命定了的。
   但是,他不願意這樣想,剛剛的「省悟」,迅速被推倒,恩師就是恩師,恩師怎麼
會有缺點、錯誤和不對之處呢?恩師那樣無微不至地關照自己,怎麼會有缺點、錯誤和
不對之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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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辟聘崔戎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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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和七年(公元833年)七月,華州天像下火,把草烤得卷彎了腰,把樹烤得葉落
紛紛,把莊稼烤得枯死在地裡。
   逃難的百姓,扶老攜幼,步履維艱地向陝南商洛地區緩緩移去。
   給事中崔戎被任命為華州刺史,已經上任十天,被這百年不遇的大旱,弄得焦頭爛
額,在刺史衙門裡急得團團轉。他掃了一眼幕僚,氣哼哼地吼道:
   「聘你們到我的幕府裡來,你們就得給我出主意想高招!
   默默不語,不是想把本刺史悶死嗎?」
   眾幕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仍然不吭一聲。
   崔戎有些洩氣。無可奈何地自語道:「百姓都逃難走了,華州空無一人,我不成了
光棍刺史了嗎?你們也逃難去吧,咱們都去逃難!難道逃到商洛就能有飯吃嗎?老百姓
逃到哪都是死啊!我做的是什麼父母官喲!」
   刺史說著說著傷心地嚎啕痛哭起來,邊哭邊數落自己無能,斥責自己沒盡到一方父
母官的責任,不能救子民於水火之中!越哭越哀傷,幕府裡的官員們也被感動,陪著府
主一起啼哭起來。
   幕僚們一哭,刺史衙門裡上上下下大小官吏也都擦眼抹淚了。
   只有一個瘦瘦的老吏,身穿八品青色官服,依靠在房廊柱上,雙目微閉,對衙門裡
的哭聲聽而不聞,搖晃著腦袋,旁若無人地吟詠道:
   百姓苦百姓難,大官吃小官銜。
   百姓一塊肉,官官吃不夠!
   是四句順口溜,又像童謠民諺。
   他越吟聲越大,在嗚嗚的唏噓聲裡,格外刺耳。
   李商隱應崔戎之聘,闢為掌書記,最先聽見這老吏的怪聲,但未聽清他叨咕些什麼。
李商隱捅了一把身邊的判官李潘,用眼睛示意,讓他看看老吏怪態,聽聽老吏怪聲。
   李潘也是李唐宗室子弟,為人放浪形骸,做事魯莽,用眼睛一掃那老吏,便大聲叫
嚷道:
   「老畜牲!你可逍遙自在呀!嘟囔什麼?膽子大點,讓大家聽個明白。否則非扒了
你的老皮不可!」
   那老吏面不改色心不跳,依然故我地吟詠著,毫無懼色。
   眾人被李潘這一叫嚷,嚇了一跳,停止啼哭,便都聽到那老吏的吟詠。原來是首譏
諷當朝官員的打油詩。
   刺史崔戎第一個暴跳起來,斥責道:「老傢伙!你說誰吃百姓?本刺史剛來兩天半,
就吃了百姓?你給我說清楚!」
   老吏並沒有被嚇唬住,見是刺史大人問自己,慢慢地站直身子,微微譏笑道:
   「不用跟老吏發脾氣,如果大人真的愛民如子,為什麼還置錢萬緡為刺吏大人自己
私用?何不把這錢拿出來,買些糧食賑濟百姓?在這裡哭有什麼用?不過是假慈悲而
已。」
   「哪裡有這麼多錢?我怎麼不知道?」
   「問問長史,你就知道了。」
   長史是個矮胖老頭,聽見叫他,連忙擦乾眼淚,整整朱色官服,邁著方步,走到崔
戎面前,鄭重其事地施禮,道:
   「大人,小人就是本州長史,有何吩咐?」
   「刺史有私用錢嗎?」
   「有。這是官府慣例、每位刺史來華州都設置私用錢,由刺史自己支配。」
   「我剛剛來就有?」
   「有。這是慣例。」
   「有多少錢?」
   「百萬緡不止。」
   「啊?這麼多!是從哪弄來的?」
   「每位新刺史來到之前都由我出面,從百姓手中,一緡一緡摳出來的。華州百姓貧
困,只能弄這麼一點小錢,請大人原諒卑職無能。」
   「啊!這還叫『無能』?如果你『有能』,還不把百姓生吞活剝了呀!」
   長史明白刺史這話不是好話,收斂了卑微諂媚的笑容,規規矩矩地站立著,準備聽
更難聽的話。
   「這筆錢在哪裡?」
   「都在卑職的寶庫裡。」
   「全部拿出來,趕快買米面,賑濟百姓!」
   「這個……大人,您以後不花了?」
   「我花自己的錢,為什麼要花百姓的錢?你以為我是貪官呀?」
   長史無話再說,規規矩矩地轉身走了。
   李商隱最理解處在饑寒之中的滋味,逃難百姓就要能吃上飯了,他的心頓時暖融融
的,高興地對崔戎道:
   「表叔,我去幫長史發放賑濟糧吧。」
   「不用你動手,那些役吏比你幹得好。你去寫一張奏折,向朝廷報告一下災情,要
求打開皇家倉廩,賑濟百姓。剛才那點錢,買不了多少糧食。」
   寫奏折,祈求皇上開恩,這事李商隱能幹,幹得比任何人都好。表叔看似粗魯莽撞,
實則是粗中有細;細到一般細心人也趕不上。


   皇上沒有開恩。
   刺史大人的「私用」錢花光,買下的糧食集中使用,每日熬幾十大鍋粥。開始一天
兩次,在大街上分粥;後來一天一次;再後來,正當要斷頓時,老天爺開了恩,下起雨
來。草綠了,樹綠了,小禾苗鑽出大地,把華州大地染成一片生機勃勃的綠色。
   大雨剛停,太陽從雲縫裡鑽出,華州街頭集聚許多百姓。
   他們喧嚷著,一齊向刺史府而來。
   崔戎聽得役吏報信,不信華州百姓會鬧事,在衙門裡,悠悠然正跟李商隱、杜勝、
李潘等幕僚談古論今,談得最多的自然集中到朝廷內臣身上。
   「這些閹宦最為可恨!」崔戎提起宦官,最為惱火。他已年過半百,仍然沒能躋身
相位,不能為君王除掉身邊大患,卻被排擠到地方為官。「當年先祖博陵郡王親率羽林
軍,襲殺聖神皇帝武則天的寵臣張昌宗和張易之,迫使武則天歸居上陽宮,讓位給中宗
皇上。幹得多麼漂亮!」
   關於這些內情,李商隱知之甚少,而表叔這樣肆無所忌地講述這些事,也令他害怕。
議論朝政,尤其議論皇家之事,一旦傳出去,那是要被殺頭的!但是,大家聽得很過癮,
自己也覺得痛快。心想,表叔從廉政愛民出發。反對貪官污吏,反對宦官霸政專權,講
得理直氣壯、沒有錯!
   「刺史大人,那些亂民已經包圍了府門,正在外面亂喊亂叫,說要大人親自跟他們
說話。」
   役吏從外面跑進來第二次報告。
   李商隱想,幾個亂民,讓衙役和兵丁們趕走算了,如果真讓他們闖進來,可不得了。
   崔戎向役吏揮揮手,滿不在乎地道:「讓他們等等,沒看見我正在跟各位大人說話
嘛!去,讓他們安靜地等著。」
   「當今皇上身邊奸佞小人特多,李訓、鄭注能進入朝班,跟皇上議論天下大事,都
是神策軍中尉王守澄一人所為。是他把他倆推薦給皇上的。」李潘憤憤地道。
   李潘是李唐宗族,為山南道節度使李承之子,對於朝廷內部矛盾更關心,知道的事
情更多些。而李商隱也是李唐宗族,對朝廷內部矛盾卻知之甚少,這是因為他家沒有顯
宦,接觸顯宦的機會也少。在令狐楚家和他的幕府裡,議論朝政也較少。
   李商隱今日聽了表叔和李潘的話,吃驚不小。皇上身邊奸佞小人這麼多,他非常氣
憤,心想如果自己能中進士第,到朝中為官,一定先要「清君側」,把奸佞小人一個不
留地趕走殺絕,使唐王朝在自己手裡中興。
   「刺史大人,這些百姓已經等不急了,非要見您。外面的人越聚越多,一旦沖進衙
門裡,那可就……」
   役吏第三次進來報告,面帶惶遽之色。
   崔戎正在興頭上被打斷,有些惱火,但沒有發作,無可奈何地做了個手勢,道:
   「好好好!我去看看。你們怕什麼?百姓來找刺史說說話,談談事情,有什麼好怕
的?」
   「不,大人您不知道,我們華州的百姓刁蠻得很,過去曾有過衝擊衙門的事情,險
些打壞刺史大人。」
   「不用說,百姓要打的刺史大人,他肯定干了壞事,得罪了百姓。無緣無故打人,
尤其是打刺史大人,他們瘋啦?我不相信。」
   那役吏被問得無話可說。
   一個瘦瘦的老頭,身著八品青色官服,在旁哈哈笑道:
   「崔大人說得一點不錯,百姓就像一面鏡子,是好人是壞人,百姓心裡明白得很,
他們才不瘋哩。」
   崔戎轉頭見說話的瘦瘦老頭兒很面熟,在哪見過面,一時又記不起來,問道:
   「說得很對!你是誰?怎麼這樣面熟?」
   瘦瘦老頭兒只笑不語,看著刺史大人,眼睛裡流露出欣佩之情。
   那役吏插嘴道:「他是錄事大人。華州百姓都叫他魏老活佛。沒人不認識他。」
   崔戎立刻記起那個吟詠順口溜的怪老頭。在來華州上任前,他聽說州衙裡有個魏老
活佛,因為忙於賑濟旱災,沒來得及拜訪。
   他停下腳步,挽住老活佛,高興中略有些激動,道:
   「崔某真是有眼不識泰山,沒有去府上拜訪您。」
   「不,大人別說啦。」老活佛把崔戎的手推開,不悅地回道,「我不是泰山,用不
著去『拜訪』,只要大人把心思用在為百姓謀好處上,就阿彌陀佛了。」
   崔戎還想解釋解釋,但已經走到刺史府大門外,看見外面站滿了百姓,男女老少不
計其數。不知道他們聚集府門為什麼,他心裡很不高興,旱災已經解除,大家應努力勞
作,把莊稼……
   站在最前面的一個白髮老者,向前邁了兩步,跪倒在地上。他身後的百姓見他跪倒
地上,也「忽啦啦」都跪了下來。
   崔戎和他的州衙官吏以及幕府官員,見百姓跪倒地上,都吃了一驚,不知道這是什
麼招勢,難道衝擊刺史府還需要做出這種姿態?把大家弄糊塗了。
   那老者拜了三拜,叩了三個頭,站起來,從一個姑娘手中接過一個紅包包。
   眾官僚看著那老者把紅包包外面的紅綢抖開,從裡面露出一個橫匾時,又是一驚!
   老者把匾高高舉在頭頂,先朝百姓方向舉了三下,然後對刺史大人又舉了三下。這
時百姓齊聲高呼道:
   「刺史大人『恩澤滋潤千家萬戶』!」
   原來匾上寫著「恩澤滋潤千家萬戶」。
   華州百姓是來給崔戎刺史大人送匾來了。
   百姓跪在地上不斷高呼著。
   崔戎想制止,幾經努力都沒有成功,於是也跪倒在府門前的台階上,向百姓三拜三
叩然後高聲道:
   「鄉親們,救大家性命的不是本官。買糧食的那些錢,是華州百姓過去一點一滴積
蓄起來的,我不過做主把它拿出來,給大家作燃眉之用。不用謝我!不要謝我!」
   百姓們一聽刺史大人這麼解釋,越加歡呼不止。
   華州百姓真誠地從心底發出歡呼,表達了發自肺腑的感激之情。
   李商隱沒見過這樣熱烈場面,也被百姓誠心誠意的熱忱感動了。心想,如果朝廷的
官吏,都像表叔這樣愛民如子,都被百姓這樣擁護,這樣熱愛,大唐王朝的中興,則指
日可待了!
   他多麼希望有這麼一天啊!


   太和八年(公元834年),李商隱參加春試,又未中第。
   他住在令狐楚吏部尚書府,心情抑鬱,七郎八郎忙於公務,很少來陪他。
   恩師除忙於吏部事務之外,還有許多大臣來求拜,其中來訪最多者是宰相李宗閔。
他旁若無人,縱論古今,雄放豪健。李商隱侍坐一旁,驚訝他頗有戰國策士之風雅,很
是敬佩。
   令狐楚常常沉默不語,似有困乏之色。
   有時深夜,李宗閔來訪。令狐楚把他引到書房,關緊門戶,不知商議何事。
   李商隱見恩師與李宗閔有意迴避自己,頓覺一個白衣學子,不該與卿相交遊,應知
趣地退避三舍,才不失君子之風。但是,恩師卻非讓自己參加文武卿相聚會,或應制賦
詩,或對策聯句,別有一番栽培、結納之苦心,李商隱又不好斷然拒絕,於是陷入左右
為難的境地。
   因為落第心情不好,原想讓九郎給錦瑟姑娘傳遞一信,訴訴衷腸,可當信寫就,九
郎神秘兮兮地道:
   「錦瑟姑娘現在很忙。她已經不知道選擇誰做情郎更合適。」
   「此話何意?」
   「這你還不懂?溫鐘馗天天纏著她。她唱的是他的詞,聽的是他的曲,吃的是他的
飯,穿的是他的衣,總之,她完完全全被溫鐘馗包圍了。」
   「八哥能善罷干休嗎?」
   「八哥現在心在仕途官場,一個樂伎,早不放在心上了。
   如果是二年前,那醋勁兒,絕對不能饒了溫鐘馗!」
   李商隱心中暗想,溫兄的名聲已經狼藉不堪,如果再糾纏錦瑟姑娘,在京城他如何
呆下去?還想不想以後應試科第了?
   九郎見商隱呆呆不語,知道他曾迷戀過錦瑟,現在心裡難受,便開解道:
   「錦瑟不過是一名樂伎。樂伎雖然與娼妓不同,但最終不是嫁給一個闊少爺為妾,
就是跟隨商賈浪跡江湖,變成風塵女子。水性楊花,沒什麼值得留戀的。」
   李商隱抬起頭,緩緩地回道:「不!錦瑟姑娘不是那種水性楊花的女孩子……過去
八郎嫉恨我跟她好,我還以為八郎是真心喜歡她,所以我有時盡量避開她,違心地說了
許多讓她恨我忘掉我的話。我是為她好,也是為了成全她和八郎……」
   他說不下去了,眼裡含著淚。
   九郎本想把錦瑟姑娘之事告訴他,讓他散散心,沒想到反而引起他更重更深的哀傷。
突然想起八哥那天飲宴時,有幾個妓女陪坐,他寫了兩首調情詩。於是拿出來,遞給李
商隱,笑道:
   「你好好看看,八哥現在是春風得意,風流倜儻,這兩首詩,是前幾天他寫的。他
對一個妓女很好,可又礙於面子,不敢放蕩。八哥怕我告訴父親。」
   李商隱被他逗笑了。
   八郎現在怕他父親嗎?不。他最怕的是當今聖上,怕聖上不給他高官厚祿,所以八
郎的脾氣比過去好多了。
   過去八郎瞧不起李商隱,對父親愛護李商隱非常不滿,認為是無端偏愛,不值得,
而現在他理解父親為什麼對李商隱好,因為李商隱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詩賦寫得好,
章奏文字天下第一,將來完全可以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會成為自己堅定的朋黨盟友。
李商隱當然不知道這種變化的深層意義,但是他還是喜歡八郎的這種變化。
   他反覆吟詠八郎的詩,忽然詩興發作,提筆《和令狐八綯戲題二首》,其中第二首,
頗值得品玩,詩雲:
   迢遞青門有幾關,柳梢樓角見南山。
   明珠可貫須為佩,白璧堪裁且作環。
   子夜休歌團扇掩,新正未破剪刀閒。
   猿啼鶴怨終年事,未抵熏爐一夕間。
   九郎讀罷,不解其意,問道:「李哥,你這是說給誰呀?
   是讓八哥追那個妓女嗎?」
   商隱微露苦澀地笑道:「我是希望八哥把錦瑟從溫庭筠手裡奪回來。起二句是以景
作比,迢迢的青門外邊,被隔離開能有多遠?終南山由樓頭柳樹梢望去,不是歷歷在目
嗎?這是說錦瑟姑娘近在眼前。接下兩句也是比喻,明珠穿起來才可佩帶、璧玉經過琢
制才能成為玉鐲。緊承上二句,就是說錦瑟姑娘近在眼前,你應當努力去追求,即『有
花堪折直須折』,不應當放棄。五六句說錦瑟姑娘正在等待你去受。最後兩句是說不應
當放棄轉眼即逝的機會,否則你將『終年』陷入『猿啼鶴怨』的痛苦之中!」
   「原來是這樣。不過,李哥,你這是白費心機。算了吧。
   父親正在給八哥張羅婚事。」
   李商隱感到背上一陣冰涼。八郎根本沒有誠心誠意愛過錦瑟姑娘!那為什麼當年要
阻止別人去愛?為什麼要跟別人去爭呢?八郎太霸道!他不禁為錦瑟姑娘的不幸傷感。
   九郎見他默默不語,眼含淚花,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二月放榜時過月余,李商隱還沒回華州幕府,這使崔戎焦急不安。他猜出表侄今年
又落第了。
   崔戎為他的進士中第,可以說是盡了力。他曾三度派人用重金托門求主考官,還親
筆寫信推薦,都沒起什麼作用。他深為歎息道:
   「位低言微啊!又被放為地方官,這些主考官怎麼會重視我崔某人的托請!但是……
表侄的恩師令狐楚已官至檢校右僕射兼吏部尚書,他與宰相李宗閔又交好,結為同黨,
他們不可能不為表侄請托呀!但是……主考官難道是李德裕的人?朋黨之爭越來越激烈,
他們又分別與宦官勾結,朝政越來越黑暗。」
   去年,李德裕和李宗閔同時在朝為相。一天,文宗皇上問李德裕道:「你知道朝廷
有朋黨嗎?」
   李德裕不加思索地回道:「當今朝中,有一半大臣結了朋黨。雖然有些大臣是後來
調進朝中,但往往因為追逐個人私利而陷進朋黨中。陛下如果能重用持中立態度的大臣,
那麼朋黨則不攻自破矣。」
   皇上道:「大家都認為楊虞卿、張元夫、蕭浣是一方朋黨領袖。你看怎麼辦?」
   李德裕請求皇上把他們都趕出朝廷,到地方做剌史。皇上采納了他的意見,把他們
都貶出朝廷。
   當時崔戎正在朝中任給事中,現在想起這些往事,不覺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表侄兒
依附令狐楚,是站在李宗閔一邊。他一而再地落第,是不是與朋黨之爭有關係呢?假如
當真卷入朋黨鬥爭之中,他這一生可就休矣!
   崔戎想到這兒,趕緊叫來管家崔寬,讓他把自己一封親筆信,送到京城令狐府。
   李商隱接到崔戎催他回華州幕府信後,覺得在京城賦閒很無聊,有這封信也好跟恩
師當面告辭。
   果然,令狐楚閱過崔戎信後,沉思片刻,道:「商隱,別灰心喪氣,明年再來京應
試。朝中之事……唉!崔公戎刺史大人說得對,你尚年輕,又沒有功名,離開京城有益
無害。崔大人有膽有識,正直耿介,愛民如子,政績昭著,乃輔佐朝廷之瑰寶。加入他
的幕府,老夫放心。」
   長安距華州不遠,李商隱與崔寬雇一乘小驢車,沒用一天功夫,就回到華州刺史府。
   崔戎看見商隱拍手擊掌,高興地道:「回來得正是時候!剛接到進奏院的通報,說
皇上聖體痊平。華州距京這麼近,不上表狀慰問祝賀,聖上豈有不怪罪之理!」
   李商隱吃了一驚。
   在京都確有聖體欠安之說,至於痊平之聞,他卻沒聽說過。聖體欠安與痊平,往往
與宮廷朝政變化有關係,一般百姓是不會知道內情的,做地方官的也是跟著傳聞跑。只
有在朝大臣經常出入宮廷,才能略知一二,可又懼怕禍及自己,往往都守口如瓶。李商
隱住在令狐楚府上,對聖體安否,毫不知曉,就是這個原因。
   「表叔,既然進奏院有通報,必定無誤,趕快奉表陳賀。」
   商隱邊說邊向記室廳走去。
   崔戎舉手阻止道:「賢侄歸來尚未歇息,怎好立即執筆?
   到議事堂休息片刻不遲。」
   「現在已是哺時申刻,派人騎快馬,黃昏戌時才能趕到京城,不耽誤明天早朝奉上
御覽。」
   「皇上能否御覽華州刺史的賀表,實在不敢奢望,但賀表是一定要在明天早朝奉上。
你歇歇,一邊再想想怎麼寫。我去叫人備馬。」
   表叔是個性急之人,就像有十萬大軍包圍了華州,火速佈置去了。
   李商隱沒有去議事堂,回到記室廳,看見自己掌書記的辦公室,各樣東西紋絲未動,
推開窗戶,深深吸了口春天的空氣,心裡很是敞亮,坐進椅子裡,早有侍從把一杯濃釅
的茶水送到幾案上,磨墨書童已把墨汁磨濃。
   每當坐進椅子裡,面對幾案上的筆墨,他就感到有一股快慰的暖流,在心頭湧動,
頭腦略略思索,靈感便開始躥向舌尖,不由自主地兩唇蠕動,文句似水般奔流而出。他
呷了口濃茶,心裡想著自己要寫一篇《代安平公華州賀聖躬痊復表》,於是握筆在手,
當書童把絹帛展開舖好,一揮而就。
   他把筆交給書童,重又吟詠一遍,方覺忠君禱祝之情盡訴,仰靠在椅背上,雙目微
閉,心想文宗皇上如果能像德宗皇上賞識令狐恩師表狀那樣,賞識自己的奏章,自己就
不會困頓記室了……李商隱每每這時都要陷進一種企盼的無際無涯的深淵而不能自拔。


   賀表送走第三天,朝廷傳詔使忽然駕到,華州刺史府大小役吏與幕僚,齊集議事堂。
   崔戎不卑不亢,一臉正氣,跪在地上接旨。
   傳詔使王仕岌是中使太監,扯著怪腔,咬文嚼字地宣佈:
   調崔戎為兗、海、沂、密四州觀察使。
   眾人震驚!
   崔刺史在華州廉潔以公,愛民如子,治理華州尚不足一年,就遠調山東齊魯之荒僻
之地?眾人都為他不平。
   一夜之間,刺史大人調離的消息傳遍華州。華州百姓一大清早,就蜂擁而至,圍在
刺史府門前。
   殘春,南風從少華山徐徐吹來,天空白雲迅速聚積,越積越厚重。高聳巍峨的少華
山,被罩在雲霧中。平旦寅時剛過,便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起初,雨點輕輕地落在百姓們的頭上,像母親慈愛地拍著孩子的頭,彷彿在安慰人
們。但是,人們似乎未能省悟出慈母之真心誠意,依舊圍著刺史府門,不肯離去。
   雨點漸漸大起來,且越下越大,彷彿母親生氣,惱火了,發怒了,人們被澆成落湯
雞模樣,有的披上衣服舉起傘,有的不服氣倔□地立在原地,任憑大雨抽打,仍然不肯
離去。
   辰時,刺史府門突然洞開。護送刺史大人的役吏和士卒,隨著鼓聲,列隊開出府門。
   百姓見沖出來的,是些役吏和士卒,自動閃開一條路,讓他們過去。當他們通過後,
人們又自動把路堵死。
   大雨依然下個不停。大雨籠罩著少華山,籠罩了華州大地。
   從府門裡傳來馬車的隆隆聲,由遠而近,在府門外被百姓攔住,終於停了下來。
   崔戎鑽出轎車,站在雨裡,不一會兒,他的衣服被雨打濕。兩個役吏一左一右給他
舉起傘蓋。他看看百姓在雨中,心裡很過意不去,大聲道:
   「父老鄉親們,回去吧!我崔某謝大家相送,謝大家相送!」
   他抱拳鞠躬,施禮。
   眾人見刺史大人施禮,「忽啦啦」跪倒一片;全都跪倒在泥水中,給刺史大人叩頭。
   「刺史大人,請您不要走!華州百姓需要刺史大人!」
   有一白髮老人上前致詞。
   「噢!你不是那次送匾的老爺子嗎?」崔戎一眼認出老爺子就是送匾之人,高興地
勸道,「老人家,快回去吧。我是受聖上之命,調往兗海,是不能留下的。請老人家保
重身子!請父老鄉親保重身體,別讓大雨澆壞身子。」
   眾人聽見刺史大人不想留下,「忽啦啦」一下子全都站起來,圍住轎車,圍住崔戎。
有的人一邊乞求大人留下,一邊動手把轎車前面的四匹高頭大馬解開繩套,連推帶拉,
趕走了。又有人把轎車的棚蓋拽了下來,把車輪卸了下來,把車子給支解了。
   圍住刺史大人的百姓,見轎車被拆,馬被趕走,表示堅決留住大人。他們也動起手
來,把刺史大人抬起來,一邊往刺史府裡送,一邊把他的靴子脫下來,一邊勸說大人留
下。
   崔戎被眾人抬在空中,兩把大傘蓋一直遮在頭上身上,已經不受雨淋,但是靴子被
脫去,實在令他惱火,生氣,又好笑。
   他掙扎著,想掙脫那麼多手,從空中回到地上,但掙扎半天,白費力氣;他大聲呼
喊解釋,想說服這些善良、好心而又愚昧的百姓,呼叫解釋半天,口乾舌燥,根本不起
任何作用。他真是哭笑不得,任憑擺佈了。
   刺史衙署裡的大小官吏和幕僚們,都來到府門外,有的怒喊著,有的勸說著,還有
的哀求著,企圖驅散百姓,讓他們放走刺史大人。
   那位白髮老者見崔大人仍然不肯留下,便帶領一些人,來到府門口,把站在門樓下
的傳詔使王仕岌圍住。
   白髮老者在他面前跪倒泥水中,叩了三個頭,淒淒地哀求道:
   「中使大人,您就幫幫華州百姓吧!請您回朝上奏皇上,撤回詔命,把崔大人留在
華州吧!」
   其他人也都跪倒泥水中,和白髮老者一起哭求著。中使大人不答應,他們就一直跪
著不起來。
   中使王仕岌到各地傳詔無數次,從來沒遇到過百姓這樣熱愛挽留他們的父母官,頂
了不起夾道歡送,或舉杯餞行。他深受感動,答應幫忙。
   白髮老者和眾人一齊向中使叩頭,一齊歡呼起來:
   「崔大人可以留下了!萬歲!萬歲!萬萬歲!」
   高舉崔大人的百姓,聽見歡呼聲,喊著對皇上的祝願,以為當真可以把崔大人留下,
給他穿上靴子,把他放回地上,也跟著歡呼起來。
   崔戎聽說中使答應幫忙,走到中使面前,斥責道:
   「你怎麼能答應呢?這些百姓違抗皇上聖旨,皇上會怪罪的!」
   中使無言以對,尷尬地站在雨中。
   初春季節,華州很少下雨。今天是怎麼了?是老天同情華州百姓啊!要把刺史大人
留住。
   白髮老者在一旁昂奮地插話道:「大人,挽留您,我們知道觸犯了皇上。皇上發怒
也不過殺我們幾個帶頭的無用老人罷了,但是,您能留在華州,百姓就能安定地過好日
子,我們即使被殺,也心甘情願!」
   崔戎看著老人一片真誠,聽著老人無畏無悔的話語,眼睛湧出了熱淚。我崔某在華
州不到一年,只不過沒有做喪盡天良、坑害百姓的事情而已。你們何必對我這等熱忱!
他心裡感慨萬千!
   李商隱親眼目睹了這場百姓冒雨,挽留一位他們熱愛的刺史,心驚魄動,感歎不已:
人生一世,為官一場,就應當像表叔這樣上對得住天,下對得住地,更要對得起平民百
姓。
   那麼,他則生得其所,活得快樂,官做得問心無愧!
   天漸漸暗下來,雨漸漸小了,但是,仍然沒能停住。少華山黑蒙蒙,高聳雲天的暗
影,已經慢慢消失。
   刺史府前的百姓也漸漸稀少。
   淋了一天雨,那白髮老人卻依然站在雨中,不想離去,因為刺史大人沒有親口答應
留下,他不放心。
   崔戎回到府裡,換了衣服,喝點酒,身子暖和多了。
   陪在一旁的李商隱勸表叔進屋休息,還想勸表叔順應民意,答應華州百姓的要求,
他自己願意出府把表叔答應的話,傳給那白髮老人,讓他也放心地回去休息。但是,還
沒等他開口,表叔拍拍侄兒的肩,無可奈何地道:
   「我不能違抗聖旨,得罪皇上啊!說直一點,朝中有人不希望我離京太近,巴望我
離朝廷越遠越好。我留下不走,是觸犯這些人,他們是不會放過我的。」
   「表叔得罪過他們嗎?」
   「沒有。我不介入他們任何一方,這就把他們雙方都得罪了。朋黨相爭,不偏不依
保持中立,左右前後都要得罪!這種日子沒法過。唉!」
   表叔神色黯然,白天被雨淋,受了點涼,舊病復發,咳嗽不止。
   夜半子時,刺史府前依然有人影在晃動。雨依舊下個不停。
   白髮老人依舊站立雨中,像一株倔□的老樹,任憑風吹雨淋,毫不動搖。
   日出卯時,雨終於停了。屹立在華州東南的少華山,巍峨蒼翠,終於露出它的本色。
   刺史府門前,不知誰給白髮老人拿來一張椅子,他坐下,迎著初升的朝陽,捋著銀
須,雙目微瞇,現出嚴峻的神情,滿腹心事。
   人們重新聚集,越來越多,好像心裡有了底,刺史大人不會離去!個個精神抖擻,
面露喜氣,不知爭論著什麼。
   突然,府門大開,從裡面走出一個瘦瘦的老頭兒。人們認得他,他是刺史府衙裡的
錄事魏老活佛。
   眾人先是高聲歡呼,爭先恐後地詢問刺史大人答應沒答應留下。
   魏老活佛繃著臉,皺著眉,厚厚的嘴唇緊閉,一反平時笑瞇瞇的怪模樣。頓時眾人
停住了歡呼,刺史府前陷入一片沉寂。
   「刺史大人半夜單身匹馬,悄悄地走了,誰也不知道。」
   魏老活佛話裡帶著哭腔,無力地搖著頭。
   白髮老人沒有站起,只是把一雙眼睛緊緊地閉起來,從眼角流出兩滴混濁的淚珠兒。
   不知誰喊了一聲:「去追!」
   一些年輕人匆匆跑回家,騎上自家的馬,向大路奔去。馬蹄聲「噠噠噠!」一整天
也沒有間斷。


   兗、海、沂、密觀察使的治所在兗州,距離聖人孔老夫子家鄉曲阜很近。崔戎到任
後,率領幕僚們先到孔廟祭拜一香,領略了曲阜「人傑地靈」的山光水色。
   游覽聖地,當然缺少不了「杜康」助興。孔府家釀別有風味,幕僚們贊不絕口,貪
杯而醉者大有人在,連觀察使崔大人也未能倖免。
   原來要當天祭拜游覽,當天而歸,現在只好在孔府借住一宿了。
   孔府客房有兩處。一處在府外,往東走百米,有一寬敞院落,屋舍共有五十幾間,
專供外地朝拜者居住。另一處在府內西跨院,有屋舍十幾間,供親屬和高官貴客居住。
孔府以客人的身份地位來安排住處,規矩異常嚴格。
   兗、海、沂、密觀察使,集軍權、政權、財政和監察權於一身,是四州的最高長官,
可是在孔府人眼中,僅僅一般官僚而已。因為崔戎官居從三品,和一品大吏相比,差得
遠哩,自然要在府外安排。
   事有湊巧,孔家有個遠親,名叫孔繁禮,是兗州別駕,僅次於刺史的五品官。他自
報奮勇親自找孔府管家求情。管家看在孔繁禮的面子上,勉強答應僅崔戎一人進府內客
房,只能住一宿,第二天雞鳴丑時就得搬走。因為丑時是皇上早朝時間,孔府也有在丑
時祭奠聖人孔老夫子的規矩。
   崔戎開始對安排在府外居住,並沒在意,反正只一宿,夜裡宴飲晚點結束,在這裡
也睡不了幾個時辰,滿口答應。
   不一會兒,別駕孔繁禮悄悄地低聲通知崔大人自己可以進府睡覺,並把管家帶有明
顯輕視觀察使的話,複述一遍,崔戎冒火了!當年孔夫子周游列國,途中又饑又渴,所
到之處,善良人可憐他,給他吃喝和住處,並沒有歧視他輕視他。他的後代竟然輕視歧
視本官,可惡可恨!
   「走!我們走!一刻也不停留!」
   崔戎大聲吩咐後,不管僚屬能否跟得上,自己披衣上馬,往兗州奔馳而去。
   約摸快近半夜子時,馬跑出一身汗,崔戎的氣漸漸消了,看見前方有個村落,村頭
有家亮著燈。他心中高興,進去要點水喝,歇歇腳,有地方能住下,睡一覺更好了。
   走近亮燈的人家,仔細一瞧,原來是座高屋大院,門旁還蹲著兩頭石琢雄獅,好個
氣派。裡面似乎有人吵鬧,仔細一聽,確有一女人啼哭,一些男人粗魯叫罵。深更半夜,
一定是兩口子吵架,鄰里男人相勸。崔戎沒在乎,上前便打門,高聲叫道:
   「請開門,討碗水喝。」
   突然,門裡一片肅靜,燈也被吹滅。
   「開門,開門!」
   叫了半天,裡面才有個低沉的聲音問道:「唯叫門?都睡了,有事明天再來。」
   「你不是沒睡嗎?我就找你,快給我開門。」
   「你找我有啥事?東家都睡了,夜裡不准開門。快走開!
   再不走,放開狗,咬死勿論。」
   崔戎感到奇怪,剛剛還在爭吵,現在卻說都已睡了!他又跟這低沉聲音說了好多軟
話和硬話,裡麵點亮燈,才傳出一個尖嗓聲音,道:
   「給他開門!看他要干什麼?不要命的傢伙!」
   院門霍然打開。只見甬道兩邊站著七八條漢子,手握鋼刀,雙目燃著警惕的怒火。
   「你想幹什麼?」
   「在下只想討碗水喝,別無他想。」
   那尖嗓從裡面吩咐道:「給他碗水,叫他快點滾蛋,別耽誤老爺我的好事!」
   崔戎邊喝水,邊想那尖嗓定是這家主人,「好事」?是什麼好事?難道和那啼哭女
人有關係?他在搶佔良家婦女?他把碗放下,又道:
   「我這匹馬,也渴了,請你提桶水來。」
   「這麼多事!把馬牽進來,東院有井。」那低沉聲音夾帶著不耐煩,嘴裡嘟囔道,
「你沖了老爺的好事,老爺沒讓你去死,算便宜你啦!還多事?真不知道好賴。快走!」
   「你家老爺今天辦喜事嗎?剛才有個女人啼哭,不像入洞房啊!」
   「你是真想找死?住嘴!」
   這一聲喊,驚動了尖嗓,正待發威,只見院門外一片喧嚷聲,走進來一群役吏和士
卒。
   他們一進院,就大聲呼叫著崔大人。當看見崔戎牽著馬,一擁而上,向崔戎施禮。
   那尖嗓這時走上前,也給崔戎施禮,並一再道歉。
   「你房裡那女人為何啼哭?」崔戎並不還禮,直截了當地問道。
   「這個……一個婆娘,半夜啼哭,沒什麼大事,請大人進屋上坐。」
   從屋裡突然闖出一個披頭散發女子,大喊救命,打斷了尖嗓的話。
   「你這臭婆娘,不識抬舉!把她押下去!」
   「住手!」崔戎吆喝住那尖嗓,轉過頭,問那女子道:「你是何人?為什麼啼哭?
如實說來。不要怕,本府為你做主。」
   那女子未言先跪倒叩頭,然後把頭髮挽起,露出一副清秀、端麗模樣,帶著哭腔訴
道:
   「俺是良家女子,姓孟名秀麗,被他強搶到這裡。今夜幸虧大人相救,不然……。
   那尖嗓搶過話,憤憤道:「大人勿信她言。小人並非強搶民女。是她父親借小人錢
萬貫,以她作抵押。到期他父親不還錢,小人把她接到家中,有何不可?」
   「大人給小女做主。前年齊魯大旱,為了活命才向他借錢。去年泗水氾濫,莊稼被
大水沖走,俺們哪裡有錢還債?他先把俺娘搶去;俺娘剛烈不從,自縊而死。父親聽說
俺娘已死,和他講理,被他活活打死。父親尚未埋葬,他又把小女搶來。
   小女也不想活了,俺要追隨俺父母……」
   說著這小女子便一頭向牆上撞去。
   多虧旁邊一士卒,手疾眼快,伸手將她攔住。
   「抓回衙裡!」崔戎最痛恨為富不仁,迫害窮苦百姓。他氣不打一處來,吩咐役吏
把那尖嗓抓回兗州府衙。又對那女子道:「你先回家,明天我會派人來接你到公堂對
質。」
   一天的祭禮,沒想到會出這麼多事兒,崔戎心想,孔聖人家鄉的民風也很刁蠻,並
非都是仁義君子,不可等閒視之。


   經過大堂審問,那尖嗓原來也是孔家裔孫,名叫孔繁仁,和別駕孔繁禮是堂兄弟。
他依仗孔家權勢,在鄉里為非作歹,稱霸一方。
   孟秀麗乃孟老夫子的後代。孔孟兩大聖人,原是一家,今日卻成仇家!世風日下,
可見一斑!
   李商隱親自參加審訊,內心有無限感慨。他看見表叔嫉惡如仇,當堂就打了孔繁仁
一百大棍。別駕孔繁禮出面要保堂弟,理直氣壯地為他辯護道:
   「借債就要還債。有借有還,千古不變之理。何罪之有?借債不還,死幾個人,正
是給那些不還債的窮鬼一個警告,這就是不還債的結果。為官地方,理當提倡維護債主
的利益。」
   「住嘴!他殺人強搶民女,還要本官維護?這是你們孔家的規矩嗎?搶男霸女,難
道是你家老祖宗教導的『仁』嗎?孔繁禮,你給我說說樊遲問仁,孔老聖人是怎麼回答
的?」
   李商隱心裡一亮,表叔問得好。孔聖人教導世上人,仁義愛人,可他自己的子孫後
代卻這樣不仁不義!問得好!
   孔繁禮似乎對先祖的話不甚看重,想了半天,才回道:「子曰:『愛人。』子曰:
『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大人,我家先祖說只有仁愛的人,才能喜愛人和憎惡人。
敝人正是仁愛之人,所以才憎惡那些借債不還的人。敝人的堂弟和敝人一樣,也是——」
   「好啦!我問你,孔繁仁逼死孟秀麗的母親,打死她父親,還對她非禮,這是仁愛
之人所為嗎?孔繁仁是不是仁愛之人?」
   「這個……」孔繁禮支吾著回答不出。
   「你是仁愛之人嗎?你愛殺人犯強姦犯的堂弟,而不憎惡他,這是仁愛之人的作為
嗎?」
   ……
   「孔繁禮!你身為聖人後裔,又是朝廷命官,今日你庇護罪犯,攪擾公堂,你可知
罪?」
   「大人,手下留情。大人,看在孔聖人……」
   「住嘴!膽敢提及聖人之名!給我取下兩梁冠,解去金帶十銙,脫去朱色五品官服,
推出去打五十大棍,然後聽候朝廷處理。把孔繁仁打入死囚牢。」
   崔戎來到兗、海、沂、密四州,不到兩個月時間,便剷除如孔繁禮這樣橫行鄉里的
奸吏十多人,大快民心,四州百姓無不稱讚觀察使崔大人。
   李商隱陪伴他左右,為辦理這十多名奸吏,廢寢忘食地幫助表叔做了大量文案工作,
深得崔戎的信任和喜愛。
   這期間,他還為表叔寫了不少上奏朝廷的表狀,如《為安平公謝除兗海觀察使表》、
《為安平公赴兗海在道進賀端午馬狀》、《為安平公謝端午賜物狀》、《為安平公兗州
奏杜勝等四人充判官狀》等。
   崔戎患有慢性氣管炎,由於多日勞累,越加嚴重,每夜咳嗽,難以入睡。李商隱常
常陪他到深夜,和他談古論今,慢慢消磨時光。
   「賢侄,我已歷官二十三年。」崔戎近來總願意回憶往事,檢討自己走過的路,有
時傷感有時激憤,今日舊話重提,很是亢奮,道:「那年在淮南豐李鄘幕府,後來衛次
公替代李鄘,兩位府主非常信任我,重用我。我就在那時。學會了為官之道,受到當時
憲宗皇上賞識。我常想為官不單單是取悅皇上,如果沒有百姓的熱愛,沒有同僚和上司
的信任,是不行的。下有百姓熱愛,上有皇上賞識,中有同僚信任,你就能當好官,有
好的政績。」
   「表叔,您在華州和兗州所作所為,侄兒看在眼裡,記在心上,侄兒會學習您的為
官之道。」
   「賢侄,你也別把它看得太重。有些事是身不由己的,你不那樣做就是不行。」
   崔戎不希望侄兒刻板地學習自己那些為官之道,覺得那些事算不了經驗,為官和為
人都是一個道理,首先都要有「仁愛」之心,正如孔聖人所說:「唯仁者能好人,能惡
人。」
   「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已欲達而達人。」這才是至理名言。他覺得做任何事,
都要憑著一顆「仁愛」之心去做,於是想起一件事,笑道:
   「那年裴度在太原府任節度使,他以隆重禮節,聘我入幕參謀策劃各種事務。當時
朝廷調橫海節度副使李同捷來兗海出任節度使。他不受詔遣,違抗詔旨。而王廷湊在鎮
州叛亂支持李同捷反唐。裴度非常信任我,派我前去勸阻王廷湊。我單身匹馬闖進王廷
湊軍營中,是否能成功,我沒想;是否能回來,也沒放在心上。當時一心只想怎麼說服
王廷湊。
   「現在說起來,都有些後怕。進到他的大營,王廷湊命人把我捆綁起來,吼叫著要
就地斬首!我沒有畏懼,大義凜然,縱橫古今,暢論現實,曉以大義,把他感動得涕淚
交流,親手給我松綁,率領所部歸順了朝廷。當時,如果畏畏懦懦,說不出一個道理,
肯定要身首分離!」
   崔戎很興奮,忘了咳嗽,雙目炯炯,又道:「正義在自己手裡,為什麼要畏畏懦懦?
所以說,只要行得正,走得直,把『正義』掌握在自己手中,就會無堅不摧,無往不勝!
孩子,一定要做個正人君子,仁愛之士!」
   李商隱站起身,握住表叔的手,道:「侄兒一定銘記表叔的肺腑之言。」


   太和八年(公元834年)六月十日夜,崔戎突然得了霍亂病。上吐下瀉不止,很快
就把他折騰得雙頰凹陷,眼眶烏黑,聲音嘶啞,小腿肚子抽筋,又加上咳嗽不止,使他
陷入極度虛弱中。
   李商隱翻找醫經,又和當地老醫生商量,開出五個藥方,一個一個煎熬服用,百般
療治,全無效果。
   十一日卯時,脈膊漸漸變弱,上氣不接下氣。
   忽然,他竟坐起,拉住商隱的手,指著跪在榻邊的兒子雍和兗,喃喃道:
   「賢侄……照顧……小弟。」
   說完,倒榻而逝,時年五十五歲。
   當表叔的手軟軟地松開時,李商隱突然覺得渾身冰樣寒冷,眼前變得模糊一片。後
來有人喊他時,才發現自己正躺在表叔病榻下。被扶起,他覺得渾身乏力,口乾舌燥,
心裡十分難受,眼睛已經無淚可流了。
   他勉強支撐,來到記室廳坐下,書童磨好墨。他握住筆,這筆似有千金重。但是,
代表叔寫遺表這件事,是必須自己親自做。凝思片刻,揮揮灑灑寫下一篇表文。
   他手擎表文,慢慢吟詠道:
   臣聞風葉露華,榮落之姿何定;夏朝冬日,短長之數難移。臣幸屬昌期,謬登貴仕,
行年五十五,歷官二十三。……憲宗皇帝謂臣剛決,擢以憲司;穆宗皇帝謂臣才能,登
之郎選。………臣素無微恙,未及大年。……
   志願未伸,大期俄迫。……人之到此,命也如何!戀深而乏力以言,泣盡而無血可
繼。臣某誠哀誠戀,頓首頓首。……
   「表叔啊!您戀世戀君戀民之情,侄兒未能代你傾訴萬一,您地下有知,萬望體諒
侄兒因哀痛,行筆艱辛之狀!……」
   李商隱聲淚俱下。他失去一個理解自己,關懷自己,器重自己,待自己如同知己,
如同兄弟,如同父子的表叔!他怎能不肝腸寸斷!
   幕府解散後,李商隱在兗州病臥半年,妥善安排了崔雍和崔兗兄弟倆,才懷著一片
蕭瑟哀傷,回到故鄉滎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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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學仙玉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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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商隱自表叔去世後,從兗州回到家鄉滎陽,身體仍然不好,病在床上。老母親和
弟弟羲叟也從洛陽來滎陽老宅,照料商隱。直到入冬,湘叔帶著恩師親筆信,叫他赴京,
準備明年應試,身體才略略好轉。
   湘叔看著商隱貧困潦倒、身體病弱的樣子,心裡很難受。湘叔老伴已故去,身後沒
有留下子女,所以對商隱有一種父子之情,經常親自來商隱家,送信送銀兩,有時甚至
用車送糧食。商隱從來沒把他當作老奴僕看待。
   「唉!商隱,表叔仙逝,再難過,他也不會復活。你老母親健在,她需要你好好活
著。這個家也需要你健康地活著。」
   提起表叔,商隱情不自禁地又流下眼淚,哽咽道:
   「我們李家,本來就沒有在朝廷位居高官的人,親戚中也沒有。崔戎表叔是相識後,
講起先祖才認的親。在眾親戚中,他是名門望族,又居官最高。傾談之下,我們都覺得
相見恨晚。曾竭力幫我干謁考官,聘我為掌書記,深得他的厚遇!在兗海,春天游宴,
芳郊試馬,佛寺登臨,詩賦酬唱,酒酣耳熱,心緒最為暢快!誰料想相處尚不到一年,
他就離我而去……是我命不好。」
   老母親在旁陪著默默流淚,歎息著。
   商隱忽然站起,仰頭吟道:「……古人常歎知己少,況我淪賤艱虞多。如公之德世
一二,豈得無淚如黃河。瀝膽咒願天有限,君子之澤方滂沱。」
   他淚流滿面,大叫著,痛不欲生。
   湘叔知道再勸也沒用,把他扶上床,想告訴他一點朝中故實,讓他高興高興,或者
分散分散他的注意力,見他擦乾眼淚,道:
   「你不在京都,對朝中故實知之不多,想托門路,也會碰壁的。今年貢舉的主考官,
跟令狐家有隙,怎麼肯取你呢?況且年初,李宗閔也被排擠到山南道,出任節度使,朝
中都是李德裕的人。
   「唉!那些主考官都是牆頭草,誰在朝中掌權,他就取誰推薦的人。
   「告訴你吧,從下半年起,李德裕開始不得志,皇上重用李訓和鄭注,把李宗閔大
人召回朝廷,重新參知政事,並進封襄武縣侯。九月,以吏部侍郎蕭浣改為河南尹。最
近,又以工部侍郎把楊虞卿調回朝廷,出任京兆尹。
   「你看著吧,蕭浣很快就會進京任職的。這些人跟令狐家都是世交,也都認識你,
知道你的詩名。他們到朝廷執政掌權,明年春試,我看你大有希望。」
   李商隱仍然沒有從悲痛中解脫出來,呆呆地望著屋宇,癡癡地道:
   「近來我翻閱不少道家書,奉讀了太上老子《道德經》五千言,始知黃老之言,乃
至真天理者歟!我很想隱居學道,了卻殘生。」
   「怎麼?難道你把家國、君親全都拋之腦後,一心歸隱向道?白公香山隱居還講究
『大隱』、『中隱』和『小隱』。李白是為什而隱,隱而為仕。而你……」
   「唉!六根不靜,六賊不除,焉可成為真隱?」
   「不忘家國,不忘君親,隱為仕,仕亦為隱,才是真隱。但是,孩子!你還年輕,
不該過早考慮這些。儒家的『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老夫以為這是學子們的
最高境界,是學子們終生的信條。」湘叔見商隱情緒略略好轉,不想再辯論學道與歸隱,
又道,「對你的功名,令狐令公一直耿耿於心,常常自言自語,念叨你。八郎才不及你,
卻及第多年,這成了他一塊心病。」
   「不能怪恩師,是我命運多蹇,才不拔萃,才導致……」
   「不能這麼說。明年春試主考官是崔鄲。他不與李宗閔結黨,也不是李德裕一派,
絕對是個看風使舵的中間派,是個昏官。你到京就先去幹謁、行卷,拜他為師,取得他
的賞識,老令公再從旁講講情。他不看僧面還得看佛面哩!李宗閔大人也能出面說說
話。」
   李商隱對於應試,經過這多年屢試屢落第的折騰,已經失去興致。隱居學道在他頭
腦中,已不止一次占了上風。如果不是身體不好,不是家境貧困,老母親無人贍養,他
會走這條路的。
   湘叔是安慰自己才講出這些話?還是今年真的有希望?他有點動心。可是,沒有一
點喜悅與興奮。如果在過去,他會激動得跳起來,感謝恩師的栽培。


   紛紛揚揚的大雪,把京都的街道、屋舍和車馬行人,都染成了白色,但是,並沒有
影響人們的情緒,京城依然熙熙攘攘。已近年關,京城百姓都在購置年貨,買對聯,請
門神。在爆竹攤前,圍著一群人,吵吵鬧鬧選擇自己可心的玩藝兒,主人叫賣著,顧客
爭購著,一片繁忙。
   天子腳下的京城,跟家鄉滎陽,就是不一樣,一進城門,就被熱鬧諠譁包圍了。李
商隱心裡湧動著興奮。他相信這是一個好兆頭,喜慶吉祥會給自己帶來好運的。一旦龍
門高躍,自己也會和這些市民一樣,居住在京都,上街購買年貨,給母親扯一塊布,做
一件新衣服。母親好幾年也沒添新衣服了。
   想到母親,他的鼻子酸酸的。
   「商隱,明天一早,你就去工部侍郎崔鄲家。此次乾渴,要跟崔大人多談一會兒。
崔家六兄弟,均官至三品,五次權知禮部做主考官。老大崔邠是個大孝子。母喪時,是
太常卿知吏部尚書,他脫去官服摘掉官帽,走在前面為母親送葬。文武百官和都城百姓
見了,都自動讓開路。由於過度哀傷,他卒於母喪期間,年六十歲。」
   商隱也是個孝子,聽得湘叔這席話,肅然起敬。臣能至孝雙親,方能愛民如子,方
能成為百代推尊的清官廉吏。表叔崔戎是這種人,崔鄲兄弟也是這種人。
   第二天一大早,李商隱迫不急待地來到光德坊。
   唐代京都以承天門大街為界,街以東歸萬年縣管轄,街以西屬長安縣管。一般權貴
都居住在萬年縣,尤其以永嘉坊貴氣最盛,公卿王侯都住在這裡。長安縣被稱為街西,
帶有偏僻之意,是一般小官和商民活動居住的地方。白居易住在街西,曾感慨頗深地吟
詠道:
   如何欲五十,官小身賤貧。
   病眼街西住,無人行到門。
   光德坊是西街長安縣一條小巷,路兩邊是高低不等的平民百姓房屋,被大雪掩埋在
下面,只有裊裊炊煙,從一個個煙筒裡升起,才給小巷帶來一絲生機。
   崔家屋宇也不高,門前沒有石頭雄獅守護,台階上的積雪早被打掃乾淨,黑漆院門
敞開,院內家人不知為何忙忙碌碌。
   李商隱站在台階上,心想,崔鄲官階並不小,為何住在這裡?他一邊往裡張望,一
邊正待往裡跨步,卻被一個老家人擋住。
   商隱施禮,說明來意後,老家人用嘶啞的聲音回道:
   「六少爺早朝剛剛回來,要喝杯茶,稍事歇息,才能接待四海八方學子。孩子,你
來早了,先到堂屋略等片刻,我給你通稟一聲,興許六少爺馬上就會見你。就看你運氣
了。」
   老人羅囉嗦嗦講個沒完沒了,仍然站在原地不轉身進去通報。但是,語氣親切,態
度和藹,就像長輩待晚輩那樣。
   李商隱是個情感敏銳之人,心頭立刻暖融融的。來時,他還擔心,深怕遇見冷面孔。
上門干謁的第一關,就是主考官家的奴僕。他們狗仗人勢,常常讓學子們低三下四,敢
怒不敢言,受盡折辱。
   忽然,從西廂房屋裡,傳來宏亮的問聲:「誰呀?請進來吧。」
   「是行卷學子,讓他到堂屋等少爺喝完茶,再……」
   「不必了。讓他進來吧。」
   老家人答應一聲,轉過頭,對商隱笑道:「我說你今天運氣好,聽見了吧?果然少
爺心情好,讓你到他書齋,是對你的榮寵啊!快進去吧。」
   「謝老人家吉言,請受學生一拜。」
   「喲!哪敢受你一拜呀?將來中了第,做了官,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只怕
為這一拜,你後悔不迭哩。」
   這種人是有的,但是,我李商隱絕對不是這種人。見老人家把自己當成這種人看待,
異常懊惱,邊拜邊道:「老人家,我是懷州河內李商隱,請您記住,如果能中第,我一
定再來拜謝您老人家。」
   老人家在崔府做了一輩子僕役,給干謁行卷的學子開門通報,記不清有多少次了。
他見多識廣,像這位河內學子初來干謁,就信誓旦旦的,也記不清有多少位了,擺擺手,
不耐煩地回道:
   「快進去吧!快進去吧!」看著李商隱進去的背影,他又自言自語道,「欺我老嘍,
記不住你們這些兔崽子的話!唉,有幾個能像我家少爺,至孝至忠,清正廉潔呢?」
   進了書齋,李商隱被眼前這位主考官的儀態驚呆了。
   他身軀偉岸,儀表堂堂,雙目炯炯,凜然威武,正氣逼人。李商隱頓時感到自己猥
瑣、渺小,拘束不寧。
   他開門見山,直率地問道:「不必通稟姓名了,我剛才聽見你說了。我讀過你代安
平公寫的表狀。你的那首《安平公詩》也拜讀過。『丈人博陵王名家,憐我總角稱才華。
華州留語曉至暮,高聲喝吏放兩衙。明朝騎馬出城外,送我習業南山阿。』你知道安平
公送你南山阿習業的良苦用心嗎?」
   李商隱不明就裡。在華州,表叔是曾讓他到南山一個清靜的道觀,讀書備考,這算
什麼「良苦用心」?他搖搖頭,不知如何回答。
   「你不明白,所以很快就從南山歸來,進安平公幕府,對吧?」
   他怎麼什麼事兒都知道?李商隱迷惑不解。
   崔鄲背剪雙手,在地上踱著步,好像在琢磨,該不該把就中原因說出來。他猶豫著,
但終於歎口氣,轉變話題,問道:
   「你知道京都百姓,都把小孩鎖在家裡,不准出來玩?」
   「大人,晚生昨天才從滎陽來京,不知道有這情形。」
   「那我就告訴你吧。」崔鄲想了想,嚴肅地道,「京城有人傳說,鄭注大人為皇上
煉冶金丹,需要用小孩的心肝做配料。說皇上已經下密旨,捕捉了許多小孩,所以京城
百姓奔走相告,把小孩都鎖在家裡密室中。」
   李商隱十分驚訝,也不知道崔大人對自己講這事兒,是什麼意思。
   「今天早朝,皇上聽了這件事兒,非常生氣。御史大夫李固言已經彈劾京兆尹楊虞
卿,說這些話都是從京兆尹府裡傳出來的。皇上大怒,立刻下詔,把楊虞卿抓進大牢。
此事真假難辨。朋黨之爭,鬧到如此地步,真是朝廷文武百官的大不幸呀!」
   李商隱受崔戎影響,對朝臣黨爭也很不滿,於是道:「大人說得極是。安平公在世
時最反對朝臣交朋結黨,常常告誡學生,不要卷入朋黨之中……」
   「哦!是嗎?」崔鄲微微譏笑道,「你認識蕭浣吧?他可是南朝梁高祖武皇帝第八
子的九世孫,具有帝王血統。聽說已經入京,出任刑部侍郎。沒去拜訪他嗎?還有宰相
李宗閔……」
   突然,他把話停住,不信任地注意著眼前這個瘦弱而清秀的學子,沒入仕途卻已卷
入朋黨中,還謊稱最反對黨爭,笑話!
   李商隱被他注視得莫明其糊塗,一時竟猜不透這位主考官對自己講這些事兒,暗示
些什麼。楊虞卿和李宗閔兩位大臣,自己曾經結識,但並沒有交往。他們是令狐家的常
客,和我有什麼關係?想到這兒,剛要解釋,只見崔鄲已經把茶杯端起。老家人在門外,
立刻嘶啞地呼道:
   「送客!」
   李商隱心裡很委屈,有一種被人趕出來的感覺,看看手中的詩稿文稿,還沒交給主
考官,忙回頭,房門卻已關閉。
   老家人不再客氣,不再嘮叨,只一味地伸手往外請人。


   李商隱來到院門口,門外吵吵嚷嚷集聚了不少人,見他從裡面走出來,便「轟」地
一聲擁了過來。
   老家人用手止住眾人,高聲而嘶啞地道:「我家少爺,上午要處理朝政,不見任何
人。大家回去吧!回去吧!」
   這時,李商隱才看清,聚集門外的人,和自己一樣,都是來干謁行卷的學子。他們
聽得「不見任何人」的嘶啞聲音,像洩氣的皮球,垂頭喪氣。有人開始抱怨,說他已經
來過十一天,一次沒進去過。還有的說,他住在親仁坊,已經兩個月,天天來崔大人門
口等,也沒見過他的影子。
   有個學子攔住李商隱的去路,抱拳施禮,道:「我是孟州濟源張永,敢問大哥高姓
大名。」
   「在下懷州河內李商隱。」
   「噯喲!沁水從孟州流經懷州,才注入黃河。按理說,我們是同飲一河水的同鄉啊!
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走!到我住的華陽觀去。離此地不遠,在
永崇坊。華陽觀旁邊有個小酒館,有上好佳釀,保證老兄一醉見杜康老人。」
   李商隱知道自己身體虛弱,不勝酒力,但被他的熱情所感染,不由自主地跟著他走
了。他也明明知道孟州和懷州,是河南兩個州。濟源與河內相距足有半天的路程,怎麼
可以拉作同鄉呢?但是,濟源與河內究竟同吃一條沁河水,人不親水還親哩。
   來到華陽觀旁邊的小酒館,兩人分賓主落座。小酒館很乾淨,由於昨天下了場大雪,
酒館裡的酒客不多。店小二殷勤地招呼著,不一會兒,酒菜擺上桌子。
   坐在主人位置上的張永,是個直性子,爽快人,為李商隱斟滿酒,高聲道:
   「李兄,我們兄弟倆很有緣份,今日要一醉方休。李白鬥酒詩百篇,吾輩杯酒詩千
首,今人不讓古人,凡人不讓仙人。
   不要枉活這一輩子。來!小弟先敬哥哥一杯。」
   不等李商隱端酒,他先把酒啁進嘴裡了。
   李商隱沒在意他說的話,心裡還在想著崔鄲所說的那些事,很不痛快,也把杯酒往
肚子裡一灌,只覺得一陣涼意從喉頭往肚子裡慢慢擴散,不一會兒變成熱流,又從各處
集聚心頭,然後慢慢向上湧動,直衝喉頭而來,使他咳嗽不止。
   三杯下肚,兩人話多起來了。
   商隱是個內向人,雖喝了酒,但仍然喜歡在肚子裡琢磨事情。張永卻控制不了自己
的哪,邊喝邊傾訴道:
   「李兄,我活二十二個年頭,來京應試已經十年,年年落榜,家裡的那點山地薄田,
快叫我給折騰光了!老父老母……可憐啊!還在盼望兒子跳龍門!龍門這等高,吾輩今
生是跳不過去了!來——喝!」
   商隱聽著,想到自己赴京應試,也快近十年,不也是沒能及第嗎?不由自主,潸然
淚下。他沒有大喊大叫地哀鳴和傾訴,默默地坐著,慢慢地啜著酒。
   突然,張永神秘兮兮地道:「李兄,今年如果再不能及第,我們不如一起去學仙,
隱居學仙!如果你願意,就到王屋山的玉陽山,離我家不遠。王屋山在濟源縣北十五裡,
玉陽山是王屋山的支脈,兩山毗連,周圍一百多裡,山高二十多裡,巍巍壯美。山上有
許多道觀和廟宇。皇上們的公主和宮女,到這裡修道學仙的很多。東玉陽山,有個靈都
觀,是唐睿宗玉貞公主修道學仙的地方。西玉陽山,有個清都觀,西陽公主曾來這裡修
過道。」
   張永見李商隱默默不語,以為他很同意去修道學仙,呷了口酒,道:
   「華陽觀住的這位公主,聽說是敬宗皇上的女兒,沒人敢喊她的名子。她就是靈都
觀的住持。有好多宮女跟她上山,住在東玉陽山的靈都觀裡。其中有不少女冠(女道
姑),我都認識。她們也很寂寞,在深山老林裡,常年不見個人,尤其看不見男人。—
—哈哈哈!李兄,去不去?」
   李商隱自幼就對佛道感興趣,在過去落第之後,曾產生過隱居學仙的想法,此時經
他這麼一煽動,大有躍躍欲試,恰合吾意之情,興奮地應諾道:
   「好!吾輩游仙山,了卻平生志!像孟浩然那樣,吾輩『明朝騎馬出城外,送我學
仙玉陽東!』」
   張永見李商隱已經允諾,非常高興,又痛飲三大杯,忽然想起孟浩然《歲暮歸南山》
詩,高聲吟詠道:
   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
   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白髮催年老,青陽逼歲除。
   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李商隱聽罷張永吟唱孟浩然詩作,口中不由自主地反覆吟詠著:「不才明主棄」,
「南山歸敝廬」。忽然又想起孟浩然另一首詩,吟道: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多喝了幾杯,孟浩然的詩勾起李商隱滿腹惆悵,眼含熱淚,又吟道: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
   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
   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
   「好!好啊!李兄就是當今的孟老夫子。『知音世所稀』?不!老夫子有王右丞維,
是他的知音。可惜王維的推薦沒有起作用。李白也是他的知音。李白最欣賞他的品德和
詩才,君不聞:
   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
   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雲。
   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李兄,我們兄弟倆是『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雲』!我要出家做道士,穿上黃袍,
戴上黃冠,斬斷『六根』,脫離『六境』,志在大乘,做一個雲游五湖四海的雲游先
生。」
   如果當真出家為道,李商隱心中又湧起一陣悲哀和難堪。堂叔臨終囑咐說:「重振
李氏門風,就看你啦!」表叔崔戎臨終托孤,幾個表弟尚需照料;家中老母和弟妹,又
怎麼辦?無法解開沉重包袱,也無法解脫沉重的壓力,他長歎一聲,端起杯,一口啁干,
道: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太和九年(公元835年)進士考試,李商隱又名落孫山。
   這是意料中事。試前干謁主考官崔鄲,他已經說得很明確:認為自己小小年紀,竟
卷入黨爭中,還謊說不是李宗閔黨中之人。他非常生氣,怎能讓自己及第!
   當時朝中得勢的是李訓和鄭注。他倆先聯合宰相李宗閔,共同排擠李德裕。終於把
他趕出京都後,李與鄭兩人又開始打擊李宗閔以及他的同黨楊虞卿和蕭浣。
   京中小兒事件,是李、鄭放出的信號,名正言順地把朝中大臣的憤怒,引到楊虞卿
身上,連左僕射吏部尚書令狐楚,都信以為真,在早朝時表示了憤慨,支持李訓和鄭注。
而李、鄭也因此在打擊李宗閔的黑名單上,把令狐楚的名字抹去,並提議進封他為彭陽
郡開國公。當然這是後來李、鄭為了拉攏令狐楚而采取的手段。
   李商隱哪裡知道朝中大臣們勾心鬥角的詳情。
   放榜那天,李商隱在秘書省東堂高懸的金榜上,查找沒有自己的名字,腦袋裡頓時
一片空白,踉踉蹌蹌,失魂落魄地轉過身子,兩眼茫茫地想往回走,也不知道穿過多少
街坊,隨著人流走著走著,卻來到曲江池邊。看見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中第士子在花花
綠綠的游艇上,戲水宴飲,大呼小叫,心裡又羨慕又嫉妒,索性席地而臥,仰望著蔚藍
蔚藍的深邃的天空。
   白雲在碧空飄浮,鳥雀在碧空翱翔,自己在碧空飛升……
   好愜意呀!和白雲、鳥雀相伴,在碧空中遨遊。
   不知過了多久,時間彷彿已經消逝;不知已經游到何方,空間彷彿已經斂跡,李商
隱陶醉在似醒非醒似夢非夢之中。
   「哎喲!李兄,怎麼躺在這裡呀?」
   有個聲音在召喚自己,漸漸聽出是張永的呼叫聲,睜眼一看,果然是他胖乎乎的臉,
遮住了碧藍的天空,圓凸凸的眼睛,驚疑地凝視著自己。
   「李兄,可不能犯傻呀!曲江池中有冤鬼,年年放榜招一批。剛剛還有兩個落榜學
子投了江。」
   張永拽著李商隱的手,唯恐他掙脫,跳進水中。
   李商隱尚未轉過神來,還在留戀那碧空的遨遊。當聽到「投江自殺」,笑了。那美
麗的碧空,還沒玩夠,自己怎麼會自殺呀!他把手抽回來,坐起身,道:
   「真飄逸壯麗!叫我干什麼?」
   張永莫明其妙地看著他,不明白「飄逸壯麗」的意思。他不願意深思細想,天已不
早,應當趕快上路,於是道:
   「李兄,忘沒忘我們說的,落榜後我們去學仙,先上王屋山的玉陽山,然後遨遊名
山大川。」
   李商隱聽得「遨遊」二字,雙眼閃亮,以為又要飛升碧空,遨遊仙境,不屑地笑道:
   「『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輕言托朋友,對面九疑峰。』當然沒有忘!走,
我們一起去遨遊碧空藍天!」
   張永高興地拉起李商隱,叫道:「李兄真痛快,大丈夫一言九鼎,小弟佩服!走。」
   張永心中有數,自己不會及第,所以來看榜時,已把隨身帶的東西包好,背在肩上。
看見李兄兩手空空,隨身之物都在令狐家,心裡犯了嘀咕。
   如果回去拿,肯定會遇到麻煩,說不定上不了玉陽山學仙。如果不拿東西,一走了
之,令狐家準會以為他走失,或者以為他尋了短見,或者以為他無臉見人溜回家了,這
幾種情形都不好,會把事情鬧大。
   怎麼辦?
   他眼珠一轉,計上心來。
   張永雇了兩匹西域快馬,一路上嘻嘻哈哈跟李商隱又說又笑,並賽起馬來。
   商隱在幕府中,學過騎馬射箭,跟隨表叔打過獵,對於賽馬,並不畏懼。
   張永生活在濟源鄉下,家裡有個牧場,牧羊放牛還放馬,騎術不低。兩匹馬奔馳起
來,張永總使自己的馬壓商隱馬一頭。
   李商隱倔脾氣上來,哪肯服氣,總想追趕上,跑到前面。
   就這樣,從京城直跑到潼關,仍然沒能追上張永的馬。
   張永看看天,日頭已經西斜,把馬勒住,哈哈笑道:
   「李兄好騎術啊!沒想到你一直生活在東都洛陽,卻練得一身好騎術,難得難得!」
   「慚愧慚愧!始終沒能追過賢弟呀!」
   張永看著滿臉是汗的李兄,心想,他已把落第的不愉快忘了。過了潼關,再往前走,
要離開官道,走解州,經絳州,就到王屋山了。在這岔路口上,應當打尖吃飯,休息一
會兒。重要的是還得跟他把話講清楚,不能登上山,就後悔急著下山。想到這兒,他跳
下馬,不經意地道:
   「下馬歇歇,該吃點飯。出了關,我們要走條近路,奔解州,翻過中條山,越過清
水河,到垣曲就可以登上王屋山了。」
   李商隱下了馬,擦把汗,問道:「今晚能到玉陽山嗎?」
   「不行。到解州要住一宿。」張永掃一眼李商隱,見他毫不在乎,心中有了底,建
議道:「李兄,從京都咱們走得有點匆忙,你的隨身衣服和書藉都沒帶,況且令狐家還
不知道你是到玉陽學仙。該寫封信告訴一聲,讓老管家把東西送到玉陽來。」
   這麼一說,李商隱好像酣睡突然醒悟,看看潼關城堡和塵土飛揚的漫漫官道,神色
頓時黯然,默默地走進路邊一家小飯館,坐在一張油漬漬的桌旁,愣著神。
   張永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他陪著小心,叫來飯菜後,輕聲問道:
   「來碗酒嗎?李兄。」
   「有嗎?——只是,賢弟,為兄實在慚愧,恩師給的錢,分文沒帶,旅途費用……」
   張永見李兄為難的樣子,以為他「神色頓時黯然」,原來是為了「錢」,高興地笑
道:
   「李兄,看你說的,是小弟請你到我家鄉學仙,只要李兄真能像詩仙李白『三杯吐
然諾,五岳倒為輕』,一切費用,包括旅途費用,到山上吃住費用,全包在小弟身上。
不相信?小弟的老父親是濟源有名的土財主。別看我十年赴京應試,花了不少銀兩,但
還不足家父財產的百份之一。父親不在乎花費這點銀兩,只要小弟能入仕途,老爺子就
心滿意足了。」
   李商隱點點頭,要來紙與筆,給恩師寫了封信。張永掏出一個元寶,雇了一個小伙
子,他保證當晚就把信送到。
   但是,直到登上玉陽山,李商隱的神色依然黯然,不見好轉。


   李商隱和張永傍晚住進解州城,第二天開始翻越中條山脈。沒走多久,天空便紛紛
揚揚飄起雪花,像給起伏綿延的山嶺披上一層輕紗,迷離而飄逸。
   山中蒼松翠柏,掛起點點雪片,真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行走
在這壯美、恬靜、嫵媚的大自然中,李商隱的情緒漸漸開朗,不自禁地發出贊歎。而每
個贊歎,在張永心裡都增添一分喜悅,減去一分擔憂。
   他怕李兄不開心,打退堂鼓,甚至病倒山中。
   「快看!那就是王屋山。」張永指著蜿蜒起伏,連綿不斷的山嶺,興奮地道,「王
屋山綿延數百裡,北起澤州陽城,南達孟州濟源,西到絳州垣曲。看!那是最高峰。絕
頂有壇,相傳是軒轅所建,是他祈天的地方,所以叫天壇。又把這最高峰叫天壇山。它
聳立在萬山叢中,像屋脊,周圍有三重山梁環抱,谷深洞幽,晴天從遠處看,像君王的
殿屋,所以把整個大山稱之為王屋山。登上天壇山,可以看日出,如遇吉祥或者豐年,
還能看見五色光環。」
   「有幸看見光環,一定是大吉大利啦!」
   李商隱插了一句,便陷入沉思中,不再說話了。
   不知什麼時候,雪花已經不再飄落,天漸漸暖和,路邊出現綠茵茵的青草,一派春
色。
   太陽露出笑臉,前面一條平靜溫馴的溪水,潺潺而流。
   「這是清水河。我們已經越過中條山。過了河,就是皋落鎮。到小鎮住一宿,明天
開始爬王屋山,傍晚就能到玉陽山。」
   「天這麼早就住下?到鎮上買點東西,邊走邊吃,別住了。」
   「李兄,身體行嗎?」
   「別看我瘦弱,走路爬山,不比你差。」
   李商隱堅持要趕路,張永自然高興了。反正一路山上有許多道觀,住宿沒有問題。
   王屋山與中條山大不一樣,山勢巍峨,山徑險峻,白雲繚繞,晦明變幻不定,風雨
來去無常。山中林木繁茂,小溪沿著縱橫溝壑叮咚鳴唱。時或沖開雲霧,迎來燦爛霞光;
時或穿行在白茫茫的霧氣中。霧氣變濃時,則演成濛濛細雨,樹枝、草葉、路邊石崖,
到處都是濕漉漉的。
   山路難行了。
   李商隱體力漸漸不支。張永攙扶著他,慢慢地向上攀登著,突然嚴肅地道:
   「義山兄,我已決定,上山後就出家為道,再也不下山回家了。你怎麼樣?能不能
也跟我一起出家當道士?」
   「我?咱們不是講好,是隱居學仙嗎?你不想再赴京應試?
   跟你父母說了嗎?他們都同意嗎?」
   李商隱驚訝地望著他。
   張永個子不高,大嘴高鼻,雙目奕奕有神,依戀地回道:
   「跟家裡講?他們不會同意的。是我自己的決定。赴京應試十年,連主考官的影子
都沒見過!像我們家這樣的土財主,和官沒有緣份。從我這一代上推十代,也沒有一個
是做官的。當草寇做山大王的卻不少。我家現在的房子、土地、牧場,大概都是他們搶
劫來的。我這輩子不想當山大王,也沒能耐做官,到深山古剎,『餐六氣而飲沆瀣兮,
漱正陽而含朝霞』,豈不善哉!」
   在京城永崇坊小酒館,張永說過要出家為道,還要斬斷「六根」,脫離「六境」,
志在大乘。李商隱想起來了。但是,當時因為多喝了幾杯,在心裡只翻騰了幾下,沒有
明確表示什麼。現在已到山上,不能再含混不清了。
   霞光從雲縫中鑽出,茫茫的雲氣,漸漸飄散開去,王屋山慢慢顯露出真面目。
   「義山兄,不用急,用不著馬上做決定。小弟要出家為道,思索了三年才定下的。
斬斷『六根』,脫離『六境』,說說容易,真正做到,實非易事。」
   李商隱感激地點點頭,張賢弟善解人意,不強人所難,真是個好兄弟。他艱難地邁
著步子,渾身像散了架子,腦袋昏昏沉沉,慢慢地倒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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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昆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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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帖心情 Post By:2004/12/30 9:34:11 [只看该作者]

第八章 熱戀女道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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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商隱住進西玉陽山清都觀客房,已經三個月,身體依然不好,似睡非睡,昏昏沉
沉,躺在床上。
   早在一百多年前,睿宗皇上的第九女昌隆公主來玉陽山修道,在東西對峙的兩座山
峰上,各建一座道觀,東玉陽山叫靈都觀,西玉陽山叫清都觀。兩座道觀的匾額,還是
她的皇兄玄宗皇上親筆所題,因此兩座道觀的香火,時至今日,仍然隆盛不衰。
   李商隱住的客房,是特別為玄宗女兒壽春公主修建的。室內全用黃紅寶石鑲嵌,名
叫瓊瑤宮。夏日居住,異常涼爽。
   原來壽春公主上山前,曾下嫁外蕃,得了一種怪病,晝夜不得入眠,一閉上眼睛,
面前就出現許許多多鬼怪妖魔。本來想回國後,上玉陽山到昌隆姑姑身邊修道,乞求道
君老祖驅妖逐魔,醫治自己的怪病。
   誰也沒料到,壽春公主住進瓊瑤宮,不僅不見效果,反而愈演愈烈,最後她圓睜一
對驚恐的大眼睛,七竅流血,慘死在瓊瑤宮裡。
   自此以後,瓊瑤宮一直空著,沒人敢住進去。因為誰住進瓊瑤宮,誰就會晝夜不得
入眠,一閉眼睛,面前就出現許許多多妖魔鬼怪,得的怪病跟壽春公主一模一樣,煞是
可懼。
   剛來清都觀,李商隱沒住進這座房屋。張永有個表舅劉先生,也在這座道觀修道。
他不僅學識淵博,接受過法位,而且頗知醫理,見李商隱昏昏迷迷,酣睡不醒,開始給
他開了一些草藥,但不見效果,於是異想天開,想出一個絕妙的醫治商隱怪病的天方,
就是把他搬進瓊瑤宮,以其道還治其身。
   這一住,就是三個多月。
   可別說沒有療效。自住進瓊瑤宮,李商隱漸漸清醒了許多,再加上劉先生又開了許
多人參靈芝之類的補藥,身體雖然沒有康復,昏睡的時間卻少多了,還能慢慢走動,到
山門外看看山光景色。
   五月的玉陽山,滿眼綠色,山雀鳴唱。遠處山巒起伏,道觀寺廟的琉璃瓦和層簷挺
拔的塔尖,星羅棋布,時隱時現,蔚為奇觀。
   張永已經入道,穿著道家的黃袍,戴著道家的黃冠,陪在李商隱身旁,指指點點,
介紹眼前的奇觀。
   他倆慢慢向前走著,不知不覺走下西玉陽山,來到西玉陽山和東玉陽山之間的峽谷
中,忽然從前面的憩鶴堂裡,傳來琴樂聲。
   李商隱不覺一愣,深山老林道觀聖地,怎麼會有絲竹之音?
   「哈哈哈!李兄,真是少見多怪呀!你想想,那些公主、宮女,在宮中錦衣玉食,
絲弦竹管,都已習慣,到這僻靜的高山上,怎麼受得了這份清苦?所以上山後,玩一玩
絲竹,聽一聽音樂,有什麼奇怪的?我們也進去玩玩好嗎?」
   「這個……碰到公主,要行大禮的。我跪倒可就爬不起來,豈不讓公主怪罪。」
   「不要緊,我去看看,如果有公主,咱們就趕快走開。」
   張永雖然穿著道服,但依然活潑好動,一副俗家子弟模樣。他悄悄走近憩鶴堂,透
過窗欞往裡一看,嚇了一大跳。那公主正往窗欞這邊瞧,和他的目光恰恰相碰。張永趕
緊縮回頭,俯身彎腰,撒腿就往李商隱這邊跑。
   「快!快走!公主已經看見我啦!」
   李商隱也慌了手腳,跌跌撞撞,跟在張永身後,躲進樹林裡。
   公主確實發現窗欞上有一對亮閃閃的眼睛,但沒有驚訝,以為是女道姑有事,往裡
張望,想進來稟報,卻又怕打斷琴聲。她已經賞樂多時,正想到外面走走,於是站起來,
走出門,竟然沒有一個人影,頗為驚奇。
   彈琴的女道士已經停止彈奏,和其他女道姑跟在公主身後,一起走了出來。
   「剛才明明看見有個人往堂裡張望。人哪去了?快找找!
   誰這麼頑皮?」
   公主的吩咐,就像聖旨,十多個女道姑散佈開來,四處尋找起來。
   這些宮女禁閉在宮裡,像籠中鳥,來到山林中,雖然還是侍侯公主,但是自己已經
出家成了女道姑,也有了許多自由,在大自然的懷抱裡,可以自由自在地享受著日光的
撫愛,呼吸著清爽的空氣,快活地在山林裡跑來跑去,嬉戲著,喧鬧著,和夥伴們傾訴
著自由、歡樂,再也不會被認為違背宮規而被懲罰。
   「公主!在……」
   一個女道姑發現了他們,正待喊叫公主。張永眼尖嘴快,一眼認出她是宋姐,連忙
悄聲呼道:
   「宋姐,別喊!是我,張永。」
   宋姐驚訝地看著一道一俗兩個男士,沒有認出這位「黃冠」是何許人。
   「我是張永,不認識啦?清都觀劉先生是我表舅。去年上山,我們還見過面,說過
話,都忘啦?」
   「你——穿這身衣服?」
   「我出家為道士,已經三個月了。」
   李商隱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宋姐。她身著黃色道袍,頭戴玄色紫陽巾,眉清目秀,素
雅聖潔,宛如仙女下凡,越看越喜歡,越看越不忍移開視線。
   宋姐發現張永身旁這位俗家弟子,清瘦質弱,一副病態,但目清眉秀,雙唇微紅一
點,宛如女孩子的櫻桃秀口。那額頭被九陽巾遮掩一半,露在外面的前額,異常光滑,
閃射出驚人的睿智。她越看越入神,哪肯挪開視線。
   張永見他們倆相互凝視著,出神忘情,以為他倆也認識,問道:
   「宋祖,李兄,你們……這是怎麼啦?」
   宋姐畢竟是個姑娘,又在宮中多年,忘情地注視一個男人,是宮規所不允許的,不
自然地以詢問代替回答,但眼睛並未離開李商隱,笑道:
   「啊!沒什麼。這位是……?」
   「我還以為你們認識哩。」張永小聲嘀咕一句,然後介紹道,「他是我的好朋友,
赴京應試,和我一樣落第後,來玉陽山學仙求道。」
   李商隱聽見「落第」二字,忽然清醒,一陣羞慚湧上心頭。他不願意在她面前丟面
子,連忙打斷張永的話,自我介紹道:
   「我是懷州河內李氏,名商隱,字義山。跟張賢弟來玉陽山,隱居學道。至於出
家……」
   關於出家不出家,他左右為難了,支吾半天也沒說清。
   那女道姑見商隱想說出家為道士,急切地道:「原來是河內李家公子。聽說也是唐
皇宗室。我們公主常常提起,說河內李家已經好幾代沒人出來做官了,很是惋惜。李公
子學道隱居玉陽尚可,假如一心為道,不問世事,恐怕公主都不會高興,何況河內李氏
先人!請公子三思而後行。」
   沒想到她竟這樣知我李商隱之心啊!淪落山野,坎坷落第的李商隱,像找到知音,
感動得眼淚潸然而下。
   這可把女道姑和張永嚇了一跳。女道姑以為自己冒犯了他,惹他悲哀生氣了。張永
以為他又要犯病,一旦犯病,又昏睡不醒,如何是好?
   「李公子,小女多嘴,萬望恕罪。」
   李商隱擺擺手,搖搖頭,就勢倚靠在樹上,閉上雙目,喘息不止,淚水順著眼角流
淌著。
   「李兄!李兄!宋姐也是好心。是否出家為道,是你自己拿主意,不用聽別人的話。
公主只不過是個住持,她管不了你們河內李氏家族的事情,別怕她。」
   這時又跑來一個小道姑,穿著打扮與宋姐一模一樣,但是張永卻能把她們分辨出來。
看見小道姑,他高興得把商隱丟在一邊,跑過去,抓住她的手,激動地道:
   「小妹!你也在這裡呀?給你的信收到了嗎?為什麼不給我回一封信?」
   小道姑被問得滿臉漲紅,連忙抽出手,瞄一眼張永,又掃一眼宋姐和商隱,害羞地
低下頭,道:
   「宋姐,公主要回去了……」
   「張永,哦,不該這樣稱呼,該叫你永黃冠,或者永道士,是不是?」宋姐看一眼
小妹。小妹迷惘地抬頭看著張永。宋姐笑著道,「小妹,我們該走了。」
   宋姐向李商隱微微點點頭,拉著小妹走了。
   永道士還想上前跟小妹糾纏,她卻躲著他,跑到宋姐前面,嘻嘻哈哈地消失在山林
中。


   李商隱回到清都觀瓊瑤宮,又傷感一回,但那女道姑熱忱、懇切的言談,紫陽巾下
眉清目秀,素雅聖潔的姿色,總在眼前浮現。他抑制不住相思之情,常常夜不能寐。
   七月初七夜,滿天繁星,銀河兩邊的織女星和牽牛星,格外耀眼。山風帶來馥郁的
花香,令人陶醉;山雀和夏蟲一起和鳴唱晚,給七夕別添生趣。
   張永陪著李商隱,坐在清都觀山門外的青石上,談說著古老的牛郎與織女故事,談
著談著兩人突然黯然無聲,各自想起自己的心事:七夕之夜,正是青年男女幽會之時。
在這高山古剎裡,夜夜陪伴青燈一盞,打發著漫漫長夜,這是一種怎樣的生活呀!
   想到這,永道士忍耐不住,長歎一聲,不由自主地嘟囔道:
   「小妹是個好姑娘。她生在黃河邊上,五歲那年,黃河氾濫,一家逃難來到洛陽。
為了活命,父母無奈,把她賣給一個老太監。那老太監正在為後宮物色嬪妃和宮女。小
妹入宮後,就在安康公主身邊做小丫頭。公主出宮修道,把她也帶了出來,成了女道姑。
苦命的人啊!我們相識要好已經五年了。」
   「你沒勸她離開公主還俗嗎?」
   「怎麼沒勸過。公主不答應,有什麼辦法?李兄,說實話,我出家為道,有一半是
為了她!我們都住在山上,終究有見面的機會。」
   李商隱抬頭望著織女星和牽牛星,皎皎的銀河,把他們分隔開……他忍不住歎了口
氣,輕輕地吟唱道: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張永聽著,覺得自己和小妹就像被銀河隔開的牛郎和織女。「河漢清且淺,相去復
幾許?」突然,他提議道:
   「李兄,我們去找她倆好不好?」
   「找誰?」
   「唉!去找宋姐和小妹,看看她倆在干什麼?」
   李商隱笑了,道:「劉先生知道了,怎麼辦?」
   「看你這人!他是我表舅,知道了又能怎麼樣?走!」
   離開清都觀山門,山風從谷底吹來,帶著松香、花香和濕潤潤的涼爽。山路幽暗寧
靜,兩邊林木陰森莫測。螢火蟲飛來躍去,像點點希望之火,引導著兩個年輕人鋌而走
險。
   張永熟悉靈都觀,知道公主住在三清殿後院玉真堂。
   玉真堂是玉真公主修道時的居室。堂西和堂東都有七八間耳房,是女道姑居住的地
方。堂後有一片空地,是道姑們游息之所。空地周圍建有亭台,還生長著千年的桑樹和
柿樹、棗樹。樹的後面是陡峭的崖壁,像一堵天然的牆,與外界隔開。
   永道士把李商隱領到崖壁上,向下俯視,只見空地上擺了許多幾案,案上擺有香爐、
蠟燭和一些供品。
   那些點燃的香火和蠟燭,從高處看,就像空中的點點明星。
   幾案旁,跪著的道姑,嘴裡發出咿咿呀呀的誦經聲。
   在眾多的道姑中,李商隱分辨不出哪是公主,哪是道姑,呆呆地瞅著,心裡忽然想
起東方朔的一件軼事。
   東方朔字曼倩,是漢武帝身邊弄臣。相傳有一年七月初七,夜漏七刻,西王母乘紫
雲神車,來到九華殿西。她攜帶七枚彈丸大小的仙桃,給武帝五枚,自己吃了兩枚。
   西王母說:「別看桃子小,它要生長三千年才能成熟。」
   這時,東方朔偷偷地從殿南窗欞往裡窺視西王母手中的仙桃。西王母不屑地看著東
方朔,對漢武帝道:「這個從窗欞窺視的小子,曾多次偷我的仙桃。」……
   李商隱覺得自己在這裡偷看道姑們誦經,就像東方朔窺視西王母的仙桃一樣。東方
朔要「偷仙桃」,而自己要「偷香竊玉」呀!想到這兒,不覺笑了。看看張永,問道:
   「公主在哪張幾案?」
   李商隱沒好意思直接詢問宋姐在哪張幾案前。
   「看見沒有?中間那張大幾案上,有四支蠟燭,其他幾案上只有兩支。坐北向南,
戴著太極巾,肩上九色雲霞帔,黃裙紫衣,她就是安康公主,是唐穆宗之女,當今文宗
皇上的姐姐。看!她左邊那張幾案前跪著的,是宋姐;右邊那張幾案前跪著的,肯定是
小妹。她們倆在宮裡就是公主的寵信侍女。出宮做了女道姑,仍然不離左右。」
   隱約中,李商隱這才看清左邊幾案前的女道姑,確實是宋姐。今晚她穿得非常漂亮、
雅素,肩上五色雲霞帔,黃衣黃裙。在燭光中,臉蛋粉紅,雙眼微閉,滿面虔誠。她比
錦瑟姑娘聖潔、質樸無華;比錦瑟姑娘溫柔、純貞。
   好像在哪見過她,這麼面熟!
   李商隱在岸壁上的樹叢後面,一邊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宋姐,一邊在記憶中尋找這熟
悉的面孔。
   他又想起東方朔。他原是天國裡的歲星,降凡人間十八年。七月初七夜,西王母和
上元夫人來到皇宮。上元夫人派一侍女名叫阿環,陪伴漢武帝聊天。
   漢武帝詢問阿環在天國神仙身邊的生活起居情形。阿環微笑著,臉蛋粉紅,略帶羞
澀。
   東方朔在窗外,透過窗欞一直在窺視著她,覺得阿環好面熟,後來想起,原來她是
東方朔降世前的舊相知。
   李商隱突然悟到,難道這位宋姐,也是自己前世的舊相知嗎?和她有夙緣,在今世
要結成連理?
   他轉頭看看張永。張永正呆呆地盯著小妹,看個不夠。
   山風漸漸吹響林莽,傳來海濤般的聲響。幾案上的燭光搖曳起來。
   女道姑們忽地都站起,原來是安康公主起駕回玉真堂。宋姐和小妹一左一右,提著
觀燈,在前面引路,不一會兒,消失在高大的柿樹後面。
   崖壁上的兩個年輕人,若有所失,摸著黑,迎著越來越大的山風,走在歸路上。
   李商隱不能忘記東方朔、西王母和阿環。在腦海中,宋姐妖嬈身影時隱時現,使他
激動不已。看看低頭不語,滿腹心事的張永,「哈哈」笑了,拍拍他的肩,道:
   「賢弟,我有一首詩,是首即興詩,吟出來,給你解解悶兒,好不好?」
   張永正百無聊賴,附和道:「好吧,本道士洗耳恭聽。」
   李商隱略略思索,吟道:
   十八年來墮世間,瑤池歸夢碧桃閒。
   如何漢殿穿針夜,又向窗中覷阿環。
   「你已經二十四歲,怎麼說『十八年來墮世間』呀?」
   「我是詠東方朔,以他自比。『穿針夜』是用七夕乞巧故事。『覷阿環』,不正是
剛才你我偷看宋姐和小妹嗎?給它起個題目,就叫《曼倩辭》吧。」
   「還別說,想得真巧,很有詩味。」
   李商隱很得意,寫自己,但不著自己一絲痕跡,尤其那些不知商隱還能窺視女道姑
之人,無法了解真相,無法理解詩意,妙極!妙極!他心裡喜滋滋的。


   每當七月十五,中元之日,靈都觀要設道場。
   這是玉陽山規模較大的誦經禮拜儀式。安康公主下請柬,請清都觀的黃冠(男道士
之稱)也來參加。主持道場的人選,經協商,當然是安康公主。不過在道場上要講經,
安康公主就力不從心了,所以清都觀推舉劉先生。安康公主與劉先生很熟,於是決定由
劉先生講經。
   那天,玉陽山兩座道觀,像過節一般,眾道士無論男女都要穿一身嶄新的黃色道袍。
年紀大的戴沖和巾,年紀小的戴逍遙巾,男道士多戴一字巾,女道姑多戴紫陽巾。
   他們集聚在靈都觀三清大殿裡,以道術高低,資歷深淺,修練精粗排列六階。站在
最前面的天真道士,是第一階;神仙道士為第二階;其余依次為山居道士、出家道士、
在家道士和祭酒道士。
   張永雖已出家為道士,但剛剛入道,資歷太淺,尚談不上什麼修練,故而只能站在
祭酒道士之列。其實這些人,都是入道不久的小道士,在觀內跑腿打雜,多數是侍候天
真道士和神仙道士。
   李商隱是隱居學仙,沒有入道,經清都觀住持批准,尾隨在祭酒道士之後,只能站
立傾聽誦經,而無資格和眾道士一起誦經。當然在禮拜三清道祖時,是可以參加的。
   七月的天,說陰就陰,王屋山頭上已經濃雲密佈,時有閃電和隆隆雷聲。玉陽山上
的松樹,開始搖頭擺腦,接著從林中深處,傳來陣陣松濤聲,越來越響,靈都觀彷彿要
被這松濤捲走,拋到山谷深澗中。
   「誦經禮拜開始!」
   安康公主清脆的聲音,壓倒松濤巨響,充滿了虔誠和無畏無懼。眾道士精神一震,
忽隆隆一齊跪倒地上。
   「三叩九拜三清道祖!」
   李商隱一面叩拜,一面越過眾道士頭頂各式各樣的黃色頭巾,看見三清道祖高高端
坐前面:中間落座的是清微天玉清境的元始天尊,又被稱為天寶君;左邊落座的是禹余
天上清境的靈寶天尊,又被稱為太上道君;右邊落座的是大赤天太清境的道德天尊,又
被稱為太上老君。他們面帶微笑,慈受祥和,俯視著眾弟子。
   對於這三位道祖,李商隱最熟悉最敬重的是道德天尊。因為這位天尊姓李,名耳,
字伯陽,是李氏家族的原始祖宗。他的著作《老子》,李商隱都熟讀成誦,倒背如流。
其中最使他感動的是「無為」思想。道德天尊雲:「夫形動而心靜,神凝而跡移者,無
為也;閒居而神擾,拱默而心馳者,有為也。無為則理,有為則亂。」就是說,無論什
麼時候,都要保持「心靜」,遇事心不亂,閒居神不擾,這就是「無為」呀!
   「李兄!李兄!想什麼呢?」
   張永低聲喊他。他們兩人中間隔著六個小道士,想說些悄悄話,不太方便。
   「哦,沒什麼。」
   「李兄,從你那兒,往前數第二十四人,就是宋姐。快看,她已經站起來啦。」
   李商隱跪在地上,身子向前伏著,這時把頭抬起,恰好看見宋姐站起來,跟身邊的
小妹努努嘴,向後掃了一眼,剛好和李商隱急切的目光相撞,兩人不由得滿臉羞紅。
   叩拜完畢,眾道士紛紛站起,把他倆的視線遮擋斷開。李商隱踮起腳,抻長脖子,
仰起頭,尋找一陣,沒能找到,失望地歎了口氣。
   「講經開始!」
   劉先生站起,緩緩地走到三清道祖面前,鞠躬禮拜,然後轉身,對眾道士朗聲宣道:
   「賴我三清道祖、玉帝至尊、五老四御、九級十華以及古聖高真遞傳妙道!」
   李商隱心在宋姐身上,哪裡還能凝神聽教。眾道士都站立聽講,把前面的宋姐層層
包圍,層層遮掩,一絲光亮都透不過來,只好等待誦經時眾人席地而坐,才能看見她的
背影。
   「李兄!往左邊看,宋姐和小妹出來啦!」
   果然,她倆一前一後,從人叢裡往外奮力地鑽出來。
   「永道士!」在道觀裡,被人稱為道士是一種尊重,李商隱改變了稱呼,也是有求
助張永的意思,「永道士,快出來,找她倆去。」
   張永心裡樂了。他也有此想。
   他倆迅速地離開講經道場。張永在前面引路,從游廊繞過三清大殿,來到玉真堂。
   宋姐和小妹從講經道場出來,是為洗刷茶碗,給公主等人斟茶。見進來兩個人,不
由得一驚,同時停住手。仔細一瞧,原來是他倆,開心地笑了。
   「小妹,過來我有話對你說。快過來呀!」張永急切地叫道。
   小妹看了眼宋姐;未姐點點頭,抿嘴笑著。
   張永把小妹領到玉真堂後院,邊走邊嘻嘻哈哈地說笑著,就像兩只歡樂的得到自由
幸福的小鳥。
   玉真堂裡只剩下宋姐和李商隱,頓時陷入死一般寂靜。兩人都不知說啥才好。
   李商隱低著頭,站在門邊,一動不動。
   宋姐手持一只茶碗,停在洗碗盆上,也一動不一動了。
   宋姐自幼入宮,直到出宮成為女道姑,這是第一次跟一個俗家小伙子單獨在一起,
況且心裡對這個多才多情的小伙子,很有好感,所以更加羞澀,不知所措。
   李商隱不是第一次跟一個姑娘同處一室,在汴州恩師家,錦瑟姑娘常常跑來找他;
他跟她無拘無束,談天說地,快樂極了。今天這是怎麼啦?跟宋姐在一起,為什麼會這
樣拘束?
   難道我們之間沒有緣份?
   他的手插進口袋裡,突然碰到一個硬硬的東西,一摸,是早上臨出門時,放在口袋
裡的玉鐲。他好像在激流中抓住一個救生圈,急切切地道:
   「宋姐,給你一只玉鐲。這是我家的傳家寶,是專門贈給………不知傳了多少代啦。
我給你戴上。」
   玉鐲是贈給「媳婦」的,李商隱沒好意思說出來,他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不管
宋姐同意不同意接受,握住她的手,就給她往手腕上戴。
   宋姐不知如何是好。反抗?不接受?全都無濟於事。他已經握住自己的手,給自己
戴上了。他在欣賞宋姐戴上玉鐲的手;她也偷偷掃了一眼。
   這鐲子是用翠綠寶石琢磨而成,閃爍著瑩瑩翠綠,手腕上瓦涼瓦涼的。宋姐有些激
動、興奮,又滿懷感激,呼吸變得急促了,任憑他握著自己的手。終於輕輕地道:
   「這麼高貴的玉鐲,還是……」
   「你不接受?」
   「不,不!——但是,我是個道姑,侍候公主……」
   「我就是喜歡你,不管你是不是道姑。」
   「你會後悔的,李公子。」
   「不!我永遠不後悔。等我及第做了官,我會派人來說媒的。」
   「唉!——」
   宋姐長歎一聲,玉真堂又陷入死寂之中。
   李商隱依然握著她的手不放,雙目炯炯,似有一團火。
   宋姐漸漸淚水盈眶,一臉愁思,滿腹話兒欲說又止。
   一個小道姑跑進來,催說公主要喝水,快點送上去。
   李商隱這才放開她的手,依依不捨地退了出去。他非常興奮,靈感突發,於是以
《中元作》為題,吟了一首詩。心裡暗想,晉代羊權當年把「金條脫」(即玉鐲)贈給
了仙女萼綠華,作為定情之物;今日我把家傳玉鐲送給宋姐,也是定情之物。定情之後,
就當派「青雀」做媒去說親。
   李商隱當真想娶宋姐為妻。


   連日來,李商隱陷入熱戀之苦海中,竟把隱居學仙事都拋之腦後。
   長安令狐恩師派人送來銀兩和書籍、衣物,還有一封親筆書函。
   信上說,六月,皇上封他以吏部尚書兼任太常卿。七月,楊虞卿終因「小孩事件」
被誣,貶虔州司馬。宰相李宗閔和刑部侍郎蕭浣以及李翰等人,都受牽連,均被貶斥地
方,遭到一貶再貶的厄運。
   朝廷中,李訓和鄭注專權,文宗皇帝常常秘密召見。令狐楚因為好友李宗閔等人被
貶,在朝中十分狐立,心情很壞,希望商隱盡快改變主意,回到他的身邊。
   李商隱看完信,因為不能遵師命回京,又感傷一回。他把恩師送來的銀兩包好,寫
了一封家書,托一個下山的小道士,送回洛陽家。
   夜晚的玉陽山,分外靜謐,偶而傳來鳥雀驚飛的聲音,很快就被寧靜淹埋進無底深
淵。
   幾天前,有一個小道姑在靈都觀外,看見一只黑熊在松林裡追逐一頭麋鹿。所以安
康公主下旨,每天日入酉時便早早關閉山門,不准任何人外出。
   和女道姑的幽會,更加困難!
   李商隱已經有五天沒有能跟宋姐幽會,心急如焚,在瓊瑤宮裡走來走去,想不出一
個好辦法。在幾案上抓起一張紙,翻過來看時,是一首詩,題目《當句有對》。這是那
次幽會,天已大亮,回來後寫下的。
   李商隱有個習慣,看見詩賦,就情不自禁地要吟詠。有時情思綿綿,還要把聲音拉
長,吟嘯一番,以洩心中之情。
   今夜,他正在苦苦相思,看見自己抒寫幽會之詩,精神一震,便放聲吟唱起來:
   密邇平陽接上蘭,秦樓鴛瓦漢宮盤。
   池光不定花光亂,日氣初涵露氣干。
   但覺游蜂饒舞蝶,豈知孤鳳憶離鸞。
   三星自轉三山遠,紫府程遙碧落寬。
   大聲吟唱之後,他又小聲吟詠著,邊吟邊詠漸漸回到那天幽會中……
   中午,一個小道姑偷偷地溜進清都觀。宋姐和小妹常派她來送信,約定幽會。李商
隱給她起個美名:「小青鳥」。她輕輕地推開瓊瑤宮門,小聲叫道:
   「李公子!」
   李商隱正在午睡,聽到叫聲,猛然坐起,他正夢見和宋姐幽會,睜眼見是「小青
鳥」,憤憤地斥責道:
   「有什麼事?沒見我睡午覺嗎?把好夢都給攪散了!」
   「不想看信是不是?算啦!我馬上走,別打擾你睡覺!」
   「喂!別走,別走!」
   李商隱邊說邊下床,跑過去把她截住,說了一堆道歉話,才把信要到手。
   小道姑生氣了,把門一摔走了。
   把信展開,原來是宋姐約他夜半時分,在靈都觀西角門幽會。
   他興奮得連晚飯都沒吃,想天一黑就到靈都觀西角門外等候,藏在樹林中。可是,
一旦張永或者劉先生來找,又找不到,他們會亂猜的。劉先生不會猜到,張永不猜就能
想到是怎麼回事。他會追問的,會告訴小妹的,會……考慮半天,覺得這樣做不妥。
   時間一刻一刻地流過去,二更梆聲敲響,還沒見張永的面,他就急急地溜出清都觀,
踏著露珠,在林中穿行著,把黑熊、狼和蛇,全都拋到腦後。一個文弱書生,突然變得
膽大包天,無所畏懼了。
   清都觀距離靈都觀,中間只隔一座憩鶴堂,本來就不遠,就像漢代從平陽公主的府
第到上蘭觀那樣近,沒有幾步路程。
   李商隱急喘吁吁地來到靈都觀西角門,宋姐已經等在那裡。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幽會,
是第幾次了呢?不記得了。他迫不及待地迎上前去。
   宋姐卻躲到一棵樹後,倚在樹幹上,流下淚來,而沒有像過去幽會時,她主動迎上
來。
   為什麼?
   李商隱驚慌失措地站在她面前。是自己來晚了?現在離夜半還有二刻鐘……
   「這樣偷偷地幽會,何時才是個頭啊?」宋姐撲到他懷裡,身子顫抖著,依然啜泣
著,喃喃地道,「好像公主察覺了……
   整天提心吊膽……」
   李商隱沒有好主意,無法回答,只有黯然傷神,緊緊擁抱她,想用自己並不厚實的
胸懷,止住她的顫抖;用自己的火熱,溫暖她那顆驚懼的心。
   夜,這麼靜謐,這等溫馨。山風輕輕搖曳著柿樹;柿樹枝頭花蕾剛剛綻開,散發著
幽幽的清香。
   他們漸漸沉進愛河。
   三星西沉,王屋山的頂峰天壇山,慢慢浮現模糊的輪廓,在滾滾雲霧中,就像海上
的仙山,朦朦朧朧,既遙遠又近在咫尺。
   離別時刻終於來到,難分難捨,離而又合,合而又分,不亞於牛郎和織女。
   太陽躍出東邊山巒的閉鎖,靈都觀的山門被推開。
   露珠搖落,露氣漸干,走在歸途的李商隱,還在想著分離時宋姐臉上的淚花。他的
心都碎了!
   ……
   李商隱從回憶中回到現實,驟然被瓊瑤宮的冰冷包圍。他倒在床上,忽地又坐起,
雙手恨恨地舉起,用力捶著床,大聲地吟道: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冷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瓊瑤宮的門,緩緩地推開,張永輕輕走進來,滿臉愁容,但聽完李商隱的吟詠,不
由得心潮起伏:春蠶滿腹情絲,生則為情而傾吐,不因作繭自縛而悲傷;情絲吐盡,繭
即作成,命亦隨亡,但死而無悔!蠟燭滿腔情淚,為情爇而長流,不因自煎自熬而悲傷;
情淚流乾,身亦成燼,但燭滅而無悔!
   他覺得自己和李兄就是兩只無所畏懼的春蠶,就是兩支不怕自我犧牲的蠟燭!激動
地道:
   「李兄,我們既然有這種癡情苦意,九死而不悔,那麼,就不應當懼怕安康公主的
橫加干涉。」
   李商隱聽出他話中有話,停下吟詩,轉頭疑惑地問道:
   「公主知道咱們的事啦?」
   張永點點頭,愁苦地道:「唉!人多口雜,她能不知道嗎?剛才表舅把我叫去,罵
了我一頓,要趕我走。」略停一下,他掃了李商隱一眼,見商隱沒什麼反映,又道,
「表舅還叫我勸勸你,如果是來學仙修道……」
   李商隱臉色驟變,變成鐵青。
   張永立刻把話停住。
   李商隱咬著嘴唇,在地上轉了兩圈,大聲吟唱起剛剛吟過的這首新詩,旁苦無人,
一腔悲憤。
   忽然,有拍門聲。
   李商隱眼睛頓然放出光彩。
   張永也跑到門邊。
   這「拍門聲」,他倆已經聽熟,知道是那只「小青鳥」來傳遞信息。
   從門外翩然走進一個小道姑,果然是「小青鳥」。但她沒有往日那樣活潑歡快,臉
繃著,眼睛垂著,像被霜打了似的,沒有一點精神。
   「怎麼啦?快說說。」張永急切地問道。
   「小青鳥」未語先淚流,雙手捂著臉,邊啜泣邊回道:
   「公主火啦!把宋姐她倆關在玉真堂裡,跪在玉真公主畫像前。從昨天夜裡開始,
直到現在一直跪著。公主氣得吩咐馬上收拾東西,明天雞叫就下山回京。我是來告訴你
倆,別去靈都觀找宋姐她們啦。」
   突然的變化,使李商隱茫然無措。劉先生要趕自己下山,宋姐要隨公主下山赴京,
那麼,自己在這山上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呢?
   張永心疼小妹已經跪了一天一宿,今晚再跪,明天如何下山走路啊!
   「宋姐她倆能跟公主一起走嗎?」
   「公主說,就是抬也要把她倆抬走!公主真生氣啦,說她自己沒有死,就不准身邊
的道姑還俗出嫁,或者與男人私通。唉呀!說得羞死人啦!公主平時文質彬彬,從來不
說粗話和那種話,這回什麼都不管了,什麼都講。還說宋姐她倆背叛她欺騙她,忘了誰
把她倆養大的!開始時,公主一會兒說,要把她倆送刑部大牢,一會兒說,要告訴皇兄,
把她倆殺了。還說要把你們倆也殺了。後來,不知怎麼回事,劉先生知道了。他跟公主
很要好。公主常跟他在一起,很聽他的話。劉先生也很生氣,但是,後來,他勸公主息
怒,為你們倆說了許多好話,公主才打消追究你們倆,也放棄嚴懲宋姐她倆。但是,氣
還沒有全消。」
   真是一場夢!堂堂男子漢,竟救助不了一個柔弱女子!何謂男子漢?李商隱雙手抱
著頭,蹲在地上,道: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無力救助她們,眼睜睜地看著她倆被摧殘!
什麼「到死」「成灰」?全是騙人的鬼話呀!」
   李商隱捶胸痛哭起來。
   張永和「小青鳥」也哭起來了。
   小青鳥臨走時,偷偷地把那只玉鐲,放在了幾案上。


   宋姐和小妹跟隨安康公主下山赴京,已經一個多月,好像把炎熱的夏季帶走,蕭瑟
秋風乘機而入,玉陽山漸露秋色。
   靈都觀人去屋空,更令人目不堪睹。可是李商隱幾乎天天去玉真堂,坐在空空如也
的廳堂裡,看著牆壁上彩繪的歷代到靈都觀修道的公主畫相。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張永和他大不一樣,整天跟那些小道士聚賭,誰說誰勸,全不聽。表舅已經催他多
次:「趕快滾下山去!」
   劉先生沒好意思趕李商隱下山。
   李商隱非常敏感,早就看出他的心思。
   玉陽山,他是呆不住了。隱居學仙,成了一句空話。「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
淚始干」,也成了一句空言!他悲哀地站起來,在玉真堂找來一只禿筆,把墨磨好,在
一面牆壁上,題下一首絕句,詩雲:
   溝水分流西復東,九秋霜月五更風。
   離鸞別鳳今何在,十二玉樓空更空。
   寫畢,把筆擲在地上,流著眼淚,無限傷情。
   第二天,把東西包好,背在身上,他沒跟任何人告別,下山而去。
   回到洛陽家,老母親喜出望外。他卻悶悶不樂,憋在家裡,玉陽山上的幽會、歡戀,
總在眼前浮現,擲不開甩不掉,使他苦惱萬分。在萬般無奈之時,他提筆寫了許多情詩,
抒發情懷。
   詩,一篇接著一篇,注滿了他的戀情、癡情和無盡的離情別緒;更注滿了他的心血、
淚水和無盡的酸甜苦辣。
   詩寫完,高聲詠唱吟嘯,心情漸漸平靜,躲在家中不願意接友見客。
   老母親和弟弟怕他憋悶出病,特意把讓山找來,跟他聊天解悶。
   讓山是他的堂兄,自幼在一起長大,跟商隱最貼心,無話不說。讓山娶媳婦,連洞
房中事,都詳詳細細地講給商隱聽;商隱聽得臉一陣紅一陣白,對讓山發誓說,自己的
洞房中事,也絕不會瞞著堂兄。
   那天讓山把自家的店舖安頓好,換了件新洗的衣服,告訴老婆晚飯不來家吃了。
   那婆娘把頭一歪,眼睛一瞪,厲聲道:「晚飯不來家吃,成!日入酉時必須回到家,
差一刻也不成!」
   「臭婆娘!你以為我去泡妓院嗎?沒見識!我是去找義山兄弟!」
   婆娘笑了,臉上笑成一朵花,道:「咋不早說?聽說義山兄弟病了,帶一罈酒過去。
咱家釀的酒,他喝了,保准好病!
   叫他多喝點。」
   讓山提著酒,美滋滋地來到義山家,把酒罈遞給羲叟,低聲嘀咕幾句,笑了笑,轉
身推門進了義山屋。
   看見義山正在整理詩稿,神秘兮兮地又回身,把門關牢,大步走到義山面前,小聲
問道:
   「兄弟,別瞞我!是不是在山上跟女道姑干了那事?回家想出病啦?快跟哥哥說說,
保你從今晚開始,就能好病。」
   讓山拍拍胸脯,咚咚山響。
   李商隱好久沒回洛陽家,跟這個粗魯的堂兄,也很久沒在一起閒聊了。今天見面,
覺得又像幼年在一起時,什麼都說,什麼都講,沒有一點規矩。可是,那已經是遙遠又
遙遠的事了,因此聽了這席開場白,非常刺耳,怕他再渾說下去,連忙迎上前,問道:
   「讓山哥,生意可好?嫂子可好?」
   「嘿嘿嘿,你嫂子呀,好、好!她惦記著你哩,讓你過去玩,給你帶來一壇她自己
釀的酒。這酒好喝。你嫂子手藝兒不錯,樣樣都好,就是厲害點。哥哥不怕她,幹那事,
她得求哥哥我!她得說軟話哀求。嘿嘿嘿,那我還不樂意哩。」
   扯起嫂子,他有的是話,囉哩囉嗦,講個沒完沒了。高興了,還准要詳詳細細地說
床上功夫。
   李商隱怕他再講這些,勾起自己對宋姐的思念,但是,又想聽。一方面可以解悶,
另一方面,他好奇,希望知道別人幹那事跟自己有什麼不同。
   讓山見小堂弟這麼喜歡聽自己講東道西,尤其講那事,心裡別提多美了,就像早年
講洞房中事一樣興奮,講得滿臉漲紅,雙眼放光,嘴角掛白沫,一刻不停。
   開始,李商隱聽得津津有味,可後來,越聽越乏味,講來講去,總是重複那麼幾個
動作,總是重複那麼幾句話,毫無新意和新鮮味。但是,不聽又不行,如果讓他看出厭
煩,他就會纏著你,逼你講那種事。
   李商隱苦笑了,搖搖頭。他是絕對不會講的。他一邊聽堂兄囉嗦,一邊思索,悟出
這麼個道理:
   赤裸裸地講出那事,你以為誰都喜歡聽嗎?大錯特錯了!第一次聽,覺得新鮮;第
二次聽,覺得乏味;第三次聽,就會倒胃口,會厭惡;第四次聽,準會惹人罵娘!
   講那種事越含蓄越有味道,尤其那種「猶抱琵琶半遮面」,最令人魂飛魄散。這就
像吟詩,太赤裸如同白開水,一眼見底,會令人失望,讓人覺得淺薄。如果朦朦朧朧,
霧裡觀花,垂簾賞景,則耐人咀嚼,讓人尋味不盡。
   弟弟羲叟把酒菜端來。讓山捧碗便喝一大口,放下酒碗,大聲嚷道:
   「義山兄弟!這破酒你還喝呀?羲叟,把我那罈酒打開,嘗嘗你嫂子的手藝兒。」
   酒味不錯,散發著濃香。
   和堂兄喝酒不必推杯換盞,大碗大碗地往肚子裡灌,就是好兄弟鐵哥們。
   李商隱這幾年的幕府生活,常跟幕僚文人飲酒賦詩,變得文質彬彬,已經不習慣這
種喝法,直皺眉頭,想說說想勸勸,覺得都不妥,只好任他去吧。
   這酒直喝到三星西斜,讓山才覺得酒足飯飽興盡。羲叟上前要扶他回家,他猛力推
了羲叟一把,道:
   「這點酒算啥?義山兄弟,把你的詩給我幾首。我家鄰居柳枝姑娘,最喜歡唱歌,
長得又好。你嫂子說,把她介紹給你。你的詩當中間媒人,最合適。不信?沒關係,我
去試試。」
   李商隱是不相信,但不願意掃他的興,況且有嫂子的話,不照辦是不行的。他胡亂
從幾案上抓了幾首詩,塞給讓山,打發他走了。


   第三天,讓山果然興高采烈地來到商隱家,拉著他就走,說柳枝姑娘在家等他。
   十月的東都洛陽,秋高氣爽,早熟的柿子擺了一街。街上人來人往,一派繁華氣象,
不比京城長安差多少。
   「兄弟,柳枝姑娘是個好姑娘。她父親是個商賈,早些年死在大運河的風浪中。寡
居的母親不喜歡兒子,偏偏憐愛女兒柳枝。她今年才一十七歲,能彈會唱,最擅長用桔
柚樹葉吹奏小曲,非常好聽。我是看著她長大的,這些年,她只唱歌彈奏樂曲,沒有婚
聘。嘿嘿嘿,你們倆還真有緣份。」
   李商隱走在讓山身邊,默默地聽他嘮叨,一邊觀賞著街市。對於柳枝,他沒什麼興
趣,與宋姐的熱戀,才過去幾天,怎麼能這麼快就拋之腦後,又喜歡上另一個姑娘?向
堂兄解釋上百遍,他就是不理解,一意孤行,時不時還用嫂子來嚇唬。有什麼辦法?嫂
子的面子不能卷。她是「河東獅子」,惹不起,堂兄還處處讓她三分哩。聽得「緣分」
二字,他不由得笑了。
   「笑什麼?你不信?那天我在她家門外,吟詠你寫的《燕台詩》。你說怎麼樣?猜
不出吧?柳枝姑娘從屋裡跑出來,驚訝地問道:『誰有這樣曲折,這樣痛苦的戀情?這
詩是誰寫的?』我回說是你。她非常激動,渾身上下找了半天,沒找到合適的東西,就
把身上的長帶子扯斷,作為表記,讓我轉送給你。
   你說這不是『緣份』,是什麼?」
   說著,讓山從懷裡掏出一條桃紅色長帶子,遞給堂弟。
   李商隱拿過帶子,看了看,咧嘴笑笑,心想,一條破帶子,能作表記?值幾個錢?
大不以為然,但他沒說什麼。
   前面有一片水塘,水面如鏡,清澈宜人。岸上修竹環繞,景色清幽。李商隱停下腳,
贊賞地問道:
   「這是什麼地方?是誰家的池塘?」
   「這是崇讓坊。右金吾衛將軍王茂元家住在這裡。池塘是他家後花園。他被朝廷派
到嶺南,出任廣州節度使。很久沒回來了,園子也就沒人修整,荒廢了。」
   這時,從竹林裡走出兩個女子,邊走邊哼唱著,嘻嘻哈哈來到池水邊,往水裡扔了
幾塊石頭。當看見這邊有人看她倆時,頓然停止嬉戲,往竹林中走去。
   那身著華麗服飾高個女子,不時回頭疑惑地望著這邊,不想躲開。只是那個矮個略
胖女人拉著她,不容她不走。
   「看見啦?那是將軍的千金七小姐,常到水邊戲耍,不怕生人。那個胖女人是她的
丫環小翠,你嫂子認識她。論輩分,應當叫你嫂子表姨,有時閒著還過來看你嫂子。是
個愚女人,老處女,是她一手把小姐侍候大的,所以七小姐跟她最親,最聽她的話。想
不想看看右金吾衛將軍的七小姐芳容?讓你嫂子把小翠叫來,她就會跟過來的。」
   「不,不不!不必不必!」
   李商隱急忙拒絕。
   讓山還想囉嗦,不覺已到柳枝家。
   柳枝看見讓山身邊走著一個英俊青年,心裡已猜出那必定是義山小叔。略略走近,
見義山小叔氣色不對:臉色蠟黃,眼圈青烏,身體瘦弱,走路邁著緩緩方步。
   「是個質弱書生!讓山大叔吟詠的《燕台詩》,可是一個才華橫溢的詩人寫的,能
是他嗎?」她小聲嘀咕著。
   李商隱早就看見一張遮陽傘蓋下,佇立著一個小女子。讓山在旁指著道:
   「那就是柳枝姑娘。」
   商隱點點頭,見那姑娘頭上梳著雙髻,知道這是個未出嫁的小姑娘。她秋波頻顧,
眉目含情,嫣然笑道:
   「這就是義山小叔吧?請到屋裡坐。」
   讓山忙指著義山,熱情地介紹道:「義山小叔十六歲就能詩能文,受知吏部尚書令
狐楚大人,在幕府裡做官。他才華出眾,智慧超群,是和白公樂天齊名的大詩人。知道
李白杜甫王右丞嗎?你義山小叔的詩,不比他們差多少。我給你吟一首吧。」
   李商隱見他說話沒遮沒攔,難為情地擺擺手,問道:「這位姑娘怎麼稱呼?」
   「在家都叫我柳枝,小叔也叫我柳枝好了。」
   「柳枝姑娘芳齡幾何?」
   柳枝「噗哧」一聲笑了。文謅謅的,「芳齡幾何」?不就是要問我「婚聘」沒有?
是否「破瓜」?這些男人,都是壞蛋!
   當我是賣身娼妓呀?於是調笑道:
   「小女今年芳齡二七再加三,尚未婚聘,全瓜之身,清純如玉。小女只賣唱不賣身,
尋花問柳的浪蕩兒,休來廝纏!」
   李商隱大為驚訝,風塵小女子,竟這等剛烈,實在可喜,想上前解釋,希望姑娘不
要誤會。讓山在旁插話道:「柳枝呀,今天是你請義山小叔,不是小叔來惹事生非的。
   否則現在我們就走!」
   柳枝笑容可掬地道:「讓山大叔,我跟小叔開個玩笑。小叔,您『芳齡幾何』呀?」
   「你又來了!問小叔年歲,就問好啦。他今年二十四歲,正值青春年華。這等有為
公子,就你柳枝姑娘,打著燈籠也找不著!別笑。」
   李商隱不願再亂扯下去,直截了當地道:「你不是要《燕台詩》嗎?我已帶來,送
給你吧。」
   柳枝高興地接過詩,興奮地吟詠兩遍,問道:「詩中的兩個女子,就是小叔中意的
女子嗎?」
   「是的。」
   「第一首是寫相識,第二首寫的是好合,第三首寫遠別,第四首寫別後淒慘心況。
聽說小叔在玉陽山學仙,跟一個道姑戀愛,後來被公主發現,把你們分開。有這事嗎?」
   李商隱奇怪,她怎麼會知道自己的事呢?但對她的問話,卻很坦然地回道:
   「有。」
   「四首詩寫了春夏秋冬,四個季節裡的事。可是,現在剛剛入秋,冬天還遠著呢,
怎麼能提前寫冬天裡的事情呢?」
   李商隱笑了。文人筆下的詩賦文章,豈能句句是實,篇篇是真?有人搜索枯腸地求
證,小心地尋找字句背後的事實軼聞,搜索不到則胡亂杜撰,把一首詩弄得支離破碎,
離奇複雜,讓人哭笑不得。
   柳枝姑娘盯著他,嬌波流慧,嫵媚可掬,楚楚動人。
   李商隱不想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依然微笑不語,心想,如果把詩寫得迷離朦朧,深
奧而難於索解,讓那些愚笨的人猜來猜去,爭論不休,豈不是一大樂事?他在心裡戲謔
地笑了,越笑越大,竟至成了狂笑。
   「冬天裡的情形,是小叔胡亂編出的,是不是?」
   柳枝姑娘頑皮地挑逗著,想激小叔說出緣委。是出於好奇?還是想進一步了解小叔
內心的感情?
   果然起了作用,李商隱最討厭別人說他的詩是「胡亂編出」的。他認為自己的每首
詩,都凝聚著自己的心血和真摯感情,不容別人懷疑,氣憤地回道:
   「怎麼是編造的呢!你還是個孩子,不懂愛情不懂感情。她被公主剝奪了愛的自由
和愛的權利,『芳根中斷香心死』,日日夜夜,天長地久,此恨綿綿,永無已時,那種
痛苦是可以想象的嗎?不是誰都能編造得了的。」
   李商隱不想再解釋,如果她還是不理解,那只好隨她去了,願意怎麼說就怎麼說吧!


   東都洛陽的冬天來得早,雪也飄灑得多,跟往年大不一樣。
   湘叔踏著大雪,來到李商隱家。商隱像見到親人一樣,趕忙把他讓進屋裡,讓弟弟
泡上濃茶。
   湘叔老多了,背駝了,頭髮白了,眼角皺紋更深,還連續不斷咳嗽,臉色蒼白。商
隱握住老人的手;手如乾柴,涼如堅冰,搖搖頭,道:
   「湘叔,為什麼你要親自跑來?冰天雪地,凍壞身子如何是好?」
   湘叔笑而不答,端祥著商隱:還是那樣消瘦,可面色微紅,精神尚好。他放心地點
點頭,道:
   「朝廷李訓、鄭注攬權,皇上非常寵信他倆,把李宗閔一黨的人全都貶放荒遠之地。
不知什麼原因,你恩師卻安然無恙,步步高陞。十月,以吏部尚書左僕射,進封彭陽郡
開國公。可他覺得力不從心……」
   「病啦?」
   「還是腹中有疾,每天憂心忡忡,食不甘味。」
   「皇上不是很信任恩師嗎?」
   「看起來是不錯,李德裕的人和李宗閔的人,都被貶走。現在朝中掌權人,只有李
訓。另一個宰相王涯是個老實人,年紀又大,不太攬事。可是你恩師總是心神不寧,常
常夜不能寐。他有種感覺,朝中又要出大事,所以要你去京幫他。唉!人老了,總想把
自己親近喜歡的人召到身邊。你理解嗎?」
   「是的,我懂。七郎八郎和九郎都好嗎?」
   「他們哥兒幾個都好。八郎還在弘文館做校書郎。七郎還在國子監任國子監博士。
九郎也入仕途了,做左武衛兵曹參軍。我臨來時,沒看見七郎九郎,只看見八郎。那天
他正要去早朝,碰見我了,還讓我代他問你好,希望你早點動身赴京。他也希望你幫幫
他父親。八郎比過去懂事多了。」
   恩師召他赴京,他不能推辭,況且離明年春試沒幾天了,反正是要赴京的。李商隱
還有一個急切想進京的原因,那就是要去華陽觀找宋姐,哪怕見一面也好,即使被公主
當場抓住,鬧得滿城風雨,他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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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金書屋 掃描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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