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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流血的仕途——古时作官何其难(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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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市中叹黄犬, 何如月下倾金罍?
  李斯篇
  第一百一十一部分
  (上)
  
  且说宓辛闻言惶然,不知所措。在遇到成蟜之前,她的自我感觉一直都相当良好。丈夫仕途顺利,前途光明;孩子也都健康活泼,肥胖多肉。日子过得富贵浮华,招人妒忌。在她这个年纪的女人,过的比她好的实在不多,过得比她好又比她美丽的更是绝无仅有。然而,她遇到了成蟜,她所有的一切,在这个少年面前,显得那么可笑和不值一提。是的,她根本无法反抗,只能逆来顺受,任他宰割。宓辛于是慌乱地问道:“君侯留妾,未知意欲何为?”
  
  成蟜道:“吾自有深意,非夫人所当知。”
  
  宓辛恨极反笑,这是哪里来的强盗逻辑,明明是你要软禁我,而我却连被软禁的理由也不配知道。宓辛见事已至此,索性把话挑明,大声说道:“妾为有夫之妇,君侯若欲强污妾身,妾必咬舌自尽,陈尸于君前,宁死而不敢从。妾虽卑贱,然也不容轻辱。”
  
  成蟜诧异地望着宓辛,道:“夫人何以作如是之思?夫人以成蟜为何人也?夫人又自以为何人也?”
  
  成蟜的一脸无辜,反而让宓辛不好意思起来。难道是她自作多情,错怪了成蟜?宓辛道:“君侯乃当世伟丈夫,妾年老气衰,容貌粗陋,自然不在君侯眼里。妾无益于君,望君怜而放归家。”
  
  “家?” 成蟜大笑道:“家为何物?相夫教子,好一个贤妻良母。” 他的笑里,分明有着说不出的嘲讽。
  
  宓辛不解地道:“妾非男儿,无意功名,相夫教子,于愿足也。”
  
  成蟜却再也不说话。他在面前的玉案上焚起一段香,香烟飘起,成蟜俯首,吸香烟入腹中。他苍白的面色,渐渐泛起一片潮红。宓辛远远闻着,已觉香不可言,似有飘幻之感,但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却又悲上心来,悄声哭泣。
  
  成蟜笑道:“妇人何其愚也。人生如寄,多忧何为?” 这一笑,说不出的疲惫和厌倦。女人的敏感和细腻,让宓辛感到,眼前的成蟜一定有着奇怪而深远的心事。她猜不出,也不敢问。
  
  宓辛哀求道:“妾有四子,皆尚年幼,不能一日少离。君侯虽贵,毕竟也有幼时,母子连心,君侯想必也能体察。”
  
  成蟜忽然激动起来,道:“夫人自认卑贱,成蟜也以夫人为卑贱。以我看来,你只是一只愚蠢的母猴,为牢笼中的富足而沾沾自喜、得意洋洋。如果你有尾巴的话,一定早翘上天了。忘却汝之夫君!夫之于妻,又有何亲?聚如萍水,散如落花。生也不相识,死已终无知。忘却汝之四子!子之于母,亦复何亲?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妇人何其愚也。世人何其愚也。”
  
  宓辛越来越困惑。她简直不清楚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成蟜。如此无情无义、灭绝天性的话,他怎么能够说得出口?他定然是疯了,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咸阳市中叹黄犬, 何如月下倾金罍?
  李斯篇
  第一百一十一部分
  (中)
  
  成蟜向宓辛走来,宓辛已不能逃。这少年身上有着她无法抗拒的神奇魔力。不是魅力,是魔力。两人的距离是如此之近,宓辛的面庞已能感受到成蟜那热烈的呼吸。宓辛下意识地别过脸去,不敢与成蟜对望。成蟜却捧起她的脸,痛苦地注视着她,道:“这般的容颜,在少时常为吾梦见。这般的容颜,或嗔或怨,终于尽在吾之眼前。请告诉我,如斯美人,为何要毁灭自身?”
  
  宓辛生平头一遭被一个男人如此轻薄,又羞又愧。而让她吃惊的是,她内心深处对这样的亲近并不反感,反而有些喜欢,如果要说她害怕的话,她害怕的也是自己的美貌是否能够承受如此近距离的观察。她心乱得厉害,根本无法理解成蟜到底在说些什么。
  
  成蟜又道:“夫人可知生死之辩?” 宓辛茫然地摇摇头。成蟜接着说道:“吾闻诸杨朱,曰:生,万物之所异也;死,万物之所同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贤愚贵贱,非所能也,臭腐消灭,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贤非所贤,愚非所愚,贵非所贵,贱非所贱。然而万物齐生齐死,齐贤齐愚,齐贵齐贱。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说完,成蟜闭目叹息,又道:“由是言之,生而何欢?死而何惧?”
  
  宓辛心中一痛,一个花儿般的少年,为何会如此的忧伤和悲观?他本该一头扎进生活的洪流之中,享受着无穷尽的荣华富贵,却为何要浮出水面,思考这些荒诞无稽的问题?宓辛虽然年纪比成蟜大上一轮有余,面对这样形而上的追问,却也是无法应答。
  
  成蟜忽笑道:“夫人无须回答。夫人便是答案。生而何欢?有美可观。死而何惧?无美为伴。绝世之容颜,自有神秘之永恒,非可为血肉之凡耳宣讲。樊於期,何许人也,竟能据夫人而有之!窃为夫人悲也。极致之美,得之非人,必受其不祥。樊於期倘为夫人而死,也属咎由自取,不足为憾。” 宓辛听来,似有所悟,而成蟜又继续说道:“吾与夫人虽男女有别,实则同类。所以异于人者,非关财富,非关地位,惟美貌也。而美貌岂可长有?有而不得其用,其恶更大于本无。”
  
  宓辛虽知成蟜所言,全为不经之谈,甚至只是为了骗去她的贞洁而耍的一种手段,却也忽然忍不住伤感起来。俗语有七年之痒之说,而她和樊於期的婚姻已经维持了十多年,不想不觉得,一想之下,还真感觉颇有些痒了起来。年华日复一日地冲刷着她用美貌构筑的堤坝,目前看来,这堤坝还算坚固,然而天知道它能坚持多久,何时会轰然倒塌?于是衰老一日千里。除却铜镜,还有谁曾为她将逝的容颜叹息?是樊於期,还是她的四个孩子?又或者,是眼前这位俊美而疯癫的翩翩少年?

咸阳市中叹黄犬, 何如月下倾金罍?
  李斯篇
  第一百一十一部分
  (下)
  
  成蟜接下来说的话,毋宁说是给宓辛听的,不如说他是在自言自语,“既生乱世,虽美而焉得长久,万事万物,皆为其敌,必欲污之而后快。如梦幻泡影,如露也如电。吾有何辜,而须负荷前行,不得歇息。” 成蟜说到激动之处,忽然抓住宓辛的手。宓辛并没有将手抽开,在那个五月的黄昏,她错以为那是她自己的手。成蟜喃喃说道:“如此真实。如此可怕。夫人救我!”
  宓辛惶恐答道:“妾无德无能,如何救得君侯?”
  
  成蟜突然哭了。他在哀求,又似在祈祷。我好害怕,我只有十八岁。我不该承受这些。你和我一样,什么都没有。你只有你的美丽。你将为后人铭记,不是因为你是樊於期的妻子,也不是因为你能生育四个孩子,而是因为你无与伦比的美丽。你的身体,应该归为圣物,而不是成为罪孽。拯救我吧,用你的美丽。
  
  宓辛的心一下子空荡荡的。成蟜的眼泪,让她猝不及防,忘了抵挡。宓辛只感觉到成蟜猛地将她扑倒在地。他身上散发出的年轻男子的美妙气息,让她意乱神迷,一股暖流在体内迅速涌起。前一刻,成蟜只是个无助的孩子,现在,他却是一头凶残的野兽。天家之子,难道全是这般德性,因为空虚而竭力挣扎?
  
  宓辛在心中提醒自己,一定要捍卫自己的贞洁。她不是不动心,实在是情有不能。她已经是妻子和母亲,不应该再有别的念头。她绝不能迈出这一步,迈出这一步,她就将坠入万劫不复的悬崖。尽管心中作如是想,宓辛却偏偏不能反抗。她所有的力气,在此刻选择了无情地逃离。
  
  就在宓辛准备接受成蟜之时,成蟜却忽然停了下来。成蟜昏死了过去。宓辛吓坏了,探其鼻息,还有呼吸。她想叫人,却终于没有出声。她看着昏睡中的成蟜,脸上竟不觉有了微笑。就这样和成蟜安静地守在一起,只有他们两个人,仿佛在分享一种暧昧甚至是邪恶的私密。
  
  她是新生了,还是根本就死了?宓辛并不在乎这些。在遇到成蟜之前,她人生的轨道都已经铺好设定,她就象一列火车,连司机都不需要,只需自动驾驶,也可以分毫不差地到达死亡的终点。她的心灵,本已如枯槁的古井,无奈成蟜先是落井,继而下石,终于将她艰难地唤醒。在她尚且美丽之时,还享有美丽赋予的特权之时,她要为了自己而活,哪怕就只活那么一次。她将成蟜搂在怀中,轻声哼着一支古老的谣曲: “小娃娃,光脚丫,来到山坡采野花。野花白,野花香,摘回家去送给她。”随着歌声,宓辛回到了遥远而尘封的过去。那时,她是一个天真而快乐的小女孩,唱着这支谣曲,和怀里的枕头玩着过家家的游戏。
  
  成蟜良久方醒,他发现自己象个婴儿般地被宓辛抱在怀里,不由大是窘迫。成蟜连忙挣脱,恢复了他一贯高傲而冷漠的面目。成蟜将使女唤入,送宓辛回去休息。宓辛临去,回首望向成蟜,而成蟜却已淹没在她的朦胧泪眼里,总也无法看得真切。
  
  宓辛离开。成蟜独坐而思,忽一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抬眼一看,浮丘伯是也。成蟜冷冷地道:“你几时来的?”浮丘伯不答,却开始责问成蟜:“君侯身负家国重任,何以对妇人如此用心?”
  
  成蟜摇摇头,道:“先生非吾,自然不知。”
  
  浮丘伯看见案上的残香,情急大叫:“逍遥香虽能使人逍遥于一时,却内有巨毒,用久则不寿,君侯非不知也。君侯曾在先王灵前,许下匡正纲常、重整乾坤之誓。任重而道远,还望君侯保重贵体。”
  
  成蟜道:“吾自有理会,不劳先生操心。”言毕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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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市中叹黄犬, 何如月下倾金罍?
  李斯篇
  第一百一十二部分
  (上)
  
  且说宓辛被拘于成蟜府中,除了不能外出,她享有绝对的自由。成蟜之府邸方圆十余里,任她随意来去,并无人对她特加监视。渐渐地,宓辛竟然已安于这种状态。过去习惯的生活方式,曾让她虚荣和满足,然而,当不可抗拒的外力出现,将她和熟悉的生活一刀两断,她居然也就这么慢慢地适应了下来。如此算来,人生到底有多少拥有不能失去?又有多少拥有其实是可以随时丢弃的垃圾?
  
  宓辛偶尔会想起四个孩子,却从未想到过樊於期,而她想得最多的,却是成蟜。只要一想到能时常见到成蟜,宓辛便彻底地沦陷在初恋的快乐之中。
  
  妻子的心已经变了,樊於期却茫然无知。自从那日在桂楼被成蟜一顿饱揍之后,他已经缠绵病榻多日。好在樊於期多年征战,身子强壮,搁一般人的体质,吃那一顿拳脚,恐怕早已暴尸当场。
  
  第一个前来慰问樊於期的是吕不韦。樊於期抓着吕不韦的手不放,患难见真情,还是相国懂得体恤下情啊。的确,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比领导的关怀更为樊於期所急需呢。
  
  吕不韦在来之前,对桂楼之事已经一清二楚。这一趟他是专为收买人心而来。吕不韦当下劝樊於期安心养伤,纵万般委屈,也需从长计议。
  
  樊於期捶榻大呼:伸冤在我,我必报应。言罢泪如雨下。吕不韦抚樊於期之背,道: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再强的人也有权利去疲惫。
  
  樊於期于是改哭为嚎,嚎罢,大叫道:“堂堂丈夫,无能护卫妻儿,何忍偷活人世。”叫完便要伏剑自尽。吕不韦心中冷笑,樊於期啊樊於期,你戏演得也太假了吧。我不来你不自杀,我来了你就喊着要自杀,你当我傻呀。饶是如此,吕不韦还是夺去樊於期手中之剑。
  
  樊於期又道:“於期既不能死,还望相国为於期主持公道。”
  吕不韦道:“本相有一言,不知将军能听否?”
  “相国请讲。”
  
  吕不韦乃是吕氏春秋的主编,对吕氏春秋的编撰工作很是上心,他以相国之尊,在士人面前不耻下问,倒也是学到了不少知识,而这些知识,也经常在谈话中被他拿来卖弄,浑然不顾是否恰当。吕不韦于是说道:“君子处世之道,概类于作文之法,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 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倘是旁人如此亵渎将军,将军自应以血洗辱,一解大恨,此为行于所当行也。然长安君贵为王弟,非将军所能抗衡,此为止于不可不止也。本相以为,不如因而善谋之,以无益之妻子,易有用之富贵。”
  
  樊於期不忿道:“夺妻之恨,岂能轻易勾销?”
  
  吕不韦道:“将军乃雄才大略之人,岂可作惺惺儿女态。天下女子何止万千,只恨取之不竭、用之不完,将军念念于一人而不忘,岂不愚哉!本相府中,多有美女,将军如有中意,本相必当割爱。是为一妻虽去,百妾复来。西人萧伯纳曾言道:所谓爱情,便是过分夸大两个女人之间的差别。西人惯多谬论,此言却有至理。女人之于女人,小异而大同,焉来许多差别!”
  
  吕不韦见樊於期听得入神,又道:“昔有吴起,杀妻明志,请为鲁将,终于大破齐国。将军向以吴起自许,当知妇人为轻,功勋为重也。而况将军名讳,也正应验冥冥中自有天意。於期(与无妻二字同音),无妻也。老子有云,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将军既去妇人之累,再得本相为将军尽力奔走,将军得以荷军国重任,建不世功业,岂非男儿生平所望?”
  
  樊於期破涕为笑,道:“於期惟相国是从。”
  

咸阳市中叹黄犬, 何如月下倾金罍?
  李斯篇
  第一百一十二部分
  (下)
  
  却说成蟜抢夺樊於期之妻,也给嬴政出了一道难题。嬴政知道,成蟜他是非保不可。他好不容易将成蟜扶上大将军之位,怎能轻易放弃。而对樊於期,则以尽量安抚为宜。安抚不成,杀也不足为惜。
  
  嬴政初闻桂楼之事,先是大怒,深怪成蟜惹事生非,自毁形象,最终留下个烂摊子,还得我来收拾。但转念一想,却也大喜,喜成蟜之好色。
  
  在《辨奸论》一文中,苏洵攻击王安石道:“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 臣下之不近人情,素为多疑的君主所忌。这里涉及到众多君王的阴暗心理:不近人情的臣下,无欲无求,将个人原则置于官场规则之上。若此臣等,不畏重诛,不利重赏,不可以罚禁也,不可以赏使也,此不仅为无益之臣,更为有害之臣。因此,嬴政喜成蟜之好色,喜得恶,也喜得自有道理。成蟜好色,好色则无大志,无大志则可放心驱使,只需稳执赏罚二柄,成蟜权位虽高,却也不足为患也。
  
  而李斯的监视报告也显示,成蟜常焚逍遥香。逍遥香为当时方士所炼制,类似今日之毒品,久用成瘾,且不得长寿。嬴政得报更是大喜,不待我亲自动手,成蟜已是自寻死路。不过,成蟜啊成蟜,你最好能撑过这关键的两到三年,等我把嫪毐和吕不韦都收拾了,那时你再死也不为迟。
  
  在吕不韦的牵头张罗下,一桩政治交易最终这样达成:成蟜得以保留宓辛,而樊於期升为中尉。中尉一职,实权非小,掌京师治安、警卫国都。这是一桩嬴政、吕不韦、成蟜、樊於期四方参与的交易,四方都有获利。成蟜和樊於期的获利不需多言;嬴政的获利在于平息了局势,认清了成蟜不足忧虑,他得以集中精力对付嫪毐和吕不韦;吕不韦的获利则是笼络了樊於期,在军队内部给成蟜添了个敌人,让自己多了个心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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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市中叹黄犬, 何如月下倾金罍?
  李斯篇
  第一百一十三部分
  
  且说樊於期之事终于告一段落。作为一个年轻的政治掮客,浮丘伯开始了他短暂的登场表演。他的游说对象,就是秦国宗室。当有关嬴政为吕不韦私生子的谣言从赵国传出且越演越烈之时,最应该出来表态的秦国宗室却一直让人费解地保持着沉默。只要善于聆听,沉默其实也可以是一种语言。
  
  浮丘伯要扳倒嬴政,扶持成峤登上王位,寻求宗室的支持就成了他必然的选择。而在宗室当中,又尤以昌平君、昌文君二人最具号召力。
  
  (按:史记索隐云:昌平君,楚之公子,立以为相,后徙于郢,项燕立为荆王,史失其名。昌文君名亦不知也。而据《云梦睡虎地秦墓竹简》所载:昌平君死于嬴政二十一年,而被项燕立为荆王的昌平君则死于嬴政二十四年,显见两昌平君并非一人。(此处考证从于琨奇《秦始皇评传》。)倘若昌平君、昌文君二人为外来人士,则依照秦国的爵位制度,封君必有大功,二人既有大功,史册何以缺载?因此,据我推测,昌平君、昌文君二人应该就是秦国宗室中人,身份当为嬴政的叔伯辈,即孝文王的儿子,异人的兄弟。)
  
  作为唯一的人证,姚氏被浮丘伯带到昌平君、昌文君二人的府中,她象祥林嫂一样,把曾和成峤说过的话又重复了N遍。昌平君、昌文君听罢,居然冷静异常,既不吃惊,更无愤怒。浮丘伯固请,二人仍不表态,实在被浮丘伯纠缠得不行,这才建议浮丘伯再去找一个人,一个比他二人更有发言权、更具权威的人。浮丘伯心中一动,他马上猜到了这人是谁:华阳太后,孝文王的王后,秦国王室最后的老天牌。
  
  昌平君、昌文君虽没有明确表态,但却也让浮丘伯全身而退。浮丘伯从中隐约嗅到一种气味:宗室并不满意目前秦国大政都操控在嫪毐和吕不韦两个人手里,而宗室在权力蛋糕上却一无所获,因此对嬴政也有所迁怒。也可以理解成,他们在纵容甚至是怂恿浮丘伯,鼓励他去闹腾,也许能够冲击一下现有格局,促成权力蛋糕的再分配。
  
  于是浮丘伯前往思德宫,说华阳太后。
  
  当孝文王还在世时,绝爱华阳太后,可谓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华阳太后之容貌可想而知。如今,华阳太后已是五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却直如二十许人,美貌绝伦,色不少衰。真让人不禁怀疑,华阳太后也有一幅神秘的画像,藏在阴暗的角落,替她承受肉身的衰老和灵魂的丑陋。相形之下,比华阳太后年轻二十余岁的姚氏,却反而被映衬得人老珠黄,容颜残破。不得不承认,上天造物,有失偏颇。有些人就是能得到更多,乃至太多。
  
  华阳太后冷冷地听完姚氏的陈述,便命浮丘伯上前。浮丘伯上前,华阳太后打量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又命他退回原处。浮丘伯心里纳闷,不解华阳太后之用意。浮丘伯自然不知道,华阳太后视力不佳,命浮丘伯上前,只是特意要看看他的长相。象华阳太后这样自视甚高的老女人,对帅小伙通常都缺乏免疫能力。而浮丘伯并不以容貌见长。华阳太后一见之下,心中已是不喜。而作为一个面对华阳太后的政治掮客,既不能帅,那至少也应该年纪再大些,成熟稳重,看上去值得信赖。浮丘伯只有二十七岁,显然太年轻了。由此可见,年轻虽然是资产,有时候却也可能成为负资产。
  
  见华阳太后已有逐客之意,浮丘伯不得不豁了出去。华阳太后是他和成峤最大的也是最后的希望。浮丘伯顾不得语气轻重,高声说道:“传国之义,适统为尊;覆宗之恶,阴谋为甚。今王政,实非先王之嗣,乃吕不韦之子也!文信侯吕不韦者,始以怀娠之妾,巧惑先君,继以奸生之儿,遂蒙血胤。朝岂真王,阴已易嬴而为吕;社稷将危,神人胥怒!太后若念先王之祀,何忍见嬴氏血食为吕氏所夺?何忍坐视秦国六百年基业,废于奸人之手?百年之后,太后有何面目见先王于地下?”
  
  华阳太后颜色变动。浮丘伯又道:“某昧死上言,太后登高一呼,举国景从,诛淫人,废伪主,保宗庙于将灭,挽社稷于即倾。长安君,先王血胤,威明神武,德才兼备,为嬴氏之望,万民之望,若能扶立为王,必能慰先王于地下,安宗室于长远。太后善决之。”
  
  华阳太后冷笑道:“汝为长安君作说客欤?长安君既有所谋,何不自来?”言毕挥袖送客。浮丘伯无奈,只得和姚氏怏怏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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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篇
  第一百一十四部分
  
  且说浮丘伯回报成峤,将见太后之事备细与成峤叙述一遍。于是成峤只得亲往华阳太后所居的思德宫。成峤和华阳太后一向甚少亲近,他上次见到华阳太后还是在十五岁的时候。在他的印象里,华阳太后总是一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艳面孔,让他又敬又怕。三年过去了,他再次来到思德宫,心里惴惴不安。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华阳太后能如他的意吗?
  
  出乎成峤的意料,华阳太后一见到他,喜欢得不行。三年不见,华阳太后没想到成峤竟会出落得如此英俊挺拔,心里又疼又爱。华阳太后拉住成峤坐在自己身边,眼睛就离不开成峤的脸庞,对成峤夸奖爱惜个不停,还不时伸手来吃成峤的豆腐。华阳太后的恩宠,让成峤很不自在。他从未期待自己能享受到这种亲密。随着成峤年纪的增长,他对女人的审美观也在随之改变。以前,他只觉得华阳太后冷漠疏远,可如今看来,华阳太后非但不冷漠,反而还很HOT。一念至此,成峤不由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口,成峤啊成峤,你怎会有如此龌龊不堪的念头,她可是你奶奶呀。
  
  在华阳太后密不透风的关爱中,成峤好不容易寻到个空隙,说出了自己的来意:“前,浮丘伯说太后,太后未置可否。孙儿今来,望太后传檄天下,宣淫人之罪,明宫闱之诈,另择适嗣,主吾大秦社稷。”
  
  华阳太后嗔道:“老妇久居深宫,孤苦伶仃,滋味寡少。难得汝前来探问,深慰老怀。老妇年老也,不堪以国事相问。汝久也不来,既来却又用心不诚,非为尽孝,实有图于老妇也。罚汝陪老妇闲坐,为老妇取乐。”
  
  成峤暗叫不妙,华阳太后的口气,怎么听都有些撒娇的意味。成峤急道:“国事重大,不宜迟延。太后为秦国至尊,若太后袖手不问,则我大秦江山,必为吕氏所窃取。祖宗创业匪易,一朝失之,身为嬴氏子弟,又有何面目立足于天地。望太后圣裁。”
  
  华阳太后笑道:“老妇自有主张。何必急在一时。”说完,又爱怜地望着成峤,瞧你,把小脸蛋给急的,汗都出来了。华阳太后从怀中掏出手帕,为成峤拭汗。两人肌肤相亲,气息相应,成峤心慌意乱,汗流愈急。成峤天生异征,其汗如血,直染得手帕殷红一片。
  
  思德宫幽深阴冷,不见天日,似乎与世隔绝,独立于红尘之外。华阳太后设宴款待成峤。成峤心不在焉,食不知味。和成峤的强颜欢笑相比,华阳太后却是由衷的兴奋和开心,再加上烈酒入柔肠,不一会,华阳太后已是满面绯红,眼神迷离。
  
  夜色阑珊,筵席半残,成峤再请决断。华阳太后只推酒醉,并嗔怪成峤松间喝道,看花泪下,将风景大杀。成峤感觉到再拖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于是请辞,待明日再来。华阳太后却一把拽住成蟜的衣袖,不放他走。成蟜僵立当地,不敢强挣。而华阳太后接下来说的一句话,险的将成蟜吓得半死。
  
  华阳太后抱住成蟜的双脚,抬眸仰望,语甚哀怨地说道:“老妇独居,枕寒席冷,汝如怜我,且为老妇铺席侍寝。” 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表达,意思就是:成峤,我想和你困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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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市中叹黄犬, 何如月下倾金罍?
  李斯篇
  第一百一十五部分
  (上)
  
  曲指算来,华阳太后寡居已有十一年光景。她的绝世容颜,注定了她的日子比寻常寡妇更为难熬。自恋而变态的隋炀帝杨广,曾揽镜自照,作长叹道:“大好头颅,谁当斫之?” 华阳太后面对镜子,也应悲叹自怜:“绝代佳人,谁能悦之?”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人越美丽,心越凄凉。珠怀空锁怨,枕上泪千行。遥想当日孝文王在时,有心画眉,欢爱总无暇。如今眉梢眼角,纵能千画百描,却与谁人瞧?
  
  她不甘心就这样让美貌被岁月白白掳去。心中非无恨,未得采花郎。在她最后的花季,她需要有人来欣赏她,赞美她,分享花开的灿烂。当她最后一枚美貌的花瓣,被风卷下生命的枝头,她希望能落于优雅的手掌,倾尽残香,而不是和枯叶败枝一起,共葬黄泥。她的情欲依然在燃烧,期待着柔情的亲吻,期待着粗旷的拥抱。当年轻而俊美的成峤适时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不由春心荡漾,再难自制。
  
  华阳太后困觉的要求,让成峤如听霹雳。他吓得赶紧跪倒,以头抢地,连连谢罪。他和华阳太后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如果一起困觉的话,仍然是确凿无疑的乱伦行为。
  
  同样的行为,在不同的时代会得到不同的评价。乱伦也是如此。今人对乱伦的评价,和春秋战国之时不一样,和远古时代更是大相径庭。
  
  最早,在人类的蒙昧时期,连伦都没有,自然也无乱伦可言,更谈不上对其加以禁止。在中国古籍中不乏这样的记载:昔太古常无君矣,其民聚生群处,知母不知父,无亲戚兄弟夫妇男女之别与上下长幼之道。“男女杂游,不媒不聘”。依此而言,那是一个群婚杂交的原始时代,乱伦在所不免。而西人达尔文也勾画出另一幅远古社会的图景:那时,人类分成若干独立的小群体。每个小群体都受着一个强壮男人的统治。他有着无限的权力,所有的女人都是他的财产,任他挥霍发泄,这其中包括他的妻子和女儿。可以说,此时的乱伦是一种普遍现象,其动机更多的是出于生理欲望和动物本能,同时也是为了更好地繁衍和保存种群。
  
  而在某些版本的创世神话中,同样有着鲜明的乱伦痕迹。我国的某个创世神话,我小时候也曾听过,说的是大洪水毁灭了所有生物,只有伏羲和女娲兄妹跑到高高的昆仑山巅,幸存了下来。伏羲要和女娲困觉,以繁衍后代,接续人类。女娲不肯,说除非你追上我。于是两人围着山峰转圈,伏羲总也追不上女娲。怎么办呢?后来神仙出来指点伏羲了,让他往反方向跑。伏羲遵从神仙的指点,果然追上了女娲,于是两人困觉,孕育了人类。
  

咸阳市中叹黄犬, 何如月下倾金罍?
  李斯篇
  第一百一十五部分
  (下)
  
  《圣经》旧约创世记第19章,讲述了罗得和他的两个女儿乱伦的故事。耶和华毁灭了所多玛和蛾摩拉城,幸存的罗得同他的两个女儿逃进山去,住在一个洞里。大女儿对小女儿说,“我们的父亲老了,地上又无人按着世上的常规进到我们这里。来,我们可以叫父亲喝酒,与他同寝。这样,我们好从他存留后裔。” 于是大女儿和小女儿叫罗得喝酒,然后轮流和罗得困觉,后来怀孕。这故事还特意加了一个似乎是出自二流黄书作家之手的细节:“女儿几时躺下,几时起来,罗得都不知道”,大有画蛇添足、欲盖弥彰之嫌。
  
  禁止乱伦对于人类的意义,或许并不亚于直立行走。当人类告别远古,开始步入文明,乱伦却依然存在,只是已从大众行为转化为诸神和王室的特权。希腊神话中,如果将里面许多的乱伦故事悉数删去,相信一定不会象现在这样五光十色,令人着迷。在古代埃及,相传法老都以自己的妹妹作为第一个和正式的妻子。在法老之后统治埃及的托勒密王公们,也延续了这一“神圣而光荣的”传统。在与当时秦国邻近的匈奴部落,还保留着这样的风俗:当一个人死去之后,他的继承者,通常是他的兄弟,象继承他的羊群一样,也继承了他的女人。而在中原七国,乃至上溯到春秋时期,女人在父子兄弟的床榻间移来换去也代不鲜见。那时乱伦的罪名和道德压力,较诸今日要小了许多。
  
  诸神已远,不可臆测。而王室的乱伦,固然有着对于纯正血统异乎寻常的守护和关心,但也不排除有心理层面的原因,即寻求获得精神上的最高满足,通过乱伦,以完成向诸神的致敬,也借此宣告自己为诸神在人间的代言人,不仅凌驾于法律之上,更能凌驾于道德之上。
  
  时至今日,乱伦更多地是作为一个名词而非事实存在,尽管如此,这名词中似乎还残留着某种远古的魔力,一旦提起,便足以让众多半吊子艺术家热血沸腾。一本滑腔走调地讲述乱伦的《洛丽塔》,曾让多少文艺青年或老年激动得跟过年似的。而如果你想拍电影的话,只要拿乱伦来说事,也一准能蒙个或大或小的奖。
  
  再将我们的视线收回到思德宫中。华阳太后见成峤执意不从,于是半是威胁半是诱惑道:“当年汝父弃在赵国,无母于内,望归而不可得。日后何以竟能贵为秦王?”
  
  成峤以头贴地,恭声道:“先君能为秦王,全拜太后所赐。”
  
  华阳太后道:“老妇既能废子傒太子之位,而举汝父为秦王。今若汝从吾所欲,老妇也当顺汝之意。汝为秦王,只在老妇反手之间。汝其思之。”
  
  成峤聪明得很。他很清楚,此一时彼一时,华阳太后的权力早已非当初孝文王在位之时可比,尽管如此,论起她的威望和地位,宗室中依然无人能及。能谋得华阳太后的背后支持,他称王的胜算将大大增加。这是一笔赤裸裸的性交易,筹码是秦国的王位。成峤决定完成这笔交易。
  
  紧绷的弦突然松开,或者竟是断了,一切于是发生。那一段依然柔软白腻的肉体,躁动在成峤年轻的怀里。那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道弧线,他的爷爷都曾经无数次抚摩过,探索过,占有过,征服过。
  
  成蟜回府,抱镜痛哭。宓辛隔门而听,虽不知情,却也心痛莫名。成蟜绝望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天啦,帅也是一种罪。而我成峤,好比曹三,都是一级重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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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市中叹黄犬, 何如月下倾金罍?
  李斯篇
  第一百一十六部分
  
  且说成峤和华阳太后行了那事,感受怪异而复杂。然而他谁也无法告诉,只能藏在心里独自承受。华阳太后时隔多年,再尝床第之欢,自然食之无厌,对成峤一再宠召。成峤毕竟年轻,上下半身均非吕不韦可比,他每从思德宫归来,便要立即再找两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翻云覆雨,仿佛要借此来抹灭适才的噩梦,洗荡自己的罪孽。成峤的寝宫对宓辛并不设防。当宓辛看到成峤和那些比她年轻近二十岁的女子翻滚纠缠、鱼水合欢,心中大为失落,暗自悲泣。成峤从来没有这样对过她呢。
  
  华阳太后已经对成峤表示了明确的支持。在华阳太后的授意下,成峤和昌平君、昌文君二人在私下也达成了交易,事后以他二人取代嫪毐和吕不韦。
  
  婚变都要瞻前顾后,费尽思量,更何况是政变呢?政变是一个系统而缜密的工程,一步也不能出错。应该说,成峤和浮丘伯的谋划从理论上是无懈可击、必定成功的。尤其是他们还有一招精心设计的妙棋,出乎所有人预料。
  
  这次谋划的详情如何?
  时间将为我们揭开所有的谜底。
  时间已经为我们揭开所有的谜底。
  
  这一日,华阳太后召见嬴政,为成峤的政变正式拉开了序幕。华阳太后问嬴政道:“老妇闻长安君数度请战,王皆不许,是何道理?”
  
  嬴政答道:“军者,国之大事。长安君尚且年幼,未经战事。骤然出征,恐不能取胜。”
  
  华阳太后道:“王与长安君,虽为君臣,亦为兄弟。长安君爱王,王独不爱长安君欤?”
  
  嬴政急道:“太后何出此言?”
  
  华阳太后道:“想当日,王与长安君于夏太后榻前盟誓,不离不弃,共兴嬴氏。今有谣言自赵国起,意在乱我秦室,其罪当诛。长安君屡请伐赵国,以止天下之疑,此乃爱王之心一片。王虽授长安君以将军之名,奈何不归之以实,此非为兄之义也。白起、蒙骜,国之名将,也非生而致之,必使疆场历练而后致之。长安君纵然年少,不令统兵,又焉知其非统兵之人!”
  
  嬴政低头不语。华阳太后又道:“今王尊长安君之位,封之以膏腴之地,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众臣心多不服。长安君外不能为国建功,内不能威信大臣。假使万一,王欢爱转薄,又复老妇已追先王而去,则长安君虽贵为王弟,犹恐其不能自保也。老妇在日,愿见长安君自立。”
  
  嬴政推脱道:“孙儿尚未亲政,国事决于大臣。长安君出征之事,非孙儿所能决断。”
  华阳太后冷笑道:“嬴氏家事,何劳外人预手?老妇自有理会。”
  
  华阳太后久未干预朝政,然而积威犹在。华阳太后亲自出面作工作,嫪毐和吕不韦也不得不被迫应承。况且,要阻止成峤统兵伐赵,也实在缺乏足够有说服力的理由,反而只会暴露自己贪权恋栈、欲霸军权自有的心理。于是,协议达成。成峤统领二十万秦国精锐之师,择日进发赵国。
  
  成峤的政变已经开始,嬴政和李斯是否有所觉察,在此之前,他们又都干了些什么?和成峤一样,我们很快就将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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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市中叹黄犬, 何如月下倾金罍?
  李斯篇
  第一百一十七部分
  (上)
  
  十八岁的年纪,正俊美少年,却已手握二十万大秦铁骑,挥师东向,讨伐赵国。那是怎样传奇而令人神往的场景!成峤兵马未行,便已一跃成为最受瞩目的国际明星,不仅秦国在关注他,东方六国也在关注着他。如此年轻的主帅,自古未有先例。所有的无关人等都充满了好奇:将为他们所见证的,究竟是一个天才的奇迹,还是一场可笑的闹剧?
  
  终于掌控了军队,成峤却并未有意想中的喜悦,他尚显稚嫩的面庞过早地显出厌倦和疲惫。而出征之前发生的一件事,更是给他的心里投下了一层厚重的阴影。
  
  成峤将行的消息传出,宓辛就没有睡过一天好觉。她要给成峤一个惊喜。她开始悄悄为成峤缝制征衣。终于能为心爱的人做些什么,这给了宓辛极大的幸福和满足。而通常,缝制征衣是母亲或妻子的职责,很明显,在缝衣的过程之中,宓辛发生了情结转移,以成峤妻子的身份自居。
  
  历十余昼夜,衣成,而成峤也启程在即。于是宓辛往见成峤。她捧着雪白的征衣,一脸甜蜜,在她的期待之中,迎接她的必将是成峤的柔情和感激。只要一想到,成峤将贴身穿着她亲手缝就的征衣,远行千里,朝夕不离,宓辛浑身也是潮热不已,仿佛是她正被成峤抱在怀里。
  
  成峤面色凝重,似乎困惑在某种情绪之中,不能自拔。宓辛进献征衣,也没能引起他特别的在意。宓辛浅笑道:“容妾侍君侯更衣。”她那修长的手指,温柔而羞涩地伸向成峤的身体。成峤忽然冷漠生硬地说道:“不要碰我。”而就是这短短的四个字,在日后让成峤铭记终生,后悔终生。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伤害了自己所爱的人,怎会反而是自己受伤更深。看来,牛顿第三定律根本就不成立,反作用力有时候是要远远大于作用力的。
  
  成峤话方出口,宓辛仿佛如触电一般,身子轻微地晃动了一下,手停顿在空中,许久方才怔怔收回。她面色雪白,眼眶满是泪水,痛苦地望着成峤,嘴唇颤抖着,想说些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
  
  成峤道:夫人,你不必再留此地,你可以回家去了。
  宓辛听到自己自由了,反而心如刀绞。她舍不得就这么离开成峤。家对她来说,是那么遥远。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匍倒在成峤脚前,再也不掩饰心中所思,道:“妾哪里也不想去,只愿长伴君侧。”
  
  成峤冷淡地道:“夫人请放心。成峤绝非故意试探夫人,夫人又何必特意软语。成峤所言,皆为真实。成峤这就着人护送夫人回去。”
  宓辛抱住成峤的腿,只是呜咽。
  
  成峤奇道:“回到夫君和幼子身边,岂非夫人一向所愿?夫人该高兴才是。”
  “妾于故家已无眷念,君侯勿弃贱妾。”
  成峤大声道:“不管夫人是否愿意,都必须回去。”
  宓辛忽尖笑起来,道:“君侯对贱妾羁留在前,今又轻易放归。君侯于贱妾一无索求,君侯所为何来? “
  “等夫人回家,自然便会明白。”
  
  宓辛沉默片刻,又抬起泪眼,小心问道:“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成峤摇摇头,道:“不会,我们再也不会见面。夫人始终是樊於期的妻子,成峤岂敢再扰。成峤已知会樊於期,成峤并没有玷污夫人之清白。夫人大可放心而归。”
  
  宓辛冷笑道:“君侯以前对贱妾所言,莫非是哄骗贱妾不成?”
  成峤避而不答,大笑道:“得与夫人相聚,本为人生乐事。今日别离,也正该尽欢才是。成峤知今日乃夫人生日,愿为夫人奏一曲,聊为贺礼。”
  
  宓辛喃喃地道:“贱妾生辰,不想君侯居然记得。”如果在半个时辰之前,她知道成峤居然记得她的生日,那她相信自己一定是天下最快乐的女人。然而现在对她来说,成峤的关爱和他的绝情相比,显得那么漫不经心,无足轻重。

咸阳市中叹黄犬, 何如月下倾金罍?
  李斯篇
  第一百一十七部分
  (下)
  
  成峤自顾取琴而奏。乐曲似水,渐流渐急。成峤奏至欢畅处,高声向宓辛道:“夫人可有兴致,以歌舞相和应?”
  
  宓辛本想一口回绝,转念一想,却又答应道:“君侯见爱,贱妾斗胆献丑,聊表临别之意。日后虽有心再为君侯歌舞,恐不可得也。”于是,宓辛和着乐调,翩然起舞,但见衣袂飞扬,恍如仙子,美艳不可方物。宓辛既舞既歌,歌声悲愤,极尽凄凉。歌曰:
  君如天上月,不肯一回照。
  妾似井底桃,开花向谁笑?
  妾生君未生,君生妾已老。
  恨不同日生,日日伴君好。
  
  这仿佛是一阕天鹅之歌。一生只歌唱一次的天鹅,第一次即为最后一次。那用生命倾诉的华美,为谁而唱响?那穿透宇宙的忧伤,有坚强的绝望。天鹅即将倒下,梦境却无法延长。
  
  一曲即毕,无人鼓掌。成峤替宓辛擦去眼泪,柔声道:“人生聚散无常,夫人何须哭泣?”
  
  宓辛跪拜成峤,道:“贱妾再也不哭了。多谢君侯款留,妾别君侯去也。”言毕从容离去。她的面貌已迅速恢复平静,看不出丝毫异常。
  
  宓辛既去,成峤忽然从地上跳起,拔出佩剑,向柱子疯狂砍去。他多想马上追出去,向宓辛说一句对不起,跪倒在她的面前,请求她的原谅。但是他克制住了。他憎恨自己的克制力。
  
  宓辛回到自己的庭院,对着镜子仔细地梳妆自己。樊於期曾为她打开了一扇门,她进去时是个女孩,出来变了妇人。她觉得这样很好。后来,她遇见了成峤。成峤也为她打开了一扇门,她进去时是个妇人,出来则变了女孩。她觉得这样更好,无以复加的好。她冲着镜子中的自己,给了一个最为灿烂的微笑:生日快乐,宓辛。
  
  不一刻,有人来报成峤:宓辛投井身亡。成峤闻言,心中一阵剧痛,昏倒在地。就在他适才的一迟疑,便永远失去了挽回宓辛的机会。一代美人,香消玉沉。时为嬴政八年七月初七。生死同日,是人为?是天意?
  
  成峤良久复苏,急命人速速将宓辛捞起。他要去看她最后一眼。浮丘伯也正好赶到,忙道:“君侯不当去。樊夫人既已投井,依某之见,不如就势填井,掩埋为安。”
  
  成峤勃然大怒,一把揪住浮丘伯的衣襟,呵斥道:“是何言语!是何言语!一切罪孽,皆因汝而起。汝尚有颜面再作此恶毒不仁之计?”
  
  浮丘伯并不惊慌,他示意其余人等先退下去,这才说道:“君侯息怒。死者已逝,何必再去扰伊,也扰了自己。一切皆有天意,死亡将君侯与樊夫人隔离,便是上天特意安排的最好结局。告别的时候到了,就让樊夫人长眠于井底。人人皆可为情所困,惟君侯不可。等待君侯的,不应只是一个女人,而应是一整个国家,一个庞大的帝国,一个属于嬴氏的帝国。”
  
  成峤又道:“樊夫人决然自沉,该如何向樊於期交代?”
  浮丘伯笑道:“衣不如旧,人不如新。樊将军早沉在美人乡中,樊夫人是死是活,他又怎会在意。”
  
  成峤默然。浮丘伯的话,多少给了成峤少许安慰和勇气。别了,宓辛。你只是一场太过美丽的梦幻,而我在一个错误的时刻清醒。你从不曾属于我,但愿你也从不曾属于任何人。原谅我吧。你所去的天堂,那是我到不了的地方。而我将去的地方,你也不可同行。于是成峤拿水在浮丘伯面前洗手,道:“填井不葬,是你所要的。这妇人的血,也是因你而流,罪不在我,你承当吧。”
  
  浮丘伯点头道:“惟君侯如意。她的血归我,和我的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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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篇
  第一百一十八部分
  (上)
  
  天行有常,不为尧而存,不为纣而亡。光阴无情,不因恶而疾行,不因美而暂停。古人制日晷,今人造钟表,希望能以此捕捉时间。然而时间仍永是流淌,从古至今,无一刻少息。无论帝王将相,或是升斗小民,都在时间面前卑微地平等着。卷走岁月的哀乐喜悲,留下年华的浅淡水印。当分母为无穷大而分子为有限数字之时,演算结果为零。人生有限而时间无穷,于是注定断无永恒,只有虚空。
  
  且说宓辛犹自沉睡在黑暗的井底,而生者的生活却仍将继续。成峤顾不上为宓辛多加伤感,他出征的日子也已来临。他将作为十万秦军的统帅,开始他人生之中最初也是最后的冒险征程。
  
  嬴政贵为秦王,身系社稷安危,自然不便御驾亲征。他也不象后世明朝的正德皇帝朱厚照那样,有御驾亲征的瘾头。而成峤领兵出战,某种程度上为代兄出征,相当于是嬴政亲自出征。因此,送行的规格和档次和其他将领出征时大不相同,文武百官悉数到场相送。嬴政亲为成峤祝酒,愿其出师大捷,凯旋而归。直送出咸阳十里,这才依依相别。
  
  在这个壮观而风光的场合,浮丘伯却并没有出现。现在还不是他抛头露面的时候,暂时,他还是只能作一个无名氏。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粮草未动,谍报先行。从咸阳到赵国,直线距离在千里以上,没有今日的飞机和导弹,全靠步兵和骑兵,想奇袭根本没有可能。而在当时那个战火频仍的年头,整个赵国时刻都处在战争警戒状态,随时提防着秦国的进攻。是以,秦国将要出兵攻打赵国的消息,在成峤尚未出征之前,就已经传到了赵国。
  
  从主帅的身份,可以大致判断出战争的规模。主帅成峤贵为王弟,这一仗看来绝小不了。赵国苦战多年,极欲安息,赵王于是派遣使节,赴咸阳作外交努力,希望能避免战争。然而,让赵国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接连派往咸阳的三批使节,都仿佛石沉大海,了无回音,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对赵国来说,和秦国和谈的大门已经关上,现在是战也得战,不战也得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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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篇
  第一百一十八部分
  (下)
  
  却说成峤的车骑,来到离咸阳百里的蒙武将军的驻地。蒙武合符,玺节验对无误,这便将大军交付成峤之手。按嬴政的旨意,成峤为主帅,而蒙武为副将。成峤对蒙武说道:“成峤未经战阵,骤统大军,恐力有不能。此番伐赵,还要多多仰仗将军之力。”
  
  蒙武心知成峤只是在客套,别说从名分上成峤是主帅而自己是副将,就算嬴政任命自己为主帅而成峤作副将,自己也应该识趣地将拍板的权力拱手相让才对。蒙武于是答道:“臣无德无能,自当惟君侯是从。”
  
  成峤冷冷地点点头,道:“如此甚好。”
  
  浮丘伯这时才露脸。他露脸的第一件事,便是力劝成峤击杀蒙武,以绝后患。浮丘伯道:“蒙武之父蒙恬,素与吕不韦交好。君侯今欲诛吕氏,废伪主,虽天道义理皆属君侯,然恐蒙武碍于家世人情,未必能听君侯。蒙武既不能听君侯,而又与君侯共领大军,此乃骨鲠在喉,不除不快也。蒙武在军中声望甚高,某请以蒙武之血,为君侯树威。蒙武既死,则大军尽为君侯所有。君侯驱使之,有如以臂使手,无不听从。君侯勿疑!”
  
  成峤心有不忍,道:“不教而杀谓之虐。待吾与蒙将军剖白真相,观其行止,倘蒙将军不肯相从,再杀不迟。”
  
  浮丘伯暗暗愠怒。大哥,咱们这可是在造反呀。泡妞我不行,造反你不行。处子见红,造反流血,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区区一两个人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能为这样的伟业殉身,该是他们的荣幸才对。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成峤心意已决,约见蒙武,告以吕不韦之阴谋和自己的夺权计划。蒙武如闻惊雷,汗湿衣背,再悄悄向左右望去,但见壁间白光隐约,必有甲士在内埋伏。眼看性命只在一线之间,蒙武于是跪拜,行君臣之礼,称成峤为王。
  
  蒙武虽已归顺,浮丘伯仍是再三请杀之,成峤只是不许。浮丘伯也只能暗自叹息。成峤没有立刻回师咸阳,而是提兵继续前行。其本意为再多行百里,以解嬴政之疑。不料正行间,忽遇一彪人马。一见之下,乃是王翦率三万铁骑,特来护送。再行,又遇一彪人马,乃是桓齮率三万铁骑,前来壮行。
  
  王翦和桓齮面见成峤,只说秦王担心将军初次出征,惟恐有所闪失,故而命吾二人遥相接应,一路护送将军,直到赵国边境。
  
  成峤并不糊涂。王翦和桓齮明为护送,实为监视。他心中起了疑问:难道嬴政已经对自己的谋反有所察觉?
  
  成峤回与浮丘伯商议,浮丘伯大惊道:“此定是咸阳有变。待某潜回咸阳,一探究竟。”
  
  成峤被王翦和桓齮远远押送着,只能进,不得退,心中也大为惶恐,没了主意,本不想让浮丘伯走,却又不得不放,乃对浮丘伯道:“愿先生早去早回,成峤日夜翘首,守望先生佳音。”
  
  成峤离开咸阳之后的这几天,咸阳到底发生了啥个事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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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九部分
  
  且说浮丘伯昼夜狂奔,不日回到咸阳。他远远地在城外踌躇,并未立即进城。城门的看守较往日格外多了数倍,对进出人等严加盘察。浮丘伯隐隐感觉有事不妙,便打发随从先去城门打探。随从回报,浮丘伯的画像已张贴在城门四周,正在悬赏缉拿。浮丘伯问,是何罪名?随从答道:杀人越货,外加奸淫妇女。浮丘伯心知,这些强加的罪名只是掩人耳目而已。又问赏格几何。答道:百金。
  
  浮丘伯哈哈大笑,太过便宜,不卖不卖。转念一想,却又忧上心头。看来,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如何能进得城去?他犯起愁来,只得打发随从先进城探听消息,自己则在城外的山上过了一夜。
  
  夜色渐凉,浮丘伯躺在树林之间,心急如焚。城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自己此来咸阳,可谓神不知鬼不觉,身份又何以暴露?苦心经营的谋反计划,到底是在哪个环节上出了问题,该当如何弥补?他思虑着,担忧着,惊慌着,直到天色发白,这才稍微睡了会。醒来之后,他特意找了条小溪,往水中照了照,但见一头秀发依然乌黑油亮,心里不禁黯然,毕竟不是伍子胥,能一夜之间白了头发。
  
  浮丘伯遥望着城门,半天也不见特别的动静。正心乱间,忽见城门处一阵骚乱,喊声震天。但见一人率同数骑冲出城门,急速狂奔,其后有秦兵紧追不舍。浮丘伯在山上看得分明,那领头逃窜之人,不正是樊於期吗?
  
  刚出城门不久,樊於期的几个扈从便被乱兵砍落马下,只剩樊於期只身独骑,幸得马快,渐渐甩开追兵。追兵看看失去了樊於期的踪影,也就徐徐收队而回。
  
  樊於期窜入密林,惊魂未定,就着溪水饮马,顺便也稍作歇息。忽听得背后一声叫:樊将军。樊於期大骇,回剑便砍。来人动作也不慢,拔剑架住。樊於期这才打量来者,见是浮丘伯,惊道:“怎么是你?”
  
  浮丘伯收剑入鞘,冷声道:“某正欲请教将军。将军不在咸阳城内,来此荒山野岭作甚?”
  
  樊於期怒道:“汝胆敢讽刺于吾?”说完又来砍浮丘伯。浮丘伯只得拔剑迎住。一万个回合之后,两人不觉力尽,皆住下喘息。
  
  浮丘伯道:“如此说来,将军业已举事?”
  
  “废话。按照当日之约定,长安君此时应率十万大军,兵临咸阳城下,和樊某里应外合才是。我问你,长安君何在?十万大军何在?”
  
  “看来,将军举事不成?”
  “你说呢?”
  
  “将军举事之时,华阳太后、昌平君、昌文君可有附和?”
  
  樊於期怒哼一声。“先生当日曾亲口说过,一旦举事,宗室必顺起响应。然而樊某却连半个人影也没见到。樊某在咸阳城中孤立无援,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侥幸逃脱,一家老小却已滞留城中,只怕凶多吉少。先生负我!长安君负我!”
  
   浮丘伯道:“将军且息怒。某与将军已是同舟之人,一荣俱荣,一败俱败。某急急赶回咸阳,正欲告知将军,秦王已有所觉察。长安君和十万大军,正为王翦和桓齮所困,不敢轻动,非有意辜负将军,实不能也。”浮丘伯忽又想起一事,连道奇怪:“纵然秦王怀疑长安君有夺位之意,却也万不会对将军有所疑心。天下皆以为将军和长安君有不共戴天之仇,谁又能料到,所谓夺妻之恨,只是演给世人看的双簧而已。将军职为中尉,掌京师治安、警卫国都,手中兵马,皆是秦军菁华。将军骤然举事,直杀咸阳宫,猝不及防之下,秦王必一举可擒获。某所不解,将军何以溃败如此之速,直沦落得单人匹马,仓皇奔逃?”
  
  樊於期苦笑道:“先生精心设计的苦肉之计,早已被人视破,樊某举事,秦王早有准备。樊某知己而不知彼,焉得不败。”
  
  浮丘伯惊问:“苦肉之计,谁人视破?”
  “客卿李斯。”
  
  “李斯?”浮丘伯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李斯,我原以为你只是浪得虚名而已,没想到,你终于出手了。浮丘伯又对樊於期道:“此地不宜久留。且先与长安君聚合,再图良策。一路上,将军也正好将举事始末一一道来。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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