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韓退之《秋懷詩》十一篇,其一云:“斂退就新懦,趨營悼前猛。”此陶淵明覺今是昨非之意,似有所悟也。然考之他篇(《歷代詩話》本無“之”字),有曰:“低心逐時趨,苦勉祗能暫。”又曰:“尚須勉其頑,王事有朝請。”則進退之事尚未決也。至第十篇云:“世累忽進慮,外憂遂侵誠。詰屈避語宑,冥茫觸心兵。敗虞千金棄,得比寸草榮。”其籌慮世故尤深。至第十一篇云:“鮮鮮霜中菊,既晚何用好。揚揚弄芳蝶,爾生還不早。”則似有不遇時之歎也。
李太白《古風》兩卷,近七十篇,身欲為神仙者,殆十三四:或欲把芙蓉而躡太清,或欲挾兩龍而淩倒景,或欲留玉舃而上蓬山,或欲折若木而遊八極,或欲結交王子晉,或欲高挹衛叔卿,或欲借白鹿於赤松子,或欲餐金光於安期生。豈非因賀季真有謫仙之目,而固為是以信其說邪?抑身不用,鬱鬱不得志,而思高舉遠引邪?嘗觀其所作《梁父吟》,首言釣叟遇文王,又言酒徒遇高祖,卒自歎己之不遇。有云:“我欲攀龍見明主,雷公砰訇震天皷。帝旁投壺多玉女,三時大笑開電光,倏爍晦冥起風雨。閶闔九門不可通,以額扣關閽者怒。”人間門戶尚不可入,則太清倒景,豈易淩躡乎?太白忤楊妃而去國,所謂玉女起風雨者,乃怨懟妃子之詞也。其後又有《飛龍引》二首,當是明皇仙去之後,又有綵女玉女之句,則怨之深矣。
白樂天號為知理者,而於仕宦升沈之際,悲喜輒係之。自中書舍人出知杭州,未甚左也。而其詩曰:“朝從紫禁歸,暮出青門去。”又曰:“委順隨行止。”又曰:“退身江海應無用,憂國朝廷自有賢。”自江州司馬為忠州刺史,未為超也。而其詩曰:“正聽山鳥向陽眠,黃紙除書落枕前。”又云:“五十專城未是遲。”又云:“三車猶夕會,五馬已晨裝。”及被召中書,則曰:“紫微今日煙霄地,赤嶺前年泥土身。得水魚還動鱗鬣,乘軒鶴亦長精神。”觀此數詩,是未能忘情於仕宦者。東坡謫瓊州有詩云:“平生學道真實意,豈與窮達俱存亡。”要當如是爾。
老杜《省宿詩》云:“明朝有封事,數問夜如何?”蓋憂君諫政之心切,則通夕為之不寐。想其犯顏逆耳,必不為身謀也。杜牧之詩云:“昔事文皇帝,叨官在諫垣。奏章為得地,齚(《歷代詩話》本作“齗”)齒負明恩。金虎知難動,毛氂亦恥言。撩頭雖欲吐,到口卻成吞。”至與人論諫尤可怪。謂諫殺人者殺人愈多,諫畋獵者畋獵愈甚。是欲箝天下忠義之口,有臣如牧,國家奚望哉!然唐史乃謂牧之剛直有奇節,敢論列大事,指陳利病尤切何耶?
郎官之選,唐朝尤重。順宗初政,柳子厚為禮部郎,與蕭俛書云:“仆年三十二,年甚少,自御史裏行得禮部員外,超取顯美,欲免世之求進者怪怒媢嫉,其可得乎!”杜子美一檢校工部爾,而詩中數及之,衒詫不已。如《贈蘇徯》云:“為郎未為賤,其奈疾病攻。”《寄薛據》云:“雖云尚書郎,不及村野人。”《復怨(《歷代詩話》本作“愁”)》云:“身(《歷代詩話》本作“才”)覺省郎在,家須農事歸。”而(宋本原作“雨”,據《歷代詩話》本改)《入六弟宅》云:“令弟雄軍佐,凡才污省郎。”如此類不可勝數。鄭谷自好稱老郎,贈《秀上人詩》云:“惟恐興來飛錫去,老郎無路更追攀。”《訪策禪者詩》云:“初塵芸閣辭禪閣,却訪支郎是老郎。”《春陰詩》云:“舞燕歌鶯莫相認,老郎心是老僧心”是也。至於《轉正郎》則云:“止陪鴛鷺居清秩,濫應星辰浼上天。”《省中作》則云:“未如何遜無佳句,若比馮唐是壯年。”是亦未免於衒詫者。
晉樂廣曰:“人未嘗夢乘車入鼠穴,搗虀噉鐵杵。以無想因也。”自樂論之,則凡夢皆出於想爾。而殷浩乃曰:“官本臭腐,故將官而夢尸。”是豈出於想耶?《周官》有六夢,夢非止於思而已。劉發方赴舉也,秦少游夢有發殯而葬之者,云是劉發之柩,是歲發首薦。少游以詩賀之曰:“世傳夢凶常得吉,神物戲人良有旨。全美聲名海縣聞,閉久當開乃其理。”少游所原,乃一時褒美贊喜之詞,非殷浩之意也。東坡云:“世衰道微士失己,得喪悲歡反其故。草袍蘆箠相嫵媚,飲食嬉遊事羣聚。曲江舡舫月燈毬,是謂舞殯而歌墓。”其末又有“故令將仕夢發棺,勸子勿為官所腐”之語。全篇二百餘言,皆用浩意,可謂巧於遣詞者矣。
柳子厚可謂一世窮人矣。永貞之初,得一禮部郎,席不暖即斥去為永州司馬。在貶所歴十一年,至憲宗元和十年,例召至京師,喜而成詠。所謂“投荒垂一紀,新詔下荊扉。”又云“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歸人”是也。既至都,乃復不得用,以柳州去。由永至京已四千里,自京徂柳又復六千,往返殆萬里矣。故《贈劉夢得詩》云:“十年顦顇到秦京,誰料飜為嶺外行。”《贈宗一詩》云:“一身去國六千里,萬里投荒十二年”是也。嗚呼,子厚之窮極矣!觀贈李夷簡書云:“曩者,齒少心銳,徑行高步,不知道之艱,以陷於大阨,窮躓隕墜,廢為孤囚,日號而望,十四年矣。”當時同貶之士,程异為宰相,而夢得亦得召用,則子厚望歸之心為如何?然竟不生還,畢命於蛇虺瘴癘之區,可勝歎哉!韓退之有言曰:“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於人,其文學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於後,如今無疑也。雖使得所願於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
韋應物《燕李錄事詩》云:“與君十五侍皇闈,曉拂爐煙上赤墀。花開漢苑經過處,雪下驪山沐浴時。”《驪山感懷詩》云:“我念綺襦歲,扈從當太平。小臣職前驅,馳道出灞亭。”《溫泉行》云:“北風慘慘投溫泉,忽憶先皇遊幸年。身騎廄馬引天仗,直入華清列御前。”則天寶巡幸之時,應物已在扈從之數,年始十五爾。王欽臣疑為三衛官,然史無有。及觀應物《白沙亭逢吳叟歌》云:“問之執戟亦先朝,零落艱難却負樵。親觀文物蒙雨露,見我昔年侍丹霄。”謂之執戟,則亦三衛之類,欽臣豈據是邪?
歐陽永叔詩文中好說金帶,《初寒詩》云:“若能知此樂,何必戀腰金。”《寄江十詩》云:“白髮垂兩鬢,黃金腰九環。”《答王禹玉詩》云:“喜君所賜黃金帶,故我宜為白髮翁。”而謝表又云:“頭垂兩鬢之霜毛,腰束九環之金帶。”或謂未免矜服衒寵,而況下於金帶者乎!杜子美白樂天皆詩豪,器識皆不凡,得一緋衫何足道,而詩句及之不一何耶?子美詩云:“挈帶看朱紱,開箱覩黑裘。”《贈盧參謀》云:“素發乾垂領,銀章破在腰。”《江村詩》云:“扶病垂朱紱,歸休步紫苔。”樂天《寄荔子詩》云:“映我緋衫渾不見,對公銀印最相鮮。”《初除忠州》云:“魚綴白金隨步躍,鶻(《歷代詩話》本作“鵠”)銜紅綬繞身飛。”又云:“徒使花袍紅似火,其如蓬鬢白成絲。”《脫刺史緋》云:“便留朱紱還鈴閤,却着青袍侍玉除。”《加朝散大夫得品緋》云:“五品足為婚嫁主,緋袍着了好歸田。”又云:“那知垂白日,始是着緋年。”蓋命服章身,人情所甚喜,故心聲所發如是。退之云:“峨峨進賢冠,耿耿水蒼珮。服章非不好,不與德相對。”其必有以稱之哉。
觀王昌齡詩,仕進之心,可謂切矣。《贈馮六》(《歷代詩話》本脱 “馮”字,點校者據《類編》本補“馮”、“元六”三字,改作“贈馮六元二”)云:“雲龍未相感,干謁亦已屢。”《從軍行》云:“雖投定遠筆,未坐將軍樹。”至於《沙花(《歷代詩話》本作“苑”)渡》之作,乃有“孤舟未得濟,入夢在何年”之句。是以傅說自期也,一何愚哉!按史,昌齡為汜水尉,以不護細行,謫龍標尉。傅說所為,顧如是乎?昌齡未第時,岑參贈之詩曰:“潛虬且深蟠,黃鶴舉未晚。”既登第而謫官也,參又贈之詩曰:“王兄尚謫官,屢見秋雲生。黃鶴垂兩翅,徘徊悲且鳴(《歷代詩話》本作“但悲鳴”)。”後昌齡以世亂還鄉,為閭丘(《歷代詩話》本作“邱”)曉所殺,則所謂黃鶴者,竟不能高舉矣。
蘇子由自績溪被召,除校書郎,元祐之初年也。山谷《和王定國詩》云:“後皇蒔嘉橘,中歲多成枳。佳人來何時,天為啟玉齒。”言欲子由變熙豐人才也。《和子由病起被召詩》云:“方來立本朝,獻納繼晨瞑。必開曲突謀,滿慰傾耳聽。”言欲子由變熙豐法度也。其措意如此,然官不得至侍從,謫黔移戎,流離困躓,豈非命哉!至建中靖國之初,雜用熙豐、元祐人才,山谷喜而成詩云:“維摩老子五十七,天子大聖初元年。傳聞有意用幽仄,病着不能朝日邊。”後雖有銓曹之召,不旋踵又有宜州之行,有才無命,如山谷者,其可憫也!
孔子曰:“富貴在天。”則所謂富貴者,豈可以倖取乎?潘岳急於進取,乾沒不休,與石崇等諂事賈謐,每候其出,輒望塵而拜,其為人何如也。觀其作《閑居賦》曰:“岳讀《汲黯傳》,至司馬安四至九卿,而良史書之,題為巧宦之目。遂慨然歎曰:巧誠有之,拙亦宜然。”觀岳此語,尚恨巧之未至邪?其作《河陽縣詩》則曰:“誰謂晉京遠,室邇身實遼。誰謂邑宰輕,令名患不劭。”其作《懷縣詩》則曰:“自我違京輦,四載迄于斯。器非廊廟姿,屢出固其宜。”其坐馳京闕,渴心固已生塵矣。而仕宦卒不達,誠可以為馳騖者之戒也。嘗自叙云:“自弱冠涉于知命之年,八徙官,一進階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職,遷者三而已。雖通塞有命,抑拙者之效也。”岳誠知此,豈肯遽下賈謐之拜哉?
李商隱《九日詩》云:“曾共山翁把酒時,霜天白菊繞階墀。十年泉下無消息,九日尊前有所思。不學漢臣栽苜蓿,空教楚客詠江蘺。郎君官貴施行馬,東閤無因再得窺。”蓋令狐楚與商隱素厚,楚卒,子綯位致通顯,略不收顧,故商隱怨而有作。然實商隱自取之也。且商隱妻父王茂元與所依鄭亞皆李德裕黨也。商隱與二人暱甚,故綯以為忘家恩,放利偷合者,是綯惡其異己也。後綯當國,商隱亦歸窮自解,綯雖與一太學博士,然商隱亦厚顏矣。唐之朋黨,延及縉紳四十年,而二李為之首,至綯而滋熾。綯之忘商隱,是不能念親,商隱之望綯,是不能揆己也。
杜子美云:“鐘鼎山林各天性。”天性之所欲,夫豈可強也哉!白樂天前有《讀史詩》云:“馬遷下蚕室,嵇康就囹圄。當彼戮辱時,奮飛無翅羽。商山有黃綺,頴(《歷代詩話》本作“潁”)川有巢許。何不從之游,超然離網罟。”後又有《詠史詩》云:“秦磨利刀斬李斯,齊燒沸鼎烹酈其。可憐黃綺入商洛,閑臥白雲歌紫芝。”二詩意絕相類,但未知樂天果能舍彼而就此不?世之人乾沒於名利之場,鮮不陷於禍難,樂天之論,真可書紳。
意在退處者,雖饑寒而不辭;意在進為者,雖沓貪而不顧:皆一曲之士也。高適嘗云:“吾謀適可用,天路豈寥廓。不然買山田,一身與耕鑿。”可仕則仕,可止則止,何常之有哉?適有《贈別李少府》云:“余亦愜所從,漁樵十二年。種瓜漆園裏,鑿井盧門邊。”《贈韋參軍》云:“布衣不得干明主,東過梁宋無寸土。免苑為農歲不登,鴈池垂釣心長苦。”其生理可謂窄矣。及宋州刺史張九皋奇其人,舉有道科中第,調封丘尉,則曰:“此時也得辭漁樵,青袍裏身荷聖朝。牛犁釣竿不復見,縣人邑吏來相邀。”則是不堪漁樵之艱窘,而喜末官之微祿也。一不得志則舍之而去何耶?《封丘詩》云:“我本漁樵孟瀦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塵下。”其末句云:“乃知梅福徒為爾,轉憶陶潛歸去來。”則不堪作吏之卑辱,而復思孟瀦之漁樵也。韓退之云:“居閑食不足,從仕力難任。”其此之謂乎!
元和中,討蔡數不利,羣臣爭請罷兵,錢徽、蕭俛力請於前,逢吉、王涯力請於後,维裴度以一病在腹心,不時去且為大患。又自請以身督戰,誓不與賊俱存。王建所謂“桐栢水西賊星落,梟雛夜飛林木惡。相國刻日波濤清,當朝自請東西征”是也。憲宗御通化門,臨遣賜度通天御帶,發神策騎三百為衛。王建詩所謂“同時賜馬並賜衣,御樓看帶弓刀發。馬前猛士三百人,金書左右紅旗新”是也。未幾,李愬夜入縣瓠城,縛吳元濟,度遣馬揔先入蔡。明日,統洄曲降卒萬人,徐進撫定。則韓愈《平淮西碑》言之詳矣。桃林夜捷,愈賀度詩云:“手把命珪兼相印,一時重疊賞元功。”度自蔡入覲,塗中重拜台司。愈作詩云:“鵷鷺欲歸仙仗裏,熊羆還入禁營中。”觀度雋功如此,憲宗倘能終始用之,諸藩當股栗不暇,而敢桀(《歷代詩話》本“桀”下有“驁”字)乎?乃信用程异、皇甫鎛之徒,乘釁鐫詆,使度卒不能安於相位。故度嘗有詩云:“有意效承平,無功答聖明。灰心緣忍事,霜鬢為論兵。道直身還在,恩深命轉輕。鹽梅非擬議,葵藿是平生。白日長懸照,蒼蠅慢發聲。嵩陽舊田里,終使謝歸耕。”觀此則已無經世之意也。
李白《贈王歴陽詩》云:“有身莫犯飛龍鱗,有手莫辮猛虎須。君看昔日汝南市,白頭仙人隱玉壺。”則意在隱遁也。又《行路難》云:“有耳莫洗潁川水,有口莫食首陽蕨。含光混世貴無名,何用孤高比雲月。”則意在進為也。達人大觀,流行坎止,何常之有哉?
東坡以侍讀為禮部尚書,時正得志之秋,而陳無己寄其詩,乃云:“經目(《歷代詩話》本作“國”)向來須老手,有懷何必到壺頭。遙知丹地開黃卷,解記清波沒白鷗。”是勸其早休也。洎坡知定州,時事變矣,又為詩勸之曰:“功名不朽聊通袖,海道無違具一舟。”坡未能用其語,而已有南遷絕海之禍矣。所謂“海道無違具一舟”者,蓋用坡所作《八聲甘州》“約他年東還海道,願謝公雅志莫相違”之意以動公,而不知二句皆成讖也。
烏重嗣(《歷代詩話》本作“胤”)之節度河陽也,求賢者以為之屬,乃得石洪處士為參謀。韓退之送之序,又為詩曰:“長把種樹書,人云避世士。忽騎將軍馬,自號報恩子。”蓋吏非吏,隱非隱,故於洪有譏焉。後有寄盧仝詩云:“水北山人得名聲,去年去作幕下士。”其意與前詩同。昔人有“門一杜其可開”之語,宜乎韓子以洪與溫造同科,而獨尊盧仝也。
方干隱居鑑湖,任情於漁釣,似無心於仕宦者。觀《山中言事詩》云“山陰釣叟無知己,窺鏡撏多鬢欲空”,《別胡中丞》云“吹噓若自毫端出,羽翼應從肉上生”等語,豈全能忘情者邪?羅隱題其詩云:“九霄無鶴版,雙鬢老漁樵。”蓋亦惜其隱遁之言爾。
王績作《被召謝病詩》云:“橫裁桑節杖,直剪竹皮巾。鶴警琴亭夜,鶯啼酒甕春。顏回惟樂道,原憲豈傷貧。”觀此數語,又豈以招聘為喜乎?《獨坐詩》云:“託身千載下,聊游萬物初。欲令無作有,飜覺實成虛。”《詠懷詩》云:“故鄉行處是,虛室坐間同。日落西山暮,方知天下空。”《贈薛收詩》云:“賴有此山僧,教我似(《歷代詩話》本作“以”)真如。使我視聽遺,自覺塵累祛。”則又知績有得於佛氏者甚深也。
昔太公釣於渭水之濱,而李白以為釣位。所謂“廣張三千六百釣,風雅時與文王親”是也。嚴光釣於七里之瀨,而滕白以為釣名。所謂“秖將溪畔一竿竹,釣却人間萬古名”是也。是又烏足以語聖賢。
●卷十二
不立文字,見性成佛之宗,達磨西來方有之,陶淵明時未有也。觀其自祭文,則曰:“陶子將辭逆旅之館,永歸於本宅。”其擬挽詞,則曰:“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其作《飲酒詩》,則曰:“採(《歷代詩話》本作“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其《形影神》三篇,皆寓意高遠,蓋第一達磨也。而老杜乃謂“淵明避俗翁,未必能達道”何耶?東坡論(《歷代詩話》本作“諗”)陶子《自祭文》云:“出妙語於纊息之餘,豈涉生死之流哉?”蓋深知淵明者。
世稱白樂天學佛,得佛光如滿旨趣,觀其“吾學空門不學仙,歸則須歸兜率天”之句,則豈解脫語邪!元微之詩雖不及樂天遠甚,然其得處豈樂天所能及哉?其《遣病詩》云:“況我早師佛,屋宅此身形。舍彼復就此,去留何所縈。前身為過迹,來世即前程。蛻骨龍不死,蛻皮蟬自鳴。”則與賈誼“忽然為人,何足控摶,化為異物,又何足患”之語何遠邪?孟郊未嘗留意於此,而《吊元魯山詩》有“苟含天地秀,皆是天地身”之句,亦可嘉矣。
杜牧之《郡齋獨酌詩》云:“屈指千萬世,過如霹靂忙。人生落其內,何者為彭殤?”非心地明了貫穿道、釋者,不能道也。及觀其自撰墓誌,又忍死作別裴相之章,則知獨酌之詠豈空言哉!
李白跌宕不羈,鍾情於花酒風月則有矣,而肯自縛於枯禪,則知淡泊之味賢於啖炙遠矣。白始學於白眉空,得“大地了鏡徹,迴旋寄輪風”之旨,中謁太山君,得“冥機發天光,獨照謝世氛”之旨;晚見道崖,則此心豁然,更無疑滯矣。所謂“啟開七窻牖,託宿掣電形”是也。後又有談玄之作云:“茫茫大夢中,唯我得先覺。騰轉風火來,假合作容貌。明(《歷代詩話》本作“問”)語前後際,始知金仙妙。”則所得於佛氏者益遠矣。
許渾《送棲元弃釋奉道詩》云:“仙骨本微靈鶴遠,法心潛動毒龍驚。”《送勤尊師自邊將入道詩》云:“蒼鷹出塞胡塵滅,白鶴還鄉楚水深。”《送李生棄官入道詩》云:“水深魚避釣,雲逈鶴辭籠。”皆獎之也。至《送僧南歸詩》,則云:“怜師不得隨師去,已戴儒冠事素王。”豈渾亦有逃儒之意邪?
錢起《投南山佛寺》云:“洗足解塵纓,忽覺天形寬。庶將鏡中像,盡作無生觀。”蓋知百骸九竅,本非天形。至《悟真寺詩》云:“更聞東林磬,可聽不可說。興中尋覺花,寂爾諸象滅。”蓋知妙明真心,不關諸象,起於是理,亦可謂超然者矣。
蘇子由病酒,肺疾發,東坡告之以修養之道,有曰:“寸田可治生,誰勸耕黃糯。探懷得真藥,不待君臣佐。初如雪花積,漸作櫻珠大。隔牆聞三嚥,隱隱如轉磨。”此煉氣法也。後至海上,有道人傳以神守氣之訣云:“但向起時作,還從作處收。”故《天慶觀乳泉賦》及《養生論》《龍虎鉛汞論》皆析理入微,則知東坡於養生之道深矣。
子由誦《楞嚴經》,悟一解六亡之義,自言於此道更無疑。然其作《風痹詩》,乃有“數尽吾則行,未應墮冥漠”之句,則於理尚有礙也。而東坡乃謂子由聞道先我何耶?東坡《奉新別子由詩》云:“何以解我憂,粗了一事大。”《哭遯兒詩》云:“中年忝聞道,夢幻講已詳。”故《贈錢道人詩》云:“首斷故應無斷者,冰消那復有冰知。主人苦苦令儂認,認主人人竟是誰!”又云:“有主還須更有賓,不知無鏡自無塵。只從半夜安心後,失却當年覺痛人。”《贈東林揔老詩》云:“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淨身。夜來四萬八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如此等句,雖宿禪老衲,不能屈也。
柳展如,東坡甥也。不問道於東坡而問道於山谷,山谷作八詩贈之,其間有“寢興與時俱,由我屈伸肘。飯羹自知味,如此是道否”之句,是告之以佛理也;其曰“咸池浴日月,深宅養靈根。胷中浩然氣,一家同化元。”是告之以道教也;“聖學魯東家,恭惟同出自。乘流去本遠,遂有作書肆。”是告之以儒道也。
歐陽永叔素不信釋氏之說,如《酬淨照師》云“佛說吾不學,勞師忽款關。我方仁義急,君且水雲閑”;《酬惟悟師》云“子何獨吾慕,自忘夷其身。韓子亦嘗謂,收斂加冠巾”是也。既登二府,一日被病亟,夢至一所,見十人端冕環坐,一人云:“參政安得至此,宜速反舍。”公出門數步,復往問之,曰:“公等豈非釋氏所謂十王者乎?”曰:“然。”因問:“世人飯僧造經,為亡人追福,果有益乎?”答云:“安得無益。”既寤,病良已。自是遂信佛法。文康公得之於陳去非,去非得之於公之孫恕,當不妄。葉少蘊守汝陰,謁見永叔之子棐,久之不出。已而棐持數珠出,謝曰:“今日適與家人共為佛事。”葉問其所以,棐曰:“先公無恙時,薛夫人已如此,公弗之禁也。”
歐公常為《感事詩》曰:“仙境不可到,誰知仙有無。或乘九斑虬,或駕五雲車。往來幾萬里,誰復遇諸涂(《歷代詩話》本作“途”)。”又為《仙草詩》曰:“世說有仙草,得之能隱身。仙書已恠妄,此事況無文。”則凡神仙之說,皆在所麾也。而《贈石唐山人詩》,乃云“我昔曾為雒(《歷代詩話》本作“洛”)陽客,偶向岩前坐磐石。四字丹書萬仞崖,神清之洞鎖樓臺。雲深路絕無人到,鸞鶴今應待我來”何耶?蔡約之云:“公守亳社日,有許昌齡者,得神仙之術,來游太清宮,公要(《歷代詩話》本作“邀”)致州舍與語,豁然有悟。一日,公問道,許告以公屋宅已壞,難復語此,但明了前境,猶庶幾焉。”所謂《石唐山人詩》,乃公臨終寄許之作也。
余曾祖通議,楊寘榜登科,未四十致政,享年八十七。居江陰軍青陽之上湖,自號草堂逸老。參佛日契嵩,遂悟真諦。嘗與嵩詩云:“山禽啼曉四時別,林藪戰秋千里空。”又云:“我悟儻來空世界,師知休去忘形骸。”又《與智能上人詩》云:“色空了了空還執,體相如如相即非。”則知所得深矣。又讀《道藏》一過,故見於篇詠者,多真仙語。如:“仙莖屢隕三危露,真館常開四照花。鵲炷(《歷代詩話》本作“渚”)曉煙飛玉洞,琅池秋水接星槎。”又云:“煉成真氣發雙華,還向囊中祕玉霞。呪(《歷代詩話》本作“咒”)水夜潭龍怖劍,弄雲秋嶺鶴看家。”皆佳句也。有注《證道歌方外言詮》行於世。《上湖集》二十卷、《弋陽酬倡》三卷、《隱居唱和》十卷藏于家。
王勃《示知己詩》云:“客書同十奏,臣劍已三奔。”則不為無意於功名者;《夢遊仙詩》云:“乘月披金枝,連星解瓊珮。”則不為無意於神仙者;是以登葛憒(《歷代詩話》本缺“憒”字,點校者據《類編》本補“幘”字)山而思武侯之功,宿仙居觀而思霓衣之侶也。又觀《述懷擬古詩》云:“仆生二十祀,有志十數年。下策圖富貴,上策懷神仙。”而二志竟不遂,可勝歎哉!
漢武好大喜功,黷武嗜殺,而乃齋戒求仙,畢生不倦,亦可謂癡絕矣。李頎《王母歌》云:“武皇齋戒承華殿,端拱須臾王母見。手指元梨使帝食,可以長生臨宇縣。”又云:“若能煉魄去三尸,後當見我天皇所。”觀武帝所為,是能煉魄去三尸者乎?善哉東坡之論也,“安期與羨門,乘龍安在哉!茂陵秋風客,勸爾麾一杯。帝鄉不可期,楚些招歸來。”言武帝非得仙之姿也。又有《安期生詩》云:“嘗干重瞳子,不見龍凖翁。茂陵秋風客,望祀猶蟻蜂。海上如瓜棗,可聞不可逢。”言安期尚不見高祖,而肯見武帝乎?其薄武帝甚矣。吳筠《覽古詩》云:“嘗稽真仙道,清寂祛衆煩(《歷代詩話》本作“清淑祕衆煩”)。秦皇及漢武,焉得遊其藩。既欲先宇宙,仍規後乾坤。崇高與久遠,物莫能兩存。矧乃恣所欲,荒淫伐靈根。安期反蓬萊,王母還崑崙。”此詩殆與東坡之旨合。
遠師作白蓮社,與謝靈運、陸修靜等十八人為社客,獨陶淵明不肯入社,視衆人固已高矣。無為子楊次公又從而笑之,其作《廬山五笑》,於陶有曰:“我笑陶彭澤,聞鍾暗皺眉。籃輿息回去,已是出山遲。”視彭澤又高一著矣。
佛氏經律論,合五千四十八卷,寘之大藏,所以傳佛心印,作將來眼,所補大矣。樂天詩詞,其間何所不有,而寘大藏何耶?東都聖善寺、蘇州南禪院各有之,且自著集序。李公垂作詩美之曰:“永添鴻寶集,莫雜小乘經。”所謂盜憎主人者耶?又觀《題文集櫃》(《歷代詩話》本脱作“櫃”字)云:“身是鄧伯道,世無王仲宣。只應分付女,留與外孫傳。”於身後名亦太孜孜矣。
自左元放蟬蛻之後,金丹九轉之妙不聞。葛玄之弟子鄭隱得其訣,玄之從孫諱洪,乃加赤袒肘伏之禮而師之,於是密訣再傳。按《九域志》,葛洪煉丹之處,在天下者十有三,湖州烏程縣葛山者,其一也。山之上,丹灶尚存。人傳風雨之夕,有火(《歷代詩話》本作“大”)毬吞吐岩谷間,其徒以為丹光,亦異矣。山之麓有普照觀,主者浩然,頗有道業,余嘗贈之四絕句云:“餐霞吸瀣炯方瞳,時着青裙拜木公。玉女投壺天為笑,却來繡嶺伴仙翁。”“丹成誰羨伯陽仙,白犬騰空恐浪傳。未似尊師得丹訣,火毬吞吐葛山前。”“靈桃入手亦艱勤,正一門中近策勳。未說趙昇王長在,鵠鳴衣缽已輸君。”“舊得《陰符》虎口岩:《素書》添軸玉函緘。君方濡筆書靈篆,已有飛來青鳥銜。”山之下號菁村,蓋仙翁手蒔黃精,取以壽其隣(《歷代詩話》本作“鄰”,同)里者,故以名云。
大觀中,吳興郡有邵宗益者,剖蚌將食,中有珠現羅漢像,偏袒右肩,矯首左顧,衣紋畢具。僧俗創見,遂奉以歸慈感寺。寺臨溪流。建炎間,憲使楊應誠與客傳玩之次,不覺越檻躍入水中,亟禱佛求之,於煙波渺茫之中,一索而獲。噫,亦異矣!葉少蘊有詩云:“九淵幽恠舞垂涎,遊戲那知我獨尊。應跡不辭從異類,藏身何意戀窮源。歸來自說龍宮化,久住方驚鷲嶺存。此話須逢老摩詰,圓通無礙本無門。”曾公袞云:“不知一殼幾由旬,能納須彌不動尊。疑是吳興清霅水,直通方廣古靈源。月沉濁水圓明在,蓮出汙泥實性存。隱現去來初一致,莫將虛幻點空門。”一時名公和篇甚衆,今藏慈感寺。
有唐中葉,浮圖中有四澄觀,架支提以舍僧伽者,洛中之澄觀也。故退之元和五年為洛陽令,與之詩云:“火燒水轉掃地空,突兀便高三百尺。洛陽窮秋厭窮獨,丁丁啄門疑啄木。有僧來訪呼使前,伏犀插腦高頰顴”者也。參無名大師,為《華嚴疏》主譯經潤文者,會稽之澄觀也。故裴休為其塔銘云:“元和五年,授僧統印,曆九宗聖世,為七帝門師,俗壽一百二者也。”《傳燈錄》有鎮國大師澄觀《答皇太子問心要》,有“心心作佛,無一心而非佛心;處處成道,無一塵而非佛國”之句。所造超詣,豈若前二澄觀,布金植福,算沙窮海者之比哉!又有曹谿(《歷代詩話》本作“溪”)別出第二世五臺山華嚴澄觀大師,既有“華嚴”二字,又有無名禪師法嗣之言,似即會稽之澄觀,然續(《歷代詩話》本作“錄”)云無機緣語句可錄,則又非也。
白日昇天之說,上古無有也,老子為道家之祖,未嘗言飛昇。後之學道者,稍知清虛寡欲,則好事者,必以白日上昇歸之,見於仙記者,抑可多耶?如淮南王安,漢史以為自殺,而《神仙傳》以為白日昇,有雞鳴天上,犬吠雲中之語,其妄乃尔。韓退之集載謝自然詩曰:“須臾自輕舉,飄若風中煙。”人多以為上昇,而不知自然為魅所着也。故其末云:“噫乎彼寒女,永託異物群。”鮑溶《寄陽煉師詩》云:“道士夜誦《蕊珠經》,白鶴下繞香煙聽。夜移經盡人上鶴,仙風吹入秋冥冥。”雖一時褒拂煉師之言,然亦豈儒者所當道哉?曾南豐稱溶詩清約謹嚴,違理者少,觀此詩於理似未醇也(《歷代詩話》本無“也”字)。
唐張煉師不知何人,觀唐人贈其詩,若有譏誚。錢起云:“仙侶披雲集,霞盃達曉傾。同歡不可再,朝夕赤龍迎。”劉禹錫云:“金縷機中拋錦字,玉清臺上著霓衣。雲衢不要吹簫伴,只擬乘鸞獨自飛。”其華山女之流乎?
《金光明經》載,流水長者子以像負水救十千魚,生忉(《歷代詩話》本作“叨”)利天,可謂悲濟之極,報驗之速矣。厥後見於記傳,有放[虫麻]得金,放龜得印者,其類甚多,遂使上機生無緣之慈,下士冀有因之果,皆流水長者(“者”字原無,據《歷代詩話》本補)子之慈意也。余居泛金溪上,暇日率同志拏小舟,載魚鱉蝦蟹,命五比丘誦寶勝佛名,若十二因緣法,作梵唄,捨之溪中。坐間有請作詩以紀一時之事者,余輒為書云:“漁師竟日漁,水族作斤賣。小捐使鬼兄,滿載獲鱗介。鯤鯨未易羅,所得亦殊態。青蛙盡公私,朱鲔兼小大。霜鱸尚貫針(《歷代詩話》本作“鉤”),土負或黏塊。輪困(《歷代詩話》本作“囷”)積文螺,郭索走蒼蟹。濕沫相昫(《歷代詩話》本作“呴”)濡,自分煮薑芥。豈知惻隱人,規作江湖貸。因呼小青翰,放溜(《歷代詩話》本作“收留”)舞澎湃。趺坐延黑衣,號佛指清瀨。經飜(《歷代詩話》本作“飛”)流水篇,梵起魚山唄。傾盆帶寒藻,圉圉看于邁。驚疑或依蒲,喜躍或生喝。快若鷹辝(《歷代詩話》本作“避”)韝,歡如囚破械。定非校人池,恐是餘不派。願汝藉佛力,永脫鉤網債。口腹聊爾耳,香餌莫渠(《歷代詩話》本作“巨”)愛。”
●卷十三
杜甫詩云:“萬古仇池穴,潛通小有天。”則仇池者必真仙所舍之地。東坡在潁州,夢至一官府,顧視堂上,榜曰仇池。自後作詩,往往自稱仇池。如“記取和詩三益友,他年弭節過仇池。”按《唐書·志》,成州同谷縣有仇池,與秦州接壤,故老杜《秦州雜詩》嘗曰:“藏書聞禹穴,讀記憶仇池。”《送韋十六赴同谷郡》嘗曰:“受詞太白脚,走馬仇池頭”是已。歐陽仲醇父語人曰:“嘗夢上帝命我為長白山主,此何祥也?”明年,仲醇父亡。故東坡有詩云:“死為長白主,名字書絳闕。”《松漠紀聞》云:“長白山在冷山東南,白衣觀音所居,其山禽獸皆白,人或穢其間,則致蛇虺之害。”則知福地何處無之。白樂天之蓬萊山,王平甫之靈芝宮,歐陽永叔之神清洞,皆有詩章以紀其異,其亦仇池、長白之類欤(《歷代詩話》本作“與”)?
王仲致嘗奉使過仇池,有九十九泉,萬山環之,可以避世如桃源。而老杜《仇池詩》乃謂“近接西南境,長懷十九泉”何耶?
《史記·蒙恬傳》:“秦並天下,使恬將三十萬衆,北逐夷秋,築長城,延袤萬餘里。”酈道元《水經注》亦云:“蒙恬築長城,起首臨洮,至于碣石,東暨遼海,西並陰山,凡萬餘里。”而魏陳琳作《飲馬長城窟行》乃云:“長城何連連,連連三千里。”王翰《古長城吟》“富國強兵二十年,斂怨興徭九千里。”何耶?
汝人多苦癭,故歐公《汝癭詩》云:“傴婦垂瓮(《歷代詩話》本作“甕”)盎,嬌嬰包卵鷇。無由辨肩頸,有類龜縮殼。”梅聖俞詩云:“或如雞精(《歷代詩話》本作“嗉”)滿,或若猿(《歷代詩話》本作“蝯”)嗛併。女慙高掩襟,男大(《歷代詩話》本作“衣”)闊裁領。”東坡《量移汝州詩》云:“闊領先裁蓋癭衣。”又云:“汝陽甕盎吾何耻。”魯直《汝州葉縣詩》亦云:“癭民見我亦悠悠。”余嘗侍先人知汝州,見州治諸井,皆以夾錫錢鎮之,每井率數十千。問其故,一老兵曰:“此邦饒風沙,沙入井中,人飲之則成癭,夾錫錢所以制沙土也。”因思無錫惠山泉,清甘甲於二浙者,以有錫也。則老兵之言不妄矣。
曹操入荊州,孫權遣周瑜與劉備併力逆曹公,遇於赤壁,曹公軍馬燒溺死者甚衆,軍遂大敗。蓋謂鄂州蒲圻縣赤壁也。黃州亦有赤壁,但非周瑜所戰之地,東坡嘗作賦曰:“西望夏口,東望武昌,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蓋亦疑之矣。故作長短句云:“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謂之人道,是則心知其非矣。韓子蒼知黃州日,聞賊起旁郡,有詩云:“齊安城畔山危立,赤壁磯頭水倒流。此地能令阿瞞走,小偷何敢下蘆洲!”遂直以齊安赤壁為周瑜所戰之地,豈非因東坡之語邪?
俗言“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言揚州天下之樂國。如韋應物詩云“雄藩鎮楚郊,地勢鬱岧嶤。嚴城動寒角,曉騎踏霜橋”,杜牧詩(《歷代詩話》本脱“詩”字)云“秋風放螢苑,春草闘(《歷代詩話》本作“鬥”)雞台”,“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等句,猶未足以盡揚州之美。至張祜詩云:“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則是戀繆此境,生死以之者也。隋煬帝不顧天下之重,千乘萬騎,錦纜牙檣,來遊此都,竟藏骨於雷塘之下,其(《歷代詩話》本作“真”)所謂“禪智山光好墓田”者耶!
錢塘風物湖山之美,自古詩人,摽牓(《歷代詩話》本作“標榜”,同)為多,如謝靈運云“定山緬雲霧,赤亭无淹(《歷代詩話》本作“滯”)薄”,鄭谷云“潮來无別浦,木落見他山”,張祜云“青壁遠光淩鳥峻,碧湖深影鑒人寒”,錢起云“漁浦浪花搖素壁,西陵木(《歷代詩話》本作“樹”)色入秋窻”之類,皆錢塘城外江湖之景,蓋行人宕(《歷代詩話》本作“客”)子於解鞍繫纜頃刻所見爾。城中之景,惟白樂天所賦最多,所謂“潮聲夜入伍員廟,柳色春藏蘇小家”,“大屋簷多裝鴈齒,小航舩亦畫龍頭”,“燈火萬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至今尚有可考。
荊州者,上流之重鎮,詩人賦詠多矣。韓退之云:“窮冬或搖扇,盛夏或重裘。”言氣候之不正。劉夢得云:“渚宮楊柳暗,麥城朝雉飛。”言城郭之荒涼。張說云:“旃裘吳地盡,髫薦楚言多。”言蠻夷之與鄰。張九齡云:“枕席夷三峽,關梁豁五湖。”言道路之四達。若其邑屋之繁富,山川之秀美,則罕有言之者。蓋自秦並楚之後,宮室盡為禾黍,未易興復,而況秦楚之後,代代為百戰爭奪之場邪!故東坡《渚宮》詩備言楚王宮室之盛,而繼之以“秦兵西來取鍾簴,故宮禾黍秋離離。千年壯觀不可復,今之存者蓋已卑。池空野逈(《歷代詩話》本作“迥”)樓閣小,惟有深竹藏狐狸”之句。
漣水軍有真君泉,在軍治園中。東坡嘗題字於石欄,又作長短句,所謂“勌(《歷代詩話》本作“倦”)客塵埃何處洗,真君堂下寒泉水”是也。又有藍家井亦佳絕。二水清甘無比,嘗以惠山泉比試,而惠泉飜不及。余隨侍文康公僑寄此軍二年,每日烹茶,更用二水,遂擯惠泉不用。信知陸鴻漸《茶經》,張又新《水記》皆虛語尔(《歷代詩話》本作“耳”)。山谷《省城烹茶詩》云:“閤門井不落第二,竟陵谷簾定誤書。”亦謂此也。歐公《再至汝陰詩》云:“水味甘於大明井。”則知天下甘泉不為陸、張所錄者,何可勝數哉?
白樂天《九江春望詩》云:“壚煙豈異終南色,湓(《歷代詩話》本作“盆”)草寧殊渭北春。”盖不忘蔡渡舊居也。老杜《偶題》云:“故山迷白閣,秋水憶皇陂。”盖不忘秦中舊居也。東坡《橫翠閣詩》云:“已見西湖懷濯錦,更看橫翠憶峨眉。”殆亦此意。
蘇東坡兄弟,以仕宦久,不得歸蜀,懷歸之心,屢見於篇詠。東坡《金山詩》云:“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現(《歷代詩話》本作“見”)怪驚我頑。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送程六表弟詩》云:“憑君寄謝江東叟,念我空見長安日。浮江泝蜀有成言,江水在此我不食。”子由《汝南遷居詩》云:“病暑暑已退,思歸未成歸。”《初得南園》云:“千里故園魂夢裏,百年生事寂寥中。”及子由潁濱買宅,坡又和其詩云:“劍關大道車方軌,君自不歸歸何難。山中故人應大笑,築室種柳何時還。”則二蘇未嘗一日不懷歸也。嘉祐丙申歲,老蘇在京師,乃有厭蜀之意。嘗有意嵩山之下,洛水之上,買地築室而居。故為詩曰:“岷山之陽土如腴,江水清滑(《歷代詩話》本作“清”)多鯉魚。古人居之富者衆,我獨厭倦思移居。”是時鄉人陳景回自蜀居蔡,故以是詩告之。則是二蘇欲歸蜀,而老蘇欲出蜀也。厥後老蘇葬於蜀,而治命指其墓旁庚壬地為二子之藏,而二子終不得歸焉,信知人事不可期也。又歐陽永叔居官之日多,然志未嘗一日不在潁也。《下直詩》云:“終當自駕柴車去,獨結茆(《歷代詩話》本作“茅”)廬潁水西。”《齋宮偶書》云:“誰為寄聲清潁客,此生終不負漁竿。”《呈同行三公》云:“買地淮山北,垂竿潁水東。”《秋懷詩》云:“鹿車終自駕,歸去潁東田。”《送職方》云:“三年解組來歸日,吾已先耕潁水頭。”《書懷》云:“潁水多年已結廬,白首歸來一鹿車。”《表海亭》云:“潁田二頃春蕪沒,安得柴車自駕還。”《青州書事》云:“君恩天地不違物,歸去行歌潁水傍。”《謝石枕(《歷代詩話》本作“扌穴”)蘄(宋本作“竹”头)簟詩》云:“終當卷簟攜枕(《歷代詩話》本作“歸”)去,築室買田清潁尾。”《清明日詩》云:“有田清潁間,尚可事桑麻。安得一黃犢,幅巾駕柴車。”《送祖擇之》云:“待君歸(《歷代詩話》本作“今”)日我何為,手把鉏犂汝陰叟。”《歸田樂》云:“吾(《歷代詩話》本作“我”)已買田清潁上,更欲臨流作釣磯。”觀其思歸之言,重複如是,豈懷祿固位者哉?老杜云:“非無江海志,瀟酒送日月。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此永叔志也。
晉孝武初奉佛法,立精舍於殿內,引沙門居之,故今人皆以佛寺為精舍。殊不知精舍者,乃儒者教授生徒之處。《後漢》包咸、檀敷、劉淑傳,皆有立精舍教授生徒之文。謝靈運《石壁精舍詩》曰:“披拂趨南徑,愉悅偃東扉。”皆靈運所居之境,非佛寺也。故李善注云:“精舍者,今讀書齋是也。”葉少蘊所居號石林精舍,蓋用此義。
白樂天所至處必築居,在渭上有蔡渡之居,在江州有草堂之居,在長安有新昌之居,在洛中有履道之居,皆有詩以紀勝。故其自謂云:“予(《歷代詩話》本作“余”)自幼迨老,若白屋,若朱門,凡所止雖一日二日,輒覆簣土為台,聚拳石為山,環斗水為池。”所謂君子之居,一日必葺者耶?
梅聖俞《寄題歐公醉翁亭詩》云:“日暮使君歸,野老紛紛至。但留山鳥啼,與伴松間吹。借問結廬何,使君遊息地;借問醉者何,使君閑適意;借問鐫者何,使君自為記。”全體歐公《醉翁亭記》而作。余謂滁之山水,得歐文而愈光;歐公之文,得梅擬而愈重。
晉謝安居金陵之冶城。洎廢,李太白嘗營園其上,賦詩云:“冶城訪古跡,猶有謝安墩。梧桐識佳木,蕙草留芳根。”後為王荊公之居,公為詩曰:“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來墩屬我,不應墩姓尚隨公。”至於敘其所居草木,則又有詩云:“千枝(《歷代詩話》本作“枚”)孫嶧陽,萬本母《淇奧》。滿門陶令株,彌岸韓侯蔌。跳鱗出重錦,舞羽墮軟玉。”此等句抑可以想像其林巒之盛,今復為瓦礫之場矣,可勝歎哉!
韓文公宦游四方,險阻艱難,莫甚於登華山泛洞庭之時。《荅張徹詩》云:“洛邑得休告,華山窮絕陘。倚岩睨海浪,引袖拂天星。磴蘚澾拳局(《歷代詩話》本作“跼”),梯飇颭伶俜。”《贈張十一詩》云:“蒼茫洞庭岸,與子維雙舟。霧雨晦爭泄,波濤怒相投。雞犬斷四聽,糧絕誰與謀。”觀此尚可寒心也。
韋應物《聽嘉陵江聲》云:“水性自云靜,石中本無聲。如何兩相激,雷轉空山鳴。”《贈李儋》云:“絲桐本異質,音響合自然。吾觀造化意,二物相因緣。”二詩意頗相類,然應物未曉所謂非因非緣,亦非自然者。
皇祐三年,荊公倅舒,與道人文銳、弟安國擁火游石牛洞,翫李習之題字,聽泉而歸。故有詩曰:“水冷冷而北出,山靡靡而旁圍。欲窮源而不得,竟悵望而空歸。”元豐間,魯直嘗至其處,亦題詩云:“司命無心播物,祖師有記傳衣。白雲橫而不度,高鳥倦而猶飛。”蓋俲(《歷代詩話》本作“效”)其作也。晁無咎《續楚詞》載荊公詞,以為二十四言具六藝群言之遺味,故與經學典策之文俱傳,未曉其說也。
煙霞泉石,隱遁者得之,宦遊而癖此者鮮矣。謝靈運為永嘉,謝玄暉為宣城,境中佳處,雙旌五馬,遊歴殆遍,詩章吟詠甚多,然終不若隱遁者藜杖芒鞋之為適也。玄暉《敬亭山詩》云:“我行雖紆組,兼得尋幽蹊。”《板橋詩》云:“既歡懷祿情,復叶滄洲趣。”自謂兩得之者。其後又有《鼓吹登山》之曲。且松下喝道,李商隱猶謂之殺風景,而況於鼓吹乎?韋應物、歐陽永叔皆作滁州太守,應物《遊琅琊山》則曰:“鳴騶響幽澗,前旌耀崇岡。”永叔則不然,《游石子澗詩》云:“麕麚魚鳥莫驚怪,太守不將車騎來。”又云:“使君厭騎從,車馬留山前。行歌招野叟,共步青林間。”遊山當如是也。
虞巡之事遠矣,後世莫能知其詳也。若周穆王者,勞民費財,從事於八荒之遠,豈人君之美事乎?顏延年《應詔觀北湖詩》乃云:“周御窮轍跡,夏載歷山川。蓄軫豈明懋,善遊皆聖仙。”《侍游曲阿詩》又云:“虞風載帝狩,夏諺頌王遊。春方動宸駕,望幸傾五州。”是開人君遊豫流亡之心,非所謂告以善道者也。
扈從明皇南出雀鼠谷,張說作詩,和章甚衆,皆不若王丘趾作為工。如“花縟前茅仗,霜嚴後殿戈。戍雲開晉嶺,江鴈入汾河。北土分堯俗,南風動舜歌”之句,未有及之者。唐朝推燕、許,而王丘不以詩名,觀燕、許之作,慙於丘多矣。至王光庭言(《歷代詩話》本作“云”):“寒隨汾谷盡,春逐晉郊來。”而趙冬曦復云:“寒依汾谷去,春入晉郊來。”更相剽竊如此,又不足論也。
徐凝《瀑布詩》云:“千古猶疑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或謂樂天有賽不得之語,獨未見李白詩耳。李白《望廬山瀑布詩》云:“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故東坡云:“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唯有謫仙詞。”以余觀之,銀河一派,猶涉比類,未若白前篇云:“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鑿空道出,為可喜也。
張又新品天下甘泉,以常州惠山泉為第二。東坡謂“閑(《歷代詩話》本作“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是也。荊門軍亦有惠泉,李德裕有詩題於泉上云:“茲泉田(《歷代詩話》本作“由”)太潔,終不蓄纖鱗。到底清何益,涵虛秪自貧。”至今碑版存焉。小說載德裕在中書,置水遞以取惠山泉,一僧指吳天觀井,謂與惠山水脈相通,辨之味同,遂停水遞。其好水殆成癖矣。荊門惠泉,本名蒙泉,沈傳師有“蒙泉聊息駕,可以洗君心”之句。而德裕乃直名曰惠泉,豈非思惠山泉不可得,求其似者而強名之歟(《歷代詩話》本作“與”)?然德裕嘗令所親取揚子江中零(《歷代詩話》本作“泠”)水,其人醉忘,乃汲石城水以紿之,德裕能辨其非是。審爾,其可以蒙泉為惠泉而自欺乎?
元次山結屋浯溪之上,有三吾焉:因水而吾之,則曰浯溪;因屋而吾之,則曰[广吾] (《歷代詩話》本作“吾”)亭;因石而吾之,則曰[山吾]薹;蓋取我(《歷代詩話》本作“吾”)所獨有之義。故自為銘曰:“命之曰吾,旌(《歷代詩話》本作“蒞”)吾獨有。”噫,次山何其不達之甚邪?且身非我有,是天地之委形;生非我有,是天地之委蜕和;性命非我有,是天地之委順;孫子非我有,是天地之委蛻。而次山乃區區然認山川叢薄之微,惑其靈薹,認為我有,抑可哀也已!莊子曰:“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謂至貴。”次山儻知此乎?司馬溫公有園名獨樂。嘗為記云:“叟之所樂者,寂寞固陋,皆衆所鄙笑,雖推以予人,人且不取,安得強之乎!必也有人肯同此樂,則再拜而獻之,豈能專哉。”故東坡為賦詩云:“雖云與衆樂,中有獨樂者,才全德不形,所貴知我寡。”惟溫公獨有之道,蘊於胷中,故東坡獨樂之章形於筆下,與次山所見,殆天壤矣。
空同山,汝州岷州皆有之,老杜《送高適書記赴武威詩》云:“空同小麥熟,且願休王師。”又以詩寄之云:“主將收才子,空同足凱歌。”皆謂岷州之空同也。杜乃用之於武威之詩何哉?蓋武威,唐為涼州都督府,與岷州俱隸隴右道,則送適詩雖及之無傷也。《莊子》載黃帝見廣成子於空同之上,《史記》亦載黃帝西至於空同。成玄英疏《莊子》,謂在京西北界,則是以為汝州之空同。韋昭注《史記》,乃謂在隴右,則是以為岷州之空同,將孰信耶?余謂莊生述黃帝問道,又言遊襄城,登具茨,訪大隗,其地皆與汝州接,則是汝州空同無疑矣。余嘗至汝,登茲山而訪遺跡,有所謂廣成澤者,有所謂廣成城者,有所謂廣成廟者。宣和間,太守林時敷嘗以是奏請建道觀,詔從之。其考之詳矣。《寰宇記》又載涇州保定縣有笄頭山,一名空同山,亦以為黃帝問道之地,益無的據。而盧正援《爾雅》之說,謂北戴斗極為空同,其地遠,華夏之君所不到,此又荒忽恠誕之言也。
●卷十四
本朝書,米元章、蔡君謨為冠,餘子莫及。君謨始學周越書,其變體出於顏平原。元章始學羅遜濮王諱(《歷代詩話》本“諱”後有“讓”字,且“濮王”作大體字)書,其變體出於王子敬。君謨泉州橋柱題記,絕逼(《歷代詩話》本作“過”)平原;元章鎮江焦山方丈六版壁所書,與子敬行筆絕相類,藝至於此,亦難矣。東坡《贈六觀老人詩》云:“草書非學聊自誤(《歷代詩話》本作“悟”,疑當作“娛”),落筆已喚周越奴。”則越之書米(《歷代詩話》本作“未”,是也)甚高也。《襄陽學記》乃羅遜書,元章亦襄陽人,姑(《歷代詩話》本作“始”)效其作。至於筆挽萬鈞,沈着痛快處,遜法豈能盡耶?
東坡詩云:“元章作書日千紙,平生自苦誰與美。畫地為餅未必似,要令癡兒出饞水。”如此等句,似非知元章書者。晚年尺牘中語乃不然,所謂嶺海八年,念吾(《歷代詩話》本作“我”)元章,邁往淩雲之氣,清雄絕俗之文,超邁入神之字,何時見之,以洗瘴毒。又云:“恨二十年相從,知元章不盡。”所謂“畫地為餅未必似”者,其知元章不盡者歟(《歷代詩話》本作“與”)?
王摩詰自謂:“宿世謬詞客,前身真(《歷代詩話》本作“應”)畫師。”故竇蒙所著《畫拾遺》稱之云:“詩合《國風》公幹之能,畫關山水子華之聖。加以心融物外,道契玄微,則其用筆清潤秀整,豈它(《歷代詩話》本作“他”)人之可並哉?”余在毗陵,見孫潤夫家有王維畫孟浩然像,絹素敗爛,丹青已渝。維題其上云:“維嘗見孟公吟曰:‘日暮馬行疾,城荒人住稀。’又吟云:‘掛席數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潯陽郭,始見香爐峯。’余因美其風調,至所舍圖於素軸。”又有太子文學陸羽鴻漸序云:“昔周王得駿馬,山谷之人獻神馬八匹;葉公好假龍,庭下見真龍一頭;顏太師好異典,郭山人閎贈金匱文;李洪曹好古篆,莫居士訓(《歷代詩話》本作“贈”)玉箸字。此四者,得非氣合不召而至焉。中園生舊任杞王府戶曹,任廣州司馬。金陵崔中字子向,家有古今圖畫一百餘軸,其石上蕃僧、岩中二隱、西方無量壽佛,天下第一。余有王右丞畫《襄陽孟公馬上吟詩圖》並其記,此亦謂之一絕。故贈焉,以裨中園生畫府之闕。唐貞元年正月二十有一日誌之。”後有本朝張洎題識云:“癸未歲,余為尚書郎,在京師,客有好事者,浚儀橋逆旅,見王右丞《襄陽圖》,尋訪之,已為人取去。它(《歷代詩話》本作“他”)日,有吳僧楚南挈圖而至。問其所來,即浚儀橋之本也。雖縑軸塵古,尚可窺覽。觀右丞筆迹,窮極神妙。襄陽之狀,頎而長,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欵段馬,一童揔角,提書笈負琴而從,風儀落落,凜然如生。復觀陸文學題記,詞翰奇絕。金匱文,前史遺事。中園生,彼何人斯?近孟君當開元天寶之際,詩名籍甚,一遊長安,右丞傾蓋延譽。或云,右丞見其勝己,不能薦於天子,因坎坷而終。故襄陽別右丞詩云:‘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希。’乃其事也。余頃在金城,亦曾見一圖,盖傳寫之本。所題詩後有‘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之句,今真本即無,故事存焉,以遺來者。孟冬十有一日南譙張洎題。”潤夫謂此畫是維親筆無疑,余謂曰:此俗工榻(《歷代詩話》本作“搨”)本也。張洎謂襄陽之狀頎而長,峭而瘦,今所繪乃一矮肥俗子爾。徐觀其題識三篇,字皆一體,魯魚之誤尤多,信非維筆。潤夫然之,因以題識書於此。
韓幹畫馬,妙絕一時,杜子美嘗贊之云:“韓幹畫馬,毫端有神,驊騮老大,腰褭清新。”此畫與贊,舊藏李後主家。其後李伯時得之,則馬四足已敗爛。伯時題之云:“此馬雖無追風奔電之足,然甚有生氣。”因自作四足以補之,遂為伯時家畫譜中第一。一日,出以示王公明之祖,祖甚愛之。時祖有商鼎,亦甚珍惜。王曰:“如能以韓畫相易,不敢靳也。”於是贈商鼎而得其畫,今見藏公明家。余壻沈子直嘗見,極愛之,為余言此。余因作六字四言云:“刖足俄然尊(《歷代詩話》本作“增”)足,蹶蹄那害全蹄。還解追風奔電,不妨一躍檀溪。”後見張文潛集有《蕭朝散韓幹馬圖亡後足詩》,殆與此相類。豈幹之畫馬,尤妙於足,天工勅六丁雷電下取將耶!
張長史以醉故,草書入神,老杜所謂“楊公拂篋笥,舒卷忘寢食。念昔揮毫端,不獨觀酒德”是也。許道寧以醉故,畫入神,山谷所謂“往逢醉許在長安,蠻溪大硯摩松煙”、“醉拈枯筆墨淋浪,勢若山崩不停手”是也。大抵書畫貴胷中無滯,小有所拘,則所謂神氣者逝矣。鍾、王、顧、陸不假之酒而能神者,上機之士也。如張、許輩非酒安能神哉!
祕省古今名畫,殆充棟宇。余在省歲久,與同舍郎日取數軸評翫,殆有啗炙之味。如所用絹素,凡涉名筆,必密緻緊厚,蓋慮其易敗也。老杜《戲韋偃為雙松歌》云:“我有一匹好東絹,重之不減錦繡段。請君放筆為直幹。”則偃筆之妙,非好東絹不與也。米元章《畫史》云:“古畫唐初皆生絹,後來皆以熟湯半熟入粉槌如銀版,故作人物精彩。今人收唐畫,必以絹辨,見文粗便謂不是(《歷代詩話》本脱“是”字)唐,非也。”余謂用粉槌絹固善,然視他絹,丹青尤易渝也。
魯直云:“小字莫作癡凍蠅,《樂毅論》勝《遺教經》。”又嘗云:“《遺教經》或云羲之書,在楷法中小不及《樂毅論》,然清新方重,度越蕭子雲數等。則是小字中《樂毅論》為冠絕也。”米氏《書畫史》云:“《樂毅論》智永跋云,梁世摹出,天下珍之。內書誤兩字,以雌黃塗定。世無此本。余於杭州天竺僧處得一本,有改誤兩字,又不闕唐諱,是梁本也。”
唐明皇使韓幹師陳閎畫馬,及畫成,明皇恠不與閎同。幹奏曰:“臣之師,即陛下內廄馬也。”上異之。其後畫入神品。按老杜《丹青引贈曹霸》云:“弟子韓幹早入室,亦能畫馬窮殊相。”則幹之師乃曹霸爾。孰謂師內廄馬,便能盡毫端之妙乎?
世傳《職貢圖》,乃閻立本所畫,東坡作詩,亦云立本筆。所謂“音容[犭倉]獰服奇厖,橫絕嶺海逾濤瀧。珍禽瑰產爭牽杠,名王解辮却蓋幢”者也。按朱景玄《畫錄》,謂《職貢圖》乃其弟立德所作,立本所畫諸國王粉本爾。(《歷代詩話》本此條接上條,蓋誤)
薛稷不特以書名,而畫亦居神品。老杜所謂“我遊梓州東,遺跡涪江邊。畫藏青蓮界,書入金牓(《歷代詩話》本作“牒”)懸”是也。杜又有《薛少保畫鵝(《歷代詩話》本作“鶴”)》一篇,所謂“薛公十一鶴,皆寫青田真”是也。余謂陸探微作一筆畫,實得張伯英草書訣;張僧繇點曳斫拂,實得衛夫人《筆陣圖》訣;吳道子又授筆法於張長史。信書畫用筆,同一三昧。薛稷書法,雁行褚河南,而丹青之妙,乃復如許(《歷代詩話》本作“詩”),當是書法三昧中流出也。“先帝天馬玉花驄,畫工如山貌不同。是日牽來赤墀下,逈立閶闔生長風。”此老杜《贈曹將軍詩》也。張彥遠《畫記》乃云,韓幹官(《歷代詩話》本作“曹霸仕”)至太府寺丞,杜甫嘗贈之歌。明皇御廄有馬名玉花驄,詔令圖之,誤矣。又南齊謝赫作《古畫品錄》云:“曹弗興之跡,殆莫復傳,惟秘閣之內一龍而已。”而裴孝源公《私錄畫》,乃有曹弗興畫二卷,謂《九州名山圖》、《秦皇東遊圖》。如此將孰信耶?(“先帝玉馬”以下《歷代詩話》本作另一條”)
歐陽文忠公詩云:“古畫畫意不畫形,按詩詠物(《歷代詩話》本作“梅詩寫物”)無隱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見詩如見畫。”東坡詩云:“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或謂:“二公所論,不以形似,當畫何物?”曰:“非謂畫牛作馬也,但以氣韻為主爾。”謝赫云:“衛協之畫,雖不該備形妙,而有氣韻,淩跨雄傑。”其此之謂乎?陳去非作《墨梅詩》云:“含章簷下春風面,造化工成秋兔毫。意得不求顏色似,前身相馬九方皐。”後之鑑畫者,如得九方皐相馬法,則善矣。
自古畫維摩詰者多矣,陸探微、張僧繇、吳道子皆筆法奇古,然不若顧長康之神妙。故老杜《送許八歸江寧詩》云:“虎頭金粟影,神妙獨難忘。”言長康畫維摩詰在焉故也。維摩詰號金粟如來,虎頭者,長康小字也。而釋者乃謂“虎頭”為維摩相。“金粟”者,釋有金粟,豈不誤哉!江寧瓦棺寺,建康府城之西南,今戒壇寺即遺基也。按《京師寺記》云:“興寧中,瓦棺寺初置,士大夫捐金帛,未有過十萬者。長康素貧,遂鳴刹注百萬,人皆疑之。已而於北殿畫維摩像一軀,與戴安道所為文殊對峙,佛光照耀,觀者如堵,遂得錢百萬。”則虎頭筆蹟,為當時所宗重可知矣。荐更兵火,壁既不存,而畫亦不可得見。近歲京口都聖與來為建康總領,首詢維摩不存之因,寺僧莫能荅。因語之曰:“某守南雄,嘗有人示石碣云,唐會昌中,杜牧嘗寄瓦棺維摩摹本於陳穎,張彥遠刻於郡齋。某因求陳穎之本,又刻於南雄。尚有墨本在篋笥,當以付子。宜刻之戒壇,庶幾舊物復歸,而觀者皆知顧筆神妙果如此,亦可以為戒壇之異事。”僧乃刻之。
顏平原書妙天下,迹其所自,雖受法於其舅商(《歷代詩話》本作“殷”)仲容,然究其妙處,得於張顛為多。余家舊藏數碑,皆用筆清勁,而剛方之氣,如其為人,真山谷所謂“筆法錐沙屋漏,心期曉日秋霜”者邪!
漢張芝嘗自品其書云:“上比崔、杜不足,下方羅、趙有餘。”故世之言惡札者,必曰羅、趙。東坡贈孫莘老詩云:“龔、黃側畔難言政,羅、趙前頭且衒書。”言羅、趙者,譏莘老書不工也。羅謂羅暉,趙謂趙襲。按張彥遠《法書要錄》云:“襲與暉並以能草見重關西,矜巧自衒,衆頗惑之。”則謂之惡札亦冤矣。
虞泉(《歷代詩話》本作“竇臮”)作《述書賦》於前,而竇永作《述書賦》於後,凡能書之士,殆無遺矣。永稱其兄蒙書云:“包雜體,冠衆賢,手運目撆(《歷代詩話》本作“擊”),瞬息彌年。”而蒙亦稱永云:“翰墨廁(《歷代詩話》本作“廝”)張王,文章淩斑(《歷代詩話》本作“班”)馬,詩藻雄贍,草隸精深。”後永亡,蒙有詩云:“季江留被住(《歷代詩話》本作“在”),子敬與琴亡。”其傷之深矣。若二人者,遊藝絕倫,友誼尤篤,真難兄難弟哉!米芾《書畫史》載,晉庾翼真跡在張齊賢、孫直清家,古黃麻紙全幅,上有竇蒙審定印。則知蒙精鑒博識舊矣。
韓退之云:“凡為文詞,宜略識字。”遂從歸登學科斗書,則知留意字學者,當以識字為本也。顏魯公書蹟冠當代,有《干祿字樣》行於世者,畏學書者不識字爾。退之詩云:“阿買不識字,頗知書八分。詩成使之寫,亦足張我軍。”豈非貶之之辝(《歷代詩話》本作“詞”)邪?又按擇木以八分受知於明皇,固嘗與蔡有鄰、顧文學並直供侍,故老杜有“分日示諸王,鉤深法更祕”之語,而謂之不識字可乎?以是二說校之,則(“則”下《歷代詩話》本有“知”字)阿買非擇木明矣。
米元章書畫奇絕,從人借古本自臨榻(《歷代詩話》本作“搨”),臨竟,併與臨本真本還其家,令自擇其一,而其家不能辨也。以此得人古書畫甚多。東坡屢有詩譏之。二王書跋尾則云:“錦囊玉軸來無趾,粲然奪真擬聖智。”又云:“巧偷豪奪古來有,一笑誰似癡虎頭。”山谷亦有戲贈云:“滄(《歷代詩話》本作“澄”)江靜夜虹貫月,定是米家書畫船。”余謂人之嗜好躭着,乃至於此。元章嘗以九物換劉季孫《子敬帖》,不獲,其意歉然。張芸叟作詩云:“請君出奇帖,與此九物並。今日投卞水,明日到滄溟。”又有“破紙博珠玉”之句。此詩亦可以警膏肓於書畫者。
《左傳》云“周成王蒐於岐陽”,而韓退之《石鼓歌》則曰宣王,所謂“宣王憤起揮天戈”,“蒐於岐陽騁雄俊”是也。韋應物《石鼓歌》則曰文王,所謂“周文大獵岐之陽,刻石表功何煒煌”是也。唐《蘇氏載記》云:“石鼓文謂周宣王《獵碣》,共十鼓。”東坡《石鼓詩》亦云:“憶昔周宣歌鴻鴈,方召聯翩賜圭卣。”不知韋詩云“周文”安據乎?歐陽永叔云:“前世所傳古遠奇怪之事,類多虛誕而難信,況傳記不載,不知韋韓(《歷代詩話》本作“蘇”)二君何據而有是(《歷代詩話》本作“此”)說也。”梅聖俞亦有詩云:“傳至我朝一鼓亡,九鼓缺剝文失行。兵人偶見安碓床,亡(《歷代詩話》本作“云”)鼓作臼刳中央。心喜遺篆猶在旁,以臼易臼庸何傷,神物會合居一方。”此與延平寶劍何異哉!
東坡評張顛、懷素草書云:“張顛醉素兩禿翁,追逐世好稱書工,有如市娼抹青紅。”卑之甚矣。至評六觀老人草書,則云:“心如死灰實不枯,逢場作戲三昧俱。蒼鼠奮髯飲松腴,剡溪玉版(《歷代詩話》本作“腋”)開雪膚。游(《歷代詩話》本作“夏”)雲飛天萬人呼,莫作羞癡楊氏姝。”則知坡之所喜者,貴於自然,雕鐫而成者,非所貴也。然張顛自言,見公主擔夫爭道,而得筆法;觀公孫大娘舞劍器,而得神俊。僧懷素自言,吾(《歷代詩話》本作“我”)觀夏雲多奇峯,輙師之。謂夏雲因風變化無常勢,草書亦當爾。則二人筆法固亦出於自然,而坡去取之異如此,何耶?李頎贈顛詩云:“皓首窮草隸,時稱太湖精。”則知顛又精於隸書。錢起贈素詩曰:“妙畫伯英書,能飜梵王字。”(《歷代詩話》本作“能翻梵王字,妙盡伯英書”)則知素又精於梵字。苑舍人亦能梵字,故王維贈詩云:“梵(《歷代詩話》本作“楚”)詞共許勝揚馬,梵字何人辨魯魚。”言世人識梵字者少也。
韓擇木作八分書,師蔡邕法,風流閑媚,號伯喈中興。蔡有鄰亦善八分,其始拙弱,至天寶遂精。故杜子美《贈李潮八分歌》云:“尚書韓擇木,騎曹蔡有鄰,開元以來數八分,潮也奄有二子成三人。”又有《送顧八分適洪吉州詩》,亦引二人者以比顧,所謂“昔在開元中,韓蔡同贔屭。三人並入直,恩澤各不二”是也。明皇八分師擇木,嘗於彩牋上書,以賜張說。
僧惠崇善為寒汀煙渚,蕭灑虛曠之狀,世謂“惠崇小景”,畫家多喜之,故魯直詩云:“惠崇筆下開江面,萬里晴波向落暉。梅影橫斜人不見,鴛鴦相對浴紅衣。”東坡詩云:“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到(《歷代詩話》本作“上”)時。”舒王詩云:“畫史紛紛何足數,惠崇晚出我最許。沙平水澹西江浦,鳧雁靜立將儔侶。”皆謂其其工小景也。
王荊公題燕侍郎山水詩,有“燕公侍書燕王府,王求一筆終不與”之句,故燕畫之在世者甚鮮。學士院亦有燕侍郎畫圖,荊公有一絕云:“六幅生綃四五峰,暮雲樓閣有無中。去年今日長干里,遙望鍾山與此同。”張天覺有詩跋其後云:“相君開卷憶江東,髣髴鍾山與此同。今日還為一居士,翛然身在畫圖中。”
余隨時(《歷代詩話》本作“時隨”)家先文康公至汝州,嘗至龍興寺觀吳道子畫兩壁。一壁作維摩示疾,文殊來問,天女散花;一壁作太子游四門,釋伽降魔成道。筆法奇絕。壁用黃沙搗泥為之,其堅如鐵。然土人不知愛重,宣和間,先公到官(《歷代詩話》本句前有“家”字),始命修整,置關鎖,納匙於郡治。後劉元忠傳得東坡寄子由詩,方知子由曾施百縑,所謂“似聞遺墨留汝海,古壁蝸蜓可垂涕。力捐金帛扶棟宇,錯落浮雲卷秋(《歷代詩話》本作“新”)霽”是也。坡集載《風翔普門開元吳畫詩》,所謂“亭亭雙林間,彩暈扶桑暾。中有至人談寂滅,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捫。蠻君鬼伯千万万,相排競進頭如黿”。當是作釋伽涅槃相爾。恨不得一見之。
●卷十五
《霓裳羽衣舞》,始於開元,盛於天寶,今寂不傳矣。白樂天作歌荅(《歷代詩話》本作“和”)元微之云:“今年五月至蘇州,朝鍾暮角催白頭。貪看案牘常侵夜,不聽笙歌直到秋。秋來無事多閒悶,忽憶《霓裳》無處問。聞君部內多樂徒,問有《霓裳舞》者無?(以上八句宋本無,據《歷代詩話》本補)答云十縣(宋本作“蘇州七縣”)十萬戶,無人知有《霓裳舞》。惟寄長歌與我來,題作《霓裳羽衣譜》。”想其千姿萬狀,綴兆音聲,具載于長歌,按歌而譜可傳也。今元集不載此,惜哉!賴有白詩,可見一二爾。“虹裳霞帔步搖壁,鈿纓累累珮(《歷代詩話》本作“佩”)珊珊”者,言所飾之服也。又曰:“散序六奏未動衣,中序擘騞初入拍,繁音急節十二遍,唳鶴曲終長引聲。”言所奏之曲也。而《唐會要》謂《破陣樂》、《赤白桃李花》、《望瀛》、《霓裳羽衣》,揔名法曲。今世所傳《望瀛》,亦十二遍,散序無拍曲,終亦長引聲。若樂奏《望瀛》,亦可髣髴其遺意也。又曰:“由來(《歷代詩話》本作“君言”)此舞難得人,須是傾城可憐女”。言所用之人也。然所用之人,未詳其數。若曰:“玉鉤欄下香桉(《歷代詩話》本作“案”,下同)前,桉前舞者顏如玉。”則疑用一人。若曰:“張態李娟(《歷代詩話》本作“李娟張態”)君莫嫌,亦擬隨宜且教取。”則又疑用二人。然明皇每用楊太真舞,故《長恨詞》云:“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則當以一人為正。鄭嵎《津陽門詩》注,葉法善引明皇入月宮,聞樂歸,笛寫其半。會西涼府楊敬述進《婆羅門曲》,聲調脗合,按之便韻,乃合二者製《霓裳羽衣》之曲。沈存中云:《霓裳曲》用葉法善月中所聞為散序,以楊敬述所進為其腔。未知所據也。又謂《霓裳》乃道調法曲。若以為道調,則誤矣。樂天《嵩(《歷代詩話》本作“高”)陽觀夜奏霓裳》云:“開元遺曲自淒涼,況近秋天調是商。”則《霓裳》用商調,非道調明矣。厥後文人往往指《霓裳》為亡國之音,故杜牧詩云:“《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來。”
《明皇雜錄》云:“天寶中,上命宮中女子數百人為棃園弟子,皆居宜春北院。上素曉音律,時有馬仙期、李龜年、賀懷智皆洞知律度,而龜年恩寵尤盛。自祿山之亂,散亡無幾。老杜《逢李龜年》云:“岐王宅裏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白樂天云:“白頭病叟泣且言,祿山未亂入梨園。歡娛未足燕寇至,萬人死盡一身存。”又有《梨園弟子詩》云:“白頭垂淚話(《歷代詩話》本作“語”)梨園,五十年前雨露恩。莫問華清今日事,滿山紅葉鏁(《歷代詩話》本作“鎖”)宮門。”讀之可為悽愴。
書生作文,務強此弱彼,謂之尊題。至於品藻高下,亦略存公論也。白樂天在江州,聞商婦琵琶,則曰:“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口哲]難為聽。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在巴峽聞琵琶》云:“弦清撥利語錚錚,背却殘燈就月明。賴是無心惆悵事,不然爭奈子弦聲。”至其後作《霓裳羽衣歌》乃曰:“湓城但聽山魈語,巴峽惟聞杜鵑哭。”乍賢乍佞,何至如此之甚乎?韓退之美石鼓之篆,至有“羲之俗書趂娬媚(《歷代詩話》本作“逞姿媚”)”之語,亦強此弱彼之過也。
許渾《韶州夜讌詩》云:“鴝鵒未知狂客醉,鷓鴣先聽美人歌。”《聽歌鷓鴣詞》云:“南國多情多豔詞,鷓鴣清怨繞梁飛。”又有《聽吹鷓鴣》一絕,知其為當時新聲,而未知其所以。及觀李白詩云:“客有桂陽至,能吟山鷓鴣。清風動蔥竹,越鳥起相呼。”鄭谷亦有“佳人才唱翠眉低”之句,而繼之以“相呼相應湘江闊”,則知《鷓鴣曲》効鷓鴣之聲,故能使鳥相呼矣。
劉夢得《竹枝》九篇,其一云:“白帝城頭春草生,白鹽山下蜀江清。”其一云:“瞿塘嘈嘈十二灘,此中道路古來難。”其一云:“城西門前灩澦堆,年年波浪不曾摧。”又言昭君坊、瀼西春之類,皆夔州事。乃夢得為夔州刺史時所作。而史稱夢得為武陵司馬,作《竹枝詞》,誤矣。郭茂倩《樂府詩集》言,唐貞元中,劉禹錫在沅湘,以俚歌鄙陋,乃依騷人《九歌》,作《竹枝辝》九章。則茂倩亦以為武陵所作,當是從史所書也。
王維因鼓《鬱輪袍》登第,而集中無琵琶詩。畫思入神,山水平遠,雲勢石色,繪者以為天機所到。而集中無畫詩。豈非藝成而下不欲言耶?抑以樂而娛貴主,以畫而奉崔圓,而不欲言耶?
張衡作《南都賦》云:“怨西荊之折盤。”李善云:“即楚舞也。折盤,舞貌。”余謂盤有兩義,亦有槃舞也。張衡《七盤舞賦》云:“歷七盤而縱躡。”鮑照詩云:“七盤起長袖。”樂府詩云:“妍袖陵七盤。”《宋書·樂志》曰:“盤舞,漢曲也。漢有柈舞,而晉加之以盃,言接盃盤於手上而反復之,至危也。”凡此者,皆謂用槃而舞,非盤旋之義。
《宋書·樂志》有《白紵舞》,《樂府解題》譽白紵曰:“質如輕雲色如銀,製以為袍餘作巾,袍以光軀巾拂塵。”王建云:“新縫白紵舞衣成,來遟邀得吳王迎。”元稹云:“西施自舞王自管,白紵飜飜鶴翎散。”則白紵,舞衣也。王建云:“新換《霓裳》月色裙。”豈《霓裳羽衣舞》亦用白耶?《柘枝舞》起於南蠻諸國,而盛於李唐。傳(《歷代詩話》本作“得”)於今者,尚其遺制也。章孝標云:“《柘枝》初出鼓聲招,花鈿羅裙聳細腰。”言當招之以鼓。張承福云:“白雲(《歷代詩話》本作“雪”)慢回拋舊態,黃鸎嬌囀唱新詞。”言當雜之以歌。今制亦爾。而鄭任(《歷代詩話》本作“在”)德詩云:“三敲畫鼓聲催急,一朵紅蓮出水遟。”則所用者一人而已。法振詩云:“畫鼓催來錦臂攘,小娥雙起整霓裳。”則所用者又二人。按樂苑用二女童,帽施金鈴,抃轉有聲。其來也,於二蓮花中藏花,拆而後見,則當以二人為正。今或用五人,與古小異矣。
《鳳將雛曲》,吳競《樂府題要》云:“漢世樂曲名也。”而郭茂倩《樂府詩集》中無此詞。獨《通典》載應璩《百一詩》云:“為作《陌上桑》,反言《鳳將雛》。”張正見《置酒高殿上》云:“《琴挑鳳將雛》。”當是用相如鼓《琴挑》云,“鳳兮歸故鄉,四海求其凰”之義,則此曲其來久矣。按《晉書·樂志》,吳聲十曲:一曰《子夜》,二曰《上柱》,三曰《鳳將雛》。此三曲自漢至梁有歌,今不傳矣。故東坡《寄劉孝叔詩》云:“平生學問止流俗,衆裏笙竽誰比數。忽令獨奏《鳳將雛》,倉卒欲吹那得譜。”言古有名而今無譜也。岑參《蓋將軍歌》云:“美人一雙閑且都,朱唇翠眉映月眸(《歷代詩話》本作“明矑”)。清歌一曲世所無,今日喜聞《鳳將雛》。”非謂歌《鳳將雛》也,但取世所無之義爾。
《文選》載石季倫《昭君辝》(《歷代詩話》本作“明君詞”)云:“昔公主嫁烏孫,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昭(《歷代詩話》本作“明”,下同)君亦然。則馬上彈琵琶,非昭君自彈也,故孟浩然《涼州詞》云:“胡(《歷代詩話》本作“故”)地迢迢三萬里,那堪馬上送明君。”而東坡《古纏頭曲》乃云:“翠鬟女子年十七,指法已似呼韓婦。”梅聖俞《明妃曲》亦云:“月下琵琶旋製聲,手彈心苦誰知得!”則皆以為昭君自彈琵琶,豈別有所據邪?
歐陽永叔《見楊直講女奴彈琵琶》云:“嬌兒兩幅青布裙,三脚木床坐調曲。雖然可愛眉目秀,無奈長饑頭項縮。”梅聖俞和篇亦云:“不肯那錢買珠翠,任從堆插階前菊。功曹時借乃許出,他日求觀(《歷代詩話》本作“官”)龜殼縮。”亦可以想見風采矣。永叔倒殘壺酒(“酒”前《歷代詩話》本有“得”字),於筐筥間得枯魚,強飲疾醉之時,亦有小婢鳴絃佐酒。所謂“小婢立我前,赤脚兩髻丫。軋軋鳴雙絃,正如艣嘔啞。”議者謂亦與楊家嬌兒不遠。余謂永叔作此詩時,已為內相。觀其所作長短句,皆富豔語,不應當此以汙尊俎,永叔特自謙之辝(《歷代詩話》本作“詞”)爾。梅聖俞嘗和其詩云:公家八九姝,鬒發如盤鴉。朱唇白玉膚,參年始破瓜。”則永叔所言赤脚者,非誠語無疑矣。
唐明皇酷好羯鼓,汝陽王璡精於其事,明皇喜之,屢有賞賚。東坡所謂“汝陽真天人,破帽插紅槿。纏頭三百萬,不買一笑哂”是也。杜甫嘗以詩二十韻贈之,有云:“聖情常有眷,朝退若無憑。仙醴求(《歷代詩話》本作“來”)浮蟻,奇毛或賜鷹。”則當時恩寵之盛可知矣。甫嘗有詩稱之曰(《歷代詩話》本作“又曰”):“筆飛鸞聳立,章罷鳳騫騰。”美其書翰之妙也。又稱之曰(“又”下《歷代詩話》本有“有詩”二字):“箭出飛鞚內,上又回翠麟。”美其射御之精也。則其可喜處,豈特羯鼓而已哉。
《晉書·阮咸傳》云,咸善琵琶。今有圓槽而十三柱者,世號“阮”,亦謂“阮咸”,相傳謂阮咸所作,故以為名,而咸傳乃不及此。山谷《聽宋宗儒摘阮歌》云:“手揮琵琶送飛鴻,促絃聒醉驚客起。圓璧庚庚有橫理,閉門三月傳國工,身今親見阮仲容。”則亦以仲容所作。豈咸用琵琶餘製而作“阮”邪?又有所謂“五絃”者,《唐書·樂志》云:“如琵琶而小,北國所出。樂工裴神符初以手彈,太宗悅甚,後人習為搊琵琶。”則五絃之製,亦出於琵琶也。樂天有《五絃彈詩》云:“趙璧知君入骨愛,五絃一一為君調。”又云:“惟憂趙璧白髮生,老死人間無此聲。”想其搊彈之妙,冠古絕今,人未易企及也。嘗觀《國史補》云:“人問璧彈五絃之術,璧曰:‘我之於五絃也,始則神遇之,終則天隨之,眼如耳,耳如鼻,不知五絃之為璧,璧之為五絃也。’”其莊周所謂“用志不紛,乃凝(《歷代詩話》本作“疑”)於神”者乎?韋應物云:“古刀幽磬初相觸,千珠貫斷落寒玉。”張祜云:“小小月輪中,斜抽半袖紅。”元稹云:“促節頻催漸繁撥,珠幢斗絕金鈴掉。”亦可見五絃聲韻製作之仿佛矣。
清廟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倡而三歎,豈若後世務為哇淫綺靡之音哉?楊惲云:“家本秦也,能為秦聲;婦,趙女也,雅善鼓瑟。”韓愈曰:“已令孺人憂鳴瑟,更遣稚子傳清盃。”杜甫云:“何時醉赏(《歷代詩話》本作“詔此”)金錢會,爛(《歷代詩話》本作“暫”)醉佳人錦瑟旁。”是皆作於婦人之手,而用於酒酣之時,已非朱弦疏越之意矣。錢起為《湘靈鼓瑟詩》云:“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鮑溶云:“絲減悲不減,器新聲更古。一絃有餘哀,何況二十五。”二公之詠,於一倡三歎之旨幾矣。善哉白樂天之論也,“正始之音其若何,朱絃疏越《清廟》歌。一彈一唱(《歷代詩話》本作“曲”)再三歎,曲淡節稀聲不多。人情重今多賤古,古琴有絃人不撫。自從趙璧藝成來,二十五絃不如五。”
彈絲之法,妙在左手,脫右優而左劣,亦何足論乎?嘗觀《琵琶錄》云:“元和中,曹保有子善才,善才有子綱,皆能琵琶。又有裴興奴長於攏撚,時人謂綱有右手,興有左手。蓋攏撚在左手也。”綱劣於左手,則琵琶之妙處逝矣。白樂天有《聽彈琵琶示重蓮詩》云:“誰能截此曹綱手,插向重蓮紅袖中。”惜乎樂天未知截興奴手(“手”前《歷代詩話》本有“妙”)之妙也。
自周陳以上,雅、鄭殽雜而無別。隋文帝始分雅俗,工部雅樂八十四調,而俗樂止於二十八。琵琶非古雅樂也,而元微之詩乃云“琵琶宮調八十一,三調絃中(《歷代詩話》本作“旋宮三調”)彈不出”何耶?按賀懷智《琵琶譜》云:“琵琶有八十四調,內黃鍾、太蔟、林鍾宮聲彈不出。”則微之之言信矣。然琵琶用於今者,止於二十八調,豈唐琵琶曲聲與今不同耶?沈存中云:“懷智《琶琶譜》,格調與今樂全不同,今之燕樂。古聲多亡,而新聲大率皆無法度。”觀此則存中亦有疑於其間。殊不知今之琵琶,皆用俗樂調也。
《後庭花》,陳後主之所作也。主與倖臣各製歌詞,極於輕蕩。男女唱(《歷代詩話》本作“倡”)和,其音甚哀,故杜牧之詩云:“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阿濫堆》,唐明皇之所作也。驪山有禽名阿濫堆,明皇御玉笛,將其聲飜為曲,左右皆能傳唱,故張祜詩云:“紅葉蕭蕭閣半開,玉皇曾幸此宮來。至今風俗驪山下,村笛猶吹《阿濫堆》。”二君驕淫侈靡,躭嗜歌曲,以至於亡亂。世代雖異,聲音猶存,故詩人懷古,皆有“猶唱”、“猶吹”之句。嗚呼,声音之入人深矣!
白樂天云:“《河滿子》,開元中,滄州歌者臨刑進此曲以贖死,竟不得免。”故樂天為詩曰:“世傳滿子是人名,臨就刑時曲始成。一曲四詞歌八疊,從頭便是斷腸聲。”張祜集載武宗疾篤,孟人才以歌笙獲寵,密侍左右。上目之曰:“我當不諱,爾何為哉?”才人指笙囊泣曰:“請以此就縊。”復曰:“妾嘗藝歌,願歌一曲。”上許之,乃歌一聲《河滿子》,氣亟立殞。上令醫候之,曰:“脈尚溫而腸已絕。”則是《河滿子》真能斷人腸者。祜為詩云:“偶因歌態詠嬌頻(《歷代詩話》本作“嚬”),傳唱宮中十二春。却為一聲《河滿子》,下泉須吊舊才人。”又有“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河滿子》,雙淚落君前”之詠。一稱十二春,一稱二十年,未知孰是也。杜牧之有酬祜長句,其末句云:“可憐故國三千里,虛唱歌詞滿六宮。”言祜詩名如此,而惜其未遇也。元微之嘗於張湖南座為唐有態作《河滿子》歌云:“棃園弟子奏明皇,一唱承恩羈綱緩。便(《歷代詩話》本作“使”)將河滿為曲名,御譜親題樂府纂。魚家入內本領絕,葉氏有年聲氣短。”又敘製曲之因,與樂天之說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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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RE:宋本《韻語陽秋》(全本) 胡不归 发表于2004-08-23 1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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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六
老杜詩云:“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按遜傳無揚州事,而遜集亦無揚州梅花詩,但有《早梅詩》云:“免園摽(《歷代詩話》本作“標”,同)物序,驚時最是梅。銜霜當露發,映雪凝寒開。枝橫却月觀,花繞淩風臺。應知早飄落,故逐上春來。”杜公前詩乃逢早梅而作詩,故用何遜事,又意却月淩風,皆揚州臺觀名爾。近時有妄人假東坡名,作《老杜事實》一編,無一事有據。至謂遜作揚州法曹,廨舍有梅一株,遜吟詠其下,豈不誤學者?
白樂天詩多說別花,如《紫薇花詩》云:“除却微之見應愛,世間少有別花人。”《薔薇花詩》云:“移他到此須為主,不別花人莫使看。”今好事之家,有奇花多矣,所謂別花人,未之見也。鮑溶作《仙檀花詩》寄袁德師侍御,有“欲求御史更分別”之句,豈謂是邪?
白樂天作中書舍人,入直西省,對紫薇花而有詠曰:“絲綸閣下文書(《歷代詩話》本作“章”)靜,鐘鼓樓中刻漏長。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薇郎。”後又云:“紫薇花對紫薇翁,名目雖同貌不同。”則此花之珍豔可知矣。爪其本則枝葉俱動,俗謂之“不耐癢花”。自五月開,至九月尚爛熳,俗又謂之“百日紅”。唐人賦詠,未有及此二事者。本朝梅聖俞特(《歷代詩話》本作“時”)注意此花,一詩贈韓子華,則曰:“薄膚癢不勝輕爪,嫩幹生宜近禁廬。”一詩贈王景彝,則曰:“薄薄嫩膚搔鳥爪,離離碎葉剪城霞。”然皆著不耐癢事,而未有及百日紅者。胡文恭在西掖前後(《歷代詩話》本無“後”字)亦有三詩,其一云:“雅當飜藥地,繁極曝衣天。”注云:“花至七夕猶繁。”似有百日紅之意。可見當時此花之盛。省吏相傳,咸平中,李昌武自別墅移植於此。晏元獻嘗作賦題於省中,所謂“得自羊墅,來從召園。有昔日之絳老,無當時之仲文”是也。
杜子美居蜀累數年,吟詠殆遍,海棠奇豔,而詩章獨不及何耶?鄭谷詩云“浣花溪上堪惆悵,子美無情為發揚”是已。本朝名士賦海棠甚多,往往皆用此為實事。如石延年云:“杜甫句何略,薛能詩未工。”錢易詩云:“子美無情甚,都官着意頻。”李定詩云:“不霑工部風騷力,猶占勾芒造化權。”獨王荊公詩用此作梅花詩,最為有意。所謂“少陵為爾牽詩興,可是無心賦海棠。”近於曾大父酬倡集中,有《淩景陽》一絕句,亦似有意。末句云:“多謝許昌傳雅釋,蜀都曾未識詩人。”不道破為尤工也。
江南野中有小白花,本高數尺,春開極香,土人呼為瑒花。瑒,玉名,取其白也。魯直云:“荊公欲作詩而陋其名,予請(《歷代詩話》本作“余謂”)名曰山礬,野人取其葉以染黃,不借礬而成色,故以名爾。”嘗有絕句云“高節亭邊竹已空,山礬獨自倚春風”是也。近見曾端伯《高齋詩話》云,此花即唐昌玉蕊花,所謂“一樹瓏鬆玉刻成,飄廊點地色輕輕”者。以余觀之,恐未必然爾。玉蕊,佳名也,此花自唐流傳至今,當以玉蕊得名,不應舍玉蕊而呼瑒,魯直亦不應舍玉蕊而名山礬也。豈端伯別有所據耶?
瓊花惟揚州後土祠中有之,其他皆八仙(《歷代詩話》本“八”前有“聚”字),近似而非也。鮮于子駿嘗有詩云:“百蘤天下多,瓊花天上希。結根託靈祠,地着不可移。八蓓冠群芳,一株攢萬枝。”而宋次道《春明退朝錄》乃云:瓊花一名玉蕊。按唐朝唐昌觀有玉蕊花,王建詩所謂“女冠夜覺香來處,唯見堦前碎月明”是也。長安觀亦有玉蕊花,劉禹錫所謂“玉女來看玉樹花,異香先引七香車”是也。唐內苑亦有玉蕊花,李德裕與沈傳師草詔之夕,屢同賞翫,故德裕詩云:“玉蕊天中木,金閨昔共窺。”而沈傳師和篇亦云“曾對金鑾直,同依玉樹陰”是也。招隱山亦有玉蕊花,李德裕所謂“吳人初不識,因余賞翫乃得此名”是也。由是論之,則玉蕊花豈一處有哉?其非瓊花明矣。東坡《瑞香詞》有後土祠中玉蕊之句者,非謂玉蕊花,止謂瓊花如玉蕊之白爾。
《山海經》云:“崑崙之墟,北有珠樹、文玉樹、玕(《歷代詩話》本作“玗”)琪樹,皆寶(《歷代詩話》底本作“實”,點校者據《類編》本改為“寶”)樹也。詩家用琪樹多矣,往往以為仙樹,不易得見,故孫綽《天臺賦》云:“琪樹璀璨而垂珠。”蕭防云:“桂宮路(《歷代詩話》本作“露”)冷鶴歸早,琪樹風清鸞去遲。”武伯奮云:“琪樹年年玉蕊新,洞宮長閉綵霞春。”蔡隱丘(《歷代詩話》本作“邱”)《詠琪樹詩》云:“山上天將近,人閑路漸遙。誰當雲裏見,知欲度仙橋。”是人間未必有此樹也。而《六朝事蹟》載,寶林寺有琪樹,在法堂前。梅摯有詩云,“影借金田潤,香隨璧月流。遠疑元帝植,近想誌(《歷代詩話》本作“志”)公游”何耶?
《後漢·和帝紀》言南海舊獻荔枝,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騰阻險,死者堆路。故東坡詩云:“十里一置飛塵灰,五里一堠兵火催。顛坈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枝龍眼來。”而張九齡作《荔枝賦》序云:“南海郡荔枝壯甚環(《歷代詩話》本作“瓌”)詭,余往在西掖,嘗盛稱之,諸公莫有知者,惟舍人劉侯知之,作賦以誇大,以為甘旨之極。”則是九齡乃創見也。議者謂楊妃酷好,安知非九齡有以啟之。鮑防《雜感詩》云:“五月荔枝初破顏,朝離象郡夕函關。雁飛不到桂陽嶺,馬走皆從林邑山。”則當時征求之急,亦可見矣。
《楚詞(《歷代詩話》本作“辭”)》云:“折疏麻兮瑤華,將以遺兮離居。”瑤華謂麻之華白也。《詩》載木桃、木李、握椒、芍藥之類,皆相贈問之物。所謂疎(《歷代詩話》本作“疏”)麻者,所以贈問離居也。謝靈運《南樓遟客詩》云:“瑤華未堪折,蘭苕已屢摘。路阻莫贈問,何以慰離拆(《歷代詩話》本作“析”)。”《越嶺溪行》云:“握蘭徒勤摘(《歷代詩話》本作“結”),折麻心莫展。”駱賓王《思家詩》:“旅行悲泛梗,離恨斷疎麻。”錢起《題輞川詩》云:“折麻定延竚,乘月期相尋。”皆用《楚辭》意,用於離居。至於起《贈趙給事詩》,乃云:“不惜瑤華報木桃。”則是以瑤華為玉,誤矣。
東坡《賞枇杷詩》曰:“魏花真老伴,盧橘認鄉人。”又曰:“客來茶罷空無有,盧橘楊梅尚帶酸。”則皆以盧橘為枇杷也。彼徒見《上林賦》有盧橘夏熟之語,遂以為枇杷。審爾,則夏熟之下,不當復有黃甘、枇杷、然(《歷代詩話》本作“橪”,下一处同)柿之品。然唐子西《李氏山園記》言有一物而為二物者,如《上林賦》所謂盧橘夏熟,又言枇杷、然柿是也。若據子西言,則盧橘即枇杷矣。李白《宮中行(“行”下《歷代詩話》本有“樂詞”二字)》云:“盧橘為秦樹。”許渾《送表兄奉使南海》云:“盧橘花香拂釣磯。”若以為枇杷,則何獨秦中南海有耶?錢起《送陸贄詩》云:“思親盧橘熟。”用陸績懷橘事,則又以為木奴,益無桉(《歷代詩話》本作“按”)據。
白樂天賦《有木》八章,其六章託弱柳、櫻桃、枳橘、杜黎(《歷代詩話》本作“梨”)、野葛、水檉以諷在位者,至第七章則曰:“有木如(《歷代詩話》本作“名”)淩霄,擢秀非孤標。偶依一株樹,遂抽百尺條。自謂得其勢,無因有動搖。一旦樹摧倒,獨立忽飄颻。疾風從東來,吹折不終朝。”專又以諷附麗權勢者。其八章則曰:“有木名丹桂,四時香馥馥。風影清如水,霜枝(《歷代詩話》本作“華”)冷如玉。獨占小山幽,不容凡鳥宿。重任雖大過,直心自不曲。縱非梁棟材,猶勝尋常木。”蓋樂天自謂也。樂天素善李紳而不入德裕之黨,素善牛僧孺、楊虞卿而不入宗閔之黨,素善劉禹錫而不入伾文之党,中立不倚,峻節凜然。於八木之中,而自比於桂,殆未為過也。
《酉陽雜俎》言,隋朝種植法七十卷,不說牡丹,則隋朝花藥中所無也。然北齊楊子華在隋朝之前,乃有“畫牡丹處極分明”之句,何耶?至唐則此花盛矣。柳子厚《龍城錄》載,宋單父能種藝之術,牡丹變易千種。上皇召至驪山,種花萬本,色樣各不同。信乎人力或能勝天工也。歐陽永叔《洛陽牡丹圖詩》云:“當時絕品可數者,魏紅窈窕姚黃妃。壽安細葉開尚少,朱砂玉版人未知。四十年間花百變,最後最好潛溪緋。”自唐天寶至本朝熙豐間,三百餘年,宜其花種日盛,然見於圖者九十種而已,豈能登萬樣之數哉?柳渾(《歷代詩話》本作“濘”)詩云:“近來無奈牡丹何,數十千錢買一窠。今朝始得分明見,也共戎葵較幾多。”王文康公詩云:“棗花至小能成實,桑葉雖柔解吐絲。堪笑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成(《歷代詩話》本作“只空”)枝。”皆激逐末之弊者也。
歐公在揚州,暑月會客,取荷花千朵插畫盆中,圍繞坐席。又命坐客傳花,人摘一葉,盡處飲以酒。故《荅呂通判詩》云:“千頃芙渠蓋水平,揚州太守舊多情。畫盆圍處花光合,紅袖傳來酒令行。”然維揚芍藥妙天下,可以奴視荷花,而是時歐公不聞有芍藥勝會何耶?東坡在東武,四月,大會於南禪資福兩寺,剪芍藥置瓶盎中,供佛外以供賞翫,不下七千餘朵。有白花獨出於衆花之上,圓如覆盂,因有“兩寺裝成寶瓔珞,一枝爭看玉盤盂”之詠。惜乎歐公未知出此。
杜子美《古柏行》云:“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沈存中《筆談》云:“無乃太細長乎?”余謂詩意止言高大,不必以尺寸計也。《詩評》載王郊《大夫竹詩》示東坡,其一聯云:“葉排千口劍,幹聳萬條鏘(《歷代詩話》本作“槍”)。”坡曰:“十條竹一箇葉也。”若郊者又何足以語詩乎?坡公云:“人看王郊詩,若能忍(“忍”下《歷代詩話》本有“笑”字),誠為難事。”蓋謂此爾。
珍木奇卉,生於深山窮谷之中,不遇賞音,與凡木俱腐,好事者之所深惜也。唐招賢寺有山花,色紫氣香,穠麗可愛,以託根招提,偶赦於樵斧,固為幸矣,而人莫有知其名者。白樂天一日過之,而摽(《歷代詩話》本作“只標”)其名曰“紫陽”。於是天下識所謂紫陽花者,其珍如是也。豈不為尤幸乎!樂天之詩曰:“何年植向仙壇上,早晚移栽到梵家。雖在人間人不識,與君名作紫陽花。”忠州鳴玉溪有花如蓮,葉如桂,香色豔膩,當時亦無有識之者。樂天又賦詩云:“如折芙蓉栽旱地,似拋芍藥掛高枝。雲埋人隔無人識,惟有南賓太守知。”嗚呼!抱道懷才之士,埋光鏟采於山林皐壤之間,如此花者多矣,求如樂天之賞鑒者,孰謂無其人乎!
皮日休嘗謂宋廣平正資勁質,剛態毅狀,宜其鐵腸石心,不解吐婉媚辝。然其所為《梅花賦》清便富豔,得南朝徐、庾體,殊不類其人,故東坡亦有“請君援筆賦梅花,未害廣平心似鐵”之句。近見葉少蘊效楚人《橘頌》體作《梅頌》一篇,以謂梅於窮冬凝嚴(《歷代詩話》本作“嚴凝”)之中,犯霜雪而不懾,毅然與松栢並配,非桃李所可比肩,不有鐵腸石心,安能窮其至?此意甚佳。審爾,則惟鐵腸石心人可以賦梅花,與日休之言異矣。
《文選·海賦》云“雲錦散文於沙汭之際”,故謝靈運詩有“赤玉隱瑤溪,雲錦被沙汭”之句。觀其語意,正言沙石五色,如雲錦被於岸爾。世見韓退之作《曲江荷花行》云:“撐舟昆明度雲錦。”遂謂退之以雲錦二字狀荷花,其實非也。謂之度雲錦,言舟行於五色沙石之際,豈謂荷花哉?
竹固多種,所謂桃枝竹者,叢生而節疎,亦謂之慈竹,言生不離本也。王勃所謂“宗生族茂,天長地久。萬柢爭盤,千株競糺”者,梁簡文《荅獻簟書》云“五離九折,出桃枝之翠筍”,皆言桃枝竹也。若桃竹則異是矣。老杜《桃竹杖引》云:“江心蟠(《歷代詩話》本作“磻”)石生桃竹,斬根削皮如紫玉。”則其色正紫。今桃枝竹不然,東坡援柳子厚詩云:“盛時一失貴反賤,桃笙葵扇安可常。”初不知桃笙為何物。偶閱《方言》,宋魏之間,謂簟為笙,方悟桃笙以桃竹為簟也。坡又云:“桃竹葉如椶,身如竹,密節而實中,犀理瘦骨。”豈非以此竹為簟耶?梅聖俞云:“誰知廣文直,桃簟冷如冰。”恐亦是用此竹。
《成都記》:杜宇又曰杜主,自天而降,稱望帝,好稼穡,治郫城。後望帝死,其魂化為鳥,名曰杜鵑。故老杜云:“昔日蜀天子,化為杜鵑似老烏。”又曰:“古時杜鵑稱望帝,魂作杜鵑何微細。”又曰:“我見常再拜,重是古帝魂。”《博物志》稱杜鵑生子,寄之他巢,百鳥為飼之。故老杜云:“生子百鳥巢,百鳥不敢嗔。仍為餧其子,礼若奉至尊。”又云:“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鳥至今與哺雛。”老杜集中杜鵑詩行凡三篇,皆以杜鵑比當時之君,而以哺雛之鳥譏當時之臣,不能奉其君,曾百鳥之不若也。最後一篇,徒言杜鵑垂血,上訴不得其所,蓋託興(此二字《歷代詩話》本作“說”)明皇蒙塵之時也,故末句云:“豈思舊日居深宮,嬪嬙左右如花紅。”
元微之謫通州,白樂天有詩云:“寅年籬下多逢虎,亥日沙頭始賣魚。”後又(《歷代詩話》本作“人”)有《東南行》云:“亥日饒蝦蠏,寅年足虎貙。”張籍云:“江村亥日長為市。”山谷亦有“魚收亥日妻到市”之句。
人之悲喜,雖本於心,然亦生於境。心無係累,則對境不變,悲喜何從而入乎?淵明見林木交蔭,禽鳥變聲,則歡然有喜,人以為達道。余謂尚未免着於境者。歐陽永叔先在滁陽,有《啼鳥》一篇,意謂緣巧舌之人謫官,而今反愛其聲。後考試崇政殿,又有《啼鳥》一篇,似反滁陽之詠,其曰:“提葫蘆,不用沽美酒,宮壺日賜新撥醅,老病足以扶衰朽。”“百舌子,莫道泥滑滑,宮花正好愁雨來,暖日方催花亂髮。”末章云:“可憐枕上五更聽,不似滁州山裏聞。”蓋心有中外枯菀之不同,則對境之際,悲喜隨之爾。啼鳥之聲,夫豈有二哉?
老杜《白小詩》云:“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魚。細微霑水族,風俗當園蔬。”言白小與菜無異,豈復有厚味哉?故白樂天亦有“下飯腥鹹白小魚”之句。余謂魚始二寸已就烹,魚之窮也。寒士又從而食之,其窮抑甚。梅聖俞有《琴高魚詩》云:“大魚人騎上天去,留得小(《歷代詩話》本作“少”)鱗來按觴。”又有《針口魚賦》云:“有魚針喙形甚小,常乘春波來不少。取之一掬,不重銖杪(《歷代詩話》本作“秒”)。”則白小之魚,尚為丈人行也。
縮項鯿出襄陽,以禁捕,遂以槎斷水,因謂之槎頭縮項鯿。孟浩然云:“魚藏縮項鯿。”老杜云:“謾釣槎頭縮項鯿。”皆言縮項。而東坡乃謂“一鉤歸釣縮頭鯿。”或疑坡為平側所牽乃爾,殊不知長腰粳米、縮頭鯿魚,楚人語也。
《文房四譜》載,段成式以靈(《歷代詩話》本作“雲”)藍紙贈溫庭筠,有詩云:“三十六鱗充使時,數番猶得裹相思。”謂鯉魚三十六鱗;充使,謂恁鯉魚寄書也,用《文選》“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之義。沈存中《筆談》云:“鯉魚當脅一行三十六鱗,鱗有黑文如十字,故謂之鯉。”二宋亦嘗用此而文(《歷代詩話》本作“聞”)其說,元獻云:“私書一紙離懷苦,望斷波中六六鱗。”景文云:“君軒戀結蕭蕭馬,尺素愁憑六六魚。”謂六六三十六也。
柳子厚有《放鷓鴣詞》,人徒知其不肯以生命供口腹,其仁如是也。餘謂此詞乃作於詔追之時,有自悔前失之意,故前言“徇媒得食不復慮”,後言“同類相呼莫相顧”。媒與類皆謂伾文也。
湖州上強精舍寺有陳朝觀音,殷仲容書寺額,三門高百尺,謂之三絕。又池有金鯽魚,數年一現,故白樂天詩有“惟有上強精舍寺,最堪游處未曾遊”之句,蓋謂此也。臨安六和寺亦有金鯽池。蘇子美《六和寺》詩云:“松橋待金鯽,竟日獨遅留。”亦以其出有時,故竟日待之云爾。自子美之後四十年,東坡始遊茲寺,嘗投餅餌待之,乃略出,不食復入。坡以為此魚難進易退,而不妄食,宜其壽若此。其語深有味也。
●卷十七
《古今詩話》載,杜少陵因見病瘧者曰,誦我詩可療。令謂“子章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蕭(《歷代詩話》本作“崔”)大夫”之句,病遂愈。余謂子美固嘗病瘧矣,其詩云:“患癘三秋孰可忍,寒熱百日相攻戰。”又云:“三年猶瘧疾,一鬼不銷亡。隔日搜脂髓,增寒抱雪霜。徒然潛隙地,有腼屢紅妝。”子美於此時,何不自誦其詩而自己疾耶?是靈於人而不靈於己也。
山谷平生為目所苦,故和東坡詩有“請天還我讀書眼,欲載軒轅乞鼎湖”之句。其攝養禁忌之法,講(《歷代詩話》本作“論”)之詳矣,故《次韻元實病目詩》云:“道人常恨未灰心,儒士苦愛讀書眼。要須玄覽照鏡空,莫作白魚鑽蠹簡。”病者苟能知此,其賢於金篦刮膜遠矣。大抵書生牽於習氣,不能割愛於書冊,故為目害尤甚。唐張籍,好學業文之士也,中年病目失明,議者謂不能損讀之過。孟郊嘗贈之詩云:“西明寺後窮瞎張太祝,縱爾有眼誰能珍。天子只咫(《歷代詩話》本作“咫尺”)不得見,不如閉眼(《歷代詩話》本作“口”)且養真。”蓋非特傷籍,而郊亦自傷雖有眼而不得見君也。
賈誼曰:“古之聖人,不居朝廷,必在醫卜。”則從事於醫卜者,未可輕也。京兆杜嬰能讀書,其言近《莊子》,而自託於此,豈足以病嬰之高乎?故荊公有詩傷之云:“叔度醫家子,君平卜肆翁。蕭條昨日事,髣髴古人風。”梅聖俞贈何山人詩亦云:“日聞古賢哲,必與醫卜鄰。”宋景文云:“醫卜之事,士君子能之,則不迂不泥,不矜不神;小人能之,則迂而入諸拘礙,泥而弗通大方,矜以誇己,神以誣人。”真名言哉!
退之云:“腦脂遮眼臥壯士,大弨掛壁誰能彎。”謂張籍也。杜牧之《乞湖啟》云:“弟覬久病眼,醫者石公集云,是狀也,腦積毒熱,脂融流下,蓋塞瞳子,名為內障。”則籍之所苦,乃內障也。
凡物皆可占,非特蓍龜也。市中亦有聽聲而知禍福者,莫知其所自。余觀王建集有《聽鏡詞》云:“重重摩挲嫁時鏡,夫婿遠行憑鏡聽。”豈今聽聲之類耶?《大涅槃經》云:“不以瓜鏡、芝草、楊枝、缽盂、髑髏而作卜筮。”則鏡能占卜信矣。
楸花色香俱佳,又風韻絕俗,而名不編於花譜何哉?老杜云:“要把楸花媚遠天。”言其色也。又曰:“楸樹馨香倚釣磯。”言其香也。梅聖俞《楸花詩》云:“圖出帝宮樹,聳向白玉墀。高豔不近俗,直許天人窺。”言其韻也。是二子但知楸花色香韻勝,而未知其療病之工也。汝州楸樹極多,富鄭公知州時,手植數百本於後圃。後政思其人(《歷代詩話》本作“後人思其政”),建鄭公堂于楸林之下。宣和間,先人知州日,聽政燕客俱在焉。一日,廉訪使周詢來訪,因云:“立秋日太陽未升,採(《歷代詩話》本作“采”)其葉熬為膏;傅瘡瘍立愈,謂之‘楸葉膏’。”抵晚,憲(《歷代詩話》本作“客”)使王偉來訪,因道詢語。偉曰:“有人患發背,腸胃可窺,百方不差者,一醫者教用楸葉膏傅其外,又用雲母膏作小丸,服盡四兩止。不累日,雲母透出膚外,與楸葉膏相着,瘡遂差。”功亦奇矣。余欲廣傳此方,以拯病苦者,故因言楸花之美,而併及之。
退之《三星行》云:“我生之辰,月宿南斗。”以五星法凖之,則知退之以磨竭(《歷代詩話》本作“蠍”,下同)為身宮。又云:“牛奮其角,箕張其口。牛不見服箱,斗不挹酒漿,箕獨有神靈,無時停簸揚。無善名以(《歷代詩話》本作“己”)聞,無惡聲以攘(《歷代詩話》本作“無惡身已讙”)。”則知太陰在磨竭者,主得謗譽。東坡嘗援退之《三星行》之句,以謂仆以磨竭為命,殆與退之同病。然觀東坡《謝生日啟》云:“攝提正于孟陬,已光初度;月宿直於南斗,更借虛名。”則是東坡亦磨竭為身宮,而乃云磨竭為命,豈非身與命同宮乎?尋常算五星者,以為命宮災福,不及身宮之重,東坡以身命同宮,故謗譽尤重於退之。職鑾坡而代言,犯鯨波而遠謫,退之之榮悴,未至如是也。孔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所謂知命者,不為名利所汩,而能安時處順者也。後世貪求之士,不能自安分義,徒知金印艾綬之榮,而不知苟得為可愧,於是君平之肆,許負之廬,衣冠盈矣。劉夢得《和蘇十郎中詩》云:“菱花照後容雖改,蓍草占來命已通。”武伯奮《長安述懷詩》云:“聞說唐生子孫在,何當一為問窮通。”觀此又奚知孔子所謂命也哉?劉孝標作《辨命論》,言壽夭窮達,一歸之命,可以使人杜奔競僭逼之患。蕭瑀《非辨命論》,言人之旤福,一本之人事,可以使人起修身累善之心。二人皆非以甲乙丙丁休囚旺相而求吉凶者也。
古今人賦棊詩多矣。“幾局賭山果,一先饒海僧”者,鄭谷之詩也。“雁行布陣衆未曉,虎穴得子人皆驚”者,劉夢得之詩也。“古人重到今人愛,萬局都無一局同”者,歐陽炯之詩也。觀諸人語意,皆無足取,獨愛荊公《贈葉致遠》之作,其略云:“或撞關以攻,或覷眼而擪,或羸形伺擊,或猛出追躡。垂成忽破壞,中斷俄連接。或外示閑暇,伐(《歷代詩話》本作“或”)事先和燮。或冒突超越,鼓行令震疊;或粗見形勢,驅除令遠蹀;或開拓疆境,欲並包揔攝。或慙如告亡,或喜如獻捷。諱輸寧斷頭,悔誤乃披頰。”可謂曲盡圍棊之態。非筆力可以回萬鈞,豈易至此。取退之《南山詩》讀之,殆(《歷代詩話》本作“若”)可齊驅並駕也。王無功亦有圍棊長篇云,“雙關防易斷,隻眼畏難全。魚鱗張九拒,鶴翅擁三邊”等句,鋪敍類荊公,而其它(《歷代詩話》本作“他”)句猥雜處尚衆。東坡《白鶴觀》四言詩云:“小兒近道,剝啄信指。勝固欣然,敗亦可喜。”夫恣貪欲於指顧,爭勝負於毫釐,業棊者之常情,而坡乃置之膜外,亦可見其胷中翛然者矣。荊公亦有“棊罷兩奩收白黑,一枰何處有虧成”之句。
魯直詩云:“眼見人情如格五,心知外物等朝三。”又云:“肉食傾人如出九,藜羹飯我等朝三。”兩聯之意,雖不相遠,然似不若前句之無斧鑿痕也。《漢書》,吾丘(《歷代詩話》本作“邱”)壽王以善格五待詔,劉德謂格五棊,行以塞法。《齊書》沈文季善塞,其法用五子,沈存中《筆談》云:“格五即今之蹙融,其法以己常有餘,而致敵人於險。”《酉陽雜俎》亦云:“於棊局中各用五子,共行一道,以角遅速。”則格五也,塞也,蹙融也,名雖不同,其制一而已。彼蘇林以為五博之類,不用箭,但行梟散,未知所據。出九亦賭博之法,詳見《刑統》。
子由《煎茶詩》云:“煎茶舊法出西蜀,水聲火候(《歷代詩話》本作“態”)猶能諳。相傳煎茶只煎水,茶性仍存偏有味。”此茶之佳者也。又云:“北方俚人茗飲無不有,鹽酪椒薑(《歷代詩話》本作“姜”)誇滿口。”茶出南方,北人罕得佳品,以味不佳,故雜以他物煎之。陳後山《茶詩》云:“愧無一縷破雙團,慣下薑鹽枉肺肝。”東坡《和寄茶詩》亦云:“老妻稚子不知愛,一半已入薑鹽煎。”若茶品自佳,雜以他物,適敗其味爾。茶性冷,鹽導入下經,非養生所宜。山谷謂寒中瘠氣,莫甚於茶,或濟以鹽,勾賊破家。薛能《鳥觜茶詩》,亦有“鹽損添宜戒,薑宜著更誇”之句,則知以鹽煎茶,誠無益於養生也。
蒙恬造筆,《博物志》云:以狐狸毛為心,兔毛為副,心柱遒勁,鋒鋩調利,故難乏而易使。白樂天作《雞距筆賦》云:“中山之明,視勁而俊;汝陰之翰,音勇而雄。雙美是合,兩揆相同。不得兔毛,無以成起草之用;不名(《歷代詩話》本作“為”)雞距,無以表入墨之功。”蓋亦兼而用之也。近世作筆,專用兔毛,而好奇者,或屏兔毛不用,更以他毫為之。晉王隱《筆銘》云:“豈其作筆,必兔之毫?調利難禿,亦有鹿毛。”而王羲之、鍾繇、張芝皆用鼠鬚筆。錢穆父奉使高麗,得猩猩筆(“筆”前《歷代詩話》本有“毛”字),甚珍之,嘗以分贈山谷。山谷所謂“愛酒醉魂在,能言機事疎。平生幾兩屐,身後五車書”是也。《嶺表錄》云:“嶺外無兔,郡守偶得兔毫,令匠者作筆。匠者偶因醉遺墜,惶懼無以為計,遂以己鬚製之,反佳。其後遂戶科(《歷代詩話》本作“料”)人須一合。”此殆好事者說爾。
樗蒲(《歷代詩話》本作“蒱”,下同)用博齒五枚,如銀杏狀,各上黑下白,內取二黑刻為犢,其背刻為雉,故李翱《五木經》云,“樗蒲五木黑白判,厥二作雉背作牛”是也。以盧白雉犢四為王采,取其全;它八采為甿者,惡其駁也。按前史,三擲三盧如慕容寶,五擲五盧如李安人,王思政之擲印為盧,劉裕之喝盧勝雉,皆以為前途富貴之先兆。卒之其應如響,亦可謂異矣。鄭谷詩云:“能消永日是樗蒲,坑塹由來似宦途。兩擲未離[木梟] (《歷代詩話》本作“[扌梟]”)撅內,坐中何惜為呼盧。”然盧可呼而得,官可倖而致乎?觀谷此言,似未知安時處順者。
傀儡之戲舊矣,自周穆王與盛姬觀偃師造倡于崑崙之道,其藝已能奪造化通神明矣。晏元獻公嘗為《傀儡賦》云,“外眩刻琱,內牽纆(《歷代詩話》本作“纏”)索,朱紫坌並,銀黃煜爚,生殺自口,榮枯在握”者,可謂曲盡其態。李義山作《宮妓》一絕云:“朱箔輕明拂玉墀,披香新殿闘(《歷代詩話》本作“鬥”)腰支。不須更看魚龍戲,終恐君王怒偃師。”是以觀倡不如觀舞也。然唐明皇好舞《霓裳》,以至於亂,杜牧所謂“《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來”是也。漢高祖白登之圍,以刻木為美人而圍解,《樂錄》謂即今之傀儡。則是舞或亂唐,而刻木或可以興漢,義山之詩異矣。
《楚詞》云:“菎蔽象棊,有六博(《歷代詩話》本作“簙”,下同)些。分曹並進,遒相迫些。”王逸謂投六箸行六棊,故謂之六博,言以菎蕗(《歷代詩話》本作“蔽”)作箸,象牙為棊也。而《楚辭補注》乃引《列子》擊博(《歷代詩話》本同)樓上,謂擊打也,如今之雙陸棊也。余謂雙陸之制,初不用棊,但(《歷代詩話》本作“俱”)以黑白小棒槌,每邊各十二枚,主客各一色,以骰子兩隻擲之,依點數行,因有客主相擊之法。故趙摶《雙陸詩》云:“紫牙鏤合方如斗,二十四星銜月口。貴人迷此華筵中,運木手交如陣闘(《歷代詩話》本作“鬥”)。”今六博既行六棊,則非雙陸明矣。
《周官》方相氏以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戈而儺(《歷代詩話》本作“揚盾”),以索室毆疫,謂之時儺。釋者謂四時皆作也。考之《月令》,乃作於三時,而於夏則闕,何耶?蓋夏當陽盛之時,陰沴(《歷代詩話》本作“慝”)不敢作,故闕之爾。今春秋無儺,惟於除夕有之。孟郊所謂“驅儺擊鼓吹(《歷代詩話》本作“龡”)長笛,瘦鬼染面唯齒白。暗中窣窣拽茅鞭,裸足朱褌行戚戚。相顧笑聲沖庭燎,桃弧棘矢時獨叫。”王建亦云:“金吾除夜進儺名,畫袴朱衣四隊行。”皆謂除夕大儺也。其塗飾之制,若驅禳之儀,與《周官》略相類。政和中,徽宗新創禁中儺儀,有旨令翰苑撰文。時翟公巽當直,其略云:“南正司天,無俾神人之雜;夏後鑄鼎,以紀山林之姦。苟非聖神,孰知情狀?”被旨,頃刻進入,人服其敏而工。
《帝王世紀》及《逸士傳》載,帝堯之時,天下大和,有八九十老人,擊壤而歌於康衢,其詞云(《歷代詩話》本作“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何力於我哉?”初不知壤為何物,因觀《藝經》云,壤以木為之,前廣後銳,長尺四寸,闊三寸,其形如履。將戲,先側一壤於地,遠三四十步,以手中壤擊之,中者為上。蓋古戲也。
●卷十八
余嘗謂知人雖堯帝猶以為難,而杜子美之曾老姑乃能知唐太宗於側微之時,識房、杜輩於賤貧之日。子美載其語云:“向竊窺數公,經綸亦俱有。次問最少年,虬髯十八九。子等成大名,皆因此人手。”噫,一何異耶!唐史載王珪微時,母李氏嘗云:“子必貴,但未見與汝遊者。”珪一日引房、杜過之,母曰:“汝貴無疑。”余嘗觀子美《贈王砅使南海詩》,然後知史所書皆誤也。砅,珪之玄孫也,謂珪為高祖。其曰“我之曾老姑,爾之高祖母”,則砅之高祖母乃姓杜,非姓李也。其曰:“爾祖未顯時,歸為尚書婦。”珪嘗為禮部尚書,則尚書婦乃珪之妻,非珪之母也。故詩之中章云:“及乎貞觀初,尚書踐台斗。夫人嘗肩輿,上殿稱萬壽。至尊均嫂叔,盛事垂不朽。”皆謂珪妻爾。人徒見詩中有剪髻之事,有同乎陶母,故謂珪母。審爾,豈不與尚書婦之句相抵梧哉?
寇忠湣少知巴東縣,有“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之句,固以公輔自期矣,奈何時未有知者。東坡《巴東訪萊公遺迹詩》云:“江山養豪俊,禮數困英雄。執版迎官長,趨塵拜下風。當年誰刺史,應未識三公。”公以環(《歷代詩話》本作“瓌”)奇忠諒之才,而當路者祗(《歷代詩話》本作“祇”,同)以常輩遇之,信乎知人之難也。李太白《梁甫吟》云:“大賢虎變愚不測,當年頗似尋常人。”蓋謂此也。
先文康公知汝州日,段寶臣為教官,富季申為魯山主簿,而陳去非以太學錄持服來寓。先公語人曰:“是三子者,非凡偶近器也。”是時,富在外邑,則以職事處之於城中,列三人者薦於朝,以為可用,仍以去非《墨梅詩》繳進。於是去非除太學博士,季申除京西漕屬,寶臣亦相繼褒擢。初,寶臣字去塵,先公一日謂之曰:“君,廊廟具也,宜改字寶臣,取荀卿輔拂之人為國寶之義。”且作序而述(《歷代詩話》本作“衍”)其意。及三人者俱貴,先公喜曰:“吾未嘗讀玉管之書,亦未嘗究金書之義,而能逆知其必大者,獨以其所為知之耳。汝輩勉其在我者,在人者不問可也。”先公晚年寓居湖州之寶溪,季申既罷樞筦,亦挈家來寓,一觴一詠,必與之俱。季申嘗有十絕,其一云:“青衫短簿汝陽天,鶚牘當時誤薦賢。承乏西樞了無補,還依丈席聽韋編。”其二云:“洛陳花骨巧裁詩,曾把梅篇薦玉墀。来(《歷代詩話》本作“未”)說他年調鼎事,只今身已鳳凰池。”其三云:“陳君談論席生風,段子文詞氣吐虹。參术[月奚]胰皆入篋,知人誰過葛仙翁。”餘七篇不錄。陳君名恬,字叔易,有高節,貧甚。先公命公庫以酒肉薪米日給之。嘗謝以詩云:“不是故人供祿米,初非縣令給豬肝。養賢禮厚隆三簋,拜賜恩深豔一簞。”建炎初,召赴行在,直秘閣。
張安道以異議出守宛丘,次守南都,蘇子由皆從之游。元豐初,子由謫筠州酒稅,安道淒然不樂,手寫詩為別曰:“可憐萍梗漂浮客,自歎匏瓜老病身。從此空齋掛塵榻,不知重掃待何人。”後十五年,子由方和其詩云:“少年便識成都尹,中歲仍為幙(《歷代詩話》本作“幕”)下賓。待我江西徐孺子,一生知己有斯人。
王介甫、蘇子瞻皆為歐陽文忠公所收,公一見二人,便知其它(《歷代詩話》本作“他”)日不在人下。《贈介甫詩》云:“老去自憐心尚在,後來誰與子爭先。”子瞻登乙科,以書謝歐公,歐公語梅聖俞曰:“老夫當避此人,放出一頭地。”當是時,二人俱未有聲,而公知之於未遇之時,如此所以為一世文宗也欤(《歷代詩話》本作“與”)?東坡跋梅聖俞詩後云:先君與梅二丈遊時,軾與子由弟年甚少,未有知者。家有八(《歷代詩話》本無“八”字)老泉公作詩云:“歲月不知老,家有雛鳳凰。百鳥戢羽翼,不敢呈文章。”則二蘇當少年時,已擅文價矣。
郛子稍(《歷代詩話》本作“郭子稩”)學作小詩,嘗賦《梅花》云:“玉屑裝龍腦,雲衣覆麝臍。何堪夜來雪,香色兩淒迷。”《留友人詩》云:“良友間何闊,春事遽如許。勞君下鷗沙,一葉繫(《歷代詩話》本作“擊”)春渚。昨夢墜前世,再見欣欲舞。聊呼花底杯,酒面點紅雨。狂歌謝貫珠,清論雜揮塵。驪駒未可歌,妙句須君吐。”觀此數語,似粗知詩家畦徑,學之不已必佳,但恐其中墮爾。
歐公與尹師魯、蘇子美俱出杜祁公之門。歐公雖貴,猶不替門生之禮,和祁公詩云:“塵柄屢揮容請益,龍門雖峻忝(《歷代詩話》本作“許”)先登。立朝行己師資久,寧止篇章此服膺。”又云:“公齋每偷暇,師席屢攻堅。善誨常無倦,餘談亦可編。”又云:“昔日青衫遇知己,今來白首再升堂。”蓋未嘗一日忘祁公也。張芸叟有荊公哀詞四首,有“慟哭一聲惟有弟,故時賓客合如何。”又云:“今日江湖從學者,人人諱道是門生。”蓋深病人情之薄也。其歐公之罪人哉!
歐公贈介甫詩云:“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可謂極其褒美。世傳介甫猶以歐公不以孔孟許之為恨,故作報詩云:“他日若能窺孟子,終身何敢望韓公。”恐未必然也。嘗讀曾子固集,見子固與介甫書云:“歐公更欲足下少開廓其文,勿用(《歷代詩話》本作“為”)造語及模擬前人。孟韓文雖高,不必似之,但取其自然。”蓋荊公之文,因子固而投(《歷代詩話》本作“授”)於歐公者甚多,則知介甫歸附歐公,非一日也。葉少蘊以為荊公自期於孟子,而處歐公以韓愈,恐未必然爾。
王逢原以書上介甫,且以《南山》之詩求學於荊公。師資之禮已定,故逢原未死以前,荊公贈之詩曰:“楩枏(《歷代詩話》本作“柟”)豫章槩白日,只要匠石聊穿裁。”逢原既死之後,荊公思之曰:“便恐世間無妙質,鼻端從此罷揮斤。”皆以師道自任也。然觀逢原寄介甫詩云:“高(《歷代詩話》本作“天”)門廉陛益(《歷代詩話》本作“鬱”)巍巍,勢利寧無澹泊譏。豈與跖徒爭有道,盍思吾黨自言歸。古人踽踽今何取,天下滔滔昔已非。終見乘桴去滄海,好留餘地許相依。”則識度之遠,又過荊公矣。又作荊公書皆稱介甫,作詩皆稱君,所謂“行藏願與君同道,秖恐蹉跎我獨羞。”又云:“想今愈有江湖興,亦欲同君一釣綸。”所謂師資者,果如何耶?山谷嘗避暑李氏園,題詩于壁云:“題詩未有驚人句,喚取謫仙蘇二來。”秦少遊言於東坡曰:“以先生為蘇二,大(《歷代詩話》本作“人”)似相薄。”則又甚於逢原稱介甫矣。
汲引之恩,不可忘也,一日得志,思有以報之,亦人情之(“之”字原無,據《歷代詩話》本補)常也。王稽薦范睢於秦,而昭王以為相,其後稽為河東守者,因睢之言也。魏無知薦陳平於漢,而高祖用之,其後賞無知者,因平之言也。唐馬周以一介草茅,遭遇太宗,不累年而致位卿相,皆由常何之一言。而身貴得志之時,於何不聞有報何耶?李邦直詩云:“底事馬周身富貴,不聞推寵報常何”是已。張文潛詩云:“馬周未遇虬髯公,布衣落魄來新豐。一尊獨酌豈無意,俗子不解知英雄。”蓋周雖緣常何之一言,而其智諝忠亮,亦自有以取之。如疏宗室世守居藩,樂工鳴玉曳履,皆切中時病者也。史臣至比之為築岩釣渭,亦過矣哉!岑文本云:“周鳶肩火色,騰上必速,但不能久。”其後周年止五十,志不盡行,文本殆如蓍龜矣。
開元天寶之際,孟浩然詩名籍甚,一遊長安,王維傾蓋延譽,然官卒不顯何哉?或謂維見其勝己,不肯薦於天子,故浩然別維詩云:“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希。”史載維私邀浩然於内(《歷代詩話》本無“内”字)苑,而遇明皇,遂伏於床下。明皇見之,使誦其所為詩,至有“不才明主棄”之句,明皇云:“卿不求仕,朕未嘗棄卿。”因放還。使維誠有薦賢之心,當於此時力薦其美,以解明皇之慍,乃爾嘿嘿,或者之論,蓋有所自也。厥後雖寵鳳林之墓,繪孟亭之像,何所補哉!
韓退之於崔立之厚矣,立之所望於退之者宜如何!然集中所荅三詩,皆未有慰薦之意何邪?其曰“幾欲犯嚴出薦口,氣象硉兀未可攀。”又云:“東、馬、嚴、徐已奮飛,枚皋即召窮且忍。”知識當要路,正賴汲引,隱情惜己,殆同寒蟬,古人之所惡也。
余家自曾伯祖侍郎諱宮以甲科起家,至慶曆中,曾大父通議楊寘榜相繼及第,爾後世世有人。大父清孝公余中榜,先人文康公何昌言榜,某黃公度榜,至小子邲木(《歷代詩話》本作“朱”)待問榜,連五世矣。當時尊長皆有詩以紀慶。曾大父贈先祖詩云:“傳家何用富金贏(《歷代詩話》本作“籯”),教子何如只一經。慶曆科名今已繼,更教來葉嗣前馨。”先大父贈先人及伯父詩云:“廣場筆陣數千人,喜汝穿楊箭鏃親。慶緒綿長時幸會,文科興後事還新。昔年繼榜熙寧歲,今偶同科紹聖春。從此莫教書種斷,孫曾應復值昌辰。”文康公賜某詩云:“兒曹春榜預言揚,竊吹知難復士鄉。黃絹未能摛好語,青氈偶幸繼前芳。穿楊喜共東床客(女夫章倧同榜),攀桂同摽北寺房。聖世選才如華岳,積塵曾不愧毫芒。”予(《歷代詩話》本作“余”)嘗贈邲詩云:“吾家五世十三人,競擷丹枝撼月輪。慶曆賢科開後裔,隆興儒業繼前塵。泥金帖報家庭喜,燒尾筵張(《歷代詩話》本作“中”)帝里春。從此傳芳應未艾,桂香應已襲天倫。”通議之子若孫若曾孫在桂籍者,於今已十有三人,故言之於前。長子郛亦不廢學業,故期之於後。其他宗從登科者甚多,各有詩紀慶,不暇錄。
郯始留意星曆學,紹興癸酉取解漕台問《斗為帝車賦》,省試復以“日星為紀三台色齊”為詩賦題,其所為貫穿甘石之學甚詳。小孫女夜夢郯登樓至十六級而止,筮之,為省闈第十六人之祥,已而果然。予(《歷代詩話》本作“余”)作詩贈之曰:“飛(《歷代詩話》本作“張”)鈴走幟到金溪(《歷代詩話》本作“谿”),喜子文闈預品題。名字巍峨光(《歷代詩話》本作“先”)蕊榜,詞章斐斖(《歷代詩話》本作“亹”)動文奎。階梯已合嬰兒夢,星斗先分天老題。後日臚傳當第一,天倫科甲尚為低。”時郯弟邰(《歷代詩話》本无“邰”字)王佐牓(《歷代詩話》本作“榜”)甲科第七人。
孟郊《落第詩》曰:“弃置復弃置,情如刀刃傷。”《再下第詩》曰:“一夕九起嗟,夢短不到家。”《下第東南行》曰:“江蘺伴我泣,海月投人驚。”愁有餘矣。《下第留別長安知己》云:“豈知鶗鴂鳴,瑤草不得春。”《失意投劉侍御》云:“離婁豈不明,子野豈不聰?至寶非眼別,至音非耳通。”《歎命》云:“題詩怨還怨,問《易》蒙復蒙。本望文字達,今因文字窮。”怨有餘矣。至登科後詩,則云:“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議者以此詩驗郊非遠器。余謂郊偶不遂志,至於屢泣,非能委順者,年五十始得一第,而放蕩無涯,哦詩誇詠,非能自持者,其不至遠大,宜哉。
今之新進士,不問科甲高下,唱名出皇城,則例喝狀元,莫知其端。唐鄭谷登第後宿平康里,嘗作詩曰:“春來無處不閑行,楚潤相看別有情。好是五更殘酒醒,耳邊聞喚狀元聲。”則新進士例呼狀元,舊矣。鄭谷,趙昌翰牓第八名也。
杜荀鶴老而未第,求知己甚切,《投裴侍郎》云:“只望至公將卷讀,不求朝士致書論。”《投李給事》云:“相知不相薦,何以自謀身。”《投所知》云:“知己雖然切,春官未必私。寧教讀書眼,不有看花期。”《投崔尚書》云:“閉戶十年專筆硯,仰天無處認梯媒。”如此等句,幾於哀鳴矣。《本事詩》載,裴晉公於興化里鑿池起台榭,賈島方下第怨憤,題詩亭中云:“破却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種薔薇。薔薇花落秋風後,荊棘滿廷(《歷代詩話》本作“亭”)君始知。”人皆惡其不遜,則荀鶴之哀鳴,猶為可憐也。
瓊州進士姜唐佐,東坡極愛之,贈之詩曰:“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且告之曰:“子異日登科,當為子成此篇。”及唐佐預廣州計偕,過汝陽,見子由,時東坡已下世矣。子由因為足成其篇云:“生長茅間有異方,風流稷下古諸姜。適從瓊筦魚龍窟,秀出羊城翰墨場。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錦衣他日千人看,始信東坡眼力長。”唐佐是年省闈不利,則有負於錦衣之祝矣。東坡嘗書唐佐課冊云:“雲興天際,欻(《歷代詩話》本作“倏”)若車蓋。凝矑未瞬,瀰漫霮[雨對],驚雷出火,喬木糜碎。霤綆四墜(《歷代詩話》本作“懸霤綆縋”),日中見沫。移晷而收,野無全塊。”今亦刊集中,乃戲書劉夢得《楚望賦》也。
秦太虛舉進士不得,東坡詩曰:“底事秋來不得解,定中試與問諸天。”深為稱屈也。李方叔省試不得第,而東坡領貢舉,嘗有詩贈之云:“平生漫說古戰場,過眼終迷日五色。我慙不出君大笑,行止皆天子何責。”山谷和云:“今年持橐佐春官,遂失此人難塞責。”座主歸過於己,門生歸命於天,俱一世之賢也。
梅聖俞《送方云(《歷代詩話》本作“干”)下第》云:“竭澤古所戒,但飽腹中書。風雷變有時,且復歸孟瀦。”《送蔡駰(《歷代詩話》本作“驛”)下第詩》云:“爾持金錯刀,不入鵝眼貫。懷之歸河朔,慎勿輒鎔鍛。”蓋人士切於得失,一不得意,則必變所學,以求媚於有司,此學者之大病也,故聖俞以是戒之。
唐曹鄴《及第詩》云:“白日探得珠,不待驪龍睡。忩忩(《歷代詩話》本作“怱怱”)出九衢,僮仆顏色異。”是生敬於僮仆也。施肩吾《及第詩》云:“今日步春早,復來經此道。江神也世情,為我風光好。”是改觀於江神也。蓋其心之喜自生疑爾,僮仆江神豈遽如是哉!鄴又云:“故衣末及換,尚有去年淚。”肩吾云:“憶昔將貢年,抱(《歷代詩話》本作“把”)愁此江邊。”二子所作,皆以今年之喜而思昔日之愁也,是豈能置得喪於膜外者乎?
文闈有挾書傳義之禁,舊矣。竊怪李揆為考官,大陳經史于庭,令學者縱觀。和凝為考官,開門徹棘,令學者自便。如此則真賢實能孰辨耶?予(《歷代詩話》本作“余”)知其故矣。蓋自唐以來,主司重素望,故文場一啟,而投卷(《歷代詩話》本作“遞”)紛然,舉子之升黜固有定議矣,雖禁挾書傳義奚為哉!“朝向公卿說,暮向公卿說。誰謂黃鍾管,化為君子舌。”此孟郊有祈於知己也,而呂渭取之。“擬動如浮海,凡言似課詩。終身事知己,此後復何為?”此杜荀鶴有祈於知己也,而裴贄取之。“砌下芝蘭新滿徑,門前桃李舊垂(《歷代詩話》本作“成”)陰。却應回念江邊草,放出春煙一寸心。”此鄭谷有祈於知己也,而柳玭取之。舉子祈之於前,主司錄之於後,公論何在乎!長慶初,錢徽為考官,取鄭明等三十三人,以所取不當,再命白居易試《孤竹(《歷代詩話》本作“行”)管賦》,試者皆不知本事,遂落十一人,而錢徽貶江州刺史。當時詔書,以謂浮薄之徒,扇為朋黨,干(《歷代詩話》本作“以”)撓主司,每歲策名,無不先定。則陳書徹棘之舉,殆無足恠也。
●卷十九
歲時有祓除不祥之具,而元日尤多,如桃版、韋索、磔雞之類是也。飲屠蘇酒,亦所以祓瘟禳惡,而法必自幼飲何耶?顧况(《歷代詩話》本作“光”)《歲日口号(《歷代詩話》本作“號”)》云:“還丹寂寞羞明鏡,手把屠蘇先少年。”白樂天《元日贈劉夢得詩》亦云:“與君同甲子,歲酒合誰先。”元日飲酒,則先卑而後尊,自唐以來已如此矣。《四時月令》云:“進椒酒次第當從小起。”而董勛告晉海西令云:“小者得歲,故先酒賀之;老者失歲,故後與酒。”似亦不為无理。
《荊楚記》云:“屈原以五月五日投汨羅而死,人傷之,以舟檝拯焉。故武陵競渡,用五月五日,蓋本諸此。”劉夢得云:“今舉檝相和之音,皆曰‘何在’,蓋所以招屈原也。”詩曰:“沉江五月平堤流,邑人相將浮綵(《歷代詩話》本作“彩”)舟。靈均何年歌已矣,哀謠振檝從此起。”又有《招屈亭詩》,所謂“曲終人散空愁暮,招屈亭前水東注”是也。今江浙間競渡多用春月,疑非招屈(《歷代詩話》本作“屈原”)之義。及考沈佺期《三月三日獨坐驩州詩》云:“誰念招魂節,飜為禦魅囚。”王績《三月三日賦》亦云:“新開避忌之席,更作招魂之所。”則以元巳為招屈之時,其必有所據也。予(《歷代詩話》本作“余”)觀《琴操》云:“介子推五月五日焚林而死,故是日不得發火。”而《異苑》以謂寒食始禁煙。蓋當時五月五日,以周正言之尔,今用夏正,乃三月也。屈原以五月五日死,而佺期、王績以元巳為招魂之節者,亦豈是耶?
自冬至一百有五日至寒食,故世言寒食皆稱一百五。杜子美《一百五日夜對月》云:“無家對寒食,有淚如金波。”姚合《寒食書事詩》:“今朝一百五,出戶雨初晴。”則是詩人例以百五日為寒食也。或者乃謂自冬至至清明凡七氣,至寒食止百三日。殊不知曆家以餘分演之也。司馬彪《續漢書》云:“介子推焚林而死,故寒食不忍舉火,至今有禁煙之說。”盧象所謂“子推言避世,山火遂焚身。四海同寒食,千秋為一人”是也。太原一郡,舊俗禁煙一月。周舉為郡守,以人多死,移書子推,秪禁煙三日。子美《清明詩》云:“朝來新火起。”又云:“家人鑽火用青楓。”皆在寒食三日之後,則知禁煙止於三日也。而翰翃有《寒食即事詩》,乃云:“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不待清明,而已傳新火何耶?元微之《連昌宮詞》云:“初過寒食一百六,店舍无煙宮樹綠。念奴覓得又連催,時勅宮中許然(《歷代詩話》本作“燃”)燭。”乃一時之權宜尔。或云:(《歷代詩話》本连上“尔”字作“爾雅云”),龍星,木之位也,春屬東方,心為大火,懼火盛故禁火,是以寒食有龍忌之禁。則所謂禁煙,又未必為子推設也。
上巳日於流水上洗濯,祓除去宿垢,故謂之祓禊。禊者,潔也。王逸少作《蘭亭記(《歷代詩話》本作“序”)》云:“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會于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當其群賢畢集,遊目騁懷之際,而感慨係之,乃有“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之語。議者以此咎羲之之未達也。
先文康公晚歲卜居於寶溪之上,建觀禊堂于水濱。紹興癸丑,與客泛舟,修禊甚樂,距永和癸丑,不知其幾癸丑也。因與客相與推算,自永和九年歲甲子一周為晉義熙九年,又一周為宋元徽元年,自後梁大通元年,隋開皇十三年,唐永徽四年,開元元年,大曆八年,大和七年,景福二年,周顯德二年,本朝祥符六年,熙寧六年,皆歲在癸丑。凡七百八十年矣。乃作詩以紀其事云:“快雨霽亭午,晴曦作春妍。鄰曲饒勝士,共開浮棗筵。中流愜嘯詠,隱浪金壺偏。紅芰(《歷代詩話》本作“艾”)初出水,捧劍疑來前。緬懷蘭亭會,七百八十年。可憐右軍癡,生死情纏綿。由來彭殤齊,顧或謂不然。吾党殆天放,卜夜就管絃。尺六細腰女,舞袖輕回旋。且畢今日歡,不期來者(《歷代詩話》本作“日”)傳。”
白樂天居洛陽履道里,與胡景(《歷代詩話》本作“杲”)、吉旼(《歷代詩話》本作“皎”)、鄭據、劉真、盧真、張渾、狄兼謨、盧貞燕集,皆高年不事事者,人慕之,繪為《九老圖》。至本朝李昉再入相,以司空致仕,慕樂天之為,得宋琪等八人,年七十餘,將為九老會,未果而卒。自後洛中諸公,圖形普明僧舍。文潞公留守西都,富鄭公納政居里第,與席汝言、王尚恭、趙丙、劉几、馮行己、楚建中、王慎(宋本此字無,曰“御嫌名”,據《歷代詩話》本補)言、王拱辰、張問、張燾、司馬光共十三人,置酒相樂,謂之耆英會,劉几詩所謂“制舉省元推二相,龍頭昔日屬宣猷。人間盛事並遐算,一席幾盈九百籌”是也。後潞公與程伯溫、司馬伯康、席君從(“從”下《歷代詩話》本有“之”字,點校者曰:“‘之’,疑衍。《類編》本作‘等’,按下文正作‘四人’,‘等’字亦衍。”)又作同甲會,潞公詩所謂“四人三百十二歲,況是同生丙午年。招得梁園同賦客,合成商嶺採(《歷代詩話》本作“采”)芝仙”是也。潞公又與范鎮、張宗益、張周、史炤(《歷代詩話》本作“招”)為五老會,公詩所謂“四箇老兒三百歲,當時此會已離倫。如今白髮遊河叟,半是清朝解绂人”是也。潞公以勳德享大耋,功成名遂,優游皐壤,日與賢士大夫讌笑,而飲食起居,端類少壯,非天畀全福,疇能若是。司馬溫公在洛,作真率會,杜祁公在睢陽,作五老會,趙閱道在三衢,作三老會,各有詩詠傳焉。
張衡曰:“客賦醉言歸,主稱露未晞。”王式曰:“客歌驪駒,主人歌客(“客”下《歷代詩話》本有“無”字)庸歸。”賓主之情,可謂粲然者。至李太白、陶淵明則不然。各嘗為詩(《歷代詩話》本作“李嘗以陶語為詩”)曰:“我醉欲眠君且去。”雖曰任真之言,然亦太无主人之情矣。司馬溫公《北園樂飲》云:“浩歌縱飲任天機,莫使歡娛與性違。玉枕醉人從獨臥,金羈倦客聽先歸。”其亦二子之意也。白樂天《招客飲》云:“客告暮將歸,主稱日未斜(《歷代詩話》底本同,點校者據《類編》本改作“仄”)。又命小青娥(《歷代詩話》底本作“小青賦”,點校者據《類編》本改作“小奚輩”),長跪謝貴客。”其視張衡、王式尤為有委曲相者。然《置酒送呂漳州詩》乃曰:“獨醉似无名,借君作題目。”又何與《招客飲》之詩異乎?東坡《醉眠亭詩》云:“醉中對客眠何害,須信陶潛未若賢。”山谷云:“欲眠不遣客,佳處更難忘。”如是則既不失賓主之禮,而又可以適我之情,是賓主之情兩得也。
酒之種類多矣,有以綠為貴者,白樂天所謂“傾如竹葉盈尊綠”是也。有以黃為貴者,老杜所謂“鵞兒黃似酒”是也。有以白為貴者,樂天所謂“玉液黃金卮”是也。有以碧為貴者,老杜所謂“重碧酤新酒”是也。有以紅為貴者,李賀所謂“小槽酒滴真(《歷代詩話》本作“珍”)珠紅”是也。今(“今”下《歷代詩話》本有“則”字)廣閩所釀酒謂之紅酒,其色殆類煙(《歷代詩話》本作“胭”)脂。《酉陽雜俎》載,賈[王將]家蒼頭能別水,常乘小艇於黃河中,以瓠瓟接河源水以釀酒,經宿酒如絳,名為崑崙觴,是又紅酒之尤者也。
《酉陽雜俎》載,鄭愨(《歷代詩話》本作“鄭公愨”)嘗於使君林避暑,取蓮葉以簪刺其心,令與柄通,屈莖如象鼻,傳酒吸之,名為碧筩。蓋取蓮葉芳馨之氣,雜於酒中,為可喜也。故東坡詩云:“碧筩時作象鼻彎,白酒微帶荷心苦”是已。大抵醪醴之妙,藉外而發其中,則格高而味可,如大宛之葡萄,大官之桐馬,皆藉它(《歷代詩話》本作“他”)物而成者。趙德麟以黃柑釀酒,東坡嘗作《洞庭春 色賦》遺之,所謂“命黃頭之千奴,卷震澤而俱還。”坡亦以松明釀酒,所謂“味甘餘而小苦,歎幽姿之獨高”。二酒至今有用其法而為之者。至坡在黃州,自作蜜酒,惠州自作桂酒,皆一試而止,蓋出於一時之戲劇,未必皆中節度尔(《歷代詩話》本作“耳”)。
蜀中食品,南方不知其名者多矣,而況其味乎?東坡所謂“豆莢圓且小,槐牙細而豐”者,巢菜也。所謂“贈君木魚三百尾,中有鵞黃子魚子”者,椶筍也。是二(《歷代詩話》本作“此”)物者,蜀川甚貴重。東坡在黃州時,去鄉已十五年,思巢菜而不可得,會巢元脩自蜀來,使歸致其子而種之東坡之下。又作椶筍,蜜煮酢浸,可致千里外,嘗以餉殊長老。則此二物之珍可知矣。蒟醬,蜀醬也,《蜀都賦》所謂“蒟醬流味”是也。苞蘆,蜀鮓也,老杜所謂“香飯兼苞蘆”是也。
晉史稱何劭驕奢簡貴,衣裘服玩,新故巨積,食必盡四方珍異,一日之供,以錢二萬為限。而曾所食不過萬錢,是劭之自奉侈於父也。而劭《贈張華詩》乃云:“周旋我陋圃,西瞻廣武廬。既貴不忘儉,處約能存无。鎮俗在簡約,塞門焉足摹。”是以姬孔為法,以管氏為戒也。審能如是,則史所書又如何(《歷代詩話》本作“何如”)耶?以史為正,則劭所言誣矣。東坡《擷菜詩》云:“秋來霜露滿東園,蘆菔生兒芥有孫。我與何曾同一飽,不知何苦食雞豚。”苟能如此,則豈肯縱嗜欲於口腹之間哉?
唐御食,紅綾絣(《歷代詩話》本作“餅”)餤(宋本從“纟”)為上。光化中,放進士裴格、盧延遜等二十八人燕(《歷代詩話》本作“宴”)於曲江,勅太官賜餅餤,止二十八枚而已。延遜後入蜀,頗為蜀人所易,嘗有詩云:“莫欺零落殘牙齒,曾吃紅綾餅餤來。”其為當世所貴重如此。《酉陽雜俎》載,今(《歷代詩話》本無“今”字)衣冠家有蕭家餫飩,庾家粽子,韓約櫻桃饆饠,又有胡突鱠,麞皮索餅之類,號為名食,不至於甚侈而美有餘,亦紅綾餅餤之類也。
周顒有云:“性命之在彼極切,滋味之於我可賒。”今人以活臠而資口腹者,比比皆是也,是誠何心哉?或曰:“羊豕大身,難於刲(《歷代詩話》本作“刺”)割,蚶蛤微命,易於烹熬(宋本從“火”)。”如是,則性命之小者尤不幸也。鍾岏嘗告其師何子季曰:“車螯蚶蠣,眉目內関(《歷代詩話》本作“闕”),唇吻外緘,不悴不榮,曾草木之不若;無馨(《歷代詩話》本作“聲”)無臭,与瓦礫其何算(《歷代詩話》底本亦作“算”,點校者據《類編》本改作“異”)?故可長充庖廚,永為口寔(《歷代詩話》本作“實”)。”何其仁於大而忍於細欤(《歷代詩話》本作“與”)?山谷信佛甚篤,而晚年酷好食蟹,所謂“寒蒲束縛十六輩,已覺酒興生江山。”又云:“雖為天上三辰次,未免人間五鼎烹。”乃果於殺如此,何哉?東坡在海南,為殺雞而作疏,張乖崖之在成都,為刲羊而轉經,是豈愛物之仁,不能勝口腹之欲耶?山谷談无礙禪,蘇、張行有為法,亦各其所見尔。
柳比婦人尚矣,條以比腰,葉以比眉,大垂手、小垂手以比舞態,故自古命侍兒,多喜以柳為名。白樂天侍兒名柳枝,所謂“兩枝楊柳小樓中,嫋娜(《歷代詩話》本作“嫋嫋”)多年伴醉翁”是也。韓退之侍兒亦名柳枝,所謂“別來楊柳街頭樹,擺撼春風只欲飛”是也。洛中里娘亦名柳枝,李義山欲至其家久矣,以其兄逊山(《歷代詩話》本作“讓山”)在焉,故不及昵。義山有《柳枝》五首,其間怨句甚多,所謂“畫屏繡步障,物物自成雙。如何湖上望,只是見鴛鴦”之類是也。嗚呼,天倫同氣之重,共聚於子女揉雜之所,已為名教之罪人,而一不得其欲,又作為詩章,顯形怨讟,且自彰其醜,遺臭無窮,所謂滅天理而窮人欲者,無大於此。如李商隱者,又何足道哉!
張子野年八十五猶聘妾,東坡作詩所謂“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時(《歷代詩話》本作“來”)燕燕忙”是也。荊公亦有詩云:“篝火尚能書細字,郵筩還肯寄新詩。”其精力如此,宜其未能息心於粉白黛綠之間也。坡復有《贈張刁二老詩》,有“共成一百七十歲”之句,則子野年益高矣。故其未章云:“惟有詩人被磨折,金釵零落不成行。”
老杜《麗人行》專言秦虢宴游之樂,末章有“當軒下馬入(《歷代詩話》本作“立”)錦茵,慎莫近前丞相嗔”之句,當是謂楊國忠也。韓退之《華山女》末章,亦言“雲窻霧閤事慌惚,重重翠幔(《歷代詩話》本作“幙”)深金屏。仙梯難攀俗緣重,浪憑青鳥通丁寧。”此言不知為何人發也?
李白《送姪良攜二妓赴會稽》云:“遙看二桃李,雙入鏡中開。”《別河西劉少府》云:“自有兩少妾,雙騎駿馬行。”以是知劉、李二君,皆不羈之士也。東坡作《臨江仙》有“細馬遠馱雙侍女,紅巾玉帶紅靴”之語,其斯人之徒歟(《歷代詩話》本作“與”)!
韓退之作《歐陽詹哀詞》,言其事父母至孝。又曰:“讀其書,知其於慈孝最隆。”又曰:“詹舍朝夕父母之養而來京師,其心將以有得而歸,為父母榮也。”及觀《閩(《歷代詩話》底本作“國”,點校者據《太平廣記》卷二七四引改作“閩”)川名士傳》載,詹溺太原之妓,未及迎歸,而有京師之行。既愆期而妓疾(《歷代詩話》本作“病”)革,將死,割髻付女奴以授詹,詹一見大慟,亦卒。集中載《初發太原寄所思詩》,所謂“高城已不見,況復城中人”者,乃其人也。豈退之以同牓(《歷代詩話》本作“榜”)之故,而固護其短,飾詞以解人之疑歟(《歷代詩話》本作“與”)?嗚呼!詹能義陳(《歷代詩話》本作“何”)蕃之不從亂,而不能割愛於一婦人;能薦韓愈之賢,而不能以貽親憂為念,殆有所蔽而然也。如《樂津北樓》絕名與《聞唱涼州詩》,皆賦情不薄,有以知其享年之不長也。
古今人詠王昭君多矣,王介甫云:“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歐陽永叔云:“耳目所及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白樂天云:“愁苦辛懄(《歷代詩話》本作“勤”)顦顇(《歷代詩話》本作“憔悴”)盡,如今却似畫圖中。”後有詩云:“自是君恩薄於紙,不須一向恨青丹(《歷代詩話》本作“丹青”)。”李義山云:“毛延壽畫欲通神,忍為黃金不為人。”意各不同,而皆有議論,非若石季倫、駱賓王輩徒叙(《歷代詩話》本作“序”)事而已也。邢惇夫十四歲作《明君引》,謂“天上仙人骨法別,人間畫工畫不得。”亦稍有思致。
人君不能制欲於婦人,以至溺惑廢政,未有不亂亡者。桀奔南巢,禍階末(《歷代詩話》本作“妹”)喜,魯威滅國(《歷代詩話》本作“身”),惑始齊姜。妲己、褒姒以至杨妃、张、孔(《歷代詩話》本作“張孔楊妃”)之徒皆是也。吳之於西施,王之耽惑不減於諸後,一夕越兵至而王不知也。鄭毅(《歷代詩話》本作“寂”)夫詩云:“十重越甲夜成圍,宴罷君王醉不知。若論破吳功第一,黃金只合鑄西施。”謂非西施則吳不亡,吳不亡則安得以黃金而(《歷代詩話》本無“而”字)鑄范蠡之容哉?而東坡《范蠡詩》云:“誰將射御教吳兒,長笑申公為夏姬。却遣姑蘇有麋鹿,更憐夫子得西施。”言楚申公欲弱楚而強吳者,以夏姬之故,曾不如范蠡滅吳霸越而坐得西施也。
銅雀伎,古人賦詠多矣。鄭愔云:“舞餘依帳泣,歌罷向陵看。”張正見云:“雲慘當歌日,松吟欲舞風。”賈至云:“靈几臨朝奠,空牀卷夜衣。”王勃云:“妾本深宮伎,曾城閉九重。君王歡愛盡,歌舞為誰容。”沈佺期云:“昔年分鼎地,今日望陵台。一旦雄圖盡,千秋遺令開。”皆佳句也。羅隱云:“強歌強舞竟難勝,花落花開淚滿繒。秪合當年伴君死,免教憔悴望西陵。”似比諸人差有意也。魏武陰賊險很(《歷代詩話》本作“狠”),盜有神器,實竊英雄之名,而臨死之日,乃遺令諸子,不忘於葬骨之地,又使伎人着銅雀臺上以歌舞其魂,亦可謂愚矣。東坡云:“操以病亡,子孫滿前,而咿嚶涕泣,留連妾婦,分香賣履,區處衣物,平生奸偽,死見真性。”真名言哉!
高祖《大風》之歌,雖止於二十三字,而志氣慷慨,規摹(《歷代詩話》本作“模”)宏遠,凜凜乎已有四百年基業之氣。《史記·樂書》謂之《三侯章》。令沛得以四時歌舞宗廟,蓋欲使後之子孫,知其祖創業之勤,不可怠於守成爾。武帝《秋風辭》、《瓠子歌》已無足道,及為賦以傷悼李夫人,反覆數百言,綢繆戀嫪(《歷代詩話》本作“眷戀”)於一女子,其視高祖豈不愧哉!《藝文志》,上自造賦二篇,其一不得而見耶。
老杜《北征詩》云:“憶昨狼狽初,事與古先別。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其意謂明皇英斷,自誅妃子,與夏商之誅褒妲不同。老杜此語,出於愛君,而曲文其過,非至公之論也。白樂天詩云:“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非逼迫而何哉?然明皇能割一己之愛,使六軍之情帖然,亦可謂知所輕重矣,故前輩有詩云:“畢竟聖明天子事,景陽赴(《歷代詩話》底本同,點校者據《類編》本改作“宮”)井是何人?”小說《盧瓌杼(《歷代詩話》本作“環抒”)情》載,唐僖宗幸蜀,詞人題於馬嵬驛云:“馬嵬煙柳正依依,重見鑾輿幸蜀歸。泉下阿瞞應有語,這回休更泥(《歷代詩話》本作“怨”)楊妃。”雖一時戲語,亦無乃厚誣阿瞞乎?
●卷二十
李白詩云:“朝發汝海東,暮棲龍門中。”又云:“朝別淩煙樓,暝投永華寺。”又云:“朝別朱雀門,暮棲白鷺洲。”又云:“雞鳴發黃山,暝投鰕(《歷代詩話》本作“蝦”)湖宿。”可見其常作客也。范傳正言白偶乘扁舟,一日千里,或遇勝境,終年不移,往來牛斗之間(《歷代詩話》底本同,点校者據《范傳正序》改作“分”),長江遠山,一泉一石,无往而不自得也。則白之長作客,乃好遊爾,非若杜子美為衣食所驅者也。李陽冰論白云:“王公趨風,列嶽結軌,群賢翕習,如鳥歸鳳。”魏顥論白云:“攜駿馬美妾,所適二千石郊迎,飲數斗徑醉。”夫豈有衣食之迫哉?
今人作詩,自述則稱我,謂人則稱君,往往相習皆然。杜子美《送孔巢父詩》云:“道甫問信今何如。”《墜馬諸公攜酒相看詩》云:“甫也諸侯老賓客。”《過王倚飲》云:“在於甫也何由羨。”則自述乃稱名。《送樊侍御》云:“至尊方旰食,仗爾布嘉惠。”《寄李白》云:“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送竇九》云:“非爾更持節,何人符大名。”則謂人乃稱爾。若謂尊之甚則稱名,則前三人皆非通貴之士;若謂卑之甚則稱爾,則(《歷代詩話》本作“以”)後三人皆非稚孺之列。蓋其詩格變態如是,恐不繫重輕也。
心醉六經,尚友千載,謂之好古可也。今之好古者乃不然,書畫貴整,而必取腐爛陳暗者以為奇;器物貴新,而必取穿漏弇薄者以為異,曰是古也。乃不靳貲費而求之,何其不思之甚耶!書畫貴古,猶欲識其筆法之淵源,以穿漏弇薄之器而珍之,此何理哉?嘗觀老杜《銅瓶詩》云:“亂後碧井廢,時清瑤殿深。”其末云:“蛟龍雖缺落,猶得折黃金。”則以古物而要厚貲,自古而然。
張景陽《七命》有“浮三翼,泛中沚”之句,故詩家多用三翼為輕舟,如梁元帝“日華三翼舸”,元微之“光陰三翼過”是也。按《越絕書》,《伍子胥水戰兵法內經》曰:大翼一艘,廣一丈五尺二寸,長十丈。中翼一艘,廣一丈三尺五寸,長五丈六尺。小翼一艘,廣一丈二(《歷代詩話》本作“九”)尺,長九(《歷代詩話》本作“二”)丈。所謂三翼者,皆巨戰舩也。用為輕舟,悞矣。
舒王作《前元豐行》云:“倒持龍骨掛屋敖。”《後元豐行》云:“龍骨長乾掛梁梠。”龍骨,水車也。是歲豐稔,故龍骨掛而不用。又有《寄楊德逢詩》云:“遙聞青秧底,復作龜兆拆(《歷代詩話》本作“坼”)。翛翛兩龍骨,豈得長掛壁。”是歲亢旱,故反前詠爾。東坡亦有《水車詩》云:“飜飜聯聯銜尾鴉,犖犖确确(《歷代詩話》本作“確確”)蛻骨虵(《歷代詩話》本作“蛇”)。分畦翠浪走雲陣,刺水綠鍼抽稻芽。天公不念老農泣,喚取阿香推雷車。”言水車之利不及雷車所霑者廣也。
瓢之為器,貧者所用,故顏子以一瓢飲,而揚子比之山雌。文康公築室泛金溪上,闔門千指,朝齏暮鹽,未嘗敢以貧為病。嘗因溪結亭,號曰瓢飲,蓋欲少見慕賢好古安貧樂道之意。予(《歷代詩話》本作“余”)嘗有詩云:“我不學許由隱煙霧,得瓢不飲惟掛樹,又不學德義居虎丘(《歷代詩話》本作“邱”),帶瓢入市多騎牛。分無玉甌囊古錦,病渴文園只瓢飲。下瞰金溪新結亭,未須引吸如長鯨。但願金溪化為酒,歲歲持瓢醉花柳。”
君子為小人誣衊沮抑,則其詩怨,故寓之於物以舒其憤,如朱書《古鏡詩》所謂“我有古時鏡,初自懷(《歷代詩話》本作“壞”)陵得。蛟龍猶泥蟠,魑魅幸月蝕”是也。小人既敗,君子得志之秋,則其詩昌,故寓之於物以快其志,如劉禹錫《磨鏡篇》所謂“萍開綠池滿,暈盡金波溢。山神妖氣沮,野魅真形出”是也。黃子虛作《妒佳月篇》云:“狂雲妒佳月,怒飛千里黑。佳月了不嗔,曾何污潔白。支頤少待之,寒光淨无迹。燦燦黃金盤,獨照一天碧。”殆亦二子之意。
郎基在潁川,不置木枕,裴潛在兖州,不取胡床,居官清操,要當如是。白樂天在杭州,取天竺片石,受代攜歸,故其詩曰:“三年為刺史,飲冰復食蘖。唯(《歷代詩話》本作“惟”)向天竺山,取得兩片石。此抵有千金,無乃傷清白。”暨守吳門,復取洞庭雙石,一以支琴,一以貯酒,故《雙石詩》有“萬古遺水濱,一朝入吾手”之句。洎罷府,支琴石遂歸履道舊居,故作詩云:“天上定應勝地上,支機未必及支琴。”嗚呼,泉石膏肓,人士之逸韻,若樂天者,豈潘子義所謂風流罪過也耶!
李白作《蜀道難》以罪嚴武,其末云:“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則武待白(《歷代詩話》本作“客”)之禮,未必優也。武與杜甫情好甚厚,一朝以飲酒過度,而武幾殺之,則不如早還家之說,乃白先見之明爾。陸暢謁韋皋於蜀郡,暢感韋之遇己,遂反其詞,作《蜀道易》云:“蜀道易,易於履平地。”
忘年交,謂雖年齒尊幼不侔,而道義可為友也。如張鑑(《歷代詩話》本作“鎰”)之於陸贄,崔郭之於李謙是已。魯直云:“逐貧不去與忘年。”便以忘年作朋友用,蓋有來處也。老杜《過孟倉曹詩》云:“清談見滋味,爾輩可忘年。”則山谷所用,豈苟云乎哉?
鄭虔受安祿山偽命,洎賊平,與張通、王維並囚宣陽里。因善畫,祈於崔圓,遂得免死。老杜所謂“今如罝中兔”,“子雲識字終投閣”是也。及虔貶台州,有詩云:“可念此公懷直道,也霑新國用輕刑。”如虔者,可謂之懷直道乎?當是愛忘之言爾。《八哀詩》亦云:“反覆歸聖朝,點染無滌蕩。老蒙台州掾,泛泛浙江槳。”蓋傷之也。
杜甫《悲陳濤詩》云:“野曠天清無戰聲,四萬義軍同日死。”言房琯之敗也。琯臨敗猶持重,而中人刑延恩促戰,遂大敗,故甫深悲之。甫為右拾遺,會琯罷相,上疏力救琯,肅宗大怒,詔三司雜(《歷代詩話》本作“推”)問,宰相張鎬救之,獲免。故《洗兵馬行(《歷代詩話》本無“行”字)》云:“張公一生江海客,身長九尺須(《歷代詩話》本作“鬚”)眉蒼。”蓋感其救己也。張無盡《孤憤吟》云:“房琯未相日,所談皆皐夔。一朝陳濤下,覆沒十萬師。中原已紛潰,老杜尚嗟咨。”則老杜救琯之章,豈亦出於私情乎?
建安七子,惟劉公幹獨為諸王子所親。曹操威燄(宋本作“豔”,據《歷代詩話》本改)蓋世,甄夫人出拜,諸人皆伏,而公幹獨平視,雖輸作而不悔,亦可嘉矣。故梅聖俞詩云:“公幹才俊或欺事,平視美人曾不起。自茲不得為故人,輸作左校瀕於死。”公嘗有《贈從弟詩》云:“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風。風聲一何盛,松枝一何勁。”其寄意如是,豈肯少屈於操哉?末篇又託興鳳凰,有“何時當來儀,將須聖明君”之句,則不以聖明待操矣。
老杜《課伯夷幸(《歷代詩話》本作“辛”)秀伐木》,則曰:“報之以微寒,共給酒一斛。”遣信行修水筒,則以浮瓜裂餅以荅其恭謹。陶淵明告其子,則曰:“輙遣一力助汝薪水之勞,亦人子也,可善遇之。”蓋古人之役仆夫,其忠厚率如此。《初學記》載王褒買便了為奴,作約使苦作,以致聽券而淚下,鼻涕長一尺,有“不如早歸黃土陌,令蚯蚓鑽額”之語,其少陵、柴桑趾罪人哉!
白樂天作《八漸偈》云:“苦既非真,悲亦是假。”則世間悲懽(《歷代詩話》本作“歡”)人我,必能忘情。始憲宗欲以樂天為刺史,王涯以資淺為言,遂得江州司馬。及涯敗,作詩快之,有“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之句。李德裕於樂天,不見有隙,德裕貶崖州,亦作三絕快之。其一篇云:“樂天嘗任蘇州日,要勒須教用禮儀。從此結成千萬恨,今朝果中白家詩。”蓋嘗以唐史考之,樂天卒於會昌之初,武宗時也。而德裕之貶,乃在宣宗大中年,則德裕之謫,樂天死已久,非樂天之詩明矣。以是凖之,快王涯之句,恐亦未必然也。
東坡文章妙一世,然在掖垣作《呂吉甫謫詞》,繼而呂復用,遂納告毀抹。在翰苑作《上清儲祥碑》,繼而蔡元長復作,遂遭磨毀。非特此也,蘇叔黨云:“昔公為《藏經記》,初傳於世,或以為非。在惠州作《梅花詩》,至有以為笑。”此皆士大夫以文鳴者,其說能使人必信,乃謬妄如此,信知識《古戰場》文者鮮矣。子由嘗跋東坡遺藳云:“展卷得遺草,流涕濕冠纓。斯文久衰弊,流涇自為清。科斗藏壁間,見者空歎驚。廢興自有時,詩書付西京。”
傳曰:學士大夫,則知尊祖矣。族之所在,祖之所自出也,其可以不敬乎?陶淵明有《贈長沙公詩序》云:“予(《歷代詩話》本作“余”)於長沙公為族祖,同出大司馬,昭穆既遠,以為路人。”故其詩云:“同源分流,人易世疎。慨然晤(《歷代詩話》本作“寤”)歎,念斯厥初。禮服遂悠,歲月眇徂。感彼行路,眷焉踟躕。”蓋深傷之也。長沙公於淵明如此,而淵明乃以教載(《歷代詩話》本作“尊祖”)自任,其臨別贈言之際,有“進簣雖少(《歷代詩話》本作“微”),終在(《歷代詩話》本作“焉”)為山”之句。嗚呼!淵明亦可謂賢矣。杜子美數訪從孫濟,而不免於防猜,故其詩云:“所來為宗族,亦不為盤餐(《歷代詩話》本作“飧”)。勿受外嫌猜,同姓古所敦。”觀長沙與濟,尊祖之義掃地矣。
賢者豹隱墟落,固當和光同塵,雖舍者爭席奚病,而況於杯酒之間哉?陶淵明、杜子美皆一世偉人也,每田父索飲,必使之畢其歡而盡其情而後去。淵明詩云:“清晨聞叩門,倒裳往自開。問子為誰歟(《歷代詩話》本作“與”)?田父有好懷。壺漿遠見候,疑我與時乖。”老杜詩云:“田翁逼社日,邀我嘗春酒。”“叫婦開大瓶,盆中為我取。”二公皆有位者也,於田父何拒焉。至於田父有“一世皆尚同,願君汩其泥”之說,則姑守陶之介。“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鄰叟。”則何妨杜之通乎?
老杜避亂秦蜀,衣食不足,不免求給於人。如《贈高彭州》云:“百年已過半,秋至轉饑寒。為問彭州牧,何時救急難?”《客夜詩》云:“計拙無衣食,途窮仗友生。老妻書數紙,應悉未歸情。”《狂夫詩》云:“厚祿故人書斷絕,常饑稚子色淒涼。”《荅裴道州詩》云:“虛名但蒙寒溫問,泛愛不救溝壑辱。”《簡韋十詩》云:“因知貧病人須棄,能使韋郎迹也疎。”觀此五詩,可見其艱窘而有望於朋友故舊也。然當時能賙之者,幾何人哉!劉長卿云:“世情薄恩義,俗態輕窮厄。”山谷云:“持饑望路人,誰能顏色溫。”余於子美亦云。
東坡歸陽羨時,流離顛躓之餘,絕祿已數年,受梁吉老十絹百絲之贐(宋本從“食”),可見非有餘者。李憲仲之子廌,以四喪未舉,而見公(《歷代詩話》本作“公見”)則盡以贈之。且贈以詩云:“推衣助孝子,一溉滋湯旱。誰能脫左驂,大事不可緩。”章季默三喪未葬,亦求於公,公亦有以助之,有“不辭毛粟施,行自丘山積”之句,其高誼盖出於天資矣。
陶淵明《乞食詩》云:“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而繼之以“感子漂母惠,愧我韓才非(《歷代詩話》本作“非韓才”)”,則求而有獲者也。杜子美《上水遣懷》云:“驅馳四海內,童稚日糊(《歷代詩話》本作“餬”)口。”而繼之以“但遇新少年,少逢舊知友”,則求而無所得者也。山谷《貧樂齋詩》云:“饑來或乞食,有道无不可。”《過青草湖》云:“我雖貧至骨,猶勝杜陵老。憶昔上岳陽,一飯從人討。”由是論之,則杜之貧甚於陶,而山谷之貧尚優於杜也。
杜子美身遭離亂,復迫衣食,足迹幾半天下。自少時遊蘇及越,以至作諫官,奔走州縣,既皆載壯(《歷代詩話》本作“北”)遊詩矣。其後《贈韋左丞詩》云:“今欲東入海,即將西去秦。”則自長安之齊魯也。《贈李白》詩云:“亦有梁宋遊,方期拾瑤草。”則自東都之梁宋也。《發同谷縣》云:“賢有不黔突,聖有不暖席。始來茲山中,休駕喜地僻。奈何迫物累,一歲四行役。”則自隴右之劍南也。《留別章使君》云:“終作適荊蠻,安排用莊叟。隨雲拜東皇,掛席上南斗。”則自蜀之荊楚也。夫士人既無常產,為饑所驅,豈免仰給於人,則奔走道途,亦理之常爾。王建云:“一年十二月,強半馬上看圓缺。百年歡樂能幾何,在家見少行見多。不緣衣食相驅遣,此身誰願長奔波。”李頎亦云:“男兒在世無產業,行子出門如轉蓬。”皆為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