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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汪玢《假死·禳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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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玢《假死·禳灾》  发帖心情 Post By:2005/3/15 9:34:27 [只看该作者]

题记

本书的几个人物,几个家庭,一角社会,是处于一定的历史实际中。故事如叫年轻人觉得有趣,那也自然;如引起沉思,那就感谢了。

初稿草成于安庆国立安徽大学红楼的一间教室里,算来已是五十四年前的事了。

汪 玢

二〇〇二年春



昆阳游子江南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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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帖心情 Post By:2005/3/15 9:36:56 [只看该作者]

(一)

“阿梅,阿梅,菜都残了,上汤呀!”闵太太把头一偏,朝着厨房方向,高声叫喊。

饭堂与厨房之间隔着一堵墙。厨房里寂无应声。

蒲扇有气无力地一上一下,一个红头绳缚辫子的小女孩,站在闵太太身后,张着嘴,闭着眼,替她打扇。

“阿梅,阿梅……添饭!”突然,闵太太掉转身,把一只空饭碗塞到小女 孩手里。

小女孩吓一跳,睁开眼,蒲扇落下地来。

“别忙,别忙,我喊喊看。”闵大爷说。

闵大爷坐在闵太太对面。闵大爷是闵老爷闵至的亲哥哥,年将耳顺,妻亡子故,孑然一身,近视眼,馋嘴,一根鱼刺正刺痛他的上唇,弟媳妇又粗声粗气的,他只好暂时放下了饭碗。

“阿梅,上汤呀!阿梅。”闵大爷嗓音并不嘹亮,近乎力竭声嘶。

这时候,小女孩从摆在矮几上的饭锅里盛满一碗饭,走近前来,双手捧给闵太 太。小女孩才八岁,是老佣人胡忠的独女,生于闵家,长于闵家,两年前死了妈,就一直跟随她老子过生活。闵至替她取名杏花。

闵大爷真的神通广大,或者,是他机会好,从左边小门应声走出一个汤盘在手的女人,年纪三十上下,青布衣裳,满面红光,汗珠儿直滴。她走到桌边,将汤盘往菜碗窝里一放,沉着脸说:

“太太,汤来啦!”

闵太太没有答话,随即女人悻悻地回厨房去了。

闵太太叹息说:“这年头真不对,佣人架子大极了。记得从前老爷做县长的时候,我使唤佣人像呼小鸡一样,大伯,你说是吗?”

“喔……是的……是的。”大伯是闵太太对闵大爷的称呼,她既然问到他,不能不回答,然而这回答只是敷衍敷衍。闵大爷用手按一按快要跌到饭碗里的眼镜,像贪食的猫一样,没有抬起头来。

“唉!”闵太太叹口气,话正多着呢,她说:“只怪运气不好,算命的早就替老爷算准了,从去年五十二岁起,行的十年天罗运,有大灾,如果配个属羊的妻子,兴许能逃劫数。我是属羊的……”

“不错,一点儿也不错,你是属羊的。”闵大爷插话。

“……所以三十多年前,公公想尽法子,把我弄来配你弟弟。不过你弟弟 究竟运气坏,好端端把个官丢了,移家东原镇,算来也足有一年,前回上省活动补缺,又不成功。许多老跟他的人,眼看前途无望,就慢慢走开了,留下的只有……”闵太太越说嗓门越高,到此忽然顿住,两只白眼球,死死盯牢闵大爷。

闵大爷发觉后,赶忙放下碗筷,筷子油亮亮,碗里面油光光。不知是何原故,闵太太盯得他老脸皮竟发红,并且红到了颈项,红到了发根。

“老爷一生劳碌的啊!”闵太太盯够了,才收回眼光,喝几口汤,剩下半碗饭,索性不吃了。“公公婆婆死后,没留下什么来,这是大家知道的。老爷白手起乾坤,亲啦,戚啦,朋友啦,各方面的情义,都照顾到。老爷要面子,自己够苦的了。

“阿梅,”闵太太提到阿梅,话头转了,闵大爷感觉一身松爽得多。“阿梅这种女人,喜欢朝秦暮楚,没有长性。她刚来时还驯服,日子一多,就变了。今年从正月到现在六月,连她在内,共换过三个娘姨,没有一个是好货。杏花妈真不该死。”

“诚然,‘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诚然,诚然。”闵大爷手摸两撇花白的八字胡,恭恭敬敬地发表意见。

“阿梅上汤时的神色多难看,哼,换个杏花妈,我早开口骂了,她挨了骂,没有什么。可是,阿梅挨了骂,就会卷铺盖走路,害你匆忙间难觅替手,事情没有人做……老爷总算福比我大,有胡忠和颜悦色一天到晚伺候他。他行厄运,派我倒霉,受小人气。”

“哈哈,说得对,小人,小人,她们是小人。”

过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闵大爷肃静。

阿梅又出现了。她走到桌边收拾碗碟,把残菜合并成两盘,端进厨房去,随即再转来扫荡其它的东西。面上的气色,看去平和多了。

“阿梅,泡茶来,再绞洗巾把。如果照洲址县的规矩,那是先揩面,然后喝茶。”闵太太吩咐说。

“我知道老爷是在洲址县做过七年官的,太太在那边住了七年。洲址县有城墙,听说,比这东原镇大得多。”

阿梅这几句话,闵太太听来很悦耳。

“当然,当然比东原镇大得多。”

“地方大,人物好,连娘姨也懂许多道理,像我们这种小地方的小妇人,哪能比得上?所以,我情愿多做点粗事,把这端茶送饭伺候老爷太太的担子,推给胡忠。他老人家跟你们多年,一举一动,都能合你们的意。”

阿梅说完就走了,笑嘻嘻地。闵太太反而觉得茫茫然。

隔一会儿,茶壶、洗巾把都由阿梅送来,她顺便招呼杏花去吃饭。闵太太把蒲扇抢在自己手里,哔啪哔啪。

闵太太虽然不胖,五十岁的人,血气还未衰,头发一茎也没有白。夏天她最过不惯,吃饭,睡觉,摸牌,全都不舒服。这一顿午饭,又吃得她周身出汗,蓝纺绸衣裤,湿了,粘在肉上,怪难受的。

屋外大槐树上知了唱着歌。邻家的黑狗拖一条长舌,耷拉着尾巴,跑到饭桌底下一番巡逻。有几个细烟圈,从闵大爷的烟斗里抽出。闵大爷坐如尸,合双眼,垂垂入定。他不计较什么茶壶、洗巾把,少不得的只有饭后三筒旱烟。

闵太太细细品茗,不思不想。她把身体移到一张藤质睡椅上,头脑放平,茶壶还在手里,昏昏迷迷,竟然入睡。

“我姓闵的吃闵家饭,天经地义,又不吃你臭娘姨的。”

“今天饭不够,就不让你吃……太太叫我按人口量米做饭,没有你的份儿。”

闵太太睡未沉,似乎听到这些。

“仓郎……哎唷……仓郎……”最后迸发出杏花的哭声,一连串的不宁静。闵太太从睡椅里跳起来,奔到厨房去。

“为什么……小亭,你打她……她打碗……你打碗……喂!杏花不许哭……闵家丢丑……你们当我东西不花钱买,是抢来的…… 阿梅,碎了几件……八件……好啊……不要跑……不许…… 不许跑!”闵太太追到门外,小亭跑得连影子都没有了。

原来闵小亭是闵至的远房侄儿,三十多岁,一向不务正业,跟随闵至打过几年杂,出了不少乱子。今年二月间,闵至一气不再睬他,小亭穷得无法过,背地里,还常来闵公馆吃碰饭,闵太太很不高兴。

厨房里乱糟糟,满地都是饭粒和碎磁盘。阿梅蓬着头,坐在板凳上哭泣。闵太太本打算教训她一番,继而一想,不对,如果教训阿梅,把她气走了,非但事情没有人做,就是这打碎的八件细磁,阿梅的工钱也还赔不过来,她进门才半个月。因此,闵太太反而安慰了阿梅。自己呢,气恼无处消,就索性回房间睡觉。

像一阵暴风雨过后似的,屋子里又沉寂下来。闵大爷在他的卧室兼书室西边厢房里习寸楷。阿梅上街买东西。杏花赶着新抱来的小黄猫儿,溜出大门做游戏。

太阳光经由天井的石板往东爬,爬到摆在廊下的红漆面盆架上。太阳光方才是长方形一块,这时候像件披在人身上的罗衫,有了许多褶纹。邻家的那条黑狗,又拖长舌头,耷拉着尾巴,到堂屋里跑了一交转,看看没有人,两只前脚搭住板凳, 抬头朝桌子上面望,桌子上面光荡荡,狗摇摇尾巴摇摇头。

阿梅上街买东西回来,杏花赶着猫也跟进来。阿梅口渴得很,到厨房里喝了两碗凉水,回头拿一把大蒲扇,坐在过道口招风。

大约三点钟左右,闵太太睡够了,醒了。

闵太太步出房,态度安闲自在的,一点也不气恼了,到堂屋椅子上坐定,阿梅送来了茶壶。

闵太太心想:昨天在杨区长家约好的三位,这时候该来了。真也凑巧,立刻就听到“闵太太”,接着又是两声“闵太太”,三种不同的口音,从过道中传来。她赶忙起立。

“想念曹操,曹操就到。”闵太太招呼说:“田老板,您好!阿梅,泡茶。您好,杨太太,请坐。夏太太,请坐。”

田老板是当地裕昌祥南货店的老板。杨太太就是东原区杨区长的太太。夏太太的丈夫当过营长,现弃职家居,夏太太是外省人。四个人坐下,夏太太年纪最小,二十七岁,闵太太年纪最大。

“闵先生回来没有?”田老板问道。

“没有。”闵太太说:“大约还要过三两天。昨晚对门田四,打从王家庄回来,他告诉我,王参议家请了很好的班子唱寿戏,所有贺客,都要留待看完戏,才肯发放呢!”

“王家老太太福份不差呀!好儿子给撑的好门面。”杨太太说。

“闵太太福份也不薄呢!”夏太太带笑打趣。“日章少爷人真好。听说他跟闵先生上王家庄去了,对吧?闵太太。”

“嗯,他也去拜寿。还有胡忠跟去伺候他们。咳,我记起了,田老板吸烟的。阿梅,拿香烟来!”阿梅送上香烟和火柴时,闵太太又补充说:“每回田老板来,我看胡忠敬烟给他,因此……”

“因此闵太太这会儿记起了,哈哈。”

“哈哈。”

“哈,哈。”

客次里轰隆隆一阵响,阿梅把方桌子斜了向,布置好牌局。客次是东边厢房改装的,最好叫它麻将间,比较更名副其实。

闵太太朝客次望望,于是,立起身来,把手一扬,说:“大家请吧!”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

闵大爷在西边厢房里读诗:“野渡无人舟自横。”多么的悠闲啊!“一万。”“碰,七万碰。”“不,闵太太,不是七万是一万啦!”“哈哈。”“哈哈哈。”闵大爷站到窗口,朝对面望望,叹口气,悲哀像一条蛇,慢慢爬上了他的胸。他觉得眼发黑,头脑发昏,便摸着床铺,和衣躺下。

七点钟左右,八圈麻将结束,闵太太赢了十二元整数,口袋鼓起来。

杏花走进西边厢房,搥闵大爷一双腿,喊他吃饭去。闵大爷说,人不松爽不用饭。杏花告诉他今晚菜好,有方块红烧肉。闵大爷听了,精神一振,随即起床,跟杏花走出房间。

饭桌上,除开闵大爷,其它四个人,一面吃,一面聊天。夏太太总爱谈闵日章,日章少爷长,日章少爷短。她还告诉闵太太,自从日章放暑假回家,差不多每天都见他到她的邻居文家去玩,因为文家女儿文茵,学校放假也回到了家里。“他们像一对小夫妻啦!”夏太太说:“我看他们吊着膀子经过我家门口。日章少爷既聪明,又英俊,文家女儿样子也怪好的,龙凤相配,闵太太应该替少爷作主,定妥这门亲啊!”

听夏太太这样说,大家都觉得新奇。闵太太听到“定妥这门亲啊!”张口结舌,一时也答不上话。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3-29 10:01:20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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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帖心情 Post By:2005/3/15 9:37:26 [只看该作者]

(二)

还乡日记(阳历)

二月三日

早晨起较迟,因为昨天走了七十里崎岖山路,十分疲劳,睡过一宵,仍深感倦乏。

父亲上午来青屯,他也知道我在此地,等到我去找他,仅听取几句留下的话,他已经走了。父亲,有他自己的待人接物的妙道理。不过,一年多的离别,咫尺不肯举步而相就,人子之心,能不怆然?

二月四日 阴雨

午后,和竹素上黄田,其实这回是上南坳。黄田的祖传大屋,一年多以前不幸毁于天火,近亲拆散,分居各村。

凋年末岁,又兼阴雨,路上行人稀少。上南坳比上黄田要少走一里路,这儿原是母亲的娘家,大娘舅经商在外,把空着的几间房舍,借给我们居住。

下午四时左右抵家,亲人见面,皆大欢喜。父母憔悴多了,较诸一年半以前,正所谓苦难催人老。

二月五日 阴雨

上午,看望外婆和伯母。外婆太老了,住在邻近一间屋子里。伯母住村东,她年纪五十,发落齿虚,从前很胖的腰身,倏然消瘦了,头脑依旧很清明,心境依旧很恬静。

下午,上黄田看望心陶叔,他是和我们一起遭灾的,全家四口现暂住着一位寡妇的房子。好在他年纪较轻,胆量较大,能耐劳苦,待之他日,家业或可复兴。

夜,睡中多梦,口舌甚苦。

二月六日 阴雪

翻阅存稿,不胜感慨。

既曰存稿,自然还有不存的,不存者何?就是天火烧掉的那部份,就是报纸杂志上登载过的那部份。我的习惯:把自己写的东西,从发表园地上剪下来,贴在一个大本子上,藏在家中。至于底稿,已无留存必要,就随便丢了。这些东西虽可从报刊再收集,但不易求全,再说,目前也无此心思。

未经发表的东西,我倒是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吴回也只好放过它。惠特曼自印《草叶集》,传为美谈。我也想把未曾露面的新诗,出本集子。可目前,同样无此心思啊!寒窗破案,检阅自己的脚印,惟余感叹罢了。

惠特曼有爱默生这位知音,我呢?

林黛玉和果戈理不都焚过稿吗?稿毁了,他们的生命不也很快完了吗?用自己的手,撕自己的心,上帝啊上帝!

李贺和莱蒙托夫都是二十七岁才死的,我还不到这年龄。

二月七日 阴雪

开门雪深一尺。

母亲和竹素调米粉做粿,我也参与其事。粿馅分萝卜、咸菜、野韭数种,拌以碎肉。粿呈扁圆形,如月亮大,蒸熟,味道蛮好。

下午,代人成喜联一副:红锦帐中,交鸾友凤;玉梅花下,鼓瑟援琴。

二月八日 雪晴

晚,雪光如昼。

听到了熟悉的二胡声,是柏老爹又在他家那棵古柏树下拉琴了。柏老爹住在大娘舅家现在是我家的东头,相隔只有几步路,我从小就听惯了他的琴音。柏老爹姓曹,但有关他的许多趣闻,都离不开古柏,将近二十年前,我牙牙学语,外婆就教我喊他柏老爹,如今,他不过更老罢了。

柏老爹在琴艺上,从小就出类拔萃,他能使听者笑,能使听者跳,也能叫别人唏嘘落泪。后来,琴越拉越精,人越来越穷,这玩意儿,始终没给他带来任何好处。

中国是文明古国,六经中有《乐经》,六艺中有乐艺。周设乐官,汉立乐府,唐置教坊。民间音乐,更加源远流长。而柏老爹这样的人,为什么却苦一辈子?身怀绝艺,为什么得不到应有的荣誉呢?

外国的月亮,并不比中国的圆,但外国音乐家的遭遇,值得我们思考。外国有神童莫扎特,有少年李斯特,我们为什么没有神童和神少?贝多芬可以傲视公侯,在中国,就连平视也要治你个不恭敬。

二月九日

今日为阴历除夕。

吃完隔岁(年夜饭),父亲说笑话,人人为之捧腹。笑话是有所本的,父亲用通俗语言述说。其原文摘录如下:

高彦休《唐阙史》:“咸通中,优人李可及者,滑稽谐戏,独出辈流……尝因延庆节缁黄讲论毕,次及倡优为戏……自称三教论衡。其隅坐者问曰:‘既言博通三教,释迦如来是何人?’对曰:‘是妇人。’问者惊曰:‘何也?’对曰:‘《金刚经》云:敷坐而坐。或非妇人,何烦夫坐,然后儿坐也。’……又问曰:‘太上老君何人也?’对曰:‘亦妇人也。’问者益所不喻。乃曰:‘《道德经》云:吾有大患,是吾有身;及吾无身,吾复何患?倘非妇人,何患乎有娠乎?’……又问文宣王何人也?对曰:‘妇人也。’问者曰:‘何以知之?’对曰:‘《论语》云: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向非妇人,待嫁奚为?’……”

二月十日

阴历元旦。

过午,往外婆处、伯母处拜年。又上黄田心陶叔家拜年,顺便到继善祠兜了一圈。

从前,年头年尾,继善祠总要结彩张灯,村中老幼男女,熙来攘往。如今,灯不张,彩不结,只见到几个小孩在玩铜钱,冷静得很。

二月十一日 晴

上午,高村的高云翼表哥来拜年。

不久,又来了商人王立本,此君谈吐粗鲁,而且唇天舌地,没个高下。他要求我给做副门对,新春大年期间,不便推却,随手写白话联文如下:戒赌戒逍遥,门庭清肃;做树做茶叶,生意兴隆。他看了,哈哈大笑,一再道谢。其实,此联是含有讽意的。

下午,陪表哥上黄田,一路风刀凛凛。

在黄田心陶叔家吃晚饭时,饮酒三十余小杯,后来,大踏步下岭,动作过猛,待回到南坳家中,酒肴上涌,呕吐一地。煎茶解酒,忙坏了竹素。

二月十二日 雨

昨夜夜半,气候忽转热,盖一床棉被,出汗甚多。既过五更,乃潇潇雨下。

雨天无聊,随意翻书,却看不下去。我平素在学校里,总是忽略了正当的功课,喜欢乱看书。十九世纪英国诗人柯尔律治、沙赛、拜伦辈也都如此。这并非有意比附他们,只是借用他们的行状来替自己排解罢了。如今家居度假,连杂书都懒得看,不学不知,将何以行!

二月十三日 雨

晨起,湿云压峰,雨态如昨。

中饭时候,来高村公狮一班,西坑母狮一班,祠堂里锣鼓喧天,弟妹都放下饭碗,赶去瞧热闹。

下午,读借来的《词学通论》,知入声字用在词里与用在南、北曲里略有不同。北曲无入声,入声字全派在平、上、去三声中,作平声时,仅限阳平。南曲入声字可读入声,也可用作上、去及阴平、阳平声,阳平声唱时反低,阴平声唱时反高。词的入声字,则严在代平,作上、去声不常见,作上、去声时,使不读如上、去声,直读成本声,亦非不可。

向晚,撑伞散步,即景得小词一首。

二月十四日 晴

应该爱什么?这道题目,是谁也看不透彻,答不完整的。但是,任何人又都能捉摸它,都能对它说上几句,因此,它仍不失为一道好题目。

托尔斯泰晚年时,否定文学和艺术,也就是否定了他自己,提出“爱人类”,伟大的文学家变成道德权威了。当时,他可害苦了不少人,有意献身文艺的年轻的罗兰,就被他弄得一时手足无措。

罗兰后来成了托翁的接力者,被誉为“欧洲良心”,他的战斗武器依旧是文艺。可以说,他把文艺置于第二位,把人摆在第一位,这也就是托尔斯泰晚年时的真正文艺观。但不能说,罗兰后来不爱文艺了。否则,他为何不选用别的武器?

果戈理和狄更斯都能爱人。果戈理含着眼泪的笑,狄更斯含着笑的眼泪,也都是文艺。

泛言之,爱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是撒旦,只要于人有益,只要你真心实意地去爱。

二月十五日 雨

心陶叔今晨夹雨去湖阳,走到小畈,天上打雷,脚底打滑,跌了一跤,认为彩头不佳,跑了回来,过我家闲谈多时,并进午膳。

家乡人对于彩头,备极注意,尤其在这正月年头。其实,也不限于家乡人或中国人,外国人同样讲究这个。记得歌德老人曾有这么一段故事:歌德和席勒,每逢元旦这一天,是要互相写贺年信的。一八零五年的元旦,歌德照例写信给席勒,无意中写上了“最后的一年”一句。歌德心下思忖,他们中间恐怕有一个是最后一年活在这世界上了。果然,席勒在当年便死去,歌德很伤心。

从文学上来看,十八世纪末叶是德国的黄金时代,因为它有歌德和席勒。

二月十六日 雨

日复一日。

三月二日

山村偏僻,多时未看到报纸,今天横岭吴湛川携来几份,路过我家,接在手里,如获至珍,可惜翻阅未完,又被他匆匆带走。

烦闷是能传染的。昨天夜里,竹素锁紧了眉头;今天傍晚,我也不大愉快。本来,我俩的感情融洽得如一池春水,如果投块小石子入水,会激起全池的涟漪。所以,在我们之间,一方的情绪乍然波动,则他方的也难免荡漾。

吃一壶老水酒下肚,本期解闷,不料反觉慌张。

三月三日

竹素因事去青屯娘家,吃过早饭走,我送了她一程。

昨夜,竹素挑灯读《牡丹亭》,哭了。我说:“你不要做娄江的俞二娘,丢下我不管。”这是开玩笑。然而,文字之能感人,于此可见一斑。女性嗜《牡丹亭》出奇的,除俞二娘外,还大有人在。杭州女伶商小玲,演寻梦,唱至“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竟然气绝。扬州女子金凤钿,嗜此书,忧伤致死,遗命于婢,要以《牡丹亭》为殉。至于小青读《牡丹亭》,题“冷雨幽窗”一诗,更是传诵人口。一个杜丽娘,引出了许多悲剧。

传说,巴尔扎克写过一篇小说,小说中的年轻修女正好真有其人。小说中的修女,后来变成了妓女;那个同名的真的修女,读了小说后,几经周折,也终于走上了同样的道路,虽然,她算是了解到真正的人生。这也是引出了悲剧(或曰:否。),也足见笔墨之能动人。

下午,去前溪观鱼,颇乐。

三月四日

竹素昨天没有回来,我猜想,她今天一定会回来。早餐后,无事,就散散步,一路迎她去。

走到石碑头,遇着慎哥,我和他约好,回头到他住的山棚玩去。

日影近午,行至中滩,离南坳已十里地,才迎着竹素。

为了不失信,兼之游兴勃然,我和竹素一块去寻慎哥住的山棚。我们知道棚址在小米坑,但没有去过。由三仙岭脚过桥,进坑,两山夹出,一溪为界,溪左边右边,茅棚三个两个,问问都不是他家。再往前行,野花杂发,似得春先,山路崎岖不好走,又要跳过数道小涧,弄得手脚都疲。然后,总算达到了目的。

住山棚人家,基业并不坏,都是前临菜圃,后靠粮山,鸡、豚、鹅、鸭自己养,盐、油、布、帛市上买。我们在慎哥处逗留了足有一个时辰,承他殷勤招待。

回家时,走近路翻山,汗流浃背。

三月五日

气候闷热,日光作暗红色,地上潮湿如下雨天。

行大路上,远远见水碓旁边,粉红一簇,走近去看,原来是两树桃花盛开。俗话:“正月梅花开,二月杏花红,三月桃花醉。”这是指阴历而言。今天为阴历正月二十五日,照说,只能开到梅花,最多开到杏花,不应开到桃花。

下午,读蒋心余《四弦秋》杂剧,录曲一首:

【黑麻令】抛撇下青楼翠楼。更飘零江州外州。诉不尽新愁旧愁。做了个半老佳人,厮守定芦洲荻洲。浑不是花柔柳柔。结果在渔舟钓舟。剩当时一面琵琶,断送了红妆白头。

心余此剧,系就《琵琶行序》排组成章。先此,将白居易《琵琶行》事谱剧的,计有马致远《青衫泪》和顾道行《青衫记》两家,都比心余芜劣。心余又尝于风声雨声中撰《冬青树》传奇,都三十八出,三日完稿,虽非上品,然较之歌德老人费五十多年工夫创作《浮士德》,可谓神速无比。其《临川梦》传奇,铺叙汤若士一生,尤为巨擘。

三月六日

昨天闷热,只穿短袄。今天下雨了,一雨翻凉,大衣又统上身。

自然规律真是铜打铁铸的。“础润而雨。”昨日础润,今朝老天爷就掉泪了。雨果打破“三一律”,轰动一时,然而,“三一律”只是人立的规则。

大自然和真理是邻居,人类应当研究大自然。卢梭怀疑上帝,这说明他比雨果更高明,更大胆,《圣经》云云,也都是人立的规则。

以上这份日记,是闵日章去王家庄时,路过文茵家,匆匆塞给她的。当时他只说了句:“请你看看。”就拔脚走了。

写日记人未署名,笔迹生疏。用的是三百格的稿纸、钢笔字,未编页码。有一个特点:每天的日记用一页或两页稿纸,写不满,也不继续用,次日,又从新的一页开头。

从日期看来,二月十六日以后,缺了十多天。可能这些天未记,也可能是散失了。原稿无页码,又不连写,这两种可能性都是存在的。三月六日这篇日记,则不像是这份《还乡日记》的结束。

日记虽然内容不多,从中也略可窥知写作者的身世,他的情性和才华,人品和学问,他的爱好,他的悲哀。

日记究竟是谁写的呢?日章为什么要她看看这份日记呢?文茵这几天来曾一再思考。

日章交给文茵日记的当天,她就把日记从头到尾仔细读过一遍。现在,又把它从抽屉里取出来,放到桌子上,放在自己的眼皮下。

云轻日烈的上午,文茵的闺房。旧小说书里,小姐的闺房,要么就深,深在幽隐处;要么就高,高在楼阁上。文茵家是一所平房,无楼,高不了;三间两厢,外加厨房,没有后花园,也深不了。但前面倒有一个较大的院子,种竹种花也长几茎小草,有两株玉兰特别挺秀。文茵住的是一间正房兼一间厢房,它们本是前后相连而又相通的,正房作卧室,厢房供读书,厢房南窗之下就是大院子,窗边就长着几竿青油油的嫩竹,一张香柏木书桌,就紧靠着窗户安放。

文茵卧室对房门,住着她母亲和小弟弟,那也是一间正房,它也连着一间厢房,但隔断了,互不相通。厢房里住着帮工的夏妈,它和文茵这边的厢房相对称,中间是天井。由天井往里跨,就是两间正房之间的堂屋,它既做客厅,又做饭厅,也是小弟弟的读书厅,还兼派其它杂用。厨房是单间屋子,包在大院内,位于夏妈厢房的前头。

文茵家就只有上面提到的这么四个人,从来又不留客宿,所以她便占用厢、正两间屋子。她离家上学去了时,这两间屋子便空着锁着。

文茵在闺房,准确地说,文茵在书房,明窗净几,竹影萧萧。她又一次伏案翻阅这份日记。

院子里,响起了橐橐皮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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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闵日章来了。他昨晚刚从王家庄回到东原镇。

文茵见母亲的房门掩着,就不让日章去打扰她。堂屋的时钟滴答作响,茶盘里,夏妈早晨泡的一大壶茶已经温凉,文茵顺手斟了一杯,递给日章,就把他径直领到自己的书房内。

日章今天穿的一身白:白皮鞋、白帆布西裤、白杭纺短袖衫。眉目俊爽,神态翩飞。文茵着一件翡翠绿纱罗旗袍,好像有意和窗边的新竹媲美。

他们来到书桌旁边,摊在桌面上的那份《还乡日记》跳入眼帘,一下子,大家都沉默了。

一下子,大家又都吐出了表达各种各样意思的语言。

“你在看它?”日章问。

“我早拜读完了,谁写的?”

“一个同学,一个朋友。写得可好?”

“文笔不差。难道你为了叫我欣赏?”

“不。你看到泪痕没有?”

“泪痕?”文茵想了一下说:“有轻微的悲哀。”

“你还发现了什么?”

“我不知道日记原委,不辨南北东西。我发现它不完整,是否你扣下了?”

“这就是全稿。在知道详细情形以前,凭文字判断,凭直觉,你还能谈点什么?”

“我不做算命先生。原来你把它给我看,只是要我猜谜。”文茵不耐烦了,摸着桌边一张斜放的椅子,坐下。

“真的是一个谜,别人要我猜,我想请你帮忙猜。”日章也坐下,坐在书桌面前那张椅子上,也就是文茵常坐的位置。他们坐的那两张木椅本是一对,制作得相当精巧。

日章从堂屋捧进来的那杯凉茶,还在手中,他一口气喝完了,把空杯放到书桌上。然后,清晰地,详尽地,他对文茵叙述了日记的来由。

女唱:十八春唷

情哥去当兵唷

送哥当兵打敌人唷

打敌人唷

男唱:十六春唷

情妹年纪轻唷

等哥回来再结亲唷

再结亲唷

三年多以前,抗日战争还未终止,山山野野,飘荡着纯情的上述山歌,而漆着膏药标志的飞机,则乱轰乱炸,学校都尽可能疏散到乡下。日章当时所在的大学预科,也搬到了离修陵城九里地的沈塘的庙宇里。沈塘是一个小村子,不通邮路,每天上午,学校派人往修陵邮局送信一次,并取回函、电和报纸,如错过这时机,谁还想发信,就只好自己上一趟城。

一个春日下午,日章离开破败的圆净寺(预科校址),进城发信,他边走边嚷嚷,忽然,跑过来一位素不熟识的同学,交给他一张明信片,请求代寄。

“情书?不怕看?”日章和他开玩笑。

“不是。是家书,请看……”他一本正经地说,并把明信片举到日章眼前。

饶有别趣的疏疏落落的几行墨迹吸引住日章,他情不自禁地一路看下去。

父亲大人:

沈塘位于山之洼。炊户七八,黄、妇人、童稚而已。到处碎

瓦青苔,无冷泉幽竹。

士先 上

“字好文也好,魏晋小简风味。士先同学,你姓……”

“姓黄。”

“原是黄帝嫡孙嘛!我叫闵日章。我们从此交朋友,好不好?”日章亦谐亦庄地说。

“很好,很好。”他憨厚地笑笑,伸出手来,和日章紧紧相握。

他们相处数月,暑假后,黄士先到另一所大学的文学院读书去了。但在这数月期间,他们的交情日深一日,很快就建造成了一座友谊的殿堂。因为性格相投,两个人都很开朗,很自重;年龄相当,两个人那时都是十多岁的青年人;而最主要的,是爱好相同,两个人对于文艺都有一种可说是天生来的嗜癖。

黄士先是本省南棉县黄田村人,南棉县和洲址县相邻,黄家世代读书,兼务医。而闵日章则是个外省人。

就在那一年冬天,寒假时候,黄士先和姜竹素结婚了,全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作成此事,虽然他俩居住的村庄相隔不算远,但原先互不相识。竹素本是个中学生,婚后就辍读了。这一对人的爱情是从婚后开始的,但非常美妙,一直相处得很好。姜家家境优裕,士先上学去了时,竹素多半是住在娘家。他们至今还没有生儿育女。

日章和士先,由于上的大学不同,不在一处。士先婚后,在通信中,才将这件事告知日章。他声称,事先没有通知,是因为新娘是个陌生人,祸兮福兮,尚难逆料。

又一个暑假来临了,日章写信邀请士先和竹素到洲址县衙他家中度假,这对年轻夫妇认为却之不恭,也就来玩了几天。虽是短期逗留,他俩却曾博得闵至、闵太太和周围人的好感,日章觉得他们真美满幸福。

幸福和灾难似乎总是首尾相连的。这一年,入冬后不久,士先从学校写信给日章,告诉他:“家遭回禄,一切荡然无存,余一时不得归矣。”在这以后的几次通信中,日章发觉,士先性格好像改变了,时而忧闷,时而躁切,时而狷介。有一次来信说:“我挣扎着活!”日章知道,他是处在精神和物质的双重困境中,实在为他着急。尤其使日章困惑不解的,是士先后来一反于往常,根本不再和他讨论性灵、文艺或人生,来信总是雄谈国家、社会、战争或世界,还谈到马克思主义哲学,谈到他在自学俄文。日章对于这些问题,也不是不知音,听不懂,但总感到世俗味太浓厚了,不合自己的胃口。他向往着真性灵产生美好的文艺,美好的文艺净化罪恶的人生这样一条鲜花大道。既然志趣不同,言语各异,两个朋友之间,自然而然,书信往来逐渐少了,以后,就干脆断了。日章一直没有忘怀于士先,转是深深相忆,但这种忆念之情只实实埋藏在心中,却不愿让它轻轻泛起,因为泛起来时,难免迷惘多于温馨,而辛酸更多于迷惘啊!所以,文茵只有到今天,才第一次从日章口中,听到黄士先这个名字。

《还乡日记》的作者是黄士先。日记表明,他在家中失火一年多以后,直到今年二月,才还乡和家人团聚。现在的问题是,日记又因何落到日章手中?他和士先之间,不是早就断了音信的吗?

日记是姜竹素最近寄给日章的,她寄到洲址县衙,再又由县衙转来东原镇,并附有她写的一封长信。据此信可知,竹素并不了解他们之间的变化,士先也是把对于日章的友情,千遮百掩地揣在怀中,不愿让别人看出它的那一丝破绽。

士先是在今年阳历三月十二日离家返校的,但他根本未到校,从此踪迹杳然。人是死了呢或是好好活着?这问题日夜纠缠着竹素,磨她的心,榨取她的眼泪。无可奈何之际,她想起士先的好朋友闵日章,因此寄来信和日记,向他请教来了。

竹素信中说,春日送别士先时,原要求他到校后马上写家书,士先也曾点头应允,谁知走后多天,竟收不到他的片纸只字,等啊等啊,最后却等来了学校的通知书,限期士先到校注册,否则以自动退学论处。士先跑到哪儿去了呢?一天疑云密布,全家人都着了慌,他们胡乱寻思,到处翻腾,后来,竹素在褥子下面,找到了这份日记和士先草草写给她的几句话。日记发现时就这样残缺不全,据竹素回忆,他是天天写日记的,但不给别人看。短头缺尾的几句话如下:

我的文学生命,完了。生也何足荣,死也何足惜。竹素,竹素。

这下子,大家就都忧伤地想到,士先可能轻生了,于是全家都痛哭开来。读读日记,读读这几句话,结合士先平日嗜文学有如嗜痂的性子,说他死了,似乎也顺理成章。竹素这时候记起,士先临行前不久,有一个晚上,曾对她讲述屈原沉江而死,雪莱浮海而亡的故事。于是,大家又断定,他是自溺致死的。家乡一带的小溪小河,近来从未听说有浮尸,士先就读的大学正好位于江岸,是否他在北渡长江时出事呢?披一身重孝,担一担哀伤,但也带着士先生龙活虎的一线希望,竹素过江找到学校去了。滔滔江水无言,肥胖学官无礼,士先原来睡的宿舍铺位上,枕冷衾寒,面对此情此景,竹素简直痛不欲生,悲啼欲绝。

有三位大学生,两女一男,这时走近前来。他们把别人支开,将宿舍房门掩上,围着竹素,劝她保重身体。竹素的眼泪哪能止住?劝着劝着,两位软心肠的小姐反都陪着她哭了起来,那男生见此情形,忽然噗嗤一声笑了,他对着竹素耳朵轻声说:“别哭,士先进山去了。”“进山”一辞的特别意义,当时一般人都能知道,竹素听了,睁大眼睛望着两位小姐,见她们也都点点头。然而,当竹素进一步盘问他们时,三个人又一再声明,只是听别人这样说,无根无据,也无详情可以奉告。他们劝竹素回家,说着,不管她同意不同意,一个就去买船票,一个去喊三轮车,那个男的收拾起士先的东西,提着送竹素出门,上车,由喊车的小姐陪伴,就直奔船码头,先去买票的小姐,连路上吃的点心都给买好了,这时正笑吟吟地在码头等待。竹素简直被他们这种快速行动弄昏了头。她向两位小姐询名问姓,回答是:“士先的同学。”她再一次问到进山事,回答还是那几句老话。汽笛长鸣,船要开了,竹素向她们道谢,挥手告别,这时候,三位女性一阵心酸,大家都簌簌地落下眼泪来。

竹素回家,把辛苦一趟的所见所闻,告诉了整天以泪洗面的两位老人。士先进山之说,无凭无据,怎能相信?派他死了,可尸骸又一直无影无踪。三位同学这样告诉竹素,可能是怜悯她,为了排解她的悲哀,而好心说谎,否则,为什么讲不出个究竟来?然而,进山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有的人把进山看成越轨行动,把进山的人叫做危险份子。不想和越轨行动,或者,和危险份子有牵连,乃是人之常情,因此,三位同学也可能知道事情的底蕴,但不肯无保留地讲出来。

然而,又是一个然而,士先如真的进山,为什么在家人面前不漏一点风,连父母妻子都不告诉一声呢?真的进山,则这次回家并非为了团聚,倒是为了告别而来,那末,为什么要把一份残缺的日记丢在家中?尤其是,为什么要留下那示人以死志的短头缺尾的几句话呢?难道他为了怕家人日后受牵连,有意设此“假死”之计吗?竹素这时候也觉得,士先只不过是个学生,不应存在文学事业受挫折的了不起的问题,为此轻生,也难叫她相信。他连家里人都不告诉一声,是否怕说明了,受到阻拦呢?这就未免太硬心肠了。竹素愿意馨香祷祝,祝士先进山平安。不过玄啊,他究竟是存呢还是亡?谁都还无法书写出明确的答案。

回忆起日章和士先的友谊,出于对他们全家包括对闵至的信任,竹素将丈夫失踪一事,源源本本写信告诉日章,并附来了日记原文,请求他帮助思考一下,提出自己的看法。如果闵至是她本县的父母官,也许竹素不敢让他知道底细。她把信寄到洲址县衙,显然认为闵至还在职,闵家还住在原处。

日章的叙述,到此就算完了。他把身体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两只眼睛盯住文茵,捕捉她面部的每一种微妙的表情。

文茵把头一偏,避开日章视线。她感到脸上火辣火辣的,眼眶里又水泛水泛的,心潮起伏,不能平静。终于,她还是抑制不住,为竹素流下了一掬同情之泪。

日章不声不响,坐在那里。等到雨过天晴,风安浪稳,文茵回过头来的时候,他才问:

“你看这事情怎样?”

“我对黄士先其人不认识,读了日记,对他心灵的了解,也还少得可怜。他和你原来爱好相同,但以后慢慢变了,关心一些别的,这个,我愿闻其详。”文茵没有就题回答,却说出了要求。

“他的爱好并未改变,这一点,可根据日记来断定。不过在我们的后期通信中,他好像有意避开文艺问题。他谈论别的,例如,他说国家兴亡决定于人,决定于提倡贤才政治还是提倡奴才政治,诸葛亮的《出师表》是政治文章,他认为‘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这几句话,是通篇精义之所在。他谈当时的战争形势,告诉我日将不出于扶桑,西西里岛压不住神话中的巨人,希特勒也就要完蛋了。他原倾向于尼采,这是他对哲学的偶然涉足,但后来转向了。有一次来信,他津津有味地描述如何自学俄文,提到一个叫西蒙诺夫的苏俄爱国诗人,他读了此君创作的题为《等着我》的抒情诗,还写出其中一诗行(俄文),说是很难确切迻译。这,他当时也不是以谈论文艺的方式摆出来,所以我说,他好像有意避开此题目。”

“听你这样讲,我产生了一种感觉,黄士先没有死,他是进山了。但我说不清理由。”

“好啊!我也早就这样想,他没有死。”日章因为文茵的看法和自己相同,高兴得拍起手来。“但我们需要探讨一番未死的因由,否则,无法向姜竹素很好交代,她轻易放不下心。”

“竹素是否知道他家园遭火以后的思想动静?”

“从她来信中可以看出,完全不知道。竹素认识的还是两年以前的那个黄士先。”

“黄士先写给你的那些信还在吗?”

“全丢了。我也曾想到,如果那些信还留着,现在把它交给姜竹素,多少能帮助澄清问题。不过,我当回忆其内容,提供她参考,相信与否,那就是她的自由了。”

文茵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房间里兜了大半圈,停留在高高的书架面前,抽出一本北新书局出版的鲁迅短篇小说集《彷徨》,随意翻一下,塞了回去,再又走回原位,坐下。她说:

“日记残缺部份,是士先自己抽掉的。”

“当然是这样。”

“抽掉的那部份的内容,可能涉及当今现实,也可能表明他自己的去向。抽掉,一则避免生是非,再则避免假戏露馅。在他特意留下用来骗人的这若干页日记中,也有理念矛盾之处,说明他头脑烦扰,心情瞀乱。”

“其中有轻微的悲哀,这是你方才说过的;其中有真正的泪痕,这是我方才说过的。”

“惜别的泪痕?”

“是的。并非对人惜别,而是对文艺惜别。”

“难道进山就不能搞文艺?”

“从士先后期不和我谈论文艺看来,从日记看来,从留给竹素的那几句话看来,他似乎有两者不可得兼的感受,并为此深深苦闷。这是容易理解的,投笔从戎嘛!既从戎就应该投笔。”

日章说罢,离开了坐位,探身出窗户,摘下一片竹叶,放在嘴里嚼着。

文茵忽然兴奋地喊起来:

“有了,好向竹素交代了。日章,你坐下,听我讲。”

看她那副激动的样子,日章冲着她微微一笑。

“‘我的文学生命,完了。’完的是文学生命,不是士先那血肉之躯,就是说,他不搞文学了。”不容别人开口,她继续解释:“‘生也何足荣,死也何足惜。’是指文学生命完了不可惜,是一句自慰兼慰竹素的话。日章,你看对不对?”

“一百个对,一千个对。可惜竹素当局者迷,空赔了不知多少眼泪。”

“她认识的还是两年以前的士先啊!涉江归来之后,她不也有所知觉吗?只是决断不了。”

“我接竹素来信后,想得很多,但生怕主观臆测,误人之事,和你这么一商量,我就心定了。下午,打算给她写回信,尽可能作出详细的分析。也许,她会同意我们的看法,从此打开愁结,过着有希望的日子。”

“日记也寄还给她。”文茵又说:“我总觉得,士先捉弄别人可以,不该捉弄自己的父母,不该捉弄姜竹素。”

“士先留下日记和字条,有双重目的:一是捉弄别人,避免是非;二是暗示家中人,他投笔从戎了。不过这谜语比较高深,结果使竹素等人也都受到愚弄。”

“从戎就应该投笔,你的这种见解,也不一定对。士先的日记或字条,有它的特殊性,不足为据。山里真实情形如何?你我都不知道。”

“但愿我不抱偏见。你的话,也是有道理的。”日章一边说,一边点头。

“一个美丽的海伦,可以引起长期战争,古代人多么重视女性。竹素和士先情投意合,不料良宵梦短,他竟轻易地丢下她,远走高飞。士先也未免太忍心了。”

“这是尼采在他头脑里作怪,唯意志嘛!他和尼采也难一刀两断。”

听了此话,文茵把日章静静端详一番,然后,腼腆地问道:

“缪斯在你头脑里作怪,你把我怎么样?”

“那还用说,写诗献给你嘛!”说着,日章从裤袋里掏出一张上海新印的日报。“刚收到的。副刊上有我几个月前远足时写的一首小诗,你看了不要笑。”

文茵展开报纸,诗如下:

·自然的微笑·

一条溪,云影下

划开绿色原野

绕过黄竹篱笆

年近破瓜

村姑娘溪边洗菜

傻小子摸鱼摸虾

古老的歌儿

颠倒着上下千年神话

泛泛春花

小子捞起闻个香

姑娘辫上添朵霞

自然的微笑

伴他们回到两家人家

绕过黄竹篱笆

划开绿色原野

一条溪,云影下……

她把诗朗诵了一遍,金铃般的声音,清脆而有韵味。然后说:“‘自然的微笑’,好,揭出一个‘真’字。”

日章打趣问:“你有何佳篇见示?”

“我吗,”文茵迟疑了一会。“有词半阕,是昨天侵晨谱的,念给你听好了,不成章的东西,你也不要见笑。”

于是,她像唱曲一样轻声唱起来:

天光犹自烧红烛,小屏风上西江曲。门外有人行,萧萧驿马声。

“这是半阕《菩萨蛮》。烧红烛,喜气洋洋,妙,妙啊!你不要续完它,等到洞房之夜,由我来足成此词。”日章说“洞房之夜”四字时,是凑在文茵耳边,轻声道出,她听了,粉嫩的双颊上,刷地飞起红霞。

日章要走了。他俩约定,天不下雨,明天午后三时,在观音山池塘边见面。

文茵送日章到大门口,她又想起姜竹素,说道:“你父母也一定同情竹素。”日章回答:“父亲是这样表示。可我母亲奇怪,她不谈近事,只念念不忘以往,说这对夫妻两年前在我家作客时,如何如何幸福,并由此得出结论:婚姻大事,应听父母之命,用媒妁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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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观音山是东原镇的风景区。山阿有座观音娘娘庙,传说建自明朝,香火鼎盛,庙里住着两个老尼姑,主持庙务。观音山这名称,即渊源于观音庙。山高三百多公尺,到处佳木成阴。靠山左边,又有清水一塘,四时不涸,里面小鱼游来游去。塘边开春以来,细草如茵,到了夏季,浓绿的树叶遮住阳光,风来水动,四面生凉,如果趺坐吹吹口哨,和着知了,或者,藉草酣眠,都大有乐趣。可惜东原镇上满眼都是生意人,孳孳为利,大好光景,只能让闵日章和文茵这两个外乡的男女来俯仰流连。

“日章,浮标动,快收,快!”文茵催促着。

“哦……迟了。”日章把钓竿往上一提,没有鱼,钩上的饵也没有了。

“‘迟了。’为什么?”

“没有留神。”

“那你……”

“我……我……”

“说呀!你……”

日章笑呵呵地。

“不说我走了。”文茵拍拍腿站起来。

“我说,我说呀!你坐下,坐下。”

文茵坐得比方才更加靠近日章。

“我在专心研究你的风度,捉摸你的神情。我后悔今天带来钓竿,没有带来画板。我非丢勒,但你胜过‘我的阿格尼’。”

“没有画具,多遗憾啊!那就请你用言语表述一下研究结果,行吗?”文茵的态度既是快乐,又是骄傲。

“我怕辞不能达意。”

“不用过谦……福楼拜有个‘一辞说’,不能达意,那就好好推敲呗!”

文茵站起身,在塘边溜达,风丝丝,水悠悠,心情松爽愉快。一只大蜻蜓迎面飞来,快要碰到她鼻子,又急转弯飞走了。她重新回到日章身边,坐下。

“推敲好了没有?”

日章又只是笑呵呵地。

“装模做样,钓鱼,把家伙丢了罢!”文茵不耐烦了,一把抢起日章手里的钓竿,往池塘中间抛去。日章拦阻不及,水面上荡起一阵涟漪。

“唉!”日章望着塘里漂来荡去的钓竿,有点惋惜,有点反感。

“日章。”文茵温柔地喊一声。她也觉得自己的举动,过于任性,用双手抓住日章的两条胳膊,把他上半截身子拉过来,和自己面对面。“不要‘唉!’日章,不,不,不要这样。”她摇他的胳膊,一直等到日章笑了,点点头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们两个,轻风吹响树梢。

日章放平身体,躺在气味芬芳的绿色地毯上,眼睛从树隙里漠然看天。他的头靠近文茵的身体,自己交叉着两只手掌,做个便枕,乱蓬蓬的长发向后垂。他似乎在想什么。

文茵用十指轻轻为他梳头,随后理好三绺发,编起辫子来。日章觉得头皮有点鼓胀,用右手一摸,问道:

“编辫子?”

“嗯。”

日章笑了笑,把头往她腿上一靠。

“厚面皮。”文茵接着又补充一句:“你父亲说你厚面皮。”

“你讨便宜,做母亲。”

文茵摇摇头说:“不是。你父亲说你厚面皮,明明白白。”

“我父亲?不会的,我父亲不会……”

“谁哄你,亲耳所闻……昨天下午,他对我母亲说……凑巧我听到了。”

“……”

“这次上王家庄拜寿,你们朝夕在一起,对他提过没有?”

“提你和我?”日章指指文茵又指指自己。

“嗯。”

“没有。”

“为什么不提?”

“我想,父亲近来常去你家,对我们的事很关心,用不着多说。你听到的这话有意思,可能,长辈比我们自己更着急。我问你,昨天他们还说了什么?”

“他们好心好意地谈论我们,没有作出决定。”

“……”

“不过我觉得,你总该要求父亲,把事情定下来。否则,一块儿玩,会招来许多闲话的。”

“怕什么。”

“我们都是客居,东原镇上人,特别注意我们两个。”

“羡慕我们。”

“也许。”

“……”

“我也这样想,你父亲和我父亲,十几年前虽然同过事,但在我父亲死后,两家就没有来往。去年,你们移家东原镇,才又取得连络,不过长辈之间,交谊原是淡淡的。最近,你父亲常来我家,当然别有缘故。”

“那你也为什么不和母亲谈谈?她很疼爱你。”

“我吗,面皮薄。”

日章翻眼朝上看文茵,用后脑磕磕她的大腿,笑着说:“呵,面皮薄。”

“四下无人。”

“天知道,地知道。”

“神明还知道。”

“哎唷!”日章叫了起来。原来文茵一面说“神明还知道”,一面把腿一挪,日章后脑着地,轻轻响了一声。

“报应,报应。”文茵笑格格不停。

“你几时不医好报应,我几时不坐起来。”

文茵拗他不过,终于替他医了一番。辫子本没有完工,此刻给抖散了。

两个人同时一阵笑,树上知了同时一阵叫,叫声淹没了他们的笑声。

“文茵,几乎忘了告诉你,我们的事,我母亲知道了。”

“你母亲已经知道?”

“昨天晚上,她把我叫到房间里去,问我。”

“问你?”

“问我这回事,我当时就直认不讳。”

“谁告诉她的?你不是说过,父亲不会轻易对她讲,她也不注意你的日常行动。”

“旁人多嘴。”日章说着,皱起了眉头。“我原也奇怪,后来问阿梅,才知是几天以前,你的邻居夏太太,到我家摸牌,吃饭时候,告诉我母亲的。”

“夏太太怎么说?”

“她说,看到我们吊着膀子一道走。”

“你母亲怎么说?”

“总之,她不高兴。”

文茵听了,面上挂起惊惶的神色,看样子,她很担忧。

“我母亲脑筋相当陈旧,第一;脾气喜怒无常,第二;第三……”日章迟疑了一会说:“第三,就是她想把一个姓周的姑娘弄来配我,这,我也曾对你说过。”

“那怎么办?”

“这事大家都赞成,我母亲孤掌难鸣,不怕她。我们的前途光明坦荡。”

“不见得吧,好事多磨!”文茵更深一层地对将来表示疑虑。

“什么‘好事多磨’,这是老年人的口头语,想不到你……”日章抬眼看文茵,见她面容惨淡,于是,赶紧把后半句话咽下肚去。想了想,他改口说:

“文茵,我们受过折磨啦!”

文茵默然。他继续说:

“记得去年这时候,我爱上了你,接连发出两封信,没有回音,可真急煞人也。后来,我们各自上学去了,我故意逗你,憋住半个月不给消息,你不也急得直跳吗?这些,就是你我所受的折磨。”日章有意越说越认真,不由得文茵不笑了。

观音庙里,传来一阵清越的钟声。夕阳的光辉,只逗留在东方几个较高的山头上,像给它们戴上一顶亮闪闪的慢慢收缩的帽子。文茵说:“回家罢,时候不早了。”他们离开池塘边,肩并肩,一道走,如果叫夏太太看见说,又是吊着膀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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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田姓是东原镇上的大姓。东原镇在数百年前本是块荒地,首先来这里开荒卜居的,是田姓祖先田申君。现在东原镇号称千烟,田姓占了五六百户。

田非是个富家儿郎。田非和文茵有戚谊,他母亲是文茵的舅母,文茵是他的表姊。他和文茵一样死了父亲,和文茵同学,但是他比文茵低三级,虽然她才大他一岁。明年文茵十九岁,高中毕业,他十八岁,初中毕业恐怕还成问题,因为功课太坏。在这里,不妨提一提闵日章,他比文茵大两岁,今年二十,明年也毕业,但进展得快,是大学毕业了。

文茵的父亲,生前一直是个拿粉笔的教师,一直固定在一所学校里执教,那便是本县的县立鹿陵中学,也就是文茵和田非现在读书的地方。文茵上学不用交费,因为“成绩优异”和“服务本校有年之教师遗族”的双重关系。日章的父亲闵至,从政以前,也在鹿陵中学教过书,所以他和文茵的父亲曾经一度同事。

文家祖籍北平。五年前,文茵父亲病死的时候,丢下她母亲、弟弟和她自己,弟弟四岁,她十三岁,孤苦艰难,无亲只好靠戚。那时候,田非的父亲还在世,为人热心,便替他妹妹在东原镇上弄了一所旧房子。文茵的父亲平日谨慎,积蓄倒还有一点。她母亲便将这一点积蓄,分成几股,分别投入镇上几家老店号里,作为合伙资金,每年收取红利,细打细算地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文茵的母亲,人家都称她文师母,那是因为丈夫当教师的缘故。不过文师母在家里的确是母而兼师,她的国文程度很好,文茵小时候,就由她自己课读,现在,又教她九岁的儿子宝钍椤K男郧榈聪猩ⅲ奚钣窃堵牵χ眉椅瘢刑酢K吞锓堑哪盖姿纳┳油耆煌L锾撕推煌牛厦髁胬皇谴厦鞴荩难鄱犹伞?lt;p>

田非并不笨,像他的妈;心眼儿不机巧,又像他死去的老子。而家庭的富裕,母亲的姑息,是一副毒剂,永远害了他。早在十岁左右,他就跟田太太学会了麻将,后来在赌场上,学会了呼么喝六,最近两年,到县城念书,再又学会了洋牌扑克。对于赌,田非是门门开,并且嗜之如命,占去了他大部份本应用于攻读的时光。他不像白瑞德船长本领大,赌博多半是输钱。有一次,他们聚赌,校长知道了,准备将他开除,多亏文师母苦苦说情,才算记大过了事。田非也会唱几支流行的歌曲,喜欢在女生中间厮混。至于表姊文茵,他是爱而敬之,敬而畏之,畏而远之。因为文茵的功课好,性格又光明,站在她面前,自己就显得愚昧和猥琐,难免有卑怯之感,不如躲开为上。

说句良心话,文茵这个人,真是谁见谁爱,而最爱她的人,自然要数文师母和闵日章。此外,还有第三者也悄悄地但是苦苦地爱着她,这个爱她的人不是男人,这个爱她的人是女人,这个女人就是她的舅母,田非的母亲。田太太爱文茵,并非爱她现在的外甥女,而是爱她未来的媳妇,因为田太太暗地在神前起过誓,除了文茵,她决不替儿子别娶新娘。田太太也太疼田非了,田非是她的独生子,除了他,田太太旁无所出,原也不能怪她疼。不过她疼他而不忍管束他,同时,又为他的将来着急,情感与理智走不到一起,这就使她自己大大为难了。怎么办呢?“小人爱人以姑息”,田太太姑息田非,正是个小人,小人便有小人的打算。己所不欲,施之于人,这便是一种小人打算;自己不忍拘束儿子,娶个好媳妇,由她来拘束儿子,这便是田太太的如意算盘。田太太常常这样想:田非现在敬畏文茵,将来未必就不敬畏文茵,一旦文茵成了他的妻,定可使他洗心涤虑,做个新人。田太太不仅希望儿子守住现成基业,还希望他振奋有为,能够发扬光大呢!

文茵对待田太太,素向是有礼貌的,因为田太太是一位长辈。

田太太的爱文茵和闵日章的爱文茵,这两股潮流,显然处于互不相容的地位。从前,日章和文茵通通信,而且,通信也还是秘密进行的,偶尔见面时,尤其小心谨慎,不让别人捕捉到一点影子,所以田太太毫不知情。如今,爱情的果实已经成熟,他俩便大起胆来。田太太先有所闻,一声也不响,只是常到文家来坐坐,和文师母扯淡扯淡。日章来文家,她看在眼里;文师母对待日章的态度,她也看在眼里;文茵和日章亲热的样子,她看在眼里;闵至到文家来,她也看在眼里。这一件大事情,一种大刺激,是叫田太太丢不开,受不了的。田太太当时也无可奈何,心里尽管难受,面上却不动声色,每次她只在回家以后,躺在床上用泪水来洗刷自己的悲哀。她的儿子各方面都比不上日章,闵家的门第又高于田家,双方家长也像是意见一致的了,这件事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不过她的一番心血总不能白费啊!她总不能不抗拒,任由一个迫切的希望趋于粉碎。她更记起神前的誓言,难道可以忍心叫田非不娶妻,叫田家长房绝后吗?她这时也懊悔从前孟浪,不该立誓,但已经错了,无法挽回。她当时立誓的用心:第一,请菩萨暗中保佑事情成功;第二,藉此好坚定自己的意念。她知道文茵不喜欢交朋友,文师母也深居简出,原认为等到明年田非和文茵都毕业的时候,托媒人上门撮合,自己再老起面皮央求,亲上加亲,当成定局。又谁知半路里会跑出一个闵日章来,把事情搅得天翻地覆呢?她退想既想不通,于是,便决定前进一步,作破坏性的筹谋。

要破坏闵日章和文茵之间的关系,先得把双方面的有关人物捉摸清楚。田太太这样想:捉摸清楚了有关人物,然后,从他们的性情、环境等方面去找弱点,找到了对方弱点,才能有效地发挥自己的力量,相机行事,争取成功。好在他们还没有订婚,她的希望还没有彻底地成泡影。

文茵方面:主角文茵,敏感,处境自由,没有谁能支配她。配角仅有文师母,性情淡泊,知去取大义,爱她的女儿,相信她的女儿,看样子也喜欢闵日章。田太太分析结果,只有文茵的敏感一项,或者可以利用。闵日章方面:主角闵日章,脾气高傲,处境如何?不了解。配角闵至,人情练达,看来很爱他的儿子,也喜欢文茵;闵太太(田太太曾在杨区长家中和闵太太相遇,一起摸过牌)性情似乎浮躁,对她儿子怎样?是否喜欢文茵?尚难悬忖。田太太分析结果,闵日章的脾气,有懈可击,他的处境和闵太太对儿子婚事的态度,尚待调查。

田太太的第一步分析工作既然有了头绪,她随即确定以后应该做哪些事情。她必须探明日章的处境和他母亲的意见,她必须利用日章和文茵性情上的缺点,设法使他们离德离心。

田太太和闵太太虽有一面之缘,但无深切的友谊,她不便直接跑到闵家去。她琢磨着:这要利用牌友,利用麻将桌子。

于是,田太太来到杨区长家中,找杨太太摸牌。人家回说,缺少牌脚,她就提起闵太太。杨太太告诉她,闵太太这几天气恼得很,恐怕没有这份闲心。她忙问为了什么事,杨太太答道:“日章少爷不听话。”接着又说:“你想,她只养了这位少爷,如今长大成人,丢了奶就忘了娘,岂不叫人气恼?”田太太听罢,心想兴许是为了闵日章的婚姻问题,便进一步打听说:“闵先生总会帮闵太太拘束少爷吧!说起来,孩子大了,我们做母亲的可真管他不着。”杨太太回答:“不见得呢,闵太太说过,他们父子是一条船上的人。”田太太暗地高兴,她想,也许真对了。就央求杨太太陪她到闵家去,看望闵太太,劝慰劝慰她。杨太太推辞不开,只得和她一道走。

田太太猜得不错,闵家近日来,正为了日章和文茵的事情,闹得上下不宁。闵太太那天从夏太太口里听到这消息,当时,她没有说什么,因为还半疑半信。后来一问日章,果然属实,闵太太就不高兴。过了两天,闵太太再一次把日章叫到房间里去,闵至也在场,她责备日章不该和文茵交朋友,儿子当然不服,闵至也说文茵好,并且告诉她,虽未确定,但他已向文师母提过孩子们的事情,希望她也同意。这样一来,闵太太真的气坏了,借口闵至和日章不把她放在眼里,有事不先和她商量而大闹。她也怕闵至强行作主,把亲事定了下来。

田太太是何等机巧的人,既来闵家,和闵太太接谈之下,三言两语,就摸到了 她的心事。闵至、日章这时都不在家,杨太太又有事先走了,剩下她们两个。田太太就施展手腕,先阿谀奉承,使闵太太快乐得引她为知己,深信不疑。然后,田太太请闵太太说出全盘真心话,便替她策划,怎样去阻挠日章和文茵的婚事。闵太太领教一番,大大欢喜;田太太发挥一番,也更加大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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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田太太和闵太太从此成为好朋友了,她们经常见面。相反,闵至和文师母会晤的机缘,竟减少到百分之零,也就是说,闵至裹足不往文家跑了,这是因为闵太太当着日章面又曾和他吵了一场的缘故。

闵太太说,最近闵至和文师母常在一块,有不干净的嫌疑,她并且咬定,从前闵至和文先生同在一个学校教书时,就有心觊觎文师母。这番话气得闵至哑口无言。日章在旁听了,他猜闵太太出此下策,不过是为了阻止他和文茵的结合,所以先想打断双方家长之间关于此事的商谈。他极力替父亲辩白,但没有用。今天,哪儿有贤明的鲍西娅,可以请来伸张正义,公断这种家庭是非呢?闵至和她吵,越吵越不可开交。闵至想:如果这种话给传了出去,虽无其事,面子上也难为情。尤其文师母孀居数年,冰清玉洁,遭此毒诟,如何受得了。闵太太一向是不好对付的,压制不住,只好和谈。和谈的结果规定:一方不得宣传;另一方停止行动。于是,闵至无形中有了桎梏。他对日章的婚事,还坚持原来的主张,想托媒人到文家去求亲,但这也被闵太太毫不迟疑地否决了。她认为母女相牵连,一个做母亲的不学好,一个做女儿的也容易学坏。她说,她并不一定反对日章娶文茵,但先要弄清楚闵至和文师母之间的关系,然后,才能考虑此事。

同样是一个晴天的下午,坐在观音山池塘旁边,闵日章和文茵,他们两个都显得不如上次快乐了。日章尤其忧郁。

上次丢在塘里的钓竿,或许是给人捞去,这时候,不见了;鱼儿间或浮上水面,冒一两个气泡,又往水底钻,不见了;天上的一片白云,向树林飘去,飘进树林,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文茵觉得日章火样的热情,近日来,生了翅膀飞,不见了;日章也觉得文茵星样的笑眼,近日来,为浓云遮蔽,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啊!文茵叹口气说:

“日章,你怎么变了?”

“我变了什么呢?文茵。”日章做作温存的口吻,但遮掩不住他内心的悲凉。

“你的样子变了。”

“样子变了,横鼻梁,直眼睛。”日章想滑稽地笑,其实变成了苦笑。

“你的态度变了!敷敷衍衍。”文茵高声说话,怒气冲冲。

日章猛然觉得耳鼓一震,看看文茵,通红的面孔,怨恨的眼睛。日章心里一酸,真想倒头在文茵怀中,放声大哭一场,再把满肚子的话,向她倾吐得干干净净。然而,日章终于没有这样做,他终于忍住了。他知道,如此一举,固然足以排解文茵对他的误会,可是,就遗留给她一大串的惊惶。文茵的意志,虽不算薄弱,但她对事物的反应,有时过于敏锐。他总这样想:母亲可能只是暂时的执着,一个喜怒无常的人,很容易改变她的初衷。况且,在这件事情上,投反对票的,仅她一人,也影响不了大局。日章做梦也没有梦到,旮旯里会跑出来一位田太太,运筹帷幄,调遣他母亲来和他作难,利用了他母亲而她自己毫不知觉。再说,他和文茵明年都毕业了,即使母亲始终反对,到了那时候,请父亲作主,他们结了婚,两人可以一块儿工作,过小家庭生活,文茵不和他母亲相处,也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因此,他决定不把目前僵持的事态,闵太太的顽固劲,尤其是她说的那些风言风语,透露一点一滴给文茵。不过,由于控制自己太甚,青年人的心原来藏不下话,情感也不容易抑制的,就连带着把爱的火焰都压下去了。文茵见他冰冷肃静,闵至又不到她家来了,女孩儿心细,就不免东问西问,她愈问,日章愈难以应付,因此,也就更加忧郁。文茵见日章这样,也就更加气恼,怨恨他,甚至更加惊惶,怀疑他起来了。

“我的态度变了吗?对你,文茵。”过一会儿,日章轻而慢地说,声音凄楚。他低着头,没有勇气再看文茵,因为她的眼睛含芒刺太多了。

“嗯!”文茵显然积愤未平。

“你不了解我的难处。”

“‘难处’?说说听好吧!”

“请你像从前一样对我说话,像从前一样看我。”

“也请你……”

“什么?”

“……把从前的热情拿出来,把从前的诚实拿出来。”

“冷淡了你?欺骗了你?”

“……”

“……”

“说呀!有什么难处?”

“我不说。”

“大丈夫事无不可对人言。”文茵话中带刺。

“为了你,我甘愿不做大丈夫。”日章语意恳切。

“为了我?”文茵似乎不相信,她想了一下。“为了我,如果是真的为了我,那非请你说出来不可。”

日章见风势不佳,马到悬崖,再不勒住,就会跌入深渊。他强作笑颜说:

“文茵,我们是顺水行船,偶然搁浅。区区容易之事,你就不要去管它,由我来应付好了。”

“‘容易之事’怎么和‘难处’混为一谈?”

“难中有易,易中有难,难和易,两位一体。”

“我不懂什么‘两位一体’。”

“你这聪明人,别在我面前装胡涂了。文茵,我问你,爱与恨难道不是统一的吗?”

文茵没吭声,过了好久,才点一下头。这种道理,近日来,她是特别深刻地领悟到了。

“那末,好解释了,难和易就相当于爱与恨。”

“你恨我吗?”

“你恨我吗?”日章反问。

文茵偏过头去说:“嗯,是的。”

“你也爱我。不是吗?”

文茵本想恶作剧地给个否定的回答,但结果还是点点头,并冲着他嫣然一笑,方才的那股怒气,不知不觉地消释了。日章因为讨好文茵,说说笑笑,遗弃了成团的忧郁,也呼唤醒本来是很真挚的热情。树上知了唱着歌,水边杨柳迎风摇摆,连周围的空气都跟着活泼起来了。

“我是永远爱你的。看啦,像飞鸟爱着蓝天,像游鱼爱着绿水。”日章的手指,随着自己的思维,指上又指下。

“你不恨我吗?”

“恨你?”

“……”

“哦,恨你长得太美。”

这本是日章说着玩的一句话,文茵听罢,若有所感。过一会儿,她轻声对日章说:

“周家姑娘也长得美。”

“周家姑娘?”

“就是你母亲想弄来配你的那位。”

“我没有见过,不知其媸妍。”

“我可知道。”

“你撒谎。”

“我听我母亲说的。”

“你母亲?”

“我母亲听我舅母说的。”

“你舅母,田太太?”

“嗯,我舅母说,你母亲告诉她的。”

“我母亲告诉她,周家姑娘长得美?”

“一点儿也不错。”

“我母亲说过其它话没有?对你的舅母,田太太。”

“没有。”

“真的没有?多一句也没有?”

“多一句也没有,真的没有。”

“你母亲问过田太太?”

“嗯,是的。”

“你问过你母亲?”

“嗯。”

日章一口气追问到此,才勉强放下心。但他感到奇怪,为什么自己的母亲单把这句话告诉田太太,田太太又转告文师母呢?

文茵也感到奇怪,为什么只这一句话,就惹得日章刺刺不休呢?

“我想,你很惦念周家姑娘。”文茵说。

“笑话,连她的影子都没有见过,惦念什么?”

“所谓‘千里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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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七月秋老虎,比伏天还炎热。

东原镇上人,自古以来,是不讲环境卫生的。沟渠终年难得疏通一次,纵横在屋前屋后,既做了野孩子的粪便坑,又是垃圾的收容所,天热,经太阳一熏蒸,发出一股怪难闻的气味。苍蝇、蚊子以及各种不知名的飞虫走蚁,很多很多。加上他们吃东西不注意,每每新的陈的,冷的热的,一起下肚。因此,几乎是年年夏季,东原镇上,总会发生各种流行性疾病,在扰扰人群中。今年大小暑,出乎意料之外,竟都安全度过,未发现时疫。但事情总是那样,酝酿得愈深,爆发得愈慢,一旦爆发起来,它的力量也就愈大,传布得也就愈快。正当东原镇人庆祝夏天过去,无灾无厄的时候,突然间,袭来了恐怖的瘟疫,瘟猪瘟羊,连带瘟人,先是小孩容易染上,后来,大人也躲避不开了。猪羊病况不明。人方面的情形,是下痢兼上吐,吐的是吃下肚的东西,痢的粪便,颜色先赤后黄,最后痢清水,清水下完时,人的一口气也就跟着吐完了,需时仅三五日,于是,人人自危起来。镇上的几位中医生,一天到晚忙个不停。不过,瘟疫多半发生在困苦人家和普通人家,至于富贵人家,饮食起居条件较好,瘟疫也让他们一筹。像文茵家,虽则不富不贵,而饮食之简洁,富贵人家倒反不如,所以她家住在东原镇,一直是平平安安的。瘟疫一天一天地发展下去,反映出医生们越来越低能,其实,东原镇上,本来就没有真正本领好的医生,东原镇人,本来就不大相信医生。结果,还是由父老们提出,用“禳灾”这法子,来驱除瘟神疫煞。

禳灾情形是这样的:在田姓宗祠门外空坪上,择吉日兴工,搭起福坛,由一班人搥锣击鼓,点烛烧香,到本村社庙里把社公社母菩萨迎来,朝福坛的神座上一放,继之以家家献纸钱,户户吃素斋,请光头和尚与长毛道士住坛讽经念咒,患病人的亲眷,则络绎道上,一天早、午、晚三次来坛给菩萨磕头。东原镇的社庙,平时香火冷淡,这次菩萨出门,才受到百姓尊敬。如果有人问父老,禳灾为什么不请出别的仙佛老爷,而请出社公社母?他们的回答是:祖传。想来多少年前,东原镇的拓荒者,一定是缺少银钱,远处抬不起老爷,只好近处扛菩萨,至于找和尚、道士讽经念咒的规矩,恐怕还是当年祖宗的子孙,现在子孙的祖宗,他们发了财,嫌味道太单调,气派太狭小,才添加上的罢。

田非耳朵玲珑,他的耳朵在打听某些消息时,显得比别人玲珑。东原镇上盛行一股“风”,并不是当今吹来的西南风,也不能顾名思义说盛行东风,而是一年四季盛行着赌风。上流的人家,三天两头打打麻将,斯斯文文,谓之文场;下流的赌徒,喜欢像蛆子一样拥挤在一块,呼么喝六,谓之武场;还有介于上下流之间,不文不武,亦文亦武的一种赌式,那就是推牌九。武场平日是遭禁止的,每逢集会,方予开禁。集会的范围很广,演戏、灯会、求雨,乃至于这人命攸关的禳灾,全都包括在内。尽管有不少人,沐浴斋戒,正为他们的父母妻儿,在菩萨面前稽求保命;而一班下流赌徒,却趁禳灾机会,兴高彩烈地大掷其孤注。田非表面上未入下流,其实,他在下流里已经混得无法翻身了。他的下流赌友很多,专门打听这类集会消息的,大有人在,他们有所闻,告诉了田非,田非跑回家,告诉了田太太。

田太太近来很像三国时候的诸葛孔明,行三步设一谋,行七步设一计。孔明计谋替刘皇叔争略天下;田太太计谋使日章和文茵离德离心。可是,田太太究竟比不上孔明,日间想出的许多计策,等到夜里,一思再思三思,又觉得都不甚妥当,只好完全放弃了。既然无法把日章和文茵隔开,要他们反目,如同要大骆驼穿过针孔,那是一件办不到的事。

田太太听了田非报告禳灾的消息,起初原不觉得怎样。在她的记忆中,禳灾是很热闹的,有许多人瞧热闹,这时候,就有一幕幻景映入她的眼帘。她看见福坛里香烟缥缈,看见披法衣敲钟击磬念念有辞的长毛道士和光头和尚,看见一连串愁眉苦脸的人跪跪拜拜,也看见一大圈嬉皮挤眼的人哈哈笑笑,忽然,她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大姑娘,风姿楚楚,也夹杂在这一大圈人中间。那大姑娘的样子愈看愈清爽,而其它的人则愈看愈渺茫。大姑娘慢慢朝她走来,笑了笑,招招手;田太太不由自主地也笑了笑,招招手。田非在旁边瞧着喊道:“妈,发神经?”这一声喊,把大姑娘惊得跑开,无影无踪了。田太太静一静说:“妈不发神经。”田非问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田太太不声不响,她认为小子不足与谋。田太太当时就根据这幻觉,定出一条新的计策,晚上,她照样三复思之,没有发现它的破绽。田太太高兴极了,她小心地怀抱着这条计策睡觉,第二天早晨,她又小心地怀抱着这条计策去到闵家。

田太太叫闵太太去把周家姑娘接来看禳灾,不过要含糊其辞说,接她来看和尚道士戏,因为提起灾,尤其是这种性命攸关的瘟疫,人家一定会害怕,就可能不来。田太太早就想到了这着棋,利用周家姑娘牵制日章的行动,引起文茵的猜忌。她也对闵太太说过,闵太太也觉得有道理,只苦于邀请无名,这方面,怕家中人觉得奇怪,那方面,又怕周姑娘不肯应召前来,打草惊蛇,弄巧反而成拙。如今有了借口,她们两个都认为不能轻易放过机会。于是,由闵太太出面,叫闵大爷代写一信,交胡忠带去接周家姑娘。信的大意是:闵太太和周姑娘分别两整年了,非常想念她,现在,东原镇上做和尚道士戏,热闹得很,因此,专派胡忠来接她去玩一时,并说起日章也在家。这样恳切又圆转还含有某种暗示的辞意,是由田太太想出来的。田太太想好了,口述给闵太太听,闵太太再转述给闵大爷听,闵大爷惟命是从,振笔直书而已。闵太太还嘱咐胡忠,不许把瘟疫情形如实告诉周家人。

周姑娘家住在洲址县凤凰村,那儿风光秀丽,夏季很阴凉,离县城只有二十七 里路,离东原镇一百四十七里路,坐船可以直达。凤凰村是周姓的祖居地,周姑娘家世代务农,倒也富庶。哥哥、嫂嫂各两个,大哥周有能,二哥周有用,有用的妻周二嫂,前年还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小用。大家都年轻力壮,有能二十八岁,有用二十五岁,周姑娘名叫玉姑,今年二十一岁。父母早故,哥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所以玉姑从懂事的时候起,就做了家里的总管,对于人情世故,体验较深。玉姑又天生端丽,举止大方,因为住家近县城的缘故,束装也很入时。而性格的温柔,更是人人称道。一班牧竖贾儿,都目之为天人,垂涎三尺。不过玉姑爱惜自己,择婿颇慎重,故而蹉跎至今,还是一身无主。

玉姑和闵太太的关系,说起来是义女和义母,闵至算是她的义父,她是日章的义姊,不过她没有见过闵至和日章。原来前年的夏季,闵至还在洲址县当县长,闵太太在送走了日章的朋友黄士先夫妇以后,随即被县府张科长的太太邀请到她新盖的住宅去避暑,住宅在凤凰村,恰巧与玉姑家左右为邻。闵太太首次见到玉姑,还以为是位大家闺秀,那种娴雅的风度,实在不差。住宅的前面,一片大竹林,闵太太叫人搬张卧椅,整天在竹林里躺着。玉姑每逢空闲的时候,也爱来竹林乘凉。闵太太向她问话,玉姑小鸟依人,对答颇为得体。玉姑知道闵太太是本县县长的太太,闵太太也了解到玉姑的身世情形。闵太太喜爱玉姑,因为玉姑的言行动静,无一不合她的心意。有一天,闵太太对玉姑说,她没有女儿,想认玉姑做义女,玉姑用微笑和点头来回答,她们之间的关系,从此就算确定下来了。闵太太当时的希望,原不止此,她曾对玉姑提起过日章,想娶她做媳妇,玉姑是一个很懂事的姑娘,她并不贸然答应。秋凉了,闵太太坐轿回城,玉姑请哥哥有能代为送送她,并嘱咐哥哥,留心看看日章。日章因学校开学甚迟,那时还在家里。到了寒冬腊月,玉姑请有用给闵太太送年礼,那是在寒假期间,也见到了日章。兄弟俩回到家中,异口同声称赞日章好,因此在玉姑心上,无形中给留下了一个翩翩公子的影像,不能磨灭,以迄于今。闵太太回城后,曾向闵至、日章提过玉姑事,日章置之不理,闵至因为没有见到玉姑,也未说什么。闵太太后来自思自想,一个农家姑娘,配她的少爷,门户总不当不对。所以,这回事从此就短了下文。玉姑家务繁忙,闵太太走后,她也未进城去过。去年夏天,闵至卸任,静悄悄地搬家,玉姑并不知道,等到张科长的太太告诉她这消息,玉姑听了,心中感到茫茫然。

过去,闵太太既然没有拿定主意,要把玉姑配日章,现在,为什么又叫胡忠老远去接她来呢?这是因为闵太太作了爱与憎的盘算:玉姑虽不是十分理想的媳妇,但她总还喜爱玉姑;文茵虽然门第清高,但她总不欢喜文茵。说到家长,她同文师母根本就合不来,神话中不和的金苹果早就抛落在她们中间;说到本人,文茵的脾气,从小娇惯成的,她决不可能做个一凭二听的媳妇。何况,照目前的情形看来,在这件事上,除了利用玉姑,也就没有其它办法,可以使自己稳操胜算。田太太的主意,当然出得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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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玉姑由胡忠接来了。

胡忠连去带来一共用了七天时间。去是走旱路,两天到凤凰村,在那儿歇脚两天,周家兄妹殷勤款待,回程伴玉姑走水路,因为是上水,船行三天,才到东原镇。上了岸,转弯抹角地来到闵公馆,已经是亮灯时候。

胡忠不辱主命,欢欢喜喜,一脚跨进门,挤着嗓子喊道:

“周姑娘来啦!周姑娘来啦!”

闵至、日章和闵太太都在家。闵太太正装满一脑袋的疑雾,她奇怪,胡忠为什么还不回来。年荒岁歉,拦路打抢的事件,层出不穷,胡忠身边可没带许多钱,招人注意,难道也出了事,怕回来见她吗?胡忠是个老佣人,不至于如此。那末,周家留客过久吗?记得胡忠临走时,曾嘱咐他快去快回来,胡忠谨慎人,难得违忤太太意旨的。或者,年老人热天赶路,辛苦病倒了吗?这却使闵太太着急了。

着急了,闵至和日章又从旁叽咕。这时候,闵太太忽然听到胡忠的喊声,一跳从椅子上立起身来。胡忠和玉姑已先后从过道拐弯处出现,玉姑同时引起了闵至、日章两人的注意。她穿一件淡青色竹布旗袍,不松不紧地裹住窈窕的腰身;齐颈的头发,梳得颇具风致;布鞋,朴素无华。红润的两颊,盈盈的眉眼,在煤油灯光的照射下,相当动人。日章不禁想起了青春女神赫贝,同时又觉得,眼前这个女子很像文茵。闵太太忙着介绍:“这是你义爹。”玉姑弯了弯腰,跟着喊一声“义爹”。“这是你弟弟。”闵太太指指日章,玉姑微笑点点头,日章也点点头。

“你为什么一去这样久?”闵太太偏过头来盘问胡忠。她方才着急了,现在想起来,难免还生气。

“那是我硬留他在家歇两天,让义妈等急了。”玉姑不慌不忙地替胡忠解释。

“你坐,原来这样。阿梅,倒茶来。”

胡忠在灯影里耸了耸肩膀。这时候,大家才看清,他右肩上堆一布袋东西,重钿钿的。

“傻家伙,快把布袋放下……玉姑,这装的什么?”闵太太问。

“装的几只西瓜,自己地里的,带给义爹义妈尝尝,听胡忠说,东原镇上没有这东西。”玉姑一面回答,一面帮胡忠把布袋轻轻放下。闵太太走过来,摸摸滚圆的西瓜,连声赞好。

“胡忠,”闵太太对他说:“你快叫阿梅端水到澡间去,让周姑娘先洗澡,这样大热天……”

“是。”胡忠没等她说完,应了一声,随即向后转。

“慢走。”闵太太喊住他。“然后你到街上去,看店里还有什么熟食,添几样来。”

灯影下,出现了矮小的胡杏花。她奉阿梅之命,给玉姑捧来一碗凉茶。

“哎呀!闹了半天,你还没有坐下。”闵太太这时发现,玉姑依旧站在那儿,深感抱歉。她把玉姑按到一张椅子上去。

“你哥哥嫂嫂好?”闵太太问道。

“都好。”

“你父母双亡,跟随着哥嫂,帮他们料理家务。是吗?”闵至也插问。

“是的……说不上料理,随便做做杂事。”

“看来,你聪明能干。”

“我早就说过,她聪明能干。”闵太太得意洋洋。

“你许人没有?”闵至背着手,在天井里走了一圈,抬头看看星星,又复踱到玉姑面前,问道。

“你许人没有?我真胡涂,早就该问你的。”闵太太也跟着说。

闵太太的确是胡涂,田太太曾嘱咐她,玉姑来后,第一句要紧话,就是问她许人没有,最好是在背里问。田太太先有一番料算,她料玉姑如果已经嫁了人,胡忠当然扑个空;她料玉姑如果已经许了人,那末,来的可能性,也非常小。

玉姑虽然大方,究竟和闵至、日章都是第一次见面,被人家猝地问到这件事,觉得难于启齿。她低下了头,默默不语。

“说呀!对义妈说不碍事。义爹问这,也是应该的。”闵太太逼着要她开口。

“和两年前一样,没有什么。”玉姑眼看躲避不开,就这样回答。闵太太听了,满心欢喜。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3-29 10:08:36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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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第二天早晨,田太太不用闵太太通知,自己便跑来了。她和玉姑见面,亲热异常。田太太临走时,留下了一部《地藏本愿经》。

闵太太告诉大家,禳灾后天就开始了,她平时信善行善,现在又想学念经。闵太太本识得几个字,念经,她自信不会不上口。她向田太太借来一部《地藏本愿经》,要日章马上开始抄写。

“正笔正划,限在两天内抄写完毕,因为禳灾时,原本要送还,人家自己要派用。”闵太太对日章说。

这种名正言顺的差使,日章本不好推辞,可是,现在七月天,早上还能做点事,太阳一高,就实在坐不住,夜里又有蚊子咬人,如果光拚两个早晨,这部《地藏经》当然抄写不完,如果叫日章整天整夜坐着,即使他不怕热,不怕蚊子咬,但无法使他忘记文茵,意马心猿,最不容易按捺,这点,日章自己知道得很清楚,所以他向闵太太恳求:

“妈,这一份事,请大伯做罢,他的正楷字比我高明。”

“大伯不行,他是娶过妻的人,不像你写的经本清洁,讨菩萨欢喜。”

闵太太的回答很决绝,眼看难以通融。闵至认为,理应“事父母,能竭其力。”也不许日章再多说话。

日章从书橱内找出一沓白色连四纸,立刻回到楼上他自己的房间里,开始做这件半空中掼下来的工作。他想:既推不开,埋头快干罢,如果今天能够抄写完,那只是坐一天的牢笼,明朝,依旧还我自由的天国。

日章住的是楼上西边厢房,在闵大爷卧室顶上,不大,光线很好。陈设简单,一张绳床一架书,一条长桌一把椅,外加两个方凳子。壁上,挂一副新裱的中式对联,和一幅装在玻璃镜框里的西洋画,这都是他本校老师的赠品。对联是中文系李齐予先生写的,亦碑亦隶,遒劲古雅,文曰:寄怀于海岱以外;立身在天地之间。画是美术系熊月黄先生画的,用钢笔,加墨水渲染,是对帕米坚尼诺名作的仿造,标题:文艺女神和飞马。

闵太太在天井里走来走去,望着放在一角的花皮滚圆的西瓜,开心地笑,笑过以后,她对闵至说:

“玉姑这份礼物真好,东原镇上,无论谁家,恐怕都没有,和我们常来常往的人,应该分点给他尝尝,但切开送去不象样,整只的送……”

“请上门来。”闵至这时躺在藤椅上,他伸一伸腰,摸一摸头,发表意见。

“光请人家吃几片西瓜,岂不笑话,或者……”闵太太把目光扫到坐在一旁的玉姑身上,随即改变了口吻。“我今天中午替玉姑接风,叫胡忠多割两斤肉,买只鸡,买尾鱼,请杨区长和他太太、田老板、夏营长、夏太太……他们这些人过来,介绍大家认识认识,饭后再吃西瓜。你许多天没有摸牌了,下午也好过过瘾。”

闵至听了不作声。玉姑听了,站起来说:

“义妈这样费事,下回我不敢来了。”

“第一次,这是你第一次来,下次不这样。”

闵太太准备喊胡忠,凑巧他送封信来,闵太太接过信,把要说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他。胡忠应声“是”,向后转。

闵太太把信递到闵至手里,他拆开一看,有如西风吹来了凉雨,他的眉毛、眼睛和嘴角上,都挂起丝丝笑容。

“有什么好消息?老爷。”闵太太问道。

“省里朋友来信说,清和县县长出缺,他们替我在梁主席身边活动,已有几分把握,叫我自己从速上省。”

“好极了,你何时走?”

“明天,”闵至从睡椅上仰起身来,兴奋地说:“就在明天。”

这消息,霎时间传遍了闵公馆的每一角落。

闵大爷从西边厢房抢出来,把信要过手,读了又读。闵大爷的眼睛、嘴巴全张大了,像炮弹开花。

“带我去,明天带我上任去。”闵大爷扯住闵至的衣袖说。

“大哥,信看清楚没有?我明天上省,不是上任。”

“上省,哎,是上省。”

“上省怎么好带你去?”闵至皱起了眉头。

“弟弟,在家住久,我……我……”闵大爷声音悲哽。闵太太对他翻起白眼。

“下文呢?”闵至问道。

“我……我想到外面走走。”闵太太模仿着替他回答,类似诙谐。

闵至急忙摇摇手,意思叫他们不要再声响,然后对闵大爷说:

“请你按照来信的地址、人名,替我拟份电报,寄到县电报局转发省城,就说我明天动身,在未赶到以前,还望他们代为努力。”

闵大爷领得这份差事,乖乖地走了。玉姑看他们好像在演戏,心中纳闷。

胡忠前来报告:鸡、鱼、肉办齐了。杨区长有事,他太太来领情;田老板进城去了;夏营长夫妇和田太太都说一定来。

九点钟敲过,时候已经不早,闵太太亲自下厨房配菜,这样烧,那样煮,阿梅不耐烦,撅起嘴巴。玉姑跟到厨房去,她愿意帮忙,闵太太不允许。阿梅也觉得,要客人动手,挺难为情,就软了下来,遵照闵太太的指示,细心细性地操作。

不管楼下要请什么客,父亲要做什么官,日章这时候,一心一意,写他的经本。开始时振笔直书,字嫌草率,记起闵太太笔划不能苟且的吩咐,撕毁过两页,以后,渐渐定下心来,写得较好,但速度也渐渐减慢。

闵大爷从西边厢房走出来,将拟好的电报稿,递给闵至过了目。

闵至命胡忠立刻将电报寄出。

天上的太阳越爬越高。

闵公馆的厨房不很透风,今天请客,又多生了火炉,热上加热,闵太太置身其中,汗落如雨。她叫杏花使劲打扇。

玉姑帮不上忙,退出厨房,来到大门外,一眼望见巷口右边草地上,有两只小羊。玉姑生性爱羊,便走上前去,抚摸着白色光滑的毛衣,若有所感。她今天换了一件白底子细朵青花的洋布旗袍,花朵太细小而且疏疏落落,老远看去,只见她周身雪白,就和小羊一个样。

胡忠发过电报回家,在路上遇着田太太,她上闵公馆领情来了,时间大约是十点钟。田太太并非饿得慌,来得过早,和来得过迟一样,也不会有人称赞她遵守时刻。田太太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什么呢?鬼知道。一路行来,她从胡忠嘴里掏出了许多自己所要听的话。

田太太快要走到闵公馆,正拐个弯,进巷子,一眼望见了玉姑。田太太和她打招呼,丢开胡忠,向草坪走去。

“小羊,怪可爱的。”玉姑等田太太走近前,伸直原来弓着的腰梁说。

“周姑娘,你也怪可爱的。”田太太右手拉住玉姑的左手,语意似乎很恳切。

“我从小喜爱养羊,羊的性子最驯,心地最良善。”

“你真聪明,能看透羊的心。”

“田太太取笑了。”

“我说的是心底话。你打听打听,闵先生、闵太太、日章少爷,又哪个不说你聪明,不说你可爱?”

“义妈他们待我太好了。分别两年,我原以为义妈早把我忘了。”

“这差点冤枉好人。以前我不知道,去年夏天,他们搬家来这儿,很快我就和闵太太认识了。记得第一次见面,言谈之间,她就提起你,她说临走匆匆,来不及告诉,挂念得很。后来,她请人写信,寄去给你,可你们村庄又不通邮路,兜了一圈,原信还给退了回来。”

“义妈待我真是太好了。”玉姑再一次这样说。

“有缘,你和他们家缘份不浅,正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田太太单刀直入,这么一提,玉姑一听,不禁红晕了脸。她见玉姑发窘,就改换话题,问道:

“听说闵先生明天上省,真的吗?”

“是真的。”

“日章少爷在家吗?”

“在楼上抄写经本。”

“日章少爷听他母亲说你好,一直想和你见面,如今见了面,又躲避起来,蛮高蛮大的人,怎么还孩子气。”田太太特意这样谈论。

“田太太,家里坐罢。”玉姑见她谈到日章和自己,深感不好应付,于是这样说,并且抢个空,就一个人掉头先走了。

十二点钟,太阳光线和地面扯成直角,闵公馆热闹非凡,闵至、闵太太、日章、闵大爷、玉姑、杨太太、夏营长夫妇、田太太,共计九位,围着一张大圆桌子,有酒有肴,有说有笑。

夏营长擎起酒壶,恭恭敬敬地替闵至上了杯,然后自己也斟满,立正,端起酒杯来对闵至说:

“干一杯,闵先生,祝您青云得志。”

“奉陪,奉陪。”闵至站起来,也端杯在手。

他们一饮而尽。

“你也敬闵先生一杯。”夏营长坐下后,对他太太说。

夏太太霍地站立起来。接着杨太太、田太太援例而行,闵至推辞不得,都一一喝了。

“这席酒替闵先生饯行和为周姑娘接风,含有两层用意。”田太太这样挑一句。

“周姑娘,我们来干杯!”夏太太马上发动攻势了。

玉姑是能喝几杯的,于是一杯、两杯、三杯,后来夏营长也要敬酒,闵太太替她辞了。

玉姑的双颊,添上光彩,好一比雪地里开两朵鲜艳的红梅。

“我长这么大,只见过两位漂亮的姑娘,一位是文家女儿,还有一位就是你。”夏太太有几分酒意,说着指着玉姑。然后,她又补充一句:“而且你们俩面貌相像。”

“大家随便吃点菜罢,不要空着肚子。”闵太太恐怕夏太太继续说下去,赶忙舞动筷子,招呼客人。

“夏太太,请,香菇炖鸡味道好得很。”田太太接应闵太太。

“请,请。”夏太太也举起筷子来。

这席酒吃了将近两个钟头,其实菜也不多,闵公馆平时的伙食是两荤两素一汤,今天不过外加六碗盘。热天喝酒吃荤菜,原不相宜,今天这席酒,因确实带有浓厚的欢乐意味,不比等闲的应酬筵席,所以大家竟然把杯盘都翻转来,寻个醉饱。

席散,胡忠端上一轮茶。杨太太首先叫嚷,要吃西瓜。

闵太太开头非常得意,因为她有这宗好东西,吩咐胡忠拿把刀来,自己动手切开一只,不够,再切一只,不够,还切一只,切到后来,闵太太心酸了,手也软了。

日章惦念着《地藏经》,吃过西瓜,回到楼上去。他拈起笔,可是手软于绵,筋骨里没有半点力气。日章酒量不高,方才喝了几口酒,现在发作。他觉得头昏目眩,便离开书案,走到床边,横身躺下。他原想休息几分钟,再继续工作,岂料靠上枕头,竟神不由主,酣然睡去。

楼下闵太太提议摸牌,大家都赞成,但配配脚,两桌不够,一桌有余,闵太太记起早晨自己说的话,让闵至上场,夏营长夫妇合拼一脚,于是问题解决了,杨太太、田太太、夏营长、闵至,四方坐下。夏太太端来一张红木椅子,坐在她丈夫背后,观风望色。

闵太太领着玉姑走进了卧室,这时候无人打扰,正好替闵至整理一下行李箱。她把单衫和夹袍一件一件地放下箱去,末了,从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一只蓝色的铁盒,取出两沓半新半旧的钞票。

闵太太喊来胡忠,把行李箱连同钞票一起交给他,钞票放在箱底下。胡忠是百分之百可靠,多少年来,闵至到哪里,他总跟到哪里。

“晚上,你到河边走走,预先租下一条好船。”胡忠离开房间的时候,闵太太这样吩咐他。

日章今天睡意特别浓,等他醒过来时,闵至他们八圈麻将已结束,客人全走光了。他喉咙发干,下楼喝了一杯茶,心绪却不宁静。想上文茵家去,又考虑到《地藏经》没有抄写多少,如果母亲盘问起来,责怪起来,滋味可不好受。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3-29 10:09:19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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