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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李商隐全传

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昆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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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帖心情 Post By:2004/12/30 9:37:41 [只看该作者]

第九章 京都大動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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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和九年(公元835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太陽偏西,李商隱和湘叔從春明門,進
得京都長安,立刻被京都惶惶不寧的百姓所包圍。他甚感驚詫。
   街頭刮著秋風,秋風捲著黃色塵土,許多百姓站在黃色塵土中,低聲議論著什麼,
不時驚恐地向四周看看,似乎懼怕別人聽見。還有的人,邊說邊流著眼淚,悲哀絕望,
甚至痛不欲生,像死了爹娘。也有人拍著手,搖著頭,滔滔不絕地稱讚著誰,時不時地
哈哈狂笑,把圍觀的人嚇得面如土色,悄悄地溜之大吉。
   經過興慶宮的通陽門,遠遠看見勝業坊人山人海,把整個街道都包圍起來。漸漸走
近,看見街路中間有許多手持兵刃的神策軍士卒,把百姓推阻在路的兩邊,不准向前一
步。
   李商隱和湘叔也擠進人群中,向裡面伸長脖子探看。
   原來路中間押解著許多人,有年長者有年少者,有婦女和手牽的兒童懷抱的嬰兒,
排著長長隊列,有的哭,有的叫,有的喊爺娘,用一條繩索把他們全部拴成一長串,看
不見頭,也望不見尾。
   「湘叔,這是誰家的人?」
   「李訓家住勝業坊,是不是他家人?他上任沒到一年,會出什麼事呢?」
   一旁有個老者插嘴道:「不到一年,卻干了不少壞事。把李公德裕和李公宗閔兩黨
的人,全都趕走了,他自己獨霸天下。這是報應啊!」
   「什麼報應不報應的!他設計把宦豎王守澄毒死,不是好事一件嗎?他也做過好
事。」一個青年人駁斥道。
   「小伙子,這不是報應怎麼會滿門抄斬?連他從父李逢吉一家也被牽累進去,都要
斬首啊!李逢吉做宰相時,他可是……」
   「李訓的爺爺輩也有個宰相,叫什麼來著?是李揆吧。」
   「滅九族。好慘啊!」
   眾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議論著,眼看著李訓族人被綁赴刑場。
   李商隱心中黯然傷痛:李訓犯了什麼罪?一人犯罪一人遭懲處,罪有應得也就罷了,
為什麼把他的九族都要殘殺呢?
   孩子沒罪,婦女沒罪,老人沒罪,青年人也沒罪啊!「怎麼沒罪?這是王法。一人
升官,全家光榮;一人犯法,全家遭殃。古今一理,萬世通用。」
   李商隱嚇了一跳。自己並沒有說出口,這位道士怎麼知道我心中所想呢?細細一打
量,這道士身高體壯,穿一身黃道袍,頭戴太極巾,眼睛向前平視,嘴裡念念有詞。
   「啊!這不是劉先生嗎?」李商隱認出他了,高興地大聲驚道。
   「正是貧道。我已下山一個多月,住在華陽觀,身體很好。」
   李商隱不想問這些,見他不問自答,心中頗感驚訝,難道他是未卜先知?華陽觀?
安康公主帶著宋姐和小妹,也住在這裡。她們可好嗎?商隱剛要問,劉先生又道:
   「你是想先知道李訓之事,還是宋姐她們的安危?」
   「劉先生。」李商隱不好意思了。兩者中,他是想先知道宋姐她們的情況,但是說
出口,卻變了樣,「宰相李訓犯了什麼大逆不道之罪?值得誅滅九族嗎?」
   「罪過嗎?看誰說了。在文宗眼裡,他做了件大好事;在宦豎眼裡,他犯了十惡不
赦之罪,豈能不誅滅九族!此事剛剛發生,一時難說清楚。貧道要先行一步。」
   說著,劉先生鞠一躬,轉身便走。
   李商隱想叫住他,見他很快消失在人群中,況且有湘叔在身旁,又不好追上前去,
只好歎口長氣,沒有心情再觀看這些可憐的人了。
   走出人群,繞過勝業坊,來到崇仁坊。這裡的人,像熱鍋上的螞蟻,三五成群地圍
在一起講述著什麼,與春明門那裡的百姓大不一樣,有的在高聲大氣的議論裡,參雜著
憤慨、憐惜和失望,帶著濃郁的感情,頗有那麼一些豪俠之氣。有的人身著長袍,頭戴
軟巾,談話時,常常一擺三搖,引經據典,妙語連珠,更有的人乾脆運用四六句式,既
對仗又押韻,朗朗上口,滔滔不絕。
   崇仁坊因為是北街,通過皇城的景風門,跟尚書省的科舉選院相近,又與東市相連。
各地來長安應試待選的學子們,多數住宿在這裡,所以崇仁坊旅舍、客舍、旅邸,或者
僦捨一類的房屋最多。此外還有茶肆、酒館、飯店、攤販以及妓院。這裡原本就是京城
繁華之地,而今日更見其繁雜諠譁熱鬧。
   突然,人們向平康坊街口擠去。李商隱和湘叔被人流裹挾著,被帶到一家華麗的屋
簷下。
   湘叔拉了李商隱一把,向他使了個眼色,向旁邊一處茶肆擠去。
   李商隱登上茶肆門前台階,向那華麗屋簷望去,原來那是一家妓院,從窗口探出一
個個花枝招展的腦袋,和濃妝艷抹的臉蛋兒。她們嘻嘻哈哈,不斷跟人群打招呼,送著
媚眼和諂諛的秋波。
   難怪湘叔討厭站在她們的屋簷下。
   神策軍從永寧坊把宰相王涯和他的族人押解過來,那情形更慘。
   也是一條繩子,把全族人連在一起。最前面是由兩個年輕人,抬著一個白髮蒼蒼的
老女人。她有九十多歲,不能走,也不能坐,躺在擔架上,喃喃地說著什麼,沒有流淚,
只時不時地抬抬手,指指天指指地指指自己的心。
   這是王涯的老母親。
   有許多圍觀的老頭老太太,都認得她,好像很稔熟,都沉不住氣,嗚嗚地哭泣起來。
   有幾個老太太擠到街道中央,跪倒地上,攔住擔架,另外幾個白髮老人撲到擔架上,
拉著王涯老母親的手,哭叫著。
   「勿得哭,勿得哭!吾兒為除宦豎而死,死得其所。老身為吾兒而死,死而無憾,
死得光榮!勿得哭!勿得哭!」
   老太太反而勸說著眾人,渾濁的眼裡,沒有一滴淚,閃動著自豪與欣慰。
   神策軍士卒氣勢洶洶地沖上前,連打帶推地把這些白髮老人弄到路邊,押解的隊伍,
才又向前蠕動。
   一個宦官走過來,指著那些老頭老太太,尖著嘶啞的嗓子,叫罵道:
   「老不死的!你們想跟李訓、王涯一起去死呀?那就到郊廟,老爺我保證賞你們一
刀!」
   沉默。
   一片沉默。只有被押解的孩子們在哭喊,撕裂著眾人的心。
   「天下無男兒,竟讓宦豎逞兇稱霸!」
   不知誰在小聲嘀咕,引來一片歎息。
   忽然在人縫中,李商隱發現溫庭筠站在一群妖冶的女人中間,又說又笑。高興時,
拍手抵掌,用肩膀撞著旁邊的女人;旁邊的女人笑彎腰,惹出眾女人一陣笑罵、叫鬧,
好像眼前走過的不是即將被斬首的人,而是進皇宮準備被皇上召見的幸運兒。
   這個溫鐘馗!也不看看是什麼時候,還有心思跟女人調笑。李商隱一邊在心裡責備
著,一邊道:
   「湘叔,你看,那不是溫兄庭筠嗎?我去把他叫來。」
   沒等湘叔回答可否,李商隱已經跑了過去。不一會兒,溫庭筠笑嘻嘻地跟在商隱身
後,走了過來。
   他還是那副丑陋模樣,比以前更胖更加不修邊幅,嘻笑著,把眼睛迷成一條縫。
   「哈哈!是大管家湘叔,別來無恙?」
   湘叔本來就討厭他嬉皮笑臉,沒正經,皺著眉頭,沒有理睬他的抱拳施禮,只問道:
   「宰相們犯了什麼罪?一個個被……」
   沒等湘叔說完,溫庭筠便打斷他的話,煞有介事地嚇唬道:
   「你們還在街上溜彎兒?快回府看看你家彭陽公在不在家吧!如果不在家,準被神
策軍護軍中尉仇士良抓進大牢,不死也活不成。」
   「當真?庭筠兄,為什麼要抓我恩師?」李商隱迫不及待地問道。
   湘叔不信他滿嘴胡謅,瞪他一眼,沒有再理睬他。
   「唉!義山賢弟,真是,昨天宮廷發生政變,血流成河了。」
   「住嘴!皇宮之事,可以亂說胡講的嗎?小心腦袋!」
   「湘叔,看你說的!是我編造亂說,殺頭,我心甘情願。
   這是實情,真有其事,誰敢動一動老子項上之頭?」
   「越說越沒邊際!商隱,走,別聽他……」
   「義山弟,別走。我給你詳詳細細講講,看看是不是我編出來的。湘叔不願意聽,
讓他一個人走好啦。」
   李商隱陷入茫然迷惑之中,極想知道個究竟,怎肯離開呢?他沒有動,用期待渴求
的目光,望著溫庭筠。
   這個溫鐘馗得意洋洋地掃了一眼湘叔,示威似地拍拍商隱的肩膀,深有感觸地道:
   「賢弟呀賢弟!看你瘦成皮包骨頭啦!應試及第,升官發財,光宗耀祖,把你折騰
得這等可憐,真是罪孽呀!及第升官有什麼用?看看宮廷甘露之變被殺死的那些官僚吧!
有什麼意思?真不如填幾首詞,讓歌妓唱唱。飲酒聽歌,有美女陪伴,何樂而不為?」
   湘叔不願聽這些忤逆之言,拉著商隱就要走。
   溫庭筠怎肯把商隱放走,還有大事沒有詢問哩。
   「義山弟,錦瑟姑娘在彭陽公府還好嗎?給我捎個口信,說我已經來京一個多月,
請她出府一見。」
   溫庭筠語氣中,流露著思念與悲傷。
   「庭筠兄,我剛剛從東都家來京,已經近一年沒在彭陽公府了。」
   湘叔討厭他來糾纏錦瑟,生氣地道:「你死了這份心吧。錦瑟已被八郎納妾。她是
個守婦道的女人,做了八郎妾後,再也不舞蹈歌唱啦,也不走出府門一步。」
   溫庭筠和李商隱都吃了一驚。
   溫庭筠驚中帶著深深的失望。
   李商隱驚中充滿了無可奈何的痛苦。
   李商隱不願再提起這些失望與痛苦,纏著溫庭筠,讓他詳細講講宮中甘露之變。


   溫庭筠聽說錦瑟成了令狐綯的妾,心裡很不是滋味,沒有再講甘露之變的情緒。但
被李商隱糾纏著,沒有辦法,只得講了,開口道:
   「昨天,文宗皇上在紫宸殿上早朝,文武百官按朝班站定,左金吾大將軍韓約按照
宰相李訓事先的安排佈置,上前奏道:
   「『左金吾仗院內,有棵石榴樹上,出現了甘露。這是天降吉祥,是陛下聖德所
致。』
   「他說完便山呼萬歲,舞蹈再拜不止。
   「宰相李訓、舒元輿、王涯率領文武百官,也跟著舞蹈拜賀起來,並勸皇上親自去
觀賞,以承受上天的祝願。
   「皇上點頭應允,率百官走出紫宸殿,乘肩輿來到含元殿,命宰相李訓先去觀看。
   「李訓看後,回來道:『不像是甘露。』
   「文宗皇上又命左右神策軍中尉仇士良、魚志弘帶領眾宦官再去驗看。
   「這時,太原節度使王璠和邠寧節度使郭行余,按照李訓的事先安排佈置,把私下
召募的士卒數百名,讓他們手執兵刃,帶到丹鳳門外,等待行動命令。
   「忽然,李訓在大殿上傳召他們開進來。
   「邠寧軍沒有進來,只有太原軍走進大殿。節度使王璠嚇得兩腿發軟,哆嗦不止,
不敢上前;另一位邠寧節度使郭行余更慘,只跪伏在殿下,不敢仰視。
   「在左金吾仗院內,事先埋伏好的武士,只等宦官全部進門後,一聲命令,就要動
手。誰知韓約太緊張,臉色發白,汗流不止。
   「大宦官仇士良經多見廣,覺得奇怪,這樣的冬天,大將軍怎麼會大汗淋漓呢?說
來也巧,就在這時,起了一陣風,吹起了布幕,露出幕後埋伏的士卒。
   「宦官們大吃一驚,驚叫不止!一片混亂。
   「仇士良頭腦清醒,抽出寶劍,衝到門口,奮力殺退正要關門的士卒,跑回含元殿,
向皇上呈奏了左金吾仗院的陰謀。
   「宰相李訓情知不妙,連忙呼叫衛士們上殿,凡是能保聖駕的,每人賞錢百貫。
   「宦官們已經搶先一步,七手八腳把文宗皇上扶上肩輿,也不管皇上願意不願意,
立即向內宮抬去。
   「皇上如果被宦官們劫走,一切安排佈置都將告吹,自己性命也難保,李訓明白眼
前的形勢。他顧不得斯文,也來不及再施計謀,連忙沖上前,攀住皇上的肩輿,大聲勸
道:
   「『陛下,不能回宮啊!請聽臣一言!』
   「仇士良在旁大呼道:「李訓要造反!皇上必須趕快回宮!」文宗皇上被迫坐進肩
輿裡,幾次想下來,都被宦官擋住,不准他亂動。皇上沒有辦法,大聲駁斥道:
   「『宰相李訓沒有造反!你們把朕放下!快放下!』
   「眾宦官怎肯聽皇上的話,但是李訓死死攀住肩輿,無法把皇上抬走。
   「在這緊要時刻,仇士良沖上前,伸手牢牢抓住李訓,忽然腳下一滑,被絆倒地上。
李訓松開肩輿,就勢騎在仇士良身上,從靴子裡將要拔出匕首刺殺仇士良,不料救援的
宦官們趕來,仇士良才倖免一死。
   「京兆尹羅立言率領京兆府巡邏士卒三百人,御史中函李孝本率御史台隨從二百人,
一齊上殿攻擊宦官。宦官被打死數十人。
   「當宦官們把仇士良救起時,李訓又重新攀住肩輿。因為他手持匕首,沒人再敢上
前拽他。當時形勢緊迫逼人,抬肩輿的宦官十分焦急,大家一齊心,把皇上和李訓都抬
了起來,迅速向宣政門奔去。
   「太監郗志榮提劍在手,從背後把李訓刺下肩輿,擊倒地上。宦官們高興地呼喊著,
終於把文宗皇上抬入內宮。
   「兩扇宮門迅速被關閉,宦官們興奮得大呼小叫。
   「李訓眼睜睜地看著皇上被宦官們搶進內宮,知道大勢已去,勉強從地上爬起,渾
身疼痛,但看看並無大傷,趕緊往外逃命。來到丹鳳門外,看見一從吏被打死,倒在地
上,他心中暗喜,很快換上從吏的綠色官服,搖身一變,成了六品小吏。
   「出了皇宮,他擔心在長安街上被熟人認出,於是向終南山逃去,投奔寺僧宗密處。
宗密過去跟李訓友善,想把他剃度為僧,以便藏匿。偏偏宗密的徒弟反對。李訓只得往
鳳翔奔逃,途經盩屋,被當地將士抓獲。在押解赴京路上,李訓懼怕宦官們的酷刑和污
辱,哀求押解的士卒把自己殺了,攜帶首級進京請賞,更安全方便。於是他被斬,首級
被送到京城。
   「宰相中,除李訓,只有舒元輿參與謀劃,其他人都蒙在鼓裡。
   「文宗皇上被宦官抬進宮裡,王涯、賈餗和舒元輿都回到中書省,正待一起吃早飯,
尚未下筷,宦官帶著神策軍便沖了進來,見人就殺。
   「王涯、舒元輿換了衣服,倉慌逃出,走到永昌坊,躲進一茶肆中,被左神策軍所
擒。在押解中,因為改革茶稅,百姓異常怨恨他倆,有的詬罵,有的投擲瓦礫,有的用
拳腳擊打。狼狽極了。
   「王涯嗜權,千方百計維持鞏固自己的地位,跟李訓等人交好。已經七十多歲,禁
不住宦官的嚴刑拷打,胡亂供稱自己跟李訓等人結黨反叛朝廷。
   「賈餗換了衣服,逃出中書省,乘亂躲到一百姓家,後來化妝成病人,騎頭小毛驢,
回到家中被捉獲。
   「御史中丞李孝本換了件綠色小袍子,卻還扎著金帶,用頂帽子遮著臉,想投奔鄭
注。逃到鹹陽,被神策軍騎兵追獲。
   「太原節度使王璠逃回駐地,召集河東士卒,環繞自己的宅第布好兵力以自衛。中
尉魚志弘派偏將暗中攻打,自己來到他宅第大門口,高聲呼道:
   「『王大人!宰相王涯、李訓因反叛被捕,朝廷要起用大人出任宰相,希望大人即
刻前往赴重任。』
   「王璠聽了非常高興,把大門打開,請他們進來,稍等片刻,收拾一下,立即起程。
在前往京城途中,他才知道自己受騙上當,哭著道:『都是李訓這廝連累我啊!』
   「到了京都,看見被抓獲的宰相王涯,王璠怒道:
   「『你這老不死的,為什麼要牽連我?為什麼要把我供出?』
   「王涯繃著臉,眼睛看著地,緩緩地一字一字地道:
   「『過去宰相宋申錫謀劃誅殺宦官王守澄的時候,是你向王守澄告的密。今天,你
還想逃脫一死嗎?』
   「唉!這些昔日的名臣重臣,在生死攸關的時刻,都露出了真面目。
   「仇士良等人知道皇上參預了謀劃,心懷怨恨,常常口出不遜。文宗皇上慚愧、恐
懼,不敢吱一聲。宦官們更加肆無忌憚,橫行殺掠。仇士良命令左右神策軍士卒,亮出
兵刃,出外討賊,殺死左右金吾衛士卒近千人,各衙司吏卒六七百人,那些小商小販的
無辜百姓,也有許多被殺被搶。
   「神策軍劫殺搶掠,尚未結束,街市上的惡少痞子們,也乘機報私怨,搶掠殺戮,
死傷無數,一時間血流成河,塵埃滾滾,遮天蔽日。
   「這就是昨天朝廷和京都裡的情形。」
   「你怎麼知道得這麼詳細?」湘叔不信任地問道。
   「呵!你以為我也跑進皇宮,參加鬧事了?咱有那本事,還沒那資格。你站在街市
上,不一會兒,什麼事都能知道。有不少小太監,現在沒人敢管了,出宮跑到大街上看
熱鬧,別人一問,他們就興高采烈地繪聲繪色地講述宮中之變。還有那些死裡逃生的金
吾衛士卒和各衙司的從吏,也能悄悄地講一些聞所未聞的消息。確實開眼界。義山賢弟,
你看,那邊集聚的人越來越多,快過去看看,準有最新消息。」
   溫庭筠也不等義山跟上來,自己跑了過去,消失在人群中。
   「湘叔,恩師不會有事吧?」
   「彭陽公才不會那樣傻哩。他和李宗閔是一黨,李訓排斥打擊李宗閔時,多虧皇上
沒點頭,彭陽公才得以逃脫。仇士良知道他和李訓之間有矛盾,不會加害他的。」
   話雖這麼說,殺人殺紅了眼睛的宦官,才不管那一套哩。


   彭陽公府第,座落在開化坊。因為營造時間過久,庭院不僅不寬敞,而且有些破舊。
令狐楚晉封為彭陽郡開國公後,曾想翻建新宅,但朝中政局不穩,沒敢大興土木。
   府門前,人聲寂寥,黑漆大門緊閉。兩頭石獅蹲伏兩邊,警惕地瞪視著天際。
   李商隱的心頓然收緊。
   往昔府門是敞開的,只在三更才關閉,進進出出的人也多,有家人有親朋好友,也
有為公而來訪的官員。
   天黑尚早,為什麼要關閉大門呢?
   湘叔也覺得奇怪。但是,他相信彭陽公不會出事的。他快步踏上台階,敲門三下,
裡面有人回道:
   「彭陽公不在家,請改日再來吧。」
   聽得彭陽公不在家,湘叔腦袋「嗡」的一聲,好像有人迎頭棒擊,身子搖了搖,就
要往地上倒去。李商隱從背後扶住,連叫數聲,才漸漸清醒過來。
   這時裡面聽出老管家和李商隱的聲音,連忙開門。
   家丁一邊陪罪一邊叨咕,道:「老爺確實不在家,從昨晚被皇上傳詔進宮,到現在
還未回來。八郎上午入朝想探聽老爺消息,到現在也未歸來。七郎九郎就讓我們把大門
關了。管家老爺,從街上來,沒聽說宰相李訓等人都被抓了,他們的家被抄了,大人孩
子連家人全被抓走,聽說都要被斬首。真可怕呀!」
   大門打開的聲音,驚動了府裡的大人孩子。他們像驚弓之鳥,惴惴不安。
   七郎和九郎從前軒出來,驚喜地和商隱見過禮,手攜手地又回到前軒。
   湘叔回到北堂,忙他自己的事情。
   前軒是專供款待賓客,行加冠禮和婚禮的地方,房間不大,收拾得非常潔淨。一進
門有一塊一人多高的屏風。轉過屏風,屋內擺設一色的楠木幾案和椅凳之類。牆上少不
了名人贈酬的字畫。其中還有一副白樂天贈彭陽公親筆題畫詩。畫是盛唐王右丞維的真
跡。最為名貴。
   「恩師大人上去朝啦?」李商隱迫不急待地問道。
   七郎依然誠懇、持重,安慰道:「賢弟,不用著急。八郎已經去朝中探聽消息,快
回來了。父親不會有事。自從李宗閔大人貶放地方,家裡很少待客。父親平日早朝後,
很快就回府。老人家年紀大了,只求平安晚年,不願再多事。我想左神策軍中尉仇士良
不會不知道的。」
   「父親與宰相李訓不和,朝野共知。甘露之變不會牽累父親。」
   九郎仍然心直口快,已經出任左武衛兵曹參軍,舉手投足完全是一個威風凜凜的武
將風度。他對父親很有信心。
   但是,李商隱仍然憂心忡忡。深夜被召入宮,至今未歸,已經近一天一夜,誰能說
得清會發生什麼事呀?
   七郎命家人打來水,讓商隱洗臉,命家人泡上好毛尖綠茶,還詢問他餓不餓。
   「沒心思吃喝,等恩師回來再說吧。」
   九郎見他滿臉愁苦,忽然笑道:「義山兄,聽說在玉陽山,跟一個女道姑很是要好,
是不是呀?」
   李商隱一陣臉紅,不說是也不說否,心想,世界上的事情真怪,「好事無人問,壞
事傳千里。」他們身在京城,卻知道遠在高山上的是是非非。他搖搖頭,在恩師生死不
明的時候,扯這些兒女情事,太不知趣了。忙轉話題,問道:
   「李訓不是先宰相李逢吉的從子嗎?是個誇誇其談之人,怎麼突然升任宰相了?皇
上也真是不識人,不會用人。」
   七郎任國子監博士,接近朝臣子弟,所以朝中事知之甚詳。他略略沉思,似乎在考
慮用什麼字眼評價前宰相更恰當妥貼。一臉嚴肅地道:
   「李訓其人能言善辯,陰險詭詐,尤其善於察顏觀色。他先結交鄭注,又和他一起
跟大宦官王守澄修好,得到他的推薦,才得以拜見皇上。他倆跟文宗皇上議論朝政,獻
計說,先除宦官,再收復被吐蕃占領的河湟地區,然後消滅河北割據勢力。這些意見恰
恰合乎文宗皇上之意,於是很快就任命李訓為宰相,讓鄭注出任鳳翔節度使。
   「他倆又在朝廷大臣中,聯絡了舒元輿、王涯、賈餗等人,決定先利用王守澄和仇
士良之間的矛盾,除滅王守澄宦官集團。
   「這個計謀得文宗皇上同意後,先以謀害憲宗之罪處死宦官陳弘志,殺掉與右神策
軍中尉王守澄爭權的左神策軍中尉韋元素,推薦對王守澄一直心懷不滿的宦官仇士良,
為左神策軍中尉,這就為王守澄樹立起一個對立面。
   「接著,對王守澄明升實降,文宗任命他為左右神策軍觀軍容使,先去中尉之職,
奪去他的兵權,讓他離開京城。在為他餞行時,文宗派一名使者賜他一杯毒酒,把他毒
死。同時把參加殺害憲宗的宦官梁守謙、楊承和等人誅殺殆盡。」
   李商隱扼腕憤憤地道:「這些閹豎專權恣橫,竟敢殺害君王,死有余辜!」
   九郎插嘴道:「為什麼閹宦能專權恣橫?不都怪皇上自己把家奴寵壞的嗎?」
   「九郎!不得亂講胡說。有些事不是一時形成的,也不是一時就能解決,很複雜。
看起來殺掉那麼多罪大惡極的攬權宦官,輕而易舉很順利,其實神策軍軍權還在宦官手
中,只不過換了個人,更改個名字而已。在朝中以仇士良為首,又形成一個宦官集團,
比起王守澄更強大更無法無天。
   「李訓和舒元輿、鄭注本來已經商定好,準備在王守澄下葬時,由文宗下詔命,讓
全部宦官都去參加葬禮。事先讓鄭注挑選五百名士兵包圍葬地,一聲令下,即可殺盡全
部宦官。
   「這個計劃本來很穩妥,但是,李訓和他的一夥人認為,如此這般大功告成,鄭注
則獨享誅殺宦官的功勞。不如在宮內先下手,殺掉宦官,然後把鄭注也除掉,自己可獨
得功勞。於是,又重新制訂一個冒險計劃,提前五天舉事。這就是所謂的甘露之變。
   「鄭注死得最可憐。他按事先計劃率五百騎士等候在扶風。後來知道京城已經舉事,
馬上向京城開拔,走到武功,聽說李訓已經失敗,才急急返回鳳翔。
   「鄭注的下屬勸他殺掉監軍宦官張仲清及大將賈克中等人,他不聽。張仲清與鳳翔
前少尹陸暢,採用部將李叔和的計謀,去鄭注府上商量事情時,斬下他的首級。鄭注的
士卒全都潰散逃跑了。
   「鄭注的首級懸掛在京城光憲坊示眾,三日後才埋掉。
   「在未抓獲鄭注時,京都戒嚴,命涇源節度使王茂元和鄜坊節度使蕭弘,整兵待命,
以備非常。把鄭注首級埋掉後,才解除戒備。
   「詭詐小人混跡朝廷,參預朝政,必然要你爭我奪,各不相讓,使朝政黑暗,無辜
百姓受害!」
   李商隱很同意七郎的見解,深為朝廷焦慮。可是自己仍然「白丁」一個,哪有回天
之力呢?他陷入深深的苦惱中。


   黃昏戌時,令狐楚父子倆終於回來了。
   令狐楚更加蒼老,雙鬢皆白,白髮稀疏,臉上皺折更深,只有一對眼睛炯炯如故。
一天一宿沒能休息,他已經疲憊不堪,和李商隱打個招呼,就進內室睡覺了。
   八郎由於緊張,在朝中又看見積屍如山,鮮血橫流的景象,精神十分委頓,但是見
商隱歸來,很高興。在前軒擺了幾個菜,兄弟三個陪著商隱痛飲起來。
   自八郎及第後,又通過釋褐試,走入仕途,雖然僅僅是弘文館校書郎,李商隱總有
一種陌生感。八郎為人尖刻,說話刻薄,常使李商隱臉紅,下不了台。但是對這些,李
商隱從來沒有往心裡去,不記恨,好像八郎隨口說完,也就拋之腦後了,所以今日見面,
依然親如手足,不比七郎九郎遜色。
   然而,陌生感並未消失。
   「你們說說,王守澄這小子該有多損,連他們的同宗兄弟都陷害。」
   「誰是他的同宗兄弟?」九郎問道:
   「誰?詩人王建。他在渭南當縣尉時,和王守澄很友善,常去他家喝酒。
   「有一天,王建酒喝多了,話說走了嘴,在王守澄面前談起東漢靈帝寵信宦官,興
起關、殺正直大臣之風,最後導致東漢滅亡。
   「王守澄聽後非常生氣,想陷害王建,問道:『你那些《宮詞》,寫了不少宮闈秘
聞,傳誦天下。皇上的這些秘聞,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王建非常害怕,無法回答。
   「王建腦子靈活,當知道王守澄要上奏皇上,陷害自己時,便搶先寫了首《贈王樞
密》詩,送給王守澄。詩是這樣寫的:
   三朝行坐鎮相隨,今上春宮見小時。
   脫下御衣先賜著,進來龍馬每教騎。
   長承密旨歸家少,獨奏邊機出殿遲。
   不是當家頻向說,九重爭得外人知。
   「意思是說,你是三朝元老,整日跟隨皇上身邊。當今皇上在東宮還小的時候,您
就見過。皇上脫下的御衣先賜給您穿,外面進貢的駿馬隨便您騎。經常奉皇上秘旨去辦
事,回家都很少,單獨上奏邊廷軍機大事,出殿比別人晚。宮中秘事不是當家的您經常
向我說,我這宮外人,哪裡能知道呢?
   「王守澄看了這首詩後,雖然非常生氣,卻不敢再向皇上奏本陷害王建了。這一回,
他是有口難辯。
   「王建寫了一百首《宮詞》,都是用七絕形式描寫宮廷生活,有寫皇上的,有寫後
妃的,有寫宮女的,所以他害怕王守澄向皇上奏本。」
   七郎九郎對這些事沒有興趣。
   李商隱關心恩師的安危,趁八郎停住口,趕忙插嘴問道:
   「子直兄,宦官們沒難為恩師吧?恩師一直在皇上身邊嗎?」
   八郎不屑一顧地回道:「這些閹豎在宮中橫行霸道,不把皇上放在眼裡,卻沒敢動
父親一個指頭。
   「昨日白天,左右神策軍到處抓人殺人,把朝廷鬧得烏煙瘴氣,直到半夜還沒停止。
文宗下旨,召見左右僕射彭陽公和鄭覃、兵部尚書王源中、吏部侍郎李虞仲進宮議事,
把王涯的自供狀,遞給大家傳閱。
   「文宗皇上悲憤不能自制地道:『是左神策軍中尉仇士良呈上的。朕以為宰相王涯
不會反叛朝廷。朕對他不薄,況且他七十多歲的老人,能這麼莽撞、愚蠢嗎?』
   「眾大臣看完王涯自供狀,心裡都明白,這是嚴酷拷打逼供出來的,不能算數。但
是,仇士良就站在面前,瞪著每個人。大家只好沉默不語了。
   「文宗轉過頭,對左右僕射問道:『果真是王涯親筆所寫嗎?』
   「彭陽公回答道:『是的。』
   「文宗悲傷地道:『王涯真的有反朝廷陰謀,罪當死啊!』
   「文宗當即下詔,命左右僕射參與決策大事,並讓父親草擬制詔,宣告中外。
   「第二天早朝,就是今天早朝,父親當眾宣讀制詔。在敘述王涯等人參預謀反時,
寫得不夠肯定。仇士良等宦官頗為不滿,幾次做出威脅手勢。父親佯裝不知。」
   「恩師真有骨氣!」李商隱稱讚道。
   「父親堅持正義,從不向惡勢力低頭。」九郎真誠地贊道。
   「你們說什麼呀?」八郎傲慢地教訓道,「怎麼能得罪仇士良這些人呢?你們還像
個孩子,天真幼稚啊!」
   李商隱不願意跟八郎爭辯,在八郎面前,常常是忍氣吞聲,所以八郎總認為商隱頭
腦呆滯愚笨。他對商隱的這種印象,已經變為成見,直到死,也未能改變。


   幾天來,令狐楚一直悶悶不樂,胃疼難忍,常常滴水不能下咽。被皇上以左僕射判
太常卿同平章事,不能不去上朝參決軍國大事。
   一天早朝,文宗坐在金殿上,向下一瞧,不覺一陣心酸。群臣班列中,空缺太多,
像被蕭瑟秋風橫掃,稀疏不成序列。看一眼仇士良,見他若無其事,悠哉悠哉的樣子,
歎了口氣。連大臣的封任都要聽他的,自己這個皇帝還當個什麼勁兒!
   令狐楚看出皇上郁郁不樂,猜出又為甘露之變死去的大臣哀傷。大臣們的首級還掛
在城門上,他們的妻子兒女家人,尚露屍街頭,慘不忍睹。古人雲:入土為安。已經過
去十多天,還沒能埋葬,死人不安,活人也不安啊!他從容地向前走了幾步,叩拜皇上,
道:
   「往昔跟臣並列早朝,聆聽陛下教誨的一些朝臣,已經被誅滅,首級懸掛城樓,屍
體拋露街頭,現今開始腐敗,氣味充斥坊裡街巷,深可悼痛。請陛下看在昔日君臣份上,
下詔安葬吧!」
   仇士良瞪起眼睛,虎視令狐楚,怒道:「這些賊臣,死有余辜!不能匆匆埋掉。我
還要提著他們的腦袋游街示眾,讓天下人都來觀看,誰再敢陰謀迫害宦官,就是這個下
場!」
   文宗皇上默默無語,惻然低下頭。
   又過了兩個月,開成元年(公元836年)二月,昭義節度使劉從諫三上疏表,追問
王涯等人被殺罪名,疏曰:
   王涯等八人皆宿儒大臣,願保富貴,何苦而反?今大戮所加已不可追,而名之逆賊,
含憤九泉。不然,天下義夫節士,畏禍伏身,誰肯與陛下共治耶?……
   說得非常懇切有理。
   原來劉從諫與李訓是一派,與訓約定共同誅殺鄭注。不想李訓敗得如此慘重,於是,
劉從諫在潞州擁重兵,向仇士良發難。
   他先派部將陳季卿帶著疏表,赴京進呈皇上,但陳季卿畏懼宦官勢力,沒敢入朝。
歸來,劉從諫大怒,把他殺了,又派焦楚長入奏。皇上親自召見,看了疏表,深為感動。
疏曰:
   臣與訓誅注,以注本宦豎所提挈,不使聞知。今四方傳宰相欲除內官,而兩軍中尉
聞,自救死,妄殺戮,謂為反逆。有如大臣挾無將之謀,自宜執付有司,安有縱俘劫,
橫屍闕下哉?陛下視不及,聽未聞也。且宦人根黨蔓延在內,臣欲面陳,恐橫遭戮害,
謹修封疆,繕甲兵,為陛下腹心。如奸臣難制,誓以死清君側。
   八郎從弘文館匆匆歸來,高興地對李商隱道:「這回可好啦!你看,這是劉從諫的
疏表,皇上御覽之後,大臣傳閱。那些宦官嚇壞了。仇士良又沮喪又恐懼,馬上提議進
封劉從諫為檢校司徒,想要封住他的嘴。」
   李商隱看完疏章,笑道:「寫得不錯,如果真能清君側就好啦。把疏章拿給恩師看
看,恩師的病會好大半的。」
   「說得對。我這就拿進去。」
   八郎拿著疏章,喜形於色,走進內室。
   不一會兒,八郎從內室出來,七郎九郎也都來到前軒。大家都很高興,免不了要宴
飲慶賀。
   「父親說,他也要來喝兩盅,散散心。」
   果然彭陽公由老管家攙扶著,來到前軒,坐在主位上,舉杯道:
   「今日大喜之日,孩子們,要喝得盡興!」話題忽然一轉,神色黯然,道,「過去
有人說:伴君如伴虎。今天大唐王朝卻是伴宦豎如伴虎狼!這群宵小不僅欺壓百姓,竟
騎到君王頭上作威作福!我們做臣子的,卻不能為君分憂,何以為臣啊!今天多虧潞州
出來個劉從諫,才使君王吐口氣,文武大臣得以揚眉。來,孩子們,乾杯!」
   酒,一飲而下,令狐楚病弱、蒼老的臉上現出紅暈。胃裡微微作痛,他不敢再喝,
吃塊雞肉,慢慢咀嚼著,心想,自己為官一世,風風雨雨都過來了,現在被閹豎逼迫得
走頭無路,同平章政事卻不能做宰相的工作,要看仇士良的臉色行事。真是行屍走肉!
不能為君排解憂患,不如把宰相之位讓給別人!
   他越思越想越恨。
   「父親,街頭露屍,懸掛在城門上的首級,已經清理,埋葬了。」
   七郎見父親臉色不對勁兒,馬上說起被斬大臣及家屬的屍體、首級已經安葬,想說
點快慰的事。不料提起此事,父親氣得臉漲得紫紅,假如不是在孩子們面前,他早就要
破口大罵了。
   八郎從懷裡掏出兩張紙片,從容地道:「今天在弘文館,還傳閱一些詩人寫的關於
這次宮中之變的詩,有白公樂天的,還有杜牧的。」
   「白樂天不是在東都洛陽嗎?」令狐楚問道。
   「去年九月,讓他去同州做刺史,他不去。後來改為太子少傅,分司東都,進封馮
翊縣侯,白公不願為官,只想隱居。他住在洛陽,甘露之變當天,他正在香山寺游玩。
我把他的詩吟詠一下:
   禍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
   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
   顧索素琴應不暇,憶牽黃犬定難追。
   麒麟作脯龍為醢,何似泥中曳尾龜。
   這首詩用了三個典故。『當君』句用石崇和潘岳兩人同上刑場,指王涯與李訓等人
『白首同歸』。『顧索』句,用嵇康被害,臨刑前尚能要古琴彈一曲《廣陵散》,而李
訓王涯等人卻死得那麼倉促。『憶牽』句,用秦宰相李斯臨刑時對兒子說:『想和你牽
條黃狗追捉兔子,再也不可能了!』表達死到臨頭,後悔也來不及了。」
   「白公用典雖說妥貼,不過是為了表達首句的意思而已:人生禍福茫茫,不可預料。
早些急流勇退,就像先知先覺,可以避開禍患。試想,朝中百官全都避開宦豎,躲開禍
患,那麼,朝廷將會怎樣?這些宦豎豈不更要橫霸囂張嗎?對白公這種態度,商隱斷難
苟同!商隱贊賞劉從諫。他的三次疏章,使宦豎們的氣焰有所收斂,這就是正義的力
量!」
   「義山兄說得好!白公事不關己,明哲保身,是要不得的。
   我也支持劉從諫。」
   九郎表示支持李商隱。
   七郎也向他點點頭,表示贊同。
   「好啦!我們不投票推舉誰好誰壞。再看看牧之的詩吧。
   我再吟一首好不好?」
   「不必吟了。八弟,你覺得牧之兄把李訓鄭注統稱『二兇』,在《李甘詩》和《昔
事文皇帝三十二韻》專門攻擊李訓鄭注兩人,似有偏頗,不夠公允。」
   「七哥說得對。李訓鄭注想為君剷平閹豎,清君側,是對的。可惜他倆情銳而氣狹,
志大而謀淺,未能成就大事,反為閹豎所害。兩者相比較,商隱以為首惡者當為閹豎而
不是李訓鄭注。然牧之兄素號剛直有奇節,又自負有經天緯地之才略,為何要顛倒黑白?
屢次作詩抵斥李訓鄭注,而為閹豎張目,豈不為天下笑?」
   「義山弟,你有所不知。牧之兄一貫嫉惡如仇。他與李甘、李中敏最為交好,文章
之趣向也大率相類。當年他們同為諫官,都懷有嫉惡之心,故而相繼上言劾奏李訓鄭注,
極論鄭注不可為相。因此得罪李訓和鄭注,李甘被貶封州,李中敏被貶穎陽。牧之作詩
抵斥李訓鄭注,理所必然。」
   七郎把這段故實概括說明後,李商隱仍然對杜牧有所不滿。極言抵斥李訓鄭注,豈
不令人產生牧之有附會仇士良之私情?閹豎之惡勝於李、鄭;李、鄭剷除閹豎,儘管有
私心有野心,但是,無論怎麼說,首先是想為朝廷除一大害,儘管失敗被殺,其功不可
沒。不應該以成敗來論英雄。
   令狐楚坐在一旁,邊飲酒邊聽著他們的爭論,細細品味,白公之詩是隱者之詩,超
然物外,冷眼看甘露之變,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沒有卷進禍患旋渦中。
   白公六十有五,而自己卻七十有一。自己為什麼還不歸隱山林?為什麼還要與閹豎
為伍?為什麼有生之年有益於人之事甚少?有益於家國君王之事甚少?……他獨坐自責,
潸然淚下。
   「父親,您這是怎麼啦?」
   九郎驚問,七郎八郎和商隱都扭過頭來。令狐楚揮揮手,道:
   「宦豎遮天蔽日,滿朝文武不斷遭受折辱,皇上躲在深宮中,以酒求醉,賦詩消愁。
有一天,皇上偷偷吟了一首詩。詩曰:
   輦路生秋草,上林花滿枝。
   憑高何限意,無復侍臣知。
   皇上現在想什麼?我們作臣子的誰不知道?可是,誰又能替他辦得到呢?杜牧抵斥
李訓鄭注差矣。李、鄭知道皇上之『意』,並施之以行動,為君王剷除閹豎,不該受譴
責。有人視李、鄭為奇士,這話不錯!你們想想,吾輩庸庸碌碌,徒食皇糧而不為君王
分憂,空談是是非非,與李、鄭二人相較,遠矣!」
   李商隱非常吃驚,恩師竟然完全反對杜牧兄詩中所言,而稱讚李、鄭二人,他迷惑
不解其意。
   七郎和八郎也面現疑惑,不同意父親的意見。
   李商隱默默沉思,心裡琢磨恩師的意思。恩師是因皇上受制於閹豎,而自己無能為
力,才對李訓鄭注生出同情和贊揚,他倆不是「巨兇」,閹豎才是「巨兇」。恩師這種
意見也有對的一面。
   甘露之變,皇上是知道的,皇上所希望的就是除掉閹豎,這是皇上的一大心事。但
是,李訓貪天功輕舉妄動,沒能成功,反而被害。
   把李訓和鄭注說成反叛朝廷,不是事實,這是閹豎迫害、屠殺李訓鄭注等大臣的借
口。而杜牧恰恰附會閹豎的借口,把李訓鄭注說成叛逆,這是仇士良最喜歡聽的。
   恩師的觀點是對的,他站得高看得遠,看到了事情的本質所在,這是自己所不如的。
李商隱想著想著,對恩師油然生出無限敬意,是前所未有,是今生今世不能忘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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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情癡崇讓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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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天來,李商隱一直在思索甘露之變的是是非非,想著恩師含淚而講的話。
   一個老忠臣,為李氏王朝效忠一輩子,臨到晚年,看到朝政日非,閹豎攬權霸政,
那比挖他的心還要痛苦百倍!
   李商隱想起那麼多朝臣被殺,那麼多無辜百姓被殺被搶,受到迫害,心裡就有一股
火竄跳出來,難以抑制,使他坐臥不寧,如同中了邪,染了病,於是提筆寫了《有感二
首》詩。
   他拿起第一首詩,高聲詠唱一遍,為李訓等人之死,抒發深深哀惋之情。原本要誅
滅宦豎,結果卻為宦豎所害!「鬼菉分朝部,軍烽照上都」,大批朝臣都上了登記死人
的名冊,殘酷被殺,京都充滿恐怖。
   第二首詩,李商隱對閹宦給以強烈遣責。「御仗收前殿,兇徒劇背城」,仇士良等
人把皇上劫回後宮,然後兇相畢露,拚命反撲,屠戮大臣和百姓,其狀慘不忍睹。「古
有清君側,今非乏老成。素心雖未易,此舉太無名。」詩痛切地指出,皇上起用李訓而
不用「老成」持重的大臣,是實現不了「清君側」的重任,這是用人不當。指出甘露之
變失敗的原因。
   兩首詩吟詠完,李商隱覺得身心一陣輕松,來到前軒,見八郎和七郎正在閱讀奏折,
問道:
   「朝中又出新鮮事了?」
   「不是新鮮事,而是出了大事。」八郎解釋道,「今天早朝,劉從諫又呈上一道奏
折,暴揚仇士良等人的罪惡,堅決不接受檢校司徒的進封。你來看看他的奏折」
   商隱展開一看,心胸頓然暢朗,不由得大聲誦道:
   ……
   臣所陳系國之大體,可聽,則宜洗宥涯等罪;不可
   聽,則賞不宜妄出。安有死冤不申,而生者荷祿?
   ……
   臣修飾封疆,訓練士卒,內為陛下心腹,外為陛下
   藩垣。如奸臣難制,誓以死清君側。
   七郎插嘴道:「劉從諫固辭封賞,真是難得。『安有死冤不申,而生者荷祿?』說
得好!死者沉冤沒有昭雪,活著的人就去爭搶封賞升官,這種人連卑鄙小人都不如!」
   李商隱又反覆看了劉從諫的疏章,沉吟道:「劉從諫的幾次奏章,雖然有些重複,
但寫得有力量,『清君側』的決心非常大,足使閹豎聞風喪膽。」
   「一點不假,仇士良一聽這奏章,臉色煞白,一聲不吱,兩眼垂下,看著地。」
   李商隱看看七郎和八郎,遲疑半晌,道:「我剛才吟了兩首詩《有感二首》,現在
看了劉從諫的疏章,又即興想好一首。
   我念出來,請兩位兄長賜教,好不好?」
   「好!怎麼不好,快吟吧,我洗耳恭聽。」
   八郎覺得李商隱好賣弄小聰明,人家正在議論劉從諫的疏章,他卻來吟詩,嘩眾取
寵!不耐煩地接著七郎的話,問道:
   「是排律嗎?如果太長,就算了,以後再聽。」
   「不是排律。是首七言律詩,只有八句,我快點吟,你們聽著啊。」
   李商隱有些急不可待。寫詩,到了非瀉而不快的時候,就像十月懷胎,到時候不把
孩子生下來,那種滋味是難以描述的。他開口道:
   玉帳牙旂得上游,安危須共主君憂。
   竇融表已來關右,陶侃軍宜次石頭。
   豈有蛟龍愁失水?更無鷹隼與高秋。
   晝號夜哭兼幽顯,早晚星關雪涕收。
   「這首即興詩,我看比《有感二首》好!一氣呵成,憤慨之情溢於言表。首聯是說
劉從諫占據著有利的形勢。昭義節度使轄潞、澤、邢、洺、磁五州,兵強馬壯,為一方
雄藩,況且又鄰近京城長安,軍事上占有極便利的形勢。這表明劉從諫的實力雄厚,條
件優越,完全有平定閹宦之亂的條件。對不對?義山賢弟。」
   李商隱點點頭,笑著。七郎確實是自己的知心知己。自己想表達的意思,他講得多
麼清楚。但是,為什麼不繼續講第二句呢?作為一方雄藩,理應與君主共憂患,尤其在
危難時刻,應該分擔君王的憂慮。用這個「須」字,正是要強調這是義不容辭的責任。
   七郎低沉地吟詠著第二句:「安危須共主君憂。」他表情嚴肅,聲音哀傷。「滿朝
文武百官,誰人能做到呢?劉從諫雖然上了章疏,能夠付之行動嗎?」
   李商隱漸漸明白了七郎的意思。
   八郎不願意探討商隱的詩,但是不談意見,又怕七郎和商隱看不起自己,於是應付
道:
   「頷聯用了兩個典故。一個是東漢大將竇融,主動上表請求出兵伐西北軍閥隗囂;
一個是東晉大將陶侃,率眾討伐蘇峻叛亂。一聯竟用兩個相同的典故,似有堆垛重複之
嫌,用得欠妥貼。義山作詩好堆砌典故,好用生冷典故,別人很難讀通讀懂,不像白公
樂天之作。他那些新樂府詩,明白如話,連老太太都能讀懂,都願意給白公提意見。白
公也願意聽那些老人家的意見。」
   「八弟,你這話就欠公允啦。白公的詩是好是壞,咱們不能妄加評論,他是前輩大
詩人,我們只有學習的義務,無批評的權利。就商隱詩的第二聯,兩句用了兩個典故,
我說用得好。前一句是用竇融來指劉從諫。『表已來關右』,『關右』是指函谷關以西
地區,是竇融的駐地。這是說劉從諫聲討宦豎的表章已經從昭義鎮發來了。後一句,是
表達義山弟的期望。因為劉從諫尚未出兵伐宦豎,所以希望他能向陶侃學習,率兵直抵
京師,斬殺宦豎!這一聯裡的『已』和『宜』兩個虛詞,是銜連呼應的。意思是說,劉
從諫已經上表,聲言要『清君側』,但還沒有行動,那就應該盡快地付諸行動。這個
『宜』字裡,充滿了義山弟的希望、鼓勵和敦促,也隱含著一定的批評和責備。義山弟
用詞下字極有分寸,極為恰當。我說第二聯寫得好。」
   八郎臉色變得難看,生氣了。
   商隱深怕兄弟倆因自己而吵嘴,歉疚地道:「七哥,八哥說得也對。我寫詩喜歡用
典故,有時是故意多用典故,故意多用生僻典故。每當這時,我心裡很亂,對一件事拿
不定主意,深怕因此而得罪,招來禍患,是故意不讓別人看明白,故意讓別人去猜,願
意怎麼理解就怎麼理解。我心想,總會有知己知音能夠理解我的真意,明白我的真意。
這樣做,有時我自己也覺得不好,但是……」
   「看看吧,義山就是這麼個人。他是個難以讀懂的人!不像白公樂天,讀其詩便知
其人,一讀就懂,那有多好。」八郎聽了商隱的自責,馬上高興了,繼續解詩道,「頸
聯,是用比興手法。對不對?用蛟龍失水比喻皇上受宦官挾持,失去權力;用鷹隼比喻
忠於朝廷的那些猛將,一定能奮起搏擊宦官,打擊這些惡勢力。尾聯,『幽』指陰間,
『顯』指陽世,這兩句是說,眼下京城仍然晝夜人哭鬼號,什麼時候才能收復被閹宦盤
踞的宮闕,抹去眼淚歡慶呢?」
   七郎聽罷,笑道:「八弟,不是為兄說你。你干什麼事總是淺嘗輒止。尾聯說得尚
可,頸聯講錯了,你忘記兩個關鍵的虛詞,把意思解錯了。『豈有』和『更無』是一開
一合,開合相應。上句用『豈有』,說明『蛟龍愁失水』的現象根本不會存在;皇上受
制於宦官,失去自由和權力,根本不可能,然而卻成了事實!『豈有』二字充分表達了
強烈的義憤,和對這種現象的不能容忍。下句是說,在『蛟龍愁失水』情況下,理應出
現『鷹隼與高秋』的局面,然而竟沒有出現!『更無』二字,則表達了深切的憂憤和強
烈的失望。八弟,你對下句的解釋,正好和詩的原意相反。」
   「七哥,如果按你這麼一解釋,商隱這不是把你、我都包括進去了。就是說皇上受
閹宦控制,失去自由和權力,而文武百官中,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像鷹隼搏擊長空那樣,
打擊閹宦,和閹豎鬥爭。」
   「是這樣。難道你勇敢地站出來,跟閹豎鬥爭過?當然包括你與我。不過,義山弟
的用意不是批評像你我這樣的人。他的目的是用反激的語氣,來激勵像劉從諫這樣一類
大臣站出來,採取行動。這首詩的力量就在這裡,它能激發人們的鬥志。是一首好詩。」
   八郎仍然不服氣,威脅地對李商隱道:「商隱,你膽子真肥了!你這樣猛烈抨擊宦
官,就不怕仇士良派人殺了你?你一個無官無祿的白衣庶民,他殺你就像踩死一只螞蟻,
不費吹灰之力!你明白嗎?」
   李商隱當然明白,去年十月發生甘露之變時,他就曾想寫首詩,但是,沒有寫。這
不光是懼怕迫害,畏懼死亡,更主要的是,在這紛亂的事態中,有許多問題沒能弄明白,
搞清楚,他下不得筆。幾天來,聽令狐家幾位公子的議論,尤其恩師講的那席話,使他
頓開茅塞,明白了許多道理。
   「八郎,不要嚇唬義山弟。這三首詩,我們不傳出去,誰也不知道,也別讓九郎和
父親知道。不會出事的。」
   七郎出於好心想把詩藏匿起來。
   李商隱看看八郎,有些不踏實。既然自己寫了詩,就應當承受詩的壓力,懼怕是沒
有用的。他在自我鼓勵自我安慰,但是,心裡還是忐忑不寧,眼前浮現出那麼多懸吊的
人頭,滴著鮮血。不一會兒,又有無頭的屍體相互枕籍,倒在街頭血泊中……


   劉從諫三月的疏章確實使仇士良恐懼一陣子,到了四月,並未看見劉從諫有興兵討
伐的意思,仇士良的腰板又硬朗起來。看著文宗皇上整天悶悶不樂,漸漸消瘦,便從民
間選了五個美女,一刻不離身邊地陪伴皇上飲酒玩樂。而對於文武百官,仇士良則進行
層層清洗,首當其衝的是令狐楚。
   四月末,詔命終於下達,貶令狐楚為興元尹,充山南西道節度使。
   詔命一下,立刻起程。
   令狐楚本來身體不適,胃病正在發作,多日來一直未上早朝。現在要帶病起程,家
裡人都慌作一團。
   他本人心裡有數,被貶放是早晚的事,所以很坦然。去年,李訓鄭注在貶李宗閔時,
他已做好了準備。出乎他意料的是,現今李、鄭兩人已死,自己卻被閹宦貶出京城,使
他異常難堪。
   過去,他跟宦官的關係,始終保持不即不離,不卑不亢的狀態,所以王守澄等大閹
豎都認為他不可收買,但也不致於壞事,關係不尖銳,尚能和平共處。現在,自己年過
七十,不久於人世,卻還要離家奔波,心裡很難受。
   臨別時,他問商隱有什麼打算?言外之意希望他隨自己到興元。
   商隱回答道:「恩師,學生願意終生侍奉恩師。只是現在……我的幾首詩已經在京
城流傳開,仇士良不會視而不見。我去興元,恐怕對恩師不利。恩師!我知道恩師不怕,
不在乎這些。但是,假如學生迴避一段時間,等事態平靜平靜,學生一定去興元侍奉恩
師。請恩師理解才好。」
   八郎在旁,神色很不自然,馬上插嘴道:「義山弟說得有理。幾首短詩,大家傳幾
天就會忘掉的,時間不會很長。仇士良一個大字都不識,他才不在乎幾首短詩。事情很
快就會過去的。」
   令狐楚不喜歡八郎,為人尖刻,好耍小聰明,知道他對商隱不好,罵他幾次,也未
見強,就把事情放下了。唉!自己親生的兒子,還不如自己的弟子門生,令他煩惱。
   他向李商隱點點頭,囑咐幾句,便分手了。
   恩師離開京城,令狐家只剩下三個兒子。七郎不願意多事,國子監的事,夠自己忙
的了,所以他把家長的權位讓給了八郎。
   八郎掌持家政,與父親大不一樣,每天晚上都有酒宴,每宴必有歌妓歌舞侑酒。有
時高興,還要把自己的美妾如錦瑟等人,叫出唱一小曲,誇示給眾酒客。
   七郎和九郎很少加入,李商隱也不願意參加。但是八郎為了在眾人面前顯示令狐家
儒雅、重才學,每宴必叫商隱,每宴必命他吟詩,以助酒興。
   那日,在後園花下擺開宴席,八郎多喝了幾杯,點名讓商隱吟詩侑酒。
   商隱看看席間,不是八郎的同年,就是弘文館的同仁,全是中進士不久,新得官的
學子,只有自己還是個白衣庶士,心裡很悲傷,於是舉杯痛飲後,吟道:
   柳帶誰能結,花房未肯開。
   空余雙蝶舞,竟絕一人來。
   半展龍須席,輕斟瑪瑙杯。
   年年春不定,虛信歲前梅。
   吟畢,一陣喝采聲後,八郎醉眼矇矓地解詩道:
   「義山賢弟,即興詩寫得又快又好。這首詩,我給它起個題目,就叫《小園獨酌》。
因為詩中有『竟絕一人來』,所以叫它「獨酌」。第一句寫園中垂柳飄飄,第二句寫花
兒含苞待放。這是園中景。中間四句,寫在龍須席子上擺放酒宴,看著雙蝶翻飛起舞,
輕輕斟滿瓊漿玉液,獨自一人慢慢飲來,樂趣無窮!最後兩句,是說去年臘月梅花開放
後,春天卻遲遲不來。今年的春天沒等臘梅開放,就來了,確實是『春不定』。說『年
年春不定』是不對的。諸位覺得怎麼樣?」
   李商隱聽八郎這麼一解釋,心中頓時涼了半截。他一點也沒理解自己在詩中所表達
的意思,只從字面上解詩,比隔靴搔癢還要可悲。
   有一位校書郎沒有隨聲附和,端坐舉杯對商隱道:
   「義山弟之苦惱,兄弟理解。兄弟是過來人,明白未中進士時的心情。」他轉頭對
八郎道,「義山弟追隨令尊大人多年,才華超凡,章奏詩賦寫得很有名氣,子直兄應當
鼎力推薦才是。《小園獨酌》一詩,就是屢試不第,希望有人薦引。春天放榜,但是年
年不能中第,當然是『年年春不定』了。」
   「義山賢弟,詩中真有這個意思嗎?」八郎驚問道。
   李商隱苦笑了,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不用愁,包在八兄身上。你的事就是你八兄的事,沒問題。明年准叫春天定時到
來!哈哈哈!」
   「子直兄,你可不能說話不算數,亂放炮啊!大家都聽見啦?明年如果商隱不中第,
我們不會饒你的!」
   雖然是笑談,但它卻成了讖語。八郎確實盡了力量推薦商隱。
   五月,京城又陷入恐怖之中。仇士良用各種辦法迫害異己。李商隱在京城呆不下去
了。在離京前,他想見宋姐一面。
   永崇坊華陽觀距開化坊令狐府不遠,商隱去找宋姐,已經好幾次,但始終未能見到。
離京回東都前的最後一天,他又一次來到華陽觀,竟巧遇劉先生。
   在玉陽山清都觀時,曾得到劉先生諸多照顧,李商隱一直很感激他,把自己來意說
明後,劉先生緩緩地勸道:
   「義山居士,請不要干擾道門靜地。宋真人修道多年,與公主又相交多年,她不會
棄道還俗的。你就死了這份心思吧。去年在玉陽山上發生的事情,公主沒有追究就萬幸
了,請不要再惹是生非了。」
   沉默。
   李商隱忽然想起永道士,問道:「張永賢弟還在玉陽山嗎?」
   「是的。原本想讓他下山,他堅決不走。你下山後,他不再賭博,規矩多了。」
   李商隱灰心喪氣,回到令狐府,見湘叔已經把東西收拾好,他真想撲到湘叔懷裡痛
哭一場。但是,哭又有什麼用呢?
   不可求的,非要得到,那是癡心妄想!
   入夜,一輪圓月掛在東天,關照著京都千家萬戶。初夏的熏風,習習吹來,樹影斑
駁。
   李商隱獨坐小園樹下,想著宋姐和小妹、「小青鳥」,她們也一定坐在樹下賞月。
戀愛與修道學仙是矛盾的,不可能統一,不可能有好結果。她被束縛在宮觀中,不得自
由……
   李商隱痛苦地低聲吟道:
   偷桃竊藥事難兼,十二城中鎖彩蟾。
   應共三英同夜賞,玉樓仍是水精簾。
   他長歎一聲,「偷桃」與「簾藥」兩事不能兼得;城鎖簾隔,兩情也不會相通!
   罷了!罷了!


   李商隱回到洛陽家的第二天,堂兄讓山就找上門來。一見面便一聲接一聲地埋怨,
怎麼一走好幾個月,也不捎個信來!
   商隱去年秋末冬初赴京,至今歸家,說好幾個月,是真的,但說沒捎信回來,這不
是事實,不過捎的信都是給老母親,沒有給他寫信,倒也是真的。
   「你這一走,柳枝姑娘天天來我家,問你什麼時候能回來。
   讓我怎麼回答?可把我難壞啦!」
   「柳姑娘可好?」
   「你呀!現在才想起關心她呀?已經晚了!她被山東的一個鎮帥(即節度使)娶去
了,做小妾。走時,讓我把《燕台詩》還給你。她說,她跟你沒有緣份,雖然心中屬意,
但最終不會結為佳配,希望你不要為此牽情惹恨。」
   李商隱接過《燕台詩》,看見那簿紙片已經發黃揉皺。一個好姑娘,又失之交臂。
但是,自己跟這個小歌妓,終究不是同類之人,早分手比晚分手好,於是對堂兄道:
   「她什麼時候能回娘家?」
   「不知道。」
   「我寫幾首詩,請堂兄想辦法送到她手,了去這段情誼。」
   李商隱寫了《柳枝五首》,贈她。
   在寫第一首詩時,他還很清醒、冷靜,也很理智,寫道,你我是「同時不同類,那
復更相思。」第二首詩,他勸柳枝不要郁郁不樂,你我沒有緣份,只好分手。在第三首
詩中,商隱開始稱讚柳枝「嘉瓜引蔓長,碧玉冰寒漿。」她慧心麗質,自己「不忍」心
對她輕薄。到了第四首詩,他的感情開始變了,竟生起無名之火,憤怒地斥責那個鎮帥
荒淫驕縱,轉眼間就把她棄置空房,使她紅顏衰老。第五首,悲傷地寫道:「畫屏繡步
障,物物自成雙。如何湖上望,只是見鴛鴦。」滿世界都是成雙成對,只有自己和柳枝
姑娘孑然無偶!
   李商隱在仕途上一籌莫展,屢試屢落第;在婚戀上,先有錦瑟、宋姐,後有柳枝,
一個個都離他而去,使他一次次陷入難以解脫的痛苦中。五首贈詩,就像絕別詞,他雙
手捧著,遞給堂兄讓山,淚水從眼睛裡流了出來。
   「唉!我說義山兄弟,當初你與柳枝認識的時候,你很冷淡;現在人家走了,你卻
來感情了!當初你干什麼啦?唉呀!別哭好不好。咱們跟柳枝沒有緣份,那就算了!別
去想她啦!
   看哥哥再給你找一個,好不好?」
   讓山安慰他。
   商隱當聽到「那就算了!」四個字時,心裡一陣冰冷。正像白公樂天在《琵琶行》
裡所說:「商人重利輕別離。」一點也不假呀!
   忽然讓山一拍大腿,叫道:「你看我這臭記性,眼前就有一位小姐,是千金小姐,
和咱李家門當戶對呀!你忘沒忘?去年去柳枝家,在崇讓坊那個池塘邊遇見的那個小姐,
忘沒忘?」
   李商隱讀書過目不忘,看見漂亮小姐也有「不忘」的本事。堂兄一提崇讓坊,他就
想起那個身著華麗服飾的高個姑娘。她是王茂元的七小姐。王茂元是廣州節度使,現為
涇源節度使。在甘露之變中,他曾帶兵在京城戒備,以防鄭注率兵攻打京城。
   「你走後,七小姐跟小翠曾到我家三次,來看你嫂子,七小姐對你的印象不錯。唉!
在池塘邊,她往這邊看你,看得很清楚。她說還讀過你不少詩。你有一首什麼詩來著?
對了,是《安平公詩》。安平公崔戎仙逝後,你寫的,對不對?她都知道,還能背誦下
來。當時她張口就背,什麼『丈人博陵王名家,憐我總角稱才華。華州留語曉至暮,高
聲喝吏放兩衙。明朝騎馬出城外,送我習業南山阿。』她問『南山阿』是不是華山?我
也不知道。」
   「你就說是,不就完了嘛。」
   讓山兄笑了笑,又道:「她說她最喜歡最後幾句:『古人常歎知己少,況我淪賤艱
虞多。如公之德世一二,豈得無淚如黃河。瀝膽祝願天有眼,君子之澤方滂沱。』她說
這幾句詩,寫得最有感情,句句情真意切,每次吟誦,總要流一陣眼淚。多麼多情的姑
娘喲!一點沒說謊,她吟誦這幾句詩時,確實淌了眼淚,連我都被七小姐感動了。她說,
如果義山兄回洛陽,希望當面聆教。你看看,這姑娘大大方方,要見你一面。她人好有
學問,長得漂亮,又對你十分敬佩,這樣的好姑娘,你上哪去找啊!」
   李商隱叫他給說動了心。不過又覺得自己剛剛跟宋姐和柳枝姑娘斷了來往,馬上又
去找七小姐,在感情上總有一種內疚之感,於是推拖道:
   「堂兄,我剛到家,還未跟母親好好說陣話,哪能就談這種事情,以後再說吧。」
   「和嬸子說話的時間,不有的是嘛。我跟嬸子先說說七小姐的事,看看她老人家是
什麼主意,是要馬上見面,還是以後再說。別攔著我,我去說——。」
   堂兄拿出商人做生意的架勢,賺錢的「買賣」,他是不會放過的。堂兄誠心誠意想
幫自己,就隨他去吧。
   讓山進內室見母親去了。
   李商隱覺得王家小姐不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顧族規家規家法,要跟自己
會面,何其大膽!是個有膽有識的不同流俗的女子。商隱肅然起敬了。
   不一會兒,讓山扶著母親,從內室走出,指著兒子教訓道:
   「商隱兒呀!堂兄說的王家七小姐……堂兄是熱心腸。這姑娘……好像不太守婦道
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是千古不變的金玉良言。怎好這等放肆?」
   「老嬸子,剛才不是說得好好的嗎?怎麼見著兒子竟說出這等話來!這王家……」
   「讓山!你商隱弟弟尚未及第做官,不可言婚。不先立業,就想成家?不成!做官
之後,娶妻生子不遲。此事以後免提。」
   「唉!老嬸子,剛才答應得好好的,這麼會兒功夫就變卦了?」
   「拿酒來!商隱陪你堂兄好好喝幾杯,老身不陪了。」
   讓山知道老嬸娘十分嚴厲,說一不二,那就算了!
   李商隱也懼怕母親,過去一貫言聽計從,從不違抗,不過今日覺得委屈。人家姑娘
喜歡自己,主動點有什麼不好?婦道!婦道!娶妻嫁女,只講論財產就好啦?嫁女待價
而沽就好啦?結婚前,連見一面說句話都不准,就是守婦道?他心裡不服,喝了幾杯酒,
膽子大起來,對堂兄道:
   「我寫首詩,求你送給她,好不好?」
   「行!別說一首,十首百首,哥哥保證送到。」
   李商隱借著酒興,不再顧忌母命,提筆寫了一首五言絕句。
   常聞宓妃襪,渡水欲生塵。
   好借嫦娥著,清秋踏月輪。
   「宓妃是哪個皇上的小老婆呀?」
   「什麼呀!是妃就是妾嗎?宓妃是位女神,是傳說中的女神。我是說七小姐像凌波
仙子,步履輕盈,搖曳多姿。她懂。」
   「我知道她懂。她識文斷字有學問,能不懂嗎?」
   「那天在她家池塘旁邊,看見她的身影,婉轉曼倩的姿態,真像『凌波微步,羅襪
生塵』的女神宓妃,美妙極了。」
   「嘿嘿嘿!我跟你嫂子說,你一定會喜歡王家七小姐的,一點不假。」讓山很高興
很得意,又連喝三杯,抓起詩,道:「怎麼能沒個題目?填上題目……我給你想個好題
目,叫作《奉贈女神王家七小姐》,或者叫……」
   「得啦!你會有好題目?別費事,就叫它《無題》。因為寫上題目,就等於把詩的
內容告訴她了,多沒意思。所以還是不寫的好。連《無題》也不要。你不同意?好好好,
我就隨便想一個吧,就叫《襪》吧。讓她一看就驚訝不止,就瞪起大眼睛,隨便猜去,
怎麼猜都行。」
   「真是個怪人!你以為她猜不出你的心思呀?我叫她也寫首詩,讓你猜猜看。」
   李商隱笑了。
   這種寫詩不寫題目的心態,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怎樣形成的習慣。讓山堂
兄以商人的心理揣度義山兄弟,不過是耍弄耍弄小把戲,多多招攬顧客而已,所以他也
會心地笑了。


   由於母親的干預,李商隱不敢跟王家七小姐會面,但是詩賦往來卻越來越頻繁。讓
山來商隱家也越來越多。
   忽然一天,讓山匆匆來到商隱家,報告一個壞消息:七小姐不告而別,去了京都長
安!已經走了十多天。
   這對癡情的李商隱來說,簡直是聲霹靂!他昏昏然不知讓山堂兄又說了些什麼,好
像講了七小姐到京,是住在她姐夫李十將軍家。
   堂兄走後,李商隱便病臥床上了。
   在京城,李十將軍曾參加過八郎的酒宴,李商隱認識。他是千牛衛將軍,從三品武
將,住在昭國坊。當時他卻不知道李十將軍是王茂元家的女婿。
   七小姐為什麼會突然離家赴京呢?難道自己寫給她的情詩,被她母親發現?她是被
逼不得已才離家的?因為自己才離家的!一想到因為自己的牽累,她離家背井,寄人籬
下,心就一陣疼痛,頭一陣昏迷。
   李商隱病弱的身體是經不起折騰、打擊的。過去因為屢試不第,每試之後都要鬧一
場大病,而今又因情戀、相思而病,身體更加虛弱了。
   東都夏日比京都夏日涼爽多了。崇讓坊王家後園池塘,開了一池芙蓉花,嬌美艷麗,
成為東都一大景觀,招來許多游人觀賞。
   讓山想讓堂弟散散心,趕著自家的小毛驢,把商隱接到池塘邊來欣賞芙蓉花。他觸
景生情,多麼希望七小姐能從玉樓探出頭來,或許能從粉艷艷的花叢走出來,或者亭亭
玉立在岸邊翠綠修竹中,向自己招手。
   芙蓉池塘上,忽然輕雷隱隱傳來,颯颯東風帶著淒迷細雨,催趕著游人紛紛走開。
   李商隱懷著無奈,騎著小毛驢回到家,躺在床上,王家七小姐的姣好身影,仍然浮
現在眼前,似嗔似怨似悲似喜。
   忽然,他想起七小姐在離家前,曾隱隱約約在寫來的信中發過誓,她是不會離開自
己的,一旦出遠門,也會很快回來的。
   這不是在暗示自己嗎?
   可是,兩個多月過去,仍然不見她的蹤影。他總是夢想在芙蓉塘畔能突然看見她。
懷抱的希望太大,失望的痛苦越重。
   記得有一次,已是三更的夜裡,堂兄匆匆跑來,說七小姐在等他的詩,已經五天了,
問他為什麼還沒給她寫出和詩?
   唉!都怪自己忙別的事,把它給忘了。
   堂兄讓山說,七小姐在芙蓉塘畔,正等著自己的詩。七小姐說,不拿到詩,就不回
閨房睡覺。
   李商隱匆匆忙忙把詩寫就,在燈下仔細一瞧,墨跡怎麼這等淡!由於太匆忙,連墨
也沒磨濃……當時他想重新磨濃墨,重抄一遍。讓山堅決不同意,擔心七小姐一個人在
池塘邊害怕,或者出意外。
   想起這事兒,李商隱心裡十分愧疚,為什麼自己這麼粗心大意,讓她深夜不眠,站
在池塘邊等待!商隱在床上翻了個身,譴責自己,用拳頭捶打著腦袋。
   直到五更梆聲敲響,李商隱才蒙蒙矓矓進入夢鄉。他看見燭光照著金色屏風,上面
的翡翠鳥兒翩翩欲飛。彷彿聞到麝香熏過的幽香,微微透過繡著芙蓉的帷帳。七小姐睡
在裡面,臉上含著微笑,嘴角緊抿,現出一對深深的酒渦……商隱癡癡地凝視著、凝視
著,不忍離去。
   門外誰在走動,把李商隱驚醒!
   他惱恨地歎了口氣,想想自己,就像漢代的劉晨到天台山采藥,遇到一位仙女,一
見鐘情,卻被無情地拆散,眼睜睜地看著仙女消失在遙遠的蓬山……為什麼要用劉郎自
比呢?自己比劉郎更慘!自己和王家七小姐分離遠得好像中間隔著萬重蓬山啊!
   李商隱起床穿衣,想把夢中和七小姐相遇情景記錄下來,如果能再相見,讓她吟詠
自己用心血寫下的這首詩,看看自己赤誠真摯的心!詩曰: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
   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
   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
   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寫畢,他吟詠數遍,覺得剛才睡夢中的情景都寫了出來,但是昨天到崇讓坊池塘觀
賞芙蓉時的情景和心緒,沒有能寫出來,想了想,於是又寫道: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
   這是當時的景緻,歸來路上,被細雨淋著,東風颯颯,別有一番情趣。
   七小姐在京城會不會也淋著細雨,沐浴著東風呢?否則一定是在她姐夫家裡,無聊
地打開香爐的鼻紐,添上香料,把它點燃,香煙裊裊,彌滿了閨房。
   她一定孤寂地坐在窗前,看著庭院裡丫環小翠笨拙地用長長的絲繩,從井裡汲水。
那汲水的轆轤是用玉石雕飾成老虎形狀,就像香爐鑄成金蟾模樣。香爐鎖閉雖嚴密,可
是還有鼻紐能夠打開關閉;井兒再深,還是能夠汲上水來。她一定在苦苦地相思,一定
在想為什麼自己不能擺脫這被隔絕的處境,跟他歡聚呢?
   晉代大官僚賈充的女兒,曾從門簾後面,窺看年輕瀟灑的學子韓壽,一見鐘情,愛
上了他,就大膽地同他幽會、私通。後來被父親發現,把她許配給了韓壽。七小姐啊!
你知道這則故事嗎?
   宓妃因掉進洛水而死,轉世成甄氏。本來她跟曹植要好,曹植也要娶她為妻。可是
父親曹操自做主張,把她給了曹丕做後。她郁郁成病,又因郭皇後的讒害,不久就死去
了。曹丕故意把甄後的遺物玉鏤金帶等物,賜給曹植,讓他睹物思人而悲痛。後來曹植
回自己封地,路過洛水邊,夜晚夢見甄後向自己走來,向曹植傾吐了愛慕之情。七小姐
啊!你知道這則故事嗎?你應當像賈氏和甄後那樣,為了愛情而不顧世俗禮法,勇敢地
沖破束縛,擺脫孤獨和痛苦!
   李商隱希望自己心愛的人,能夠成為一個勇敢的人,於是提筆繼續前面那兩句詩: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寫道:
   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
   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寫罷,他又重吟最後兩句,總感到和心愛的姑娘遠隔蓬山,難以相聚,切莫和春花
爭榮競發,寸寸相思都變成了寸寸灰燼!他被一種極度的悲傷所籠罩,陷入無邊無際的
痛苦中。


   秋高氣爽,李商隱身體略有好轉。
   令狐綯從京城派來一輛四匹高頭大馬的馬車,並轉來一封親筆書信。
   信中,八郎首先得意地通報說,朝廷已升調他為左拾遺,邀請義山賢弟速到京都,
參加慶賀宴席。接著說,彭陽公公務繁忙,身體一直不好,要辟聘他入幕,希望他盡快
去興元。第三件事,使商隱興奮了一陣。說來年春試的主考官,朝廷已確定為高鍇。八
郎與他關係很密切,表示要鼎力推薦義山賢弟。
   李商隱拿信在手,又復讀一遍,覺得八郎之言不能全信,或者不能太認真。當年恩
師也曾說過「推薦」之類的話,結果如何呢?信得太認真,信得太投入,將來一旦不成
功,會更痛苦,何況八郎的話,言過其實、誇誇其談者居多。當然,其中很可能有恩師
的意思,他不過巧取順水人情罷了。
   不管怎麼說,盛情難卻,自己是不能拒絕的,於是提筆,致書一封,書雲:
   子直足下,行日已定……自昔非有故舊援拔,卒然於稠人中相望,見其表,得所以
類君子者,一日相從,百年見肺肝。爾來足下仕益達,僕困不動,固不能有常合而有常
離。足下觀人與物,共此天地耳,錯行雜居,蟄蟄哉!不幸天能恣物之生,而不能與物
慨然量其欲,牙齒者恨不得翅羽,角者又恨不得牙齒,此意人與物略同耳!有所趨,故
不能無爭,有所爭,故不能不於同中而有各異耳。足下觀此世,其同異如何哉?
   ……
   這封信,李商隱原想誠懇地抒寫一下感激之情,但越寫越氣,感憤越深,懷才不遇、
憤世嫉俗,一洩不可收拾,彷彿一吐為快。寫完,心情頓然輕松,連相思之苦也變淡了。
   把信折好,請人先送京城令狐府。五日後,他坐進那輛四匹高頭大馬的馬車,很快
便來到京城。
   秋日京都,依然車水馬龍,熙熙攘攘,一派繁華。
   鬼使神差,李商隱此次入京,繞了一個彎,從延興門入城,經新昌坊和升道坊,再
往前行,則是永崇坊。
   他停車在路口,略略歇息。向南望去,那是他多日來夜思夢想的昭國坊,王家七小
姐就住在那裡!期望能僥倖遇見她,哪怕只看她一眼。
   李商隱欠欠身子,想讓趕車人往南走走,可又停住,坐回原來座位上。八郎家在開
化坊,要往前走,向北拐,怎麼能向南呢?車伕詢問,又該如何回答?
   就在這時,突然駛過來一輛八匹白馬的馬車。那馬個個高頭大蹄,踏在路上,雷一
般鳴響。這是哪位皇族貴戚高官大姓家的馬車呢?相比之下,八郎派給自己坐的馬車,
簡直寒酸得可以了。
   李商隱有些不自在,想看看車裡坐著怎樣高貴之人,自己是否見過。如果是熟人,
應該下車施禮打個招呼才是。
   正在這樣想著,馬車隆隆地駛過來。車裡坐著的,是位小姐!
   那小姐正是王家七小姐!
   那小姐彷彿也認出李商隱,滿臉羞紅,正要說話,被身邊的另一位穿著華麗的女人
拽了一把,沒能開口,用一把圓月形狀的扇子,把自己的臉遮住一半,秀美的雙目露在
外面,定定地盯著李商隱。
   李商隱被這突然出現的場面驚呆了,像在做夢,想大聲呼喚七小姐停下車,自己有
許多許多話要說,但是,就是開不得口,喊不出聲,手抬不起來,身子動彈不得,眼睜
睜地看著她消失在雷鳴般的車馬聲中。
   眨眼功夫,一切又恢復常態。
   李商隱想證實一下是不是自己在做夢,於是向車伕問道:
   「剛才過去的那輛馬車,真夠氣派的。那是哪家王爺的車呀?」
   車伕斜了他一眼,從鼻子眼裡「哼」了一聲,回答道:「那算什麼好車?你還沒看
見過華貴的馬車哩!王爺才不稀罕坐那種車!」
   「那是誰家的馬車?」
   「千牛衛李十將軍家的馬車。白馬拉的馬車,是專供女人坐的。」
   果真是她!
   回到令狐府,跟七郎三兄弟寒喧見禮之後,李商隱回到客房,詩興又發,提筆寫道:
   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
   扇裁月魄差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
   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
   斑騅只系垂楊岸,何處西南待好風。
   這次街頭轉瞬即逝的照面,使李商隱苦苦相思中,露出一絲光亮。他決定去昭國坊
拜訪李十將軍,興許僥倖能再次遇見王家七小姐。那可以說是真正有緣分。


   到令狐綯家,每天都要陪伴迎來送往,吟詩宴飲應酬。李商隱身體虛弱,也只好咬
牙忍耐。
   他想早早離京去興元到恩師身邊,可是八郎死死不放,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明
年考試眼看就要到了,應當在京好好備考、干謁、溫卷。商隱有理由不同意八郎 的好
意。當然,李商隱還有個不能講出的緣故,要他留在京城。
   八郎的姐夫裴十四和姐姐來京回娘家多日,要返回華州老家,自然要設宴歡送。他
那些朋友、同事以及令狐家的親戚等等,都要請來。
   宴會是從早朝結束,八郎從紫宸殿歸來開始。
   八郎的交際手段還真有兩下子。他從朝中把禮部侍郎兼知貢舉的高鍇大人也請來了。
一個小小的從八品左拾遺,在朝中是什麼地位?竟能把正四品的侍郎大員請到家中,確
實給八郎面子上增光,為小小的送別姐夫姐姐的宴會添了彩。
   問題還遠遠不在這裡,高鍇是今年秋天剛剛封任的主持明年大選考試的知貢舉,即
主考官!他能決定數千學子的命運,能決定他們的前途!有多少學子為了應試及第,幾
天幾夜守在主考官府上門口,想行卷想幹謁想見主考官大人一面,都不能如願。而今天,
八郎竟把他請到家來,一同飲酒,這是何等榮光!
   八郎笑嘻嘻地在前引路,臉上充滿洋洋自得。
   高鍇笑容可掬,一步一點頭跟所有的與會人打招呼,現出一副居高臨下,俯視一切
的姿態。這動作其實不過份,在今天的宴會上,他的官位和聲望最高,最為眾人巴結,
如果不擺出這種姿態,那就奇怪了。
   賓主落座後,主人開始介紹賓客,其實是一番吹捧。接著是主人致詞,點明宴會的
主旨,為歡送姐夫姐姐回華州家,為歡慶主考官高大人光臨,使寒舍蓬蓽增輝,八郎提
議連干三杯!
   主人講完,姐夫裴十四致謝辭,話很短。大概參加宴會的人員太多,他變得有點口
吃,引得眾人笑聲不斷。這更使他窘迫而說不出活來,顯得很猥瑣。
   八郎機靈,看看姐夫要給自己丟丑,連忙打住,請貢舉大人講話賜教。
   高大人也不是個善於辭令之人,沒有起身站立,掃視眾人一眼。面前的眾人全是年
輕人,有功名官位者,多是校書郎之類,其余都是白衣學子,心中有些不悅。
   忽然,看見坐在角落裡,有位身著粗布袍子的學子,正獨酌狂飲,旁若無人,似很
久滴酒未進了。他連忙站起,問道:
   「這位可是皇族宗枝李肱嗎?快請到上座來!」
   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李肱抬起頭,看見乃主考官高大人,抱拳拱手,並未站起,
亦未說話,只輕輕一笑,又繼續飲酒。
   八郎怎能讓主考官大人陷入尷尬,趕快打圓場,笑道:
   「高大人認得這位小友?實在不知,實在不知。」轉頭對兩個侍從道,「還不快請
公子坐上位!」
   李肱也不推辭,端著酒杯來到高大人身邊,笑笑點點頭。
   高大人親熱地拉他坐在自己左邊。他也不謙讓。
   酒過數巡,令狐府上的家妓開始獻藝侑酒。不知是誰提議要錦瑟唱一曲彈一曲。
   難道這人不知道她已被八郎納妾了嗎?只有在極為親近友好的宴飲上,八郎才把她
叫來彈唱,但為數也有限。因為她已不是樂伎,而是主人家的小妾了。身份變了,就不
能重操舊業。
   大家好一陣歡呼。八郎紅著臉,不吱聲,但沒有現出怒容。這給眾人很大鼓勵。
   「令狐賢侄,我還沒見過沒聽過,就讓她彈一曲吧。」
   「大人雅興,小侄不敢冷落。只彈一曲。」
   八郎一揮手,有兩個使女把古瑟置於中央,錦瑟從簾幕後面走出,低著頭,邁著碎
步,走到瑟前,向眾人施禮後,盤腿席地而坐,開始撥彈起來。
   自從被八郎納妾後,李商隱很久沒有看見她了,雖然同住一個院落,同吃一鍋飯,
同喝一口井水。
   錦瑟依然那麼嬌美艷麗,只是有些消瘦,眉角下垂時,眼角便出現幾道細紋。這是
年輪還是生活的雕刻?李商隱一陣心疼。他想像著那個輕浮的八郎,是不會疼愛她的。
精神上的折磨,比起虐待、打罵還要百倍痛苦!
   一陣掌聲,把李商隱拉回現實。
   原來錦瑟已經彈完一曲,站起身,緩緩地向眾人施禮。在轉身回去的一剎那,她向
李商隱一瞥,目光流露著淒苦、哀傷和求助。
   李商隱又是一陣心疼。看著她那消瘦的身影,李商隱終於流出了眼淚。他怕被八郎
看見,趕忙擦去,但心裡還在哭泣!
   開始吟詩詠賦。
   當然長者優先。高鍇似乎有準備,張口便吟,流暢古樸,有淵明風度,只是頷聯頸
聯對仗尚欠工穩。總算沒有給主考官丟面子。接著七郎八郎和一些親近的朋友同僚吟詠,
五花八門,不一而足。
   李商隱默默地坐在一旁,靜靜聆聽眾人吟詠,錦瑟回首一瞥的模樣不時在眼前旋轉
著。
   「義山弟!」裴十四坐在上位,遠遠地招呼著,道,「義山弟是當代著名詩人,請
義山賢弟吟詩。」
   「噢!對對!義山是家父的得意門生,詩賦作得很有名氣,時下京都傳誦的《有感
二首》和《重有感》,就出自他的手筆,震驚朝野。」
   眾人立刻靜了下來。這三首詩大家都讀過,有的還能背誦,前一段宦官仇士良曾揚
言要抓詩的作者。誰也沒想到它的作者,竟是眼前這位文弱書生,名字叫李商隱。眾人
吃驚地看著他,有的人還為他的安全擔憂,臉色變白。
   八郎大概看出大家的不安情緒,笑道:「是我把義山弟從東都請回來的。現在風聲
已經過去,仇士良早把這事拋到腦後了,不會出事的。」
   李商隱並無懼怕,站起來,抱拳施禮,掃了一眼主考官大人。主考官大人吟完詩,
就抓起一根骨頭,正在津津有味地啃著。他身邊的李肱卻抬起身子,正襟危坐,洗耳恭
聽著,那玩世之態完全消逝。李商隱歎了口氣,該聽的人卻在貪婪地吃,不該聽的人卻
專注地傾聽!這世道是怎麼啦?
   李商隱略略沉思,看著裴十四和令狐小姐,吟道:
   二十中郎未足稀,驪駒先自有光輝。
   蘭亭宴罷方回去,雪夜詩成道韞歸。
   漢苑風煙吹客夢,雲台洞穴接郊扉。
   嗟予久抱臨邛渴,便欲因君問釣磯。
   吟畢,又道:「詩的題目,就叫《令狐八拾遺綯見招送裴十四歸華州》。」
   在一陣喝彩諠譁中,李商隱頭有些昏昏然,不知什麼時候,李肱坐到他的右邊,嚴
肅地道:
   「義山兄所吟『嗟予久抱臨邛渴』,小弟實有同感。我輩同是天涯淪落客。小弟有
一幅《松樹圖》,是小弟親筆所畫,如兄台不嫌棄,想送義山兄。明日送來,請笑納。」
   說得誠懇真摯,李商隱不好拒絕。
   第二天,李肱果然親自送來。展開一賞,令商隱贊歎不已。
   一棵巨大古松,生長在高高的巖石上,端莊挺拔,直撐鴻濛!而題畫詩,更寫得粗
獷豪邁雄渾。
   李商隱看著古松,引發了身世之感,寫了一首長詩,題為《李肱所遺畫松詩書兩紙
得四十一韻》,贈送李肱作為答謝。
   相互贈畫贈詩後,兩人心心相印,成為至友。商隱身經坎坷,覺得能結識李肱,十
分榮幸,想再辦宴飲以示慶賀,李肱擺擺手,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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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金榜終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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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成二年(公元837年),一入正月,京城大街小巷一派洋洋喜氣,從全國各地趕
赴京都應試的學子們絡繹不絕。他們先到崇仁坊,找店住下,因為這裡與尚書省的選院
考場最近。崇仁坊住滿,就得到親仁坊了,它離考場要遠一些。
   那些來自窮鄉僻壤的學子,都是窮人家的子弟,在城裡居住,承擔不起費用,則在
城外郊區找個寺廟住下,每天都要起大早,趕赴考場。
   高鍇自那次參加令狐家宴後,越加看重八郎賢明,認為他善交際善經營,日後肯定
超過其父,位在宰輔,因此著意接近,修好關係,每日早朝都主動地首先打招呼,一口
一個賢侄地叫著,不顧忌其他朝臣在旁的反映。有時讓令狐綯都不好意思,有意無意地
迴避他。
   一天早朝,高鍇在紫宸殿石頭台階上停住腳,待令狐綯走近,抱拳施禮,悄聲問道:
   「大選試期指日可待,八郎朋友中,誰最善?誰最賢?」
   八郎不加思索地脫口而道:「當然是李商隱!李商隱是家父最得意門生。家父最稱
揚李商隱的才學。」
   高鍇諂媚地笑道:「彭陽公德高望重,位極人臣,他老人家的門生,豈能末流下品?
他老人家稱揚的人,不會錯。」
   八郎抱拳謝道:「家父為義山賢弟的功名一直縈縈於懷,此次大選倘能如願以償,
家父和小侄、義山弟絕不會忘記高大人的大恩大德。」
   「勿說這些見外話。為朝廷選賢擇才,下官義不容辭,勿謝,勿謝!」
   走進大殿,文宗皇上已經坐定。
   皇上緩緩地道:「今年誰知禮部貢舉?」
   宰相鄭覃奏道:「回陛下,乃高鍇是也。」
   「高鍇在否?」
   高鍇走出班列,拱手拜,跪倒三叩首,道:「臣高鍇在此,洗耳聆聽聖教。」
   「皇族宗子本枝繁延百代,理應及第封爵,不可廢絕。宗正寺年年解送薦人,恐怕
混有浮薄子弟損壞科名。愛卿要精嚴把關,勿使妨礙賢路,所試賦則要依據常規,詩則
要按照齊梁體格要求,不可擅自更改。」
   「僅遵聖命!」
   高鍇再拜,山呼萬歲。
   散朝後,令狐綯以最快速度趕回府第,把李商隱叫到前軒,把早朝發生的事,添枝
加葉地詳說一遍,興高采烈地道:
   「賢弟,只要把詩賦寫好,保證今年一舉中第!了卻家父多年來一樁心事。」
   「八兄和恩師的大恩,商隱沒齒難忘;碎首糜軀,莫知其報效。」
   說著商隱流下眼淚。
   八郎異常慷慨,與平日判若兩人,道:「你我情同手足,何言報效?罷了!罷了!
休作女兒態!今天我們兄弟何不一醉方休,以賀賢弟及第!」
   「不可,不可!言之過早,言之……」
   八郎才不聽李商隱囉嗦,走出門,大聲吩咐趕快備酒上菜,然後跑到東院去叫七郎
和九郎。


   二月二十三日早朝,高鍇又在紫宸殿石頭台階上等候八郎。
   八郎知道明日放榜,今天要面稟皇上大選情況,樂顛顛地緊走幾步,先向高鍇一躬
到地,笑嘻嘻地問道:
   「主司大人,近日辛苦啦!可有喜事相告否?小侄洗耳恭聽。」
   「自然有喜事可賀!八郎朋友理當高中,只是要待明日放榜時,才能曉諭天下。不
可急矣!」
   「有此話,小侄就放心了。明日請大人過府宴飲如何?」
   「恐怕不行。放榜後,新進士都要到主司家中認師,哪可分身偷閒?以後再說吧。」
   婉言拒絕宴飲,使八郎心中頓時像潑了冷水,難道高大人還有埋伏?又不好再追問,
八郎跟在高大人身後,慢慢走進大殿。站好班列,等待皇上駕到。
   甘露之變後,文宗皇上一直郁郁不樂,早朝常常遲到,且不願多說話,往往草草結
束議事,早早回宮。今天是大選放榜前的朝議,文宗皇上歷來極為重視,都詳細地詢問
考試情況,狀頭的詩賦,都要親自覽閱。有時高興,還宣詔狀頭上殿,恩賜禮物。
   這時,文宗由宦官攙扶,坐進金鑾殿寶座裡,無精打采地問道:
   「今年考得如何呀?」
   高鍇奏道:「今年試賦題目是《琴瑟合奏賦》,試詩題目是《霓裳羽衣曲》。寫得
最好的有五名。其中最佳者是李肱。
   請陛下聖覽。」
   宦官把五人的詩賦從高鍇手中拿走,呈遞給皇上。
   文宗皇上一篇篇覽過後,道:「皇族宗子李肱的詩賦,真的很好嗎?沒有再比他強
的啦?」
   高鍇心裡有些發慌,如果皇上提出疑義,自己的烏紗帽可就保不住了。連忙道:
   「以陛下聰明敏捷的文思,和崇高的聖德,為今年所出的兩道詩賦題目,體格雅麗,
意思遐遠,考生捧讀相慶賀,自古未有。學子們加倍進行嚴格研究,深刻思索,反覆磨
礪,使詩賦對仗工穩,音韻和諧。」
   高鍇微微抬起頭,用眼睛掃了皇上一下,皇上微閉雙目,似認真傾聽,又似當耳旁
風,他揣摸不出皇上的心思,只好道:
   「陛下,今年的詩賦,比去年又勝數籌。臣日夜考較審批,怎敢不公正準確地推選?
其中進士李肱的《霓裳羽衣曲》詩,最為迥出,更無其比。詞韻既好,抒寫又全面,臣
前前後後吟詠近三五十遍,即使讓南朝何遜再生,也不會超過他!李肱又是宗族子弟,
臣把他拔為狀頭第一人,以獎勵他的才幹。」
   高鍇略略停頓,又掃了皇上一眼,皇上睜開雙目,很注意聽自己的話,心裡頗為感
動,皇上一定對自己的選才很滿意,高興地道:
   「此次大選,湧現出許多超俗賢才。張裳的詩,也非常之好僅次於李肱。臣把他選
為第二名。沈黃中的《琴瑟合奏賦》,好似《昭明文選》中的《雪月賦》,臣選他為第
三名。王牧的賦,自立意緒,言語不凡,臣選他為第四名。柳裳的詩賦,興思敏速,日
中便成,臣選他為第五名,以上五人,臣擢之為中科,其余三十五人,臣也把他們一起
定為及第。」
   令狐綯聽到這兒,心裡稍稍安定。義山弟沒能進入前五名,在三十五人之中也不錯
了。這老東西!給面子就給大一點嘛,為什麼不讓義山弟進入前五名呢?真是的!
   高鍇又奏道:「李肱的舊體文章寫得也很好,大有韓公愈之風,人長得英俊瀟灑,
每每看見他,臣以為日後他一定會官至卿相,皇族宗枝有這樣的奇才,實在說乃是皇家
之大幸與榮光。李肱等人的詩賦,如有差錯,臣敢承受欺天之罪。關於李肱的詩賦,伏
望陛下聖慈,特別恩賜獎賞,宣示文武百官,以勸皇族宗子們加倍努力向他學習。臣謬
誤難免,有損主司一職,不勝縷縷之誠。考生詩賦輯為一卷,僅隨奏狀,奉進聖覽。」
   不知什麼時候,皇上又把雙目閉上,似已入睡,沒有任何表示。文宗皇上還在想著
自己堂堂一代天子,竟然被家奴宦官控制,氣憤難消,耿耿於懷。


   二月二十四日,天剛破曉,皇宮中更漏聲停了,秘書省的大門大開,東堂上的金榜
已經高高懸起,學子們圍擠在金榜下,查找著自己的名字。
   李商隱隨著人流,向皇宮湧去。
   皇親貴戚宗子和公主郡主們,坐著有金鳳凰裝飾的豪華馬車,大官僚們帶著他們的
公子和小姐,騎著快馬,邊說邊笑,一路歌聲,也老遠趕來看榜。
   京城十二條大街兩邊的高樓上,家家都卷起簾子,觀看那些匆匆趕路的學子,有的
學子神采飛揚,英俊似仙子;有的學子垂頭喪氣,滿臉晦氣像鬼魂。
   旭日冉冉,朝霞滿飛,黃鶯在枝頭上鳴唱,春風撫愛著垂柳,輕輕飄拂。
   李商隱來到東堂,遠遠看見一大群人,圍在金榜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老爺爺帶著孫子來看榜。爺爺眼神不好,孫子便一個個念著名字。孫子當念到自己
的名字時,高興地跳起來,可爺爺卻依然板著面孔,要求孫子再念叨兩遍,還求旁邊的
學子再重複一遍,才相信孫子確實金榜有名,高高中第,才咧開沒牙的嘴,笑起來。
   突然,有人念叨李商隱的名字,他吃了一驚。又有個清脆的姑娘聲,道:
   「是他,看!李商隱也中了第!七妹這回也該高興了吧?」
   「六姐,你不高興嗎?韓畏之也榜上有名。」
   從人縫中,李商隱才看清,站在榜前,有兩個女子正在調笑,口口聲聲不離自己的
名字和韓畏之,略略走近,仔細一瞧,那女子不正是王家七小姐嗎?頓時心跳不能自已。
七小姐身旁有個清秀書生,笑道:「七妹真有眼力,看看,這個李商隱還在我的前面哩,
我們不僅是同年,他還是我的年兄呢。」
   「誰讓你按榜上名次排長幼次序啦?他比你年紀小,你是兄他是弟。」
   「七妹,你怎麼知道他比我小?你們已經交換生辰八字啦?」
   交換生辰八字就等於訂婚,七妹滿臉羞紅,羞惱地拉著六姐告狀。
   人越聚越多,七小姐的身影不斷被人遮住,李商隱不得不往前擠了擠,想看個真切,
也想多看幾眼。與她分別近半年了,只是初到長安在街口車上,匆匆看了那麼一眼,她
「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李商隱事後懊悔好長時間,去李十將軍家拜訪,
也未能看見她,今日邂逅金榜前,真是緣份,再不能錯過了!
   他正在往前擠時,七小姐突然轉過身子,睜大了眼睛,看見了他,高興地驚呼道:
   「商隱兄!是你?!」
   李商隱被叫得羞紅滿臉,在眾學子面前簡直無地自容,他們全把目光從金榜上移開,
轉射在他身上臉上。
   六姐和韓畏之也看見了他。韓畏之大大方方地擠過去,伸手把他拉過來,笑道:
   「你是李商隱?我是昌黎韓瞻,字畏之。」又指六姐戲道,「這是荊妻王氏,這位
就不用介紹了吧?七妹,快過來見禮。」
   七小姐躲在六姐背後,低頭暗笑不語。
   李商隱紅著臉,自我介紹著,不敢斜視王家七小姐一眼。
   「我家現在蕭洞,改天請到寒舍一敘。今日咱們一起去曲江,先參加杏園宴會,然
後游覽曲江西邊的大慈恩寺,在寺內的大雁塔上題詩留名紀念。義山弟,你記得雁塔題
詩誰最好?」
   「是陸州章八元吧?大歷年間登進士第,他曾題詩而去。詩寫得最佳,白公樂天和
元公稹贊歎他的詩『名不虛傳』。」
   六姐覺得李商隱這人很怪,連這等小事也記得這麼清楚。
   章八元的題詩,他能不能記住呢?考考他,於是道:「這麼好的詩,一定能背吟下
來,願賞其詳。你不見怪吧?」
   李商隱極喜歡章八元的詩,自然背得下來,今日能給七小姐和她的姐夫姐姐吟詠,
非常高興,清清嗓子,吟道:
   十層突兀在虛空,四十門開面面風。
   卻怪鳥飛平地上,自驚人語半天中。
   回梯暗踏如穿洞,絕頂初攀似出籠。
   落日鳳城佳氣合,滿城春樹雨蒙蒙。
   王家七小姐以為商隱記錯了,一塔怎麼會有四十個門呢?
   搶著提醒道:
   「錯啦!『四十門』錯啦!」
   李商隱吃了一驚,怎麼會錯呢?大雁塔一共十層,每層有四個門,一共是四十門,
沒有錯。他想解釋,抬頭只見六姐已經把她拉到一邊,嘀咕著什麼,不一會兒,兩人都
哈哈大笑起來。
   韓瞻也發現七妹出了笑話,連忙掩飾,對商隱道:
   「這首詩寫得淺近、曉暢,語言明白如話,這正是元白所提倡的詩風。首聯第一句
是從塔下往上看,寫塔高。第二句是寫登上塔的感受,四十個門都打開,迎著每個方向
吹進來的風,一定非常愜意。頷聯第一句是寫從塔頂往下看,鳥兒好像在平地上飛翔。
第二句是寫塔下人的感受,他們驚訝怎麼半空有人說話。頸聯是寫登塔時的感受,登塔
就像鑽山洞,到塔頂則豁然開朗,像鑽出牢籠。尾聯寫在塔上俯視夕陽中京城的景象,
京都漸漸隱沒暮靄中,蒙蒙細雨潤濕了滿城的春樹。義山年弟,這種詩風,你喜歡嗎?」
   「這個……這首詩寫得不錯,就是欠典雅,少富貴氣。淺白得像……恕我直言,像
一碗水,一眼就能看到底,沒有讓人回味的余地,是不是很遺憾?」
   七小姐在旁聽著商隱的議論,頗為贊同,衝口就要表態,卻被六姐拽了一把,用手
指刮著臉。七小姐羞得滿臉通紅。
   「章八元的老師是會稽嚴維。他在浙江寫了一首《新安江行》,那首詩也很受人們
的激賞。」
   「畏之年兄,你是不是說那首『雪晴山脊見,沙淺浪痕交。』」
   「對!這兩句是這首詩的頸聯。」
   「他詩的對仗極其工整,很不錯,描摹了山水的狀貌,很有功力。」
   「商隱弟,這兩句沒有用典故,可是讀後卻讓人尋味不盡,是不是?」
   原來說了半天,都是針對自己關於用不用典故問題而來的,真狡滑!李商隱心裡當
然不服,但無法反駁,不好意思地笑了。
   這時,李商隱才仔細地看了看這位年兄:他肩寬臂長,粗獷豪壯,熱情奔放,與自
己相比,恰恰相反,自己單薄瘦弱,溫婉內向,細言慢語。他做了一番比較,自歎不如。
   「商隱弟,詩的尾聯也寫得不錯,是抒發自己心中所想,記得不?」
   說完,畏之哈哈大笑起來。
   李商隱豈能不記得,但霎時臉上飛紅,連脖子都紅了。
   王家兩位小姐不知尾聯到底寫了些什麼,性情偏急的七小姐,問道:
   「六姐夫!尾聯寫了什麼?快說呀!」
   「還是讓義山年弟自己說好啦。」
   韓畏之已經笑得前仰後合了。
   「也沒寫什麼。」李商隱見七小姐凝視自己,慌亂地喃喃道,「是這麼兩句:『自
笑無媒者,逢人即解嘲。』其實……」
   七小姐急忙躲到六姐身後,瞪了姐夫一眼,不再聽商隱解釋了。
   六姐聽後,也抿嘴笑了,指著丈夫嗔怪道:「你設好圈套,讓人家往裡鑽,然後在
這裡等著!好吧,『自笑無媒者』,這回呀,義山兄弟,你就讓他做媒吧。」
   李商隱也不呆,趕緊抱拳鞠躬施禮,紅著臉道:
   「小弟在這兒有禮了!拜託兄長幫小弟做媒吧。」
   七小姐一聽,「哎呀!」早跑得無影無蹤了。


   李商隱和韓畏之帶著王家兩位小姐,參加了曲江游宴,第二天又到慈恩寺大雁塔下,
在題詩板上題了詩,留下了大名。晚上他回到令狐府,七郎八郎和九郎早把賀喜酒宴擺
好,只等他歸來,一醉方休。
   一連忙了十多天,李商隱的身體實在吃不消。及第後的第一件大事,要給恩師寫封
信,但還沒動筆,他實感內疚。
   今晚,他推掉了一切應酬,把自己關在客房中,集中精力,給恩師寫信。
   剛要動筆,九郎突然闖進門來,手裡拿著一對錦繡雙鯉魚。李商隱立刻認出那是王
家七小姐的,傳遞情書的郵袋,忙問道:
   「是我的信?」
   「你怎麼知道的?」
   「快給我,九弟!」
   「不說,今天是不能給的。」
   「九弟,這是韓畏之送來的信。他是我的同年,這幾天我們一直在一起游玩宴飲。」
   「是嗎?這個『雙鯉魚』不像是男人所有,用錦緞制成,你看手工多精細呀。」
   「這你就不懂了。韓同年的妻子有一雙巧手,最能刺繡,製作一個郵袋,算不了什
麼。等你娶個巧手媳婦,你腰上那把寶劍也會套上一個繡制的劍袋。」
   「你別胡說啦!」
   九郎把郵袋扔下,紅著臉走了。
   他從繡袋裡抽出一張薄紙,粉色,還帶著一股香氣。展開信,原來是七小姐寫的。
   信中說,她要回東都洛陽探望母親,還帶著六姐夫的一封信,希望他也趕快回洛陽。
   六姐夫,當然是指韓畏之了。信中能寫些什麼事呢?能把自己與七小姐之事,告訴
母親嗎?做媒先向母親說,不是不可以的,況且她父親王茂元尚在涇源節度使任上,路
途遙遙,無暇顧及。
   畏之年兄真是個君子,求他做媒,果然有信義。李商隱心中湧出一片感激之情。明
天去跟他告別再致感謝。
   商隱又把精神拉回來,提筆給恩師寫道:
   今月二十四日,禮部放榜,某僥倖成名,不任感慶。
   某才非秀異,文謝清華,幸忝科名,皆由獎飾。昔馬融立學,不聞薦彼門人;孔光
當權,詎肯言其弟子?豈若四丈屈於公道,申以私恩,培樹孤株,騫騰短羽。自卵而翼,
皆出於生成;碎首糜軀,莫知其報效。瞻望旌棨,無任戴恩隕涕之至。
   寫好信,匆匆折好,派人送走。
   第二天一大清早,李商隱就到蕭洞來找韓畏之。這是個臨時住處,老泰山王茂元已
經答應出錢,給這對小夫妻另建一處新宅。
   「啊!義山賢弟,你怎麼找到這來了?唉!這裡太不像樣子,你別見笑呀!」
   「畏之年兄,別急,我只說一句話就走。我馬上回洛陽家,是和你告別的。」
   「哦?——對,給你送去的信,看過了?」
   李商隱點點頭。
   「不對啦!信送走不一會兒,七妹的父親派來接她去涇源的人就到了。他們馬上就
出發,連夜要趕回去。大概現在已經到邠州了。七妹留下話,希望你也去涇源。她父親
會聘你入幕的。」
   突然的變化,使李商隱不知所措。及第的喜訊還沒告訴母親、弟弟和洛陽的親友,
怎能去涇源呢?況且還要過釋褐試這一關!他垂下頭,神情茫然了。
   韓畏之也覺得變化太快太大,想解釋什麼,但是,又能解釋什麼呢?他拍拍商隱瘦
削的肩頭,安慰道:
   「七妹的母親也從洛陽到涇源了,所以七妹才去涇源的。以愚兄之見,你先回洛陽
家安頓一下,然後再去涇源,怎麼樣?」
   義山點點頭,只能這樣了。
   他看了看蕭洞,又看了看畏之的狼狽模樣,不由得笑了。一對新婚夫妻竟住在這裡?
況且又是新及第進士。但是,想想自己,如果自己結婚,可能還不如他們呢,於是戲作
二首詩贈畏之年兄。詩雲:
   龍山晴雪鳳樓霞,洞裡迷人有幾家?
   我為傷春心自醉,不勞君勸石榴花。
   第一首他沒有吟,只吟了第二首。前兩句用劉晨進山尋藥,與仙女在山洞同居的故
事,來戲畏之。後兩句,是感歎自己孑然一身,未有配偶的苦況。
   韓畏之聽罷,哈哈大笑,道:「不用我勸『石榴花』?但是,用不用我做媒?這句
寫得無理。『傷春』也無理。七小姐對你沒有二心,你對她不懷二意,結婚是早晚的事,
為什麼要『傷春』?應當高興才是!你這身體弱不禁風,是不是就是這樣無病呻吟,東
想西慮,東愁西思,把自己身體搞垮的,對不對?要放寬心,像愚兄這樣隨遇而安,自
得其樂,精神好,身體好,一切都好。」
   原本想跟他開個玩笑,不料引出這麼一大堆勸解,外加批評話,李商隱哭笑不得。
畏之年兄說得也對,自己太敏感,事無鉅細,總好多思多慮,尤其對於女孩子,除了應
試及第之外,想得最多。而對王家七小姐有一種說不出的特殊感情,時時刻刻放不下,
忘不掉,難道這便是愛?
   李商隱想到這兒,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告辭了畏之,回到令狐家。因為昨天晚上已
經和七郎等三兄弟告了別,老管家湘叔也去了興元,家中再沒別人,收拾收拾東西,就
要出門上路,錦瑟卻挑簾進來,把他嚇了一跳。
   按規矩,內眷是不能隨便到外室,尤其是客房,尤其是單身男人的客房,曾經還有
過一段情戀的男人客房。這要讓別人知道,透露給八郎,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不僅自己
要受責備,恐怕她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李商隱鎮定一下,忙問道:「嫂子,不知到此有何見教?」
   「別叫我嫂子。我還不如一個娼妓。看看他是怎樣對待我的!」
   錦瑟把胳膊露出來,上面青一塊紫一塊,全是用手掐的。
   李商隱心裡很難過,但是已經做成了熟飯,又過了這麼多年,還能有什麼辦法呢?
他讓她把衣袖放下,把胳膊遮上。
   錦瑟兩眼含淚,解開衣帶,又露出胸脯,白嫩嫩的玉肌,也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又
把大腿露出,依然是紫一塊青一塊!
   李商隱不敢看,讓她趕快結好衣帶,整好衣褲。
   「他不是人。他會把我折磨死的!商隱,救救我,救救我吧!」
   錦瑟跪倒地上,向他求助。
   李商隱驚恐、痛心、難過,又十分惆悵。自己有救她的能力嗎?如何救她?不要說
她已經是恩師兒子的妾,自己跟八郎的友情,近年來有增無減,更為親密,更為融恰,
怎麼會做出令他惱怒、憎恨的事情呢?
   然而,他不忍心把這些不敢救助她的殘酷字眼兒,對她講出口。她只會輕蔑自己、
痛恨自己。他又不忍心讓她絕望,失去生的欲望。
   那麼,該怎麼辦?
   沉默。
   沉默好像是最沒辦法的辦法,讓一切的一切都埋進在沉默的深淵裡,在沉默中解脫,
在沉默中消融,流逝!
   「不能救我,那——你還不能幫我嗎?」
   錦瑟哀求著。
   李商隱知道她是看透自己的心思、自己的無能、自己的軟弱和自己的卑鄙,才不得
已求其次,不想讓自己為難。多麼良善的女人啊!李商隱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內心深處的
正義呼聲,抖動一下身子,堅定地道:
   「說吧,可以犧牲一切,不要一切,我一定幫助你!」
   「不要你犧牲什麼,請你把我的事轉告給溫公子庭筠就行啦。」
   溫公子能來救你嗎?聽她那自信的口氣,好像把握很大。李商隱心中又起波瀾,……
在她心目中,自己的地位肯定不如溫公子。她更愛溫公子,而溫公子比自己更愛她!
   李商隱不願意這樣比較,可是,事實就是這麼回事,是不容置疑不容推翻的。
   錦瑟把話說完,站起來走到門口往外看了看,見外面沒人,轉頭朝李商隱做了個笑
臉,消失在兩塊門板中間。
   李商隱心裡難受極了,那做出的「笑臉」,其實不是笑而是哭,哭這個世道竟然沒
有人能救救一個正在苦海中受煎熬的弱女子!多麼殘酷的世道!多麼殘酷的人生啊!


   殘春,花落了,柳枝卻吐出翠綠,一派繁茂景色。
   短亭長亭上,送別的人陸陸續續,來來往往,一片繁忙。
   李商隱傷感極了。他孤身一人,騎著一頭瘦驢,任驢兒蹣跚而行。八郎上早朝走得
早,不知是忘了還是根本沒想給他準備馬車。他自己雇不起馬車,連匹健馬也雇不起。
   騎著這麼頭瘦驢,他有的是時間想心事兒。人生一大喜事,眾人眼紅的進士及第,
總算解決!但是並沒給他帶來多大的興奮。
   往年他真的下了許多苦功夫,一連幾個月足不出戶地用功,到頭來卻名落孫山考不
中;而今年,他根本沒怎麼讀書,寫的文章也不多,只研究研究主考官高鍇大人的口味,
按照他的口味作了幾篇詩賦文章,結果卻高高中第,金榜有名。真讓人哭笑不得!
   他想起李肱。
   這個性情直率,天資樸真的皇族宗子,是按照父命前來應試的。試前根本沒有看書,
只抄了自己往昔的幾篇舊作,居然得到主考官高鍇賞識。李商隱讀過他那首《霓裳羽衣
曲》詩,算不上高明,也沒有新意。高大人在皇上面前竟然誇說「最為迥出,更無其
比」,真令人糊塗!他是宗族子弟,難道我不是嗎?不過距本枝遠一點罷了。
   李商隱想起這些,很是傷感,覺得人生於世,事事不如意,事事不順當。他搖搖頭。
但是,自己畢竟還是及第了,多年的追求多年的願望,終於如願,這給了他不少安慰。
走到灞上,看見路邊風雲花鳥,饒有興會,忽生靈感,於是吟道:
   芳桂當年各一枝,行期未分壓春期。
   江魚朔雁長相憶,秦樹蒿雲自不知。
   下苑經過勞想像,東門送餞又差池。
   灞陵柳色無離恨,莫枉長條贈所思。
   李商隱邊走邊吟詠,直到洛陽城,才最後把尾聯湊足,題目為《及第東歸次灞上卻
寄同年》。
   回到洛陽家,母親和弟弟羲叟、堂兄讓山以及眾親友知道李商隱及第,即將做官,
一片喜氣。
   讓山把家中的陳釀搬出來,招待前來賀喜的親友。商隱很受感動。他整天被親情包
圍著,暢快極了,眼睛有神,臉頰也長了肉,雖然談不上紅光滿面,卻比滿臉灰暗強了
許多。
   李商隱心暢神怡,常到各地走走,散散步。但他不願去崇讓坊,怕睹物生思,況且
王家七小姐也不在家。
   這天,他信步來到一僧院,舉目一瞧,滿眼牡丹花,正含苞待放,美極了。
   牡丹原生長在陝西秦嶺山中,後來移至長安,成了花王和花後,傾城傾國。那年武
則天隆冬季節想賞花,於是下詔,命百花盛開,唯獨牡丹抗命不開,被貶到東都洛陽。
後來洛陽就成了牡丹的王國。其中最佳珍品,是姚家養的黃牡丹,被稱為「姚黃」,還
有魏家養的紫牡丹,被稱為「魏紫」。
   然而這僧院的牡丹,品種太平常,太普通,不是白色就是淡黃色,太沒特色。他記
起陳標寫的《僧院牡丹》,是紅色,詩云「琉璃地上開紅艷,碧落天頭散曉霞。」元稹
寫的《西明寺牡丹》,是紫色,詩云「花向琉璃地上生,光風炫轉紫雲英。」
   都頗有特色。
   為什麼洛陽僧院只種白色和淡黃兩種牡丹呢?
   過去在長安恩師令狐家,看見院中有一叢紫紅色牡丹,正在盛開,十分冶艷。太和
三年,恩師出任東都留守,在離別長安時,他曾寫過一首七絕,題目為《赴東都別牡
丹》,詩雲:
   十年不見小庭花,紫萼臨開又別家。
   上馬出門回首望,何時更得到京華。
   恩師在外為官飄泊,難得回長安家觀賞紫牡丹,臨行在馬背上,還回頭眺望,惜別
之情歷歷在眼前!
   那年牡丹花開時,李商隱恰好留居恩師家。他在花前留連數日,終於也寫了一首
《牡丹》詩。詩雲:
   錦幃初卷衛夫人,繡被猶堆越鄂君。
   垂手亂翻雕玉珮,折腰爭舞郁金裙。
   石家蠟燭何曾剪,荀令香爐可待熏。
   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片寄朝雲。
   詩的首聯形容花的蓓蕾初開。頷聯寫花叢綠葉,在風中的姿態,意在綠葉配牡丹,
花兒更嬌艷。頸聯描摹花的光彩,花的芬芳。尾聯綰合自己,興寄遙深。這首詩,句句
用典,極力描繪牡丹花的香艷美麗,深受令狐楚的贊賞,他評道:
   「小詩用事而不見用事之跡,流走自然,神彩飛動,妙不可言!」
   李商隱很喜歡恩師這句評語。他確實下了功夫,在使用典故時,讓你覺察不出來。
「我是夢中傳彩筆」,是用「江郎才盡」典故,委婉說明自己的彩筆,是恩師所傳授。
「欲書花葉寄朝雲」,是用高唐神女朝雲典故,說明自己要用花片寫信,寄給恩師,表
達由衷感激。
   那些「姚黃」「魏紫」跟眼前僧院這片牡丹,無法相比。
   李商隱搖搖頭,對老住持道:
   「您這牡丹葉薄、枝輕、色淺,只有白色和淡黃色。這些牡丹,大概要等到她們盛
開時,才能顯示出傾城國色。」
   「謝施主美言。小寺牡丹雖無特色,但四方朝拜者都還喜歡,題詠詩賦者亦不少。
施主今日高臨敝寺,請留下墨寶。阿彌陀佛,善哉!」
   李商隱並不推辭,提筆在一麵粉壁上,題曰:
   葉薄風才倚,枝輕霧不勝。
   開先如避客,色淺為依僧。
   粉壁正蕩水,緗韓初卷燈。
   傾城惟待笑,要裂幾多繒。
   在詩的最後,題寫了標題:《僧院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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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恩師坐仙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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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風又吹時節,令狐公從興元派人帶來一匹快馬,到洛陽來接李商隱。原來他想路
過長安停住幾日,找畏之年兄問問王家七小姐近況,請他轉告自己沒能去涇源的原因。
另外還想詢問吏部釋褐試的情況。及第進士後,還需要經過吏部釋褐試一關,合格後才
能得官。
   但是,恩師病危,是不能耽擱的,否則最後一面也見不到了。
   他快馬加鞭,行走在西去荒涼的道路上,有時還要攀緣絕崖峭壁,有時還要翻越山
梁。道路崎嶇,路途遙遠。
   十一月的漢中平原,西北風吹捲著積雪,搖晃著乾枯的樹木。莽莽的秦嶺橫亙在北
面,蒼蒼的米倉山在南面蜿蜒起伏,中間是滔滔的漢水,尚未冰封,給興元府帶來了生
機,炊煙裊裊,雞鳴狗叫,軍營裡吹起哀婉的羌笛。
   因為連夜趕路,快馬已經精疲力竭,走到興元府衙門前,便躺倒地上,再也爬不起
來了。
   湘叔早早起來,早就站在門前台階上張望,看見李商隱,驚喜地叫道:
   「商隱!啊,可把你盼來啦!老爺一直在念叨要見你,說有話要對你講。如果你再
不來,就要再派人去接。」
   「恩師病得……」
   「自然病得很重,藥已煎好,又不吃。」
   「為什麼?」
   「他說『生死有命,不可強求,吾之年極矣,吾之榮足矣!何需藥石?』怎麼勸說,
就是這麼幾句話。所以希望你快點來,好好勸勸他。你是他最器重的門生,可要多多勸
他把藥吃下去。」
   李商隱聽罷,心裡一陣寒顫。他知道恩師的脾氣,恩師認定的事情,是誰也更改不
了,勸是沒有用的。但是,他還是點頭答應了。
   「我曾為恩師寫了《尋醫表》,八郎呈送給皇上,聽說皇上答應恩師可以『離本道
東上』回京醫病,為什麼沒有回去呢?」
   「快別提此事了。提這事兒,老爺又會發脾氣的。《尋醫表》誰叫你寫的?是八郎
吧?」
   「是呀。八郎對我說,恩師想回京醫病,命我寫份《尋醫表》,皇上答應了才能離
開興元回京。」
   「是八郎背著老爺讓你寫的。事後八郎也沒講明白是他幹的,所以老爺還對你生氣
哩。你千萬別提此事了。」
   李商隱這才明白,是八郎的主意。
   「老爺才不會讓你寫這種東西。他是條硬漢,忠於職守,寧死不折,寧死也不會離
開山南西道的。」
   八郎心是好的,但事發後,應當承認是自己幹的才對。唉!這個八郎……自己為他
背黑鍋吧。恩師死前是不能提這事兒,也不能向他解釋。這個黑鍋自己要背一輩子了。
   他們邊往裡走邊說著話。
   興元府的幕僚們都來跟李商隱打招呼。忽然看見劉蕡上前施禮,李商隱驚訝地問道:
   「啊!劉公蕡,您也被辟聘入幕,小弟實在不知,請恕罪。」
   「何罪之有?彭陽公在等你,快快進去吧。」
   劉蕡默默地向裡面指了指,臉色悲戚,白髮已經滿頭,聲音卻依然蒼勁宏亮,不減
當年。
   李商隱點點頭,跟他暫別,繼續往前走。
   這時七郎和九郎從裡面走出來,相互施禮寒暄後,商隱問道:
   「恩師怎麼樣?」
   「家父的腸胃不調,是老病,年輕時就這樣。這些年外任居多,尤其行軍打仗,宿
無定所,食不分寒熱,饑餐露宿,腸胃不調,理之固然。唉!甘露之變後,家父耿直持
正,又得罪了仇士良,晚年被謫貶到這寒苦之地,又有什麼辦法?」
   七郎抱怨著。他的身體也不好,自幼患有風痺症,腿膝疼痛,痼疾沉痾,久治無效,
人消瘦多了,更顯得又細又高,眼圓烏黑,顴骨凸出,兩頰凹陷,一副柔弱不禁風吹的
模樣。
   李商隱心疼地關切道:「七兄,你也要保重啊!看你瘦的……」
   七郎點點頭,神色黯然。
   「我看父親強了點,今晨喝了幾口米粥,很有精神,說義山今天準能趕來。還說你
接到信,會馬不停蹄,日夜趕路,到興元府那快馬准要累趴下的。你看,都被父親言中
了。」
   商隱甚覺奇怪。恩師怎麼會知道自己的心思呢?連那快馬累倒爬不起來,都知道。
   「商隱,先到客房喝杯熱水,歇一會兒再去看老爺吧。」
   湘叔站在院中,指著西邊客房。客房裡已經備好炭火,打掃乾淨。
   「不,先去看恩師。」
   商隱心想,恩師肯定有話要囑托,或者有馬上要辦的事,不可耽誤。
   一行人,匆匆奔內室而去。


   進得內室,來到彭陽公臥室前,老管家湘叔剛要進去通稟,只聽從裡面傳出彭陽公
那剛毅、略有些嘶啞的聲音道:
   「是商隱嗎?快進來。」
   李商隱聽見恩師的呼喚,立即答應一聲,推門進去,只見恩師已經坐起,在床上向
自己招手。他連忙上前跪倒地上,行叩拜大禮。
   令狐楚微微頷首,又搖搖頭,張口想制止,又像要說些什麼,最後終於沒有放聲,
只在眼眶中,滾動著淚花,但轉瞬即逝,臉上又現出威嚴不可犯的樣子。
   行完大禮,不見恩師說話,李商隱沒敢站起身子,跪在地上又問了安,詢問了起居
和病情,單單沒勸吃藥。
   湘叔有些不滿,斜睨他數次,想給他一個暗示。
   令狐楚終於問道:「商隱,老母親在東都可好?你的身體……有什麼毛病嗎?請醫
生診診脈,吃幾副藥就可見好的。」
   「恩師,家母托您老之福尚好,也是上了點年紀,常常腸胃不調,肢體酸痛,請醫
生開了幾個方子,學生在家親自煎藥嘗湯,家母之病現在已痊癒。至於學生之病,不值
一提。學生命薄,壽之短長,早已命定,何必請醫診脈,何須藥石。」
   「哦!……」令狐楚似乎已經聽出商隱宛轉規勸之意,又似乎全然無覺,沉默半晌,
又重提舊話,道:「看你身體,不比七郎強多少。七郎自幼得風痺症,每次診脈吃藥,
沒讓人操心。七郎是個乖孩子。商隱,一定要保重身體,診脈吃藥很必要。要聽話。湘
叔,那些人參,不要留了,給商隱七郎補一補。」
   說話多了點,令狐楚顯得很疲勞,眼皮抬不起來了,但在學生面前,他還是堅持著
說完最後一句話,向商隱擺擺手,讓他站起來,到外面去休息。
   八郎在令狐楚身邊,輕輕扶著讓他躺下,然後把被蓋好。
   他一直陪在父親身旁,幾乎寸步不離,見父親已經閉上眼睛,也悄悄地跟著眾人退
出臥室。
   「商隱!你怎麼搞的,才來?」八郎質問道。
   「我接到信,當天就上路了,沒耽誤一點時間。一路上,只在喂馬飲馬時,才打個
盹。」
   「那匹快馬都累死了!還躺在院子裡哩。商隱,你也該睡一會兒了。老爺喘口氣,
不定什麼時候,還要叫你的。」
   湘叔不喜歡八郎,尤其討厭他的專橫無禮,在旁邊幫著商隱說公道話。
   八郎從左拾遺轉為左補闕,官升一級,已是從七品朝官,派頭更大了。來到興元府,
他幾乎成了府尹,裡裡外外什麼都管,都是他一人說了算。他不理會老管家話裡的批評,
繼續吩咐道:
   「商隱,去吃點飯,吃完就到這裡等著父親傳喚。」
   「商隱幾天都沒睡覺了。八哥,讓商隱睡一會兒吧。父親叫他,我跑著去傳喚不會
誤事。」
   九郎替商隱求情。
   「不行!父親肯定有重要的事兒要對你說。這幾天見你還沒來,都把父親急壞了。
商隱,你就辛苦點,吃完飯馬上就來,我在這兒等你。」
   李商隱覺得八郎說得有理,點頭答應了。
   「九郎!你別跟去啦!在這兒守著,有事你好跑跑腿。」
   九郎瞪了八郎一眼,無可奈何地留下了。
   八郎重又走進父親的臥室。
   果然不出八郎所料,不大功夫,八郎從臥室探出頭來,吩咐道:
   「快去,九郎!把商隱快叫來。」
   李商隱才吃半碗飯,就匆匆趕到臥室。
   令狐楚沒有坐起身,只欠著身子,把商隱叫到床邊,握著他的手,艱難地道:
   「商隱,為師氣魄已經沒有了,情思也都喪盡。但心裡所考慮的事情,還沒有忘懷,
非常想自己動筆寫出來,告訴皇上,只是擔心使用詞語會出現錯誤,惹皇上生氣。請你
幫助我完成它。」
   李商隱使勁兒點點頭道:「恩師不用著急,恩師之事,學生理當盡心盡意按照恩師
的意思辦理,請勿擔心。」
   令狐楚從枕頭下抽出一張紙,遞給商隱,道:
   「這是我這幾天寫就的。你看看再加一些。你就代我寫篇遺表,呈給皇上。我就安
心了。」
   李商隱聽了恩師要自己代寫遺表,心中一陣沉痛,握住恩師的手,淚似泉湧。
   令狐楚眼皮又抬不起來了,臉色鐵青,實在支持不住,松開手,昏睡過去。


   李商隱擦乾淚水,走出臥室,展開手中的紙片,只見上面工工整整的字跡,根本不
像一個病危的病人所寫,曰:
   臣永惟際會,受國深恩。以祖以父,皆蒙褒贈;有弟有子,並列班行。全腰領以從
先人,委體魄而事先帝,此不自達,誠為甚愚。但以永去泉□,長辭雲陛,更陳屍諫,
猶進瞽言。雖號叫而不能,豈誠明之敢忘?今陛下春秋鼎盛,震海鏡清,是修教化之初,
當復理平之始。
   然自前年夏秋已來,貶譴者至多,誅戮者不少,望普加鴻造,稍霽皇威。歿者昭洗
以雪雷,存者沾濡以兩露,使五谷嘉熟,兆人安康。納臣將盡之苦言,慰臣永蟄之幽魄。
   看罷,李商隱又淚流滿面。恩師真乃曠古之忠臣!臨去泉路,還要陳屍上諫,還在
惦記著甘露之變被殺害的冤魂和被貶竄荒遠的大臣,希望皇上為他們昭雪和平反。
   九郎見商隱手持一紙,展開看時,流著淚,也圍了過去,看著看著,生起氣來,扼
腕憤憤然吼道:
   「為什麼還要管這些閒事兒?在京好好的做官,不就是因為多管閒事兒,才被仇士
良排擠到這個鬼地方嗎?皇上難道他心裡不明白,朝廷大臣為什麼被殺的殺,貶的貶,
排擠的排擠?不都是因為寵信宦官造成的嗎?他能聽進去勸諫嗎?」
   八郎不知什麼時候從臥室裡出來的,大聲吆喝九郎,道:
   「住嘴!你懂什麼?皇朝中事,妄加評論,你不要腦袋,我還要保住腦袋吃飯哩!
一人犯事,誅滅全族!王涯家、舒元輿家幾百口人,全被斬殺,你不知道嗎?還要胡
說!」
   九郎不敢再吭聲。
   八郎接過那張紙片,看了片刻,歎了口氣,搖搖頭,自言自語道:
   「總是那麼耿直,那樣倔□,全壞在這上了。仇士良沒殺咱們,用得著咱們出面得
罪他們嗎?皇上都懼他三分,你比皇上還皇上?」說著來氣了,轉臉大聲對李商隱道:
「義山,你說說,這是不是犯傻?我就不贊成家父這種犯傻脾氣。為官之路萬千條,為
什麼抱著一條道走到黑呢?」
   李商隱聽了兩位大公子的話,心中生出一股鄙夷之情。如果讓恩師聽到自己兒子說
這等話,會有怎樣的感想呢?他擦掉淚水,不看他倆一眼,轉身去找七郎。
   七郎的風痺在這高寒的西北之地,又犯了病,兩條腿疼痛,走路艱難。他在自己的
房間裡,正用炭火熏烤著自己的膝蓋,以減輕一點痛苦。
   李商隱走進屋,他想站起,迎上前,卻沒能站起來,苦笑笑道:
   「看我都快成殘廢了。真沒辦法。」
   李商隱沒吱聲,坐到他身邊,把恩師寫的紙遞給七郎,道:
   「這是恩師寫的,叫我代為遺表。」
   看著七郎接過紙,想知道他對父親陳屍上諫是什麼態度。
   七郎看著看著,眼睛忽然一亮,隨後用手使勁拍一下膝蓋,自豪地道:
   「家父看事情看得真準,甘露之變後,冤枉的人不平反昭雪怎麼行!別說被冤枉的
人心中積滿怨恨,就是咱們旁觀者,也覺得太不公平。家父把它提出來,一定會使仇士
良之流嚇破膽!好,家父有眼光,提得尖銳,一定會得到百姓擁護。」
   「七兄,恩師舊事重提,有用嗎?皇上都懼怕宦官,他能接受恩師的上諫,去得罪
仇士良嗎?」
   「不!重提舊事和皇上敢不敢接受上諫,這是兩回事。能舊事重提,這就表明舊事
尚有許多人記在心中,是抹不掉的,不昭雪平反是不行的。另外,能重提舊事之人,是
有膽有識之人,他是關心百姓生死,關心朝政清濁,關心李氏江山社稷是否能萬古長存,
所以說,家父是位了不起的人。我敬佩父親。」
   李商隱握住七郎的手,眼睛充滿淚花,點點頭,道:
   「恩師也是我最敬佩的人!恩師了不起。」
   兩顆滾燙的心,碰撞一起,為即將失去的親人而慟哭起來。


   十一月二十一日,夜,天空沒有星星閃爍,沒有皓月飄灑銀輝,米倉山聳立南天,
留下一個黑黝黝的暗影,彷彿即將傾倒,要壓在人們的頭頂。
   湘叔匆匆地把全家人都召集到令狐公臥室。三個兒子跪在他的床邊,李商隱跪在家
人的後邊,都屏住呼吸,沒有一點動靜。只有湘叔例外,他跑前跑後,一會兒張羅這個,
一會兒又吩咐丫環幹那個。
   忽然,令狐公動了動,想抬起身子,但沒能抬起來。湘叔馬上過去扶了一把,他才
慢慢地坐起來。
   湘叔怕他累著坐不穩,從後邊用被墊著,讓他依靠在上面。
   令狐公用眼睛在眾人臉上掃了掃,突然凝住不動,對湘叔道:
   「叫商隱到前面來。」
   商隱跪在後面,正在低頭垂淚,沒有發現恩師在找自己。他隨著湘叔到前面床邊,
剛要跪在九郎身後,只見令狐公指著八郎身旁,向商隱點頭。李商隱馬上意會到,是讓
他到八郎九郎之間。
   李商隱跪到他倆中間後,令狐公點點頭,臉上露出滿意的樣子。
   「商隱十六歲就在我身邊,已經十年了。我視他如子。你們要親如手足,相互幫助。
勿負吾意。」
   「是!」
   三個兒子加上李商隱,一齊回道。聲音雖然有高有低,有大有小,有粗有細,卻出
於對即將離去的父輩一種相同的虔敬,沒有雜音異調。
   略略沉寂,令狐公喘息著,話語間已經沒有剛才響亮,帶著沙啞道:
   「我一生沒有傷害過別人,也沒有做出很多有益於別人的事情,死後,不要向朝廷
請求謚號。埋葬之日,不要擊鼓吹奏,只需用一乘布車拉到墓地即可,任何講究,一律
不要。墓誌銘只寫宗門,執筆者不要選擇地位高的人。」
   話剛說完,突然一個大火球落在府署上空,把屋內照得通亮。
   令狐公端坐床上,嚥下最後一口氣,與親人訣別。
   那火球燃燒數秒鐘,接著發出一聲巨響。天,又恢復漆黑一片。室內,一片沉寂。
   原來,有一顆隕星落在府署庭院。
   家人痛哭。
   家人焚紙。
   李商隱把自己關在客房裡,草寫《奠相國令狐公文》,又寫《代彭陽公遺表》。兩
文寫畢,他再也支撐不住,終於病倒,昏睡三天三夜方醒。醒時,只有七郎陪坐身邊。
   七郎驚歎他還能醒過來。他的脈搏時斷時續,呼吸幾乎停止。
   「你整整昏睡三天三夜,說了許多胡話,真把人嚇死了。」
   「是嗎?都說了些什麼?」
   「一篇祭文一篇遺表,從頭至尾,你背誦著,一字不差。但說得最多的是甘露之變,
好像和誰辯論,慷慨激昂,聲色俱厲。你還高聲吟詠《有感二首》和《重有感》等三首
詩,抑揚頓挫,很是動人。大唐王朝……你對朝廷憂慮忡忡,所以才有這麼多的憤激之
詞,可以理解。應試前前後後,你遇到不少事情,對及第對干謁對主考官高鍇對狀頭李
肱等等,你都說到了。這十年中,你確實走了一段坎坷之路,受了不少委屈。」
   李商隱傻眼了,如果真的把自己心中所想都講出來,肯定要得罪令狐家的人,尤其
是對八郎……跟他的關係斷絕,商隱並不在乎;與七郎九郎的手足之情斷絕……他嚇得
臉色蒼白,虛汗淋漓,不敢再追問,希望七郎不要再說下去。
   然而,七郎又繼續說了下去。
   「家父在我面前多次提到你的及第之事,很著急。你要理解,家父是不願意替自己
兒子和門生去幹謁主考官。八郎及第、我的及第,家父都沒有做什麼推薦,都是我們自
己像一個普通的學子那樣干謁行卷。不僅你誤會,還有許多人都誤會了,說我和八郎的
及第,是家父推薦的結果,還說家父用重金賄賂了主考官。這都是無中生有,沒有的事
兒。對於你的及第,家父確實也沒做什麼推薦。唉!他就是這麼個人。」
   「七兄,我……說實話,有時我想不開,但多數時候,還是理解恩師的。我……七
兄,你是個好人,昏睡中的夢話胡話,你可不能當真啊!」
   李商隱近於哀求,請他不要信以為真。
   七郎笑了,問道:「女冠之歡,相思柳枝,單戀七小姐,也能是假嗎?義山弟原來
是個風流才子!」
   李商隱紅著臉,想辯駁想解釋,八郎進來沖斷了他們的談話。李商隱在心裡暗暗地
慶幸,七兄沒有提及錦瑟姑娘……「商隱醒了?好,這回你可睡足了,今夜你去守靈。
七哥,該你去陪客人了。什麼事都讓我干!你們想把我一個人累死嗎?」
   「商隱剛醒,身體怕……」
   「我正是考慮他剛醒,才叫他今夜守靈的。好了,你別淨為別人擔心。」
   「七哥,我身體行。」
   八郎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


   府主病逝,興元幕府也隨之解體。幕僚們在府主靈前叩過頭,紛紛離去了。
   劉蕡跟李商隱、七郎、八郎、九郎告別,揮淚而去。他將投奔牛僧孺,繼續飄泊江
湖,浪跡天涯,沉淪幕府。
   十二月初,李商隱隨著令狐家護喪大隊人馬返京。原本給他一乘小轎,湘叔已安排
好,還派一個使女侍候左右,可八郎不同意。他下一道命令,男人一律騎馬,車輛小轎
都給女眷。誰來替商隱說情也不行。
   商隱只好騎一匹矮小,行走穩健的毛驢。他也願意騎驢,驢聽話,不顛屁股,輕松
愉快地邁著碎步,那節律真如霓裳羽衣曲中貴妃的舞步。他沐浴著冉冉東升的陽光,暖
洋洋的,真想再睡一覺。
   「義山弟,看你悠哉悠哉的樣子,很愜意呀!我到前面也買頭驢,跟你同步如何?」
   「騎驢有騎驢的好處,騎馬有騎馬的優點,不必強求一致。如果世界都是一個顏色,
都是一個模樣,一刀切,驢是馬,馬也是驢,那將是個怎樣單調討厭的世界?」
   七郎不知他說這些是什麼意思,疑惑地盯著他那一上一下,晃晃搖搖的臉,難道義
山還在為八郎不讓他乘轎而鼓氣?
   九郎騎一匹白馬,渾身沒有一根雜毛,人稱白龍駒,跑起來如風捲殘雲。他見七哥
與義山兄在一起嘀嘀咕咕,兩腿一夾,白馬繞過人群,飛快來到他倆身邊,把小毛驢嚇
得直往旁邊躲閃。
   「義山兄,看你的驢膽小如鼠。來,騎我的白龍駒吧。」
   「別看不起毛驢,它要發起驢脾氣,白龍駒也未必是他的對手。」
   說著,商隱輕輕把驢往白馬身邊一提,似乎驢蹄踢了白馬的前腿,那白馬長嘶一聲,
前蹄豎起,再落下時,忽地一聲向前奔去。
   九郎在馬上呼叫著,竭盡全力勒馬韁繩,但是那馬仍然向前馳騁。
   七郎瞧瞧商隱,仰頭大笑起來。
   「已經是興平地界。」李商隱指著前面一座小城,道,「這是馬嵬,相傳晉人馬嵬
在此築城防盜,後人便以他的名字命城名。城後邊那個土坡,就是馬嵬坡。」
   七郎把馬勒住,看那土坡雜亂地長著灌木叢和荒草,有的地方露出黃土,給人一種
枯敗蒼涼之感。
   「真讓人難以想像,楊貴妃會死在這裡。安史之亂已經過去七八十年,人們都把它
忘記了。當時是藩鎮割據叛亂,現在是宦官攬權霸政!」
   「你說人們都忘記安史慘禍?不對。白公樂天不是寫過《長恨歌》嗎?寫得很不錯,
責備了『漢皇重色思傾國』,『一朝選在君王側』,『從此君王不早朝』……」
   七郎不近女色,最恨女色,至今尚未婚娶,搶斷道:「不對!白公詩中對妖女貴妃
諷刺最多,你聽著『楊家有女初長成』,『回眸一笑百媚生』,『雲鬢花顏金步搖,芙
蓉帳暖度春宵』,『承歡侍宴無閒暇,春從春遊夜專夜』,『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
罷醉和春』……皇上身邊有這麼個妖女,還能好嗎?安史之亂就是楊氏兄妹一手造成
的。」
   李商隱不以為然地笑了。貴妃自有貴妃的罪責,但主要罪責在唐明皇身上。商隱不
願意挑明白,只輕聲吟道:
   漁陽鞞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
   翠華搖搖行復止,西出都門百余裡。
   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
   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
   「七兄,你說唐明皇是怎麼啦?開始他對貴妃愛得死去活來,連早朝都不去了。安
史之亂,他往四川逃亡,『六軍不發』要求斬殺貴妃兄妹時,他就答應賜死貴妃。等到
貴妃死後,他又掩面而泣,懊悔不迭,真是個無能無用的君王!當年就是因為唐明皇無
能,控制不了藩鎮節度使,才釀成了安史之亂;而今天又是因為皇上無能,控制不了宦
官,才造成甘露之變,有那麼多的大臣和百姓被殺。李氏皇朝江山社稷呀,真令人焦
慮!」
   義山從來沒有把話說得這麼透徹,常常是含而不露,欲露還藏。他的詩文賦,也都
是這樣,令人難以揣摸。
   七郎聽後,十分驚訝!義山心裡對朝中之事這等清楚,如果他要能當了宰輔,定會
使朝政清明,宦官不敢折辱朝臣。七郎不同意把安史之亂與甘露之變相比,把責任都推
到皇上身上。但他不想跟商隱爭個面紅耳赤,折箭斷交。七郎是個寬宏大度的兄長,於
是激義山道:
   「驢背上吟詩,頗有情味,何不以《馬嵬》為題,吟詠一首呢?」
   李商隱笑笑,望著馬嵬坡,張口吟道:
   冀馬燕犀動地來,自埋紅粉自成灰。
   君王若道能傾國,玉輦何由過馬嵬。
   吟罷,看見七郎沉吟不語,以為對此詩不滿意,接著又吟一首,道:
   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聞虎旅鳴宵柝,無復雞人報曉籌。
   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
   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
   吟畢,七郎點頭笑道:「我喜歡你用典故多的詩,令人尋味不盡。『海外……九州』
是用方士到海外仙山尋找貴妃的故事,用『徒聞』加以否定,說『他生』能夠成為夫妻
渺茫未卜;『此生』的夫妻關係已經完結了。這是何等痛苦之事呀!你寫得一波三折,
讓人不由得發問:為什麼?中間兩聯四句扣題,寫馬嵬兵變,貴妃賜死。『當時七夕笑
牽牛』,是譏諷唐明皇七夕在長生殿上,跟楊貴妃海誓山盟。最後一聯兩句,仍然是譏
諷唐明皇做了四十多年的皇帝,還不如一個普通百姓盧家,既能保住善於『織綺』,又
善於『采桑』的妻子莫愁。
   寫得不錯,但指責明皇太過,是我所不敢苟同的。」
   李商隱抿嘴笑道:「七兄,你尚不知小弟的心思啊!如果按照七兄的意思,女人是
禍水,貴妃是罪魁,她害了先帝明皇。但是,如果反過來說,先帝唐明皇寵愛楊貴妃,
又受了她的害,壞了朝綱亂了朝政。那麼,今天的皇帝不也是寵信宦官,又受宦官之害,
被宦官挾制,使朝政黑暗嗎?小弟此詩的目的,就是借古喻今,借古諷今。」
   七郎點點頭,又搖搖頭,默默地催馬前行。
   李商隱沒有得到七兄的贊同,心裡很不好受,默默地催驢趕上他,還想繼續再解釋。


   護喪隊伍浩浩蕩蕩,來到京都西郊。
   七郎和李商隱兩人仍然並肩而行,相互卻不說一句話,似乎都在想心事。
   李商隱漸漸抬起頭,看見冬日的陽光,照得大地暖融融的,沒有冰天雪地,也沒有
嚴寒。野草和樹木好像開始發芽,可是由於干旱又都焦枯卷縮著。農田一片荒蕪,農具
丟棄在道旁。饑餓的牛,死在土堆旁。村落裡,斷壁殘垣,破殘的房屋,孤零零地佇立
在一片瓦礫中。
   「七兄!走,過去看看,他們這是怎麼啦?好像經過盜匪洗劫。」
   他們向一座破茅屋走去,有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從屋裡探頭看看,馬上又縮了回
去。接著從屋裡走出一個男人,穿一件露著棉花的長袍,腰間扎一條帶子,羞澀地盯著
來人。
   「你們這是怎麼啦?」
   那漢子畏懼地背過臉,肩膀一聳一聳地,好像在哭泣,七郎和李商隱愈加莫明其妙。
那漢子走回門口,又站住,轉過身子,開始陳述這裡發生的一切。
   原來,這裡經過兩次大洗劫。
   第一次是安史之亂戰禍,唐明皇逃往蜀地,安史叛軍到處搶劫殺掠,放火燒房子,
十分淒慘。
   第二次是甘露之變,宦官帶領神策軍追殺李訓和鄭注,一路搶劫騷擾,如同強盜一
般。
   那漢子邊訴說邊哭泣。全村人跑的跑、亡的亡。
   李商隱心中像燃起大火,又憤怒又悲傷。他最痛恨官兵盜匪如同一家,殘害百姓;
最不忍聽百姓無以為生,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他從懷裡摸出二兩銀子給了那漢子,打
驢離開。
   七郎從懷裡掏出十兩銀子,送給了他。
   一路上,李商隱繃著臉,一聲不吱,直到進了開化坊令狐府,才氣哼哼地對七郎道:
   「我要寫一首長詩,像杜甫的《北征》、《兵車行》和《詠懷五百字》,對!題目
就叫《行次西郊作一百韻》。一會兒,你來我屋,我給你吟詠。」
   七郎也是個急性人,護喪的事全推給八郎和九郎,在自己房裡洗把臉,沒換衣服沒
喝茶,就跑到西客院,來到商隱的房裡,問道:
   「寫好啦?杜甫的《北征》和《詠懷五百字》,那可是『詩史』。《北征》一百四
十句,詩人懷著『乾坤含瘡痍,憂虞何時畢』的心懷,寫了安史之亂中百姓痛苦、山河
破碎的世道。好像一份陳情表,把他自己探親路上和到家後所見所聞所感,全寫了下來,
向唐肅宗皇上稟報。他當時是左拾遺,自然有責任這麼做了。」
   「我雖然不是官,但也有責任把百姓的痛苦,和李家皇朝的治亂興衰,稟奏給皇上。
好啦,你就聽我吟詠吧。」李商隱連臉都沒有洗,一直在構思這篇「詩史」。他吟道:
   蛇年建丑月,我自梁還秦。
   南下大散嶺,北濟渭之濱。
   草木半舒坼,不類冰雪晨。
   又若夏苦熱,燋卷無芳律。
   高田長槲櫪,下田長荊榛。
   農具棄道旁,饑牛死空墩。
   依依過村落,十室無一存。
   存者背面啼,無衣可迎賓。
   始若畏人問,及門還具陳。
   「這是咱倆剛剛親眼所見,長安西郊農村荒涼破敗景象。」
   「『農具棄道旁,饑牛死空墩。依依過村落,十室無一存。』
   寫得真實,是咱們看見的情形。」
   李商隱呷了口茶水,道:「下面是用那漢子的口吻,陳述李唐皇朝的治亂興亡。」
   右輔田疇薄,斯民常苦貧。
   伊者稱樂土,所賴牧伯仁。
   官清若冰玉,吏善如六親。
   生兒不遠征,生女事四鄰。
   濁酒盈瓦缶,爛谷堆荊囷。
   健兒庇旁婦,衰翁舐童孫。
   況自貞觀後,命官多儒臣。
   例以賢牧伯,征入司陶鈞。
   「商隱,你這不是頌揚皇朝大治天下,一派升平嗎?」
   「對!這是安史之亂前的隆興繁盛景象。因為朝廷任用賢明宰輔和大臣,才會有這
種升平氣象。」
   降及開無中,奸邪撓經綸。
   晉公忌此事,多錄邊將勳。
   因令猛毅輩,雜牧升平民。
   中原遂多故,除授非至尊。
   或出幸臣輩,或由帝戚恩。
   中原困屠解,奴隸厭肥豚。
   ……
   奚寇東北來,揮霍如天翻。
   ……
   但聞虜騎入,不見漢兵屯。
   大婦抱兒哭,小婦攀車輳。
   生小太平年,不識夜閉門。
   少壯盡點行,疲老守空村。
   生分作死誓,揮淚連秋雲。
   廷臣例獐怯,諸將如羸奔。
   為賦掃上陽,捉人送潼關。
   玉輦望南鬥,未知何日旋。
   ……
   「這就是安史之亂空前浩劫!亂後朝廷腐敗無能,不敢拔除鍋根,於是造成宦官亂
政。」
   近年牛醫兒,城社更攀緣。
   盲目把大旆,處此京西藩。
   樂禍忘怨敵,樹黨多狂狷。
   生為人所憚,死非人所憐。
   快刀斷其頭,列若豬牛懸。
   ……
   「商隱,你對李訓、鄭注被殺,還很同情可憐嗎?」
   「不,他們被殘殺如同豬牛,把首級懸掛城牆上,夠悲慘的了。並非可憐他們。」
   李商隱反對宦官當權殘酷鎮壓李訓和鄭注的政變,但對李、鄭輕舉妄動的政變也不
贊成。最使他憤怒的是無辜百姓被屠殺被搶掠。他接著又吟道:
   夜半軍牒來,屯兵萬五千。
   鄉里駭供億,老少相扳牽。
   兒孫生未孩,棄之無慘顏。
   不復議所適,但欲死山間。
   ……
   我聽此言罷,冤憤如相焚。
   昔聞舉一會,群盜為之奔。
   又聞理與亂,系人不系天。
   我願為此事,君前剖心肝。
   叩頭出鮮血,滂沱污紫宸。
   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
   使典作尚書,廝養為將軍。
   慎勿道此言,此言未忍聞。
   李商隱吟詠完,兩手捂著臉,為朝政日非,國事艱難而憂憤不止。
   七郎同意義山的選用賢才以挽救危亡的主張,覺得義山確實有頭腦,有才幹,滿腹
經綸,應當得到朝廷重用。
   「義山,明年吏部的釋褐試,要好好準備,朝廷需要像你這樣的大治天下的人才。」
   李商隱沒有回答,心想,這吏部一關要想順利過去,也非易事!韓文公愈當年及第
後,三試吏部而無成,則十年猶布衣。還有的及第二十年,過不了吏部這一關而得不到
官,拿不到奉祿。他歎了口氣,抬頭對七郎苦笑笑。


   《代彭陽公遺表》奉呈朝廷,文宗深表哀痛,下詔曰:
   生為名臣,歿有理命。終始之分,可謂兩全。鹵簿哀榮之末節,難違往意;誄謚國
家之大典,須守彝章。鹵簿宜停,易名須准舊例。
   ……
   冊贈司空,謚曰文。
   賜吊賻贈,必別有謝表,李商隱又草寫《為令狐博士緒補闕綯謝宣祭表》。
   總算把喪事辦完,李商隱才抽身去蕭洞找同年韓瞻。到得蕭洞,他真有「三日不見,
當刮目相看」之感。
   在洞前,矗立起一座富麗堂皇的庭院。門是用黑漆漆成,釘滿了金光閃閃的銅釘。
台階上還有兩尊石頭獅子,氣魄之大,不亞於卿相大宅。
   李商隱跟隨家丁走進院內,見一條白石砌路直通正堂。正堂是迎客之所,楠木桌椅,
井然排列。牆上山水畫、題贈字畫,整齊懸掛,飄散著淡淡的墨香。
   韓瞻從內室迎出,見是商隱,大呼小叫寒暄著,急切地道:
   「你跑哪去了?可把人都急死了!最急的還是七妹。她三天兩頭地派人來詢問你的
消息。」
   「她在哪?」
   「在哪?你真是的,在涇源他老父親任所裡。她說如果再打聽不到你的消息,她就
自己來京找你。還說要回東都洛陽去找你。這個七妹可比不得她六姐,厲害著哩。」
   「我剛剛從興元回來,令狐恩師仙逝,我真是……難過欲絕。」
   商隱哽咽了。
   「令狐公是當今朝廷名臣賢相,不過人活百歲,終要黃泉覓路,沒有辦法。商隱呀,
你要節哀順便。」
   韓瞻看看商隱,見他消瘦得皮包骨頭,臉色蠟黃,擔心他身體支持不住,誠懇相勸。
   「在朝中,原想有表叔崔戎和恩師令狐公可以依靠,而今兩位恩公,先後都離我而
去!吏部的釋褐試,更需要卿相名臣的推薦。唉!明年的釋褐試,我一點信心也沒有。」
   「沒有卿相名臣推薦,是難過這一關的。如果有一個大臣鼎力推薦,還可以免試得
官。你還不知道,我就是老泰山的大力推薦,已經得官獲俸祿了。」
   「是嗎?」
   李商隱尚不知道,驚訝地看著他,眼睛裡流露著艷羨。
   「你看我,有好些事都沒來得及告訴你。這座宅院,也是老泰山出資為我們建的。
因為在京做官,沒有自己的宅院很不方便。房子已經建好,過幾天就去涇源接你嫂子去。
你來得真是時候,再晚來幾天,我就動身走了。在涇源過年,年後才能回來。」
   李商隱由艷羨,漸漸變得悲傷起來。自己中第的名次在畏之前面,可是他卻先得了
官。自己光棍一條,寄居人家的屋簷之下,可是他卻娶了妻子,又建了新居,萬事順暢,
事事如意!
   是自己的命不好嗎?是自己冒犯了上蒼,得罪了太上玄元大帝?他眼圈微紅,眼淚
盈眶,低垂下頭,不敢正視年兄畏之。
   韓畏之豪爽粗心,沒有注意年弟的情緒變化,只顧自己地又道:
   「義山年弟!以我之見,你就跟我一同去涇源。在七妹家過個喜年,也好談談婚事。
我還要當你倆的媒人哩。另外,你就在涇源入幕,做掌書記。這樣一來、老泰山也好再
使把勁,給你也推薦一番。只要通過吏部這一關,以後就好辦了。怎麼樣?」
   李商隱雖然艷羨年兄命好,不費吹灰之力,什麼都有了,但是,又覺得把婚事與推
薦過關得官攪乎在一起,不甚光彩,有損自己的感情。愛情、婚事,是聖潔不可猥褻,
不可玷污的,更不能交換。
   他搖搖頭,又歎口氣。
   畏之是好心,不能讓他難堪,所以商隱沒有向他剖白自己的心。含而不露,欲露還
藏,這是他的性格。
   「年兄,你什麼時候走?我來為你餞行。」
   「我要趕到涇源過小年,所以想臘月二十走。還有幾個朋友也要來餞行。你二十日
來吧,給你介紹介紹。」


   臘月二十日,京都陽光燦爛,溫暖如春,家家戶戶都在為過年而忙碌。大街小巷人
潮如湧,熱鬧異常。
   李商隱如約而至。正堂已經座無虛席。桌上酒菜擺齊,但尚未開宴,像在等待主人
發話。
   管家在門口招呼一聲:「李商隱到!」
   滿屋人目光都焦聚在他身上。
   韓瞻上前拉住他的手,介紹道:「這是我的年弟,懷州李商隱。」
   「哈哈哈!義山弟,別來無恙?」
   溫庭筠依舊嘻嘻哈哈,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
   李商隱抱拳施禮,對溫庭筠點點頭,笑道:「庭筠兄,近日又在何處高就?我還有
事正想找老兄。」
   「四海為家,風雲飄泊,依然是白衣卿相。賢弟有事說好啦。不是又有哪位公子要
請『槍手』吧?想中進士的,就叫他來找我好啦,我是有求必應。」
   眾人聽他說請「槍手」,都哈哈大笑起來。所謂「槍手」,就是代人進考場應試而
已。這是為士林所恥的事情,溫鐘馗卻大聲講在廣眾面前,毫不迴避,依然嘻嘻哈哈。
大家都以為他在開玩笑。
   李商隱走到他面前,低聲說了一陣話,只見溫庭筠臉色驟變,連連點頭,道:
   「好吧,一會兒再詳細說說。這個混帳東西!非給他點顏色不可!」
   韓畏之把商隱讓到自己身邊的一個客位上,道:「是給你專門留的位置,坐下,喝
吧。」
   把自己安排在主人身邊就坐,李商隱很高興,心裡明白年兄把自己當作最知心最尊
貴的客人,悄聲道:
   「年兄,我要贈詩一首,報答厚意!」
   韓畏之卻大聲笑道:「義山弟,我們不僅是同年,還要成為連襟。報答則請免提,
詩要好詩,酒要先痛飲三杯!」
   客人中,也有不少是他倆的同年,狀頭李肱和張裳、王牧也來湊熱鬧,聽說他倆是
未來的連襟,一齊起哄,舉杯祝賀。
   酒過三巡,溫庭筠大聲問道:「請歌妓來侑酒,畏之老弟!」
   韓瞻一臉窘相。
   「我知道你沒有家妓,那就派管家去平康坊去請,提我名字,她們都會搶著爭著來。
我知道你還沒拿過俸祿,提我的名字,她們不要錢,只是要好詩,可以歌唱的好詩。今
天來了狀頭,要看看狀頭的詩,怎麼樣?」
   溫庭筠浪跡江湖,大小場面什麼都見識過,沒有歌妓歌舞,提不起精神,酒也喝不
下去,才三杯下肚,就暈暈糊糊,不把別人看在眼裡了。
   李肱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哪個皇親國戚他沒見過?提到自己的詩,更覺得天下第一
無敵手,不屑地接住溫庭筠的話,道:
   「人們都說溫鐘馗走到哪裡,歌舞妓就跟到哪裡。今天為什麼要吩咐管家去請呢?
有損鐘馗大人的芳名了。我的詩,主考官大人說是天下第一,請唱敝人試中之作《霓裳
羽衣曲》詩,沒有歌妓,溫大人要代勞了。」
   「這有何難?把詩吟來,我就獻醜一唱!」
   眾人都叫起好來。
   李肱自恃是當今的狀頭,站起來,抑揚頓挫地高聲吟道:
   開元太平日,萬國賀豐歲。
   梨園厭舊曲,玉座流新制。
   鳳管遞參差,霞衣競搖曳。
   宴罷水殿空,輦余香草細。
   蓬壺事已久,仙樂功無替。
   誰肯聽遺音,聖明知善繼。
   溫庭筠聽後哈哈大笑道:「『聖明知善繼』?你是要皇上好好繼承什麼?是貴妃的
《霓裳羽衣曲》?讓當今皇上像當年唐明皇一樣去聽歌賞舞,紙醉金迷,盡情淫樂,忘
掉朝政,再來一次安史之亂嗎?到那時,你們這些宗子,就好乘機奪權篡政,是不是?」
   「住口!好個大膽狂徒!給我打出去!」
   李肱也氣糊塗了,以為自己是在家中,呼喊僕役打走這狂徒。
   溫庭筠依然狂笑不止,一副倨傲不恭的模樣。
   李肱到底是皇族宗子,暴跳起來也真讓這些剛剛及第進士恐慌,眾人頓時沉默,堂
內鴉雀無聲。
   李商隱想為溫兄解圍。溫兄言語太過,涉及聖上,有褻瀆之嫌,擔心以言招禍,站
起來,笑道:
   「李年兄勿怒。溫兄吹彈尚可一聞,如高歌舞蹈,卻令人捧腹。不如先聽小弟吟詩
一首,敬請諸位仁兄賜教。題目就叫《韓同年新居餞韓西迎家室戲贈》。」
   籍籍征西萬戶侯,新緣貴婿起朱樓。
   一名我漫居先甲,千騎君翻在上頭。
   雲路招邀回彩鳳,天河迢遞笑牽牛。
   南朝禁臠無人近,瘦盡瓊枝詠四愁。
   溫庭筠聽罷,復又哈哈大笑,重新吟詠一番,細細琢磨,道:
   「此詩好就好在一個『戲』字。『萬戶侯』出資為『貴婿起高樓』,點出『新居』
二字。『居先甲』『翻在上頭』,押在『同年』二字。頸聯點明『西迎家室』。至於尾
聯,用了兩個典故,隱晦而不得詳解,還是請狀頭李大人詳之。」
   顯然溫鐘馗又想挑起爭端,要考考李肱。
   李肱的情緒,此時冷靜多了,覺察自己的失態,跟這種人生氣太不值得,冷冷地不
屑一顧地用鼻子哼了一聲,道:
   「臠,是指切成片的肉。《晉書﹒謝混傳》講,元帝在建業時,各種物資食物非常
困乏,每次得到一只小豬,認為是最好的膳食,尤其認為小豬脖子上的一臠最香,所以
就把這一臠送給元帝吃。當時群臣不曾嘗過,於是就把它叫做『禁臠』。現在人們把在
中第進士裡所選的婿,稱為『臠婿』。畏之賢弟是不是也應稱為『臠婿』?」
   溫庭筠又狂笑不已,道:「所答非所問,讓你說的是『南朝禁臠』這個典故。只講
『臠』怎麼可以呀?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如果不知,溫某不才,願代狀頭之勞。」
   李肱並不生氣,亦不理睬他,又道:「《晉書﹒謝混傳》中講,孝武帝想為女兒晉
陵公主求婿,大臣王珣□向孝武帝推薦謝混,介紹說:『謝混雖然趕不上劉惔有才華,
但是,不比王獻之差。』孝武帝滿意地道:『有這等才幹就滿足了。』過了不久,孝武
帝駕崩,袁山崧想把自己女兒嫁給謝混。王珣勸道:『袁大人請不要接近禁臠。』王珣
用『禁臠』戲稱謝混。後來謝混終於娶了公主。在詩中,義山弟就是用禁臠戲稱畏之
弟。」
   溫庭筠不再插科打諢,靜靜地聽著。
   李肱見溫鐘馗老實了,頗為得意,又道:「詩的最後一句中,『瓊枝』出自屈原
《離騷》:『折瓊枝以繼佩』,在詩中指畏之弟。『四愁』指張衡的《四愁詩》,詩中
每章都以『我所思念』領起。尾聯,義山弟寫得極風趣,說畏之是禁臠,即萬戶侯的貴
婿,所以沒有一個女子敢接近,他在新居感到寂寞無聊,人都消瘦了,整天吟詠《四愁
詩》,思念妻子。」
   「解得好,解得好!不愧為狀頭。」溫庭筠拱手施禮道歉,「休要生氣,溫某在此
向狀頭陪罪,大人休見小人怪。溫某欽佩之人,溫某都要敬重七分。」
   李肱見他誠懇,也抱拳還禮,只是一言不發,臉上依然慍怒。
   李商隱很敬佩狀頭同年,解詩細而不漏,典故記得極為清楚,學問廣博,是賞詩裡
手。但對他以沉默待溫兄的態度,頗不以為然。擔心溫庭筠受冷淡而再惹是非,忙把他
拉到一邊,把錦瑟的話轉告給他。
   溫庭筠頓然火起,大罵令狐綯不是人,非報此仇不可!
   李商隱怕他到令狐府上去鬧事,忙勸道:「怎麼報仇?弄不好,八郎會變本加厲地
折磨錦瑟的。她的日子更不好過。」
   「我不會那麼傻。先把她救出來。然後報仇不遲。」
   「如此尚可。千萬不能傷害著錦瑟姑娘,懂嗎?」
   「那是自然。」
   李商隱仍然不放心,又追問數次如何救錦瑟出來。他都說得模糊不清,商隱以為他
只是說說而已,不信會出什麼事兒。


   臘月二十一日清晨,李商隱被湘叔喊醒,昨天喝酒太多,直喝到深夜,他模模糊糊
記得是畏之派人把自己送回來的。畏之年兄已經上路了吧?
   「商隱,韓瞻在門外等你回話。他帶來一封信,你快看看。」
   「他還沒有走嗎?」
   李商隱一邊自語,一邊展開信。原來是七小姐父親王茂元的親筆信!驚訝道:
   「這怎麼可能?」
   「什麼事兒?」
   「七小姐病了,讓我速去。」
   「七小姐是誰?怎麼回事?」
   李商隱簡單地把七小姐的情況,大致說了一通。
   湘叔沉思片刻,問道:「你們認識很久了?提過親事嗎?」
   「是在洛陽家認識的,很久了。曾讓年兄韓瞻提過。」
   「……」
   「她父親王茂元還提出辟聘我入涇源幕,做掌書記。」
   湘叔知道一些王茂元的為人:一介武夫,幼年有勇略,跟隨其父王棲曜南征北戰有
功,元和年間晉升為將軍。甘露之變前,因曾受到王涯鄭注等人重用,宦官威脅要殺他。
他用家財賄賂左右神策軍,得以保住性命,不久又進封為濮陽郡侯。他不是彭陽公這邊
的人,商隱如果投靠他,並娶他的女兒,將來會不會被八郎怨恨呢?
   湘叔考慮得遠,想得深,但是,商隱與他女兒七小姐的關係,看來已經不能拆散了。
去不去,娶不娶,將決定商隱的未來!
   「商隱,你可要慎重考慮,這門婚事會影響你未來的生活和事業。自己拿主意,韓
瞻還在外面車上等你哩。」
   湘叔沒有具體明白地講出為什麼要慎重考慮此事,覺得商隱應當明白個中緣故、個
中利害的。
   其實李商隱確實沒考慮其中「緣故」和「利害」,愛情已經衝昏了頭腦!此時此刻
在他心目中,只有七小姐,別的什麼也沒想!他來到大門外面,韓瞻急切地迎了上來,
問道:「岳父大人的信看過啦?七妹因你而病,她父親請你入幕,都希望你趕快去涇源!
別猶豫了,現在馬上就跟我一齊走。我們結伴而行,該有多好!」
   「太突然,一點準備都沒有。」
   「是突然點,這信是剛剛送來的。不過,沒有準備更好,他家不會怪罪你的,走吧,
快上車!」
   「還沒跟令狐家告別。」
   「唉!七妹肯定病得很重,否則濮陽公不會親自出面給你寫信。他最疼愛七妹。說
實話吧,他也給我寫了封信,命我無論如何都要把你帶到涇源。他怕事情太突然,眼看
又到過年,擔心你要回洛陽,所以他已經讓洛陽家人,去看望你老母親,照顧好你老母
親過年,讓你放心。」
   李商隱確實想要回洛陽跟母親一起過年,不能去涇源。
   湘叔站在門前台階上,正注視著他,他們倆的談話聽得一清二楚,知道商隱優柔寡
斷,一時間難以下決心。王茂元當真看中了商隱,要把女兒嫁給他,在朝中有這麼個靠
山,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至於八郎,這小子是靠不住的,況且他才是個七品的小補闕,
嫩得很,應當幫他下決心。
   在令狐家,恩師去世後,除了七郎九郎之外,李商隱最親近的人就是湘叔。他的話,
他的決定,李商隱肯定會聽的。
   「商隱,洛陽你母親哪兒,我也會派人照顧的,放心吧。」
   聽了湘叔的話,他感激地點點頭,道:「又讓你費心啦。
   可是,沒跟八郎告別,突然離去,他會不會……」
   「你走吧,一會兒早朝回來,我跟他說。」
   「……」
   李商隱依然不放心。他知道八郎的為人,不告而辭,他要生氣的,會認為目中無他,
不尊重他。
   「義山賢弟,如果你不去涇源,我怎麼向七妹交代呀?讓我回去怎麼向她父親交代?
年兄在這兒給你施禮,求你啦。」
   李商隱馬上還禮,埋怨道:「年兄,你這是干啥?我這不是在跟湘叔商量嘛。好啦,
我去,我去!好了吧?」
   韓瞻笑了。
   湘叔臉色冷峻。他明白商隱邁出的這一步,將會影響他的一生一世,是福是禍,實
在讓人看不透。如果令狐公活著,商隱大概不會走這一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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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比翼雙飛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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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商隱到涇源受到王家特殊歡迎,全家喜氣洋洋。
   臘月二十三,過小年時,李商隱和王家七小姐舉行訂婚儀式。正月初五,舉行結婚
儀式。
   這速度之快,在王家七個姑娘出嫁中,可推之為最。又是在娘家結婚,如同招贅,
亦可為最。在涇源府,「二最」被傳為美談。
   老岳翁王茂元手捻胡須,笑瞇瞇地看著這對新人慢慢步入洞房,連連點頭。商隱是
新中進士,是朝野聞名的才子;七姑娘是自己最為喜愛的小女兒,生得嬌艷美麗,稱為
佳人當屬無愧。佳人配才子,可謂天生一對,地造一雙。
   「夫人,七個女兒七個女婿,以老夫之見,這最後一對,最為般配,郎才女貌,才
子佳人。你別說,七姑娘真好眼力,自己選的女婿,我看比她幾個姐姐的都好。
   李夫人坐在他身邊,撇著嘴,瞪了丈夫一眼,道:
   「你小聲點,畏之和小六子在那邊會聽見的。你這樣偏愛,他們會不高興的。」
   王茂元向右邊瞅了一眼,見韓畏之和六姑娘不知說句什麼話,正笑個不停,搖搖頭,
道:
   「畏之也不錯,也是新中進士,但是,比商隱的才學,略遜一籌。」
   「他可是你挑選的。才學差一籌?當初有那麼多新進士,為什麼要選他?我看比商
隱強。你看商隱那身子骨,病病懨懨的,還不願意多說話,呆頭呆腦。畏之身體多棒,
多爽快,嘴甜著哪,張口一個媽,閉口一個娘。這輩子我只生這麼兩個姑娘,還沒有一
個男孩子叫我媽媽喊我娘哩,真喜歡人。」
   「我的那些兒子,不都叫你媽嗎?」
   「那可不一樣。我就喜歡畏之喊媽叫娘的聲音,爽爽快快,甜甜蜜蜜,真喜人。」
   「商隱叫得不好聽?真是的!」
   「商隱叫的就是不中聽,干乾巴巴,半天才吐出一個字:
   『媽』!」
   「那你為什麼把女兒嫁給他?」
   「不同意行嗎?看那死丫頭,沒有父母之命,就跟他眉來眼去,寫情詩,傳情書。
在洛陽,我們都不在家,不知道這死丫頭瘋成什麼樣子!到涇源之後,又尋死覓活的,
我不同意能行嗎?氣死我啦!」
   李氏是王茂元的最小的一個妾,生了兩個女兒,排行第六第七,小名稱呼「小六子」
和「七丫頭」。對於七丫頭不聽她的話,背地私下跟商隱要好,並堅決要嫁給商隱,李
氏心裡一直耿耿不滿意。
   李商隱是個極為敏感之人,來到涇源不久,就看出來了。他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
心裡一直不寧靜。好在老岳父對自己極好,事事照顧,有時都讓畏之嫉妒。
   「不要生氣。我要把他留在身邊。他的章奏寫得極好,曾得到彭陽公的真傳。我一
個粗人,正需要這麼個人幫幫我。」
   李商隱與七小姐進入洞房。七小姐坐在床邊,心裡咚咚跳個不停,等待夫君揭去蓋
頭。李商隱卻抓住愛妻的手,激動地道:
   「我像在做夢,像牛郎終於踏著鵲橋過了銀河,跟愛妻……」
   「夫君,七夕天上有星光嗎?洞房裡有燭光嗎?」
   「有。七夕,滿天燦爛星光,洞房裡當然有紅燭高照……」
   「不對吧!為什麼賤妾看不見?」
   李商隱這才發現蓋頭沒揭,哈哈笑著,把愛妻擁到懷裡。
   有講不完的情話,有說不盡的柔情蜜意。
   第二天,突然從京都傳來牛黨中人楊嗣復被提升為宰輔。
   似有牛黨卷土重來之勢。
   王茂元深知自己是李黨中人,曾得到李德裕賞識重用。現在如果牛黨一旦上台得勢,
自己受到威脅事小,最堪憂慮的是商隱今年的釋褐試。吏部中有周墀和李回二位學士,
都是李黨中人,與自己交誼頗深,但到了中書省,一旦落入楊嗣復、李玨手中,那就很
難說了。
   他沉吟半晌,把商隱叫到面前,親切地道:「商隱賢婿,新婚中,又當過年,本不
該讓你辦公事。但是,楊嗣復升任宰輔,不可不草擬書狀,以表祝賀之意,所以想請你
代勞揮筆為之,如何?」
   過去在令狐府,李商隱聽說過這人的名字,彷彿曾與他見過一面。這人頗有才學,
與恩師友善。現在得升宰輔,理當祝賀,所以欣然答應。回到自己書房,很快便寫成
《為濮陽公上楊相公狀》,又檢看兩遍,奉呈岳父大人。
   王茂元接過狀書,非常高興,沒想到小女婿揮筆立成,才學如此宏富,前程定然無
可限量。讀完狀書,不禁贊道:
   「賢婿,寫得好!有如此才學而不被重用,實乃朝廷一大損失。老夫他日上朝,一
定鼎力相薦。噢!推薦人才,朝廷尚有成例,要迴避親故。不過,我還有些世交,請他
們援引,我看不成問題。」
   李商隱是希望岳父薦引的,但見他如此世故,講出自己難處,心裡一陣黯然。舉薦
賢才,不避親故,歷朝均有先例,岳父卻說要迴避?那麼,舉薦畏之年兄時,為什麼沒
有迴避?
   算了!避親就讓他避親好啦,省得別人以為自己是為了得到岳父薦引,才娶他的女
兒。
   王茂元忽見賢婿呆呆地想著什麼,並沒有聽自己的誇獎,心中不悅,認為對自己不
尊重,不再多話,差人趕緊把狀書送進京城。


   過了正月十五日,李商隱懷著戀戀之情,離開新婚妻子,趕赴京城參加吏部釋褐試。
   臨別時,王茂元草書兩封信:給職方郎中兼判西銓的周墀一封,給吏部員外郎充任
宏詞試官的李回一封,並命李商隱親自送去。
   李商隱本想拒絕,既然要避親,又何必寫信呢?但見岳父一臉嚴肅、鄭重神情,只
好聽之任之了。
   妻子把他送出城,叮囑道:「中與不中,都要盡快派人告知消息。切切記牢!」
   李商隱點點頭,揮手之間,見妻子用手捂著嘴,一雙杏仁眼滴下兩行淚珠兒,心中
酸酸的,一勒韁繩把馬圈回,站在馬蹬上,道:
   「但能中選,立刻回來接你進京,勿急!」
   講完,兩腿一夾馬肚子,鞭馬向前衝去,登上了征途。
   殘冬時節,涇水波平浪靜,緩緩向東南流去,兩岸一片嫩綠,景色異常宜人。
   過了邠州,離開涇水向南,便進入山區。
   李商隱走在崎嶇山路,心緒依然未能平靜,對於前程,原本尚抱十足信心,但衣袋
裡裝上岳父大人的兩封信之後,卻又擔心起來。
   應進士試,需要干謁溫卷,已成為流俗,成為必然;沒想到應吏部的釋褐試,更需
要托人情走後門,這仕途何等艱險!難道自己還要奔走十年嗎?仕途和這山路是一樣的,
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呀!
   到了京城,在哪落腳呢?
   按理說,韓瞻居所最為合適,他是年兄又是連襟,還是好朋友。但是,過去自己到
京都是吃住在令狐恩師家,如果此次到京不住恩師家,會不會讓別人認為,恩師仙逝,
自己便遠離他家,另尋門戶?其中八郎肯定會這樣想,肯定會因此而不悅的。況且恩師
臨終時還叮囑:「我視他如子,已經十年了。你們要親如手足,相互幫助。勿負我意。」
   李商隱終於決定去恩師家。
   進得院門,湘叔從裡面迎出來,向左右看看,把他引進客房。
   每次來京都住恩師家客房的正室,好像這正室成了他專用的私房了。可是今日,湘
叔卻把他引進西廂房北屋。
   他墊起腳向正室看看,裡面並沒有人居住,好奇地剛想問,湘叔用手止住,搖搖頭。
   李商隱不明其意,進了西廂房北屋,迫不及待地問道:
   「湘叔,那正室有人住啦?」
   湘叔又搖搖頭,歎口氣道:「八郎不讓你再來……唉!你娶王家七小姐的消息傳到
京城後,八郎氣得一連罵了你好幾天!說你再來,就把你趕出去。所以我想你住在這兒,
八郎不知道,就不會過問的。一旦知道了,我也好應付他。放心吧,就在這兒住。八郎
正在晉昌坊買地,想另外再建一座宅院,整天忙著哩。」
   李商隱頗感奇怪,自己與王家小姐成婚,八郎何氣之有?
   更不該謾罵自己,於是道:
   「結婚之事,是在涇源臨時決定的,沒能告知恩師家人,也沒跟兄弟們和您商量,
是我之過錯,明日我向兄弟們請罪,好不好?」
   「不在此!不在於此!」原來商隱還蒙在鼓中,不知所以!
   湘叔急急地解釋道:「你不知道朝中大臣私結朋黨嗎?」
   「知道一點。不過,李黨的李德裕和牛黨的牛僧孺已經不在朝廷,何談朋黨?」
   「這你就不明白啦。他倆雖然遠離京城,不在朝中,但各黨中人仍然在京,相互爭
斗並沒結束。令狐公平時多與牛黨中人來往,跟李宗閔等人關係尤密切。令狐公就是牛
黨中人。王茂元是令尊岳父,他結識的均是李黨中人。李德裕非常賞識他的勇略,幾經
薦拔,官步青雲。你原是令狐公的門生,現在是王茂元的女婿;你原來是牛黨,現在跳
到李黨中,八郎能不罵你嗎?」
   李商隱這才恍然大悟:朋黨鬥爭,最恨背叛行為。自己無意之中,竟卷入黨爭的漩
渦之中,如何是好?他陷入沉思中。
   「去年你去涇源府,我曾提醒你要慎重考慮。當時以為你知道朝中黨爭情形,會從
黨局出發,考慮婚事和入幕問題,所以沒有明白告誡你。如今木已成舟,只有好言向八
郎解釋、告罪了。」
   「湘叔,我當時真的不知道岳父他是李黨中人,也沒考慮朝中朋黨關係,只以為他
曾結交鄭注,鄭注已被殺,岳父又獻出家財,事情已經過去,哪裡考慮他和恩師是對立
的兩黨中人呢!」
   「商隱,其中情形我知道,我也理解。當初如果不理解你和王家小姐已經真誠相愛,
我會阻止你去涇源的。現在,你最好跟八郎好好講講。對!七郎正在家中休養,先去跟
七郎說說,然後再找八郎。」
   李商隱有一種大禍臨頭之感,心裡亂極了,向他最要好的朋友七郎說說,可能會好
一些。


   聽到李商隱去涇源跟王茂元家小姐結婚,事先沒說一聲,哪管透個信也好嘛!所以
七郎很難過,年也沒過好,風痺症有些加重,一直在家裡休養。
   李商隱跨進房門,七郎正仰躺床上,緊走幾步,來到床邊,抓住七郎的手,道:
   「七哥,是小弟處事太急躁。結婚之事,本該跟兄弟們商量,都怪我不好。」
   七郎翻身坐起,滿眼的惱怒和氣憤,當聽到商隱的自責,漸漸陰雲散了,反而覺得
自己太不關心弟弟的終身大事,竟自疚道:
   「哪能怪你自己,賢弟,是愚兄之錯。去年我曾問過你跟女道姑、歌妓和一位小姐
的交往。當時,你滿臉通紅,我也就沒有深問,是愚兄關心不夠。我聽說王家七小姐很
漂亮,知書達理,對不對?」
   李商隱見七郎這麼快就原諒了自己,一塊石頭放了下來。七小姐當然很漂亮,但是
現在不是說這些事的時候,笑了笑,道:
   「七哥,婚前,我真的不知道岳父是李黨中人。如果知道,我絕對不會娶他家小姐,
就是神仙下凡,也絕對不會的!七哥,請相信小弟。」
   七郎見商隱起誓發願的誠懇樣子,覺得責怪他也沒有什麼道理。況且,自己跟商隱
頂多是兄弟、朋友,沒有干涉他選擇婚姻的權力,於是安慰道:
   「商隱賢弟,此事已成過去,不要再說吧。只要你覺得娶王家小姐好,別人怎麼看,
怎麼議論,都不必管,不要往心裡去。愚兄相信你的選擇,也祝賀你幸福。什麼時候弟
妹來京,一定給愚兄介紹認識認識。」
   李商隱覺得七郎這麼輕易地理解了自己,很不放心,又有塊烏雲漸漸移來,籠罩了
心頭。
   七郎見商隱心情仍然不暢快,又安慰道:
   「不要管朝中朋黨鬥爭!我最恨結黨營私,這是對聖上不忠的表現!家父生前也常
為此事苦惱,幾次想脫離朋黨,但是,有些人是故交世交,不好斷然脫離關係。家父往
往采取不歧視李黨中人,用人和引薦人時,以才以賢不以朋黨為取捨,所以在太和九年,
朝廷大貶李宗閔、蕭浣、楊虞卿、李翰時,家父不僅未被貶放,反而以吏部尚書除左僕
射,進封彭陽郡開國公。不參與黨爭,不卷入黨爭中,做一個正直耿介的人,一切以國
家朝政為重,不以一己之私為重,一身正氣,光明磊落!商隱,我們應當做這樣的人!」
   「七兄,說得極是!小弟正是不想也不願卷進黨爭之中。小弟最敬佩的人,除了恩
師之外,就是表叔安平公。他超然物外,不理睬朋黨,不站在任何人一邊。在兗海幕府
時,他常常講這些事,以此告誡當時的幕僚們。
   「七兄,說句心裡話,小弟是相中王家小姐的賢惠、知情達理。早在洛陽時,他家
住在崇讓裡,與我家堂兄讓山是鄰居,我就認識她,並愛上她,常常給她寫詩。她也寫
和詩給我。我們相愛已經三四年了。我們結婚,絕對不意味著就加盟李黨。我要以恩師
為榜樣,光明磊落,一身正氣!」
   這時,八郎氣哼哼地步進來,一手叉腰,一手指著李商隱,罵道:
   「光明磊落?家父屍骨未寒,你就背恩向敵,見利偷合!不是?為什麼不告而別,
偷偷去涇源結婚?這是光明磊落嗎?不是見利忘恩、見利偷合,又是什麼?你真是家父
的好門生!家父臨終遺言你全忘了!你是個背恩小人,詭薄無行!我不聽你的詭辯!不
聽!不聽!」
   八郎就差沒捂上兩耳,斥罵完就憤憤地離開了,不屑跟李商隱這樣的人在一起。
   李商隱想追出去向他解釋,七郎拽住他,搖著頭,道:「你還不了解他嗎?你越解
釋,他越沒完沒了。不用理他,你先住下,和以往一樣住下。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有我住的,就有你住的。晚上,我和九郎給你接風,祝賀你新婚之喜。」
   「這……還是不要吧。」
   「不,不用你操心,吩咐湘叔一會兒就能辦好。你發現沒有,湘叔這陣子衰老得厲
害,七十多歲的人。還叫他跑前跑後,不行了。八郎想叫他回老家,我的意思就讓他住
在這裡,我們給他送終!老家他也沒什麼人啦,回去還得修理老房子,還得自己料理生
活,至於後事也沒有人管,不如就住在京城。
   大家住在一起熱熱鬧鬧,養老多好。」
   「七哥的主意很好。湘叔願意嗎?」
   「我還沒跟他講哩。得先跟八郎說,他同意才行。」
   八郎是令狐家的當家人,別人是無權處理這樣的事情的。
   李商隱為湘叔的去留,擔起心來。


   唐代及第進士參加吏部的釋褐試,考取的標準有四條:一為「身」,即取其「體貌
豐偉」者。二為「言」,取其「言詞辨正」者。三為「書」,取其「楷法遒美」者。四
為「判」,取其「文理優長」者。在吏部被取中者,還須送到中書省再審核,然後授官。
   開成三年(公元838年),李商隱參加吏部釋褐試。主考官果然是周墀和李回。考
前,李商隱把岳父的兩封信,親自送到他們的府上。雖然李商隱沒能看見他們的尊容,
得到他們親切接見,但是,在考試中,他們確確實實高抬了貴手,給王茂元留了情面,
吏部終於選錄了李商隱。
   不幸的事情接踵而來,吏部把選中的人上報中書省時,卻被中書省長官駁回,在李
商隱的名字前批曰:「此人不堪任用!」並把他的名字抹去。
   在通常情況下,吏部錄取,銓敘擬官,是不會出現問題的,中書省一般不阻撓留難。
誰料想在李商隱身上卻出現了特殊。
   消息傳來,李商隱正在韓畏之府中飲酒消愁。
   因為沒有外人,六姐也從內室出來作陪。席間都為妹夫抱不平。
   六姐一向文靜內向,此刻也憤憤然道:「中書省誰這麼壞?
   跟商隱有私仇嗎?」
   畏之欲說又停,看看商隱正把杯酒喝盡,搖搖頭,勸道:
   「義山年弟,不要灰心,今年不成還有明年。現在中書省掌權是牛黨的楊嗣復,肯
定是他幹的!」
   李商隱不知自己怎麼得罪了這位大人。按說這位大人跟恩師令狐公是世交,過去常
到令狐府上宴飲,應當知道自己是令狐公的門生。再說了,他升為宰輔時,自己還代濮
陽公給他寫過賀狀。他為什麼要這樣呢?
   「去年父親推薦你時,他不也是宰相嗎?」
   「不是,他當時是戶部侍郎。鄭公覃是宰相。如果他是宰相,我也完了。」
   李商隱聽了畏之的話,終於明白楊嗣復為什麼要把自己的名字抹去。原來他把自己
算在李黨中人!他痛苦地又連喝五杯。身體虛弱,哪能抵得了酒的力量。他已酩酊大醉。
   第二天醒來,頭腦發漲,眼睛睜不開,喝了幾口水,又睡了過去。
   六姐嚇得不知如何是好。
   韓畏之卻滿不在乎。他知道酒醉不死人,讓商隱好好睡睡,在睡夢裡擺脫不幸的遭
際。
   第三天,涇源派人送來兩封信。
   一封是岳父大人的信。他以節度使的名義,催李商隱趕快回幕府,有許多公事要他
來辦。有點刻不容緩的意味。
   一封是王家七小姐的信。她得知中書省把商隱的名字抹去非常氣憤,斥責朝廷選人
唯親唯黨,而不是唯賢,還引用李白的詩句「天生我才必有用」來安慰商隱,希望他盡
快回涇源團聚。
   韓畏之見李商隱閱過信後陷入沉思中,勸道:「年弟,莫如七妹所言,回到涇源,
一為公務二為私情,二者兼顧,何樂而不為也?洛陽母親處,我派人送些銀兩,並代為
探望,如何?」
   唉!過去是恩師周濟,養家餬口,現在是岳父和畏之周濟,養家餬口,什麼時候自
己能獲俸祿,養家餬口呢?李商隱眼含淚水,垂下了頭。
   「年弟,我聽送信人說,七妹聽到你未過關試的消息,整整哭了一夜,非要跟送信
人一起來京。七妹是個剛烈女子,又善解人意。她是想到京來分擔你的痛苦和憂愁。」
   「七妹在我們姊妹中,性格最倔□,心眼又好。你若是月底不回去,她就會自己跑
來的,誰也阻止不了。」
   李商隱這回動心了。邠州以南一帶的山路經常有強人出沒,很不安全!一個年輕女
子,怎麼可以只身走這條路呢?他站起來,問道:
   「送信的走沒走?讓他先回去說一聲,我馬上就回涇源。」
   「送信人騎的是驛馬,信送到,馬上就往回轉,是不在京城停留的。」
   李商隱回到令狐府,腦袋仍然昏昏沉沉,眼前不斷浮現愛妻的面影:嬌艷漂亮,一
對含情脈脈的眼睛凝視著自己,不時流露著焦灼和期盼。她喜歡穿件繡著美麗芙蓉花的
裙子,裙衩開得很小,微露那冰肌玉骨的腿。頭上銀釵,雕飾著茸茸的小花,還插根翡
翠羽毛……
   他想著愛妻,看著那信,那情透紙背的信,那暖人心田的體貼,那火一樣的切切囑
咐……
   他忽生靈感,忙提筆,寫道:
   照梁初有情,出水舊知名。
   裙衩芙蓉小,釵茸翡翠輕。
   錦長書鄭重,眉細恨分明。
   莫近彈棋局,中心最不平。
   寫畢,他又高聲吟詠起宋,頭不昏沉腦也不疼了,沉浸在初婚的甜蜜中。
   湘叔推門進來,看見商隱已經坐起,問道:「彭陽公的墓誌銘,你寫好啦?碑石已
選好,石匠也雇來了,就等你的銘文了。」
   李商隱不願讓湘叔看見剛剛寫的詩,把詩反扣在幾案上,從一個袋子裡抽出一張紙,
對湘叔道:
   「早就寫好,只是有幾處又潤色了一回。」
   湘叔拿過銘文,看看商隱,欲說又停。
   李商隱從袋子裡又抽出一紙,上面是一首詩,默默遞給湘叔。詩雲:
   延陵留表墓,峴首送沈碑。
   敢伐不加點,猶當無愧辭。
   百生終莫報,九死諒難追。
   待得生金後,川原亦幾移。
   見湘叔讀完,李商隱木然而道:「他們說我詭薄無行,背恩逐利。我是『百生終莫
報,九死諒難追』。彭陽公的恩情,我是九死百生,也難以報答!說我背恩忘恩,都是
胡說八道!」
   「商隱,不要難過,身正不怕影斜嘛。」
   「湘叔,這首詩是我撰寫彭陽公銘文後,有感而作。岳父召我入幕,在京我也沒有
什麼事了,所以決定還是去涇源。我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對恩師的感激是永遠也不會變
的。把這首詩送給八郎,讓他看看。」
   湘叔歎了口氣,搖著頭道:「這世道!為什麼大家都擠在一條道上呢?除了應試科
第入仕之外,難道就沒有別的路了嗎?都擠在仕途上,自然要有沖突,要有矛盾,要互
相使壞,互相傾軋!唉!」
   不能把話說得太明白、太清楚,他知道商隱的名字是被哪個中書省大人給抹去的,
也知道為什麼他要這樣做,更知道是誰挑撥的。唉!說出來,商隱知道了,又有什麼用
處?讓他跟八郎疏遠?斷交?不,不能這樣做!應該使八郎消除偏見,於是道:
   「去吧。不管怎麼說,入幕後還能拿回點俸祿,也好養家餬口。從今年開始,令狐
家不能給你母親送銀兩,以後全靠你自己啦。」
   這是意料中的事,李商隱沒感到有什麼不對,養家養老母親,原本應當靠自己賺錢,
不該依靠別人嘛。回道:
   「這些年來……就憑這一點,我就不會忘記恩師的恩情!
   早就不想讓恩師送銀兩了,今後我會努力的。」
   有僕役來找管家,打斷了談話。


   回到涇源,受到岳父以及妻子的熱情歡迎,一顆苦澀的心,稍稍得到安慰。
   當晚王茂元設家宴為李商隱接風洗塵。
   所謂家宴,是不請外客,連幕僚們也不請,而內室家眷都可上桌,都有一席之地。
這種家宴,除了年節之外是很少舉行的。
   家宴設在正堂大廳。這本是宴請邊庭大將軍和幕僚們的地方,或者商議邊疆軍國大
事之所。大廳非常寬敞,足可容下百多人。
   節度使老爺是一家之主,自然先入席。待到王茂元坐定,由妻子率領,妾在後面緊
隨,魚貫而入,分別坐在老爺左右兩旁。
   茂元妻子蘇氏,人老珠黃,五十多歲,穿件大紅錦團繡鳳長袍。她身矮體胖腰圓,
長袍套在身上,更顯得花團錦簇、雍容富貴。邁著方步,緩緩向前,就像一堆錦緞被人
使勁兒推著,向老爺跟前滑動,直到坐在老爺左邊,才吐口長氣,慶幸這堆錦緞未有散
包。
   跟在妻後,共有九個妾。其實真正算妾的只有三個,她們都為王家生兒育女,立過
功勞,故而排列在前,得到僅次於妻的優厚待遇。
   六姐七妹的生身之母李氏,是第三房妾,生得年輕漂亮,頗有姿色,很得老爺寵幸。
穿的雖然也是大紅錦團繡鳳長袍,卻格外合身,實際是剪裁過小,縫製過窄,穿在身上
緊緊箍箍,把個上圓下圓全都凸現出來。
   那妻斜刺裡翻了個白眼,把鮮紅的嘴一撇,鼻子裡便發出一響:
   「哼!小妖精,德行!」
   李氏不知真的沒聽見,還是假裝耳聾,依然向各方投過來的目光甜甜地笑著,一臉
自得洋洋。
   其他六位是侍妾。她們出身都低微,不敢跟妻和前三位妾爭風搶醋,有氣只能往肚
裡咽。她們中間有兩位是妻和李氏帶來的貼身丫頭,因為長得不錯,又機靈勤快,侍候
老爺周到,後來被收為妾。另外四位,有的是歌舞極好的藝妓,有的是彈奏極妙的樂妓,
有的是歌喉極佳的歌妓,還有一位是色貌傾城的娼妓。侍妾的地位在王家雖然趕不上妻
與三位妾,但是究竟沾著主人的邊,故而也可以享受錦衣玉食,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生
活。
   她們帶著嘻笑喧鬧的歡快聲走進大廳,大廳裡立即一片洋洋喜氣,香味四溢。家宴
便由此開始。
   王茂元家有「五男七女」。
   五男中,只有兩個最小的兒子尚未婚娶,跟在身邊。他們倆和女婿李商隱坐在東席。
因為年幼少知,在座席上總不安生,不是弄出點響聲,就是把杯盤碰到地上摔碎,那些
僕役便手忙腳亂地收拾打掃起來,而他們倆便嘻嘻哈哈,覺得很好玩。
   七女中,只有七妹在家,其他女兒都已出嫁,沒有誰願意跟老父親來到這荒僻邊胡
之地。七妹坐在西席,陪在她身邊有大哥二哥的兩個女兒,都已十七八歲,待嫁閨中。
因為自幼長在爺爺奶奶身邊,不願意跟隨父母南遷北調,所以跟七妹坐在一起,好像同
胞姊妹。
   她倆時不時地跟小姑姑耍鬧,於是便有一串串銅鈴般清脆笑聲,從西席間傳出,引
得眾人不斷投來驚詫的目光。
   李商隱正好坐在七妹對面。他凝視著七妹,欣賞著她那如花般嬌艷的容貌,心中湧
出無限憐愛。但是,京城中的不愉快,還不時浮現在眼前,自己被夾在朋黨鬥爭中間,
受著牛黨的「嗤謫」「排笮」,仕途的艱難與風險如此之大,自己如何承受得了!
   他長長地歎口氣,無可奈何地端起酒杯,灌進嘴裡,一股又苦又辣的酒氣,從鼻孔
裡沖出,四周圍的人和物,開始跳動起來。
   七妹在商隱對面,也一直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她知道夫君心中有事,忘不掉被
「抹去」名字的恥辱與悲哀。這些朝廷大官結黨營私,扼殺人才,折磨人才,殘害人才!
皇上為什麼不管管他們呢?任他們為所欲為,皇上將被小人包圍,朝政怎麼能清明呢?
   她擔心夫君傷心愁怨成病,幾次跟他長談勸解,幾次為他散憂解愁,全都無效!父
親那沒完沒了的幕府中事又纏著他,使他不得脫身,不能很好休息。
   忽然,看見商隱一聲長歎,使她的心一緊縮,望著夫君的無奈與愁苦,直想立刻撲
過去,用自己的溫柔融化他那顆疲憊的心,使他重新振作起來。
   「商隱哪,在京看見你二哥了?他回東都洛陽沒有?」
   二哥是王十三,是王茂元妻蘇氏生的兒子,所以她格外關心,笑瞇瞇地想聽聽兒子
的消息。
   李商隱在京都年兄畏之家見過二哥,他去東都赴任,自己還參加為他餞行的宴會,
寫過一首《送王十三校書分司》詩。詩中把自己比為何遜,他八歲能賦詩,弱冠舉秀才。
而把二哥比為范雲,他善屬文,下筆立成,曾與何遜在南鄉會面,對何遜的對策,大加
稱賞,於是結為忘年之交。
   聽到蘇氏問話,李商隱站起來,恭恭敬敬地答道:
   「二哥在京很好,前幾天在年兄畏之家,我們還為他餞行過。小婿還為他吟過一首
送別詩。」
   李氏不喜歡這個二兒子,油嘴滑舌,不願意商隱多談他的行蹤,聽說女婿吟了首送
別詩,想在眾人面前讓小女婿顯露顯露才華,問道:
   「還記得那首送別詩嗎?」
   「記得。」
   「給我們大家吟詠一下,好嗎?」
   「如果岳父母喜歡……」
   商隱為送別自己兒子寫的詩,蘇氏當然喜歡了,連催商隱快點吟。
   一首七言絕句,商隱不會忘的。他清清嗓子,吟道:
   多少分曹掌秘文,洛陽花雪夢隨君;
   定知何遜緣聯句,每到城東憶范雲。
   「商隱賢婿,你給大娘解解這首詩是什麼意思。」
   李商隱不知道這位岳母大人不懂詩,看了一眼七妹;七妹向他點點頭,意思是讓他
講,因為大媽提出的要求,是不能拒絕的。
   「二哥到東都洛陽是掌管文秘,管理圖書典籍,所以首句點出他去洛陽,我在送別。
第二句,說我自己因為思念二哥,常常會夢中隨二哥在洛陽賞花賞雪。第三四兩句,用
了一個典故:南朝范雲曾遷廣州刺史,嘗與何遜賦詩聯句;范雲詩中有『洛陽城東西,
卻作經年別;昔去雪如花,今來花似雪』的句子。我就用這段史實把二哥比為范雲,把
我比為何遜,意思是說,我過去跟二哥交往密切,友情深厚,常在一起吟詩聯句。如今
二哥離開長安,到洛陽任職,所以我經常思念回憶二哥。」
   李氏聽了頗為不悅。
   王茂元妻蘇氏非常高興,尤其兒子還會吟詩聯句,更興奮得不行,甜甜地對商隱笑
道:
   「賢婿,再給大娘吟幾首詩,就吟詠你和你二哥的事。賢婿的詩真好,大娘願意聽。
管家!拿二十兩銀子,是大娘賞給賢婿的。」
   李氏越發生氣了,賞二十兩銀子?是打發乞丐嗎?於是惱怒道:
   「商隱,坐下喝酒,要人家銀子干什麼!」
   「呵!老娘的銀子有假,不好用嗎?你這婆娘休管!賢婿張口就能吟詩,是個大才
子,不要聽她的!」
   「是我的親女婿,不聽親丈母娘的話,還能聽你的呀?」
   王茂元很賞識商隱的才華,能詩能文,尤其那四六對仗的奏章,寫得人人稱讚。自
己養五個兒子,沒有一個趕得上他的。兒子王十三,別人都叫他王秀才,也會詩會文,
但比起商隱差得遠啦。七個女婿中,畏之還不錯,才華橫溢,豪吟豪飲,非同凡響,但
是,比起商隱,又略遜一籌。
   今晚,聽了商隱送兒子赴東都任而吟的詩,覺得很好,何遜范雲之比,很恰當。兒
子年紀比商隱大近二十歲,何遜與范雲年紀也相差很大,都很有才華。典故用得巧妙。
他沒在乎妻妾吵嘴,大聲道:
   「商隱,你大娘今晚高興,喜歡你的詩。你就多吟幾首,讓她們這些娘們開開眼界,
看看絕世凌雲之才是什麼樣兒。別總以為自己親生親養的兒子是個寶,比別人的就是好,
就是可親可愛。吟吧!」
   七妹見父親這樣誇讚自己的丈夫,心裡美滋滋的,秀目生輝,用眼睛鼓勵著夫君。
   李商隱並不喜歡這樣的誇贊,對岳父粗俗的言辭有些反感,在心裡頭,用恩師跟岳
父作著比較。恩師從來不說粗話,即使暴怒也不罵粗話;恩師沒有那麼多妾,從不把妻
妾召到正堂大廳裡搞家宴。自己在恩師家居住好多年,很少見過恩師的妻妾。恩師慈祥
又威嚴,和靄又冷峻,博學又謙遜。而岳父卻缺少這些。
   「賢婿……」
   「我說大姐,你別催好不好?作詩還能像說話那麼容易呀?
   讓商隱好好想想。」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十三兒在家時,每次賦詩都要想半天。那叫做構思,懂
嗎?」
   「好啦!一群臭婆娘,沒教養!瞎叫喚什麼?懂個屁?」
   王茂元要發火,大家都不敢再吱聲。大廳裡一片寂靜。不知誰的酒杯被碰倒,那酒
滴在地上,發出「叭噠叭噠」的聲響。
   李商隱仍然站在原地,清了清嗓子,掃了一眼妻子;妻子正注視著自己,秀目熠熠
生輝,於是從容不迫地吟道:
   不妨何范盡詩家,未解當年重物華。
   遠把龍山千里雪,將來擬並洛陽花。
   「『重物華』是借喻重人才。頭兩句是說,我和二哥儘管都會吟詩作賦,但是,不
知道二哥當年為什麼那樣愛重我的才華。後兩句是說,二哥是『龍山千里雪』,我是
『洛陽花』。『千里雪』雖然很遙遠,但是一定能和『洛陽花』媲美。」
   李商隱沒等蘇氏追問詩的意思,便主動講解起來。
   蘇氏非常高興,因為詩中稱讚自己的兒子也是個「詩家」,又對管家道:
   「快去,再取三十兩銀子,賞給賢婿。」
   李氏撇了撇嘴,小氣鬼,為你兒子吟詩才給這麼點銀子?
   還不夠玩一回投壺輸的哩!不屑一顧。
   七妹卻很興奮,自己的夫君出口即能吟詩,真像父親說的,夫君有絕世凌雲之才!
   王茂元並不把女婿的詩放在心上。他是個武將,對吟詩作賦不感興趣,也不甚懂,
讓女婿吟詩,主要是想讓妻妾們高興高興。只要她們高高興興,不爭不吵,不打不罵,
他就心滿意足了。
   原本還有兩首詩。李商隱在心中已經寫就,見岳父並不很賞識自己的詩,李氏岳母
似乎反對自己在蘇氏岳母面前吟詩,他只好作罷,閉口不語了。


   回到涇源,李商隱的心境一直平靜不下來,除了應付幕府記室裡的差事之外,回到
七妹房中,悶悶不樂。
   七妹看在眼裡,疼在心上。
   恰逢開成三年(公元838年)三月三日上巳節,小小的涇源城裡,男男女女與京城
一樣,都來到河邊踏青,祭祀神靈。
   涇水從平涼府流來,澄澈平靜,在城南與混濁湍急的汭水合流,則變成一頭瘋狂的
牛,向東方狂奔而去。
   城裡人都願意到涇水河邊嬉戲游玩,有的人還脫下鞋到清澈的水中撩起水來,一點
不懼怕水涼。河裡河岸一片歡呼、談笑和歌唱聲。
   節度使家自然全部出動,到大自然中盡興玩樂。他們都在京城住過。京城官僚和百
姓,在上巳節,是到曲江游玩。只是到曲江的游人特別多,無法盡情玩樂,而涇河邊空
曠寬廣,有的地方生滿雜草,有的地方是一片荒灘,還有的地方是尚未播種的田地。
   青年男女喜歡在草叢中踏青斗草,在那裡不時傳來笑聲、歌聲和尖叫聲。
   七妹陪著李商隱在河灘上漫步。歡呼和歌唱使李商隱心煩,於是離開河灘,向雜草
叢生的荒原走去。
   大草甸子上,青年男女在斗草在追逐,大膽地唱著古老的情歌,撩撥著那原始的動
物性的情愛。七妹驚詫,羞於目睹。他倆又像兩個打了敗仗的逃兵,慌亂地無目的逃竄
著。
   原本令人高興的上巳節,卻使他們夫婦大為掃興。
   李商隱依然懷著京城那些不快,放眼荒野,任什麼都使他徒增煩惱與痛苦。
   七妹見丈夫情緒低落,自己也無心踏青游春。
   他們一起往回走。
   安定城樓!
   出城時,從它旁邊經過,並未覺得它的高聳和威嚴。從荒原上遠遠地望去,它聳立
在蜿蜒起伏的城牆上,卻頓生雄偉和威嚴,像一尊守衛大門的石獅,巍然屹立,有種強
大的威懾力量。
   「登上城樓,極目眺望,景緻一定很美。」
   「想登樓嗎?去好啦。」
   李商隱感激地點點頭。
   走近城樓,才看清城樓年久風化,已經殘破。樓高三層十丈,飛簷高棟,秦磚漢瓦,
叢瓴錯節。木質樓梯,踏上去「吱吱嘎嘎」一陣怪響,讓人心顫。然而登上頂層遠眺,
遠處的綠楊垂柳,流水沙洲,紛紛呈現眼前,遼闊原野一望無垠。
   「真美呀!夫君,你看河邊,那麼多人。」
   李商隱沒理會夫人的感歎,面對荒原的雄渾蒼茫,內心激動不已。雄心壯志百無一
酬的憤慨,漸漸侵襲心頭,面對周圍丑惡的黑暗環境的憎恨情緒,強烈地升騰起來,恨
恨地道:
   「西漢賈誼,夫人,你知道他嗎?他當年上《治安策》,指陳時事,文章開頭寫道:
『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極為痛切,可是漢文帝不予采納,反而把他貶放楚地!
   「東漢末年的王粲,為了避亂,遠遊到荊州,依靠劉表,而劉表是個無能之人!我
今天不也像賈生,被流放到這荒原上嗎?不也像王粲寄人籬下嗎?」
   「夫君,你住在我娘家,怎麼算是寄人籬下呢?況且你入幕做幕僚,也不是寄人籬
下呀!」
   「不,大丈夫應當有自己的抱負,有自己的事業,有自己的家園,豈能久長地依附
於岳父大人?我忍受不了!」
   七妹還要勸解夫君,想排解他的愁怨。
   李商隱揮揮手,放聲吟詠道:
   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
   賈生年少虛垂涕,王粲春來更遠遊。
   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雛竟未休。
   吟罷,意猶未盡,李商隱又重複吟詠一遍,道:
   「『欲回天地』是我的抱負,是我的宏願。頭飄白髮,身『入扁舟』歸隱江湖,是
我實現抱負之後的歸宿!就像春秋時代的范蠡,輔佐越王勾踐,『既雪會稽之恥』,
『乃乘扁舟,浮於江湖』。像李白說的,『終與安社稷,功成去五湖』。」
   「夫君『功成身退』,淡泊名利的志向,妾身明白,亦非常敬佩。但不知詩的最後
兩句是何意?鵷雛,是傳說中的一種鳥,與鳳凰相像,這我知道。」
   李商隱仍然沉浸在雄渾豪放的詩的意境中,七妹又詠了一遍詩的最後兩句,他才解
釋道:
   「尾聯兩句,是借用莊子寓言,表達我對功名利祿棄之如敝屐,正告那些背地裡妄
加猜測誹謗的人,我是光明磊落的。
   「戰國時代,惠施出任梁國宰相,莊周去看望他。有人造謠說,莊周此來是要奪相
位的。惠施非常恐慌,在都城大加搜索,想把他抓住。莊周得知這種情形後,非常坦然
地去見惠施,並講了個寓言故事,挖苦他:
   「南方有一種叫鵷雛的鳥,從南方飛往北海,一路上,非梧桐樹不落下歇息,非竹
子的果實不食,非有甘泉不飲。有只貓頭鷹剛剛揀得一只死老鼠,看見鵷雛飛過,懷疑
它要來搶食死老鼠,就仰頭向它發出『嚇!嚇!』的怒叫聲。現在你惠施也想用梁國這
只死老鼠,來『嚇』我嗎?
   「在這則寓言中,莊子正告惠施,你的相位,我不屑一顧,你不要杞人憂天,自相
驚擾。」
   「這個故事可真有意思。惠施之流把死老鼠當成了美味,像那只貓頭鷹;而秉性高
潔的鵷雛竟然被猜疑個無止無休!夫君,你是不是想譏諷那些朋黨勢力,為了功名利祿,
把持朝政,竭力排斥、打擊異己?」
   李商隱會心地笑了。真是賢妻知己,我心裡所想,她都知道。
   七妹見夫君笑了,排遣了郁悶情懷,想轉個話題,說點愉快的事,但又怕話題轉得
太突然,再勾起他的苦惱,於是小心地笑道:
   「夫君,你寫詩為什麼要用那麼多典故?白公樂天的詩,明白如話,尤其他寫的新
樂府詩,不管童叟還是婦嫗,都看得懂,百姓都願意閱讀。」
   「怎麼給你解釋呢?關於用典的事,過去有人對我說過,勸我作詩少用典故。這樣
說吧,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性格習慣,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喜好和口味,如果不用典故,我
就覺得這首詩沒寫好。每當我吟詩作賦時,那些典故就在腦子裡活動起來,爭先恐後往
你筆下鑽,使你無法拒絕,不能不把它們寫進去,真沒有辦法!」
   七妹見丈夫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覺得好笑又有趣兒,自己寫詩作賦就沒有他那種
感覺,這大概就是自己的詩不如夫君詩的緣故吧!


   有一天,一位名叫劉映的老儒生從邊地蕭關,經平涼、涇源赴京述職。他一臉風塵,
滿目蒼老,來看望王茂元。其實他曾是王茂元的經師。
   唐代科舉考試科目,除進士之外,還有明經、明法等科目。其中明經科,顧名思義,
是專門考「經」。
   唐代以《禮記》、《春秋左氏傳》為大經;以《詩》、《周禮》、《儀禮》為中經;
以《易》、《尚書》、《春秋公羊傳》、《谷梁傳》為小經。有的考生通兩經,則指通
大經、小經各一書,或者中經裡的兩部書。有的考生通三經,則指通大經、中經、小經
各一書。有的考生通五經,則指大經兩部書皆通,其余中經、小經還要通三部書。
   這劉映老儒生就曾通五經,學識極其淵博,人們都譽稱為劉五經。
   王茂元自己對經學不甚了了,但對精通者極為尊敬。老經師的到來,他極為熱情招
待。宴飲席上,自然有眾幕僚參加,李商隱當然要陪坐左右。
   大家都極其仰慕老經師的學識,對滿腹經綸的老經師淪落邊庭經年,又極為憐惜,
不時發出歎息。
   劉五經看出眾人的憐憫,不以為意地哈哈大笑道:
   「諸位不知老夫之樂,乃在眾樂之樂。家國安寧,朝政清明,即使讓老夫終老邊庭
亦在所不辭!」
   笑聲朗朗,話語擲地有聲,很使李商隱敬佩,想說幾句稱賞話,又顧慮老儒生年已
七十開外,而自己僅二十七歲,且地位低微,哪有自己說話之理。
   王茂元喝了幾杯酒後,無所顧及,聽了老經師之言,哈哈大笑,駁斥道:
   「不對!老師乃一代經師,才高天地,卻沉淪荒漠邊地,埋沒賢才,實乃朝政之不
清,宰輔之不明,不能為聖上薦舉人才所致!可惜!可歎!」
   劉五經搖搖頭,微微笑道:「老府主,休要責怪朝廷宰輔。要怪罪的是老夫出身孤
寒,在朝廷沒有根底,又未能結朋入黨,豈有不被遺棄之理。但是,老夫並不後悔,並
不遺憾,相反此次進京如能面聖,老夫定然要稟奏朋黨之害,鼎力清君側,一改朝政黑
暗面目。如能是,老夫死而無憾!死而瞑目!」
   聽得老經師一番鏗鏘有聲之話,李商隱熱血沸騰,站將起來,走到劉五經面前深深
一拱,道:
   「經師一席話,說出商隱一片心。君側不清,朋黨不破,此乃衰敗之象,如此下去,
李氏江山社稷不會久長!重振朝綱,乃天下學子之願,百姓之望。請老經師不要以為出
身孤寒就會遭到遺棄。只是直言批評當道者,則會招來禍患的。」
   老經師不以為然地揮揮手,繼續喝酒。
   宴會進行到唱和詩賦時,李商隱站起來,首先吟詩一首,題目為《贈送前劉五經映
三十四韻》,詩雲:
   建國宜師古,興邦屬上庠。
   從來以儒戲,安得振朝綱。
   ……
   老經師突然插斷道:「義山小老弟吟得極對!建國興邦何為先?首先必須尊師重道,
尊儒重學。歷代皇朝如果輕視讀書人,怎麼能夠振朝綱呢?講得好!」
   眾位幕僚看在府主王茂元的情面上,也隨聲附和著。
   李商隱並未放在心上,繼續吟詠,從孔子開始,列舉各朝各代「從來以儒戲」的事
實,抨擊世道的衰敗,人。心的詭詐,最後回到前面提到的話題,勸告劉五經道:
   勿謂孤寒棄,深憂訐直妨。
   叔孫讒易得,盜跖暴難當。
   李商隱吟罷,提起筆揮揮灑灑把詩抄錄一遍,雙手奉呈老經師。
   劉五經站起,接過詩,手捋霜白胡須,微微笑道:
   「老夫所以沉淪終老,堪憂者不是「孤寒」,而是「訐直」,說得對。尤其當今愛
說讒言的人很多,朝政黑暗,惡勢力十分囂張。謝義山老弟忠言相告。」
   老經師嘴上雖如此這般致謝,但心裡仍舊不以為然,黑暗的朝政,囂張的惡勢力,
不是更需要勇敢「訐直」的人去與之爭鬥嗎?他雙目炯炯地凝視著李商隱,琢磨這個年
輕人為什麼「深憂訐直妨」,難道他仕途不順利,遭遇讒言,受到打擊?他的詩卻寫得
不錯,是位很有才華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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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宦海苦奔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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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成三年(公元838年)十一月,長安飄著鵝毛大雪。
   李商隱騎著涇源幕府快馬,風塵僕僕地進得京城,來到令狐恩師家。他是來參加恩
師的周年忌日活動,另外還要備考明年吏部的釋褐試。
   湘叔在門口迎接他。湘叔白髮蒼蒼,駝背弓腰,不斷咳嗽。八郎嫌他老邁,已經不
讓他當管家,可是他在令狐府幾近一輩子,又是令狐家的遠親,所以有些事還說了算,
離不開他。
   李商隱來到西院客房,放好東西,就想去見七郎八郎和九郎,尤其想見八郎。
   湘叔用手止住,聲音嘶啞地道:「八郎?還未回來。」
   「這麼忙嗎?」
   「七郎和九郎都在家守父喪。八郎每天晚上都醉醺醺地回來。他說為了這個家必須
應酬!有時帶回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通宵達旦地喝酒胡鬧。還把錦瑟叫出來陪他們。
有好幾次,錦瑟哭著從宴席上跑出來……」
   「錦瑟!他們欺侮她啦?」
   「不知道。他們宴飲,我從不過去侍候。如果不受委屈,她怎麼會無緣無故哭呢?」
   李商隱記起錦瑟托自己轉告溫庭筠的事。自己已經轉告溫兄,他當時聽了很氣憤,
難道他沒來找過她?」
   「溫兄庭筠來過府上嗎?」
   「好像來過,是跟八郎來喝酒的。他一來,酒宴就更熱鬧了。他隨身帶來好幾個歌
妓,這一宿就別想睡覺了,唱呀跳呀吹彈敲打,沒完沒了。真沒辦法,這是彭陽公仙逝
守喪期間!八郎就這麼干!」
   李商隱不敢詢問溫兄與錦瑟見面與否,從袋子裡抽出一張紙,遞給湘叔,道:
   「這是我寫的《奠相國令狐公文》。是六月間寫的。拿去給八郎看看,在恩師周年
忌日祭奠時用行不行?如果不行,我再寫一篇,時間來得及。」
   湘叔接過祭文,心裡不由得一陣酸。令狐公收了這麼個好門生,時時惦記著他!那
些兒子們,哪一個惦記過他喲!七郎身體不好,自顧不暇;九郎在後花園練武,每天不
輟,家事什麼也不管。八郎是一家之主,理當想著父親的忌日呀!可進入十一月上旬,
還沒提出準備令狐公的周年祭奠。
   他歎了口氣,答應著退出客房,拿著商隱寫的祭文來到前軒,見八郎正在送客回身
進軒,招呼道:
   「子直,商隱從涇源來京,剛到。」
   「嗯。有事嗎?我沒功夫見他,請他自便吧。」
   「他是來參加你父親周年祭奠的。」
   「哎喲!已經一周年了?虧他還記著他的恩師!湘叔,咱們該準備準備了。今天是
十一月初幾?已經十五啦?到二十忌日只有五天,該置辦的東西都買進了嗎?」
   「我都吩咐準備好啦。兩個月前就準備了。這是商隱寫的祭文,你看看吧。」
   「行。不用看。」
   令狐綯邊說邊展開祭文,還是讀起來:
   戊午歲,丁未朔,乙亥晦,弟子玉谿李商隱,叩頭哭奠故相國,贈司空彭陽公。
   嗚呼!昔夢飛塵,從公車輪;今夢山阿,送公哀歌。
   古有從死,今無奈何!
   天平之年,大刀長戟,將軍樽旁,一人衣白。十年
   忽然,蜩宣甲化。人譽公憐,人譖公罵。公高如天,愚卑如地。脫蟺如蛇,如氣之
易。愚調京下,公病梁山。絕崖飛梁,山行一千。草奏天子,鐫辭墓門。臨絕丁寧,托
爾而存。公此去邪,禁不時歸。鳳棲原上,新舊袞衣。有泉者路,有夜者台。昔之去者,
宜其在哉!
   聖有夫子,廉有伯夷。浮魂沉魄,公其與之。故山
   峨峨,玉谿在中。送公而歸,一世蒿蓬。
   嗚呼哀哉!
   八郎讀罷,被商隱沉痛哀悼所感動,呆呆地凝視著祭文,心想商隱對父親確有感情,
時時不忘。而父親對他也寵愛有加,「人譽公憐,人譖公罵」,確實如此!
   「商隱現在在哪?叫他到這邊來敘敘舊。」
   湘叔見八郎要與商隱敘舊,心裡很高興,馬上把他叫來。兩人相見,一陣寒暄過後,
八郎開口道:「家父周年祭奠,已經準備就緒。你能來參加,並寫祭文,我非常高興。
文章雖短,但感情很深摯。能牢記家父對你的恩情就好。正像你說的,在鄆州『天平之
年,大刀長戟,將軍樽旁,一人衣白。』當時你才十八歲,就受家父之聘,加入幕府,
可以說是少年得志啊!『人譽公憐,人譖公罵』,家父多麼憐愛你保護你呀!
   忘了家父深恩厚愛,太沒良心啦!」
   「八兄,小弟怎能忘記恩師大恩大德呢。這篇祭文,我寫了好久,每每提筆,就像
又回到恩師身邊。望著恩師慈祥的面容,就禁不住潸然淚下。恩師大恩大德,我李商隱
永生永世,粉身碎骨也不會忘記的。」
   自從入涇源幕府,又娶了王家小姐,李商隱一直想找個機會,面對面地向八郎剖白
一下胸懷,今天可得到這個機會了,講到激動處,流著淚,希望八郎理解自己,原諒自
己。
   令狐綯是被祭文感動,才跟商隱面對面地坐在一起。聽了這席肺腑之言,他似乎原
諒了商隱,但卻始終未提一句關於涇源王家之事,好像它是一個禁區。
   李商隱見八郎隻字不提王家之事,自己也不敢冒然提起,唯恐惹八郎生氣。
   「商隱,怎麼又起了一個新號?祭文中的玉谿就是吧?」
   八郎轉了話題。
   李商隱感覺出八郎的心思:仍然對娶王家小姐耿耿於懷。
   他皺皺眉,心頭蒙上陰影。
   「太和九年,我去玉陽山學仙。站在山頭,俯視山下,在玉陽山與王屋山之間的峽
谷,有一條溪水像條白練,蜿蜒曲折,非常美。這條溪水叫玉谿。我就以它起了個號,
叫做玉谿生。」
   八郎笑笑,不再多話了。


   令狐家廟,是太和元年經皇上詔准,在京都城南通濟坊建立。這是按照唐制,大臣
經過奏請聖上詔准,可以在京都建立家廟。令狐楚則埋葬在京兆府萬年縣鳳棲原,距家
廟不遠的京郊,所以李商隱祭文中說,「鳳棲原上,新舊袞衣」。
   李商隱隨著令狐綯等兄弟走在祭奠隊伍的前面,先在家廟上香、叩頭,然後來到鳳
棲原令狐楚墳地。
   墳地早已搭好兩座大台。左邊大台上,跪著和尚;右邊大台上,跪著道士。左右兩
邊和尚道士一齊念起經來,嘟嘟囔囔,忽高忽低,忽長忽短,忽抑忽揚,渾然別生意趣。
   這是八郎安排的。李商隱吃了一驚,難道是要做道場?周年祭奠有這等場面,李商
隱沒見過,也不知道自己應當做些什麼才合適。
   七郎和九郎大不以為然,把商隱拉到身邊,一起跪在墳前,先上香,後燒紙,擺好
供品,則叩頭,聽李商隱詠唱祭文。
   商隱邊詠祭文,邊痛哭,幾致哽咽而不能卒讀,招來許多人圍觀。
   八郎指揮僧道讀經,超度亡魂。還和他的那些朋友坐在幾案前,邊飲酒邊聽僧道誦
經,不時品評兩邊優劣,有時聽到怪腔,笑語不止。
   李商隱從開始一直啼哭到結束,眼淚哭干,聲音嘶啞,兩腿綿軟,渾身無力,陷入
昏昏噩噩之中,像做了一場惡夢。
   當他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日出卯時,抬頭看看七郎九郎和湘叔,要了點水,慢慢地
又沉睡起來。
   是疲勞過度,還是悲痛已極?李商隱躺在床上,不思飲食,不言不語,時醒時睡,
一直到第二年正月,即將參加吏部試判,才勉強起來,開始吃些流食,身體才漸漸好轉。
   這期間,八郎也光顧多次,看著病弱得走了形的商隱,連連搖頭歎息,不再用話挖
苦他,似乎還有些同情和憐憫。
   李商隱終於堅持參加吏部釋褐試,並堅持到底。大概感動了考官,張榜時,果然榜
上有名,釋褐授官,任秘書省校書郎。
   按照唐朝官制,秘書省隸屬中書省之下,有校書郎八人,正九品上階。秘書省職掌
「邦國經籍圖書之事。有二局,一曰著作,二曰太史,皆率其屬而修其職。」(《舊唐
書》卷四)校書郎品級不高,但向來被學子們認為是清要之官。由校書郎被選為宰輔的
人很多,如元稹、白居易等。李商隱知道個中情形,因此喜不自禁,對自己的前程寄予
很大希望。
   可惜,秘書省的席位尚未坐暖,很快被外調位低事雜的弘農縣尉。
   縣尉,是次於縣丞、主簿的縣令佐官。他既要逢迎層層官長,又要親手執鞭奴役、
盤剝百姓,這使李商隱感到痛苦和難以接受。
   他想起邊塞詩人高適出任封丘縣尉時,那沉痛的詩句:「只言小邑無所為,公門百
事皆有期。釋迎官長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大詩人杜甫任河西縣尉也不堪忍受,
曾吟詩道:「不作河西尉,淒涼為折腰。老夫怕驅走,率府且逍遙……」
   把自己趕到縣尉任上,是誰在背後搞的鬼呢?
   李商隱知道,此時在位的宰輔,仍然是牛黨中人。能是他們嗎?他也不願意懷疑八
郎能在背後做什麼手腳。有苦只能忍耐,有淚只能往肚子裡強咽。既成事實,難以接受
也得接受,不去弘農又去何處呢?
   李商隱懷著憂鬱、無可奈何的心情,告別湘叔和七郎九郎,而八郎推說有事很忙,
不與面別。
   五月,花紅柳綠的季節,長安依舊熙熙攘攘,一派繁華,不因李商隱心境不好,而
黯然失色。他雇了一乘小驢車,抑鬱不快地離開了京城,去弘農上任。
   弘農縣屬陝虢觀察使管轄。李商隱去弘農上任,首先要一一拜見上司,而上司中最
大的官員自然是觀察使。當時的陝虢觀察使是孫簡。
   孫簡屬牛黨,個子矮小粗胖,一臉橫肉,生得刁蠻霸道。
   對於一個小縣的小小縣尉,他連正眼看一下都不願意。
   李商隱走進衙門,經過通稟被引到書房。見了觀察使,抱拳施禮道安後,站在地中
央,等待訓話。可是等了半天,孫簡仍然一聲不吱,只是仰頭望著天花板。
   初次見面,上司總要訓斥幾句,怎麼一句話也沒有呢?李商隱感到奇怪,也望了望
天花板。那天花板是用花紙裱糊的,與其他房屋的頂棚沒有什麼區別。又等了二個時辰
仍不見上司發話,李商隱笑笑問道:
   「大人,如果沒事,下官暫且告退回縣,改日再來聆聽賜教。」
   「怎麼?想走?沒一點規矩!來人吶,給我亂棍打出去!」
   猛然間跑出四個彪形大漢,不由分說把李商隱挾持當中,就往外拖。
   「住手!大人,下官不知有何得罪,竟要棍打?請明示。」
   「見本官,為何站而不跪?以為你是王茂元的人就敢不跪嗎?打!按倒地上,先打
二十殺威棍!」
   李商隱個子不矮,但身子虛弱,且又多病,哪裡吃得消這四條漢子的大棍!十棍下
去,已經皮開肉綻了,又打十棍,連爬起的力氣也沒有了。
   孫簡見把小小縣尉按倒地下時,就已轉身回內室去了。他才不願瞧這打人場面。
   幸虧有個老吏看他可憐巴巴的,把他背出衙門,送上驢車,否則非餵了觀察使家的
狼狗不可。
   回到弘農縣,縣令看他被打成這副模樣,哈哈笑個不停。
   足足躺了兩個月,才得痊癒。
   一天,在牢房裡查點囚犯時,有個犯人突然跪倒他的腳下,痛哭流涕地喊冤。李商
隱讓他站起,把詳情說說。
   這犯人一邊流淚,一邊敘述道:「我家就我這麼一個獨根苗苗。五年前,我才十五
歲,就被抓進大牢裡。開始被打入死囚牢,後來經大理寺卿覆審,就一直被關押在這裡。
那妞不是我害的。我是路過,看見她被姦污,躺在路邊死了。她父親就指認我是兇手。
我冤枉啊!大人救救我!」
   「怎麼會這樣?」
   一個獄卒也過來幫他說情。但是,這案子是觀察使孫大人斷的案,別人都不敢替他
翻案。
   李商隱領教過觀察使大人的蠻橫,可是,無限期地把一個青年關押在大牢裡,不是
毀了他一生嗎?李商隱很氣憤,答應為他寫一個奏折,送到大理寺。
   幾天後,觀察使孫簡親自跑到弘農縣,大罵李商隱告他黑狀!還命役吏把他捆綁起
來,要押到陝州處置。
   多虧縣太爺出面說情,還有縣衙大小官吏一齊跪倒,請孫大人息雷霆之怒,才免了
李商隱被捆綁被押走之苦。
   李商隱一氣之下,掛冠而去,在縣衙東牆上留下一首詩,曰:
   黃昏封印點刑徒,愧負荊山入座隅。
   卻羨卞和雙刖足,一生無覆沒階趨。
   李商隱認為,與其瓦全,不如玉碎。卞和的雙足雖被刖去,但是,倒可以免去一輩
子可恥的折腰趨承。
   縣太爺很同情李商隱,欽佩他的才華,騎匹快馬追趕他,想請他回來。
   李商隱坦率地又吟一首詩,道:
   陶令棄官後,仰眠書屋中。
   誰將五斗米,擬換北窗風!
   縣太爺感慨頗深地勸道:「縣尉大人,你『不為五斗米折腰』,仿效陶淵明,清高
雅趣,令人艷羨!可是全縣子民又有誰來為他們說話,為他們主持公道呢?縣衙裡只我
一個父母官,我是孤掌難鳴啊!那青年在縣牢裡關押五年了,本官不是不知道,但我一
個人又有什麼辦法呢?」
   李商隱本想「脫衣置笏,永夷農牧」,「不為五斗米折腰」,歸隱田園,但被縣太
爺的一席話說動了心。
   不久,朝廷命姚合以給事中的身份,接替孫簡出任陝虢觀察使兼陝州刺史。他是唐
代名相姚崇的曾孫,性格灑脫、隨和,頗有詩人氣質。他與李商隱非親非故,但早聞李
商隱的名氣,崇拜他的才華,所以到任後,馬上親自請他復職還官。
   李商隱沒有拒絕,但是出任弘農縣尉,並不是他的理想。憑著自己的絕世才華,僅
任小小的九品官,且還要受人排擠打擊,怎麼忍受得了?特別是昔日的朋友、同年、同
事,都紛紛升遷,仕途順利,內心更加苦悶,懷才不遇之感深深地折磨著他。


   開成五年(公元840年)正月,文宗皇帝病危,詔宰相楊嗣復、李玨到禁中,想要
他們擁戴皇太子敬宗少子成美監國。
   兩位宰輔認為這是順理成章之事;皇上生病,太子監國;皇上病逝,太子即位,誰
也不會反對。於是兩位宰相跪請皇上放心,而他們自己卻未把太子監國之事放在心上。
   神策軍兩位中尉仇士良和魚弘志,卻對太子監國看得異常重要。兩位太監私下緊張
地商議著:
   「皇上力主太子即位,將來對你我大不利呀!」魚弘志盯著仇士良道。
   「你我統領神策軍,朝野大臣誰敢放個屁!太子即位敢不聽我輩之言?」
   仇士良經過甘露之變,連文宗皇上都不放在眼裡,驕橫不可一世。
   「仇大人,話可不能這麼講。假如讓太子即位,則擁立之功在宰輔身上,而不在你
我二人身上。太子即位,功不在你我,將來他能聽你我之話嗎?另外,該死的文宗皇上,
近來頻頻召見大臣,你我都不在場,他是否在……」
   「有這等事?該死的皇上,早就該死!我等早就該把他除掉,省得生出是非!」
   「仇大人此話有理。皇上要除掉,太子也要廢掉,我們要另立新君。大人,你看哪
個皇子不錯?」
   「穆宗第五子,文宗弟弟穎王炎不錯,頗聽我話,每次見面都畢恭畢敬。這小子很
不錯。」
   兩個人說到做到,先派人把文宗皇上隔離軟禁起來,不准任何大臣進宮見駕。然後
矯詔擁立穆宗第五子文宗弟弟李炎為皇太弟,廢掉成美太子,復封陳王。
   宮中震驚,朝野一片驚詫。
   仇士良和魚弘志加緊宮廷政變步伐,當晚就把文宗皇上騙至大明宮太和殿,僅用一
條白帶,就把一代天子送到西天極樂世界。兩人立刻擁立皇太弟李炎繼承了大統,這就
是唐武宗。
   經過仇士良和魚弘志威逼和勸說,唐武宗下詔賜死楊賢妃、穆宗第八子安王溶、陳
王成美。
   李商隱在弘農聽說文宗駕崩,十分悲傷。他很贊賞文宗為人勤懇、生活樸素。即位
後,就想重振朝綱,除掉奸宦,平息黨爭。商隱痛哭著,吟詩道;
   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破由奢;
   何須琥珀方為枕,豈得真珠始是車。
   ……
   新君即位,亦想重振朝綱,四月詔淮南節度使李德裕為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
事,把門下侍郎、同平章事楊嗣復調出朝廷,任譚州刺史,充湖南觀察使,不久貶潮州
刺史。令狐綯因守喪服闕,仍授左補闕,尋兼史館修撰。牛李黨爭形勢發生巨大變化,
李黨統攬朝政,王茂元也應詔入朝,先任御史中丞。
   王茂元全家遷入京城。他的女兒、女婿和兒子們,也紛紛從各地遷到京都居住。
   九月,秋風吹來之時,李商隱正式辭去弘農尉,返回洛陽,攜眷遷移關中,住在長
安南郊樊川。
   樊川,又名樊鄉,是漢初名將樊噲的封邑。它屬於京都萬年縣管轄,距萬年縣南三
十五裡,位於潏河流域,在杜曲與韋曲之間,是一塊十余公里長的河谷盆地,土地豐腴,
菜圃稻畦,罫紛綺錯,茅廬炊煙,雞鳴犬吠,恍如江南秀麗水鄉圖畫。
   在唐代,一些貴族官僚地主以及一般士大夫,有的嫌城內喧囂,有的在城內尋覓不
到住宅,往往在樊川建築別墅,或構造廬捨定居。
   李商隱當屬於後一種。又因為他非常喜歡這裡綺麗的山水風光,很向往在這裡過一
種平靜的躬耕田園生活,曾在《子初郊墅》詩中,吟道:「亦擬村(城)南買煙捨,子
孫相約事耕耘。」於是他又取「樊南生」作自己的另一別號。
   安排好家居之後,他匆匆地參加一年一度的外官內調的冬選,可惜沒有成功。
   唐武宗會昌元年(公元841年)夏,王茂元調任忠武軍節度使,陳許觀察使,召李
商隱前往入幕。
   秋末冬初,李商隱沒帶家眷來到陳州,加入陳許幕府。時間不長,第二年春天,由
陳州趕到京都,參加吏部考試,以書判拔萃,重入秘書省為正字。
   按唐制,秘書省正常編製設校書郎八員、正字二員。校書郎為正九品上階,而正字
為九品下階。李商隱二十八歲時第一次入秘書省為校書郎,三十一歲再次入秘書省則為
正字。雖然兩者都為清資,卻有上下階之別,李商隱不僅沒有升,反而下降,對此他從
內心裡產生又自慰又自怨、又希望又失望的複雜感情。
   秘書省校書郎和正字,每天都要上早朝,李商隱家住郊外樊川,早朝實不方便,則
暫住年兄加連襟韓瞻家。夫人七妹也從城郊搬遷到姐夫家居住。
   那天多喝了幾杯酒,李商隱話多起來。自出任正字以來,郁積心胸中的牢騷一迸發
瀉,震驚四座。
   「朝中黨局參差,舉手投足之間,就可能得罪某某一派。一個九品下階小官,跟在
這些朋黨中的要人後面,進進出出,豈有不得罪之理?唉!」
   韓瞻明白年弟的苦惱,此時相勸亦是無濟於事的。
   李商隱見沒有人接話,甚覺沉重、煩悶,於是張口吟道:
   流鶯舞蝶兩相欺,不取花芳正結時。
   他日未開今日謝,嘉辰長短是參差。
   七妹不喜歡丈夫把詩寫得太含蓄,讓人不得其解,直率地問道:
   「『流鶯舞蝶』是句中對仗,很是工穩。但是,這是什麼意思呀?夫君,講講嘛。」
   大家也有同感,都想聽聽。
   「唉!我兩次進秘書省,一次是校書郎,一次是正字,什麼『清資』『清資』!都
是虛名而已,只有『花芳』而沒有『結實』,故說是『相欺』。虛度年華,歲不我與,
昔日未得志,今日豈有希望。出任校書郎、正字,這是個美好的有希望的『嘉辰』,但
是它的好壞結果是不一樣的,『良辰未必有佳期』
   呀!」
   前途難卜,折磨著李商隱;黨爭險惡,李商隱謹小慎微,如履薄冰,處境艱難。
   「給你們再吟兩首詩,用的是一個典故:南朝陳代將亡時,太子捨人徐德言與他妻
子樂昌公主把一個圓鏡破開,各拿一半。德言對妻子說:『以夫人的才貌,國亡後,一
定會落入權豪人家,我們將永無相見之日了。假如你我情緣未了,不該斷絕,我們約定
在正月望日,在都市上賣這半鏡子……』
   「陳亡後,樂昌公主果然落入越國公楊素家中。德言流離辛苦,來到京都,正月望
日,在市集上果然看見一個蒼頭賣半塊鏡子。徐德言把他領到客店,講了前後之情,並
把自己那半塊鏡子拿出,對在一起正好吻合。
   「老蒼頭也把受夫人之托賣鏡的前前後後情形講述一遍,看著這對恩愛夫妻分離,
也很悲傷。
   「徐德言在半塊鏡上,題了一首詩,詩雲:『鏡與人俱去,鏡歸人未歸;無復姮娥
影,空留明月輝。』公主看到詩後,悲泣不食。楊素知道這事後,哀傷變色,立即把徐
德言叫來,把妻子還給他,並命公主即席賦詩。公主吟道:『今日何遷次,新官對舊官;
哭啼俱不敢,方信作人難。』」
   韓瞻把商隱已寫好的《代越公房妓喻徐公主》詩展開,只見:
   笑啼俱不敢,幾欲是吞聲。
   遽遣離琴怨,都由半鏡明。
   應防啼與笑,微露淺深情。
   讀罷,笑道:「你這不是分明在吟詠樂昌公主嗎?首二句寫她忍氣吞聲,不敢啼笑;
三四句,寫她與徐德言雖分離,卻藕斷絲連,是因為保留著半塊鏡子;最後二句,寫她
在越公楊家的艱難處境。這首詩是嘲喻樂昌公主應當自己處處留神,不能露出心跡。義
山賢弟,詩裡面還有什麼寄托嗎?」
   李商隱苦笑笑,沒想到自己寫的詩,年兄不僅沒解通,也沒看出隱含其中的深意,
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道:
   「自然有寄托了,不然寫越國公幹什麼?」
   「夫君,有什麼寄托?」
   「是寫我自己在朝中的處境。樂昌公主是指我自己,越國公是指牛黨。詩的三四句,
寫越公突然把樂昌公主還給徐德言,是因為她保留著半塊鏡子。這是說自己離開牛黨靠
近李黨,可是又與牛黨藕斷絲連,不能斷然脫離。詩中這樣寫,實際我自己哪個黨也沒
靠,哪個黨也不是,而與兩黨又都有點關係。最後兩句,是說樂昌公主面對『新官』與
『舊官』,『笑啼都不敢』,不能流露自己的真情。這裡是說我自己對牛、李兩黨都不
敢表露真情,表示態度。」
   韓畏之自愧沒能解通義山的詩,把第二首《代貴公主》詩遞給七妹,不言語了。
   七妹沒理會姐夫情緒變化,把詩展開:
   芳條得意紅,飄落忽西東。
   分逐春風去,風回得故叢。
   明朝金井露,始看憶春風。
   李商隱沒等七妹解詩,自己先開口道:「這首詩,也是借用上面說的典故,寄托自
己卷入牛李黨爭中的苦惱。別說這些討厭的事情啦,咱們來玩『送鉤』和『射覆』游戲
吧。」
   六姐早就討厭談這些無聊的詩了。她既不懂也沒興趣,馬上支持商隱的提議。
   大家開始津津有味地玩了起來。


   第二天,李商隱早朝歸來,躺在床上想睡一覺,昨夜玩得高興,直玩到五更聽到開
城門的擊鼓聲,才匆匆離開去上早朝。其他人仍然沒有玩夠,繼續在玩。
   想想,他不禁笑了。玩一玩,輕松輕松,挺好。整天怕東怕西,太緊張也太累了。
這麼一想,睡意跑得精光。
   他坐起身,突然來了靈感,張口吟道: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
   七妹從外面悄悄進來,抿嘴笑道:「又起來啦?夫君,該睡覺就得睡覺,知道不?
不准起來!」
   「你來看看,是我剛才寫的詩。」
   七妹吟詠一遍詩,笑著問道:「夫君,你這是追寫昨晚宴飲、做游戲,聽到晨鼓,
還不願去上早朝,說自己『類轉蓬』,是不是?」
   李商隱笑著點點頭。
   「這首詩的三四兩句寫得最好,『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是寫我和
夫君吧?」
   李商隱又點點頭,笑著。
   「『犀』,是指犀牛。我知道。在嶺南,父親在那裡出任節度使,我看見過大犀牛。
它長得粗大,吻上有一個角,有的長兩個角。犀牛皮幾乎沒有毛,非常厚而韌。」
   「看過沒看過犀牛角?犀角中央有一道貫通上下的白線。『一點通』就是指這條神
奇的白線。我想用它比喻相愛的雙方心靈契合與感應。雖然『身無』,可是『心有』,
相互照映。我們雖然身上長不出彩鳳的翅膀,飛越樓閣相會,但是,我們的心卻像靈犀
一樣是彼此相通的,因為我們始終相親相愛。是不是?」
   「是的。」
   七妹投進丈夫的懷裡,聽到夫君的心「咚咚咚」,跳得很有力。
   他們沉浸在愛的默契海洋中。
   「夫君,這些日子沒去八郎家吧?應當去看看,越不走動,感情會越疏遠。要珍惜
你們的友情。」
   「什麼?」李商隱把夫人推開,委屈地道:「是我不去看他嗎?每次去,他都拒不
見我,即使碰見了,他也不理我,像沒我這個人似的。是我不珍惜友情嗎?」
   「夫君息怒,是賤妾不會說話。賤妾給你賠禮了。」
   七妹沒想到夫君這麼生氣,嚇壞了,連連道歉賠罪,請求原諒。
   李商隱上前拉住夫人,傷心地歎著氣。
   「都是我不好。是因為我,八郎才這樣對你……」
   「別說了,明日我去。」李商隱怕夫人也卷進這痛苦的漩渦,勸道:「這事兒跟你
沒關係。你不知道八郎脾氣古怪,過去在恩師家,他總喜歡挑我的毛病。七郎和九郎幫
我說話,我們是三比一,他奈何不得。現在,他官做大啦,連七郎九郎他都不放在眼裡,
我算老幾?明日我去看七哥,不知道他的風痺症好些沒有。」
   七妹不愧是王茂元的愛女,有她父親的頭腦。她是擔心八郎背後再使壞害丈夫,所
以才勸丈夫跟八郎言歸於好。丈夫這樣解釋,她不滿意,但是,自己也沒有更好辦法來
改善丈夫與八郎的緊張關係。
   她不再提這事,勸丈夫躺下休息,晚上六姐還要宴請玩樂。


   這次重入-+ .秘書省和三年前一樣,在李商隱的仕途生涯中,不過是個小「插
曲」而已,希望像曇花一現,隨著而來的是幻滅的悲哀。
   會昌二年(公元842年)冬,李商隱的老母親與世長辭,給他帶來又一個巨大打擊。
按照唐代法制,父母去世,子女必須辭官服喪三年,沒有特殊情況不能「奪情」留職。
李商隱直到會昌五年(公元845年)冬,才能服闋入京復官。
   這三年,恰恰是李德裕為相,李黨勢力最強盛時期。如果李商隱從岳父王茂元這裡
劃分朋黨界限,王茂元是李黨,女婿李商隱也應是李黨。李商隱理當得到李黨重用,可
惜他又失去了這一大好機遇。
   李商隱辭去秘書省正字之職,護送母親靈柩回滎陽壇山。這是李家的祖墳所在地。
他把母親安葬在父親墳旁邊之後,又把先輩親屬和夭亡的小侄女寄寄等,一齊都遷葬壇
山,一共經辦了五起葬事。儘管耗盡了僅有的微薄積蓄,但是,他卻感到莫大的精神慰
藉,因為終於實現了「五服之內,更無流寓之魂;一門之中,悉共歸全之地。」
   在故鄉營葬完畢,李商隱回到長安樊南寓所,已是會昌三年(公元843年)十月,
才聽說岳父王茂元在征討劉稹叛亂中病逝。他沒有去幫助辦喪事。王家兄弟故友非常多,
又有資財,不需要他這麼個懦弱書生幫忙。
   他是太累太累了。況且他與岳父關係已經相當疏遠。李商隱對岳丈的作為頗有看法。
   會昌四年(公元844年)春,楊弁作亂被平定後,李商隱決定離開長安這塊是非之
地,選擇一個山光水色頗佳的永樂鄉村居住。夫人七妹不高興離開六姐,可是丈夫去意
已決,只能嫁雞隨雞了。
   殘春,花雖飄落,大地卻著上綠裝。風和日麗,驛路上商賈來來往往,一派昌興景
象。
   李商隱喜歡騎驢。每當騎在驢背上,他的想象便海闊天空地馳騁起來,詩興大發,
或者和同行者神聊亂侃。
   夫人坐在轎車上,轎簾挑開,與騎驢的丈夫邊行邊閒話,來到灞水橋邊,橋旁有一
大石柱。橋下灞水從西北藍田流來,澄澈湍急,向北流入渭河。
   李商隱指著石柱道:「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灞橋華表,送客到此,則要折柳贈別。往
昔治平之時,每到春日,聖上常要經過灞橋東巡。如今外寇侵凌,內鎮叛亂,連年征戰,
山東之地已成徵兵之後,可惜可歎啊!」
   夫人七妹也若有所思地道:「去年,先是劉稹叛亂,後是楊弁叛亂。父親如果不去
征討,也不致於在萬善病逝。聽說函谷關以東,到處抓人當兵,弄得人心慌慌。」
   李商隱沉默半晌,忽然吟道:
   山東今歲點行頻,幾處冤魂哭虜塵。
   灞水橋邊倚華表,平時二月有東巡。
   「這首詩寫得好!我一看就懂。夫君,我們到永樂後,那裡有山有水,可以多寫一
些這樣的詩。」
   夫人喜歡這樣淺白詩,李商隱卻不以為然地笑了。過了灞橋,才道:
   「詩的好壞,不應當以淺白、一看就懂作為標準。我同意白公樂天的『文章合為時
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主張,他曾說,『大凡人之感於事,則必動於情,然後興於
嗟歎,發於吟詠,而形於歌詩矣。』比如這首詩,我是看到灞橋華表,想到過去聖上每
年春天都要東巡,而今因為年年征戰,百姓苦不堪言,於是才寫出這首詩,傾訴我對百
姓苦難的同情,對朝綱窳敗的憂慮。」
   夫人驚奇道:「寫一首詩,夫君要想這麼多的事情呀!賤妾吟詩,只考慮平仄對仗,
吟詠起來能不能上口,抑揚頓挫,寫出來別人是否能懂。」
   李商隱見夫人一臉天真、無憂無慮的樣子,心裡又高興又哀傷。高興的是夫人一片
純真,沒受齷齪世道的污染;哀傷的是她不能理解自己「笑啼俱不敢,幾欲是吞聲」,
自己吟詩作賦只能含蓄再含蓄,隱晦再隱晦。而今家搬永樂,遠離是非,遠離煩惱,一
想到即將到來的新生活,他喜不自禁,道:
   「賢妻,永樂是個好地方,在中條山南麓,黃河北岸,景色非常迷人。我要隱居林
泉,以琴酒自娛,再也不必為『笑啼』擔憂,一定寫一些愛妻喜歡的詩。」
   七妹喜歡夫君稱自己「賢妻」,也高興叫自己「愛妻」。她陶醉在夫妻甜甜的融融
之樂中。
   永樂的生活雖然清貧,卻是詩人一生中最為舒暢娛悅和幸福的日子。他住的是「蝸
牛捨」,飲的是松醪酒,彈琴吹笙,種花植樹,游山玩水,飲酒賦詩,無拘無束。
   李商隱喜愛自己的新生活,吟道:
   自喜蝸牛捨,兼容燕子巢。
   綠筠遺粉籜,紅藥綻香苞。
   虎過遙知阱,魚來且佐庖。
   慢行成酩酊,鄰壁有松醪。
   他喜歡自己所居周圍的一草一木,在《永樂縣所居一草一木無非自栽,今春悉已芳
茂,因書即事一章》,詩雲:
   ……
   學植功雖倍,成蹊跡尚賒。
   芳年誰共玩,終老邵平瓜。
   他高興《秋日晚思》,享受清靜閒適,於是吟詠道:
   ……
   取適琴將酒,忘名牧與樵。
   平生有游舊,一一在煙霄。
   《春宵自遣》,別俱一番趣味,詩雲:
   地勝遺塵事,身閒念歲華。
   晚晴風過竹,深夜月當花。
   不亂知泉咽,苔荒任徑斜。
   陶然恃琴酒,忘卻在山家。
   愛妻常常陪伴身邊,夫君所寫的詩,她能張口背誦吟詠。她為夫君一改過去隱晦多
典故的詩風而高興。但是,漸漸地她尋味出埋在夫君心底深處的惆悵、落寞。
   夫君整天沉醉在「松醪」和山光水色中,篇篇詩中離不開酒的點綴、酒的贊美。
「晚醉題詩贈物華,罷吟還醉忘歸家。」「尋芳不覺醉流露,倚樹沉眠日已斜;客散酒
醒深夜後,更持紅燭賞殘花。」賢妻非常同情夫君,常常好言勸解。
   一天,七妹陪夫君到一農民家,看他們伐樹開田,刀耕火種。田叟拉著李商隱的手,
講述著「民以食為天」的道理,介紹刀耕火種的古老方法。
   李商隱覺得非常新鮮,覺得田叟學識淵博,像個偉大的先哲,言必哲理,語必聖賢,
從心裡崇拜他。告別時,吟一首《贈田叟》詩,雲:
   荷蓧衰翁似有情,相逢攜手繞村行。
   燒畬曉映遠山色,伐樹瞑傳深谷聲。
   鷗鳥忘機翻浹洽,交親得路昧平生。
   撫躬道直誠感激,在野無賢心自驚。
   田叟接過詩,略略掃了一眼,哈哈笑著,手捻胡須,搖搖頭道:
   「不敢當啊!怎可稱『賢』?祖祖輩輩就是這麼干的,就是這麼想的,這麼說的。
傳了多少代?沒人知道。這算得上『賢』嗎?」
   「您老人家讀過書吧?」
   「略識幾個字,背過幾本『經』,那還是蒙童的時候,跟一位遠房爺爺學的,現在
都忘了。」
   李商隱在與農民交往中,對人生之道漸漸有所體會,又加上生活越來越窘迫,日艱
於日,常常記起陶淵明的詩句:「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餓著肚子,什麼閒適、
高潔都無濟於事。不能讓愛妻跟自己一起挨餓受苦,他盼望守喪快點結束,復官後畢竟
可以得到俸祿養家餬口。
   會昌五年(公元845年)春,李商隱在永樂終於病倒床榻,不能飲酒,其實也沒有
酒,連三頓餐飯尚難保證。
   愛妻把僅存的金銀細軟,典賣得差不多了,只能到田叟家求借點口糧。李商隱看著
妻子手端著一瓢米走進來,心裡一陣酸楚,陪嫁的侍女小翠早已被打發走了,一切家務
全落到妻子身上。
   王氏見丈夫盯著自己看,眼眶裡轉著淚花,想把米藏起來,放到身後,但已來不及
了,便迎上前,笑道:
   「你看這是新米。夫君,我馬上做粥吃,新米煮粥最好吃。」
   李商隱點點頭,發現妻子的頭上已有白髮,臉上出現細細皺紋,一對秀目水汪汪地
閃亮。
   哦!要落淚了。
   王氏已經迅速轉過身,出去煮粥了。
   李商隱終於忍不住流下淚來。愛妻頭上有白髮,自己頭上白髮更多;愛妻臉上出現
皺紋,自己的皺紋更深!何時才能結束這種生活呢?
   他躺倒床上,心想搬到永樂已近三年,眼見迎來第四個春天,年華易逝,前途何在?
於是吟道:
   世間榮落重逡巡,我獨邱園坐四春。
   縱使有花兼有月,可堪無酒又無人。
   青袍似草年年定,白髮如絲日日新。
   欲逐風波千萬裡,未知何路到龍津。
   吟罷,他歎了口氣,自己什麼時候能脫去這身九品官的青袍呢?
   「夫君!十二叔派人從鄭州送米和酒來了。」
   李商隱高興地坐了起來,問道:「十二叔有信沒有?」
   「有封信。」
   商隱接信在手,匆匆看過,陷入沉思中。
   王氏吃驚地拿過信,粗略閱過,轉而高興地笑道:
   「夫君,十二叔升任鄭州刺史,要你過去,你還不高興呀?守喪在身,不能入幕,
但去十二叔那兒,幫幫忙,總還可以吧?夫君去鄭州,我回洛陽娘家,待今年十月復官,
我們就可以再搬回京都了。不好嗎?」
   李商隱無可奈何地點點頭,拿起筆,寫了《上鄭州李捨人狀》,雲:
   伏奉榮示,伏蒙賜及麥粥餅啖餳酒等,謹依捧領訖。
   某慶耀之辰,早蒙抽擢;孤殘之後,仍被庇庥。獲於芟薙之時,累受珍精之賜,恩
同上客,禮異編氓,桑梓有光,裡閭加敬,負米之養,雖無及於終身,求粟於人,幸不
慚於往聖。下情不任感恩隕涕之至。
   王氏把信折好,交給十二叔派來的人帶回,並讓他轉告十二叔,商隱隨後就去鄭州。


   十二叔是李商隱的遠房叔父,名李褒。武宗會昌元年拜中書捨人,二年出任絳州刺
史,四年徙鄭州刺史。他是個虔誠的道教徒,和李商隱關係極為密切,經常接濟商隱。
   去鄭州要經過洛陽。李商隱心情不好,身體多病,勉強支撐到了洛陽,無法再去鄭
州了。他住在妻子娘家崇讓坊宅第,也常去弟弟羲叟家。
   羲叟只小商隱一歲,與大官僚盧鈞之女結婚後,定居洛陽,並已生子女。李商隱見
弟弟一家生活安定美滿,心裡又高興又有些淒涼。自己奔波半輩子,還沒有一個安定的
棲身之所!
   秋高氣爽,李商隱守喪將近結束。這時令狐綯已升任尚書省右司郎中,突然寄來一
封信,詢問商隱近況。
   李商隱非常高興,因為那年離開長安赴永樂時,沒有跟他告別,一直是件心事,原
以為八郎不會原諒自己,跟他的關係從此將一刀兩斷了。能接到八郎來信,這是李商隱
始料不及的,興奮了好幾天。
   當情緒漸漸平靜後,他才思索八郎突然來信,是否有什麼事情相托?難道李黨對他
不好,需要自己出面周旋?可是,他應當了解自己跟李黨並無太多的過從,尤其岳父死
後,自己正在守母喪,更少與他們往來。如果是這件事,那就太遺憾了,自己確實無能
為力。
   李商隱想了想,還是寫首《寄令狐郎中》詩,讓他了解一下自己的近況和心緒,就
會明白自己在這上面,是個懦夫,愛莫能助,詩雲:
   嵩雲秦樹久離居,雙鯉迢迢一紙書。
   休問梁園舊賓容,茂陵秋雨病相如。
   欣賞夫君的詩,王氏大有長進。她拿起詩,便解釋道:「夫君,看看我解釋對不對。
首句,『嵩雲』,是嵩山之雲,是指咱們居住在河南;『秦樹』,指京都長安,代指八
郎居處。是說夫君和八郎分別居住在洛陽和京城,已經很久。次句說接到八郎的信。三
四兩句,夫君以近況相告,意思是說,別問我的近況吧,在這秋雨綿綿的愁人季節,我
就像司馬相如病廢茂陵那樣窮愁無聊!」
   李商隱笑了,夫人越來越知我心,理解詩中之我了,但想考考她,問道:
   「三四句用了典故,知道嗎?」
   「用了一個典故,對不對?司馬相如客游梁地,為梁孝王園令,他稱病,辭歸,居
住在茂陵。夫君用梁王舊客和茂陵相如自指,對不對?」
   商隱滿意地點點頭。
   把詩寄走,李商隱想了許多。守喪一結束,就趕快進京,先到八郎家,看看湘叔七
郎和九郎,跟八郎好好談談,解釋一下過去的誤會。從這封信看,經過這麼多年,大概
他會改變過去的看法,我們會重歸於好的。想到這,心境好多了。
   李商隱站起身,在妻子的陪伴下,來到庭院。黃昏中,細雨像塵埃似地飄灑著。一
株紫薇,繁花盛放,濃艷多姿,微吐芬芳。
   「真美啊!」
   王氏不由自主地贊歎著。
   「唉!紫薇花,你不因寒風淒雨而零落,為誰卓然而怒放?
   我們就要離開,西去長安,你還是不要再開放吧。」
   「夫君,不准紫薇開放,不就像則天武皇在隆冬時節,命百花齊放嗎?哈哈哈。」
   李商隱搖搖頭,想辯解,又不言語,吟詠道:
   一樹濃姿獨看來,秋庭暮雨類輕埃。
   不先搖落應有待,已欲別離休更開。
   桃綬含情依露井,柳綿相憶隔章台。
   天涯地角同榮謝,豈要移根上苑栽。
   「賢妻,我是想說,無論是紫薇,還是桃柳,不管生長在什麼地方,都要按照時序
開放和凋謝,那又何必要移植京師去生長呢?而我們又何必離開洛陽而進京呢?唉!—
—」
   王氏囁嚅地小聲道:「對不起,賤妾沒理解夫君這種依依不捨的惜別之情。」
   「不,除了惜別,我還有一種預感,此次進京,不會很順暢如意,所以我怕『移根
上苑栽』呀!」
   李商隱在紫薇花前,觀賞著,慢慢地踱著步。
   王氏跟隨後面,心裡很委屈,嫁給詩人為妻,真不易呀!夫君感情天馬行空,永遠
也追不上,識不透。但是,他們夫妻的心就像有「靈犀」一點即通,是心心相印的。這
又給王氏以莫大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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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沉淪鄭幕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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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武宗會昌五年(公元845年)十月,李商隱病體初愈,母喪三年屆滿,應當赴京
復官,這給他帶來了一絲希望。
   因為沒有去鄭州,先給十二叔寫了封告罪信,說明了緣故。然後,他攜夫人王氏急
匆匆從洛陽回到永樂,收拾行裝,整理東西,十月二十一日動身,又搬回京都。
   李商隱服闋入京,重官秘書省正字。這時令狐綯已經出為湖州刺史。商隱未能跟他
會面,很為此惋惜。
   會昌六年(公元846年)三月,唐武宗為了尊崇神仙,追求長生不老,吞食了「合
金丹」,自覺精神陡長,陽興甚酣,一夜之間能御數女,暢快無比。豈知情慾日濃日甚,
元氣日耗,漸漸容顏憔悴,形色枯羸。
   當時專寵的嬪妃,是王才人。她十三歲入宮,能歌善舞,性情機警,亭亭似玉,裊
裊如花。武宗皇上寵擅專房,擬立她為皇後。偏偏宰相李德裕說她無子,家世又不通顯,
恐天下人譏議。武宗無奈,寧將皇後位置虛懸以待,不願濫竽充數。
   王才人見武宗身體日漸枯槁,常常諫喻。武宗只說無妨,還講那些方士說這是脫胎
換骨,服藥後應當瘦損,不聽勸諫。
   武宗皇上愈服愈病,愈病癒服,陰精日鑠,性情躁急,喜怒無常,很快便不能言語。
李德裕等大臣請求面聖,不許。
   左神策軍中尉馬元贄等宦官,已密佈心腹,定策禁中,矯旨立光王李忱為皇太叔。
   光王李忱是唐憲宗第十三子,與唐穆宗是兄弟。他自幼寡言笑,呆頭呆腦,宮中都
把他看作癡兒。長大後,更加韜晦,每當家宴,大家總喜歡逗他,拿他開心,但他總是
搖頭不語。即使皇上問話,也置之不理。大家也就當真把他當成「傻子」。
   宦官們就利用他的「傻」,破例擁立他做皇上。
   三月二十三日,武宗嗚呼哀哉,三十七歲的皇太叔李忱即位,這就是唐宣宗。
   宣宗朝見百官,滿面哀戚。當裁決朝政時,他獨操剛斷,百官大吃一驚,才知道他
很有隱德,全然不是愚柔,那「傻」是裝出來的。
   皇上命檢校太尉李德裕攝行塚宰事、奉上冊寶。
   李德裕謝恩禮畢,正待起身,宣宗對左右大臣道:
   「他就是李太尉嗎?他每次看我,都使我毛髮灑淅,不寒而慄。」
   李德裕愕然,再拜而退。
   眾大臣默然生懼。
   不久,宣宗即罷李德裕檢校司徒,出任荊南節度使。罷宰相李讓夷和李黨中人,啟
用牛黨白敏中為宰相,其他牛黨中人亦盡進京復官。
   政局大變樣!
   李商隱親眼目睹了朝政的這種變化,每天早朝歸來,便寫詩抒懷,專為武宗而寫的
詩有《昭肅皇帝輓歌辭三首》;借古喻今的有《漢宮》、《瑤池》、《過景陵》、《華
岳下題西王母廟》、《茂陵》等,竟達十多首。
   夫人王氏對夫君寫這麼多諷喻詩非常擔心,常常苦勸。於是,李商隱的詩越加隱晦。
   令狐綯仍在外任上,七郎也在隨州任刺史,九郎在軍營不常回家。令狐府主人不在
家,門前冷清,李商隱來令狐府,只能跟湘叔拉拉家常。
   湘叔對朝政不感興趣,身體不好,一副龍鐘老態,但頭腦卻很清楚,常回憶彭陽公
的往事,叮囑李商隱注意身體。
   一天,李商隱高高興興地跑來,告訴湘叔他有了兒子。湘叔為他高興,沒牙齒的嘴,
笑成一個黑洞。
   「八郎來信提起你的詩,說洛陽白公居易很喜歡,常常手不釋詩,詩不離口,天天
吟詠。白公說,『我死後,重新投胎,能作義山之子足矣!』我說商隱,能不能是白公
真的來投胎呢?
   白公居易是八月初死去的,你這兒子是幾時生的?」
   「是八月初出生。」
   「哈哈!果真是白公來投胎!」
   「能有這事?」
   「『靈魂轉世』,『生死輪迴』,乃佛家之言,不可不信,不可不信!」
   李商隱默言了。
   他信奉道家之言,對佛家似信非信。湘叔是個虔誠的佛教徒,對商隱懷疑佛家頗不
悅。
   「『生死輪迴』,『輪迴轉生』,如同車輪迴轉不停,眾生在三界六道的生死世界
裡循環不已,從古至今,全然如此,不會有錯。白居易來投胎,也是實事。」
   商隱見湘叔再三再四地講解輪迴投胎之事,心想,湘叔也很固執,叫你相信「輪迴
說」,不信是不成的,只好笑笑,但沒有點頭。自己的兒子袞師,如能追隨白公身後,
有白公百份之一的才華,足矣!


   唐宣宗大中元年(公元847年)二月,給事中鄭亞出為桂州刺史、桂管防御觀察使。
   鄭亞是李黨中人。早年李德裕在翰林,他曾以文干謁,深得賞識,在出鎮浙西時,
聘他為幕府從事。現在李德裕被貶放,鄭亞也被連累失勢,放為地方官。
   鄭亞是滎陽人,而李商隱家自祖父李甫時,就從懷州河內遷居滎陽,可以說兩人是
同鄉。鄭亞聰悟絕倫,文章秀髮,身體魁偉,頗似武將,有偉丈夫之譽。元和十五年及
第後,又連中明經等三科,才華出眾。
   會昌年間,由御史中丞李回推薦,鄭亞出任給事中。當時,李商隱是秘書省正字。
鄭亞很賞識小同鄉的文學才幹,兩人經常見面,飲酒賦詩,交情頗厚。此次外任地方官,
鄭亞請他入幕。
   李商隱服闋復官已一年多,毫無升遷希望。久滯長安,事業無成,他感到厭倦和失
望,又加上生活困厄,朝廷隱伏著危機,他被夾在牛李黨爭的縫隙之間,時時有一種莫
名的威協向自己襲來。他渴望沖出這沉悶的生活,到一個新的天地裡追求新的理想,於
是欣然接受鄭亞的辟聘。
   李商隱告別妻子小兒袞師,隨鄭亞三月出發,途經江陵,恰遇江湖水漲,到處是白
茫茫的水的世界。江陵是荊南節度使治所。節度使鄭肅是鄭亞叔叔。叔侄相見倍感親熱,
在這裡亦滯留多日,直到五月初九才抵達桂州,前後共用時間近三個月。
   鄭亞對李商隱十分信任。到達桂州,請商隱為掌書記,不久擢為支使。這是僅次於
正、副觀察使的高級幕僚,從六品上階。
   十月,鄭亞派李商隱為專使,北上江陵,謁見荊南節度使鄭肅。他在出使途中船上,
動手整理舊日文稿,編定《樊南甲集》文集。
   淫雨連綿終日,江河暴漲,行船突然傾覆,李商隱落入水中,幾乎被大水吞噬,文
稿散逸毀損,誠為惜哉。
   第二年春,李商隱辦完公務返回桂林途中,船行湘陰,又遇淫雨綿綿,湘江濁浪濤
天,不能前行。李商隱想到來時遭際,實有談水色變之感。他棄舟登岸,想到縣衙借宿。
   走在街上,忽聽身後有人呼喚,回頭看時,大為驚詫,呼道:
   「劉公?劉公蕡!」
   「義山老弟……」
   劉蕡見義山身著六品深綠官服,腰間一條銀帶九銙,頭戴一梁冠,還是那麼瘦弱。
一陣驚喜一陣悲傷,不知如何問候才是。
   「自那年一別……劉公可好?」
   「痕跡江湖,貶竄荒蠻,亦壞亦好。義山老弟,老天馬上又要下雨,不知在何處落
宿?如不嫌棄,到小店一敘如何?」
   「當然當然!」
   李商隱吩咐跟隨雜役去縣衙投宿,自己跟在劉蕡身後,來到小店。
   天空濃雲密佈,陰風驟起,捲著塵沙,帶著雨水,傾瀉如潑,暴雨落地,發出隆響。
   二人坐定,店小二擺上酒菜,邊飲邊聊,十分投機,有時放懷大笑,有時默然無語,
有時無奈長歎,有時拍案而起,怒形於色,有時又哀哀啜泣……
   「劉公,您剛才講貶竄荒蠻,這是從何說起呀?」
   「唉!一言難盡。閹宦攬權殺君,肆無忌憚,我一個小小幕僚也不放過。仇士良等
宦官在大明宮太和殿,把文宗皇帝殺害後,擁立武宗皇上,深怕此事張揚出去,瘋狂迫
害能言善諫不懼死的大臣,企圖抓制言路。我本閒散幕中,離朝廷甚遠,但也被他們誣
陷,會昌元年,被貶為柳州司戶參軍。宣宗即位,大赦天下,我才有機會北上,在這裡
跟你邂逅。」
   李商隱點點頭,心裡思度,武宗即位後,特別重用李黨中人,而對牛黨中人進行迫
害貶斥。劉蕡跟牛僧儒友善,又被辟聘幕中,是牛黨中人,在會昌元年被貶到柳州,肯
定除了宦官之外,李黨在其中也會做手腳的。宣宗即位,牛黨被啟用,劉蕡自然要被赦
免的。
   「在京聽沒聽說,宣宗即位,政局發生了重大變化?」
   「是的……唉!劉公,我希望李、牛兩黨中人,不要互相攻擊,互相排斥,應當共
同輔佐皇上,共同對付閹宦和那些貪臣奸吏。大臣之間窩裡鬥,兩敗俱傷,閹宦則漁翁
得利,朝政會更黑暗!小弟最贊賞你在太和二年,參加皇上面試時,直言極諫,慷慨陳
詞,一無顧忌!」
   「你還記得這事兒?」
   「當然記得。你說,『以國權兵柄專於左右,貪臣聚斂以固寵,奸吏因緣而弄法。
冤痛之聲,上達於九天,下人於九泉。』講得多好!還說,『宦亂人貪,盜賊並起;土
崩之勢,憂在旦夕。即不幸因之以病癘,繼之以兇荒,陳勝、吳廣不獨起於秦,赤眉黃
巾不獨生於漢,臣所以為陛下發憤扼腕,痛心泣血也!』講得太好啦!」
   「這些話,你還記得這麼清楚?」
   「怎麼會忘記呢?可以說從唐明皇開始,皇上就把兵權交給身邊左右閹宦。他們既
不懂行軍打仗,又不會佈陣沖殺,往往牽制帶兵征討的大將,這樣怎麼能打勝仗!你曾
說『海內困窮,處處流散;饑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現在就是這樣,從京都到嶺南,
到處都有『不得食』『不得衣』的百姓。唉!」
   劉蕡雙鬢已經霜白,陰沉著臉,雙目低垂,雙手緊握,雙唇緊抿,一言不發。這與
太和年間的劉蕡大不一樣,難道是艱難的歲月,使他失去了銳氣?還是流轉幕府,被邊
蠻荒野奪去了進取之心?
   李商隱心中升起惋歎之情,端起酒杯,道:「來!喝一杯。
   這些都是往事,往事休提!」
   「不,不對!義山老弟,你還不知我心。」劉蕡抓起酒杯,把酒倒進嘴裡,目光炯
炯,憤憤然道,「這不是往事!唐王朝,像走馬燈似地一個接一個地更換皇帝。一個皇
上即位,重用李黨;另一個皇上即位,又重用牛黨。文武百官一會兒這幫人上台掌政,
一會兒是那幫人上台掌權。對,你說的『窩裡斗』就是這麼回事兒。他們誰上台誰掌政,
也沒能解決唐王朝的致命問題。你看看,宦官專權霸政問題,解決了?沒有!藩鎮割據,
不聽朝廷調遣問題,解決了?沒有!西北邊地外族不斷侵擾,百姓紛紛內逃,解決了?
沒有!結果如何?君側皆小人;閹宦是小人,卷入黨爭的大臣,也都是小人!」
   李商隱雙目突然亮起來,抓住劉蕡雙手,激動地道: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說得對,唐王朝的三大問題不解決,李氏江山社稷必
將傾覆!只是……劉公說『君側皆小人』,恐怕太絕對了。卷入黨爭之人,恐怕也有好
壞之別,比如李德裕……」
   「不!試想,無論牛黨李黨,他們上台後,只考慮自己一黨利益,怎能考慮家國利
益呢?比如,現在白敏中這些牛黨之人上台了,為表示自己比李黨高明,連李黨好的政
策也給否定了,更別說李黨中賢明的大臣全部遭貶,都遭打擊!我反對他們的這些作
為。」
   劉蕡說到激動處站起身,在屋裡踱來踱去,恨恨地舉起右手砸在左手掌上。
   李商隱仍然不同意他的全部觀點,也無法反駁,舉不出有說服力的證據,坐在桌旁,
傾聽著他的高論。
   然而,憂憤國事,為唐王朝的破殘衰敗而痛惜不已,使兩個人的心貼得更親密。


   第二天,陰雲還沒有散開,但雨卻停了。李商隱陪伴劉蕡游了黃陵廟。
   黃陵廟在黃陵山上,相傳為舜妃葬地。舜帝有二妃,娥皇和女英,都是堯的女兒。
舜的父親瞽叟多次想殺害舜。二妃想出各種對策,幫助他脫了險。後來,舜南巡到洞庭
蒼梧山病死。二妃奔喪後,就居住在黃陵山上,死後也安葬在這裡。
   黃陵山位於湘江匯入洞庭湖的入口處,山峰兀立,峭壁懸崖,水勢衝擊奔騰,日夜
鳴奏著雄渾樂章,彷彿在祭奠二妃。
   李商隱和劉蕡游廟游山,興盡而歸。
   第三天,他們在黃陵山分手。李商隱看著巍巍蒼翠的山崖和滾滾碧藍的浪濤,心潮
起伏,長吟道:
   江風揚浪動雲根,重碇危檣白日昏。
   已斷燕鴻初起勢,更驚騷客後歸魂。
   漢廷急詔誰先入,楚路高歌自欲翻。
   萬裡相逢歡復泣,鳳巢西隔九重門。
   吟罷,道:「劉公,這首詩權作我們此次邂逅的見證吧,題目是《贈劉司戶蕡》,
如何?」
   「當然好。義山老弟,請執筆草書,留作紀念。我們黃陵山一別,不知能否再有相
見的機會了。」
   劉蕡神色黯然,語不成聲。
   「劉公切勿感傷。此去『泉路』尚遠,何必……」
   「哈哈哈!『黃泉路』尚遠,義山老弟勸我切勿感傷,你又何必作女兒態?不要流
淚。」
   劉蕡情緒忽然變得興奮起來,也許是想要沖淡別離的哀愁。
   李商隱卻興奮不起來,感到黃陵山一別,將是永別,心中充滿悲傷。
   「商隱,你的詩比過去更成熟了,就對仗來說,極為工穩。中間兩聯對仗對得多好。
『已斷」『初起勢』對『更驚』『後歸魂』,『燕鴻』對『騷客』,對得妙。不過我已
不是鴻燕了,稱之為『騷客』尚可。」
   「我是指你當年應試賢良方正能言極諫科時,那番震憾朝野的策論,比之為『燕鴻』
當之無愧。唉!初試鋒芒,就遭挫折,繼而又以『罪』被貶,令人痛心疾首。」
   「商隱老弟,不是說往事休提嗎?不要再提這些不愉快的往事了。我聽說令狐八郎
已經被調入朝,老弟不久亦可返京。」
   「此話怎麼講?」
   「八郎與老弟情同手足,他入朝定會舉薦老弟的。」
   「差矣!劉公,有些事你尚不知呀!」
   劉蕡見李商隱面露煩惱與痛苦,吃了一驚。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當年八郎尚未
及第,他們在一起很和睦融恰;由於八郎的推薦,他才及第;在興元,彭陽公仙逝時……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劉蕡滿腹疑惑。但李商隱不說,他也不好詢問這些事。
   李商隱確實不願講八郎之事,岔開話題,問道:
   「劉公今後有何打算?是赴京去見白敏中和令狐八郎嗎?
   如能赴京,找他們……」
   「不想赴京,不願意卷入黨爭之中……我想繼續浪跡江湖,等待時機。我相信邪不
壓正,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劉蕡對前途充滿信心,是真?是假?捉摸不透。但是,他能說出這番話,還是給李
商隱很大安慰,覺得劉公仍然是條硬漢,任何時代都缺少不了這樣的硬漢子,去頂天立
地,肩負重任,他們才是時代的希望所在。
   可是,劉蕡心緒突然又低沉下來,道:
   「我是得罪被遠貶,『有犯顏敢諫之心,無位而不得達』於君王;老弟是被排擠出
朝廷,『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我們真是患難的一對,生不逢時,壯志難酬啊!」
   「是呀,『君門九重』,我又如何竭忠盡智?又如何為百姓上達九天呢?我用筆寫
了不少百姓疾苦的詩,為他們傾訴『冤痛之聲』,也寫了不少諷喻詩,可是……」
   「我在柳州曾讀過你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韻》,『十室無一存』,寫得好,讓天下
人都看見京都長安西郊的殘破景象,這和安史之亂百姓所遭受的塗炭,是一樣的!你的
詩傳播很遠,大家都喜歡讀。」
   李商隱心中感到欣慰,跟劉蕡抱拳施禮道別。


   李商隱告別劉蕡之後,日夜兼程,回到桂州。這時桂州西二百二十裡的昭平郡缺少
一位太守。鄭亞就派他前往權攝郡事。
   按照唐制,州縣缺官,幕府府主可以物色人,前去代理。雖然不是正式朝命,但時
日一久,朝廷也會順水推舟下詔任命的。
   可惜他在昭平太守任上,沒有幾天,大中二年(公元848年)二月,朝命貶鄭亞為
循州刺史。李商隱聽到消息,立即趕回桂林,鄭亞尚未動身。
   李商隱知道府主鄭亞是李黨中人,可是從未聽他貶斥過牛黨,心想他已超脫黨局,
不再理會黨爭,大概也不再會受迫害了。豈料被貶桂州,沒多久,詔貶又隨之而來!問
道:
   「大人,這是為什麼?朝廷為什麼要一貶再貶?」
   鄭亞讓他坐下,先喝口茶,然後慢慢地道:
   「不是朝廷要貶我,而是牛黨的白敏中、令狐綯不容我。」
   令狐綯?他剛剛調回朝廷,任考功郎中,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力量?
   鄭亞捋著花白胡須,看出李商隱的懷疑神色,解釋道:「令狐綯回朝不久,就從考
功郎中升知制誥,充翰林學士。
   這些你還不知道吧?」
   李商隱確實不知道這些。八郎升遷真快,讓人想象不到。
   「你和令狐家的淵源,我知道。你跟我到桂州,靠近我這個李黨人物,令狐綯是個
心胸狹隘的人,他能不憎恨嗎?你不要誤會。貶斥我,不是因為你,還有更嚴重的事。」
   李商隱是個敏感之人,馬上便意識到,這不是誤會,自己加入桂管幕府,是會引起
牛黨,尤其是令狐綯對鄭亞的怨恨。府主被貶,跟自己是有一定關係的,他感到歉疚。
   「其實,我與李公德裕僅僅是師生之誼。當年應進士試之前,李公在翰林,我曾以
文干謁,深得知遇之恩。李公出鎮浙西,聘我為從事。李公任人唯賢,舉薦我入朝為官,
這有什麼錯?他身為朝廷宰輔,有權利也有義務為朝廷選拔人才呀!」
   李商隱同意府主鄭亞的意見,連連點頭。當然,他不知道武宗會昌年間,李德裕在
位時,對牛黨中人,也曾極盡排斥打擊之能事。那時李商隱正在家守母喪。
   鄭亞搖搖頭,又道:「他們這次把李公貶到崖州任司戶參軍,具體的『罪證』是吳
湘事件。」
   李商隱在家守母喪,不清楚吳湘事件之始末,極想知道,於是問道:
   「吳湘?是不是那個江都縣尉?」
   「就是他。他被處死,他的哥哥吳汝納現在又上告訴冤了。」
   「在下只知其名,前前後後緣委實在不知,願聽其詳。」
   「當時我在刑部,是我經手處理的。吳湘因為貪污,又強娶民女為妻,被人告發,
當時淮南節度使李紳命僚屬刑訊。證據確鑿,他供認不諱,上報刑部;刑部又上報宰相
李公奏明皇上,皇上下詔書,吳湘被判處死刑。
   「在當時,就有人指責是李公指使李紳羅織吳湘罪名,他是冤枉的。諫官上奏皇上。
皇上下詔,命大理寺和刑部一起重新覆審。經過重新覆審,與以前的結論小有不同。李
公對這事非常惱怒,貶斥了李紳的僚屬和李紳本人。參加重新覆審的一些官員,也遭到
程度不同的貶謫。
   「說實話,貶謫覆審官有些過分。我當時因有別的案子,沒有參加覆審,所以得以
脫免。
   「現在李公罷相,吳汝納重新挑起舊事,上朝訴冤。那些覆審官受牛黨白敏中和令
狐綯的利誘,上奏說,吳湘雖然貪污犯髒,但罪不至死。說吳湘冤案的形成,是李公和
我、李紳等人一手造成的。所以皇上下詔,把李公等人都貶斥到荒遠之地。」
   李商隱沉默了。
   他看著鄭亞那花白頭髮,滿臉愁容,原本魁梧的身軀,變得腰彎背駝,一副老態,
和初到桂州時大大不同。連遭兩次打擊,他的精神瀕臨崩潰,呆呆地坐在一張太師椅裡,
依然沉浸在往事之中。
   李商隱歎了口氣。


   鄭亞南赴循州貶所。李商隱在三月初離開桂州北上。
   南國的春花,已漸次凋謝,而政治風雲又變幻無常。李商隱的船行到湘陰,又遇大
雨,不得不棄舟登岸,略做停留。
   湘水在湘陰流入洞庭湖,使湖水陡然變廣,變成一片汪洋。風大濤湧,卷起道道雪
浪花。
   李商隱站在岸邊高處,欣賞著波濤激浪,遠眺湖水茫無際涯,心曠神怡。傍晚,走
在湘水岸邊,來到林間水亭,看著凋零的春花,想到自己來到南國前後僅僅一年,便遭
府貶、罷職,失路無所依,就像林中小花,飄落亭下,獨自悵惘,無可奈何,無盡愁苦!
   他想到這兒,忽然心生靈感,吟嘯道:
   一歲林花即日休,江間亭下悵淹留。
   重吟細把真無奈,已落猶開未放愁。
   山色正來銜小苑,春陰只欲傍高樓。
   金鞍忽散銀壺漏,更醉誰家白玉鉤。
   吟罷,李商隱沉進痛苦的猶豫中了:是赴京別求新職,還是浪跡江湖,淹留江湘或
者荊巴,再入新幕?他拿不定主意了。
   李商隱飄泊江上,放聲吟道:「頃之失職辭南風,破帆壞槳荊江中。」這時荊江恰
值孟夏漲水季節,他便滯留荊州。
   在荊州,他遇見左遷湖南觀察使李回。李回是李商隱的座師,商隱曾為他草擬過章
奏。商隱本想請他幫助,聘為幕僚。但是李回正遭受牛黨無情打擊,自顧不暇,無力援
手,李商隱只好作罷。
   在荊州,還遇見詩人崔玨。他也是鄭亞幕僚,在桂州始安郡都督府任兵曹參軍,後
出任觀察巡官,兼知某縣事。幕府解散,他舉家寄居荊州。崔玨是位很有才華的年輕詩
人,他們結伴到澧縣藥山拜訪名僧融禪師,寫過一首七絕《同崔八詣藥山訪融禪師》,
走在「巖花澗草西林路」上,只可惜「未見高僧只見猿」。
   不久,崔玨西去入蜀,李商隱傷感地寫下《送崔玨往四川》,詩雲:
   年少因何有旅愁,欲為東下更西遊。
   一條雪浪吼巫峽,千里火雲燒益州。
   卜肆至今多寂寞,酒爐從古擅風流。
   浣花箋紙桃花色,好好題詩詠玉鉤。
   崔玨走後,李商隱久久不能忘懷,也極想跟他西去四川,在「一條雪浪」翻滾的長
江,逆流而上,經益州,在文君酒爐旁與相如一起飲酒,到浣花溪邊與杜甫老人一起賦
詩!
   一天,忽然聽一蜀客說,杜悰已調任西川節度使。他非常高興,認為這是一個絕好
的機會。
   杜悰是李商隱的遠房表兄。杜悰的母親是李則的女兒,是商隱的遠房姑母。杜悰在
元和九年娶憲宗長女岐陽公主為妻,封為駙馬都尉。會昌年間,拜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
平章事,尋加左僕射。大中初,出鎮西川。
   李商隱在窮困潦倒,無路可尋中,覺得入川投奔表兄,定會得到他的照應,聘為幕
僚。他由荊州出發,沿著詩友崔玨入川路線,溯江西上,經宜昌、秭歸、巴東入蜀。
   舟行秭州,正逢大雨,江水暴漲,他棄舟登岸,在一個小客店暫住,情形更加淒涼。
   李商隱躺在小店床上,想起自己三月初離開桂州,先在湘江、洞庭湖上漂泊,而今
又在長江上,賞玩「一條雪浪吼巫峽」。經過一個夏天,現今已入秋。
   窗外,秋雨綿綿,雨夜沉沉。李商隱不由得想起愛妻王氏。
   她來信詢問何時能歸返故裡?李商隱也自問自己,「歸期何日?」他沉重地搖搖頭,
望著茫茫的夜雨:是雨遮掩了巴山,還是夜把巴山遮掩了?什麼時候能和愛妻團聚,在
西窗下剪燭長談,再來回憶今天巴山夜雨的淒慘情景呢?
   想起妻子的倩影,想起和愛妻團聚的情形,李商隱心裡頓生暖意,輕輕地歎口氣,
信口長吟道: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如果能歸返家……她們母子現住何處?是長安六姐家,還是洛陽崇讓坊老宅?袞師
已經三歲,一定天真可愛,出口可背誦詩經了吧?李商隱心裡很內疚,孩子出世不久,
自己就離開了京城!現在他恨不得馬上飛到她們母子倆身邊。
   然而,歸途何其迷茫!
   春天,在桂州時,曾吟過一首詩。他把自己比為《鳳》,把兒子袞師比為「雛」,
詩雲:
   萬裡峰巒歸路迷,未判容彩借山雞。
   新春定有將雛樂,阿閣華池兩處棲。
   「新春」已經變成「新秋」,可是自己仍然沒能歸去享受「將雛樂」,猶如一場夢!
   他反問自己,為什麼要遠赴桂管?為什麼要溯江而上入蜀?「人生豈得輕離別,天
意何曾忌嶮巇?骨肉書題安絕徼,蕙蘭蹊徑失佳期。」
   李商隱投宿逆旅,孤身在夜雨中,思鄉懷妻想子,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又想起表
兄杜悰。他長得矮小,像個侏儒。岐陽公主為什麼會看上他,不可想象。他頭髮稀疏,
其貌不揚,大家都叫他「禿角犀」,卻很貼切。李商隱不由得笑了。
   忽然,記起那年,杜悰的堂姊妹因為蝗旱災害,逃難到他府上,他不僅不拯濟援手,
反而把她們趕出大門。表兄為人刻薄寡恩,六親不認,自己冒然投奔,會有什麼後果呢?
對待姊妹尚且如此,更遑論他人!
   經過冷靜思考,李商隱決定改弦易轍,待天氣放晴,便乘舟東下,急切返歸故裡。


   回到長安,已經是深秋季節。和愛妻和兒子團聚使李商隱心舒情暢,回憶起桂管臘
梅,巴山夜雨,陪感親切。妻子在身邊,也和他共同分享團聚的喜悅。
   使他陷入煩惱和不安的是,令狐綯受宣宗皇上寵遇日隆,對李黨中人迫害變本加厲,
連已經死去的李紳,還要「追奪三任告身」。他幾次想到令狐府勸勸,不料一次也未得
見。
   那天,他一大早就起來,步行從明德門進城,由街坊向北走。街道兩邊栽種的槐樹,
一字排開,異常整齊。入秋,槐樹枝葉繁茂,微風吹來,颯颯作響。
   街鼓剛剛敲過,巡街的騎兵,三五成群懶洋洋地在街上走著,踏響細碎的蹄聲。
   來到令狐府門,湘叔正站在門首,向外張望,看見李商隱,歡喜地道:
   「我說今天有客人來,八郎他們不信。看看,一大早就來了一位貴客。」
   李商隱苦笑笑,問道:「我哪裡是什麼貴客呀?令狐學士在家嗎?」
   「有事嗎?上早朝還未回來。」湘叔見商隱心事重重,臉色難看,提醒道:「商隱,
這年月,誰有權誰就可以做爺爺,誰就六親不認。別為這些事煩惱。時代不同了,人心
大變樣。
   誰也沒辦法。」
   「湘叔,我就是為這事來找八郎,勸他不要再貶斥李公德裕等人。一網打盡,實在
是太殘酷了!」
   「唉!商隱呀!你是哪壺水不開,提哪壺啊!你隨鄭亞去嶺南,跟李黨中人關係越
發親密,八郎已經很不滿意。你再為他們說話,他會怎樣,你還不知道嗎?」
   李商隱知道個中情理,但他還是想當面跟八郎談談,也說說自己去嶺南的原因。
   湘叔見商隱不言語了,以為他已經明白找八郎是沒有用的,於是道:
   「你從嶺南寄來的信和文章,八郎沒看一字一句,相反使他更加惱怒暴跳!有一次
他說露了嘴,說鄭亞的遭貶,是因為他辟聘你入他的幕府,並重用你。聽說你還出任一
個郡的太守?八郎對這事氣得咬牙切齒。第二天早朝回來,他得意洋洋地念叨,說,
『看李商隱再做太守!非讓他流離失所,無處安身不可!』所以他不會見你的。我看你
還是回去吧。」
   原來鄭亞之再貶,這裡面真有自己的緣故,這使李商隱很不安,也很氣憤。他更想
當面向八郎質問和解釋。
   湘叔知道商隱脾氣□,想了想,想出一個主意,笑道:
   「好吧,重陽節快到了,八郎準會宴請賓客的,到時你來吧。在眾客人面前,八郎
不敢耍脾氣。你來他不會不要面子,把你趕走。這是一個好機會。」
   李商隱點頭答應准來。
   「不要來得這麼早,傍晌午才能開宴。開宴後你來到,他不好怎麼樣。」
   九月九日重陽節,按照習俗是要登高,還要佩帶茱萸香囊的。令狐綯早朝時,不顧
宣宗正在傳旨,就悄悄地約請幾位翰林學士來家痛飲。有位張學士調侃地問道:
   「府上可有高山可登乎?『風急天高猿嘯哀』,有風乎?有猿乎?」
   「有的!有山有水有風有猿,全都有,到寒舍即可看到。」
   張學士見八郎神情認真,臉繃起來,不敢再調笑了,閉住嘴。
   放朝後,他們跟著八郎一齊來到令狐府。八郎把他們引到後花園。
   張學士立刻驚呼道:「八兄,這山是何時從華岳搬到貴府?」
   八郎不屑地笑道:「不費吹灰之力!只要有銀兩,什麼搬不來!」
   原來八郎雇了許多人,運土搬石,在後花園堆築起一座偌大的假山。山有迂迴小徑
通幽,有泉水瀑布流淌。山腰和山頂建有小亭,在綠樹掩映中,如入仙境。
   「說得好!有錢能使鬼推磨,況且貪得無厭的人,為了吃飽肚子,什麼都能幹。八
郎高見。不過,那風那猿何在?」
   令狐綯哈哈大笑,在前面引路,不一會兒,就登上山頂。
   山頂上,輕風徐徐;遠眺,長安都城盡收眼底。北望太極宮,金碧輝煌;東北望大
明宮,綠樹掩映,黃綠相間,一片絢爛;東望興慶宮,亭台殿閣無數,又是另一番景象。
   幾位學士平日出門乘轎,進門坐榻,很少登高爬坡,來到山頂,已累得呼呼粗喘,
走進小亭裡坐下好久,張學士才得開口道:
   「山上之風,小弟已領教。殊不知那猿在何處?」
   令狐綯舉手往山下一指,笑道:「看看,那裡是什麼?」
   張學士走過來,向下望了許久,搖頭晃腦道:「除了屋頂瓦片,還有槐樹楊樹和內
宮中的梧桐,還有什麼?」
   「不對,看看平康坊,那些花枝招展的妓女,正在呼叫著,招攬著嫖客。看看東市
和西市,那麼多商賈正在叫賣,有的聲高,有的聲低,有的聲喜,有的聲哀,其中哀者
居多。他們賣的是鮮魚鮮肉鮮果,今日之貨賣不出去,明日就要變質、腐爛,這怎能不
哀聲『空谷傳響,哀轉久絕』?這比『猿嘯哀』,哀之倍矣!」
   學士們都同口稱讚八郎講得有理,只有張學士連連搖頭,斥責道:
   「強詞奪理!」
   學士們爭論得熱烈。
   酒菜已經擺好,大家相互推讓一番後,才連飲三杯。八郎拍了拍手,家妓們紛紛登
上小亭邊一塊平地,彈唱起來。
   酒過五巡,張學士喝得臉紅脖子粗,膽子大起來,笑問道:
   「八兄,聽說府上有位錦瑟姑娘,色藝兼備,歌舞絕倫,何不請出來一飽眼福耳
福?」
   八郎臉色陡變,正待發作,但見眾學士都驚若木雞,於是哈哈大笑,道:
   「什麼姑娘?她已經是個四十多歲的臭婆娘,人老珠黃,提她做甚?不足道哉!」
   張學士聽了不少關於錦瑟姑娘的風流韻事,八郎這麼解釋幾句,怎麼能滿足他的好
奇之心?他才不管八郎脾氣如何,又問道:
   「錦瑟婆娘,聽說原是溫鐘馗的姘婦。大詩人章奏高手李商隱也鐘情過。不知八兄
能否說說她後來怎麼落入老兄手中的?」
   八郎聽得這話很是得意,嘻嘻哈哈地笑著,連連往腹中灌酒。
   張學士見八郎對這事不再生氣,更大膽地問道:「八兄,聽說這婆娘很有些陰功夫,
一般弟子非她對手。不知八兄有何妙策,有何本領,使這婆娘降服,侍候八兄這許多
年?」
   八郎愈發得意,愈發自豪。說句心裡話,降服錦瑟,確實令他費了不少心勁兒,現
在想起來,還讓他生氣哩。不過今日當眾提起此事兒,又頗使他興奮。在這些王孫貴戚
子弟面前,能使一位烈性女子降服,確也是一種榮耀。
   他又喝了兩大杯酒,非常高興,直想跳起來,當眾把那酸甜苦辣一起講出來。
   就在這時,從山下跑上來一個家人,在八郎面前拱手道:
   「李公子商隱在前廳等候大人多時了,是否傳他進來宴飲?」
   「不!告訴他,就說我有貴客要陪伴,沒功夫見他。」
   那家人點頭,稱「是!」退出小亭。


   李商隱按照湘叔的話,傍晌午來到令狐府上。府上僕役家人都認得他,不用通稟,
走進前廳。
   大廳裡靜悄悄的,全然沒有宴飲的影子。
   李商隱好生奇怪,詢問一個僕人,才知道八郎正在後花園假山上宴請賓客。
   又問湘叔去哪了。說湘叔去老爺墓地上香去了。
   古老的民間風俗,重陽節上墳燒香燒紙,李商隱知道,但是,八郎應當親自去才對
呀!他卻讓老管家代替,真是個不孝之子!
   他一邊想著,一邊往後花園走,來到園門,見胡橫胡霸兄弟倆站在門邊,像兩個兇
煞煞的門神。
   他們兄弟倆自幼跟隨八郎,小時候是兩個書童,長大後是八郎的隨從和保鏢。閒著
沒事時,也學了幾招貓拳狗腿,欺侮平民百姓綽綽有余。
   李商隱還沒走近園門,哥哥胡橫便走上前,施禮打招呼道:
   「李公子,不,您也做了大官,應喊您大人或者老爺吧?請您留步。八爺有話,說
沒有他老人家的許可,今日任何人,連老太太和夫人都不准踏進一步。因為園中正在宴
請朝廷大臣貴賓。」
   弟弟胡霸更粗俗,擋住李商隱的去路,嬉皮笑臉地道:
   「李公子,八爺今天宴請貴賓,恐怕沒有您吧?沒有您,您最好還是轉身回家,免
得我們哥們動手費事。」
   胡橫不再解釋,只在旁邊興災樂禍地笑著。
   弟弟見哥哥沒有阻攔,膽子大起來,換成一副譏諷的口吻道:
   「你的靠山七郎還在汝州,遠水解不了近渴。九郎隨軍去了北方,沒人幫你了。快
點痛快走開!」
   李商隱氣得兩眼發藍。狗仗人勢!
   幸虧有個老僕往裡面送酒,答應給他通報一聲,才算解圍。
   不大一會兒,老僕人跑出來,把李商隱拉到一邊,悄聲勸道:
   「公子,聽老僕的話,回去吧。今日的令狐府不同於往日啦!八郎官大氣粗,沒人
敢惹,沒人能跟他說上話,連老夫人都氣得沒辦法。老管家湘叔勸他幾句,就要趕湘叔
回老家,多虧老夫人出面,才沒有被趕走。今天一大早,湘叔就去老爺墓地上香了。不
然你到前廳等等湘叔,別在這裡惹兩條惡狗亂叫。」
   李商隱無可奈何地回到前廳,看著庭院的白菊花,正在盛開,一片聖潔雪白,心想,
恩師家就這麼一塊聖地沒有變化,生長著恩師生前最喜愛的白菊花。詩人劉禹錫有《和
令狐相公玩白菊》長律一首,起首雲:「家家菊盡黃,梁國獨如霜。」還有《酬庭前白
菊花謝書懷見寄詩》。
   八郎恨我去鄭亞幕府,不見我,可是我當時不去桂管,滯留在京,有出路嗎?妻兒
老小用什麼餬口?如果恩師健在,是會理解自己的苦衷的,絕不會這樣無情!
   李商隱又悲傷又憤懣,見門前有一屏風,上面是一粉白色絲絹。他突發奇思,抓起
幾案上的墨筆,迅速揮動,一首題為《九日》的七律,赫然出現在屏風上。
   曾共山翁把酒時,霜天白菊繞丹墀。
   十年泉下無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
   不學漢臣栽苜蓿,空教楚客詠江蘺。
   郎君官貴施行馬,東閣無因得再窺。
   詩寫得字字是血,字字是淚,追念了恩師知遇之恩,是對令狐綯「官貴」而忘舊的
憤怒諷刺。李商隱在詩中以「漢臣」謂恩師令孤楚,以「郎君」謂綯,以「楚客」自謂,
是對去世十多年恩師的痛悼。
   李商隱寫罷,把筆擲於地上,拂袖而去。
   日暮鼓敲響時,令狐綯把客人送走,胡橫慌忙跑到主人面前,稟道:
   「八爺,那李……李商隱好不識抬舉。他在前廳題了一首詩,把筆丟在地上,走了!
您說可恨不可恨!」
   令狐綯瞪了他一眼,匆匆來到前廳,見屏風上,果然有一首詩,慢慢吟詠著,覺得
前四句,沒寫什麼。把父親比為晉朝山簡,和父親把酒共飲,這是事實。父親喜歡白菊
花,盛開時一片潔白,像下霜一樣,仍然是寫父親。三四句,是寫九月九日重陽節宴飲
時,對去世十多年的父親思念。
   哼!想用思念父親來打動我?你李商隱既然還記得父親,為什麼要背叛他而投靠李
黨?過去娶王茂元女兒,總說那和黨爭沒關係;現在看看你的行為,跟隨鄭亞到桂管,
加入他的幕府!你李商隱還有什麼說的?
   令狐綯看了後四句,不由得暴跳起來。用「漢臣」比父親,「栽苜蓿」比作扶植才
俊。第五句是指責我不學父親扶助栽培才俊,所以才有第六句,說「空教」像李商隱這
樣的人窮困潦倒。
   豈有此理!你不上進,走李黨後門,最後潦倒窮困,你埋怨誰呀?活該倒霉!我
「官貴」是我有本事!像你這樣的忘恩負義之徒,以後少來我家!
   「來人呀!」
   「八爺,我們哥倆都在這裡。」胡橫應聲答道。
   「把客廳給我釘死,以後誰也不准進來!」
   「是!八爺。」
   胡霸感到難以理解,怯生生地問道:「八爺,以後來客人,也不准進客廳嗎?那客
人……」
   「把客人引到我書房。」
   「以後宴飲貴賓,不在客廳……府裡也沒有這麼大的屋子呀。」
   令狐綯確實沒想到宴飲賓客到哪去,但是,他不願意馬上改變主意,讓這兩條狗看
笑話,把眼睛一瞪,罵道:
   「誰讓你管那麼多事啦?混蛋!快把客廳釘死!釘死!」
   令狐綯氣哼哼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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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再沉徐州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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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見希望令狐綯薦引破滅,李商隱只好憑藉自己的才學,再次參加吏部考試,意外
地被錄取,授周至縣尉。這是個九品下階的小官。
   十年前,他二十八歲曾任弘農縣尉;十年後,又出任周至縣尉,好像歷史跟他開了
個玩笑。況且,他在桂州幕府,已是檢校水部員外郎,是從六品上階,還一度署昭州太
守,是正四品官!
   他抑鬱失意,自不消說,在由長安去周至赴任途中,寫下許多著名的詠史詩,托古
喻今。
   李商隱騎在馬上,邊走邊翻閱《漢書》,從塞北來到鄠縣境,看到漢代「丁傅」事
跡,忽然想到鄭光,由鄭光想到鄭太后,而鄭太后則是當今宣宗生身母親。
   鄭太后本系郭太后侍女,有宿怨。後來憲宗納為妃。宣宗即位,「母以子貴」,宣
宗對郭太后禮遇殊薄,又懷疑郭太后參預謀害憲宗,對她愈加不恭。
   郭太后郁郁不樂,有一天,登上勤政樓,想自殺。宣宗大怒,在大中二年夏天的一
個晚上,終於逼死郭太后。
   這段後宮風波,與漢哀帝即位立丁姬為後的史實相類似,於是李商隱用詠史寓慨手
法,創作《鄠杜馬上念〈漢書〉》一詩,詩雲:
   世上蒼龍種,人間武帝孫。
   小來惟射獵,興罷得乾坤。
   渭水天開苑,鹹陽地獻原。
   英靈殊未已,丁傅漸華軒。
   這首詩揭示了宮闈鬥爭的內幕,譏諷了宣宗李忱「小來惟射獵,興罷得乾坤」的事
實。
   李商隱出任周至縣尉時間不長,大中三年春就調回任京兆尹留假參軍事,令典章奏,
是個正七品下階的小官,但總算能調回京都,也是一個小小的安慰。
   京兆尹姓牛,與牛僧孺同族,是牛黨中重要人物之一。他也知道李商隱娶茂元之女
為妻,與李黨關係不一般,卻把他挽留幕中。這使李商隱吃驚不小,不知這牛京兆葫蘆
裡裝著什麼藥。
   李商隱充任京兆府幕僚,整天忙於審判囚犯,起草章奏,十分瑣碎和雜繁,生活又
艱苦,精神十分苦悶。有一天,他跟四位同僚借酒澆愁,《偶成轉韻七十二句贈四同捨》
詩,抒發自己「歸來寂寞靈台下,著破藍衫出無馬。天官補吏府中趨,玉骨瘦來無一
把。」
   那日,牛京兆屈駕來到留假參軍室。李商隱驚恐萬分,以為一定出了什麼大錯,惴
惴不寧,畢恭畢敬地垂手站立一旁,聆教。
   「義山兄,不必拘謹,坐下。」
   「敝職恐有錯處,請府主不吝賜教,不敢隨便坐,站立聆教方好。」
   牛京兆坐在太師椅裡,「哈哈」大笑著,心裡很贊賞這位名揚海內大詩人的謙恭態
度,不再勉強他就坐,小心地道:
   「同族牛太師僧孺,你見過嗎?」
   「敝職見過。是在恩師幕府裡的時候見過,且有詩唱和。
   牛公詩寫得很有功力,為人謙和,是位仁厚長者。」
   「啊!你們這麼諳熟,真沒想到。牛太師去年過世,義山兄可知道?」
   「知道。令狐捨人綯還命敝職代書致哀表文。」
   牛京兆很高興李商隱與牛黨中人靠近,但又覺得他出爾反爾,如同牆頭草,十分不
可靠,讓人鄙視。
   牛京兆輕輕歎口氣,這個黨爭激烈的世道,人都學壞了,誰在台上就巴結誰;誰在
台下就拳打腳踢誰,沒有原則,沒有立場,沒有良心!他臉上露出不悅之色。
   李商隱極為敏感,立即發現,脊樑一陣寒風襲來,打了一個冷戰。
   「噢?已經殘春時節,義山兄怎麼還冷?」
   「不,不,卑職皮包骨頭,身體虛弱,病魔纏身,真沒辦法。」
   牛京兆知道他在扯謊,瞪了他一眼,不願跟這種不老實不誠實不忠貞之人,再談下
去,冷冷地命令道:
   「我有一文,要你立即寫出來。」
   牛京兆說到這,把話頓了頓,掃了李商隱一眼,見他沒有什麼反映,心中愈加不快。
   李商隱聽得要自己寫文章,一塊石頭從心上放了下來,原來是為這事兒,小菜一碟,
輕松得很。
   「太師家已請李公玨撰神道碑,請杜司勳牧撰志文。我想讓你寫祭文。只能寫好,
不能寫差於杜司勳牧和李公玨。知道嗎?他們可都是文章裡手啊!」
   「是。」
   寫這種文章,李商隱最拿手,自己覺得不會比他們差,所以不願多話。杜司勳牧是
他的表兄,又是他的好朋友,他了解杜牧的文底,自覺自己不會在他之下。不過,府主
牛京兆對自己這等不放心,口氣這等刻薄傲慢,漸漸惹起他的不快。
   幸爾牛京兆也不願再多言,起身逕自走了。
   第二天一早,李商隱把寫好的《奠牛太師僧孺文》,呈給府主牛京兆。
   牛京兆本以為總得三天,李商隱才能寫好祭文,奉呈上來,豈料這等快捷,皺起眉
頭,認為一定是應付、敷衍,態度極不認真。他把文章草草讀了一遍,自覺尚好。接著
慢慢地又讀了一遍,然後又仔細地出聲地誦讀一遍,不禁熱淚盈眶,贊道:
   「好!好!把我眼淚都給騙出來了,真有你的!我說義山老哥哥,你這本事從哪學
來的呀?能不能教教我?」
   「是令狐公楚恩師傳授敝職的。大人,不是卑職寫得好,而是牛太師德高望眾,政
績卓著,感人至深,所以大人才流了淚。」
   「啊!對,對,說得對。你這老傢伙不僅文章寫得好,還很會說話,很會討人喜歡,
溜須拍馬有一套哩!很可惜呀!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了。可惜喲很可惜!牛黨李黨誰也
不喜歡你往蹄子上拍,誰也不喜歡你兩面都拍,拍得不准,拍得不忠,還能升官發財嗎?
義山老兄,懂嗎?」
   李商隱搖搖頭,哭笑不得。
   牛京兆哈哈笑著,恥笑這頭愚驢只會寫文章,一點不懂「拍馬經」,可笑至極。


   暮鼓敲響,京都城門「咯咯吱吱」關閉的時候,李商隱才匆匆從京兆府出來。啟夏
門吏認識他,都知道他是每天最晚的一個出城官吏,有時他沒趕到,都還要等他一會兒。
   今天,他又來晚了。門吏故意慢騰騰地推門,邊推邊向中街京兆府方向張望。
   忽然見一個瘦弱的身影,向啟夏門跑來。門吏笑了。可憐的人,不到關門時間,牛
京兆是不會放他走的。
   「不用跑,不會把你關在城裡的。」
   門吏見李商隱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想說句感謝話,也說不出來。
   「京兆府天天都這麼忙嗎?」
   李商隱點點頭,又搖搖頭,無可奈何地苦笑道:
   「其……其實,活早……就做完了。只是牛京兆不……准。
   唉!沒辦法。」
   「快點走吧,還有二三十裡路,摸黑才能到家吧?」
   「坐馬車,很快就到家。」
   李商隱包了一輛馬車,每天接送他進城和回家。這樣花掉他一筆不少的收入。對他
來講,這也是他的最大奢侈了。
   入秋,暮色來得快,到家門口全黑了。小兒子袞師從門裡跑出來迎接,像只麻雀,
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每當這時,李商隱一天的疲勞全被沖得無影無蹤,沉進了天倫之樂。
   王氏在門口,喜滋滋地看著父子倆邊走邊說邊笑。袞師不時攀著父親的胳膊,想爬
到父親的背上。王氏嗔怪道:
   「阿袞!爹爹剛回來,你別纏人。爹爹能背動你嗎?你幾歲了?都大小伙子啦,還
讓爹爹背,不羞嗎?」
   阿袞紅著臉,辯駁著,牽著父親的手,規矩多了。
   「快去拿手巾,爹爹要洗臉。洗完臉,好吃飯。」
   阿袞答應一聲,走了。
   王氏低聲問道:「潯陽城咱們家好像沒有親戚吧?從潯陽寄來一封信。看那封面上
蒼勁筆鋒,不像一般學子。」
   「是嗎?」
   李商隱答應著,沒有在意。
   「吃完飯再看信吧,飯已經擺上桌子了。」
   「不,先看看信。」
   李商隱性子還挺急,非要先看信後吃飯。
   他展開信,突然雙眉擰緊,繼而雙手顫抖起來,雙眼蓄滿淚水,兩個嘴角向下一扯,
「哇!」地一聲,把信拋開,痛哭起來。
   王氏莫明其妙,拾起信,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原來是封報喪信。信中說,幽州昌平
劉蕡客死潯陽。因為沒有親人在身邊,只好埋葬在潯陽江頭,墳墓四周,按照劉蕡生前
的囑托,都栽植了參天松樹。
   「他是誰呀?」
   「劉公蕡,是我最知心的朋友啊!」
   「怎麼沒聽你說過呀?」
   「早年在恩師幕府,我們是幕僚。前年在湘陰黃陵山一別,真讓他說中了,成了永
別。」
   袞師手裡拿著手巾,回到屋裡,看見父親哭得傷心,自己也抽抽搭搭地哭泣起來,
撲到母親懷裡,邊哭邊問道:
   「媽媽,爹爹為什麼哭?大人不是不哭嗎?」
   「阿袞,走!我們去吃飯,讓爹爹一個人呆一會兒就好啦。
   是爹爹的朋友去世了,爹爹悲傷才哭的。」
   王氏把兒子哄出屋。
   李商隱又哭了一陣,心頭堵塞著悼念和哀痛,無法渲洩,在屋裡慢慢地走動著,漸
漸地他平靜下來,提起筆,一口氣寫了四首哭吊詩,又引發出哀痛和悲憤,重又痛哭起
來。
   王氏悄悄走進來,坐在丈夫身邊,輕輕地拍著丈夫瘦弱的肩頭,哽咽道:
   「夫君,請節哀。淪落江湖,客死他鄉,固然悲哀,可是我們這些活著的人比死去
的人,好多少?……看看夫君,起早貪黑,依然是九品芝麻官。唉!節哀順便,好好保
重身子骨吧。」
   李商隱明白夫人對自己目前處境的不滿,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令狐綯二月拜中書
捨人。五月遷御史中丞。九月入秋,權知兵部侍郎知制誥,是步步登高,飛黃騰達。前
幾天去他府上,對自己依然冷冷淡淡,看在恩師面上,跟自己說了幾句不鹹不淡的話。
自己能指望他推薦汲引嗎?
   但是,不求他又去求誰呢?假如真的不去求他,他會更生氣,會從中作梗的!
   「夫君,這幾首詩,寫得非常深摯。」王氏見丈夫不再流淚,想讓丈夫解解詩。知
道丈夫喜歡給自己解詩。在解詩中,好像丈夫渲洩了內心的郁悶,心情特別舒暢,「夫
君,給賤妾講講好嗎?」
   李商隱今日心中煩亂,寫的又是悼傷之詩,不願意講解,但是看見愛妻滿面渴望,
又不忍心讓她失望,略略沉吟,便吟詠道:
   上帝深宮閉九閽,巫鹹不下問銜冤。
   黃陵別後春濤隔,湓浦書來秋雨翻。
   只有安仁能作誄,何曾宋玉解招魂!
   平生風義兼師友,不敢同君哭寢門。
   「這首七律,首聯悲憤皇上,安居深宮,重門緊閉,被宦官誾蔽,不派人了解劉公
蕡銜冤負屈的情形。頷聯先寫去年春天黃陵山的生離,後寫今年秋天聽到噩耗的死別……
   「頸聯,用了兩個典故:一個是晉朝的潘安仁最擅長作哀誄之文,一個是宋玉『憐
哀屈原,忠而斥棄……魂魄散佚』而作《招魂》。這是說我自己只能寫哭吊的詩文,深
致哀悼,卻無法把他的魂魄招來,使友人復生!
   「尾聯,說我和劉公蕡之間,有著多年友誼,平生肝膽相契,欽愛至深。劉公的高
風亮節,足以為我的師表!《禮記﹒檀弓》有雲:死者是師,應在內寢哭吊;死者是友,
應在寢門外哭吊。劉公是我師,所以我不敢跟劉公同列而哭吊於寢門之外……」
   李商隱一口氣講完,眼淚汪汪,不再言語了。
   王氏這才後悔,不該讓丈夫再痛苦。講解自己寫的哀悼哭吊詩,怎能不傷心流淚呢?
看著丈夫悲痛欲絕的樣子,王氏的心都要碎了。
   忽然,她想起一事,驚問道:「李家曾祖母盧氏是不是兵部侍郎盧慎的三女兒?」
   無端問起此事,李商隱不知何意,瞪目凝視,半晌道:
   「是又怎麼樣?」
   王氏拍手,笑道:「曾祖母盧氏和檢校戶部尚書盧弘正是同族,他是咱家的遠親。
何不求他代為引薦?就可以離開牛京兆這個小人!」
   盧弘正其人,李商隱早就認識,因為是曾祖妣之族子,關係頗密切,曾得到他的賞
識。只是會昌末年,王師欲征討劉稹,宰相李德裕曾在皇上面前極力推薦過他,於是被
目為李黨中人,早晚要被貶放地方,找他又有什麼用呢?
   「夫君,今日我進城去六姐家,看見六姐夫,他說盧弘正被牛黨排擠出京,出為徐
州刺史,武寧軍節度使。他說徐州軍士卒驕怠,前後屢次驅逐主帥,軍中很亂,這是牛
黨設的圈套,要陷害盧公。他還說,盧弘正幕府正缺少一個判官,尚未選定。六姐夫說,
如果夫君願意去,他可代為引薦。」
   李商隱心想六姐夫韓瞻早被牛黨擠壓,在朝中閒散無事,讓他引薦,不如自己親自
找盧公更好,於是道:
   「唉!留在長安沒有什麼希望,八郎心胸偏狹,對我成見越積越重,不會幫助我的。
牛京兆是庸俗小人,嫉妒心極重,豈能長久容忍我睡在他的床榻之旁?」
   「那就離開京城吧。」
   「我們又要分開……」
   說到分離,王氏神色頓時黯然悲淒。
   李商隱把話打住,握住妻子的手,沉默了。


   李商隱親自拜訪遠親戶部尚書范陽公盧弘正。老人家一臉正氣,白髮銀須,眉上霜,
彷彿方外仙人。說到暢快處,哈哈大笑,豪爽不減當年,說到悲切處,霜眉緊蹙,雙目
圓睜,炯炯有神。
   范陽公聽得商隱請求謀職,爽快地道:「這有何難?來吧!
   幕府少判官,亦少記室,隨你選擇好啦。」
   「小子落泊中,能尋一職,已是萬幸,膽敢挑剔!只是要安排家小,恐不能隨盧公
同行,尚請原諒。」
   「不用同行,儘管安排好了。幕府中兩個職位給你留著,待到徐州再議。」
   盧公辦事真痛快!李商隱心裡很舒暢,回到京兆府,匆匆寫畢辭呈,來到牛京兆面
前奉上。
   牛京兆吃了一驚。在我京兆府裡當差謀事,他竟不滿足,真真不識抬舉!怒道:
   「李商隱!你不跟我商量,突然辭職就走,哪有那麼容易之事,丟下的事情,誰來
辦?難道要我親自審問囚徒嗎?」
   「牛大人,我這不是剛剛提出辭呈嗎?我會把事情辦完辦好辦妥貼,等接我職務的
人來了,才走。大人不要誤會。」
   啊!他竟敢這樣理直氣壯地跟本大人說話!牛京兆心想。真是想走,過去的謙卑全
沒了,想跟本官平起平坐嗎?不行!不能讓他舒舒服服痛痛快快地走。走到哪裡,也不
能讓他痛痛快快舒舒服服。問道:
   「離開本府,你想到哪兒去呀?朝中各部司,恐怕沒有空缺吧。『長安米貴,居大
不易呀!』知道這個典故嗎?」
   李商隱自然知道,那是白居易於謁顧況時,顧況用他的名字,跟白公樂天開的玩笑
話。牛京兆急於追問自己的去向,使李商隱警覺起來,告訴他自己要去徐州入盧公之幕,
他會在背後做手腳的,不能告訴他,道:
   「商隱身體一直不好,舊病纏身,承受不了京幕繁忙公務。
   商隱欲找一清靜所在,療治舊病……」
   「哈哈哈!你是想學李白,還是想像孟浩然,歸隱山林,待價而沽,待時而動啊?
哈哈哈!」
   牛京兆一臉的不以為然,言語中充滿了輕視。
   李商隱氣得臉色鐵青,渾身顫栗,強忍著不願發作,道:
   「大人如沒事,商隱退下了。」
   「哦?誰說我沒事啦?你還沒回答辭職後,到底去哪裡高就啊?」
   「已經說了,我要去治病。」
   牛京兆看看李商隱那皮包骨頭的身子,背微微有些駝,肥而大的深青色官服,寬寬
松松地包裹著一堆如此瘦骨;瘦骨輕輕顫抖,好像隨時都要傾倒地上。
   平日,他真沒有注意李商隱身體竟這等差,來一陣風,就能把他吹跑或者吹倒,不
像說謊,他是想治療舊病。
   像這樣弱不禁風的病鬼,京兆府才不多養活他一天哩。於是緩緩地狡黠地笑道:
   「好吧,李商隱,本官就成全你,希望你治好病,能夠多活幾天。本官接受你的辭
呈。馬上收拾東西,馬上給我走!這個月的俸祿嘛,免啦!」
   李商隱氣得兩眼發黑,昏昏沉沉,兩條腿似有千斤重,幸好走到啟夏門,老門吏見
他臉色不對勁兒,連忙喊他包的那輛馬車,把他送回樊南家。
   王氏以為出了大事兒,嚇得把丈夫扶到屋裡,沖了一杯蜂蜜水,他喝了下去,躺倒
床上,直睡到黃昏戌時才醒。
   妻子王氏小心地詢問出了什麼事。
   李商隱詳細講了一遍,憤憤然衝擊著心懷。
   王氏柔聲勸道:「不稀罕那點俸祿!他答應讓你辭職離開,就是件大喜事。否則,
這小人糾纏不讓你走,一拖幾個月,不是更麻煩嗎?」
   李商隱細細想想,也有道理。自己只顧生氣,沒有仔細思考,這是壞事變成了好事,
不僅不該生氣,反倒應當高興才對。
   「對!今晚應當慶賀一番!無官一身輕,明天不用起早啦!」
   王氏見丈夫高興地笑了,心裡一陣輕松,答應著進廚房做幾個好菜下酒。
   可是,她到廚房裡看看,米所剩不多了,面已經吃光,菜要到後園現去采摘。如果
這個月沒有俸祿,所剩之米,是斷難維持下去的。
   幾件細軟東西,早就賣光。她摸摸兩隻耳環,這是母親去世時,留給自己的,是娘
家祖傳之物,本應傳給兒媳……
   酒罈已經空空如也!
   王氏迅速摘下兩隻耳壞,走出家門。
   李商隱喝了杯釅茶,頭腦變得異常清醒,心想,應當寫封書啟,感謝盧公厚愛才是,
提起筆,寫道:
   某啟,仰蒙仁恩,俯賜手筆,將虛右席,以召下材。
   承命惶恐,不知所措。某幸承舊族,早預儒林;鄴下詞人,夙蒙推與;洛陽才子,
濫被交遊。而時亨命屯,道泰身否,成名踰於一紀,旅宦過於十年。恩舊凋零,路歧淒
愴。薦檷衡之表,空出人間;嘲揚子之書,僅盈天下。
   寫到此,他放下筆,重讀一遍,覺得盧公「將虛右席」,讓自己做幕府中最重要的
判官,還當再寫些感謝之詞,表達謝忱寫得不夠。
   可是,自己「旅宦過於十年」,及第「成名踰於一紀」,依然是個九品下僚!「路
歧淒愴」之情,油然而生。李商隱像個孩子得見母親,盡情傾訴自己悲慘的潦倒生活,
寫道:
   去年遠從桂海,來返玉京;無文通半頃之田,乏元亮數間之屋;隘傭蝸捨,危托燕
巢;春畹將游,則蕙蘭絕徑;秋庭欲掃,則霜露沾衣。
   接著,他又傾訴由周至尉到京兆府留假參軍事,依人籬下,仰人鼻息的屈辱情形:
   勉調天官,獲升甸壤;歸惟卻掃,出則卑趨……
   書啟寫罷,精神十分郁抑沉重。加入盧公幕府,雖然能夠暫避屈辱,但是,終究不
是久長之計,離京越遠,得以升遷機會越渺茫。
   李商隱心頭像有塊沉重石頭,無法搬下來。


   李商隱在樊南家中養息數日,妻子把家中諸事安排妥當,就可起程前往徐州入幕了。
   有一事,一直縈繞在李商隱心頭。要不要去令狐家告別?如在往昔,這是必去無疑
的,因為要遠行,怎能不跟七郎八郎九郎以及湘淑辭行呢?可今日不同往日,七郎九郎
不在家,八郎在家不願見李商隱,讓他多次碰壁而歸!李商隱的自尊心受到極大傷害,
痛苦萬分。
   妻王氏看出丈夫重重心事,知道他正在猶豫,便柔聲勸道:
   「夫君,恩公雖不在了,但是恩公臨終曾遺言,要你和八郎像親兄弟一樣……」
   「唉!——」
   李商隱不願提恩師的遺言,提起便十分傷心,忍不住就要落淚。
   「夫君,若不然去跟湘叔辭行之後,你就回來。八郎不理睬咱,咱也不去理睬他。」
   李商隱搖搖頭,又長歎一聲。八郎不理睬咱,咱是不能不理睬他的。不是怕他炙手
可熱的權勢,而是那樣做,就等於跟他斷了交情,這就違背了恩師遺囑,對不住在九泉
之下的恩師。
   經過反覆斟酌,李商隱還是硬著頭皮去了令狐府。
   來到開化坊街口,恰好遇見湘叔。老人家已經背駝腰弓,白髮蒼蒼,心卻依然是滾
熱的。
   「商隱,你來得正好,八郎正宴請賓客,其中還有你最熟悉的溫庭筠,去吧!八郎
死要面子,在這種場合,不會難為你的。走!我領你去。」
   「湘叔,我是來告辭的。先跟您老人家告辭。」
   「怎麼?又要離開京都?」
   「是的。去徐州入盧公弘正幕府,不知何時能回來。湘叔,您老人家要保重身體呀!
請您還代問師娘好,告訴她我的情況。」
   「好的。帶妻兒去嗎?」
   「不,把她們送回洛陽。她喜歡回娘家去住。」
   湘叔明白商隱的苦衷。微薄的俸祿是養活不了家小的,不把她們送回娘家,又有什
麼辦法呢?
   「好。商隱,湘叔都這麼一大把年紀了,沒什麼要買的,銀兩留在手裡也沒用,走
時到我那,我還有些散碎銀兩,你帶上。」
   「這使不得!湘叔,商隱這輩子用了您不少銀兩,已經無力奉還報恩。今日無論如
何,商隱也不會再用您老的血汗錢。」
   「看你說的!把湘叔當成什麼人啦?」
   湘叔真的生氣了,在前面氣哼哼地走著。
   李商隱愧疚地跟在後面。自己這等無能,連妻兒都養活不了,活在這世上有什麼意
思?他憎恨自己!


   宴會設在客廳裡。眾人正在唱和詩賦。
   李商隱一進門,溫庭筠第一個發現,第一個高聲呼道:「義山賢弟!哪陣風把你吹
來的呀?我們有多少年沒見了?
   哥哥真想你呀!」
   沒等商隱答話,又有人高聲問道:「這不是詩名鼎鼎的李義山嘛!今日幸會,一定
要吟首詩為大家助酒興呀。」
   李商隱不認得這位年輕人,只抱拳笑笑。
   他向上位望去,八郎陰沉著臉,眼睛低垂著,一言不發,似乎沒有誰進來,冷冷地
端起杯,把酒灌進嘴裡。
   湘叔走到八郎身邊,低聲嘀咕一陣。突然,令狐綯瞪起眼睛,問道:
   「李商隱!你在這座大廳屏風上題詩罵我,怎麼?你想一走了之?」
   客廳裡,頓然一片寂靜,都覺察出一場矛盾,一觸即發。
   李商隱知道八郎指的是那首《九日》詩。那詩主要是追念恩師的恩遇,並沒有罵他
呀!這是從何說起?
   在座的人都知道此事,唯獨溫庭筠浪跡天涯,不在京都,不知此事。他打破沉寂,
笑嘻嘻地問道:
   「義山賢弟用詩罵人,一定罵得很妙,罵得很痛快,否則中書捨人怎會如此動容,
有失大人風度?好好好!把這詩再詠唱出來,讓老兄賞識賞識。」
   「有失大人風度」這句話,好像起了作用。令狐綯馬上不以為然地冷笑道:
   「哼!身為朝臣,尤其貴在九重之側,有多少人嫉恨!遭到誹謗、謾罵,那是常有
的事,在下才不把這些鬼魅胡言亂語放在心上哩。」
   「好!我就知道令狐大人有宰相度量。來來,義山賢弟,令狐八兄已經原諒你了,
快坐下陪八兄飲酒。」
   溫庭筠邊說邊把李商隱拉到自己身邊坐下,嘻嘻哈哈地向他使眼色。
   令狐綯怎麼能這樣輕易放過李商隱呢?但倉促之間,又一時想不出絕妙辦法,沉思
半晌,站起來道:
   「諸位都知道義山老弟詩名遠播,文思快捷。今天我說一件事,讓他當場吟詩一首,
好不好?」眾人自然贊同。
   李商隱心中明白,八是郎想用這種方法,讓自己當眾現丑,不過他不怕即興吟詩。
靜靜地洗耳恭聽他葫蘆裡能放出什麼聲響。
   溫庭筠與李商隱分別好幾年了,不知道他的底細,替他捏一把汗,想為他解圍,站
起問道:
   「令狐大人,你說的這件事,該不會是在皇宮裡跟皇上觀看鬥雞吧?那雞是紅的還
是黑的,讓義山賢弟猜,是無法猜出的。」
   令狐綯又冷笑一聲,居高臨下,傲視一切地道:
   「那是難為他。就憑我八郎不必用那種辦法……」險些沒說露嘴,趕緊打住,沒把
「整他」二字說出來。他乾咳一聲道:「我昨天夜裡,在西掖當值,跟同僚們賞月,同
僚們都說一輪皓月,距離仙界太清很近,連說話的聲音,神仙都能聽見,所以我們大家
都不敢大聲諠譁。好了,就用這件事,吟一首五言律詩,中間兩聯要用宮中之物對仗,
限韻要押陽平『青蒸』韻。」
   說完,八郎得意洋洋地坐下,冷眼瞅著李商隱,看他如何在眾人面前出丑。
   溫庭筠為朋友兩肋插刀,非要替商隱弟解圍,又插嘴道:
   「令狐大人,當場賦詩,必有賭物啊。尤其大人首倡,又提出這麼多的要求,近於
刻苛,所以韻腳和對仗都要放寬些……」
   「不能寬!一言九鼎,不准改!」
   令狐綯生氣了,一點不給面子,絕情得可以。
   溫庭筠也生氣了,氣哼哼地道:「不放寬也可以,說吧,賭什麼?」
   「賭什麼?哼!」令狐綯上上下下把李商隱端量一遍,瘦得如同乾柴,澆上點烈酒,
準會點燃,想到這兒,他笑了,道,「他要是吟不出詩,吟不出好詩,就罰他連干五大
杯酒,少一滴也不行!」
   「呵!如果義山賢弟吟出好詩,罰你什麼呢?讓你自己先說。」
   令狐綯被問住了。心裡憎恨這個溫鐘馗,今天專跟自己過不去。
   「你自己不說?我說!罰你連干十大杯酒,少一滴就賠一兩銀子,一大杯是十兩,
少喝一大杯就賠十兩銀子。令狐捨人如何?」
   他對銀子錢財不在乎,況且自己又是海量,十大杯酒算得了什麼!於是滿口答應。
   李商隱趁他們爭吵,已經把詩想好,沒有理會賭什麼東西。他兩人一停止爭吵,便
站起身,道:
   「令狐捨人說了內容,在下就按這個內容獻醜啦。」他略停一停,又道:「題目就
叫《令狐捨人說昨夜西掖玩月戲贈》,請諸位賜教。」
   李商隱張口吟道:
   昨夜玉輪明,傳聞近太清。
   涼波沖碧瓦,曉暈落金莖。
   露索秦宮井,風弦漢殿箏。
   幾時綿竹頌,擬薦子虛名。
   令狐綯沒料到李商隱出口便吟,吟得如此絕妙。首聯兩句,緊扣詩題,開篇便點出
「昨夜」,用「玉輪」點「月」,用「明」極寫皓月當空。第二句用「傳聞」點題目中
的「說」字,真是滴水不漏。我今天算是輸定了!
   中間兩聯,對仗何其工整。月光照在「碧瓦」上,月華映在銅柱上。頷聯描繪明月
的晶瑩,極寫「玩」字。頸聯對仗尤其工穩,「露」中的「宮井」,「風」中的「殿
箏」,搭配得極妙。「碧瓦」、「金莖」、「宮井」、「殿箏」均緊切題目中的「西
掖」,全是宮中之物。這小子真還有點本事,完全按照要求吟詠的,沒有一點毛病。怎
麼辦?能認輸嗎?
   尾聯用了兩個典故。一個是楊莊向皇上推薦作《綿竹賦》的楊雄,一個是楊得意向
皇上推薦作《子虛賦》的司馬相如。他把兩個典故合用一起,宛曲地要求我要像楊莊、
楊得意那樣來推薦故人。這故人當然是李商隱自指了。
   這小子像只老虎,吃人不露齒呀!想讓我推薦又不好意思直說,在宴會眾人面前,
用詩向我哀求!他太有心計!太狡猾!
   「令狐捨人,你聽完吟詠,又尋思半天,覺得怎麼樣呀?
   還滿意嗎?」
   溫庭筠一向看不起這位貌似博學,實則草包一個的令狐捨人,此刻說話愈加不恭敬
了。
   令狐綯知道自己理虧,在眾目睽睽之下,沒有辦法耍賴,只得無可奈何地回答道:
   「就算他僥倖吧。一杯十兩銀子——,湘叔給商隱準備一百兩銀子。」
   「痛快!令狐大人今天真是一言九鼎,話不虛說,好!佩服!」
   溫庭筠連連叫「好」,連說「佩服」;眾人也都拍起掌來。
   八郎雖然損失了銀兩,但是面子上卻很榮光,也就心安理得了。
   突然,李商隱站起,向眾人抱拳一拱,又向八郎深深一揖,解釋道:
   「這銀兩,小弟斷斷不能帶走。昔日恩師百般照顧,商隱粉身碎骨難以回報。今日
八兄多方關照,已使商隱感激涕零,無以為報。小弟只有一個願望:祝願八兄『福如東
海,壽比南山』,小弟心願足矣!」
   又出令狐綯的意外,李商隱一向倔□、耿直,不會低眉折腰,今天卻當面向我祝願,
實在難得。微笑著,點著頭,似乎往日的一切誤解、怨恨,全在這點頭微笑中消失。
   溫庭筠對義山賢弟的舉動很生氣,尤其那祝願之詞,何其俗氣!為什麼要把他敬若
尊長呢?這個草包,肚子裡全是壞水!
   義山還不知道這個畜牲,已經把錦瑟拋棄了。他不願意再多嘴,氣哼哼地拂袖而起,
揚長而去。
   李商隱見溫兄如此這般,頓覺熱血從腳底往上湧來,滿臉羞紅,無地自容,也想趕
快離開。
   自己如此下作,難道是心甘情願的嗎?溫兄啊!你該理解小弟,體諒小弟呀!
   李商隱不敢抬起頭,擔心其他人再做出令人難堪的舉動。他想說點什麼解嘲的話,
給自己找個台階好走開,可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想不出一句解嘲話,
癡癡呆呆地站在原地。
   溫鐘馗太不給面子!令狐綯氣得把牙咬得咯咯響,可又奈何他不得,眼睜睜地看著
他大搖大擺地走出客廳。
   客廳裡,霎時一片寂靜,眾人大眼瞪小眼地看著令狐綯,等待著一場大地震的來臨。
   令狐綯卻端起酒,好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似地對眾人道:
   「大家喝酒!喝!痛痛快快地喝!」
   「喝!對,喝!」
   響起一片喝酒咂舌聲,客廳裡又活躍起來,把李商隱拋在一邊,孤零零的,好像宴
會上根本沒有他這麼個人。
   李商隱看看眾人,又看看令狐捨人。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蹣跚地退出客廳,痛苦無
助地向大門走去。
   湘叔從後面把他喊住,走到他眼前,把手裡的一個黑布包,遞給他道:
   「這是一百兩銀子,拿回去,一部分作盤費,一部分留給家裡用。」
   李商隱像怕火一樣,把黑布包推到湘叔懷裡,自己躲得老遠,道:
   「斷斷使不得!再窮再苦,也不要他的施捨,也不要他的憐憫。」
   「說傻話!你窮你苦,你能忍受;家裡孩子能忍受嗎?你妻子,一個婦道人家,沒
有銀兩,沒有吃沒有穿,你讓她怎麼辦?」
   李商隱痛苦地低下頭,但是仍然不接納黑布包。
   「你呀你!這銀兩根本不是他的施捨。他什麼時候施捨過?什麼時候可憐過你?這
銀子是你用詩賭來的,他輸了,他認賭服輸才吩咐我把銀子給你。銀子是你的,已經不
是他的了。
   懂不懂?」
   「不,我說不要就不要!她們母子回娘家,她哥哥姐姐能照顧她們母子,用不著這
些銀兩。」
   「嗨呀!你這個人呀!好吧,好吧!」
   湘叔見他執意不收,只好退了一步,給他保管好,以後再想辦法給他。
   李商隱舒了口氣,離開了令狐府。


   李商隱攜眷,終於登上東去路程。他在洛陽停下,把妻子王氏和兒女寄養在她娘家,
也叮囑堂兄讓山代為照顧。
   一個漫天大雪的日子,他跟妻子告別。李商隱面對飛雪,想到艱苦行役,又與溫暖
家庭離別,依依不捨襲上心頭,騎在馬上,作了《對雪三首》詩。邊行邊吟,淒婉神傷。
   中原大地雪停之後,便是一場舖天蓋地的風沙。
   李商隱曉行夜宿,繼續東進,在馬上又作《東下三旬苦於風土馬上戲作》詩,雲:
   路繞函關東復東,身騎征馬逐驚蓬。
   天池遼闊誰相待?日日虛乘九萬風。
   在「九萬風」中「逐驚蓬」,商隱的心懷漸漸開朗,彷彿前路無限遼闊,等待他的
是明媚蔚藍的天空。
   到了徐州,他受到府主盧弘正的熱情接待和器重,不僅充任節度判官,還兼作記室。
不久,由盧弘正的推薦,他得到侍御史頭銜,被稱之為寄祿官,又叫憲官,是從六品下
階。
   李商隱生活安定,精神愉快,和同僚關係非常融恰,經常與幕僚們宴游集會,有時
撫琴彈瑟,有時春郊射獵,有時聽歌歡飲,有時唱和詩賦,情意殷殷。
   這時期,他創作許多詩歌,尤其詠史詩,寫得最好,隱約表達著內心深處的抱負和
願望,以及對國家的憂慮。在數量上,雖然沒有桂管時期豐富,但是質量上,已經達到
了顛峰。
   十月,令狐綯拜相,引起李商隱思想波動,開始創作出著名的《嬌兒詩》。
   不幸的事,接踵而來,大中五年(公元851年)春,盧弘正病逝於徐州鎮所,接著
鄭亞也卒於循州。接連兩位恩師兼知己至交離他而去,使李商隱悲痛欲絕,重又陷入孤
獨無依的痛苦境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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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風又吹時節,令狐公從興元派人帶來一匹快馬,到洛陽來接李商隱。原來他想路
過長安停住幾日,找畏之年兄問問王家七小姐近況,請他轉告自己沒能去涇源的原因。
另外還想詢問吏部釋褐試的情況。及第進士後,還需要經過吏部釋褐試一關,合格後才
能得官。
   但是,恩師病危,是不能耽擱的,否則最後一面也見不到了。
   他快馬加鞭,行走在西去荒涼的道路上,有時還要攀緣絕崖峭壁,有時還要翻越山
梁。道路崎嶇,路途遙遠。
   十一月的漢中平原,西北風吹捲著積雪,搖晃著乾枯的樹木。莽莽的秦嶺橫亙在北
面,蒼蒼的米倉山在南面蜿蜒起伏,中間是滔滔的漢水,尚未冰封,給興元府帶來了生
機,炊煙裊裊,雞鳴狗叫,軍營裡吹起哀婉的羌笛。
   因為連夜趕路,快馬已經精疲力竭,走到興元府衙門前,便躺倒地上,再也爬不起
來了。
   湘叔早早起來,早就站在門前台階上張望,看見李商隱,驚喜地叫道:
   「商隱!啊,可把你盼來啦!老爺一直在念叨要見你,說有話要對你講。如果你再
不來,就要再派人去接。」
   「恩師病得……」
   「自然病得很重,藥已煎好,又不吃。」
   「為什麼?」
   「他說『生死有命,不可強求,吾之年極矣,吾之榮足矣!何需藥石?』怎麼勸說,
就是這麼幾句話。所以希望你快點來,好好勸勸他。你是他最器重的門生,可要多多勸
他把藥吃下去。」
   李商隱聽罷,心裡一陣寒顫。他知道恩師的脾氣,恩師認定的事情,是誰也更改不
了,勸是沒有用的。但是,他還是點頭答應了。
   「我曾為恩師寫了《尋醫表》,八郎呈送給皇上,聽說皇上答應恩師可以『離本道
東上』回京醫病,為什麼沒有回去呢?」
   「快別提此事了。提這事兒,老爺又會發脾氣的。《尋醫表》誰叫你寫的?是八郎
吧?」
   「是呀。八郎對我說,恩師想回京醫病,命我寫份《尋醫表》,皇上答應了才能離
開興元回京。」
   「是八郎背著老爺讓你寫的。事後八郎也沒講明白是他幹的,所以老爺還對你生氣
哩。你千萬別提此事了。」
   李商隱這才明白,是八郎的主意。
   「老爺才不會讓你寫這種東西。他是條硬漢,忠於職守,寧死不折,寧死也不會離
開山南西道的。」
   八郎心是好的,但事發後,應當承認是自己幹的才對。唉!這個八郎……自己為他
背黑鍋吧。恩師死前是不能提這事兒,也不能向他解釋。這個黑鍋自己要背一輩子了。
   他們邊往裡走邊說著話。
   興元府的幕僚們都來跟李商隱打招呼。忽然看見劉蕡上前施禮,李商隱驚訝地問道:
   「啊!劉公蕡,您也被辟聘入幕,小弟實在不知,請恕罪。」
   「何罪之有?彭陽公在等你,快快進去吧。」
   劉蕡默默地向裡面指了指,臉色悲戚,白髮已經滿頭,聲音卻依然蒼勁宏亮,不減
當年。
   李商隱點點頭,跟他暫別,繼續往前走。
   這時七郎和九郎從裡面走出來,相互施禮寒暄後,商隱問道:
   「恩師怎麼樣?」
   「家父的腸胃不調,是老病,年輕時就這樣。這些年外任居多,尤其行軍打仗,宿
無定所,食不分寒熱,饑餐露宿,腸胃不調,理之固然。唉!甘露之變後,家父耿直持
正,又得罪了仇士良,晚年被謫貶到這寒苦之地,又有什麼辦法?」
   七郎抱怨著。他的身體也不好,自幼患有風痺症,腿膝疼痛,痼疾沉痾,久治無效,
人消瘦多了,更顯得又細又高,眼圓烏黑,顴骨凸出,兩頰凹陷,一副柔弱不禁風吹的
模樣。
   李商隱心疼地關切道:「七兄,你也要保重啊!看你瘦的……」
   七郎點點頭,神色黯然。
   「我看父親強了點,今晨喝了幾口米粥,很有精神,說義山今天準能趕來。還說你
接到信,會馬不停蹄,日夜趕路,到興元府那快馬准要累趴下的。你看,都被父親言中
了。」
   商隱甚覺奇怪。恩師怎麼會知道自己的心思呢?連那快馬累倒爬不起來,都知道。
   「商隱,先到客房喝杯熱水,歇一會兒再去看老爺吧。」
   湘叔站在院中,指著西邊客房。客房裡已經備好炭火,打掃乾淨。
   「不,先去看恩師。」
   商隱心想,恩師肯定有話要囑托,或者有馬上要辦的事,不可耽誤。
   一行人,匆匆奔內室而去。


   進得內室,來到彭陽公臥室前,老管家湘叔剛要進去通稟,只聽從裡面傳出彭陽公
那剛毅、略有些嘶啞的聲音道:
   「是商隱嗎?快進來。」
   李商隱聽見恩師的呼喚,立即答應一聲,推門進去,只見恩師已經坐起,在床上向
自己招手。他連忙上前跪倒地上,行叩拜大禮。
   令狐楚微微頷首,又搖搖頭,張口想制止,又像要說些什麼,最後終於沒有放聲,
只在眼眶中,滾動著淚花,但轉瞬即逝,臉上又現出威嚴不可犯的樣子。
   行完大禮,不見恩師說話,李商隱沒敢站起身子,跪在地上又問了安,詢問了起居
和病情,單單沒勸吃藥。
   湘叔有些不滿,斜睨他數次,想給他一個暗示。
   令狐楚終於問道:「商隱,老母親在東都可好?你的身體……有什麼毛病嗎?請醫
生診診脈,吃幾副藥就可見好的。」
   「恩師,家母托您老之福尚好,也是上了點年紀,常常腸胃不調,肢體酸痛,請醫
生開了幾個方子,學生在家親自煎藥嘗湯,家母之病現在已痊癒。至於學生之病,不值
一提。學生命薄,壽之短長,早已命定,何必請醫診脈,何須藥石。」
   「哦!……」令狐楚似乎已經聽出商隱宛轉規勸之意,又似乎全然無覺,沉默半晌,
又重提舊話,道:「看你身體,不比七郎強多少。七郎自幼得風痺症,每次診脈吃藥,
沒讓人操心。七郎是個乖孩子。商隱,一定要保重身體,診脈吃藥很必要。要聽話。湘
叔,那些人參,不要留了,給商隱七郎補一補。」
   說話多了點,令狐楚顯得很疲勞,眼皮抬不起來了,但在學生面前,他還是堅持著
說完最後一句話,向商隱擺擺手,讓他站起來,到外面去休息。
   八郎在令狐楚身邊,輕輕扶著讓他躺下,然後把被蓋好。
   他一直陪在父親身旁,幾乎寸步不離,見父親已經閉上眼睛,也悄悄地跟著眾人退
出臥室。
   「商隱!你怎麼搞的,才來?」八郎質問道。
   「我接到信,當天就上路了,沒耽誤一點時間。一路上,只在喂馬飲馬時,才打個
盹。」
   「那匹快馬都累死了!還躺在院子裡哩。商隱,你也該睡一會兒了。老爺喘口氣,
不定什麼時候,還要叫你的。」
   湘叔不喜歡八郎,尤其討厭他的專橫無禮,在旁邊幫著商隱說公道話。
   八郎從左拾遺轉為左補闕,官升一級,已是從七品朝官,派頭更大了。來到興元府,
他幾乎成了府尹,裡裡外外什麼都管,都是他一人說了算。他不理會老管家話裡的批評,
繼續吩咐道:
   「商隱,去吃點飯,吃完就到這裡等著父親傳喚。」
   「商隱幾天都沒睡覺了。八哥,讓商隱睡一會兒吧。父親叫他,我跑著去傳喚不會
誤事。」
   九郎替商隱求情。
   「不行!父親肯定有重要的事兒要對你說。這幾天見你還沒來,都把父親急壞了。
商隱,你就辛苦點,吃完飯馬上就來,我在這兒等你。」
   李商隱覺得八郎說得有理,點頭答應了。
   「九郎!你別跟去啦!在這兒守著,有事你好跑跑腿。」
   九郎瞪了八郎一眼,無可奈何地留下了。
   八郎重又走進父親的臥室。
   果然不出八郎所料,不大功夫,八郎從臥室探出頭來,吩咐道:
   「快去,九郎!把商隱快叫來。」
   李商隱才吃半碗飯,就匆匆趕到臥室。
   令狐楚沒有坐起身,只欠著身子,把商隱叫到床邊,握著他的手,艱難地道:
   「商隱,為師氣魄已經沒有了,情思也都喪盡。但心裡所考慮的事情,還沒有忘懷,
非常想自己動筆寫出來,告訴皇上,只是擔心使用詞語會出現錯誤,惹皇上生氣。請你
幫助我完成它。」
   李商隱使勁兒點點頭道:「恩師不用著急,恩師之事,學生理當盡心盡意按照恩師
的意思辦理,請勿擔心。」
   令狐楚從枕頭下抽出一張紙,遞給商隱,道:
   「這是我這幾天寫就的。你看看再加一些。你就代我寫篇遺表,呈給皇上。我就安
心了。」
   李商隱聽了恩師要自己代寫遺表,心中一陣沉痛,握住恩師的手,淚似泉湧。
   令狐楚眼皮又抬不起來了,臉色鐵青,實在支持不住,松開手,昏睡過去。


   李商隱擦乾淚水,走出臥室,展開手中的紙片,只見上面工工整整的字跡,根本不
像一個病危的病人所寫,曰:
   臣永惟際會,受國深恩。以祖以父,皆蒙褒贈;有弟有子,並列班行。全腰領以從
先人,委體魄而事先帝,此不自達,誠為甚愚。但以永去泉□,長辭雲陛,更陳屍諫,
猶進瞽言。雖號叫而不能,豈誠明之敢忘?今陛下春秋鼎盛,震海鏡清,是修教化之初,
當復理平之始。
   然自前年夏秋已來,貶譴者至多,誅戮者不少,望普加鴻造,稍霽皇威。歿者昭洗
以雪雷,存者沾濡以兩露,使五谷嘉熟,兆人安康。納臣將盡之苦言,慰臣永蟄之幽魄。
   看罷,李商隱又淚流滿面。恩師真乃曠古之忠臣!臨去泉路,還要陳屍上諫,還在
惦記著甘露之變被殺害的冤魂和被貶竄荒遠的大臣,希望皇上為他們昭雪和平反。
   九郎見商隱手持一紙,展開看時,流著淚,也圍了過去,看著看著,生起氣來,扼
腕憤憤然吼道:
   「為什麼還要管這些閒事兒?在京好好的做官,不就是因為多管閒事兒,才被仇士
良排擠到這個鬼地方嗎?皇上難道他心裡不明白,朝廷大臣為什麼被殺的殺,貶的貶,
排擠的排擠?不都是因為寵信宦官造成的嗎?他能聽進去勸諫嗎?」
   八郎不知什麼時候從臥室裡出來的,大聲吆喝九郎,道:
   「住嘴!你懂什麼?皇朝中事,妄加評論,你不要腦袋,我還要保住腦袋吃飯哩!
一人犯事,誅滅全族!王涯家、舒元輿家幾百口人,全被斬殺,你不知道嗎?還要胡
說!」
   九郎不敢再吭聲。
   八郎接過那張紙片,看了片刻,歎了口氣,搖搖頭,自言自語道:
   「總是那麼耿直,那樣倔□,全壞在這上了。仇士良沒殺咱們,用得著咱們出面得
罪他們嗎?皇上都懼他三分,你比皇上還皇上?」說著來氣了,轉臉大聲對李商隱道:
「義山,你說說,這是不是犯傻?我就不贊成家父這種犯傻脾氣。為官之路萬千條,為
什麼抱著一條道走到黑呢?」
   李商隱聽了兩位大公子的話,心中生出一股鄙夷之情。如果讓恩師聽到自己兒子說
這等話,會有怎樣的感想呢?他擦掉淚水,不看他倆一眼,轉身去找七郎。
   七郎的風痺在這高寒的西北之地,又犯了病,兩條腿疼痛,走路艱難。他在自己的
房間裡,正用炭火熏烤著自己的膝蓋,以減輕一點痛苦。
   李商隱走進屋,他想站起,迎上前,卻沒能站起來,苦笑笑道:
   「看我都快成殘廢了。真沒辦法。」
   李商隱沒吱聲,坐到他身邊,把恩師寫的紙遞給七郎,道:
   「這是恩師寫的,叫我代為遺表。」
   看著七郎接過紙,想知道他對父親陳屍上諫是什麼態度。
   七郎看著看著,眼睛忽然一亮,隨後用手使勁拍一下膝蓋,自豪地道:
   「家父看事情看得真準,甘露之變後,冤枉的人不平反昭雪怎麼行!別說被冤枉的
人心中積滿怨恨,就是咱們旁觀者,也覺得太不公平。家父把它提出來,一定會使仇士
良之流嚇破膽!好,家父有眼光,提得尖銳,一定會得到百姓擁護。」
   「七兄,恩師舊事重提,有用嗎?皇上都懼怕宦官,他能接受恩師的上諫,去得罪
仇士良嗎?」
   「不!重提舊事和皇上敢不敢接受上諫,這是兩回事。能舊事重提,這就表明舊事
尚有許多人記在心中,是抹不掉的,不昭雪平反是不行的。另外,能重提舊事之人,是
有膽有識之人,他是關心百姓生死,關心朝政清濁,關心李氏江山社稷是否能萬古長存,
所以說,家父是位了不起的人。我敬佩父親。」
   李商隱握住七郎的手,眼睛充滿淚花,點點頭,道:
   「恩師也是我最敬佩的人!恩師了不起。」
   兩顆滾燙的心,碰撞一起,為即將失去的親人而慟哭起來。


   十一月二十一日,夜,天空沒有星星閃爍,沒有皓月飄灑銀輝,米倉山聳立南天,
留下一個黑黝黝的暗影,彷彿即將傾倒,要壓在人們的頭頂。
   湘叔匆匆地把全家人都召集到令狐公臥室。三個兒子跪在他的床邊,李商隱跪在家
人的後邊,都屏住呼吸,沒有一點動靜。只有湘叔例外,他跑前跑後,一會兒張羅這個,
一會兒又吩咐丫環幹那個。
   忽然,令狐公動了動,想抬起身子,但沒能抬起來。湘叔馬上過去扶了一把,他才
慢慢地坐起來。
   湘叔怕他累著坐不穩,從後邊用被墊著,讓他依靠在上面。
   令狐公用眼睛在眾人臉上掃了掃,突然凝住不動,對湘叔道:
   「叫商隱到前面來。」
   商隱跪在後面,正在低頭垂淚,沒有發現恩師在找自己。他隨著湘叔到前面床邊,
剛要跪在九郎身後,只見令狐公指著八郎身旁,向商隱點頭。李商隱馬上意會到,是讓
他到八郎九郎之間。
   李商隱跪到他倆中間後,令狐公點點頭,臉上露出滿意的樣子。
   「商隱十六歲就在我身邊,已經十年了。我視他如子。你們要親如手足,相互幫助。
勿負吾意。」
   「是!」
   三個兒子加上李商隱,一齊回道。聲音雖然有高有低,有大有小,有粗有細,卻出
於對即將離去的父輩一種相同的虔敬,沒有雜音異調。
   略略沉寂,令狐公喘息著,話語間已經沒有剛才響亮,帶著沙啞道:
   「我一生沒有傷害過別人,也沒有做出很多有益於別人的事情,死後,不要向朝廷
請求謚號。埋葬之日,不要擊鼓吹奏,只需用一乘布車拉到墓地即可,任何講究,一律
不要。墓誌銘只寫宗門,執筆者不要選擇地位高的人。」
   話剛說完,突然一個大火球落在府署上空,把屋內照得通亮。
   令狐公端坐床上,嚥下最後一口氣,與親人訣別。
   那火球燃燒數秒鐘,接著發出一聲巨響。天,又恢復漆黑一片。室內,一片沉寂。
   原來,有一顆隕星落在府署庭院。
   家人痛哭。
   家人焚紙。
   李商隱把自己關在客房裡,草寫《奠相國令狐公文》,又寫《代彭陽公遺表》。兩
文寫畢,他再也支撐不住,終於病倒,昏睡三天三夜方醒。醒時,只有七郎陪坐身邊。
   七郎驚歎他還能醒過來。他的脈搏時斷時續,呼吸幾乎停止。
   「你整整昏睡三天三夜,說了許多胡話,真把人嚇死了。」
   「是嗎?都說了些什麼?」
   「一篇祭文一篇遺表,從頭至尾,你背誦著,一字不差。但說得最多的是甘露之變,
好像和誰辯論,慷慨激昂,聲色俱厲。你還高聲吟詠《有感二首》和《重有感》等三首
詩,抑揚頓挫,很是動人。大唐王朝……你對朝廷憂慮忡忡,所以才有這麼多的憤激之
詞,可以理解。應試前前後後,你遇到不少事情,對及第對干謁對主考官高鍇對狀頭李
肱等等,你都說到了。這十年中,你確實走了一段坎坷之路,受了不少委屈。」
   李商隱傻眼了,如果真的把自己心中所想都講出來,肯定要得罪令狐家的人,尤其
是對八郎……跟他的關係斷絕,商隱並不在乎;與七郎九郎的手足之情斷絕……他嚇得
臉色蒼白,虛汗淋漓,不敢再追問,希望七郎不要再說下去。
   然而,七郎又繼續說了下去。
   「家父在我面前多次提到你的及第之事,很著急。你要理解,家父是不願意替自己
兒子和門生去幹謁主考官。八郎及第、我的及第,家父都沒有做什麼推薦,都是我們自
己像一個普通的學子那樣干謁行卷。不僅你誤會,還有許多人都誤會了,說我和八郎的
及第,是家父推薦的結果,還說家父用重金賄賂了主考官。這都是無中生有,沒有的事
兒。對於你的及第,家父確實也沒做什麼推薦。唉!他就是這麼個人。」
   「七兄,我……說實話,有時我想不開,但多數時候,還是理解恩師的。我……七
兄,你是個好人,昏睡中的夢話胡話,你可不能當真啊!」
   李商隱近於哀求,請他不要信以為真。
   七郎笑了,問道:「女冠之歡,相思柳枝,單戀七小姐,也能是假嗎?義山弟原來
是個風流才子!」
   李商隱紅著臉,想辯駁想解釋,八郎進來沖斷了他們的談話。李商隱在心裡暗暗地
慶幸,七兄沒有提及錦瑟姑娘……「商隱醒了?好,這回你可睡足了,今夜你去守靈。
七哥,該你去陪客人了。什麼事都讓我干!你們想把我一個人累死嗎?」
   「商隱剛醒,身體怕……」
   「我正是考慮他剛醒,才叫他今夜守靈的。好了,你別淨為別人擔心。」
   「七哥,我身體行。」
   八郎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


   府主病逝,興元幕府也隨之解體。幕僚們在府主靈前叩過頭,紛紛離去了。
   劉蕡跟李商隱、七郎、八郎、九郎告別,揮淚而去。他將投奔牛僧孺,繼續飄泊江
湖,浪跡天涯,沉淪幕府。
   十二月初,李商隱隨著令狐家護喪大隊人馬返京。原本給他一乘小轎,湘叔已安排
好,還派一個使女侍候左右,可八郎不同意。他下一道命令,男人一律騎馬,車輛小轎
都給女眷。誰來替商隱說情也不行。
   商隱只好騎一匹矮小,行走穩健的毛驢。他也願意騎驢,驢聽話,不顛屁股,輕松
愉快地邁著碎步,那節律真如霓裳羽衣曲中貴妃的舞步。他沐浴著冉冉東升的陽光,暖
洋洋的,真想再睡一覺。
   「義山弟,看你悠哉悠哉的樣子,很愜意呀!我到前面也買頭驢,跟你同步如何?」
   「騎驢有騎驢的好處,騎馬有騎馬的優點,不必強求一致。如果世界都是一個顏色,
都是一個模樣,一刀切,驢是馬,馬也是驢,那將是個怎樣單調討厭的世界?」
   七郎不知他說這些是什麼意思,疑惑地盯著他那一上一下,晃晃搖搖的臉,難道義
山還在為八郎不讓他乘轎而鼓氣?
   九郎騎一匹白馬,渾身沒有一根雜毛,人稱白龍駒,跑起來如風捲殘雲。他見七哥
與義山兄在一起嘀嘀咕咕,兩腿一夾,白馬繞過人群,飛快來到他倆身邊,把小毛驢嚇
得直往旁邊躲閃。
   「義山兄,看你的驢膽小如鼠。來,騎我的白龍駒吧。」
   「別看不起毛驢,它要發起驢脾氣,白龍駒也未必是他的對手。」
   說著,商隱輕輕把驢往白馬身邊一提,似乎驢蹄踢了白馬的前腿,那白馬長嘶一聲,
前蹄豎起,再落下時,忽地一聲向前奔去。
   九郎在馬上呼叫著,竭盡全力勒馬韁繩,但是那馬仍然向前馳騁。
   七郎瞧瞧商隱,仰頭大笑起來。
   「已經是興平地界。」李商隱指著前面一座小城,道,「這是馬嵬,相傳晉人馬嵬
在此築城防盜,後人便以他的名字命城名。城後邊那個土坡,就是馬嵬坡。」
   七郎把馬勒住,看那土坡雜亂地長著灌木叢和荒草,有的地方露出黃土,給人一種
枯敗蒼涼之感。
   「真讓人難以想像,楊貴妃會死在這裡。安史之亂已經過去七八十年,人們都把它
忘記了。當時是藩鎮割據叛亂,現在是宦官攬權霸政!」
   「你說人們都忘記安史慘禍?不對。白公樂天不是寫過《長恨歌》嗎?寫得很不錯,
責備了『漢皇重色思傾國』,『一朝選在君王側』,『從此君王不早朝』……」
   七郎不近女色,最恨女色,至今尚未婚娶,搶斷道:「不對!白公詩中對妖女貴妃
諷刺最多,你聽著『楊家有女初長成』,『回眸一笑百媚生』,『雲鬢花顏金步搖,芙
蓉帳暖度春宵』,『承歡侍宴無閒暇,春從春遊夜專夜』,『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
罷醉和春』……皇上身邊有這麼個妖女,還能好嗎?安史之亂就是楊氏兄妹一手造成
的。」
   李商隱不以為然地笑了。貴妃自有貴妃的罪責,但主要罪責在唐明皇身上。商隱不
願意挑明白,只輕聲吟道:
   漁陽鞞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
   翠華搖搖行復止,西出都門百余裡。
   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
   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
   「七兄,你說唐明皇是怎麼啦?開始他對貴妃愛得死去活來,連早朝都不去了。安
史之亂,他往四川逃亡,『六軍不發』要求斬殺貴妃兄妹時,他就答應賜死貴妃。等到
貴妃死後,他又掩面而泣,懊悔不迭,真是個無能無用的君王!當年就是因為唐明皇無
能,控制不了藩鎮節度使,才釀成了安史之亂;而今天又是因為皇上無能,控制不了宦
官,才造成甘露之變,有那麼多的大臣和百姓被殺。李氏皇朝江山社稷呀,真令人焦
慮!」
   義山從來沒有把話說得這麼透徹,常常是含而不露,欲露還藏。他的詩文賦,也都
是這樣,令人難以揣摸。
   七郎聽後,十分驚訝!義山心裡對朝中之事這等清楚,如果他要能當了宰輔,定會
使朝政清明,宦官不敢折辱朝臣。七郎不同意把安史之亂與甘露之變相比,把責任都推
到皇上身上。但他不想跟商隱爭個面紅耳赤,折箭斷交。七郎是個寬宏大度的兄長,於
是激義山道:
   「驢背上吟詩,頗有情味,何不以《馬嵬》為題,吟詠一首呢?」
   李商隱笑笑,望著馬嵬坡,張口吟道:
   冀馬燕犀動地來,自埋紅粉自成灰。
   君王若道能傾國,玉輦何由過馬嵬。
   吟罷,看見七郎沉吟不語,以為對此詩不滿意,接著又吟一首,道:
   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聞虎旅鳴宵柝,無復雞人報曉籌。
   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
   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
   吟畢,七郎點頭笑道:「我喜歡你用典故多的詩,令人尋味不盡。『海外……九州』
是用方士到海外仙山尋找貴妃的故事,用『徒聞』加以否定,說『他生』能夠成為夫妻
渺茫未卜;『此生』的夫妻關係已經完結了。這是何等痛苦之事呀!你寫得一波三折,
讓人不由得發問:為什麼?中間兩聯四句扣題,寫馬嵬兵變,貴妃賜死。『當時七夕笑
牽牛』,是譏諷唐明皇七夕在長生殿上,跟楊貴妃海誓山盟。最後一聯兩句,仍然是譏
諷唐明皇做了四十多年的皇帝,還不如一個普通百姓盧家,既能保住善於『織綺』,又
善於『采桑』的妻子莫愁。
   寫得不錯,但指責明皇太過,是我所不敢苟同的。」
   李商隱抿嘴笑道:「七兄,你尚不知小弟的心思啊!如果按照七兄的意思,女人是
禍水,貴妃是罪魁,她害了先帝明皇。但是,如果反過來說,先帝唐明皇寵愛楊貴妃,
又受了她的害,壞了朝綱亂了朝政。那麼,今天的皇帝不也是寵信宦官,又受宦官之害,
被宦官挾制,使朝政黑暗嗎?小弟此詩的目的,就是借古喻今,借古諷今。」
   七郎點點頭,又搖搖頭,默默地催馬前行。
   李商隱沒有得到七兄的贊同,心裡很不好受,默默地催驢趕上他,還想繼續再解釋。


   護喪隊伍浩浩蕩蕩,來到京都西郊。
   七郎和李商隱兩人仍然並肩而行,相互卻不說一句話,似乎都在想心事。
   李商隱漸漸抬起頭,看見冬日的陽光,照得大地暖融融的,沒有冰天雪地,也沒有
嚴寒。野草和樹木好像開始發芽,可是由於干旱又都焦枯卷縮著。農田一片荒蕪,農具
丟棄在道旁。饑餓的牛,死在土堆旁。村落裡,斷壁殘垣,破殘的房屋,孤零零地佇立
在一片瓦礫中。
   「七兄!走,過去看看,他們這是怎麼啦?好像經過盜匪洗劫。」
   他們向一座破茅屋走去,有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從屋裡探頭看看,馬上又縮了回
去。接著從屋裡走出一個男人,穿一件露著棉花的長袍,腰間扎一條帶子,羞澀地盯著
來人。
   「你們這是怎麼啦?」
   那漢子畏懼地背過臉,肩膀一聳一聳地,好像在哭泣,七郎和李商隱愈加莫明其妙。
那漢子走回門口,又站住,轉過身子,開始陳述這裡發生的一切。
   原來,這裡經過兩次大洗劫。
   第一次是安史之亂戰禍,唐明皇逃往蜀地,安史叛軍到處搶劫殺掠,放火燒房子,
十分淒慘。
   第二次是甘露之變,宦官帶領神策軍追殺李訓和鄭注,一路搶劫騷擾,如同強盜一
般。
   那漢子邊訴說邊哭泣。全村人跑的跑、亡的亡。
   李商隱心中像燃起大火,又憤怒又悲傷。他最痛恨官兵盜匪如同一家,殘害百姓;
最不忍聽百姓無以為生,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他從懷裡摸出二兩銀子給了那漢子,打
驢離開。
   七郎從懷裡掏出十兩銀子,送給了他。
   一路上,李商隱繃著臉,一聲不吱,直到進了開化坊令狐府,才氣哼哼地對七郎道:
   「我要寫一首長詩,像杜甫的《北征》、《兵車行》和《詠懷五百字》,對!題目
就叫《行次西郊作一百韻》。一會兒,你來我屋,我給你吟詠。」
   七郎也是個急性人,護喪的事全推給八郎和九郎,在自己房裡洗把臉,沒換衣服沒
喝茶,就跑到西客院,來到商隱的房裡,問道:
   「寫好啦?杜甫的《北征》和《詠懷五百字》,那可是『詩史』。《北征》一百四
十句,詩人懷著『乾坤含瘡痍,憂虞何時畢』的心懷,寫了安史之亂中百姓痛苦、山河
破碎的世道。好像一份陳情表,把他自己探親路上和到家後所見所聞所感,全寫了下來,
向唐肅宗皇上稟報。他當時是左拾遺,自然有責任這麼做了。」
   「我雖然不是官,但也有責任把百姓的痛苦,和李家皇朝的治亂興衰,稟奏給皇上。
好啦,你就聽我吟詠吧。」李商隱連臉都沒有洗,一直在構思這篇「詩史」。他吟道:
   蛇年建丑月,我自梁還秦。
   南下大散嶺,北濟渭之濱。
   草木半舒坼,不類冰雪晨。
   又若夏苦熱,燋卷無芳律。
   高田長槲櫪,下田長荊榛。
   農具棄道旁,饑牛死空墩。
   依依過村落,十室無一存。
   存者背面啼,無衣可迎賓。
   始若畏人問,及門還具陳。
   「這是咱倆剛剛親眼所見,長安西郊農村荒涼破敗景象。」
   「『農具棄道旁,饑牛死空墩。依依過村落,十室無一存。』
   寫得真實,是咱們看見的情形。」
   李商隱呷了口茶水,道:「下面是用那漢子的口吻,陳述李唐皇朝的治亂興亡。」
   右輔田疇薄,斯民常苦貧。
   伊者稱樂土,所賴牧伯仁。
   官清若冰玉,吏善如六親。
   生兒不遠征,生女事四鄰。
   濁酒盈瓦缶,爛谷堆荊囷。
   健兒庇旁婦,衰翁舐童孫。
   況自貞觀後,命官多儒臣。
   例以賢牧伯,征入司陶鈞。
   「商隱,你這不是頌揚皇朝大治天下,一派升平嗎?」
   「對!這是安史之亂前的隆興繁盛景象。因為朝廷任用賢明宰輔和大臣,才會有這
種升平氣象。」
   降及開無中,奸邪撓經綸。
   晉公忌此事,多錄邊將勳。
   因令猛毅輩,雜牧升平民。
   中原遂多故,除授非至尊。
   或出幸臣輩,或由帝戚恩。
   中原困屠解,奴隸厭肥豚。
   ……
   奚寇東北來,揮霍如天翻。
   ……
   但聞虜騎入,不見漢兵屯。
   大婦抱兒哭,小婦攀車輳。
   生小太平年,不識夜閉門。
   少壯盡點行,疲老守空村。
   生分作死誓,揮淚連秋雲。
   廷臣例獐怯,諸將如羸奔。
   為賦掃上陽,捉人送潼關。
   玉輦望南鬥,未知何日旋。
   ……
   「這就是安史之亂空前浩劫!亂後朝廷腐敗無能,不敢拔除鍋根,於是造成宦官亂
政。」
   近年牛醫兒,城社更攀緣。
   盲目把大旆,處此京西藩。
   樂禍忘怨敵,樹黨多狂狷。
   生為人所憚,死非人所憐。
   快刀斷其頭,列若豬牛懸。
   ……
   「商隱,你對李訓、鄭注被殺,還很同情可憐嗎?」
   「不,他們被殘殺如同豬牛,把首級懸掛城牆上,夠悲慘的了。並非可憐他們。」
   李商隱反對宦官當權殘酷鎮壓李訓和鄭注的政變,但對李、鄭輕舉妄動的政變也不
贊成。最使他憤怒的是無辜百姓被屠殺被搶掠。他接著又吟道:
   夜半軍牒來,屯兵萬五千。
   鄉里駭供億,老少相扳牽。
   兒孫生未孩,棄之無慘顏。
   不復議所適,但欲死山間。
   ……
   我聽此言罷,冤憤如相焚。
   昔聞舉一會,群盜為之奔。
   又聞理與亂,系人不系天。
   我願為此事,君前剖心肝。
   叩頭出鮮血,滂沱污紫宸。
   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
   使典作尚書,廝養為將軍。
   慎勿道此言,此言未忍聞。
   李商隱吟詠完,兩手捂著臉,為朝政日非,國事艱難而憂憤不止。
   七郎同意義山的選用賢才以挽救危亡的主張,覺得義山確實有頭腦,有才幹,滿腹
經綸,應當得到朝廷重用。
   「義山,明年吏部的釋褐試,要好好準備,朝廷需要像你這樣的大治天下的人才。」
   李商隱沒有回答,心想,這吏部一關要想順利過去,也非易事!韓文公愈當年及第
後,三試吏部而無成,則十年猶布衣。還有的及第二十年,過不了吏部這一關而得不到
官,拿不到奉祿。他歎了口氣,抬頭對七郎苦笑笑。


   《代彭陽公遺表》奉呈朝廷,文宗深表哀痛,下詔曰:
   生為名臣,歿有理命。終始之分,可謂兩全。鹵簿哀榮之末節,難違往意;誄謚國
家之大典,須守彝章。鹵簿宜停,易名須准舊例。
   ……
   冊贈司空,謚曰文。
   賜吊賻贈,必別有謝表,李商隱又草寫《為令狐博士緒補闕綯謝宣祭表》。
   總算把喪事辦完,李商隱才抽身去蕭洞找同年韓瞻。到得蕭洞,他真有「三日不見,
當刮目相看」之感。
   在洞前,矗立起一座富麗堂皇的庭院。門是用黑漆漆成,釘滿了金光閃閃的銅釘。
台階上還有兩尊石頭獅子,氣魄之大,不亞於卿相大宅。
   李商隱跟隨家丁走進院內,見一條白石砌路直通正堂。正堂是迎客之所,楠木桌椅,
井然排列。牆上山水畫、題贈字畫,整齊懸掛,飄散著淡淡的墨香。
   韓瞻從內室迎出,見是商隱,大呼小叫寒暄著,急切地道:
   「你跑哪去了?可把人都急死了!最急的還是七妹。她三天兩頭地派人來詢問你的
消息。」
   「她在哪?」
   「在哪?你真是的,在涇源他老父親任所裡。她說如果再打聽不到你的消息,她就
自己來京找你。還說要回東都洛陽去找你。這個七妹可比不得她六姐,厲害著哩。」
   「我剛剛從興元回來,令狐恩師仙逝,我真是……難過欲絕。」
   商隱哽咽了。
   「令狐公是當今朝廷名臣賢相,不過人活百歲,終要黃泉覓路,沒有辦法。商隱呀,
你要節哀順便。」
   韓瞻看看商隱,見他消瘦得皮包骨頭,臉色蠟黃,擔心他身體支持不住,誠懇相勸。
   「在朝中,原想有表叔崔戎和恩師令狐公可以依靠,而今兩位恩公,先後都離我而
去!吏部的釋褐試,更需要卿相名臣的推薦。唉!明年的釋褐試,我一點信心也沒有。」
   「沒有卿相名臣推薦,是難過這一關的。如果有一個大臣鼎力推薦,還可以免試得
官。你還不知道,我就是老泰山的大力推薦,已經得官獲俸祿了。」
   「是嗎?」
   李商隱尚不知道,驚訝地看著他,眼睛裡流露著艷羨。
   「你看我,有好些事都沒來得及告訴你。這座宅院,也是老泰山出資為我們建的。
因為在京做官,沒有自己的宅院很不方便。房子已經建好,過幾天就去涇源接你嫂子去。
你來得真是時候,再晚來幾天,我就動身走了。在涇源過年,年後才能回來。」
   李商隱由艷羨,漸漸變得悲傷起來。自己中第的名次在畏之前面,可是他卻先得了
官。自己光棍一條,寄居人家的屋簷之下,可是他卻娶了妻子,又建了新居,萬事順暢,
事事如意!
   是自己的命不好嗎?是自己冒犯了上蒼,得罪了太上玄元大帝?他眼圈微紅,眼淚
盈眶,低垂下頭,不敢正視年兄畏之。
   韓畏之豪爽粗心,沒有注意年弟的情緒變化,只顧自己地又道:
   「義山年弟!以我之見,你就跟我一同去涇源。在七妹家過個喜年,也好談談婚事。
我還要當你倆的媒人哩。另外,你就在涇源入幕,做掌書記。這樣一來、老泰山也好再
使把勁,給你也推薦一番。只要通過吏部這一關,以後就好辦了。怎麼樣?」
   李商隱雖然艷羨年兄命好,不費吹灰之力,什麼都有了,但是,又覺得把婚事與推
薦過關得官攪乎在一起,不甚光彩,有損自己的感情。愛情、婚事,是聖潔不可猥褻,
不可玷污的,更不能交換。
   他搖搖頭,又歎口氣。
   畏之是好心,不能讓他難堪,所以商隱沒有向他剖白自己的心。含而不露,欲露還
藏,這是他的性格。
   「年兄,你什麼時候走?我來為你餞行。」
   「我要趕到涇源過小年,所以想臘月二十走。還有幾個朋友也要來餞行。你二十日
來吧,給你介紹介紹。」


   臘月二十日,京都陽光燦爛,溫暖如春,家家戶戶都在為過年而忙碌。大街小巷人
潮如湧,熱鬧異常。
   李商隱如約而至。正堂已經座無虛席。桌上酒菜擺齊,但尚未開宴,像在等待主人
發話。
   管家在門口招呼一聲:「李商隱到!」
   滿屋人目光都焦聚在他身上。
   韓瞻上前拉住他的手,介紹道:「這是我的年弟,懷州李商隱。」
   「哈哈哈!義山弟,別來無恙?」
   溫庭筠依舊嘻嘻哈哈,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
   李商隱抱拳施禮,對溫庭筠點點頭,笑道:「庭筠兄,近日又在何處高就?我還有
事正想找老兄。」
   「四海為家,風雲飄泊,依然是白衣卿相。賢弟有事說好啦。不是又有哪位公子要
請『槍手』吧?想中進士的,就叫他來找我好啦,我是有求必應。」
   眾人聽他說請「槍手」,都哈哈大笑起來。所謂「槍手」,就是代人進考場應試而
已。這是為士林所恥的事情,溫鐘馗卻大聲講在廣眾面前,毫不迴避,依然嘻嘻哈哈。
大家都以為他在開玩笑。
   李商隱走到他面前,低聲說了一陣話,只見溫庭筠臉色驟變,連連點頭,道:
   「好吧,一會兒再詳細說說。這個混帳東西!非給他點顏色不可!」
   韓畏之把商隱讓到自己身邊的一個客位上,道:「是給你專門留的位置,坐下,喝
吧。」
   把自己安排在主人身邊就坐,李商隱很高興,心裡明白年兄把自己當作最知心最尊
貴的客人,悄聲道:
   「年兄,我要贈詩一首,報答厚意!」
   韓畏之卻大聲笑道:「義山弟,我們不僅是同年,還要成為連襟。報答則請免提,
詩要好詩,酒要先痛飲三杯!」
   客人中,也有不少是他倆的同年,狀頭李肱和張裳、王牧也來湊熱鬧,聽說他倆是
未來的連襟,一齊起哄,舉杯祝賀。
   酒過三巡,溫庭筠大聲問道:「請歌妓來侑酒,畏之老弟!」
   韓瞻一臉窘相。
   「我知道你沒有家妓,那就派管家去平康坊去請,提我名字,她們都會搶著爭著來。
我知道你還沒拿過俸祿,提我的名字,她們不要錢,只是要好詩,可以歌唱的好詩。今
天來了狀頭,要看看狀頭的詩,怎麼樣?」
   溫庭筠浪跡江湖,大小場面什麼都見識過,沒有歌妓歌舞,提不起精神,酒也喝不
下去,才三杯下肚,就暈暈糊糊,不把別人看在眼裡了。
   李肱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哪個皇親國戚他沒見過?提到自己的詩,更覺得天下第一
無敵手,不屑地接住溫庭筠的話,道:
   「人們都說溫鐘馗走到哪裡,歌舞妓就跟到哪裡。今天為什麼要吩咐管家去請呢?
有損鐘馗大人的芳名了。我的詩,主考官大人說是天下第一,請唱敝人試中之作《霓裳
羽衣曲》詩,沒有歌妓,溫大人要代勞了。」
   「這有何難?把詩吟來,我就獻醜一唱!」
   眾人都叫起好來。
   李肱自恃是當今的狀頭,站起來,抑揚頓挫地高聲吟道:
   開元太平日,萬國賀豐歲。
   梨園厭舊曲,玉座流新制。
   鳳管遞參差,霞衣競搖曳。
   宴罷水殿空,輦余香草細。
   蓬壺事已久,仙樂功無替。
   誰肯聽遺音,聖明知善繼。
   溫庭筠聽後哈哈大笑道:「『聖明知善繼』?你是要皇上好好繼承什麼?是貴妃的
《霓裳羽衣曲》?讓當今皇上像當年唐明皇一樣去聽歌賞舞,紙醉金迷,盡情淫樂,忘
掉朝政,再來一次安史之亂嗎?到那時,你們這些宗子,就好乘機奪權篡政,是不是?」
   「住口!好個大膽狂徒!給我打出去!」
   李肱也氣糊塗了,以為自己是在家中,呼喊僕役打走這狂徒。
   溫庭筠依然狂笑不止,一副倨傲不恭的模樣。
   李肱到底是皇族宗子,暴跳起來也真讓這些剛剛及第進士恐慌,眾人頓時沉默,堂
內鴉雀無聲。
   李商隱想為溫兄解圍。溫兄言語太過,涉及聖上,有褻瀆之嫌,擔心以言招禍,站
起來,笑道:
   「李年兄勿怒。溫兄吹彈尚可一聞,如高歌舞蹈,卻令人捧腹。不如先聽小弟吟詩
一首,敬請諸位仁兄賜教。題目就叫《韓同年新居餞韓西迎家室戲贈》。」
   籍籍征西萬戶侯,新緣貴婿起朱樓。
   一名我漫居先甲,千騎君翻在上頭。
   雲路招邀回彩鳳,天河迢遞笑牽牛。
   南朝禁臠無人近,瘦盡瓊枝詠四愁。
   溫庭筠聽罷,復又哈哈大笑,重新吟詠一番,細細琢磨,道:
   「此詩好就好在一個『戲』字。『萬戶侯』出資為『貴婿起高樓』,點出『新居』
二字。『居先甲』『翻在上頭』,押在『同年』二字。頸聯點明『西迎家室』。至於尾
聯,用了兩個典故,隱晦而不得詳解,還是請狀頭李大人詳之。」
   顯然溫鐘馗又想挑起爭端,要考考李肱。
   李肱的情緒,此時冷靜多了,覺察自己的失態,跟這種人生氣太不值得,冷冷地不
屑一顧地用鼻子哼了一聲,道:
   「臠,是指切成片的肉。《晉書﹒謝混傳》講,元帝在建業時,各種物資食物非常
困乏,每次得到一只小豬,認為是最好的膳食,尤其認為小豬脖子上的一臠最香,所以
就把這一臠送給元帝吃。當時群臣不曾嘗過,於是就把它叫做『禁臠』。現在人們把在
中第進士裡所選的婿,稱為『臠婿』。畏之賢弟是不是也應稱為『臠婿』?」
   溫庭筠又狂笑不已,道:「所答非所問,讓你說的是『南朝禁臠』這個典故。只講
『臠』怎麼可以呀?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如果不知,溫某不才,願代狀頭之勞。」
   李肱並不生氣,亦不理睬他,又道:「《晉書﹒謝混傳》中講,孝武帝想為女兒晉
陵公主求婿,大臣王珣□向孝武帝推薦謝混,介紹說:『謝混雖然趕不上劉惔有才華,
但是,不比王獻之差。』孝武帝滿意地道:『有這等才幹就滿足了。』過了不久,孝武
帝駕崩,袁山崧想把自己女兒嫁給謝混。王珣勸道:『袁大人請不要接近禁臠。』王珣
用『禁臠』戲稱謝混。後來謝混終於娶了公主。在詩中,義山弟就是用禁臠戲稱畏之
弟。」
   溫庭筠不再插科打諢,靜靜地聽著。
   李肱見溫鐘馗老實了,頗為得意,又道:「詩的最後一句中,『瓊枝』出自屈原
《離騷》:『折瓊枝以繼佩』,在詩中指畏之弟。『四愁』指張衡的《四愁詩》,詩中
每章都以『我所思念』領起。尾聯,義山弟寫得極風趣,說畏之是禁臠,即萬戶侯的貴
婿,所以沒有一個女子敢接近,他在新居感到寂寞無聊,人都消瘦了,整天吟詠《四愁
詩》,思念妻子。」
   「解得好,解得好!不愧為狀頭。」溫庭筠拱手施禮道歉,「休要生氣,溫某在此
向狀頭陪罪,大人休見小人怪。溫某欽佩之人,溫某都要敬重七分。」
   李肱見他誠懇,也抱拳還禮,只是一言不發,臉上依然慍怒。
   李商隱很敬佩狀頭同年,解詩細而不漏,典故記得極為清楚,學問廣博,是賞詩裡
手。但對他以沉默待溫兄的態度,頗不以為然。擔心溫庭筠受冷淡而再惹是非,忙把他
拉到一邊,把錦瑟的話轉告給他。
   溫庭筠頓然火起,大罵令狐綯不是人,非報此仇不可!
   李商隱怕他到令狐府上去鬧事,忙勸道:「怎麼報仇?弄不好,八郎會變本加厲地
折磨錦瑟的。她的日子更不好過。」
   「我不會那麼傻。先把她救出來。然後報仇不遲。」
   「如此尚可。千萬不能傷害著錦瑟姑娘,懂嗎?」
   「那是自然。」
   李商隱仍然不放心,又追問數次如何救錦瑟出來。他都說得模糊不清,商隱以為他
只是說說而已,不信會出什麼事兒。


   臘月二十一日清晨,李商隱被湘叔喊醒,昨天喝酒太多,直喝到深夜,他模模糊糊
記得是畏之派人把自己送回來的。畏之年兄已經上路了吧?
   「商隱,韓瞻在門外等你回話。他帶來一封信,你快看看。」
   「他還沒有走嗎?」
   李商隱一邊自語,一邊展開信。原來是七小姐父親王茂元的親筆信!驚訝道:
   「這怎麼可能?」
   「什麼事兒?」
   「七小姐病了,讓我速去。」
   「七小姐是誰?怎麼回事?」
   李商隱簡單地把七小姐的情況,大致說了一通。
   湘叔沉思片刻,問道:「你們認識很久了?提過親事嗎?」
   「是在洛陽家認識的,很久了。曾讓年兄韓瞻提過。」
   「……」
   「她父親王茂元還提出辟聘我入涇源幕,做掌書記。」
   湘叔知道一些王茂元的為人:一介武夫,幼年有勇略,跟隨其父王棲曜南征北戰有
功,元和年間晉升為將軍。甘露之變前,因曾受到王涯鄭注等人重用,宦官威脅要殺他。
他用家財賄賂左右神策軍,得以保住性命,不久又進封為濮陽郡侯。他不是彭陽公這邊
的人,商隱如果投靠他,並娶他的女兒,將來會不會被八郎怨恨呢?
   湘叔考慮得遠,想得深,但是,商隱與他女兒七小姐的關係,看來已經不能拆散了。
去不去,娶不娶,將決定商隱的未來!
   「商隱,你可要慎重考慮,這門婚事會影響你未來的生活和事業。自己拿主意,韓
瞻還在外面車上等你哩。」
   湘叔沒有具體明白地講出為什麼要慎重考慮此事,覺得商隱應當明白個中緣故、個
中利害的。
   其實李商隱確實沒考慮其中「緣故」和「利害」,愛情已經衝昏了頭腦!此時此刻
在他心目中,只有七小姐,別的什麼也沒想!他來到大門外面,韓瞻急切地迎了上來,
問道:「岳父大人的信看過啦?七妹因你而病,她父親請你入幕,都希望你趕快去涇源!
別猶豫了,現在馬上就跟我一齊走。我們結伴而行,該有多好!」
   「太突然,一點準備都沒有。」
   「是突然點,這信是剛剛送來的。不過,沒有準備更好,他家不會怪罪你的,走吧,
快上車!」
   「還沒跟令狐家告別。」
   「唉!七妹肯定病得很重,否則濮陽公不會親自出面給你寫信。他最疼愛七妹。說
實話吧,他也給我寫了封信,命我無論如何都要把你帶到涇源。他怕事情太突然,眼看
又到過年,擔心你要回洛陽,所以他已經讓洛陽家人,去看望你老母親,照顧好你老母
親過年,讓你放心。」
   李商隱確實想要回洛陽跟母親一起過年,不能去涇源。
   湘叔站在門前台階上,正注視著他,他們倆的談話聽得一清二楚,知道商隱優柔寡
斷,一時間難以下決心。王茂元當真看中了商隱,要把女兒嫁給他,在朝中有這麼個靠
山,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至於八郎,這小子是靠不住的,況且他才是個七品的小補闕,
嫩得很,應當幫他下決心。
   在令狐家,恩師去世後,除了七郎九郎之外,李商隱最親近的人就是湘叔。他的話,
他的決定,李商隱肯定會聽的。
   「商隱,洛陽你母親哪兒,我也會派人照顧的,放心吧。」
   聽了湘叔的話,他感激地點點頭,道:「又讓你費心啦。
   可是,沒跟八郎告別,突然離去,他會不會……」
   「你走吧,一會兒早朝回來,我跟他說。」
   「……」
   李商隱依然不放心。他知道八郎的為人,不告而辭,他要生氣的,會認為目中無他,
不尊重他。
   「義山賢弟,如果你不去涇源,我怎麼向七妹交代呀?讓我回去怎麼向她父親交代?
年兄在這兒給你施禮,求你啦。」
   李商隱馬上還禮,埋怨道:「年兄,你這是干啥?我這不是在跟湘叔商量嘛。好啦,
我去,我去!好了吧?」
   韓瞻笑了。
   湘叔臉色冷峻。他明白商隱邁出的這一步,將會影響他的一生一世,是福是禍,實
在讓人看不透。如果令狐公活著,商隱大概不會走這一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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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八月葬亡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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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氏自搬進開化坊令狐府,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老夫人請來京都名醫,開了不少藥,
依然不見療效。
   李商隱很著急。
   老夫人也替商隱著急,天天過來探望王氏的病情。
   那日,老夫人由錦瑟攙扶著,送來一棵老人參。
   「這棵老參有幾年了,還是你師父從北邊一個商人手裡買的。熬熬,給你媳婦吃了
吧。這孩子的病,是勞累過度,又沒有什麼好吃的……唉!商隱呀,不是師母說你,你
把她們娘們帶到那山溝溝裡干什麼?又是桂州,又是徐州,把她們娘們扔在家裡,讓她
們怎麼過日子喲!」
   老夫人說得有感情,不由得流下淚來。
   「師母,都是弟子不好,您老……」
   李商隱跪倒地上請罪了。
   王氏躺在床上,見丈夫受到斥責,自己深感不安,連忙起來,也要下地陪丈夫跪下。
   「喲!你怎麼起來了?快躺下。商隱,你站起來,師母沒有斥責你的意思。師母好
叨叨,想起什麼就說什麼,不要在意。以後要好好待你媳婦。她也是名門大家閨秀,那
些粗活怎麼幹得了呢?把我房裡的丫頭小紋給你,有活讓她干。」
   「謝師母。」王氏插嘴謝道,「原來有個陪嫁丫頭,叫小翠。後來看她老大不小,
該找個人家嫁人,就讓她走了。什麼活我都能幹。」
   「傻孩子!看你說的,把身子累病了,還要強!」老夫人突然像想起了什麼,轉過
頭來,問李商隱,道,「八郎還沒給你補個什麼差事嗎?是不是?」
   「……」
   李商隱不知如何回答。說「是」不好,說「不是」也不好。自那次相府溫兄填詞之
後,八郎好像又在躲著自己。每次回來給老夫人請安,來去匆匆,根本不跟李商隱照面。
李商隱去相府幾次,想找他問問有沒有需要寫的章奏,還是沒露面。把這些情形告訴老
夫人,師母會生氣的。所以李商隱表情木然,沉默不語。
   「我跟他說過此事,他也答應了。那是哪天的事呀?錦瑟。」
   錦瑟趕緊答道:「十天前,他回來請安,您跟他說起商隱閒居在家,夫人又有病在
身,要八郎替商隱想辦法補個差事。
   還說要八郎君請個好醫生……」
   「是呀,我要八郎辦兩件事。這孩子一件也沒給辦!等我派人把他找來,對!錦瑟,
你去對湘叔說,就說我讓他去把八郎叫回來,我要當面責問他!」
   李商隱見老夫人生氣了,忙上前勸道:「師母的好意,商隱領了。還是別麻煩八兄,
他在朝中重任在身,日理萬機,夠他忙的了。前幾天,我去相府想問問有沒有需要寫的
奏章,想幫助寫寫,他都不在家。八兄太忙,別給他添麻煩了。」
   「這有什麼麻煩的?舉手之勞,說說就成,錦瑟你快去吧。」
   老夫人執意要幫李商隱,八郎沒有辦法不辦。另外,他曾當著溫庭筠和李商隱的面
答應過,說過大話,再拖著不辦,情理難容。
   又過十天,八郎早朝後,直接來開化坊老宅,向母親請安後,當著母親和李商隱的
面,把自己如何向朝廷推薦補官的過程,詳詳細細地敘述一遍後,道:
   「媽媽,看看孩兒為商隱補個太學博士之職,費了多少心血!」
   「八郎,你幫商隱花費多少心血,都是應該的。孩子,你忘了你父親在彌留之際囑
托你們什麼了嗎?『你們要親如手足,相互幫助。勿負吾意。』記不記得?」
   「媽媽,孩子怎能忘卻?只是商隱多次悖逆父親教導,悖棄家恩。不能怪我不幫
他。」
   「你又胡說些什麼?」老夫人過去曾聽過八郎在自己面前責備商隱,跟隨李黨如何
如何,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也無法追究出個誰是誰非。她和丈夫看著商隱長大的,
他那樣做一定有他的原因和道理,所以老夫人打斷兒子的話,轉問道,「太學博士是個
什麼官?多大的階級呀?」
   令狐綯見母親不僅不責備李商隱,反而偏袒他,心中不悅,想趕快離開,眼不見心
裡靜,於是敷衍了事地回道:
   「是六品上階。我還能給他補品位低的差事嗎?差事不繁重,只主持講經,申誦古
道,教太學生做文章,輕閒得很。」
   「是嗎?你是不是給他補了個有職無權的『清秩』?是個閒散官,對不對?」
   「媽,看你說的。商隱有才華,『清秩』晉升機會更多,升得更快。韓愈當年就做
過太學博士,後來怎麼樣了?官至吏部侍郎,死後贈禮部尚書。況且商隱體弱多病,如
何承受得了重任。我是考慮他身體,最後才選中這個職位。」
   老夫人記起,當初七郎做過國子監博士,是正五品上階,現在不也晉升為一郡刺史,
當了父母官了嘛。她不再計較和詢問了。
   李商隱少不了施禮謝宰輔恩德,心裡卻異常苦悶。


   李商隱去國子監上任月余,越發覺出八郎不僅是在敷衍自己,而且為自己找了個苦
不堪言的官做。他做過六品的侍御史,也做過五品的郡太守,可是現在八郎給他安排的
仍然是六品官,這哪說得上是有心培養提拔他呢?
   照顧他的身體?卻讓他整天講經、申誦古道,講得口乾舌燥,站立不得,身體已經
支持不住了!
   一天,他歸來坐在曾是恩師的書房裡,提筆傾訴自己內心的苦悶,寫成五言長詩
《詠懷寄秘閣舊僚二十六韻》,嘴裡不停詠唱著「官銜同畫餅」,抒發著對青雲直上的
八郎的牢騷。
   忽然,錦瑟推門進來。
   她向商隱道個萬福,道:「老太太派奴家來問問,出去做官還好嗎?有沒有什麼難
處?」
   「你坐吧。」
   「奴家不坐。奴家是老太太身邊使喚丫頭,怎能跟大人您平起平坐?」
   李商隱見她老多了,竟講究起主僕尊卑之禮,歎了口氣,當年那個嫵媚艷麗的少女
的影子,已經全沒了。不由自主地問道:
   「為什麼要嫁給八郎為妾?為什麼又要給老太太當丫頭呢?」
   錦瑟眼睛一紅,流出幾滴晶亮的眼淚來,也歎口氣,道:
   「命啊!都是我命不好!」
   李商隱也相信命。他喃喃地回道:「是呀!我的命也不好。
   跟你一樣事事不順,坎坷一生,沉淪一世。」
   錦瑟突然放聲哭起來。她深感自己「事事不順」,讓商隱說對了。當年跟溫庭筠進
了令狐府當樂妓,她感受到商隱在偷偷地愛著自己,那明澈的眼睛裡,常常燃燒著熾熱
愛火。她曾為之興奮過,也愛過。可是,她經受不住八公子綯的瘋狂追逐和進攻,況且
當時商隱和溫庭筠都不在她身邊。
   八郎曾告訴她,令狐家不會再收留溫庭筠和李商隱,他們去了哪兒,誰也不知道。
   她相信了他的話,終於答應了他的要求,終於成了他的侍妾。後來人老珠黃被八郎
拋棄了,她想到死,想到逃出令狐府……
   這兩種出路,都是令狐府不能接受的。終於她的事被老夫人知道了,把兒子罵了一
頓,則算替她解了恨,出了氣,把她收為身邊丫頭,算對她的榮寵。
   錦瑟哭著,訴說著,好似把一生的屈辱和痛苦都傾倒出來,心裡輕松很多很多,膽
子也漸漸大起來,但是仍然囁嚅地道:
   「您夫人病重,您身子也不好,能不能收奴家侍候您,也算補回……」
   李商隱驚訝地瞪圓眼睛,沒料到她會有這種想法。
   在沒娶王氏之前,他曾愛過她,想過她,有時想得輾轉反側,寤寐不寧,後來知道
她已成八郎侍妾,自己又結了婚,對她仍沒有完全淡忘,但是愛的因素少了,而同情、
憐憫多了。這次搬進令狐府,她成了老夫人貼身丫頭,李商隱對她只有憐憫與同情,完
全沒有再愛她的念頭。
   他驚詫過後,搖搖頭,道:「這是使不得的,我已經有妻子了。八郎未見得允許你
另嫁他人。使不得,使不得!」
   錦瑟又哭了一陣,臨走時,請求李商隱把自己的情況再轉告給溫庭筠。
   李商隱答應了。他卻沒有讓她把自己上任後的情形,轉告給老夫人。


   大中五年(公元851年)七月,政績頗佳的柳仲郢,由河南尹轉調梓州刺史,劍南
東川節度使。他的兒子柳璧與李商隱是文壇好友,有很深的交情,唱和詩賦往還甚密。
   流火的七月,赤日炎炎,街路兩邊的槐樹葉,都被曬得卷起,低垂下來。
   柳璧冒著暑熱,從升平坊走到開化坊令狐舊宅,已是大汗淋漓,矮胖的個子,像他
父親,見到李商隱,熱情地寒暄道:
   「義山兄,天氣好熱喲!真想到曲江池去游泳。」
   「那就去吧。你家升平坊離曲江池不遠。」
   「義山兄也喜歡游泳嗎?咱們這就去好啦!」
   「不不,你看我這一身骨頭,下得水嗎?下不得水。」
   柳璧看看李商隱,他的確不能下水。自己只穿件小褂熱成這樣,他卻仍然穿著灰色
長袍,端杯熱茶,像過秋天。柳璧搖搖頭,道:
   「你這身體太差勁兒。義山兄,你不是在國子監呆膩了嗎?家父被調到梓州做刺史,
幕府中正缺人。如果想去,小弟可在家父面前美言一番,如何?」
   「這個……我確實想去,只是……」
   「去吧!我們全家都去。咱們可以一起游三峽,登峨嵋山和青城山。青城山是道教
名山,有『第五洞天』之稱。山上有三十六峰一百零八勝景,又有『青城天下幽』之稱。
是個絕好的游玩之處。」
   「看你把蜀地說成仙境了。我不是為了游仙境而去蜀,而是為了擺脫這險惡的官場
去蜀。回去跟老伯父說說看,如能收留,我就去蜀好啦。」
   柳璧高興地回家向父親一說,柳仲郢就答應了。
   原來柳仲郢與令狐楚是至交,又同為牛黨中人,知道楚公手下有個才華橫溢的門生
李商隱,當然希望他入川,辟聘他為記室。
   李商隱開始沒有跟妻子王氏說自己去蜀之事,認為柳璧父親不會答應聘自己,因為
牛黨之人恨李黨,自己被目為李黨,又被辱罵為背叛牛黨,投靠李黨之人,沒有一點操
守。柳仲郢是個嚴禮法、重義氣之人,怎麼會聘自己呢?儘管有兒子的情面,也是不可
能的。
   沒料到柳璧竟把聘書拿了來,這才使李商隱慌了手腳,首先是妻子這一關,就不好
過。
   王氏病重在身,沒有自己在身邊照料,能行嗎?即使行,自己也不忍心把她丟在這
裡,時時受八郎之氣。
   李商隱慢慢在書房踱著步,反覆思索著。
   丫頭小紋陪伴著夫人,走了進來。
   李商隱迎上前,扶著王氏坐進躺椅裡,問道:「不在屋裡躺著,到書房做什麼?」
   「想到外面走走,看見柳璧小弟高高興興地從外面進來,一定有什麼喜事吧?」
   王氏好像猜中了,用眼睛緊緊盯著柳璧。
   柳璧和王氏也很熟,見王氏興致很高,又能下地走動,以為她身上的病好多了,便
興高采烈地回道:
   「嫂子,真讓你猜中了。是家父新調梓州,出任東川節度使,要辟聘義山兄入幕,
這不是大喜事嗎?比在京都國子監教那些毛孩子讀經強多了。嫂子,你不知道當教師爺
最沒出息,無職無權不說,每天辛辛苦苦,朝廷才給那麼點俸祿。那些學子一旦應考及
第,只認考官為師,而把那些每天教他們的國子監博士、太學博士丟在一邊,忘得一干
二淨。真可恨!」
   王氏真不知道出任太學博士有這麼多苦悶,夫君每次回來都哭喪著臉,愁容滿面,
自己還以為他身體不好,是累的。她掃了一眼丈夫;李商隱正在向柳璧使眼色,不讓他
再說下去。可是柳璧沒理會,自顧自地講著說著,眉飛色舞,想把話說得更詳細更有趣。
   「是呀,我也不願意你哥哥做這種出力不討好的官。人們都把教師爺比作蠟燭,照
亮了別人,燒掉了自己。唉!真沒意思。」
   王氏也發了一陣感歎,但是她又想,如果真的沒有教師爺認真講經授經,傳播文化
知識,這世道將會成為什麼樣子呢?她說著違心話。
   「夫人,不可這般說話。這是朝廷命官,吃朝廷俸祿,豈能不認真從教?即使再苦
再累,也要去做。至於應聘入幕,還要……」
   「夫君,你就答應下來吧。不用惦記我。你赴蜀後,我帶著阿袞他們回洛陽娘家。
哥哥們來信詢問我的病,催我回娘家醫治。有哥哥嫂子照顧,夫君儘管放心。」
   李商隱感激地看著愛妻。回娘家有哥哥嫂子照顧,但是自己畢竟不在身邊,洛陽畢
竟不是自己的家。他搖搖頭,自己奔波半世,已近半百,竟還沒有一個自己的家,竟養
活不了自己的妻子兒女,自己算什麼丈夫,算什麼父親!
   「夫君,你不是說過:『人生在世離別多』嗎?所以就別為『離別」而苦惱。別後
的團聚要比朝夕廝守一起要幸福甜蜜。這不是你常常用來安慰我的話嗎?」
   「夫人,別說了,別說了!」
   李商隱受不了妻子的強忍痛苦、強作冷靜。他垂下頭,黯然傷神。
   「我代夫君答應了!柳璧賢弟,回去轉告令尊,我們全家感謝節度使大人的厚愛和
器重,商隱決定應聘赴蜀。」
   「好,小弟一定把嫂夫人的話轉告家父。改日我就把赴蜀路上盤資送過來。」
   柳璧告辭走了。


   流火的七月過去,八月似乎有些涼意,從終南山巔吹來的風,給京都帶來些許涼爽。
然而令狐舊宅裡,卻依然燥熱不減。李商隱像掉進熱鍋裡,憂心傷神,難以寧靜。
   王氏夫人的病情,日漸嚴重,渾身變黃,腹部開始腫脹,飲食盡廢,連一滴水也不
能喝,整天昏昏沉沉。
   赴蜀應聘,早就應當成行,但是妻子病得如此嚴重,怎能走得了呢?
   夫人是在七月流火的日子裡,聽到夫君又要遠離後,病情才開始惡化的。李商隱知
道妻子是火上加油,才使火勢更旺,把整個五腑六髒都燃燒起來。他痛悔不迭,深夜無
人時,在書房獨自默默地哭泣著,祈求佛祖饒恕自己,保佑妻子!
   而王氏卻極力辯白,說自己希望丈夫赴蜀,幾次催促丈夫趕快上路,說自己不是因
此事上火而加重病情的。既然丈夫暫不赴蜀,她則要丈夫日夜不離開自己,彷彿知道自
己與丈夫團聚的日子不多了,她終歸要離他而去。
   算起來,從相識那天開始,到結婚、到育女生兒,就命定了他們之間團聚少而離別
多。李商隱覺得自己辜負了青春年華,失去了許許多多甜蜜的愛戀與情歡,讓她獨守空
房的日子太多太多,自己對不住愛妻!
   王氏夫人覺得丈夫就像一只大鵬鳥,總在天空飛來飛去,不能落在自己身邊;又像
一匹駿馬,無休無止地狂奔,不吃不喝不停蹄地狂奔,永遠拉不回拽不住,而自己永遠
也追不上。
   此時此刻夫君能靜靜地坐在自己身邊,愛撫地看著自己,她感到無限幸福,情願就
這樣在夫君愛撫溫馨的凝視中死去。
   果然,就在八月的一天夜裡,終南山的輕風帶著花香和涼意吹來,在開化坊令狐舊
宅上徘徊一陣,又帶著香花般的魂靈和清幽幽的淒涼離開了,永遠地離開了。
   李商隱沒來得及寫祭文來祭奠自己心愛的妻子,未能承受住這生平最沉重的打擊,
昏厥在妻子床榻邊,握著妻子越來越冰冷的手,忽忽悠悠,隨愛妻而去。
   在黃泉路上,大概經受了太多的磨難,當清醒後,李商隱脫去一層皮,瘦骨嶙峋,
頭髮花白,容顏憔悴,彷彿變了一個人,衰老了二十年。
   「商隱呀!可把老身嚇壞了。」
   老夫人驚喜李商隱總算活轉過來,歎口氣,命丫頭小紋扶侍商隱喝水吃飯,慢慢地
訴說和解釋,如何代他處理後事,安葬了妻子王氏。
   李商隱終於明白妻子確實離他而去,痛哭起來。女兒和兒子陪在一邊也哭起來。
   老夫人邊流淚邊勸慰,保重身體要緊。
   李商隱身體慢慢好轉,那天清晨坐起來向外張望,看見庭院一叢薔薇花。小巧玲瓏
的花,微微垂著頭,彷彿也在為愛妻的離去而悲泣。他把目光收回,看看空曠的房屋,
只有嬌兒天真癡憨,還在日高酣睡,不知失母的悲哀。這使他心裡更加空虛寂寞。
   漸漸的他有一種衝動,要寫一首悼亡詩。沒有為妻子寫祭文,他很後悔,悼亡詩是
不能不寫。題目就叫《房中曲》,用這個舊曲名,來詠歎自己面對失偶房空的悲傷,寄
托自己的哀思。
   他提筆,從剛剛眼望薔薇花,嬌兒癡憨,日高酣睡寫起,吟成四句:
   薔薇泣幽素,翠帶花錢小。
   嬌郎癡若雲,抱日西簾曉。
   寫畢,慢慢吟詠,「嬌郎」童稚尚幼,便失去了母愛!李商隱心中翻湧著無限哀痛!
看見亡妻枕過的枕頭,睡過的席子和蓋過的綠色羅衾,想到妻的明眸、妻的嬌潔的柔膚,
於是又寫道:
   枕是龍宮石,割得秋波色。
   玉簟失柔膚,但見蒙羅碧。
   李商隱睹物感懷,追憶起昔日生離死別的場景:一個是大中三年春,赴徐州生離的
情景;一個是大中五年秋,即今天死別的情形,寫道:
   憶得前年春,未語含悲辛。
   歸來已不見,錦瑟長於人。
   他不願直寫今後的寂寞痛苦生活和對妻的懷念,採用比喻和象征手法,寫下最後四
句:
   今日澗底松,明日山頭薛。
   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識。
   他重新吟詠最後四句詩,心中悲苦不斷向上翻湧,「今日」自己悲懷郁結,就像
「澗底」蒼松;「明日」哀傷淒苦,就像「山頭」上苦藥黃蘗。這種日日悲哀痛苦何時
才能結束?只有等到天地翻覆,海枯石爛,才能對這些「枕」「簟」之類亡妻遺物,不
感到創痛!
   李商隱閉上眼睛,淚水從眼角流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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