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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汪玢《假死·禳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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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闵至和胡忠走了,他们走得很早。闵公馆全班人马,也都起个大早。闵大爷送弟弟,日章送父亲,他们送到河边,眼望着小船撑开,闵至和船慢慢消失在秋晨的青雾里。

闵至曾嘱咐日章:脾气要好,别冲撞闵太太;举动要小心,别上了妇人女子的当。他品评玉姑,说:“玉姑一切尚可,但识字不多,是个半瞎子。”

麻雀到处唱着歌,秋天的早晨,凉爽,太阳从雾里露出半边面孔,微红,发不出像午时那样强烈的光,柳丝少数变黄,显有秋意了。闵大爷拖着半醒半困的步伐,在前面走,日章后面跟着,他们一道回家。

日章想遶道看一下文茵,他要求闵大爷陪着多走几步路,但当他们来到文家宅院面前时,大门却还紧紧地关闭,一对黑铁门环,挂得整整齐齐。

田太太来闵公馆,说是想送送闵先生,不料他很早就走了。闵太太陪她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她告辞回家。

田太太没有回自己的家,她来到了文茵家中。

文师母她们正在吃早饭。四方桌子,宝儿上坐,文师母居右,文茵居左,空着的下方,就由田太太坐了。文茵替她泡上一碗新茶,文师母递片麦饼给她。

“嫂子,尝尝,看味道怎样?”

“不坏。”田太太咽下一口以后答道。“哪个做的?”

“姊姊,姊姊。”宝儿天真地抢着说,并用小手指指定文茵。

“茵儿真是样样能干。”田太太笑开双眉。

“好几天没有来我家,你忙吧。”文师母轻松地说。

“不忙。我老脾气改不掉,这家那家,上午下午,多半是在摸几张牌。”

“今天有约会吗?”

“没有。”

“在我家吃中饭罢。听说明天开始禳灾,镇上禁荤,我们不爱吃肉,待会叫夏妈去买尾鱼,交给茵儿做,你再试试她的手艺。”

“好极了,好极了。我不走。”

“宝儿,你念书。”文师母说。她见夏妈已经擦干净早饭后的桌子,便督促宝儿开始他的晨课。

宝儿书声琅琅。田太太暗想:龙生龙,凤生凤,念书人生的子女,就都会念书。

夏妈上街买菜,文师母吩咐她买尾大鱼,夏妈问买哪种鱼,文师母转问田太太。

“鱼是交给茵儿做的,问她。”田太太说。

“我可不知市上有什么鱼。”文茵在一旁答话。

“这样好吧,你和夏妈一道去,在鱼担上随便挑拣。”

她们走开后,田太太问文师母:

“姑娘,最近有人说茵儿的闲话,你知道吗?”

“茵儿不坏,人家说什么?”

“说她和闵至的儿子……”

“日章这孩子,我是知道的,也不坏。”

“我一向认为茵儿是好的。近来,因常去闵家摸牌,和日章熟了,觉得他也不坏。可是,闲人闲嘴,张开乱说,真听不惯。”田太太装做气恼的样子。“旁人的事,可以不管,茵儿和我有关系的呢!前几天我想,为了使谣言平息,不如劝双方家长索性替他们订了婚。”

田太太说到这里,停住了,望望文师母,好像等着听取她的意见。

“大约在半个月前,日章的父亲到我家来,听他言语之间,也有这种意思,可以后,一直就短了下文。”文师母的口吻略带感慨。

“你明白其中缘故吗?”

文师母摇摇头。

“我猜你不会明白,我也只有到昨天才明白,所以前几天,我还有替茵儿撮合的梦想。”田太太不慌不忙地接着往下说:“事情的变卦,是有原因的。前年夏天,闵至在洲址县做官,闵太太到乡下去避暑,在乡下,她认了一个义女,就是我曾经和你谈起过的那周家姑娘。这孩子今年二十一岁,名字叫玉姑,驯得如小羊,乖得如小鹿,美丽得如花朵。闵太太认这孩子的本意,就不在于做女儿,而是在于做媳妇,她向闵至、日章提过这件事,但没有定下来。半个月以前,她知道了茵儿和日章玩得很好,闵至也有心作成此事,不懂得为的什么,她对茵儿的看法,总和我们不一样,我们说茵儿好,她偏说坏,就死死从中作梗。你大概也知道,闵至是有几分惧内的,太太一关通不过,他的兴致就淡下来,也不好意思再上你家来了。”

“原来如此。那末……”

“更气人的事在后头呢!”田太太抢着说。“闵太太勒得住闵至的心,但是,她勒不住日章的心,于是使出美人计,火急地叫佣人到洲址县乡下接玉姑去,那孩子居然一接就来了,前天晚上到的。昨天中午,闵太太发疯似地铺张,为她请了一席酒,介绍她和许多人认识,你的邻居夏营长夫妇也在席,可以问问他们。”田太太明知,文师母不会问到他们,但这样提一下,就给自己的话增添了不少力量。

“闵太太也请了我。”田太太继续说下去:“我到她家一看,情形不对,心里便堵堵的。我原不知底细,可是从那时候起,就注意打听,为了茵儿。”

田太太瞟了文师母一眼,只见她静静地低垂着头。

“闵太太在酒席上显得很快乐,多喝了几杯,后来,我就乘她酒兴,用言语套问。她说,可能最近就替日章订婚,玉姑是没有父母的人,一切可以自己作主。”

文师母了解闵太太的个性,知道她和自己不相投。田太太这番话,合情合理,何况,话不虚传,还有根有据。

“我们虽不是官宦人家,也算是书香门第,男孩野点还可以,女孩儿家总不能让人说闲话。茵儿和日章能成亲自然好,闲话自会烟消云散,可如今看来,事情不妙,那就应该避嫌疑。茵儿呢,言、德、功、容,哪一样差了?还怕没有好婆家?何必攀定日章,让别人闲话一直说下去。不过俗话道得好,‘儿女情长’,这种时候,叫茵儿自动和日章决绝,恐怕办不到,我们做长辈的,应该想出法子,将他们隔开。”田太太侃侃而谈,有声有色。

“想什么法子好呢?嫂子,你看。”文师母请教她来了。

“按理,人家事我不用多管。”这开头是多余的话。“可是,我们算骨肉至亲

呢,痛痒相关。今天我来你家的目的,一则把所知道的事情底细告诉你,再则提出意见。现在,底细你明白了,意见你采纳了,至于想个法子将他们隔开,那是比较容易的,我也早给想好了。”

田太太端起碗茶来,喝了两口。文师母用焦急的眼神催着她快说。

“前年夏天,非儿染上时疫,我在社公社母菩萨面前许了愿,只要他的病早日好,一定做件绣花香囊,献给菩萨。非儿的病,后来很快就好了,我老眼昏花,香囊一直没有做。茵儿的针线,比我强得多,正好趁这禳灾机会,叫她到我家住上几天,把香囊绣好,了却我一桩心愿,同时,也就把她和日章分隔开来了。茵儿不会向闵家跑的,怕只怕日章上这儿找她,他来了,你要打发他走,别多理睬。他们孩儿家,相聚一块,情意就如火,只要分开一段时间,等日章和玉姑订了婚,一天云雾,就都拨散,闲言闲语,自然也就没有了。”

田太太说完肺腑之言,有轻飘之感。文师母点头,表示同意,但又在沉思。

文茵和夏妈买菜回来。夏妈右手提菜篮,里面装着茄子、黄瓜、辣椒、豆芽等。文茵左手两枚指头钩着鱼一尾。

“这是草塘鱼,三斤多重。”文茵走到田太太面前说。

“好……好啊!”田太太带笑敷衍。

宝儿琅琅书声停止了,他告诉文师母,《九歌》温过两遍。文师母许他歇了。宝儿方才一心念书,田太太和文师母谈话,他没有听进耳朵。

宝儿把书收在一张小桌的抽屉里,仔细瞧瞧那尾草塘鱼,连走带跳,到大门外玩去了。

夏妈看时候不早了,量米下河淘去,鱼啦,菜啦,也一起带了去。

文茵问田太太鱼怎样做。

“蒸。”田太太说。“我喜爱吃粉蒸鱼,你呢?”

“我随便,可我妈也爱吃蒸鱼。”

“等夏妈回来,叫她去阿枝家磨点粉。”文师母听说要蒸鱼,便提醒一句。

不久,夏妈回来了,随即她又上阿枝家去了。

文茵下厨房生炉子,田太太帮忙。文师母拿起一片钢刀,把已经开膛洗净了的鱼,切成小块块。

吃中饭时,文师母先开口:

“茵儿,舅妈叫你去她家住几天,替她绣件香囊。”

“要绣什么,请舅妈拿来好了。”

“这有个道理的,茵儿。”田太太一本正经地说下去:“我从前许下愿,要绣件香囊,献给菩萨,并且许了在佛堂里绣,要斋戒,沐浴,焚香。明天镇上开始禳灾,家家吃素,正好趁这素期将它绣出。因为你家没有佛堂,而我家有,来回走不方便,我们又是至亲,所以就想让你到我家住上几日。”

“大约去几天?”文茵问道。

“香囊绣的是一些仙佛像,细致,麻烦,不过你手快,要不了许多天。”田太太又说:“我家宁静得很,你表弟一天到晚在外面,饭都不回来吃。杂事吴妈一个人包了,她烧几样菜也还干净。你到我家去,我不走动,整天陪着你,夜里伴你睡,好吗?”

“姊姊带我去,我要到舅妈家去。”宝儿高声嚷嚷。

文师母转过头来问:

“把妈一人丢在家?”

宝儿想了想,笑开眼睛摇摇头。他说:“我不去,不去。”

文茵听田太太说的满口迷信话,心中不以为然,迷信是田太太这一辈人的通病,她不好说她。文茵所顾虑的,是日章来找她会扑空。田太太是长辈,一向没有找她做过事,不便推却。她寄希望于香囊的花色不太繁杂,可以很快刺绣完毕,很快返回到自己的家中。

文茵开口把事情应承下来。文师母苦笑。田太太见她依允,喜出望外。

饭后,田太太临走时和文茵约定,明天早上亲自来接她。

田太太回头又上闵公馆,她升堂入室,和闵太太密谈了很长时间。

日章在楼上写经,倦乏起来,又想睡觉。他今天起身过早,这是原因之一;热天饭后,人本思眠,这是原因之二。可是写的经,晚上要交卷的。昨天午睡醒来,酒意未全消,有点昏昏荡荡,夜里又苦于蚊子叮人,一天过去了,并没有写许多。今天早晨,送闵至上船回来,起劲写了三个钟头,后来又松懈了。翻翻待抄的经页,真还不算少。“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一再自己问自己。

闵至走后,闵太太显得比以前和霭,这倒出乎日章意料之外。闵太太对待玉姑,则体贴入微。前两个晚上,玉姑搭张新鲜铺,和阿梅睡一房,今天闵至走了,闵太太就叫她伴睡。闵太太要日章和玉姑亲近,因为姊弟是一家人。日章对玉姑不抱偏见,他看不到文茵时,真愿意多看玉姑几眼,因为她们俩面貌相似。玉姑见日章不疏远自己,也就慢慢地和他接近。两个人有问有答,有说有笑,渐渐亲热起来。日章自然不爱玉姑。而玉姑呢,两年的单思,好不容易今朝相见,由相见而亲热,其何能已于情。

吃晚饭时,闵太太问日章:“经写完没有?”他哑口无言。玉姑怕闵太太生气,忙着替日章解释。她说:

“我热天做事,也每每不称心。就如同他写经,本想快点写完,可是,中午太热,不睡一觉,人不松爽,夜里蚊子多,做起事来,较白天又打折扣。”

“不过借经本的时候,说好两天以后,就还给人家。”闵太太的语气,并不很硬。

“今夜我把它写完,万一不能,再起个早,明天上午一定交卷。”日章对他母亲说。

“今夜休息罢。秋天的蚊子很毒,让它咬了,会发疟疾的。”闵太太说。

“也好。”日章低声叽咕了一句。他昨天夜里尝过蚊子的滋味。他又两整天没有和文茵见面了,今晚想腾个空,去找她。

饭后,日章洗过澡,换上衣裳,刚打算离开。

“日章!”闵太太望见了,叫住他。“上哪儿去?”

“出去。”

“我知道你出去。上哪儿去?”

“随便走走。”

“上文家去?”

“……”

“你傻极了,何必瞒妈?回来,关于文家,我正有话要对你说。”闵太太连连招手,日章只得走近前来。

“宽宽衣罢。刚洗过澡,穿得整整齐齐的,又要出汗。”她从一张帆布软椅上站起来,替日章把衬衫钮扣解开。

“不,我要到文家去。”

“我的意思,不是禁止你到文家去,一向我就管不了你;我的意思,是叫你宽衣坐下,静心听我说几句话。你爱去文家,明天去,后天去,都可以。”

日章沉默下来。

闵太太替他脱了衬衫,拉他坐到一张矮竹椅上去,玉姑正好在他右边,坐的也是一张矮竹椅。闵太太回到原位上说:

“大概你还不知道吧!文师母最近听了许多闲话,恼怒了,已经决定,要断绝你和文茵之间的往来。”

日章听到最后一句话,头部一震动,全身的脉管鼓胀起来。考虑到玉姑在旁边,感情激动,如给她看出,未免可笑,他忙着咳嗽一声,镇定心神说:

“断绝往来,毫无道理。”

“有没有道理,不去管它。文茵又不是一只笼中鸟,她念书,在外面跑的,只要她愿意和你交朋友,文师母哪能管住?”

日章一听,觉得真对,心宽了许多。而且他想:自己的头脑怎么这会儿变得简单,经母亲一说差点就相信了,文师母平日待自己很好,她一向也不爱拘束文茵。

“照妈这样说,文师母的决定,岂不是多余的?”他轻松地反问。

“不过……你往下听呢,不过人家女儿很孝顺,文茵听从她妈话,答应和你绝交。”

日章头部又一次震动,全身脉管又都要裂开了。好不容易等到平静下来,他想:文茵不会的。

“文茵不会的。”他思想变成了语言,冲口而出。

“会,不会,也难确定。我只是听别人这么说。”

“谁告诉妈的?”

“田太太。”

玉姑听他们左一声文茵,右一声文茵,又记起昨天酒席上夏太太说的文家女儿,这时候,她多少知觉到日章和文茵之间的关系。但由于她中了爱神的金箭,迷住了,不愿去作可怕的猜测,而只希望他们的关系不至于太深。否则,她不是不聪明,无见识,一定能将事情看个通透。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3-29 10:10:18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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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日章辗转反侧,这一夜总是睡不好。听完闵太太的话,当时,他脑海里浮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立即找文茵,问个明白。但随后又觉得,不宜冲动,应该冷静,先要思考思考。他记起闵至的嘱咐:举动要小心,别上了妇人女子的当。因此,情绪万般,思量苦苦,把自己实实折磨了一整夜。可到头来,依旧是疑团不解。

鸡再三啼,东方发白,新的一天来临,日章走出卧室,把阿梅喊起来。阿梅看少爷今天又起个大早,奇怪得很,她去到厨房烧水。

日章揩过面,漱过口,喝了一杯茶,就打开大门出去。

麻雀到处唱着歌,秋天的早晨,凉爽,太阳从雾里露出半边面孔,微红,发不出像午时那样强烈的光,柳丝少数变黄,显有秋意了。日章眼看这些和昨天一个样,只少了个闵大爷,拖着半醒半困的步伐,在前面走。

日章惦念着文茵,这时候,更是把全部意想倾注在文茵身上。但是他猛然记起,昨天,当他和闵大爷来到文家宅院面前时,大门却还紧紧地关闭,一对黑铁门环,挂得整整齐齐。

日章如梦初醒,他知道自己错打了主意,文茵家不会这么早开门。他徘徊在街头,苦恼,苦恼,苦恼……

苦恼不能不排解,他想:不如回家先写经,该死的《地藏经》,今天上午也必须交卷。

日章回到家中,闵太太、闵大爷还没有起床,玉姑本习惯早起,可是跟闵太太睡,不得不将就点,免得惊醒她。

虽然夜间没有睡好,由于早起,呼吸了新鲜空气,精神特别饱满,日章回楼上写经,下笔轻松。他写得起劲,心也定了,就不想歇下,过了两个钟头,大功告成。这时全家人都已起身,他下楼交了卷,吃过早饭,然后去看文茵。

日章跑去找文茵,扑个空。文师母仅告诉他,文茵不在家,没有说别的话。文师母表情淡淡的,他不便多问,想起昨晚母亲说的话,也不敢再问。宝儿、夏妈经文师母嘱咐过,都三缄其口。

扑个空,扑个空,扑个空……此后两天内,日章一连好几次扑个空。

这时候,文茵到她舅母家来了。田太太取出两方块白缎、针、线、绣样等给她。绣样上画着云雾、山水、楼台、仙佛等等,繁杂得很。文茵看过,皱了皱眉。田太太忙说:

“只这一回,茵儿,麻烦你只这一回,菩萨的事。”

田太太对文茵守信用,当然,长辈对小辈应该守信用,她整天替田非做鞋,陪着文茵,夜里伴文茵睡。

田太太说话很有技巧,她左弯右拐地和文茵闲谈,结果谈到了日章。文茵一听,赶忙把话头拨开。不管你怎样拨,田太太总有法子把它拉回来,而且,慢慢地使文茵由不要听转变为要听。她又谈到玉姑,谈到日章和玉姑。上午,下午,今天,明天,时间是很充裕的,田太太和文茵谈了许多必要谈的话,也谈了许多不必要谈的话。田太太说,有些话她从未对别人讲过。她警告文茵要小心,因为日章是个骗子。

“哦,日章是个骗子。”文茵嘴上说,心中并不很相信。

禳灾到第三天最热闹,因为那天,和尚道士戏的节目最精彩。玉姑是顶赶热闹的名儿来东原镇的,禳灾开始后的头两天,她根本没有出去过。日章这两天,像一个闷气的皮球,外表却也不露破绽。禳灾的第三天,闵太太一早起来,告诉玉姑和日章,九点钟的时候,领他们去看正场。玉姑自然很高兴。日章心想,瞧瞧热闹解解闷也好。吃过早饭,阿梅端条板凳跟他们去,杏花也去,留下闵大爷一个人看家。

同一时间,田太太也叫文茵放下了针线。她说:“今天的正场很精彩。”便和文茵一起离开家,也瞧热闹去。

禳灾场地相当广阔,福坛的位置是坐北朝南,赶热闹的人很多。田太太先到,在西边找个合适地点,让文茵站好。闵太太他们后来,把板凳往东南角上一横。两下距离至少有七八丈,人头又多,所以日章和文茵并未互相发现。田太太是存有心思的,她闪在文茵背后,朝东南角上望。闵太太也是存有心思的,到坛以后找熟人,结果找到杨太太,她吩咐日章、玉姑两个占住板凳,自己便跑去和杨太太聊天。

福坛前的和尚道士念着经,一会儿敲钟击磬团团拜,一会儿销金化银打碎碗,一会儿……文茵正觉得有趣,看得出神的时候,田太太扯扯她的衣袖说道:

“茵儿,你看日章,玉姑和日章。”

文茵清楚地听到这话,很快把目光从福坛前掉转来,随着田太太指的方向看去。既有田太太先入之言在心中作祟,加上这一看,可把文茵弄呆了。她见日章和玉姑坐一块,有说有笑,有情有景,她的心不免阵阵酸痛,眼泪几乎要流下来。

“骗子!日章是个骗子!”文茵忽然高声喊叫。

文茵的喊声,给日章听到了,顺着传声的方向寻找,他发现了她。

“文茵……文茵!”日章离开坐位,横冲过场子来。

“走罢,茵儿,别理睬这种人。”田太太还是躲在背后说,一面用力拉她。文茵此时已是六神无主,糊里胡涂就被田太太带走了。

“等一等,你……文茵!”日章冲到场子中间呼喊。

这时候,出来几个帮场子的人,拦住日章,不许他乱跑,并且,硬给拦回了原位。

这时候,闵太太和杨太太也都走过来。闵太太挽着日章坐下,不许他乱动。

文茵回到田太太家中,百念俱灰。本来,她还不大相信田太太的话,想尽快把香囊绣好,找机会问问日章。如今,事实证明一切,她不用怀疑了。

往后,又过了三天,文茵才绣完香囊,回家,文师母递给她一份通知书,原来学校近日就要开学了。她问:

“妈,日章这几天来过没有?”

“没有。”

完了,完了,爱情完了,希望完了。

隔绝,隔绝,和骗子隔绝,和苦恼隔绝。

第二天,一帆船载将文茵上学去。

日章自从在禳灾场上,大众面前,文茵无故骂他又不睬他,伤害了他的自尊心,愤懑得很。他想:文茵竟如此寡情,如此无义,他母亲说的果是实话,自己一向却把文茵看错了。他又觉得文师母她们一家人,全都寡情,全都无义。他已经不能使自己冷静下来,多多思考,因为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受到侮辱,难忘的侮辱。他不愿再见文茵,不愿再见文家任何人。

闵太太没有摸到日章对文茵的执着的爱,最终,自己打了败仗,难免伤心痛哭,这是随后的事情。可现在,闵太太摸到日章对文茵的暂时泛起来的恨,却暗自欣喜。

闵太太对待日章的态度,一天比一天宽容。玉姑支给日章的感情,一天比一天深厚。对于这些,日章全都不警觉,因为他还处于半麻木状态。闵太太却滋长了错觉,以为金风送爽,团扇弃捐,日章心上的节令也变换过了。没有隔多天,她把日章叫到自己房间里来,说:

“我打算就在近日替你和玉姑订婚。”

日章望了望低头坐在床沿的玉姑,答道:

“妈,我不爱她。”

“怎么说?你不爱她?”闵太太显出惊讶的样子。她转身看玉姑,像一只穿帘的小燕,这时候,飞快跑出了房间。

“不爱她,也得和她订婚!”闵太太老羞成怒。

“不爱她,当然不和她订婚!”日章也态度顽强。

“那末,除非你离开家,你走!”

听母亲这样下命令,日章联想起一句名人格言:“最妙的恋爱方法,是从女性身边逃跑。”歌德不是如法炮制过吗?他恨文茵,远远比不上他爱文茵。一堆乱麻,既无快刀利剑,斩不断,理无端,真不如三十六策走为上。

“走就走。”日章说罢,迈步出了房间。

闵太太想不到辛苦用心,落得如此收场,躺在床上大哭。日章检点好一箱行李,提着就往外跑。闵大爷去拦阻,两条胳膊像纸糊的一样,没有力量,日章很容易地抢过了他这一关。

那是一个阴天的上午,日章离开家,先到河边去问船,没有,他立即走上省的旱路。等闵太太哭够了,派人去寻他,徒劳而无功。

第二天,玉姑也静悄悄地离开东原镇。

天下不如意的事情,何止八九,就在日章走后的第三天,胡忠用船载了闵至的灵柩回来。原来闵至起程前那天,在席上多喝酒,多吃油腻,又吃了西瓜,稀的稠的,冷的热的,装满一肚,不能调和,种下了病因,加之次日早起,又受了凉,于是在路上便发作起来,吐泻并行,和东原镇的瘟症一个模样。胡忠劝他赶快回家,闵至上省求官心切,不肯答应。他们离船,在一小村庄中找客店住下,没有医生没有药,拖了几日,闵至的病情已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结果是无常来到,一命呜呼。

一个人如果不万事满足,他是不会捧着一颗柔顺的心去见上帝的。拿破仑弥留之际,叨唠着:“法兰西……军队……”贾瑞在拘魂的铁索套住他时,还叫道:“让我拿了镜子再走。”闵至临终时有何言语?有何表示?有人曾找到胡忠,想问个清楚明白。但这可怜的老人,一腔忠义,十分厚道,他刚刚扇动两片嘴唇,还没出声,眼泪就像断线的珍珠,纷披坠落,终于,他只是叹口气,摇摇头,就丢下别人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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