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事迫,月隱謹以河北教育出版社本顧隨文集錄入,擇日再以他本作校。因原文簡體與學術研究通常文字不符,謹改作正體,標點畧正。原文有訛誤之處徑改,不出校。畧正字,不出記。識者自辯。月隱寒霜記。
無病詞
*《無病詞》是作者最早的一部詞集。一九二七年夏印行。由北京大學紅樓地下室印刷所排印。設計、裝幀、題簽均由作者摯友、詩人馮至擔任。「宣紙線裝」,豎行烏絲闌,「書頁上下兩端留有較多的空白」,「從詞集裏摘取兩句能概括全書內容的作為題辭,硃印在扉頁上」(引語均見馮至《懷念羨季》一文)。此後印行的詩、詞、曲集,除《霰集詞》及《遊春記》外,都採用這種裝幀形式。本集扉頁題辭是「也有空花來幻夢,莫將殘照入新詞」。
集中多數作品收入一九八六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顧隨文集》。
原詞集未編年。今依原詞作順序加編年。
一九二四年
蝶戀花*
少歲詩書成自誤。將近中年,有甚佳情緒。僕僕風塵衣食路。茫茫湖海來還去。 殢酒銷愁愁更苦。醉裏高歌,醒後心無主。客舍怕聽閑笑語。開牎又見廉纖雨。
*此詞原有詞題:海上書懷寄呈屏兄。
生查子
當年血戰蹤,試問誰曾見。相對話興衰,賸有雙雙燕。 男兒白髮生,揮淚腸應斷。海水泣斜陽,又被風聲亂。
南歌子
倦續黃粱夢,閑傾碧玉盃。醒來還是舊情懷。愛看斜陽沈在碧山隈。 浪軟溫柔海,燈明上下街。中原卻被夜深埋。那更秋風秋雨逐人來。
臨江仙
送君培①北上
去歲天壇曾看雨,而今海上秋風。別離又向月明中。沙灘潮定後,殘浪與誰同。 把酒勸君君且醉,奠言我輩終窮。中原逐鹿幾英雄。文章千古事,手障萬流東。
①馮至,字君培。
臨江仙
三載光陰東逝水,問君事業何如。七長八短數莖須。更無眞面目,負此好頭顱。 記得當年攜酒處,宵深月滿平湖。白蓮香嫩著花初。今宵殘月在,夢到濟南無。
少年遊
飽嘗苦酒,閒成悶睡,此意自家知。海水溫柔,天魔冶豔,苦願老於斯。 鱗傷徧體疤痕在,賸有命如絲。休矣先生,幾根胡子,賣卻少年時。
定風波
潮聲入戶,敗葉敲牎,秋宵獨坐,填此自遣。
縱酒吟詩莫說愁。晚來天氣好清遊。鎮日西風吹碧浪。波上。長空萬里幾漁舟。 樹樹霜楓紅似錦。緣甚。滿林黃葉不禁秋。腰腳中年應末老。誰道。歸來已是怕登樓。
破陣子*
飄蕩滿林黃葉,淒涼鎮日空齋。十月霜風吹正緊,一寸眉心展不開。寒衣誰與裁。 賣賦無聊事業。銜盃潦倒情懷。早想雲中傳鴈信,直到而今尚自猜。鴈兒來不來。
* 此詞原有詞題:寄內。
蝶戀花
前意不暢,再賦此即寄蔭君①。
僕僕風塵何所有。徧體辮傷,直把心傷透。衣上淚痕新疊舊。愁深酒淺年年瘦。 歸去勞君為補救。一一傷痕,整理安排就。更要閒時舒玉手。熨平三縷眉心皺。
① 妻徐蔭庭,叉作蔭亭。
臨江仙
石佛、樗園①對神仙對。石佛出「海上一孤鴻」,樗園得「天邊無伴月」。余甚愛之。因賦此闋。
無賴漸成頹廢,銜盃且自從容。霜楓猶似日前紅。爭知林下葉,不怨夜來風。 病酒重重新恨,布袍看看深冬。石闌干畔與誰同。天邊無伴月,海上一孤鴻。
①友人王石佛、孟樗園。
一九二五年
采桑子
重來攜酒高歌地,依舊飛沙。依舊啼鴉。繞徧湖堤不見花。 慣經作客淒涼味,便不思家。爭奈天涯。醉臥醒來日又斜。
八聲甘州
春日賦寄蔭君
嫩朝陽一抹上牎紗,依然舊書齋。盡朝朝暮暮,風風雨雨,有甚情懷。記得君曾勸我,珍重瘦形骸。不怨吾衰甚。如此生涯。 底事年年輕別,衹異鄉情調,逐事堪哀。看兩行櫻樹,指日便花開。好遺君二三花朵,佐晨妝、簪上翠鸞釵。算同我、賦詩攜手,共度春來。
釵頭鳳
登臨廢。雄心退。無聊不是愁滋味。山容秀。波紋皺。海寬天遠,怎生消受。瘦。瘦。瘦。 疏林內。猧兒吠。隔鄰女卸殘妝未。黃昏後。燈如豆。異鄉情調,嫩寒時候。又。又。又。
(自注:比鄰小樓一日本家族寓居,蓄犬甚多。)
賀新涼
海上春無主。嫩楊枝、勻黃未徧,怎生飄絮。姹紫嫣紅無消息,謾道美人遲暮。算衹有、幾行櫻樹。細雨初睛殘照裏,被春風吹落枝頭露。花未放。豔如許。 花如解恨花應語。是伊誰、東瀛取種,移栽中土。故國華魂飛不剄,一片異鄉情緒。便待得、嬉春遊侶。十里紅霞迷望眼,更香車寶馬櫻花路。誰會得,此心苦。
好事近
幾日東風暖,惟有杏花偏懶。山下木蘭才放,甚春深春淺。 銜泥雙燕未歸來。寂寞空庭晚。誰去畫梁相對,說春長春短。
高陽臺
客裏高歌,愁來善病,難忘小扇題詩。黃葉飄零,年年長怕秋時。而今更似空心柳,弄晚晴、無力垂絲。便銷磨、暖日薰風,依舊枯枝。 浮生事業眞休矣,賸盈籀故紙,半卷新詞。一朵空花,宵深入夢還遲。醒來眼底蒼茫甚,正打牎、夜雨淒其。鎮傷心、愁也無名,說與誰知。(自注:舊歲題扇詩曾有「身如黃葉不禁秋之句。」)
浣溪紗
行盡山巔又水涯。依前氈笠與青鞋。可憐全沒好情懷。 晚汐有聲隨月上,夭桃無力背風開。憑闌且待燕歸來。
木蘭花慢
驀青山翠斂,攪煙霧,漸氤氳。更一片潮聲,半天風色,相與紛紜。遙巡。過山傍海,看模胡、身外總浮雲。幾點枝頭露水,趁風滴落衣巾。 銷魂。春去了無痕。花謝革如菌。記忠魂碑下,紅裠倭女,三五成羣。殷勤。向人笑語,又攀枝、著意共花親。不道而今賸有,蒼茫一箇黃昏。
踏莎行
已撤仌壺,更捐秋扇。客中漫說柔腸斷。故鄉豈衹少湖山,宵深也沒流螢看。 葉底花前,乍明還暗。隨渡去作寒星散。不知能有幾多光,共人徹夜心撩亂。
憶少年
讀晁無咎別歷下詞,不禁黯然,即步其韻。
年年西去,年年東上,年年為客。知交盡分散,歎關河阻隔。 戶戶垂楊泉水碧。試重尋、舊遊蹤跡。何人解青眼。賸湖光山色。
一萼紅
靜無塵。乍濕雲收雨,遠樹帶斜曛。木槿飄零,紫薇開罷,半池秋水粼粼。西風裏、金銷翠貼。賸幾朵、留與看花人。夜月欺風,朝陽羞露,盡夠銷魂。 長記泛舟湖上,有管絃如沸,士女如雲。夕照深紅,遠山澂碧,荷香時落芳樽。更誰教、東來海上,向
此處、特地著殷勤。待共蛩吟亂草,細話酸辛。
望遠行
寄蔭君
開盡荷花夏已闌。一任紅摧綠殘。瑤箋寄與訴流年。語多翻覺作書難。 神黯澹,恨無端。盡日西風畫簾。思君應是濕雲鬟。月彎彎處倚闌干。
祝英台近
夏初闌,秋正苦。黯黯半天雨。乳燕雙歸,怕教歲時誤。夜深忘我懷人,鸞菱一紙。問寫出、幾多情緒。 月當午。夢裏離合悲歡,覺來試重數。身世年華,一般似塵土。也思放下毛錐,細沈吟處。放不下,一腔酸楚。
婆羅門引
詠美人蕉
年年此際,湘江無處弔湘妃。拓魂不見魂歸。留得一叢花在,雨過濕螢飛。正魂兮月下,化作芳菲。 遺鈿賸脂。不磨滅,自葳蕤。況是香肌成土,玉骨成灰。嬌紅幾朵,植根在、千載豔屍堆。休盡望、綠瘦紅肥。
蝶戀花(二首)
重陽寄君培*
(一)
一自故人從此去。詩酒登臨,都覺無情趣。怕見太平山上路。蒼苔蝕徧題詩處。 客裏重陽今又庹。待到黃昏,依舊絲絲雨。顏上愁紋深幾許。草蟲相對都無語。
(二)
歲歲悲秋人漸老。越沒心情,越是多煩惱。舊日酒邊開口笑。而今醉後傷殘照。竟日雨聲渾未了。點點絲絲,入耳成單調。為是黃昏燈上旱。驀然又覺斜陽好。
* 第一首原有自注:「重陽前一日,登太平山,撲得草蟲一,攜歸至所供菊花上,蟲竟馴不他去。『顏上愁紋深幾許?』甩君培語。」
醜奴兒慢
羣山睡去,空際繁星臨照。半山裏、樓臺燈火,特地無聊。立到三更。下弦月上海生潮。風來何處,飄零敗葉,衹是蕭蕭。 尚憶去年重陽。抱病攜酒登高。雨中采、黃花插鬢,踏徧蓬蒿。近日情懷,沒花沒酒沒牢騷。文章幻夢,年華流水,賸有魂消。
醉花間
題葉上寄君培
說愁絕。更愁絕。愁絕天邊月。十五始團圓。十六還成缺。 野曠樹聲悲。樓高燈影澈。若問此時情,一片新黃葉。
還京樂*
近來苦,酷似寒天暮日歸路近。況深秋天氣,翦風寂雨,閒懷孤悶。看翠嵐凝碧。秋林一片紅黃暈。葉落處山鬼,報我天涯愁訊。 歎淒涼甚。記京華、舊日紅塵,滿目飛沙,疏雨陣陣。橋邊淺水琤瑽,悄無人、漏殘燈燼。柳枝稀、還掛月含情,臨風散恨。此際成稠帳,潮聲撩亂方寸。
* 此詞原有詞序:「舊負笈京華,寓居北河沿一帶。每值深秋,小橋流水,疏柳掛技,城牆上綴路燈,點點如螢火磷光。車塵馬足間,日落月升時,散步河畔。別有風趣。一別三載,夢魂縈系。海上秋夜兀坐,填此自遣。」
渡江雲
去歲園西池畔霜楓如錦,令歲重陽雨過獨往訪之,則隕黃滿地,非復昔時盛觀,賦此弔之。
西園曾幾日。小桃落盡,雨又打殘荷。夏闌秋漸暮,似水韶光,催老嫩揚科。青楓池畔,漫紛披、蒼翠枝柯。如向人、含情低語,待我醉顔酡。 如何。重陽過了,黃葉枝頭,衹隨風婆娑。料夜來、秋魂慘澹,雨淚滂沱。妒花長是天公意,問紅葉、底事多魔。楓不語,秋池時起微波。
蝶戀花
時序惱人秋己暮。過了重陽,莫漫登高去。白日晦冥雲釀霧。黃昏黯澹風吹雨。 自倚危樓時極目。海水連天,不見風帆舞。欲覓海天交界處。悠悠一線山前路。
驀山溪
述懷戲效稼軒體
填詞覓句。鎮日裝風雅。猛地夢醒束,是處堪愁人瀟灑。櫻花路上,來往不逢人,紅葉底,小池邊,閒殺秋千架。 新愁不斷,愁不教人怕。最怕是閒來,心如葉、西風吹下。古人堪笑,尋地好埋憂,問何似,喚愁來,卻共愁廝打。
聖無憂
以紅葉兩片寄屏兄囝,覆書以詩索詞,因有君培前例,填此卻寄。
落葉東山下,殷紅一似花飛。殷勤拾得殷勤寄,莫任曉風吹。 記采西山黃葉,題詞寄與君培。紅黃依樣秋顏色。不是向伊誰。(自注:「向,俗語。偏袒、偏向之意。戲注。」)
①摯友盧宗藩,字伯屏。
定風波
改舊作寄君培
口北黃風塞北沙。三千里外是京華。那裏友人情緒好。常道。風中乞丐雨中花。 海上飄零豪氣盡。休問。上樓怕見夕陽斜。不住他鄉何處住。歸去。可憐歸去也無家。
望海潮
無邊枯草,千山落木,黃昏一陣西風。豪興漸衰,詩情日減。應難作箇詩翁。新恨一重重,恨相思未了,綺夢無蹤。萬里煙波,夕陽難照海雲東。 西園落盡疏桐。見流天孤月,渡海征鴻。休怪暮潮。濤聲怒吼,飛花直上遙空。長怪是初冬。有幾枝桃蕊,幾樹丹楓。不耐淒涼,者般時候向人紅。(自注:園中桃樹秋深有開花者。)
唐多令
秋葉總堪傷。不禁風力強。水邊楓,一半隕黃。紅是淚珠黃是病,算依樣,斷人腸。 歧路久彷徨。他鄉成故鄉。把無聊、幷作清狂。潦倒心情秋後樹,才過雨,又斜陽。
南鄉子(二首)
歲暮自青島赴濟南,欲歸無計,小住為佳。
(一)
記得海中央。萬里煙波泛碧光。底事西來重作客,昏黃。日落青山那壁廂。 常自恨顛狂。錯認他鄉作故鄉。昨日鵲華橋畔過,蒼茫。不見蘆芽一箸長。
(二)
我亦有家園。歸去眞成蜀道難。年去歲來還故我,依然。羞見城南一帶山。 錦字寄平安。眼看殘冬歲又闌。夜晚街頭人獨自,無言。一任雪花打帽檐。
一九二六年
行香子(三首)
三十初度自壽
(一)
陸起龍蛇。歸去無家。又東風、悄換年華。已甘淪落。莫漫嗟呀。拚一枝煙,一壺酒,一盃茶。 我似乘槎,西渡流沙。走紅塵、晚日朝霞。卅年歲月,廿載天涯。共愁中樂,苦中笑,夢中花。
(二)
不作超人。莫怕沈淪。一盃盃、酸酒沾唇。讀書自苦,賣賦猶貧。又者般瘋,者般傻,者般渾。 莫漫殷勤,徒事紛紜。浪年華、斷送閒身。倚闌強笑。囘首酸辛。算十年風,十年雨,十年塵。
(三)
春日遲遲。悵悵何之。鬢星星、八字微髭。近來生活,力盡聲嘶。問幾人憐,幾人恨,幾人知。 少歲吟詩,中歲填詞。把牢騷、徒做談資。鎮常自語,待得何時。可喚愁來,鞭愁死,葬愁屍。
清平樂
孤眠況味。似睡還非睡。牎外幾重山共水。枕上兩行清淚。 殘花謝去空枝。燕來也沒人知。好是黃昏微雨,垂簾整理相思。
鷓鴣天
午睡醒來覺嫩寒。閒庭徐步袷衣單。園花未醒三春夢,山柳才吹四月綿。 愁不斷,夢囘環。共伊隔得幾垂山。相思誰道催人老。使我情懷更少年。
臨江仙
君培書來,勸慰殷勤。以詞答之。
拄杖掉頭徑去,新來常愛登臨。小紅樓上六絃琴。四圍山隱隱,萬古海沈沈。 眼下千秋事業,生前幾寸光陰。三千里外故人心。倚闌良久立,北望一沾襟。
蝶戀花
昨夜宿酲渾未醒。睡起憑闌,兩岸青山拱。底事潮平風不定。清波難照青山影。 階下梧桐陰滿徑。開盡桐花,誰見桐花鳳。莫怪新來無好夢。愛神煩惱詩神病。
臨江仙
盡把中年哀樂事,銷磨低唱微吟。晚來獨自立桐陰。夏雲隨意幻,海水似愁深。 時有空花來夢裏,夢醒何處追尋。此身爭信老浮沈。文章千古事,時敘百年心。
木蘭花慢
又他鄉聚首,試攜手,賦同行。且享用今宵,班荊道故,莫話離腸。相將。海灘坐久,但時聞、草木散幽香。更喜沙平浪軟,山村燈火昏黃。 斜陽。西下海茫茫。何處是吾鄉。算射虎山前,放牛林下,一樣收場。文章。有如爝火,衹人生、到此慢淒涼。君看孤星一箇,尚搖萬丈光芒。
浣溪紗
高樹吟蟬過別枝。透牎涼意一絲絲。雙星別了不多時。 也有空花來幻夢,莫將殘照入新詞。情懷還是自家知。
采桑子(二首)
(一)
一重山作天涯遠。君住山前。儂住山間。山裏花開山外殘。 紅樓碧海相思地,卷起珠簾。倚徧闌干。又見山前月一彎。
(二)
清宵細數當年事,酒意閽姍。別意纏綿。月滿平湖各下船。 人生原遺僧行腳,暮雨江關。晚照河山。底事排徊歧路間。
歸國謠
如夢裏。昔我東來才廿四。湖海飄零數歲。行年三十矣。車上吟詩醒醉。不多閒意味。雲罨羣山入睡。月明無力氣。
水調歌頭
拄杖去東海,依舊客他鄉。心頭眼底愁思,景物共蒼茫。樓外夕陽冉冉,天半黃塵滾滾,燈火漸輝煌。也沒菊花看,屈指近重陽。 一盃酒。三更月,九囘腸。卅年歲月,囘首何事苦悽惶。低唱微吟事業,乞食吹簫生活,人世漫雌黃。試拂篋中劊,塵漬暗無光。
鷓鴣天*
記得飄零碧海濱。楓林霜染最相親。而今輾轉風沙裏,尚有殷勤寄葉人。 眞似假。假還眞。常疑紅葉是前身。夜深持向燈前看,怕有年時舊淚痕。
* 此詞原有詞題:屏兄寄紅葉來,賦此為酬。
臨江仙
廊下風吹敗葉,繞階故故悲鳴。愁人已是不禁聽。那堪燈燼後,寒柝報更聲。 處處追求寂寞,時時厭惡聰明。人生原是苦修行。今宵無好夢,欹枕數秋星。
踏莎行
歲暮晤君培、繼韶①京師
歲暮情懷,天寒滋味。他鄉又向尊前醉。路燈暗比野磷青,天風細碾黃塵碎。 爐火無溫,燭光搖穗。布衾如鐵難成寐。聯牀試共話淒涼,枕邊各有酸辛淚。
①摯友盧宗濩,字季韶,又作繼韶,盧伯屏之四弟。
憶秦娥
次日同至北海看雪
同為客。尊前醉後愁休說。愁休說。暫時相遇,霎時離別。 詞鋒漸鈍詞源竭。倚闌同看西山雪。西山雪。高城一片,暮雲千疊。
一九二七年
浣溪沙
惻惻輕寒似早秋。曉陰天氣尚披裘。未衰筋力懶登樓。記得昨宵橋上立,長河凍解帶仌流。春星幾點月如鈎。
鷓鴣天
燈火樓臺漸窈冥。長街寥落少人行。籠雲月色渾疑睡,落地雪花似有聲。 思輾轉,恨飄零。春宵長憶濟南城。隔牎暖雨瀟瀟下。出水蘆芽短短生。
夜飛鵲
津門晤樗園
他鄉共樽酒,長夜漫漫。殘雪在弄輕寒。闌杆東畔小牎外,半規涼月娟娟。東山舊遊地,記高歌林下,戲浪沙灘。前塵幾日,算而今、屈指三年。 聞說大江東去,千古幾英雄,都被摧殘。何況詞人無賴,飄零塞北,憔悴江南。青春尚在,衹情懷、不似從前。任孤燈尋夢,長街踏月,我欲無言。
百字令
屋山起伏,正沈沈無際,黯淡如鉛。向晚陰雲低壓處,橫空幾道蒼煙。凍解長河,仌流春水。減得幾分寒。繞廊徐步,隔牎聞弄哀絃。 見說山水清音,樓臺勝境,自古讓神仙。爭奈自家塵福淺,誰教偏住人間。四載明湖,三年東海,二月杏花天。眼前何物,雪花飛上闌干。
滿江紅
與樗園夜話
二月南天,便已是、綠楊城郭。雨聲裏、棉裘乍暖,袷衣猶薄。滾滾大江流日夜,悠悠一水分南北。且相將、同上酒家樓,樽前說。 舟欲渡,風濤惡。君莫使,蛟龍得。掙千秋事業,半生飄泊。長夜漸消燈燭裏,餘寒尚在闌干角。看曈曈、旭日上牎來,東方白。
鷓鴣天
向曉陰陰向晚晴。又來此地過清明。黃雲都帶金銀氣,白雨還浮酒肉腥。 詞不就,句難成。詩人莫怪少詩情。紫泥漲入桃花水,流過紅橋不作聲。
采桑子(二首)
(一)
惱人天氣微吟好,雨細風斜。煮酒分茶。三月清明不見花。 故人辭我乘風去,歧路三叉。一劍天涯。道出芒碭夜斬蛇。
(二)
乍寒乍暖清明近,時序匆匆。煙靄濛濛。眼底長街臥雨中。 樓高偏近危欄倚,數盡征鴻。望斷殘虹。撲面吹來昨夜風。
漢宮春
夢裏神遊,又觀潮海上,拄杖山前。天邊數聲畫角,驚起清眠。闌干追倚。但心傷、破碎河山。渾忘卻,斜風細雨,朝來做弄新寒。 樓外長楊吐穗,任風吹雨打,權當花看。清明昨朝過了,事事堪憐。垂揚甚處,更紅樓、不出秋千。君不見,堂前燕子。衹今尚住江南。
青玉案
穠桃豔李春猶淺。踏青去、心情懶。燕子歸來偏又晚。清明過了,輕寒未減。暮雨紗牎暗。 新來莫道音書斷。入夢時時記重見。夜半燈花和淚翦。紅樓一角,春星萬點。人在江南岸。
雨中花慢
哀樂中年,無計安排,倚闌獨自沈吟。問眼前甚處,高樹鳴禽。大地風沙漠漠,長街景物沈沈。算來鴻去燕,消息全無,也到春深。 神遊夢裏,高歌醉後,醒來重費追尋。君便道、隨時自愛,爭不傷心。天氣渾如舊恨,無聊直到而今。一朝輕暖,半夜輕寒,整日輕陰。
菩薩蠻
春江魚浪空千里,錦書好寄愁難寄。休再上高樓,悲風生暮愁。 看看三月半。不見雙飛燕。樓閣印晴空,角聲殘照中。
清平樂
春歸何處。偏是今年苦。未見花飛和絮舞。已道春將暮。 閒庭誰共徘徊。自家料理情懷。錯把夕陽蝙蝠。當他燕予歸來。
天仙子
萬丈遊絲心不定。佛國仙山空泡影。人生原自要淒涼,春暮景。年時病。無奈衣輕愁緒重。 天氣惱人嫌晝永。試問春歸誰餞送。江南江北起煙塵,風力猛。笳聲動。落日無言天入夢。
御街行
春光九十成婪尾。且休灑、傷春淚。此間原不要春光,說甚留春無計。試看牎外,黃塵萬丈,盡日風吹起。 樓臺車馬知何似。似窮塞、非人世。明駝迤邐渡平沙,衰草寒煙無際。黑山列帳,黃昏吹角,夕照蒼茫裏。
鷓鴣天
月影銀灰更淡黃。深宵不寐又他鄉。樓前楊葉瀟瀟雨,架上藤花細細香。 才小立。覺微涼。低頭負手踱囘廊。不知月子沈西去。卻看隨身影漸長。
臨江仙
題納蘭《飲水》《側帽》二詞
筆底囘腸宛轉,夢中萬里關山。斷腸不衹賦離鸞。生成應有恨,哀樂總無端。 蝶夢百花已苦,百花夢蝶堪憐。鳥龍江上月初三。自開新境界,何必似《花間》。
青玉案
陰晴寒暖無冤准。又午夜、風聲緊。坐久思眠眠不穩,牎前有箇,江南燕子,沒箇江南信。 月來牀上燈生暈。兩樣清光幾多恨。月影燈光誰遠近。悶無人理,愁無人管,病了無人問。
木蘭花慢
正東風送雨,急簷溜,恨樓高。更萬點繁聲,藤蘿架底,薜荔牆腰。深宵。隔牎聽取,者淒清、全不減芭蕉。何況長楊樹上,平時己愛蕭蕭。 迢迢。斷夢到江皋。愁思正如潮。恁夜半危樓,一條殘燭,爭禁飄搖。山遙。更兼水遠,想故人、此際也魂銷。兩地一般聽雨,不知誰最無聊。
臨江仙
繼韶屢有書來卻寄
腦海時時翻滾,心苗日日干枯。昔年故我變今吾。莫言今已老,不老便何如。 少歲沒曾掙扎,中年落得空虛。斜陽冉冉下平蕪。故人千里外,羞寄數行書。
綺羅香
舊日豪情,中年樂事,屈指已成烏有。萬斛閒愁,掮起掉頭雨走。掙暫時、眼下安生,經多少、不堪囘首。算人生、原自無聊,思量萬物盡芻狗。 年時猶記醉裏,愛道高歌鼾睡,全忘昏晝。爭奈醒來。又到銷魂時候。驚打牎、細雨斜風。怕照眼、落花疏柳。衹而今、常把淒涼,細嘗權當酒。
高陽臺
戲詠榴花
續命絲長,聚頭扇小,年年此際他鄉。底事今年,單衣尚覺微涼。薔薇開老藤蘿謝,衹榴花、嬌立東牆。祝泰皇、莫便匆匆,又使飛颺。 紅英幾朵明如火,正才乾宿雨,乍試嚴妝。葉葉枝枝,鮮明偏稱初陽。千重芳意知何許,共朝霞、映上紗牎。暗思量、便似相思,燒斷囘腸。
水調歌頭
佳節屆重五,離別在他鄉。囘看四座無語,寸寸攪柔腸。為問先生何事,連日登臺說法,意氣轉飛揚。嘗徧人生苦,有淚且深藏。 君知否。風慘澹,雲蒼茫。河山破碎,斜日畫角正悲涼。肩上千秋事業,眼下幾條道路。縱橫少年場。揮手自玆去,努力愛韶光。
望海潮
夕陽樓閣,無人院宇,天西一段明霞。階下去來,闌邊徙倚,似聞向日喧嘩。夜半自分茶。忽瀟瀟颯颯,風雨橫斜。不道淒涼,長楊聲裏又鳴笳。 年來強半天涯。慣飄零湖海,輾轉風沙。還記舊遊,平湖夏夜。月華浮上蓮華。囘首暮雲遮。問此間別後。有甚堪嗟。第一難忘今宵,風雨困榴花。
浣溪沙
詠馬纓花
一縷紅絲一縷情。開時無力墜無聲。如煙如夢不分明。 雨雨風風嫌寂寞。絲絲縷縷怨飄零。向人終覺太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