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童年
冰 皑
(1)柏杨林
离你最近的地方
路途最遥远
——泰戈尔
柏杨林,顾名思义应该是长满了柏杨的森林。可自懂事起一直到离开家乡,我从没在村前的柏杨林看见一棵杨树。相反,祖辈们早已把它开发成耕地。春来播种,夏来薅草,秋来收成……
那还是很小的时候,父母去赶场。我只要看到太阳一偏西,就跑去柏杨林痴痴的傻傻的执著的等。等他们简陋的藤兜或背篼里是否装着我最想要的油炸粑、糖麻圆之类的。不过大多数时日我会失望。父母的理由是,今天卖鸡蛋的钱买了几包盐巴、买了几斤煤油;或者说,那卖麦子的钱又给哪个亲戚家的女儿买了陪嫁品。
有时,父母没去赶场而是做其它事。我也跑去柏杨林,等他们从那里回来。潜意识里总认为,那是他们出入的必经之地。
时间追溯到更早,我还在吃奶。而母亲又想把这事甩掉。临睡之前,她就哄我,柏杨林有黄鼠狼,等会要来吃鸡,她得先去把它打死,而我也竟相信,独自入了梦,当然吃奶之事亦便渐渐埋藏在那无知的梦里。
1989年,我到镇中心完小读三年级。每天都是刚麻麻亮,妈妈就起来炒饭,让我吃了上学。
不管天晴下雨,母亲都会把我送到柏杨林,叫上住在坡下的琴姐们,与她们一道。那时家里穷,连一块手表也没有。所以,父母偶尔会由于疲惫醒得较晚;或者,早早起床就做好了一切准备,而等不到天亮。
早一点还无所谓,顶多就是瞌睡被耽误。可晚了呢,一到柏杨林叫“琴姐”,就只能听见她父母的声音,“她们走了”。此时,我只有痛苦的流着眼泪极不情愿的追赶着,心想“读书”这玩意怎么如此难呢。
行走在山间小路,总是使自己的脚步不停变快。偶尔,琴姐们也还在半路的水田里“通黄鳝”,嘻嘻哈哈的。有时,一个多小时的行走后,上课的钟声已经敲响,我只能灰溜溜的站在教室门口等候老师的指令。
到了四年级,我寄宿在姨妈家。因而,与原来每天要经过至少两次的柏杨林慢慢远离了。
渐渐地,我念了初中、高中、大学。
还记得上大学的那天,是1999年秋季。全家老少用鞭炮把我送到柏杨林,他们一双双充满幻想和期待的眼神让我明白了古代的“入学中举”对于一个家族是何等的重要,又是何等的光荣。我知道,他们一辈子都在柏杨林以内生活和思考着,多么盼望有一个子女能从这里走出,去林外的世界纵横驰骋,坐上国家的“洋式房子”。
大学毕业了,我总算实现了他们的一点点愿望,也总算满足了他们的一点点虚荣。
去年回家,村里正在实施退耕还林工程。我看到,乡民们在柏杨林种下了一颗颗杨树,据说树种还是从加拿大进口的。
看到一颗颗稚嫩的树苗,我又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在那里生长,在那里期望,从那里腾飞,从那里翱翔。
多年了,一颗心还种在那里,久久不能发芽。
站在那里沉思。无论如何,我的身体肯定是再也不能长时间的停留在那片未来的柏杨林了。
是啊,柏杨林!“离你最近,路途却最遥远啊!”
(2)河沟
怀里搂着的是你
心血却在为另一个人流淌
——题记
柏杨林下面是一条没有名字的河沟。
雨明比我大几个月,从小,我们就喜欢一起游玩。夏天,只要有空,就邀一帮伙伴去河沟洗澡。
河沟水浅,我们就搬动附近的石头垒成一个小水塘,然后脱光衣服像水牛一样在里面滚来滚去。偶尔,一场暴雨而至,我们的努力也会白费。
大部分时间,我们还带着撮箕、盆子去那里抓鱼。印象最深的是到沟边的石洞里“通红尾鱼”,把撮箕口对准有鱼的洞,再用一根特制的荆竹条朝里面搅动,鱼一出来,抬起撮箕就有货了。还有,就是“捉螃蟹”,螃蟹大都在藏在水里的石头底下,一般挪动石头,如有,它就要逃跑,你便可捉。不过那时,乡里人不吃螃蟹,拿回家几乎都是用来喂猪。
河沟边泉水多,而且冰凉。夏季,父母一天做农活累了,就让去“端凉水”。也挺奇怪的,那时我最怕月亮和星星在水里的倒影。有的傍晚,月儿出来较早,繁星也格外妖娆。它们映在水井底下,我一看,就不敢去里面舀水。每当此时,只有闭着眼睛,凭着感觉把瓢伸向里面,不管舀起的是什么,把它装进温瓶,灌满了撒腿就跑。
河沟边的泉水永远不会干涸。有一年,故乡近两个月没有下雨,村子里所有的水井都已枯竭,可河沟边的水井却依然如故。当时我正从镇上的中学补课回来,看到妈妈去那里挑水够辛苦的,便主动请战,“娘,让我去挑一挑吧!” 我挑着水桶就摇摇摆摆下山,于河沟的井边看着清澈的泉水不停从石缝里冒出来,好羡慕,要是屋边有这样一个井该多好啊!
童年的记忆中,河沟不爱涨水。我们常在那里放牛,有一要好的伙伴名叫“毛”,傻呼呼的。每天早上当阳光爬过山岭射进河沟之后,他爸爸就要站在山腰使劲的喊,“毛——,毛——,毛喔——,回来吃饭了”。当然,毛也会撕扯着喉咙答应,“喔,我来了——”生怕那高高在上的“老者”听不清楚似的。
后来,不知怎的。那河沟就开始涨水,特别是春夏之际。一股股黄黄的山水就从河沟边群山恶岭的伤痕累累的沟壑间汇集而来一起奔腾着。
不料,河沟涨水,“毛”家那几亩大田全被泥沙淹没。一家人的生活没有了着落。因而,他“老者”不得不外出挖煤维持生计。
自此,“回来吃饭了——我来了”深富穿透力的一应一答也彻底从河沟边消失。
在姨妈家寄宿念书,那里没有河沟。可他们家竹子多。竹子可以造纸。大体程序是先用石灰把竹子浸泡在“麻塘子”里,等到腐烂,再用特制的碾槽把它碾碎,而后把其放在“造纸房”的水槽拌匀,用“莲子”一张一张的舀起,再把水压干,形成“垛子”,回家后再一张一张分下来,或10张,或15张一叠凉干。
没有河沟的日子,我和另外几个小孩便充分利用了“麻塘子”,往里面灌满水,就成了游泳池。大白天的,几个孩子就如“黄壳蟆”般在那里乱蹦乱跳。不过,每次我们都是悄悄的,小心翼翼的。万一被发现,那可惨了,同伴的父母在用鞭子抽打自己的孩子时也不会放过我。鞭子一下,身上难免要起几根红印,蛮疼的。可“死猪不怕开水烫”,大人偏不准,我们就硬要去。
在对河沟的迷恋和对沟水的憧憬中,我一颗孤寂的心顺着它慢慢流淌了下来,直到现在。
故乡的河沟似我暗恋多年的白雪公主。我的心血一直在生命里为她而流动,可心怀从没有把她拥抱过。
(3)过年
我这颗心既不再激动别个
也不该再激动起来
——拜伦
老家那地方最讲究过年。腊月间,家家户户要杀年猪,拌绿豆粉、花田粑,煮田米酒……以迎接新年的到来,有的还要添置几件新衣服。不过这些都吸引不了我,而惟独对鞭炮情有独钟。
我们管鞭炮叫“火炮”。过年那天,村上村下,无论哪家,只要火炮一响,一群小孩就会赶向那里,似乎它就是我们的灵魂,它就是我们的信仰。当时,都以谁捡到的火炮数量最多为荣,特别是荷包里如装着几个大火炮,那更是洋洋得意。
大年三十早上一般只吃绿豆粉花田粑之类的。早饭过后再煮猪头。煮好猪头后,要把其放在大门外的院坝里,正对着神龛,给那些老祖宗烧纸,向他们敬奉。以祈来年风调雨顺,六畜兴旺。
烧纸过后,男主人就开始把猪头上的骨给剔除下来,女主人则开始做年夜饭。幼时的我每次都是等爸爸给猪头上的骨剔下来,再用锤子敲下那两颗最大最硬最锋利的獠牙做玩具。有时也挺倒霉,一头大大的猪,那两颗獠牙却很小。而其它小孩又来和你比他家那年猪的獠牙是何等的大,想起来怪自卑的。
年夜饭之前,家家户户也还要为老祖宗烧纸和放火炮。对于吃年饭,我们当然是顾不上的。每当寨子上的火炮声接二连三响起时,心里就被搅得一阵慌乱,不知该往那儿跑。一遇到这种情况,我就往富有的而又没小孩的几个爷爷、叔叔家跑。收获颇丰也就是理应如此。
相对来说,正月初一早上的“开门火炮”,每家都要多放一些。所以那时几乎是天还没亮就起床,拿着电筒找火炮去了。
总之,那时的年充满快乐和欢欣,年“味”也浓。
具体是哪一年已无法记清,我们家没有了“火炮钱”。过年那天,爸爸妈妈也格外的不高兴,父亲为打扫清洁卫生不小心把老鼠药拌的米给家里仅有的两只公鸡吃了,就与母亲大炒了一架。当时只感觉很无辜,自己做什么他们都像看不顺眼,以致于吃年饭时他们也说不该去倒那菜汤,说第二年会垮田坎,一气之下,我便把饭碗往地下一砸……这是有史以来我第一次对着父母发脾气,也是迄今为止记忆最深刻的一个过年细节。
那天,我也没去别的人家捡火炮。事后,洗了脚,烤一会火就去睡了。按照风俗,过年是必须洗脚的。长辈教育我们,“洗脚洗到膝盖头,来年有头大耕牛;洗脚洗到胯胯,餐餐碰到尜尜(方言,‘肉’意)”。
如今,岁月已赐给了我两个轮回。其中,已有两个年不是在家里过的,而是身在远方感受着一种孤独。或许,也不能说是孤独吧,朋友们都说,现在的年没什么味道了,过年不过年一个样。特别是在城市,外来的圣诞节、情人节早已取代了传统的春节;就算是农村,一批批打工青年也大多没有回到生他养他的故乡。乡村,虽然还有较之以前更长的火炮声响起,可除了这不断回响在山谷的寂寞的火炮声外,还能找到什么呢?
对于过年,一颗颗心似乎再不能激动起来。就像现在的新郎新娘,真正的新婚之夜他们则是关注着哪个朋友送了多少礼金,哪个领导又亲自来祝贺,或者说,房款就要凑齐了……而对于那份“贞洁”、那份“成熟”、那份“责任”、那份当新郎新郎的“激动”,可能只有少数人还在忧思。
让代代王朝、辈辈民族激动了几千年的“年”,一下子沉闷了。
刹那间,我忆起了那首诗:“我这颗心既不该再激动别个,也不该再激动起来”。拜伦写下它的时候36岁。36岁的心就不能激动了,想想,几千岁的“年”不能激动,又为何不可呢?
(4)酒父
酒,是你美丽可爱的眼泪
从瓶口,滴落到乡村靠近城市的酒杯
——作者的诗
父辈们几兄弟喝酒在村里是出名的。不只是酒量大,而是醉酒后千姿百态的面容和行为既让人气愤又让人搞笑。有的醉了要假装生气而携带子女远走,有的在别人新婚之日醉后忘送了礼金……
有一次父亲醉了,躺在床上“哇哇——”的呕吐。母亲则做着家务说,“毛,给他倒杯水、抬铲灰去”,当时,我极不情愿。闻着那臭熏熏的脏物,有一种说不出的恨,是想骂又不敢。“不快点,要是他醉死了,以后谁挣钱给你用”,妈妈继续说着。沉思片刻,也就去了。
记得是一个夏日的黄昏,父亲又在满姑爷家喝得似醉非醉后回家。
那个模糊的夜,我还记得格外清楚,只有一点微弱的月光,父子俩行走在非常寂静的小道。他时而哼着歌曲,时而摆点“农门阵”。到了那个“鬼峡谷”,他嘴里就不停的念着,“爷爷、祖祖、嘎公、嘎婆(他们都已经死去),你们保佑我啊!”懵懂无知的我,也傻傻的跟着喊到,“爷爷,嘎公,嘎婆(当时都还没死去),你们保佑我啊!”
恍然间,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上一坡,下一程,就到家了。事后他才说,假使没有酒啊,夜晚是不敢往这条路上回家的。因为流传“谁在山谷里闯了‘饿死鬼’,谁又碰到了‘长’鬼……”的故事太多太多。
这些年,酒在父亲的身上从没间断。大学二年级时,他正在广州打工,我暑假时也因闲着无聊而去了那里。抵达他所在在工地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白发苍苍的父亲正在30几度的工地上不停劳作,我终于躲在角落流出了眼泪。
那段时间,晚饭后,几个工友会时不时去小摊上来两杯。此时,我才真正理解酒对于一个人的作用。特别是一个在异乡面对孤独和疲劳的人,除了酒,似乎再也没有什么能够使其麻醉,得到暂时的解脱。
之前,我都是劝他别喝了。此后,我改成了,“老者,你少喝一些吧!”
现在,一次次面对现实的无奈,我已学会了喝酒。快乐的时候,悲伤的时候,成功的时候,失败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的想起酒。
醉过,释放过。也忏悔过,别去沾那东西了。
一天,一个人晃荡在街上。看到那些板车夫在金滩的桥头下着“打三棋”期待着一笔生意。我又想起了父亲,此时的他,不也正在远方的工地上吗?可我,虽然参加了所谓的“工作”,却没为能力孝敬他。他在远方还好吗?刹那间又想起了多年前的事:为了给我们挣一点不高的学费,一次是脚被工地上的钉子刺穿了,一次是因为没有暂住证被当地派出所收容了半年,一次是四个多月的工钱全被老板裹跑了……
他的花发、背影以及熟悉的声音,似乎在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中就来到了我的眼前。
我悲伤着,又一次走进了酒吧。
那服务员是一名高中在校生,我问她,“你怎么不上课?”
她说,“家是农村的,没钱”。
她又问我,“你怎么一个人来喝酒。”
“跟你一样,因为没钱”。我回答
“没钱怎么喝酒啊!”
……
那服务员很漂亮,面带笑容。我知道她很悲伤。她也悄悄跟我说,某个夜晚,那个独眼龙老板强暴了她,之后,她就再也不想上课了,反正那独眼龙也还是单身。再后来,独眼龙也干脆就不太想让她走了。她还问,“你能帮我吗?”
我说,“帮什么?”
“让我逃离”。
“这我不能,要不送你一首诗吧!”
“诗?”
喝下一杯酒,顺便来了几句。其中就包括:“酒/是你美丽可爱的眼泪/从瓶口/滴落到乡村靠近城市的酒杯”。
递给她,付了钱。我就离开了酒吧。
事到今天,我才顿悟,这诗应该是为父亲而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