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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宋词故事(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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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故事(连载)  发帖心情 Post By:2006/11/9 15:58:46 [显示全部帖子]

宋词故事之
贺铸妾

方回又远行了。这些年来,方回几乎就不肯呆在家中。我不明白,一个有家的人何以会不要家。我不同。我需要一个家。在这个家中,有一个爱我的男人。我是一个渴望爱的女子。如果不是这样,我想,我是不会嫁给方回做妾的。我只是一个妾。然而,即使做妾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那个男人爱我。那个男人爱我,这就足够了。
然而,方回到底爱不爱我呢?如果不爱我,为什么他会娶我?如果爱我,他为什么总是远行?为什么远行的时候,总是不肯带我一起?当朝才子秦少游在《鹊桥仙》中写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或许,他说得也有道理,可是我就是不愿意相信。因为我是一个女人。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所有的道理都将不是道理。
我好想方回。尤其是在低诵那首《青玉案》的时候:“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我想,当初,我大约就是因为这三句词才爱上方回的吧?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其实是很容易的事。
方回出去已经半年了。我寄给他的诗,也应该收到了吧?

独倚危阑泪满襟,小园春 色懒追寻。
深恩纵似丁香结,难展芭蕉一寸心。

如果收到,我想,他也应该回来了吧?因为,我想他。想念一个人是痛苦的,尤其是在想念一个心爱的人的时候。
然而,方回竟没有回来。
他只是派一个小厮,送回来一封信。
确切地说,是一首词,《石州引》:

薄雨收寒,斜照弄晴,春意空阔。长亭柳色才黄,远客一枝先折。烟横水际,映带几点归鸿,东风销尽龙沙雪。还记出关来,恰而今时节。  将发。画楼芳酒,红泪清歌,顿成轻别。回首经年,杳杳音尘都绝。欲知方寸,共有几许新愁?芭蕉不展丁香结。枉望断天涯,两厌厌风月。

“芭蕉不展丁香结。枉望断天涯,两厌厌风月。”我喃喃地低诵着方回的新词,方回的这首为我而作的新词,忍不住落泪。不是伤心,是开心,是幸福。对一个女人来说,只要那个男人还记挂着你,还爱着你,这就是幸福。因为,那个男人是她的全部。因为,她深深地爱着那个男人。桃花开了,桃花又谢了,方回却还是没有回来。我有些哀怨,却不再写诗。我写诗做什么呢?诗是写给心爱的人看的。当心爱的人不在的时候,我写诗又给谁看呢?我只是想他,日日夜夜。
直到有一天,忽然有人回来告诉我说,老爷病了。
方回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老爷想见你。”那小厮说。
我说:“我们即刻启程。”
小厮迟疑着说道:“夫人不要收拾一下了么?”
我说:“不用,我们即刻启程。我的东西,叫丫鬟们收拾好再送过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一下子就飞到了方回的身边。方回病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病,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病,我只知道,他在病的时候,最想见的人是我。对我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方回很远。远得仿佛是在天边。我不明白,方回何以会远游到那么远的地方。难道,他就这么地不恋家?我知道他的朋友很多。即使不是朋友,以他的家族身世,走到哪里也会如同在自己的家里一样。可是,他的家里有我啊!因为有我,这个家才会是一个家啊!家其实不是房子,不是庭院,不是家具,不是金银……家,其实是人。有心爱的人,这个家就是家了。方回却为什么要远离这个家?又为什么要写那首《石州引》?在他病倒的时候,又为什么最想见的人是我?
方回!我相信方回深爱着我,就像我深爱着他一样。也许是欺骗吧。可是,欺骗又有什么关系?因为,我是一个女人。
“就要到了。”走了半个多月,那个小厮说道。
每一天,那个小厮都是这样说道。
“夫人,”那个小厮说,“老爷真的是很想见你。”
我说:“我知道。”我感觉到幸福。虽然,我的内心总觉得这样的幸福就像云,怎么抓也抓不住;可我还是感觉到幸福。
离开家的第十六天,我们到了。
“本来我以为要二十多天的。”那个小厮说。
我说:“我知道。”因为,我们日夜兼程。
“方回!”一下马车,我几乎是奔了进去。裙裾很长,在进门的时候,差一点儿跌倒。
“方回!”我叫道。
方回懒洋洋地坐在院子里,阳光懒洋洋地照在他的身上。他在喝酒。慢慢地喝,慢慢地品尝。他的脸上,是胡须,乱蓬蓬的胡须;整个人憔悴得像十月的枯叶。
“方回!”我心痛地叫道。是一种说不出的心痛。“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方回,方回,你是为我么?如果是,为什么不早些回家?
“你来了?”方回微微抬头,说。
“是。”我几乎是扑了过去,扑到方回的怀里。
方回不动,说:“我新填了一首词。”
我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只是想抱他,想紧紧地抱他。
“你唱给我听一下。”方回说。
我说:“好的,方回。”
方回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来,纸上是墨黑的字迹,还有斑斑点点的痕。是水痕?还是泪痕?
“你清唱吧。”方回说,“就现在。”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後,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一曲唱罢,我忽然有一种肠断的感觉。一种万念俱灰的肠断。因为我明白,这首词不是为我写的。肯定不是。因为,这是一首悼亡词。我忽然就明白,这些年来,方回为什么始终都不肯住在家里,始终都飘零在外。因为,对方回来说,那个家已经不是家。“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方回!方回!我也可以为你补衣的。我可以为你做一切的事!方回!方回!这些年来,我在你的心里,究竟是什么位置?难道,我只是你的妾?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唱这首词?”我小声地问道。
方回说:“是。”
“唱这首《鹧鸪天》?”我不死心。
“不是。不是《鹧鸪天》。”
“不是《鹧鸪天》是什么?”
“是《半死桐》。”方回淡淡地道。
一滴眼泪,顺着方回的眼角,慢慢地滚落了下来。

2005、11、9、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1-12 23:40:20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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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故事之严蕊

我知道爱一个人是痛苦的,尤其是爱上一个本不该爱的人。然而,我又有什么法子呢?还是这么不由自主地爱上了他。
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像我这样的女人,是无法选择自己的第一个男人的;所以,当他成为我第一个男人的时候,我就感觉到幸福。我不知道别的女人对她的第一个男人是不是跟我一样的刻骨铭心,总之,我是爱上了他。也许是因为他是我的第一个? 也许什么理由也没有。很多女人都告诉我,爱是不需要理由的。这一点我相信。
“他不可能真的爱你的。”有个姊妹见我幸福的样子,就对我这样说道。
我说我知道。可是知道又有什么用呢?爱他就是爱他,即使我知道他未必爱我。爱就这样简单。因为我是一个懂得爱的女人。

生活是平静的。平静得就像春日的阳光,你觉得它温暖,可是当你去触摸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我呆呆地立在阶前,看那些开得红红艳艳的桃花,想:如果我这一生也能够像桃花一样绚烂就好了。
“严蕊,”孙大娘远远地叫道,“知州大人找你。”
我的心就一跳。是那种不由自主地跳动。
“快去罢,”孙大娘说,“轿子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我当然要去。即使不是我很想去见那个人,我也必须去。因为我是官妓。浙江台州的官妓。
“你就是严蕊?”知州大人很和蔼地问。
我微微地仰头,看那张魂牵梦萦的脸。我想,他大约已经把我忘了。我明白,我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而他,却是我的全部啊。我忍不住有些苦涩,有些想流泪的感觉。做我们这一行的,早就与眼泪绝缘了。
我说:“我是,大人。”
知州大人说:“昨天,我读到你的一首词,《如梦令》,写得不错。”
我的心一跳。
知州大人说:“你现在自己唱一遍我听,如何?”
我说:“好的,大人。”
我坐了下来,抱住琵琶,轻轻地拨弄琵琶弦,忽然之间真的就想哭。你曾有过面对一个你所爱的人而且又是你的第一个男人的人而他却忘了你的经过么?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忘却,尤其是被你所爱的人忘却。
我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点缀。
他是知州大人,而我,是官妓。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一曲唱罢,不由得泪珠儿从眼角滚落。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那么,我究竟是谁啊?是什么啊?还是什么都不是?
“不错。”知州大人微笑着说,“想不到我们台州官妓之中,还有如此才女啊。”
临走的时候,知州大人赏了我两匹细绢。一首《如梦令》换来了两匹细绢。那么,我呢?我的心又能换来什么?
知州大人就深深地藏在我的心里啊。
他的名字叫做唐仲友。

我很快就红了起来。
因为我会填词。
一个会填词的官妓,就像一头会思考的猪、一条会爬树的鱼、一匹会飞的马,总是能够吸引很多人注意的。
“碧梧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道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这是一首《鹊桥仙》,我自己填的。我接二连三地填写新词,自唱新词,我也就更加地出名了。我不知道出名对我有什么用处,可是,我知道到我们乐营来的人是越来越多了,他们,都要来看一看那个会填词的官妓。“本朝词风大盛,连妓女都会填词,”他们这样啧啧赞叹,“不知道那话儿会不会与别人不同呢?”他们就诡异地笑。
我觉得一阵阵的悲哀。
因为我忽然想到,唐仲友大约也并不是真的欣赏那首《如梦令》,而是他需要一个会填词的官妓,一个会填词的官妓会吸引更多的人来一掷千金,官府也就能够拥有足够多的收入……
因为,从那以后,唐仲友再也没有来找过我,仿佛就当我不存在一样。在他的心里,我只是一个官妓;即使填词填得再好,也只是一个官妓。就像会思考的猪终究也只是猪。
我想,我这一生,大约都只能默默地爱着这个人了。也许,对我来说,默默地爱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只要她的心中还有爱,这个世界就充满阳光。
直到朱熹的到来。

朱熹是当朝的理学大师,更重要的是他时任提举两浙东路常平茶盐公事。这是一个很复杂的官名,我记不得,也说不清。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官,是大人,是一个管着唐仲友的大人。
“你就是严蕊?”朱熹派人把我叫去了他的衙门,和蔼地问道。朱熹是一个眉眼慈祥的人,慈祥得如同和煦的春风。
我说:“我是。”
“嗯,”朱熹沉吟着,问,“你认识唐知州?”
我说:“我自然认识。”我是台州的官妓,又怎么可能不认识台州的知州大人?我不但认识他,而且,他就在我的心里,日日夜夜。他是我全部的梦想与希望,是我的生命。
“这就好。”朱熹说,“这件事与你无关,你只要告诉我有没有这回事儿就可以了。”
“什么事儿?”我问。
朱熹紧盯着我,缓缓道:“听说,你和唐知州有私情?”
我一怔,脸色剧变。
朱熹紧接着问:“是不是他逼迫你?你不要怕,凡事有我替你做主。”朱熹的眼睛仿佛要看穿我一般。我下意识地低头。
“没有。”我轻轻地但是又很坚决地说道。我明白,本朝重文,所以就尤其看重一个人的道德操守;作为朝廷官员,若与官妓有染,这个人的道德便差了。一个道德有亏的人,朝廷是决不会重用的。而事实上,各地官员中与官妓有染何止千百?说得再明白些,当那些大人们要求我们侍寝时,我们又有谁敢拒绝?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没有?”朱熹的眼睛鹰隼一般。
“没有。”我说道。
朱熹冷笑一声,说:“看来,你是真的和唐仲友有私情了。不然的话,你何以这样护着他?”说着话,朱熹一挥手,令两个狱吏将我关进了牢房。
我想: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承认与唐仲友有私情。我地位卑贱,只是一个官妓;可是唐仲友不同,他是知州大人,更重要的是:他是我深爱着的男人,无论他的心底到底有没有我。
过了几天,朱熹又把我提了出去,劈头就道:“唐仲友与你有染,是很明显的事。现在就看你招不招了。”
我说:“本来就没有的事儿,怎么招?”
朱熹冷笑一声,喝道:“打!”
朱熹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能够察言观色,他能够迅速地找到当初将我送进唐仲友寝室的人,可惜,他不明白女人,不明白一个女人的心。你曾见过一个女人出卖她所深深爱着的男人么?一个女人,为了她所爱着的男人,是可以做出任何事情来的,纵然是死亡。一个连死亡都不害怕的女人,还会害怕什么?
一个月以后,朱熹又将我送进绍兴的监牢,软硬皆施。朱熹越是这样,我就越是担心。我不明白朱熹与唐仲友之间有什么过结,可是我明白,朱熹是想把唐仲友置诸死地。
“严姑娘,”绍兴监牢的狱吏对我说道,“你一个女人,这样的拷打都不招,真正是不容易啊。”
我说:“我招不招都无所谓。我只是一个官妓,即使招了,也不是多大的罪名。可对唐大人就不同了。我不能诬赖唐大人。”
那狱吏叹道:“严姑娘对唐大人真的是有情有义啊。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唐大人即便知道姑娘在狱里受难,却也不肯伸手援助一下。”
我心一沉,有些苦痛,又有些苦涩。我的身份,唐仲友的身份,一个天,一个地,唐仲友不为我说任何一句话也是应该的。可是,他是我所爱着的男人啊?而且,我是在为他而受苦!难道他真的对我是不闻不问?即使他忘记我曾是他无数女人中的一个,可他总应该明白,朱熹是因为他而逮住了我……说真的,那个狱吏的话使我很难受。可难受归难受,我又怎么能够出卖他呢?即使这是一段绝望的爱,可终究是爱啊。对于我这样的官妓来说,除了自己心中的爱,大约什么都没有了。
事情越来越大。因为无论朱熹怎样的毒刑,怎样的诱逼,对于我来说,结果都是一样。他根本就不明白,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唐仲友有事儿的。
事情终于闹到了当今圣上那儿去。圣上很生气。圣上不明白,当朝的理学大师如何会与一个妓女过不去……朱熹就这样被圣上调走了。
“其实,严姑娘,”那个好心的狱吏说,“你真的不值。”
“值不值只有我自己明白。”我这样说道。
我的案子移到了浙东提点刑狱公事岳霖大人的手上。岳大人是武穆王的公子。
“听说你会填词?”岳霖问。
我说:“是的。”
岳霖淡淡地道:“那么,你的事,就填首词来说一说吧。”
我有些感伤,想哭。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我缓缓念道。念的是一首《卜算子》。
岳霖大笑,说:“姑娘果然是兰质蕙心。”
“岳大人……”
“你不必说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岳霖当即让我脱籍从良。这是我在监牢中想都没想过的事情。就像猪,一旦被赶出了猪笼,还会习惯么?从衙门里出来,我呆呆地站立在衙门前,一时间竟不知道往哪儿去。我没有家。当乐营回不去的时候,我还能到哪儿去?我已经明白,唐仲友是绝对不可能爱我的。从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我所有的爱,所有的付出,到头来竟然是茫茫无所归。我感觉到了滑稽。或许,这就是上天对我的爱情的戏弄?
我知道爱一个人是痛苦的,尤其是爱上一个本不该爱的人。可是,我偏偏就爱上了他……

2005、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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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故事之晏几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读到这首词的时候,已经是在许多年之后。我想:他词里的小苹,究竟是不是我呢?这么多年以来,曾经遇到过很多人,很多事;每一次,都以为会怎么样,而结果却都没有怎么样。我已经没办法再相信别人,同样,也没有办法相信自己。有时候,自己是没办法做自己的主的;就像自己没办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命运是很奇特的东西。奇特得就像一杯酒,看起来是很清很静的一种液体,却能够叫你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人的一生,是应该有各种各样的感觉,否则,这样的人生又怎么算得上完美?
我六岁的时候被父亲卖进了乐坊。我已经记不得父亲的模样了,自然,更加记不得父亲与我分别的时候,他有没有流泪。我没有恨我的父亲。因为在乐坊中多的是跟我一样的姊妹。“你的天赋,很好。”教我们演唱的孙大娘这样对我说道。孙大娘其实也不是很老,可是已经没有人请她去唱新词了。我们这一行,就是这么残酷,谁也没有办法改变。
到十四岁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出入豪门。本朝词风大盛,那些达官贵人们几乎都会填词;词填出来了,自然就需要有人唱。我便是这样的一个唱词的女子。据说,我唱得很好;否则,我也不会在十四岁那年就出道了。
“小苹。”孙大娘赞许地看着我,说,“你一定会出人头地。”
我苦笑。我只是一个歌女,再怎么出人头地,又会怎么样呢?或者,就如同孙大娘一样,到一家乐坊去教曲;或者,就是嫁给某个达官贵人,做小妾。也许这就是命运吧,我们无法选择爱情,只能选择做人家的妾:做,或者不做。也许会遇到一个穷苦的书生,然后等那个书生中举……许多传奇故事都是怎么讲的。肆里的说书先生们说书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可是我们姊妹又有谁会相信呢?或者说,又有谁愿意打赌?即使他才会出众,像柳三变,穷书生最终却还是穷书生……我们只是歌女,输不起。因为,我们将要输的,不仅是我们的青春,更是我们的全部!
“小苹,明天你要好好儿小心在意些。”孙大娘吩咐道,“因为明天我们是去相爷府上。”
“相爷?哪个相爷?”
“自然是晏殊晏相爷府上了。”
“就是那个写‘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晏相爷?”
“自然就是他老人家府上了。”
这使我兴奋。对于我来说,晏殊晏相爷不仅是当朝相爷,更是当今的大词人。能够见到当今的大词人,又怎么能够不使我兴奋?
我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唱词的女人……
那一天,我打扮得很漂亮。我不知道我究竟漂不漂亮,可是,那一天,应该是我有生以来最漂亮的一天。我穿上了罗衣,两重心字的;我怀抱着琵琶……琵琶就是我们的手,我们的歌喉……
“这就是晏殊晏相爷?”我偷偷地问孙大娘。满座的达官贵人,使我感觉到压迫。
“是的,”孙大娘小声说,“晏相爷新填了一首词,就由你唱罢。小苹,可要好好儿地唱。”孙大娘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神色严厉。我明白孙大娘的意思。相爷府上,有的是歌妓;如果不是他很看重这首词,就决不会找我们乐坊的人来。
孙大娘把一纸词笺递给我,说:“相爷点了名要你唱他的新词,小苹,无论如何,你也不能唱差了。”
我淡淡地说,我明白。
晏相爷写的,是一首《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好词。也只有晏殊晏相爷才会写出这样的好词来。我知道,我肯定会把这首词唱得很好。“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唱到这几句的时候,我的眼泪忍不住就落了下来。我不是一个爱哭的女人,可每次唱新词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地落泪。或许,就是因为我的落泪才使我成为乐坊最受欢迎的歌女?
“好词!”宾客们纷纷赞叹。
晏殊晏相爷掀髯大笑。晏相爷掀髯大笑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在他的身旁,站立着一个落拓的少年。少年的眉毛斜斜地上挑着,仿佛就要飞了出去。
这个少年就是晏几道,晏殊晏相爷的第七个儿子。

“你叫小苹?”几天以后,晏几道突然出现在我们乐坊。
我说:“是的,公子。”
我不知道晏几道为什么来找我。或许,我应该知道。只要我们乐坊的姊妹们还年轻,还漂亮,就总有那些富贵人家的公子来。
“你唱得真好。”晏几道说,“我新填了一首词,你能不能唱一下?”
“你?”我有些奇怪。
“是我。”这个年轻人的脸上,竟显出些许的羞涩来。
我说:“我能不能先看看你的词?”我不能够随意地答应他。做我们这一行,无论如何都不能够去唱一首很糟糕的词的。那样,会坏了我们的名声。
“是一首《鹧鸪天》。”晏几道说。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 从别後,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低低地念诵了一遍,我不由得深深地紧盯着晏几道,说不出话来。我想,眼前的这个晏几道晏公子也必然将是本朝的大词人。父亲是大词人,儿子也是大词人,这怎么不叫我觉得惊讶?
“公子,”我改容相向,说,“刚才怠慢之处,还请公子原侑则个。”
晏几道说:“小苹姑娘客气。小苹姑娘,你唱这阕新词的时候,不要说是我做的,好么?”
“为什么?”我奇怪地问。
晏几道迟疑道:“我不想让我的父亲知道。他不喜欢我们弟兄填词。”
这使我越发地奇怪。作为大词人的晏殊,为什么不希望他自己的儿子也是大词人呢?不过,我没有问。我想:晏殊晏相爷或许有他自己的想法罢。他是相爷,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歌女。作为一个小小的歌女,又怎么会明白当朝相爷的想法呢?

我开始演唱晏几道的词。我知道我唱得很好。自然,晏几道的词也的确很好。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的人纷纷打听这些词的作者。我自然没有说。因为我答应过晏几道。直到有一天,宫里来人,宣诏“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的作者。
晏几道就这样被当今圣上宣到了宫里,填词。那一天,晏几道填的也是《鹧鸪天》:“碧藕花开水殿凉,万年枝上转红阳。昂平歌管随天仗,祥瑞封章满御林。 金掌露,玉炉香,岁华方黄圣恩长。皇州又奏圜扉静,十样宫眉捧寿觞。”
“谢谢你,小苹。”晏几道神采飞扬,一洗从前的落拓。
我问:“相爷现在允许你填词么?”
晏几道说:“圣上都命我填词,父亲又哪会不许呢?”
我说:“那我恭喜你,公子。”
“你还叫我公子?”晏几道柔声说道。一边说着,一边将我抱在怀里。这使我觉得幸福。因为,抱我的人,将是本朝的另一个大词人。更重要的是,他是当朝相爷的公子。
“不要相信他。”孙大娘对我说道,“不要相信这些豪门公子。”
“可是他对我是真心的。”我幸福地说。我觉得我现在就是一个幸福的小女人。做一个幸福的小女人又有什么不好?即使我明白,我只能成为他的妾室。像我这样身份的女子,能够嫁入相府成为相爷七公子的妾室,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我明白自己的身份。
孙大娘苦笑,说:“小苹,你太相信人了。”
是的,我相信他。因为他不是别人,而是晏几道。
然而,有一天的早晨,晏几道从我的房间离开,就再也没有回来。这个人仿佛消失了一样,消失得无声无迹。我不死心,就到相府去找他。“七爷?”那相府看门人说道,“七爷上任去了。”晏几道上任去了?他是相爷的公子,要去做个什么官儿,当然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是,临上任之前,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带我走?
“相爷的公子,是不可能纳一个歌妓为妾室的。”孙大娘对我说道,半晌,又幽幽地叹息一声,“当年,我跟你一样,认识的是一位高官的公子。”
可是,我总是不相信晏几道真的就会这样弃我而去。我就等他。等他回京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没有晏几道的消息。孙大娘说:“如果他真的记挂着你,至少也可以给你一封书函。”晏几道没有书函给我。连一张纸条也没有。
我就这样渐渐地老了。
孙大娘说:“做我们这一行的,总得有一个归宿。”
我说我知道。“老大嫁作商人妇”。这就是我们的归宿。跟着商人,即使是做他的小妾,至少不愁吃喝了。我总得生存下去,在年老色衰之前,总得找到归宿。我不再等晏几道。孙大娘说得对:如果他真的心中有我,至少应该给我一封书函……
就这样,我成为一个商人的小妾。
我不再唱词,也不再读词。我害怕与词有关的一切。我想,或许我所害怕的,其实并不是词,而是晏几道,是与晏几道有关的一切。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日子就是这样,流水一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这样过去了。我是真的老了,老得鬓角已经有了白发。我以为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再说起这个人再记起这个人的。
直到那一天,坐在船头,忽然听到临船有个歌女在唱:“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然后,听得有人喝彩:“小山词妙绝千古啊。”小山?晏几道?这真的是晏几道的词?如果是晏几道的词,那么,词中的小苹,是不是指的就是我?这一瞬间,我就有些发懵:这些年来,难道晏几道一直都记挂着我?否则,他就不会写出这些催人眼泪的句子来。“……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我忽然就想哭。我很久都没有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了。或许,当年,我真的是误会了他?或许,当年他的确有许多苦衷……
我没有犹豫,迅速地收拾好行李,趁一个晚上,上了岸,然后四处打听晏几道的下落。晏几道当世词人,自然很容易就被我打听到了。就这样,我到了晏几道的府门前。我想,无论如何,我都要见他一面。因为他曾经是我心爱的男人,是我唯一爱过的男人,甚至直到现在,我还是爱他。我是不是他心爱的女人呢?是不是他的唯一?“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我想象着他的憔悴,想象着他在落花旁想念我的样子,眼泪就顺着眼角滚落了下来。这么多年积蓄起来的眼泪,似乎是一下子都释放了出来。
“你是……”当晏几道出现在我的眼前的时候,我已经有些认不出他来了。
“公子,”我擦掉欢喜的眼泪,说,“公子,你认不出我来了?”
晏几道微微摇头:“这位夫人,我们见过面么?”
“我是小苹啊。”我几乎是叫道。
“小苹?”晏几道皱眉道,“哪个小苹?”
“‘记得小苹初见’的‘小苹’啊。”我依然是欢喜地叫道。我想,在那个时候,我已经忘掉了我的年龄。女人是很容易忘记自己的年龄的。
晏几道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几眼,淡淡地道:“有很多女人,到我府上都自称‘小苹’。”
我的心忽地就一沉:“我真的是小苹……”
晏几道叹了口气,说:“你不明白的,夫人。”
他想叫我明白什么?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这个跟我一样老去的男人。
晏几道微微地闭上眼睛,说:“小苹是一个梦,是一个已经逝去很久的梦……”
我已经怔怔地。不过,我想,我似乎是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的境况似乎不是很好。”我四处张望了一下,说。
晏殊晏相爷已经辞世很久了。没有了晏相爷的晏几道,只能是一个词人。即使是当世大词人,他也只是一个词人而已。或许也做过几任小官……
晏几道依旧微微地闭着眼,仿佛还沉浸在梦里,沉浸在他还是相府公子的梦里,沉浸在那个“记得小苹初见”的梦里。一个老人。我忽然之间就一阵悲哀。一个老人。一个当年的落拓公子,居然会成为一个老人;一个写出那么多缠绵悱恻的词句的大词人,居然也会成为一个老人!我默默地把包袱解下,把包袱中的首饰取出一部分来,说:“这是当初你给我的……”
我默默地离开了晏几道的府门,只觉得滑稽:一种异样的滑稽。
原来,我只是生存在晏几道的梦里,词里,而不是他的心里;原来,晏几道也只是生活在他自己的梦里……
我想,我也已经老了,我是不是也需要一个这样的梦境?
该回家了。我对自己说。那些词,是不能当真的。能够当真的,是如何使自己生存下去。我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原来是生存,而不是词。
我不会相信词。
也不会再相信梦。

2005、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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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故事之姜夔

我是一个歌女。本朝词风大盛,所以,唱词的歌女也就越来越多。我不喜欢唱词,可以说是一点也不喜欢。不喜欢唱词的我居然还是成为一个歌女。因为我无法选择。跟其他的女子一样,我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
“你很有乐感。”买我回来的孙大娘这样说道,“你的声音,很适合唱词。尤其是那些音律要求特别高的词,譬如说,姜白石姜先生的词。”
“姜白石姜先生是谁?”我随口问。
孙大娘瞪着我,说:“当今的大词人姜白石姜先生也不晓得?”
我说我不晓得。
孙大娘说:“老爷已经请姜先生到石湖来做客,用不了几天,你就能见到他了。”
我说:“我为什么要见他?”
孙大娘说:“因为他是大词人。”
我说:“他是大词人我就要见他么?”
孙大娘瞪我的眼睛就睁得更大,说:“你肯定要见他的。”
“为什么?”我问。
孙大娘一字字地道:“因为,在我们府里面,只有你才能唱姜先生的词。这首《扬州慢》,我们谁都唱不好,只有你,才唱得连老爷也叫好。”
“《扬州慢》?这首《扬州慢》就是姜白石姜先生的词?”我惊奇地问。
孙大娘生气地说:“不要说你练了这么久也不知道这词是谁做的。”
我苦笑:“你老人家叫我唱我就唱,又哪里管它是谁做的呢?”
孙大娘又瞪大了眼,瞪着我好久好久,忽地叹息一声,说:“小红,如果你在乐坊里唱的话,你很快就会红的。”
我当然不会到乐坊里面去唱。因为我只是富人家的歌女。
那个富人叫范成大。
据说,是当朝有名的诗人。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吃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这就是《扬州慢》,是姜白石先生年轻时候的自度曲。这些天来,孙大娘一直叫我唱的,就是这首《扬州慢》。孙大娘说:“我们府里的歌女,谁也唱不了这支曲子,所以老爷就叫我到外面去买一个,呵呵,结果,你就到了我们府上。”我苦笑。这些年来,我一直都被买来买去的,已经习惯了。我只是一个歌女而已;本朝,做歌女的被富人门买卖,本就是很正常的事。孙大娘说:“一听到你发声,我就知道,你将会唱好姜先生的这首词。”孙大娘眼睛放出光来。我就开始按照孙大娘的指点来唱。我不喜欢唱词,更加不觉得这首《扬州慢》有什么好,可是孙大娘叫我唱,我就得唱。有一回,正在练唱的时候,老爷从旁边经过,居然就叫了一声好。老爷是当今大诗人,老爷叫好,那自然就是好的了。说真的,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唱得有什么好,可老爷和孙大娘居然都说好。
“你叫小红?”老爷问。
“老爷喜欢叫我什么就叫什么。”我说。
老爷愣了一愣,大笑,说:“那你叫小红吧。”
老爷显得很和蔼。这么多年以来,我所遇到的主子,没有一个像老爷这样和蔼的。或许,因为他是当朝大诗人的缘故吧。
等《扬州慢》练得差不多的时候,姜白石姜先生就要来了。姜先生是老爷请的客人。姜先生也是老爷所喜欢的当朝大词人。也正因为如此,老爷才叫我们这般歌女们把姜先生的词唱好。老爷说:“白石道人的词是做得真好啊。”我就奇怪,问孙大娘:“姜先生是道士么?”孙大娘说:“当然不是。”我就越发奇怪:“那他为什么叫道人?”孙大娘说:“只是一种称呼,就像你叫小红。”我似懂非懂,其实还是不懂,那个不是道士的姜先生为什么叫白石道人。
姜先生终于来了。
那一晚,老爷很高兴,大宴宾客,席间,就叫我们这班歌女们去唱姜先生的词。
姜先生很瘦削,三十多岁的样子。这使我很惊异。在我想来,那些词人们应该很老很老的,就像老爷。姜先生却很年轻。年轻的姜先生和年老的老爷坐在一起,两人都是意态神飞。
“尧章啊,”老爷说,“老夫盼你来可盼了大半年了。”
“范大人这样说,可愧煞学生了。”姜先生说话很客气。
老爷笑道:“老夫已经告老,不是什么大人了。尧章不必客气喊什么大人。”
姜先生就笑:“是,石湖先生。”
老爷的号就叫石湖。老爷很开心地道:“老夫已经老了。年轻的一辈中,尧章你的成就将不可限量,所以老夫很开心啊。”我看得出来,老爷是真的很开心。
“小红,”老爷说,“你唱《扬州慢》给姜先生听。”
我怀抱琵琶,宛转歌喉,便把《扬州慢》唱了一遍。一曲唱罢,老爷得意地说:“怎么样,尧章?是不是合你的意啊。”
姜先生睁着双眼,半晌,道:“这么多年来,这位小红姑娘是第一个能够唱《扬州慢》的。”
老爷大笑。
第二天,老爷就带着姜先生去赏梅。满目的梅花,盛开在满目的白雪之中。梅花与雪,总是连在一起。老爷感叹地说道:“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林和靖的这两句诗,端的是写尽梅花的姿态了。呵呵,老夫也想着写梅花,却是无从下手啊。尧章,梅花诗是有了,梅花词却也不多。”
姜先生沉吟不语,微眯双眼,紧盯着那一树一树的梅花。梅花香气馥郁,映衬着白雪。旁侧,便是石湖。
“纸笔。”姜先生忽然呼道。
老爷微微一笑,命人把纸笔铺好。姜先生绰笔在手,略一沉吟,便写下了两首新词: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照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营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老爷站在姜先生的身侧,等姜先生写完,问:“老夫眼拙,却不知这两首词的词牌是……”
姜先生又是微微一笑,在两首词的旁边写道:“暗香、疏影。”
老爷略一沉吟,便开心地笑道:“是尧章你的自度曲吧?”
姜先生说:“是。”一边说着话,一边在词旁写下了工尺谱。本朝词风大盛,填词的人比比皆是;可能够自度新腔的人却也不多。百余年前,周邦彦是这样的大师;当今,大约只有姜先生了。老爷赞赏地看着姜先生,说:“看来,老夫这回请尧章你来,却是请对了啊。”姜先生说:“不过,这两阕新词要唱出来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爷笑着说:“有小红呢。”
我们开始了对这两阕新词的演唱。然而,即使有姜先生亲自指点,很多音节上还是把握不住。我不明白,两阕新词而已,又何必这么麻烦;更何况这两阕新词还是姜先生的自度。字分阴阳,上声,入声……从前,孙大娘教我们的时候可没这么麻烦,我们还不是一样地唱得让老爷叫好?一个字的发声,姜先生都会跟你纠缠半天。
好在有我。
当我的姊妹们不能够完成姜先生的要求的时候,我能够完成。或许这就是天赋吧,我总能够将词句圆润地唱出来。
姜夔赞道:“我行遍大江南北,就没见过谁能将词意演绎得如此精美的。不仅音律无误,而且感情充沛。”
感情?这使我觉得奇怪。我还会有感情么?许多年前,当我被第一次贩卖的时候,我的感情已经死了。据说,一个剑客,只有绝情才能练出绝世的剑法;那么,一个歌女,是不是也需要绝情才能唱出天籁之音?至少我觉得我就是这样。
差不多一个多月以后,姜先生才说:“差不多可以了。”姜先生说差不多可以的时候,我们姊妹差不多都能够将这两阕词唱出来了。
老爷就再一次地大宴宾客,几乎把苏州城的大小官员、文人墨客们都请到了石湖;那一晚,石湖山庄之外,也挤满了想听姜先生新词的人。到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姜先生原来是这么有声名。孙大娘说:“你不懂。一些年前,姜先生拜访萧德藻萧先生,萧先生欢喜得不得了,当即就把女儿许给了他。”我说:“萧先生喜欢姜先生,他女儿就也喜欢姜先生么?”孙大娘大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女人,还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哟。不过,姜先生一表人才,才华出众,应该讨人喜欢的。”我说:“也许吧。”我已经知道姜先生才华出众,知道姜先生精于音律、诗词,是一个很好的人;可是,我不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什么理由,跟喜欢一个人一样,没什么理由。不过,我喜欢不喜欢姜先生,对我来说,都是一样,不会对我的人生有丝毫的改变……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当然不会想到,姜先生已经与我的命运紧紧地连在了一起,紧得数千年乃至数万年之后也不会分开:只要后人还在传唱姜先生的词,我就会与姜先生在一起。许多年以后,每次想起我现在曾经有过的想法,总不免觉得滑稽。
我们唱得很成功。一夕之间,姜先生的这两阕新词就传了出去,传得整个儿的苏州城都在唱,然后传到苏州城外。老爷很开心。老爷说:“老夫就知道老夫不会看错人。”
“尧章啊,”姜先生告别的时候,老爷说,“老夫要送你一件礼物,你可不要推辞哟。”
“不敢,”姜先生说,“石湖先生的礼物,自然是最好的。”
“而且还最合你心意。”老爷眨着眼睛,说,“你的词,只有歌女小红才能唱得最好,所以,老夫就把小红送你,如何?”
我一惊。我想,在我一惊的时候,大约姜先生也是一惊。
“石湖先生……”
“尧章你就不要推脱了。”老爷爽朗地笑道,“小红对你比对老夫更有用啊。你填词,小红唱,岂不是人间美事儿? 老夫还想着能够听到你的更多的新词呢。”
“可是……”
“尧章你提老夫自度了两阕新词,小红便是你的润笔啊。”老爷已经爽朗地笑。
我没有笑。在一惊之后,甚至已经没什么感觉。与以往所不同,以往,我是被那些富人门买来买去的;这一次是送:被老爷当作礼物送给了姜先生。
姜先生道:“如此,夔深谢石湖先生了。”我看得出来,姜先生连眉角都洋溢着笑意。

姜先生是坐船离开石湖的。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跟着姜先生上了船。姜先生很开心,坐在船头,看我。“你的乐感真的很好。”姜先生赞叹道,“我从没见过有你这样乐感的女子。”
月亮已经渐渐地升起来了。船近垂虹桥。月亮映着两岸的积雪,苍白的光映照在船上。姜先生摸出一管玉箫,说:“你把《暗香》、《疏影》再唱一遍吧,我伴奏。”说着话,就起了个音。
我低低地唱着,唱着唱着,忍不住就要落泪。也许吧,姜先生真的是个好人,是个才华出众的人,可我就是不喜欢!或者,将来的某一个日子,姜先生也会把我送人?就像范石湖范老爷把我送给姜先生一样……
两阕词唱罢,姜先生欢喜地把我抱在怀里,说:“你唱得真好。”
天气很冷,我瑟缩着,不敢动。一个差不多陌生的男人,当他抱我的时候,我居然不敢动。
“我写了一首诗,念给你听。”姜先生和蔼地说道。

自琢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
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我暗暗叹息一声。我明白,无论愿不愿意,我今生今世都将与这个男人在一起了。
这是一个优秀的男人。
可我就是不喜欢啊!

2005、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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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故事之蒋兴祖女

满目的黄沙,满目的苍凉。
我缓缓地走在人群中,已经没有眼泪。我的眼泪早就流尽了。现在,我只是一个没有眼泪的女人;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什么,不知道上天还会安排什么样的结局给我。我也曾后悔,为什么没有同父亲、母亲、兄长一样死去;他们已经死了,留给我不尽的哀伤,带走我所有的眼泪。有谁试过在一天之内失去所有的亲人么?我就是。就是在一天之内,甚至可以说是在一个时辰之内,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泪已流尽,还会有痛苦么?
许多年以后,读到道君皇帝的一首词,《宴山亭》:“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者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我便想道:当年,道君皇帝走在人群中的时候,是不是也如同我一样,没有眼泪呢?
一个人,只要还有眼泪,就会有希望;而没有眼泪,就意味着失去了希望。
身后,传来金兵的呼斥。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我听到了刀的声音。这些天来,我已经习惯了刀的声音,就像习惯了死亡。
太阳渐渐地落下了。天际的太阳就像一团燃烧着的火,又像血。
父亲!为什么这样的灾难要叫我们来承担?
父亲!为什么皇上的错,却要我们来付出生命?
父亲!……
“小姐。”一个年轻人在我身后轻轻地喊道。
我茫然不应。因为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在喊我。因为我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小姐。现在,我只是金人的俘虏,是金人的战利品。无论怎样的战争,女人都将是那些男人们所争夺的战利品。我明白这些道理。因为我读过一些书。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不读书不识字,那该多好啊。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会想,将是最幸福的事。
“小姐!”年轻人声音略略地高了一些,“你是不是蒋小姐?蒋兴祖蒋大人的女公子?”
“你……”我依旧茫然。
年轻人说:“我曾经在蒋大人手下当过差,见过小姐,小姐却不记得我了。”
这时,我才发现,这年轻人穿着金人的衣服。
“你? ”我有些奇怪地问。
年轻人有些羞赧地道:“我不是怕死,可是……”
我叹道:“我明白。”我是真的明白。国破家亡,有像我父亲一样以身殉国的人,自然也就会有像张邦昌那样投敌报效的人。
“我是想找个机会逃。”年轻人偷偷地说道,“我们一起逃。”
我苦笑。我已经失去了我所有的家人,失去了以往安定的生活,失去了一切,还能往哪儿逃?即便是逃回大宋,等待我的,一样是凄凄惶惶。大宋,呵呵,大宋是他们的大宋,不是我的。
“蒋小姐,”年轻人说,“你等我的消息。”
年轻人长得很是俊俏。
不过,这又与我有什么相干?

“好女子!”黄昏时分,我们一队人刚刚找了个破落的村子安顿下来,一队金兵从村旁经过。
“千户大人。”押解我们的金兵殷勤地迎了过去。
那个金兵的千户翻身下马,快步地走到我的身前,一把抓住我,道:“好个南朝的女子!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他说的是我。我苦笑。我不知道上天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可我知道等待我的命运最有可能的是什么。只是我没有想到这样的命运会来得这么早。我现在只是一个俘虏,确切的说,连俘虏也不是,只是金人的战利品;跟金银绸缎一样,只是他们的战利品。
“这个南朝女子,我要了。”千户大声说道。
“千户大人……”
“有什么问题么?”千户斜着眼睛问。
押解我们的,只有一小队金兵,为首的也只是个十夫长。那十夫长陪笑道:“千户大人,这些个南朝女子,我们是押解赴京的。”
“押解赴京便押解赴京,我只要这个女子,又有什么打紧?”千户一把将我抱起,横放在马上。我没有挣扎。因为我根本就不可能挣扎。
“大人!”十夫长急道。
千户大怒,手轻轻一挥,身后的金兵们一下子就涌了过来,将我们团团围住。“你再罗索,这些个南朝女子,我就都要了,来犒赏我手下的这般孩儿们。”千户狠狠地说道。那些个金兵就嗷嗷地大叫起来。
我被横放在马上,千户的大手紧紧地摁住了我。我很想大叫一声,可没有叫得出来。没有眼泪。我就感觉到现在的我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虽然还可以出气。
“千户大人!”我听到那个年轻人的声音,“千户大人肯要这个南朝女子,应是我们的荣幸。”
那年轻人的声音很柔和,跟和我说话的时候一样。然后,我听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大人,”那年轻人说,“小的还有一件宝物,想送给大人。”
“什么宝物?”千户略感兴趣地问。
“一把酒壶。”年轻人说。
千户大笑道:“我们金人喝酒不像南人一样,小家子气,用什么酒壶?我们用羊皮囊,大口喝酒,那才痛快。”
“不然。”年轻人说,“我的这酒壶却是宝物。便是在南朝,也只有这一件。”
千户笑道:“那就拿来瞧瞧。”
年轻人小心地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玉壶来。很小的一个玉壶,晶莹惕透。年轻人说:“这壶的名字叫做冰壶,是用万年寒玉雕出来的。便是在三伏天气,把酒装进去,也会变得冰凉。大人,三伏天喝一口冰凉的美酒,是一大享受啊。”
“哦?”千户将信将疑,道,“如此说来,倒真的应该是一件宝物了。”
年轻人说:“千真万确。不信,大人可以亲自试一试。”
“好!”千户喝道,“拿酒来。”
早就有金兵递过来一只羊皮囊。千户拔开塞子,把酒倒入冰壶。
“盖上壶盖,再轻轻地摇一会儿。”年轻人说,“就可以喝道冰冷的酒了。”
千户道:“好孩儿,你为什么要把这样的宝物给我?”
年轻人翻身跪倒:“小的想到千户大人的手下当差。只有跟随大人杀入南朝的花花世界,小的才会有前程。如果到京城去,只能到什么衙门去当一个什么闲差。”
“好孩儿!” 千户赞道,“咱们金人,就是要到战场上去博个出身,而不是像那些个南人,读什么书考什么功名。”
年轻人道:“大人,可以喝酒了。”
千户道:“好。”拨开壶盖,将一壶酒都倒进了嘴里,微微一皱眉,道:“怎地不冷?”
年轻人笑道:“这只是一把普通的玉壶,又怎地会有冷酒出来?”
千户怒道:“你消遣我?”
“不是消遣,”年轻人说,“是真心请你使用这把玉壶喝酒。”
千户忽地脸色大变,浑身一颤。
“壶壁上涂了一点牵机药,”年轻人淡淡道,“这是我们南朝的至宝,没有解药的,千户大人。”
千户拔出刀来。
年轻人叹道:“这把壶,我本来想献给哪位王公大臣的,想不到最终却献给了千户大人你。……唉,我能为你做到的,只有这些了。” 我明白,他这最后几句话是说给我听的。
刀光一闪,那年轻人的头就飞了出去,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落了下来。我没有哭。因为我已经没有眼泪,可是,我已经死去的心怎么又一阵悸动?
牵机药是没有解药的。杀了年轻人之后,那千户从马上滚落了下来,滚倒在草地上,不一会儿就断了气。
我静静地回到队伍里,什么表情也没有。
我的心早已死去。
然而,那早已死去的心为什么又是一阵悸动?

雄州驿。
月亮升起来了。
很冷的月亮,冷得如冰,如我此刻的心情。我还有心么?父亲、母亲、兄长,还有那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年轻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一个接一个地……而我,还没有死。
我为什么要死?
为什么大宋与金人开战,要叫我们这些小小的百姓受死?
可是,不死的话,等待我的又将是怎样的命运啊!

朝云横渡。辘辘车声如水去。白草黄沙。月照孤村三两家。 飞鸿过也。百结愁肠无昼夜。渐近燕山。回首乡关归路难。

我忍不住把这首《减字木兰花》题到了驿站的墙壁上。我想:后来路过驿站的人,会不会明白我的心情?“丹阳蒋兴祖女”。我这样落款。我是我父亲的女儿,永远都是。
我依旧没有眼泪。一滴都没有。静静地坐在地上,想,无论将来等待我的是什么,我都得活下去,哪怕是像猪一样地活。因为,我不仅是为自己而活,还得为我的家人,为那个我不知道名字的年轻人……
可是,我该怎么做才能活下去啊?
谁能告诉我?

2005、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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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故事之周邦彦

“不行的,”我对他说,“怎么着都是不行的。”
“为什么?”他睁着眼睛问我。
我叹道:“你不要问这么多。总之,我们两个之间,是不行的。”
我默默地看着他,看着这个瘦削的男人,心却是一阵阵的绞痛。这样的痛,几乎每天都袭来,无声无息的,挥之不去。
这是一个极有才华的男人。本朝词风大盛,从士大夫到贩夫走卒,能够填词的不知道有多少:每一个人都以填词为时尚。然而,从二晏到柳三变乃至东坡先生,都无法跟眼前的这个人比。这个人在词上的造诣,已经到了化境。
就是现在在我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的名字叫周邦彦。

我是李师师。
事实上,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我未生时谁是我?我生之后我是谁?我只知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被送入佛寺……
而现在,我是李师师。
京城名妓李师师。

“师师,张子野为你自度了一首新词,”周邦彦冷笑着对我说道,“这老人家倒是人老心不老啊。”
我说:“听说,这老人家新近还纳了个妾。”
周邦彦又一声冷笑,道:“这居然也是一个词人。”
我说:“张子野的词,确实不错。”
周邦彦没有否认。他是大词人,行家,自然明白张子野的词究竟填得怎样。“张子野自度的这首词,是以你的名字为词牌名的。”
我笑着说:“叫‘李师师’?”
“不是,是《师师令》。我念给你听。”周邦彦缓缓说道,“香钿宝珥。拂菱花如水。学妆皆道称时宜,粉色有、天然春意。蜀彩衣长胜未起。纵乱云垂地。 都城池苑夸桃李。问东风何似。不须回扇障清歌,唇一点、小於珠子。正是残英和月坠。寄此情千里。”
“不错啊,”我说,“谱你有没有钞来? ”
周邦彦叹道:“自然是钞来了。”
钞写得很工整的工尺谱。我抱起琵琶,对着工尺谱,把这首《师师令》轻轻地唱了一遍:“张子野果然是才子。”
“可惜已经老了。”周邦彦有些忌妒地说道。
我不由失笑。以他的年龄、才华,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忌妒张子野的;有之,却应该是其他的原因。我自然知道是什么原因。然而,我却必须装做不知。做我们这一行的,很多时候都是必须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的。
“师师,”周邦彦的眼睛闪闪发光,说,“什么时候我也为你填一首词,填一首可以名传千古的词。”
我就笑:“是词由人传,还是人由词传? ”
周邦彦傲然道:“自然是人由词传。”
我依旧微笑:这是一个很傲的人。然而,我相信他,我相信他肯定能够填出这样的一首词来。

周邦彦是我的朋友。
因为他只能是我的朋友。
周邦彦说:“师师,我已经积攒了一些钱,再向朋友借一点,应该可以替你赎身了。”我相信周邦彦的真诚,甚至相信周邦彦是真的喜欢我的。这些年来,声称喜欢我的人已经很多很多。
“不是做妾。”周邦彦认真地说,“我已经和我娘子商议过了,做平妻,一般大小。”
我苦笑。我说:“不是这个问题……”
“那么是什么问题?”周邦彦睁着眼睛问。
我说:“你不懂的。或许,将来你会懂。”
周邦彦怅怅地道:“不管怎样,师师,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我们还是做朋友吧。”我也认真地说,“或许只有这样,我们才会长久地在一起。”
周邦彦迟疑着。
我叹道:“不然的话,我们将来真的很难见面。”
“我答应你。”周邦彦立刻回答道,“不过,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嫁我。”周邦彦说这一句话的时候,显得很自信。
我的心里却是相当的感伤,痛。因为我明白,周邦彦永远都不会有这样一天。
因为在我的生命里,已经出现了另一个男人。
一个无论你愿不愿意都无法拒绝的男人。
那人叫赵佶,当今天子。

赵佶其实是个很风趣的人。不但风趣,也一样的才华出众。大宋开过以来,以文治国,不知出现了多少才子;赵佶如果不是当今天子的话,也绝对可以跟那些第一流的才子相媲美。然而,即使他不是一个才子,我又能拒绝他么?在我的眼里,他不仅是才子,更是天子啊。
“师师,”赵佶热情地对我说道,“我好想接你进宫啊。不过,那样的话就不好玩儿了。”在这个时候,我总觉得赵佶还是个童心未泯的少年,显得那么顽皮、天真。
我微笑:“我也不想进宫。”
“为什么?”赵佶瞪大了眼。
“因为在宫里要叫你皇上。”
“在这里呢?”
“在这里只需要叫你赵佶。”
赵佶稍稍一愣,大笑了起来。赵佶的笑声很爽朗,很清和。我暗叹:这实在是一个很优秀的男人,我应该爱他的。可惜,他是皇上。我无法去爱皇上。或者说,是不敢。
因为我只是一个妓女而已。
即使是京师名妓。

我好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来,我就是觉得好累。周邦彦还是三天两头地来,有时候,就带着新词,甚至是他自度的新词。周邦彦说:“我还没拿到大晟府去,--先拿来给你看。”他对自己的词总是很自信。
我抱起琵琶,便轻轻地唱他的词。
他的词的确很好,好得叫人心痛。
也正因如此,我才感觉到累。我想:我是不是真的有些喜欢上他了?
我是不应该喜欢任何一个男人的。
“师师。”小楼外,忽地就传来一个欢喜的声音。这声音使我吓了一跳。“师师,”那声音道,“你没想到这样的天气我也会来吧?”
我当然没想到。没想到这么晚、这么冷,他还会来。
“是谁?”周邦彦问。
我急道:“你快躲起来!不要多问,叫你躲起来,你就躲起来!”我迅速地打开大橱,把他塞了进去。“千万不要出声,不要发出任何声音来。”我低低地对他说道,“性命悠关,美成。”
刚刚把橱门关紧,那个人已经进来了:“师师,在跟谁说话呢?”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道:“哦,刚刚吩咐侍女去拿点木炭来。天气冷……”
“还不算冷,”那人快活地说道,“给你带了些新鲜东西来。”
“是什么啊,陛下?”我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陛下?你叫我陛下?”赵佶奇怪地问。
我微微一笑,道:“你本来就是陛下嘛。”他当然不会明白,我这声“陛下”是叫给另一个人听的。我终究不放心,生怕周邦彦沉不住气,会从橱里冲出来。
赵佶道:“在这儿,我不是陛下,我是你的……”
我连忙抱住他,轻轻地吻他的唇;我怕他再说出什么话来,给周邦彦听了去。
“师师。”赵佶柔柔地喊我的名字,“师师,今天你猜我为什么来?”
我脸色一红,白了他一眼,低声道:“我哪儿会知道?”心道:只怕今晚会出大麻烦。
赵佶伸手在脸上轻轻拧了一下,笑道:“今天,南方的新橙刚刚送到,我想到你,所以挑了几个来给你尝尝新。嘻嘻,你想到哪儿去了?”赵佶狡黠地笑着。
这一回,我的脸是真的红了,心里却是好生感动:一个男人,在任何时候,都能够记挂着你,这样的男人又怎么会不使你感动?他是皇帝也罢,不是皇帝也罢,重要的是在他的心里,有你。
我在香炉里又加了几块檀香,掩饰自己刚刚的窘态。
“我来切橙。”我说。吩咐侍女把刀拿来,然后轻轻地切开一个橙子,洒一点细盐在上面,然后,取一小块放进赵佶的嘴里。赵佶笑着说:“在宫里我还没来得及尝呢,就想着和你一起。师师,你也尝一块吧。”赵佶温柔的眼神紧盯着我。
这实在是一个极温柔温柔的男人……
“昨天,填了一首《探春令》,送给你。”赵佶柔声说道,“来,我吹笙伴奏,你唱给我听。”
我说:“好。”

帘旌微动,峭寒天气,龙池冰泮。杏花笑吐香犹浅。又还是、春将半。 清歌妙舞从头按。等芳时开宴。记去年、对著东风,曾许不负莺花愿。

一曲唱罢,心头是异样的感动。“记去年、对著东风,曾许不负莺花愿。”我喃喃地把这几句又念了一遍,眼角就有些湿。要知道,我眼前的这个说“不负”的男人,是当今圣上啊。
“我该走了,”赵佶说,“明天还要早朝。”
我没有做声,只是轻轻地把他抱住。
“已经三更了,”赵佶说,“明天有事要议。”
“嗯。”我轻轻地道,“不过,天冷路滑,人少……”说到这儿,心头猛地一警:这当儿,我竟忘了周邦彦还在橱里。
赵佶说:“我知道你的心意,师师。唉,我也好想接你入宫,不过……”
“我明白。”我说,“只要官家心里有师师,师师就心满意足了。”
赵佶抱了我一下,道:“定不相负。”
等赵佶远去,我打开橱门,把周邦彦放出来的时候,才发现他一脸的虚汗,整个身子都似虚脱了一样。
“美成。”我轻轻地喊他。
周邦彦徐徐地吐出一口气,脸色苍白,苦笑道:“到现在我才明白,师师,你何以不肯答应我。”
我叹道:“美成,如果你不嫌弃我的出身,就是我的朋友。”
周邦彦道:“我明白该怎么做,师师。”

然而,周邦彦根本就不明白他该怎么做。
几天后,赵佶怒气冲冲地过来,把一首词扔到我面前:“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是一首《少年游》。是周邦彦的手笔。
我脸色也不由得有些发白:周邦彦的才子气怎么在这当儿发作啊?
赵佶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说!”
我微微地仰头,反问:“官家信不过师师?”
赵佶一愣,道:“那么,那一晚如何周邦彦也在你这儿?”
我说:“周美成是来送一首新词的,没想到陛下来了,只好躲起来。”
赵佶紧盯着我,道:“你跟他之间,真的没有什么?”
“没有。”我说。
赵佶依旧紧盯着我,半晌,道:“不过,还是不能留他在京城了。”说罢,头也不回地就走了。第二天传来消息:周邦彦被贬出了京城。
周邦彦来辞行的时候,显得很懊恼。“师师,”周邦彦说,“这一次圣上调我到大晟府做提举,谱制词曲,正是我所愿意的啊。可是……”我苦笑:“那么,你又为什么要写那首《少年游》?”周邦彦低声道:“忍不住。”我一愣:“什么?”周邦彦苦笑道:“文人固习。只是没想到传到圣上那儿去。”我冷笑:“天下间还有什么事情是能够瞒住皇帝的么?”周邦彦欲语还休。我叹了口气,道:“美成,或许离开京城也不是什么坏事儿罢。”周邦彦抬起头来,许久,忽地问:“师师,如果不是圣上,你会不会答应我为你赎身?”我静静地望着他,想:如果真是这样,我会答应嫁给他么?一时间竟有些茫然。我的心里究竟是他,还是他?或者,什么都没有?我也沉吟了良久,叹道:“不必说这些了,美成。”是的,不必说了。因为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悲哀:我还可以去喜欢某一个人么?无论他是赵佶,或者周邦彦……
“新填了一首《兰陵王》,”周邦彦说,“如果圣上还来的话,你唱给他听。”
我微微点头,说:“我会的。”
“我走了。”我忽地发现周邦彦的眼睛有些湿润,“我会想你的,师师。”
“我也会。”我静静地回答。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沈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很长的一首词,三叠,却是一气而下。等唱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我自己的眼泪也差点儿落下。
“是周美成的词?”赵佶缓缓问道。
我放下琵琶,说:“是的。”
赵佶炯炯的眼神盯着我,问:“你是不是很想让他回到京城?”
我说:“周邦彦是本朝难得的大词人,应该让他有用武之地。”
“没有别的意思?”
“没有。”
“我相信你,师师。不过……”赵佶凛然道,“如果再让朕看到他和你来往的话,朕当加倍处罚。”
我静静地回答:“师师的心里,现在只有官家一人。”
赵佶的脸上慢慢地绽放出一点笑意来,柔声道:“朕的心里,也只有师师一人……”
我明白,我将从此不再见周邦彦。这时候,我就越发地想弄明白一个问题:我到底有没有喜欢过周邦彦……
我已经弄明白的是,我喜欢或者不喜欢,爱或者不爱,都不是由我自己来做主的。
因为我是李师师。
京城名妓李师师。

2005、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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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故事之聂胜琼

我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我对曲情说:“我想从良。”曲情说:“难。”我说:“那么,我就跟你打个赌。”曲情问:“打什么赌?”我淡淡地说道:“从现在开始,第一个来找我的人,就会是我将来的良人。”曲情笑道:“你是说他会为你赎身?”我说:“肯定。”曲情说:“你就这么自信?”我点头说:“当然。”曲情说:“如果他不呢?”“不可能不,”我缓缓说道,“无论他是谁,我都会让他为我赎身。因为我明白,我不会失败。”
我有这份自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有这样的自信。我不知道这样的自信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可每一次,做任何一件事,我都会产生这样的自信。
包括这一次。
只要他是男人,我就一定能够说服他为我赎身。
我相信自己。

李之问出现的时候,我正在梳妆。曲情说:“这个男人不错,听说,是在京候职的官员。”我微笑,说:“这正说明我的运气不错。”曲情叹息道:“如果说这样的男人会替你赎身,唉,公鸡都会生蛋了。” 我说:“你不信?”曲情说:“不信。”我说:“我信。”
我就是相信自己。做任何事,都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感觉,相信自己的判断。
“李大人,”我矜持地对李之问道,“从现在开始,我将不再出卖自己。如果大人愿意听我弹弹琵琶唱唱词曲,就请留下;不然的话,请便。”
李之问有些惊异。
我道:“青楼中有的是好女子,可以陪李大人共享鱼水之欢。”
李之问拂然道:“姑娘把李某也当作是寻花问柳之徒么?”
我暗自好笑,心说:你若不是寻花问柳之徒,到青楼来做什么?“哦?”我也显出惊异的神色,道,“那么,李大人来找小女子是为了什么呢?”
李之问道:“李某到京城不久,便听说姑娘色艺双绝,唱得好词,所以才忍不住来找姑娘。”
我问:“这么说,李大人也是爱词之人罗?”
“不敢。”李之问道,“不过,本朝词风大盛,李某想不喜欢词也难。”
我微微一笑,道:“原来李大人倒也是挺风趣的一个人。”我给李之问倒上一杯茶,然后,怀抱琵琶盈盈坐下。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我唱的是本朝李之仪的一首《卜算子》。我喜欢这首《卜算子》,每次唱到“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两句诗,都会别有一番滋味。像我这样的出身,真的会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情么?我相信自己。然而,命运又能不能够相信?有时候,我就会感觉到,命运是在和我开着玩笑,开着玩笑一般,把我放进青楼。也许青楼也没什么不好,可是我真的已经很厌倦了。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 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捡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这是本朝大词人东坡居士的《卜算子》。每次唱这首词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地想落泪。我只是一个青楼女子而已,可我怎么总觉得东坡居士的这首《卜算子》就是为我而作?
两首《卜算子》唱罢,我依旧怀抱琵琶,怔怔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李之问。却正见到李之问怔怔的脸。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李之问忽就念出前朝白乐天的这几句诗来,“姑娘,我明白你的心意。”
我不由心中一动,问:“李大人明白我什么心意?”
李之问道:“捡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李大人……”
“青楼之中,一样有好女子。”李之问淡淡地说道,“却没想到姑娘有如此高傲之心性。”
“李大人……”我真的有些惊异。
李之问淡然道:“李某总算也读过一些书,还不算是斯文败类。”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眼角流出一丝奇特的笑意来。
这是一个奇特的男人。我不由得一阵心动。心动? 我已经有多久没有为一个男人心动了? 曾经渴望得到的,一旦出现在眼前,又会是怎样的一种惊惶呢?
李之问将杯中的茶水喝尽,说:“明天,我再来听姑娘唱词。”

喝茶。说话。唱词。我发现,李之问居然不喝酒。当今,不喝酒的人已经很少很少了,更不用说是到青楼里来的男人。
李之问说:“我不会填词。也填过,填得一点也不好。不过,我会听,会看。就像一个女人,无论她长得多漂亮,多么出众,总需要有人欣赏才会成为美女、才女,是不是?”
李之问实在是一个很风趣的人。
“所以,”李之问说,“聂姑娘是美女、才女,李某就是那个欣赏美女、才女的人。”
我越来越发现,李之问的微笑真的很好看。
曲情说:“你是真的喜欢上李大人了。”
我说:“是假装。”
“假装?”
“你别忘了,我曾经打的那个赌。”
“不过,我看得出来,李大人是真的喜欢你。”
“这个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能够替我赎身。”我对自己越来越充满信心。
“曾经填过词的,”李之问说,“不过,只记得一句了。‘愿得年年,长共我儿解粽’。是那年端午节,剥粽给小儿吃。呵呵,是不是一点也不像词?”
“但是从这里面却能知道李大人是重情之人。”我这样说道。
李之问笑道:“父子之情,人之天性。”李之问的眼里依旧充满笑意。

好多天过去了。我忽然发现,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每天一醒过来就开始想念一个人。这是从前所从来不曾有过的。迎来送往,这本来就是我们青楼女子的生活,是不可以去想念某一个人的。可是,现在,竟真的开始想念一个人,呆呆地,想念,直到他的脚步声想起。好多次,他临走的时候,我好想开口让他留下;可我最终没有。我不想我们的感情受到玷污。人的感情,总是那么真挚、纯粹。
“你一定会娶我的。”当他出现在我的眼前的时候,我在心里暗暗地叫道,“一定会。”
曲情说:“无论你承不承认,姐,你是真的喜欢上李大人了。”
我说:“我没有。但是我一定会让他娶我。”
曲情说:“我相信。”
“这么说你愿赌服输?”我问。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曲情说,“我恭喜姐姐。不过,我听说,李大人马上要离京了。”
我的心就一沉:“他要离京?”

“是的。”李之问说,“明天就要离京了。”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我问,心里有些隐隐的痛。
李之问说:“好久没有回家了。家中有事,必须回去一下。”
我知道我无法阻挡他。可是,我又怎么舍得他走?李之问说:“胜琼,开心些,这样我走也走得放心。”我勉强地一笑,说:“我没什么。你离家日久,确实也应该回去看看了。”李之问说:“是啊。回家看一看,马上就又要赴职了。胜琼,我很快就会回来看你的。”我低头,没有做声。李之问笑道:“又不是生离死别,只是回去一下,马上就会回来的。好了,胜琼,你开心些,唱首新词罢,就当替我饯行。”我说:“好的。”
抱起琵琶,我开口唱道:“无计留君住。奈何无计随君去。……无计留君住。奈何无计随君去。……无计留君住。奈何无计随君去。……”我竟然唱不下去,只是不断地重复这两句,眼泪就从眼角挂了下来。李之问忙抱住我,说:“唉,胜琼,你这又是何苦?”我说:“我舍不得你走。一点也舍不得。我、我没办法留你啊……”李之问轻轻地抱着我,在我耳边说道:“傻姑娘,我也一样舍不得你。”当晚,李之问没有走。当李之问进入我的身体的时候,我附在他的耳边,低低地说道:“你将是我今生今世最后一个男人。”李之问没有做声,只是紧紧地抱紧我。
李之问一连留了三个多月。三个多月之后,终于还是走了。我有些惆怅,想:在他心里面,家到底还是比我重要。我知道这是很正常的事,可我还是心里不舒服。曲情说:“现在的问题是,他究竟肯不肯娶你。”我说:“我相信他。”“相信什么?”“相信他是真心喜欢我的。”曲情笑道:“你别忘了你和我的赌约。”我说:“我没有忘。”我自然没有忘记与曲情的赌约。与曲情打赌的时候,我只是厌倦了青楼生活,想找个人嫁了;可我没有想到,我会真的爱上李之问。我以为我不会去爱任何人的。曲情说:“这样弄假成真也没什么不好。”曲情是我的好姐妹,这些年来,我们始终都是。
然而,又几个月过去了,李之问没有来。不但他人没有来,连封信也没有。曲情说:“不会……”我截住她的话头,说:“当然不会。李之问绝对不是这样的人。”曲情叹道:“多情女子负心汉,这样的故事已经很多很多了。”我说:“李之问却决不会这样。”曲情问:“为什么李之问就不会是?”我斩钉截铁地道:“因为我相信他。”
“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阳关後,别个人人第五程。 寻好梦,梦难成。况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一首《鹧鸪天》写罢,眼泪禁不住地就滚落下来;泪痕墨痕,点点斑斑。如果这还不能打动他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我想,我应该跟自己再打个赌……
李之问很快就出现在我的眼前。李之问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显得很是欢喜。李之问说:“你的词,我夫人也看到了。”我心头一紧。李之问说:“我夫人很感动,所以就催促我来接你。”我一愣。李之问笑道:“这一次来,是我夫人叫我来的。”
几天后,我便上了李之问回家的船。船将要开的时候,我开心地对前来送行的曲情说:“我们总得找个归宿的。找个好男人……”曲情说:“如今好男人是越来越少了。你好不容易才遇到一个,可不要太炫耀哟。”我说:“寂然是好男人,当然就不怕炫耀。”曲情微微一笑,说:“没想到你打赌还真的赢了。”李之问奇道:“什么打赌?”我笑道:“不说。”
夫人是个很和蔼的女子。夫人说:“从今我们姐妹相称。”我忙说:“不敢。”我自然明白我的身份。在任何时候,我都明白自己的身份。即使我是真的很爱李之问。李之问说:“你们相处得好,我就放心了。”我问:“放什么心?”李之问说:“我要上任去了。”我一怔。李之问说:“你放心,等我安顿好了,自会派人来接你。”我的心这才欢喜起来。
李之问就这样离家赴任去了。
李之问离家的第二天,夫人忽地派人把我喊了过去。
“什么事,姐姐?”我问。
夫人冷笑一声,说:“你好本事,居然能够叫老爷牵肠挂肚的。果然是好本事,好女子,好婊子!”
我的一颗心就直往下沉,往下沉……
这刹那间,我想起曲情,想起当初的那个赌约,不由得问自己:我究竟是赢了还是输了?或者,输赢成败根本就由不得人?
夫人已经缓缓站起,缓缓说道:“你的词,真的很好,很好。你放心,我不会卖你出去的,那样老爷会责怪我。我会和你好好儿相处,妹妹。”夫人的脸上显出奇异的笑来。
但是我已经深深明白,明白这样的笑意,将会是我的命运……

2005、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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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故事之
张耒

来许州之前,我总感觉到会有一些故事发生。只是一种感觉,然而,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这些感觉往往就成了真。或许真的是冥冥中的警示? 还是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安排?
我见到她是到许州的第一个晚上。那一个晚上的月亮很好,好得就像情人的眼,叫你惊惶,又叫你欢喜。
那一晚,我喝得已经有些醉了。
那歌女正咿咿呀呀地唱着东坡居士一首《满庭芳》:“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乾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锺美酒,一曲满庭芳。”
我说:“我不喜欢我老师这样填词。这哪里是填词嘛。我老师天上谪仙,可他填的词都是不能唱的。”
知州大人就奇怪地看着我,说:“文潜兄是出自东坡居士门下吧?”
我笑道:“我当然是出自我老师门下。我就是当着我老师的面,我也会说他不会填词。少游兄就是天生词人。我老师不是。”我想,我那一晚真的是很醉了,否则,我肯定不会说出这样对东坡居士不敬的话来。东坡居士词名与他的文名、诗名一样,誉满天下;可我喜欢他的文章、他的诗,就是不喜欢他的词。他的词,唱起来不好听。
“大人,”那歌女忽地放下琵琶,站起身来,说,“大人说东坡居士不是词人,那么,大人应该是词人罗? 想必大人一定会填词,一定会填得一首好词。”
我醉眼睥睨,想:许州居然还有这样大胆的歌女。
“你说什么? ”我问。
那歌女冷冷道:“小女子唱词以来,东坡居士的词已经唱了数十首,大人的词却从来没有唱过。想必大人的词是极好极好的了,好得像大户人家的闺秀,天下间没人识得。”
“放肆!大胆!”知州大人喝道,“这里哪轮到你说话? 还不退下!”
我笑道:“不用,不要吓坏了人家小姑娘。”我转头盯着那个歌女,说:“我从来就没填过词。”
那歌女嘿嘿一笑,道:“原来如此。”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就不会。”我傲然说道。
那歌女冷笑一声,说:“那么,小女子就等着唱大人的词。明天? 还是后天?”
“不用,”我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尽,说,“现在就填给你看。”
“文潜兄……”
“放心,我没醉。借纸笔一用。”我晕晕乎乎的,抓过笔来,饱蘸浓墨,站起身来,脚步却有些踉跄。
“文潜兄……”
“没事儿,我没醉。”我说,“不过,我得先敬姑娘一杯酒。”
“小女子不会喝酒。”那歌女说道。
我微微一笑,说:“这么说,姑娘肯定是不会明白酒的好坏的罗?”
那歌女一愣,忽地笑道:“小女子明白大人的意思。好,我喝。”
我大笑,浑不管墨汁滴到了长襟上:这果然是个聪慧的女子。便如不喝酒的人也会明白酒的好坏,不填词的人一样会知晓词的好坏。
那歌女一气饮尽杯中酒,脸色一下子就红润起来,映着月光,很是好看。我赞道:“姑娘真是漂亮。”我一手握着笔,一手又倒了杯酒,喝尽。
那歌女似是打了个膈,掏出块罗帕来,掩住了嘴。那一副醉意撩人的样子,不由得使我的心微微一动。我想,我大约就是在一刹喜欢上她的罢? 喜欢上一个人,其实真的不需要多少时间。
“现在,我喝酒了,酒力不行。”那歌女斜着眼睛说道,“不知道大人词力如何呢?”
我大笑,说:“姑娘好厉害的一张嘴。”
说着话,又看她一眼,落笔写道:
“含羞倚醉不成歌。纤手掩香罗。偎花映烛,偷传深意,酒思入横波。 看朱成碧心迷乱,翻脉脉、敛双蛾。相见时稀隔别多。又春尽、奈愁何。”
“看朱成碧心迷乱,翻脉脉、敛双蛾。”知州大人一边看着我写,一边念道,“好句,好词。呵呵,没想到文潜兄果是此中高手啊。”
“过奖,过奖,”我将笔一扔,扶着桌案,就慢慢地倒了下来,说,“大人,我、我撑不住了。”
醒来的时候,头有些裂。我闭着双眼,想昨晚的事,不由得一笑:想不到我居然也填起词来。虽说本朝词风大盛,可填词终究是小技,不似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也。我不如我老师那样才华横溢,自然只能心如旁骛:诗文已经吃力,哪有闲情去填词。更何况,词总如醇酒美人,害之伤身。
“水。”我说。闭着眼睛,将递到我唇边的一杯水一口气喝完,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然后,我睁开眼来,却见到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你? ”我一呆。
“是我,大人,不过我不叫‘你’,我叫刘淑奴。”说话的,正是昨晚的那个歌女。
我慌忙道:“你先出去一下,我穿衣服。”刘淑奴抿嘴一笑,带上门出去了。我穿好衣服,刘淑奴正好把洗脸水端了进来。“你怎么在这儿? ”我一边洗着脸,一边问道。刘淑奴说:“大人昨晚喝醉了。”“是么? ”我笑道,“我怎么不记得了? ”刘淑奴说:“大人是贵人多忘事啊。”
洗好脸,刘淑奴很快又把早饭端了进来,是一碗清粥,几碟小菜,使人一下子就有了食欲。
“为什么忽然对我这么好? ”我问。
刘淑奴道:“向大人赔罪,再多谢大人。”
我奇道:“赔什么罪? 又多谢什么? ”
刘淑奴道:“昨晚有不敬之处,还请大人原侑则个;大人昨晚的赠词,淑奴多谢多谢了。”
我一怔:“赠词? ”
刘淑奴道:“大人昨晚的《少年游》,不是赠给淑奴的么?”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是。如果不是姑娘,我想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去填词。”
“大人好词。”刘淑奴说,“淑奴却是没想到大人真的会填一手好词。”
我不由脸色一红,道:“姑娘用不着再打趣了。”
刘淑奴认真地道:“淑奴说的都是真的。不仅是淑奴,姊妹们都说大人的这首词好,都已经唱起来了。”
“是么?”无论如何,听她这样说,我心里还是有些欢喜,有些得意。要知道,这是我平生填的第一首词啊。
“是的。”刘淑奴再一次这样说道。
刘淑奴说:“昨晚,淑奴替大人整理行囊的时候,看到大人刚写的一首诗。”我随口问:“是哪一首?”刘淑奴道:“是《劳歌》。‘暑天三月元无雨,云头不合惟飞土。深堂无人午睡余,欲动身先汗如雨,忽怜长街负重民,筋骸长骰十石弩。半衲遮背是生涯,以力受金饱儿女。人家牛马系高木,惟恐牛驱犯炎酷。天工作民良久艰,谁知不如牛马福。’”我有些发呆。我没想到她竟把这样的一首诗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刘淑奴整容相向,道:“大人关注民生,更使淑奴敬重。淑奴幼时,亲眼得见老父如此。唉,若非如此,淑奴也不会被卖为官妓。”一语说罢,这女子的眼角已出现盈盈之泪。我没想到这看来泼辣的女子竟也会流泪,慌乱说道:“姑娘莫哭……”刘淑奴再一次地拜倒,说:“淑奴是真的为昨晚的事向大人道歉。”

来许州的时候,我孑然一身,连个小童也没带。这些年来,一直飘萍在外,独自一人,早已习惯了。所以,当刘淑奴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我反而有些不习惯了。刘淑奴说:“淑奴是自愿来侍侯大人的。”这使我很感激,更使我温暖。到这时,我才明白我也一样地需要别人的关心,纵然这个人只是一个官妓。有时候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如果喜欢这个人,又何必管她从前曾经怎样呢。
相处久了,总会有感情的,更何况是对于我这寂寞的人来说;更何况刘淑奴实在是个聪慧的女子。我已经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她的,只是忽然有一日没能见到他,我就说不出的挂念。
“知州大人开宴会欢迎新到的官员,淑奴被叫去演唱词曲了。”我去找淑奴的时候,他们这样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忽然一阵心痛。
我便找了过去。
“啊,文潜兄,”知州大人热情地招呼道,“坐,坐,我介绍一下……”
我一言不发,就坐了下来。
“文潜兄,我没有派人去请你,是我的不是,自罚一杯,”知州大人一口饮尽,笑道,“文潜兄,请。”
刘淑奴怀抱琵琶,正在唱一首词。我听不出她在唱什么,可我心里面就是不痛快,可说又说不出来。
“文潜兄,请。”知州大人说道。
我仍旧是一言不发,举起杯来,就一口饮尽。然后,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直喝得晕晕乎乎的,不知道东南西北。
“文潜兄醉了。”知州大人笑道。
我圆睁双眼,道:“我没醉。”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站起身来,抓住刘淑奴就道:“我们走。”
“文潜兄……”知州大人有些吃惊。
我回头睥睨着,冷笑道:“淑奴姑娘不侍侯各位大人了,行么? ”
知州大人脸色微变,笑道:“文潜兄真的是醉了。”
我又是一声冷笑,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意思,嘿嘿,伴唱,佐酒,然后呢? 故作风雅,还不都是一般好色之徒。”我也不知从哪儿来的怨言,一气说了好久,到最后自己也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
我只记得酒意上涌,整个人仿佛在燃烧。
等我醒来,依旧是那张美丽的脸,却带着些许忧郁。
“大人,”刘淑奴叹道,“你得罪好多人了。”
我笑道:“得罪就得罪,怕什么。”
刘淑奴苦笑道:“淑奴本来就是官妓,伴唱、佐酒,本来就很寻常。”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说:“我知道。我知道这很寻常。可是,我舍不得。”
“大人。”刘淑奴眼中蓄泪,不再言语。我缓缓地把她抱在怀中,也不再言语。此刻,只觉得什么言语都是多余。如果能够就此以终老,似乎也没什么不好。我这样想道。

日子过得很快。无论是说时光如水,还是说时光如白驹过隙,总之,时光过得真的很快。或许欢乐的时光总是使人觉得过得很快吧。转眼间,我已经任期期满,要回京了。怎么办?离回京的时间越近,我就越是不安。这样的不安几乎就是天天写在脸上。
“淑奴,我想办法为你脱籍。”我知道这很难。可是,我总得去做,因为我不甘心。人世间不甘心的事总是很多,可如果什么都不去做,不甘心便永远只能是不甘心。
“文潜兄你不必说了,”知州大人道,“绝对不行。”
“大人……”我说,“对大人来说这也不算什么难事儿。”
知州大人叹道:“文潜兄,你真的是为情所困了。如果仅仅是脱籍的话,也不打紧;可是现在不行。”
“为什么? ”我圆睁双眼。
知州大人淡淡地道:“文潜兄不爱惜自己的声名,我却不得不爱惜啊;还有苏学士。苏学士也是一个洒脱的人,却也来信说绝不赞成文潜兄如此作为。本朝体例,却从不见官员纳一个官妓为妾的。”
我红着眼睛说:“我是想娶她为妻。”
“这就更不行了。”知州大人叹道,“文潜兄你请回吧,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不行的。我不能眼看着文潜兄自毁前程。”
也许,我应该明白知州大人的苦心,更应该明白我的老师的苦心。可是,我不甘心啊。接下来的日子,我想尽办法,却也始终无法。
刘淑奴叹道:“大人不必费心了。我们之间,始终是有缘无分。”
“淑奴……”
“能够与大人有这几年的相处,淑奴已经足够了。”
我忍不住要落泪:“我、我真的是没用……”
“大人从不填词,竟然为淑奴而填词,淑奴真的是、真的是……”刘淑奴哽咽道,“大人再送一首词给淑奴,好么?”
“好。”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帘幕疏疏风透。一线香飘金兽。朱阑倚遍黄昏後。廊上月华如昼。 别离滋味浓於酒。著人瘦。此情不及墙东柳。春 色年年如旧。”我一边写,刘淑奴就在一旁轻轻地念道。这是一首《秋蕊香》。 念道“此情不及墙东柳。春 色年年如旧”时,刘淑奴终于忍不住落泪。
“对不起,淑奴,”我紧紧地抱着她,“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刘淑奴说:“我知道。”
我说:“这将是我这一生最后的一首词。”
“大人……”
“没有你,我将再也不填词。”
就这样,我离开了许州。我不明白上天为什么总是这样地折磨人,不明白我所爱的人为什么就是不能在身边,可我明白,有很多事,再努力也没有用的。“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读过的一句古诗,我把它稍稍改动了一下,却正是我此时的心境。我想,我这一辈子是真的不会再填词了。我的词,只为一个人而填,当她不在身边的时候,我将绝迹词林。

2005、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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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故事之
福建士子

不要问我的名字,因为我已经不再拥有自己的名字。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我根本就不应该也不敢说出自己的名字。有谁如同我一样,做过亏心的事的么?即使不是故意的,却也一样地伤痛。从前,读《世说》到“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时候,我不明白其中的痛;现在,我明白了。
我是福建人。从我的口音上,你也应该听出我是福建人。从前,我们福建有个叫林外的,在吴江桥的桥身侧壁上题了一首《洞仙歌》:“飞梁压水,虹影澄清晓。橘里渔村半烟草。今来古往,物是人非,天地里,唯有江山不老。 雨巾风帽。四海谁知我,一剑横空几番过。按玉龙、嘶未断,月冷波寒,归去也、林屋洞天无锁。认云屏烟障是吾庐,任满地苍苔,年年不扫。”桥身离水面很高,站在桥上不能书写,站在水面也办不到,再加上词中的豪气,人们便纷纷传说是仙人吕洞宾所作。然而,等高宗皇帝看到这首词的时候,却莞尔一笑,说:“是福建人做的,肯定不是吕洞宾。”高宗皇帝说:“此词上片用韵‘晓’、‘草’、‘老’;下片用韵‘帽’、‘过’、‘锁’、‘扫’,其中‘过’、‘锁’就是福建口音。”高宗皇帝慧眼,一眼就能看出我们福建人的口音与别人的不同。
我几年前就到临安来应试了。虽然国事艰辛,可对我们士子来说,到京师来应试,是怎么也不愿放弃的。到临安以后,找个住处住下,离应试日期却还有一些日子,所以,读书之余,自然就是饱览临安的湖光山色。“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虽说是对时人的讽刺,说的却也是事实。说真的,呆在临安的这些天,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我快乐,不仅是因为临安的风光,更重要是她。有她的日子,我便觉得整个世界都充满阳光。你有没有试过爱一个人? 如果你爱过,便会明白我当时的心情。
她住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家里是开酒楼的。起初,到酒楼喝酒吃饭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在意她的存在;然而,每一次去,她居然都会出现。“老兄,”同来的一位朋友说,“那位姑娘大约是看上你了。”我说:“哪会? ”我只是来吃饭而已。我想,如果不是那场大雨的话,我的故事也仅此而已。人的命运有时候就是如此之奇妙,一场风、一场雨,都会有莫大的改变。
那场雨下得好大、好急、好冷,却始终都没有要停的样子。听雨是一件风雅的事,可被困在酒楼中不得回去,还会风雅么? 天气那么冷,冒雨回住处的话,恐怕要大病一场了。那么,就这么等下去? 如墨的大雨,在楼外潇潇地响着。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递给我一把伞。
一个很老套的故事,就以这样一个很老套的情节作为开端。后来,我曾开玩笑地对她说:“白蛇想结识许仙,采取的就是这样的方法。”其时,临安瓦肆的说书先生们正在说白蛇与许仙的故事。“你是不是一条这样的白蛇?”我笑吟吟地问。我不明白,许仙最后何以会抛弃白蛇;蛇也好,人也好,那是深深爱着你的啊。纵然白蛇有千般不好,却是深深地爱着许仙的啊。只因为她是白蛇? 这些年来,我所看到的人可比白蛇可怕得多。
“我就是你的白蛇,”她说,“你会不会也像许仙一样把我抛弃? ”
我说:“我决不会。如果我这样做的话,永生永世,不得安宁。”我深深明白,安宁对一个人的一生来说意味着什么。
“其实,从见你的第一面开始,我就喜欢上了你。”她说,“可惜,那个时候你没在意我。”
我说:“对不起。”
“有时候我就想,如果我从小就认识你,那该多好啊。从出生开始,就可以和你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她说,“下一辈子,你出生在临安,或者我出生在福建,好不好? ”
我叹道:“其实,我也没什么好的。你又喜欢我什么?”
“不知道。”她叹息道,“就是喜欢你,不由自主的。”
有时候我便想,我又为什么喜欢她。是真的喜欢,还是因为她喜欢我? 不管怎样,我明白,她已经在我的心里占据着很大的位置,而且这样的位置越来越大。
“我一定娶你。”我对她说,“不管怎样,我都一定会娶你。”
“我相信。”她说。
那一段日子,我们说了好多话,从出生到现在,我就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我们什么话都说,说临安的风景,说临安的故事,说临安的风味小吃,然后说本朝的诗词,说我的老家福建……我已经记不得我们说过多少话题,总之,是说不完的话。当两个人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时,是不是一种幸福? 她的话,她的笑,她的眉,她的眼,甚至她的娇嗔,渐渐地镌刻在我的心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爱一个人是如此简单,简单得叫你满身心地都是她。
很快就到了应试的日子。到进试场的时候,我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温书了。从试场出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她。我苦笑,说:“这一科我可能要落第了。”她依偎着我,说:“这又有什么关系? 我喜欢的是你,不管你能不能高中,我都喜欢你。最多我陪你回福建,开个酒楼,就卖我们临安的菜,好不好? ”我大为动心,说:“好。”
好是好,但是我的盘缠已经花得差不多了。“我有些私房钱,你可以先花着啊。”她说。我愠道:“我哪会用你的钱嘛。你等我,我回一下福建,马上就回来,娶你。”她迟疑着,说:“你……能不能不走? ”当时,我自然不明白她的意思;等我明白的时候,一切都已结束。我轻轻地抱了她一下,说:“我很快就回来。”

等我再次回到临安,已经一年半以后了。有时候我就想,如果我回到福建取完钱就走,那个,事情应该会是另外一个结局。然而,人世间的事,总是说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却很难。回家以后,父亲首先便是询问科考的状况。我哪里敢直说,便含含糊糊地说,运气不好,科考的那几天正好病了。父亲叹道:“那就等下一科吧。”然而,我又哪里能够等到下一科再去临安? 我说我现在、马上就要回临安。父亲就很奇怪,问:“为什么? ”我不敢说,只是向父亲要钱,要钱回临安。父亲当然不给。僵持了數日,我只好向母亲求助,母亲也奇怪,再三问我是怎么回事儿,我便吞吞吐吐地把事情的始末说了;然后,是母亲告诉了父亲,父亲勃然大怒,说:“你居然沉湎女色,连功名也不要了。”我说我不是沉湎,我是真的喜欢那位姑娘。父亲不听。父子俩就这么僵持着,僵持了差不多一年,父亲才叹道:“可能你是真的喜欢那位姑娘了。唉,如果不遂你的意,你是不是一直都要这么行尸走肉地过? ”一年以来,我没有洗过澡,没有理过须发,连衣服都没有换过。我便是这样以近似无赖的方法使我的父亲让步。
从父亲手中接过银子,我便匆匆地雇马车上路了。临走的时候,我对父亲说:“等我接她回来,立刻就成亲。”我真的好想她。一年半了。她是不是也如我想她一样地想我? 想念一个人是痛苦的,却也是幸福的。
一路之上,我几乎是催促着车夫,只想着尽快赶到临安。
临安终于到了。
眼前的临安,似乎与一年半以前的临安也没有什么不同。
所不同的是,当我去找她,找到那家酒楼的时候,酒楼的主人居然换了。我不由傻了。“原先的掌柜的呢? ”我问。“不知道。”酒楼的新掌柜回答我。我不死心,又到周围却打探,却没人知道他们一家搬到哪里去了。我忍不住就想哭,但我没有。我决心去找她。纵然是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她。我明白,我这一生如果没有她的话,将会生活在无尽的思念之中。
然而,我找不到她。找一个人,其实真的很难,纵然分明知道他就生活在这座城市之中。有时候我想,如果我就这么找不到她,或许也未尝不是一种结局;不是所有的结局都完美的,只要她在我的心中,始终完美。纵然就此忧伤以终老,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然而,造化弄人,偏偏又让我遇见了她。
那一天,我闷闷不乐地坐在湖边,眼空无物,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忽地就听到那个魂牵梦萦的声音。我心头狂喜,忙抬头寻找,却正见一艘画船缓缓在湖面上游动,船头,她正与两个妇人说话;更叫我惊心的是,她竟也是妇人的打扮! 我怔怔地,一时间就呆若木鸡。“相公,”她很清楚地叫道,“快出来一下。”然后,从船舱中钻出一个男子来。
我忍不住想笑,然后就大声地笑了起来。我的笑声在湖面上摇荡。直到她回头。她回头就看到了我。我依旧笑着,是一种凄厉的笑。笑声里,我看见她微微一颤,脸色有些发白,却被从船舱中出来的一个男子扶住。
我转过身来,到旁侧的一户人家借来笔墨,想也不想,就在苏堤的一株大柳树上写道:

月上小楼西,鸡唱霜天晓。泪眼相看话别时,把定纤纤手。 伊道不忘人,伊却都忘了。我若无情似你时,瞒不得、桥头柳。(《卜算子》)

写罢,我泪下如雨。我没有敢回头,那已是我心中的痛。我将笔一扔,头也不回地回到住处,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怨恨。取出酒来,大口大口地,一口一口地,直到将自己灌醉。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喜欢喝酒。我终日沉醉在酒乡之中,或许是想借此忘记一些事、忘记一个人吧。人只要在麻痹的时候,才会心无一物。
直到有人把我叫醒,或者说,是用冷水把我泼醒。
“什么事? ”我使劲地揉着眼睛,问那个把我弄醒的男子。
“你就是福建来的士子? ”
“我是。”
“你不要问我是谁,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两件事。”
我一愣,说:“我好像并不认识你。”
“你认识那个女子就可以了。”
“哪个女子? ”
“那个女子已经死了。读了你在大柳树上的词,回去没多久就病死了。不错,她是对不起你,禁不住父母的逼迫,嫁了人;可她现在悔恨交加,已经病死了。你是不是很满意啊? ”
我呆住。
“不仅她死了,她丈夫也死了。她病死以后,她丈夫才知道了她的事,恼怒悲愤,没几天,也病死了。”
我越发地呆住。
“现在,你应该很满意了。”那人冷冷道,“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嘿嘿,一首词居然就杀了两个人,真不错。”
那人头也不回地走了,一如我当日在苏堤之上。只剩下我,土偶木梗一般。我已经没有眼泪,但我明白,终此一生,我都将生活在无尽的痛苦之中。为什么? 为什么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上天为什么竟会这样地作弄我? 如果我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我会安静地走开的;她始终都占据着我全部的心,我又哪会舍得她死,又哪会? 死,怎么会这么容易?
我却不会死。我宁愿生活在痛苦与煎熬之中,以此作为自己对自己的惩罚。一切缘起缘灭,从此我都不会逃避。只是你不要问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我已经说不出口。因为我已是一个以词杀人的凶手。那一个被我杀死的人,是我这一生中最心爱的女子。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的。永远都不会。决不会!

2005、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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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故事之
蜀妓

我不知道认识她是不是一个错误。或许,像我这样的人是不应该到那种地方的吧? 总之,我就觉得一开始就是错,接下来还是错,一个错连着一个错,到现在,我已经不知道这样的错究竟是不是一种错了。人世间的对与错,又有谁能说的清?
我是在蜀中认识她的。
那一晚,几个同僚嚷嚷道:“到月香楼听曲去。”月香楼我自然知道是什么地方。这样的地方,从前我从来没有去过;倒不是说我洁身自好,而是我不想去。不管怎样,青楼烟花之地,总是使人有异样的感觉。
我想,如果那晚我真的没去的话,也就不会有故事发生了;可我最后居然就去了。我可以用身不由己来作为自己的借口,然而,在我的内心里,是不是也真的想去? 离家已经很久很久了,远离家乡与妻儿的日子,就如同僵卧孤村,寂寞难耐。
月香楼里很热闹。本朝词风大盛,而词最盛的地方便是青楼。可以这样说,几乎没有一座青楼不唱词的。月香楼的姑娘们正接二连三地唱着,唱柳词、唱苏词、唱清真词……直到她的出现。她唱的,居然是放翁的一首《夜游宫》:“雪晓清笳乱起。梦游处、不知何地。铁骑无声望似水。想关河,雁门西,青海际。 睡觉寒灯裏。漏声断、月斜窗纸。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唱得苍凉、慷慨,使人油然而生恨意。可惜放翁不在,不然的话,他老人家必定会击节赞赏。
“好! ”我高声赞道。这一声“好”,就开始了我与她之间的故事。我到现在都不明白我究竟有没有喜欢过她,现在还喜不喜欢她;当时,我注意到她的存在,只是因为她唱了放翁的《夜游宫》。放翁是我平生最尊敬的人,否则,我也不会千里迢迢地追随他到蜀中,却只是做他的幕僚。
“你是第一个叫好的人。”她放下琵琶,就盈盈地走了过来,对我说道。
我忙说道:“姑娘确实唱得好,……放翁的词也好。”
“小女子最喜欢的便是放翁的诗词。”她抬头看着我,说道。
这使我大有知己之感。无论在什么时候,也无论在什么地方,能够认识一个使我大有知己之感的人,总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姑娘,我敬你一杯酒。”我倒了一杯酒,递到她手上。
天色渐渐地晚了。天色晚了以后,我的那班同僚们已纷纷找到各自的对象,双宿双栖去了。“你不可以走。”他们说,“要么,你自己挑一个;要么,我们帮你挑一个。”我知道在这样的场合下我是无法逃避的。人生在世,总有很多事是无法逃避的。“那么,就她吧。”我这样说道。这样说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便是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她也从来不说。对一个青楼女子来说,又怎会说出自己的姓名? 无论是怎样的无奈,那总是家族之羞。
她的房间很小巧、干净、朴素。我便明白,她决不是月香楼的红牌姑娘。后来,提及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反问我:“我为什么要红? 在青楼,做了红牌,就意味着会有更多的男人来上你的床。”我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然而,我更明白,若没有更多的男人光顾的话,她的日子就决不会那么好过。“能够生存下去就足够了。”她说。
那一晚,我们说了一晚的话。那是一个很奇特的青楼女子,奇特得叫你无法忘记;虽然,她长得并不是很美。对一个男子来说,美貌总是占有很大的位置。临走的时候,我把身上的银两都留给了她,说:“你是有个很奇特的女子。”“你也是。”她这样说道。
我以为我和她之间的故事只是如此而已。这本来就是一个平淡的故事:平淡的开头、平淡的发展,自然也只会拥有一个平淡的结局。我没有想到,她竟会找到衙门里来。
“大人。”她一见到我,就跪了下来。
这使我大吃一惊:“姑娘,你快快请起,有什么话请慢慢说。”
她叹道:“小女子在青楼虽然时间不久,却也阅人多矣,正道如公,却是绝无仅有。”
我忙道:“不敢。我也说不上什么正道,只是……”
“大人不必解说,”她道,“我自信我的眼光还不会错。”
“那么,姑娘来找我……”
“托付终身。”
我又是大吃一惊,险些叫出声来。
她目光灼灼地紧盯着我,问:“大人是不是嫌弃小女子的出身? ”
我慌乱道:“自然不是。”
“是没有银两? 那没关系。小女子这些年来也积蓄了一点,足以替自己赎身了。”
“银两我倒也有些……”
“那么,是怕陆放翁陆大人不高兴? 小女子已经找过陆大人了。”
我呆呆地,几乎只是在听她说,云里雾里。等她说完,我叹道:“姑娘,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自然知道,”她快活地说,“就是我无论如何都跟定你了。”我说:“我在家乡已经娶妻。”她说:“哪又有什么关系? 更何况,像我这样出身的女子,嫁人做妾也是寻常。只要嫁你就行。”我叹道:“我有什么好? 你怎么偏偏就选上了我? 人已中年,比姑娘你要大上一大截;也不是做官,只是做陆大人的幕僚。”她眨着眼睛说道:“这些我都知道啊。”我问:“那你还选择我? ”“因为你是一个君子,正道,这就足够了。”她说,“无论你愿不愿意,我都跟定你了。”我苦笑,心想:哪有这么难缠的青楼女子? 思忖着如何摆脱这样尴尬的局面。
我却没有料到,她第二天就搬到了我的住处。无论我怎样的目瞪口呆,居然就搬了过来。“已经赎身了。”她说,“是陆大人派了个人跟我去的。陆大人真的是个好人。”我怔怔地,忙去找陆大人。陆游微笑着说:“这是件好事儿,老夫自然不会袖手。”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说服陆游的,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才能见到陆游的;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是叫我佩服,同时又有些恐惧。“这是一个好女子,有才,”陆游说,“你要好好珍惜,不然的话,将来后悔也来不及。”我苦着脸说:“如果我要娶妾的话早就娶了,哪会等到现在? ”陆游斩钉截铁地说:“那是因为你没有遇到合适的。现在的这位姑娘,我就觉得合适。这件事,老夫替你做主了。”陆游的脸上满是开心的笑。这刹那间,我才发现,老人家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快乐地笑了。
她就这样成为我的妾。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她,总之,她已经义无反顾地成为我的妾。虽然,我已经从我原来的住所搬了出去。是的,我是搬了出去;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她还只是我名义上妾。因为我拒绝不了她。这是胆大的女子,而我,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男子。
我也会去看她。三天两头地,有空就会去看她;也许不是去看她,而是为了听她唱词,唱放翁的词。放翁的词作虽说不是很多,却也不少。她问:“你就这么喜欢陆放翁的词? ”我说:“是的。”她便紧盯着我,问:“那么,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我说:“我不知道。”她就幽幽地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我有没有错。”我说:“我也不知道。”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平平淡淡的,没什么波澜。日子总是这样,如清净的水。
然而,有一天,我忽然就病了。人过中年,总是容易生病些。我没有派人去告诉她。或许在我的心里还没有把她当作是一家人吧,否则,当我病倒的刹那,首先想起的就应该是她。病了好久,才慢慢地有些点起色。在病倒的这些天,我竟莫名其妙地有些不安。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不安,或许就像到了吃饭的时候而没有吃饭,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吧? 这样的不对劲儿,竟使我莫名其妙地填了一首《鹊桥仙》;填得很差的一首词,写完之后就扔到纸篓里。我明白,我根本就不是填词的料。
第二天一大早,她竟派人送来一张词笺,上面也是一首《鹊桥仙》,用的竟是我的韵:

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 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功夫咒你。

我一怔,忙起身去翻纸篓,昨天的那张词稿却不见了。我不知道我的词稿是如何落入她的手中的,但是我明白,她时刻都关注着我。我叹了口气,想:对也罢,错也罢,明天都应该去看看她了。或许从现在开始,我应该试着去喜欢一个女人,去喜欢一个喜欢你的女人。没有人知道,从前,我并不喜欢女人……

2005、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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