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本方式查看主题 - 诗昆论坛 (https://www.shikun.net/bbs/index.asp) -- 【文宗阁】 (https://www.shikun.net/bbs/list.asp?boardid=36) ---- 《韻語陽秋》新校本-胡不归 (https://www.shikun.net/bbs/dispbbs.asp?boardid=36&id=3200) |
-- 作者:昆阳子 -- 发布时间:2004/9/22 10:23:01 -- 《韻語陽秋》新校本-胡不归 宋本《韻語陽秋》 葛立方《韻語陽秋》乃詩話類著述之較精審者,今所見以中華書局點校《歷代詩話》本為常。別有上古社影印之宋本,暇時取以對勘,見《詩話》本訛脫倒衍不一而足,今不揣淺陋,略加校定,取便於己之閱讀云。另,《詩話總龜後集》錄此書條目甚多,當亦有可訂正者,待有暇則復稽之耳。——胡不歸識 ●卷五 ●卷五 ● 卷六 |
-- 作者:昆阳子 -- 发布时间:2004/9/22 10:28:04 -- 《韵语阳秋》与葛立方 葛立方(?~1164),南宋诗论家、词人。字常之,自号懒真子。祖籍丹阳(今安徽宣城),后定居湖州吴兴(今浙江湖州)。其父葛胜仲也是填词名家,父子齐名于世。葛立方于绍兴八年(1138)举进士。曾任正字、校书郎及考功员外郎等职。后因忤秦桧而得罪,罢吏部侍郎。二十六年归休于吴兴汛金溪上。 |
-- 作者:昆阳子 -- 发布时间:2004/10/18 16:10:18 -- ●卷十一 韓退之《秋懷詩》十一篇,其一云:“斂退就新懦,趨營悼前猛。”此陶淵明覺今是昨非之意,似有所悟也。然考之他篇(《歷代詩話》本無“之”字),有曰:“低心逐時趨,苦勉祗能暫。”又曰:“尚須勉其頑,王事有朝請。”則進退之事尚未決也。至第十篇云:“世累忽進慮,外憂遂侵誠。詰屈避語宑,冥茫觸心兵。敗虞千金棄,得比寸草榮。”其籌慮世故尤深。至第十一篇云:“鮮鮮霜中菊,既晚何用好。揚揚弄芳蝶,爾生還不早。”則似有不遇時之歎也。 李太白《古風》兩卷,近七十篇,身欲為神仙者,殆十三四:或欲把芙蓉而躡太清,或欲挾兩龍而淩倒景,或欲留玉舃而上蓬山,或欲折若木而遊八極,或欲結交王子晉,或欲高挹衛叔卿,或欲借白鹿於赤松子,或欲餐金光於安期生。豈非因賀季真有謫仙之目,而固為是以信其說邪?抑身不用,鬱鬱不得志,而思高舉遠引邪?嘗觀其所作《梁父吟》,首言釣叟遇文王,又言酒徒遇高祖,卒自歎己之不遇。有云:“我欲攀龍見明主,雷公砰訇震天皷。帝旁投壺多玉女,三時大笑開電光,倏爍晦冥起風雨。閶闔九門不可通,以額扣關閽者怒。”人間門戶尚不可入,則太清倒景,豈易淩躡乎?太白忤楊妃而去國,所謂玉女起風雨者,乃怨懟妃子之詞也。其後又有《飛龍引》二首,當是明皇仙去之後,又有綵女玉女之句,則怨之深矣。 白樂天號為知理者,而於仕宦升沈之際,悲喜輒係之。自中書舍人出知杭州,未甚左也。而其詩曰:“朝從紫禁歸,暮出青門去。”又曰:“委順隨行止。”又曰:“退身江海應無用,憂國朝廷自有賢。”自江州司馬為忠州刺史,未為超也。而其詩曰:“正聽山鳥向陽眠,黃紙除書落枕前。”又云:“五十專城未是遲。”又云:“三車猶夕會,五馬已晨裝。”及被召中書,則曰:“紫微今日煙霄地,赤嶺前年泥土身。得水魚還動鱗鬣,乘軒鶴亦長精神。”觀此數詩,是未能忘情於仕宦者。東坡謫瓊州有詩云:“平生學道真實意,豈與窮達俱存亡。”要當如是爾。 老杜《省宿詩》云:“明朝有封事,數問夜如何?”蓋憂君諫政之心切,則通夕為之不寐。想其犯顏逆耳,必不為身謀也。杜牧之詩云:“昔事文皇帝,叨官在諫垣。奏章為得地,齚(《歷代詩話》本作“齗”)齒負明恩。金虎知難動,毛氂亦恥言。撩頭雖欲吐,到口卻成吞。”至與人論諫尤可怪。謂諫殺人者殺人愈多,諫畋獵者畋獵愈甚。是欲箝天下忠義之口,有臣如牧,國家奚望哉!然唐史乃謂牧之剛直有奇節,敢論列大事,指陳利病尤切何耶? 郎官之選,唐朝尤重。順宗初政,柳子厚為禮部郎,與蕭俛書云:“仆年三十二,年甚少,自御史裏行得禮部員外,超取顯美,欲免世之求進者怪怒媢嫉,其可得乎!”杜子美一檢校工部爾,而詩中數及之,衒詫不已。如《贈蘇徯》云:“為郎未為賤,其奈疾病攻。”《寄薛據》云:“雖云尚書郎,不及村野人。”《復怨(《歷代詩話》本作“愁”)》云:“身(《歷代詩話》本作“才”)覺省郎在,家須農事歸。”而(宋本原作“雨”,據《歷代詩話》本改)《入六弟宅》云:“令弟雄軍佐,凡才污省郎。”如此類不可勝數。鄭谷自好稱老郎,贈《秀上人詩》云:“惟恐興來飛錫去,老郎無路更追攀。”《訪策禪者詩》云:“初塵芸閣辭禪閣,却訪支郎是老郎。”《春陰詩》云:“舞燕歌鶯莫相認,老郎心是老僧心”是也。至於《轉正郎》則云:“止陪鴛鷺居清秩,濫應星辰浼上天。”《省中作》則云:“未如何遜無佳句,若比馮唐是壯年。”是亦未免於衒詫者。 晉樂廣曰:“人未嘗夢乘車入鼠穴,搗虀噉鐵杵。以無想因也。”自樂論之,則凡夢皆出於想爾。而殷浩乃曰:“官本臭腐,故將官而夢尸。”是豈出於想耶?《周官》有六夢,夢非止於思而已。劉發方赴舉也,秦少游夢有發殯而葬之者,云是劉發之柩,是歲發首薦。少游以詩賀之曰:“世傳夢凶常得吉,神物戲人良有旨。全美聲名海縣聞,閉久當開乃其理。”少游所原,乃一時褒美贊喜之詞,非殷浩之意也。東坡云:“世衰道微士失己,得喪悲歡反其故。草袍蘆箠相嫵媚,飲食嬉遊事羣聚。曲江舡舫月燈毬,是謂舞殯而歌墓。”其末又有“故令將仕夢發棺,勸子勿為官所腐”之語。全篇二百餘言,皆用浩意,可謂巧於遣詞者矣。 柳子厚可謂一世窮人矣。永貞之初,得一禮部郎,席不暖即斥去為永州司馬。在貶所歴十一年,至憲宗元和十年,例召至京師,喜而成詠。所謂“投荒垂一紀,新詔下荊扉。”又云“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歸人”是也。既至都,乃復不得用,以柳州去。由永至京已四千里,自京徂柳又復六千,往返殆萬里矣。故《贈劉夢得詩》云:“十年顦顇到秦京,誰料飜為嶺外行。”《贈宗一詩》云:“一身去國六千里,萬里投荒十二年”是也。嗚呼,子厚之窮極矣!觀贈李夷簡書云:“曩者,齒少心銳,徑行高步,不知道之艱,以陷於大阨,窮躓隕墜,廢為孤囚,日號而望,十四年矣。”當時同貶之士,程异為宰相,而夢得亦得召用,則子厚望歸之心為如何?然竟不生還,畢命於蛇虺瘴癘之區,可勝歎哉!韓退之有言曰:“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於人,其文學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於後,如今無疑也。雖使得所願於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 韋應物《燕李錄事詩》云:“與君十五侍皇闈,曉拂爐煙上赤墀。花開漢苑經過處,雪下驪山沐浴時。”《驪山感懷詩》云:“我念綺襦歲,扈從當太平。小臣職前驅,馳道出灞亭。”《溫泉行》云:“北風慘慘投溫泉,忽憶先皇遊幸年。身騎廄馬引天仗,直入華清列御前。”則天寶巡幸之時,應物已在扈從之數,年始十五爾。王欽臣疑為三衛官,然史無有。及觀應物《白沙亭逢吳叟歌》云:“問之執戟亦先朝,零落艱難却負樵。親觀文物蒙雨露,見我昔年侍丹霄。”謂之執戟,則亦三衛之類,欽臣豈據是邪? 歐陽永叔詩文中好說金帶,《初寒詩》云:“若能知此樂,何必戀腰金。”《寄江十詩》云:“白髮垂兩鬢,黃金腰九環。”《答王禹玉詩》云:“喜君所賜黃金帶,故我宜為白髮翁。”而謝表又云:“頭垂兩鬢之霜毛,腰束九環之金帶。”或謂未免矜服衒寵,而況下於金帶者乎!杜子美白樂天皆詩豪,器識皆不凡,得一緋衫何足道,而詩句及之不一何耶?子美詩云:“挈帶看朱紱,開箱覩黑裘。”《贈盧參謀》云:“素發乾垂領,銀章破在腰。”《江村詩》云:“扶病垂朱紱,歸休步紫苔。”樂天《寄荔子詩》云:“映我緋衫渾不見,對公銀印最相鮮。”《初除忠州》云:“魚綴白金隨步躍,鶻(《歷代詩話》本作“鵠”)銜紅綬繞身飛。”又云:“徒使花袍紅似火,其如蓬鬢白成絲。”《脫刺史緋》云:“便留朱紱還鈴閤,却着青袍侍玉除。”《加朝散大夫得品緋》云:“五品足為婚嫁主,緋袍着了好歸田。”又云:“那知垂白日,始是着緋年。”蓋命服章身,人情所甚喜,故心聲所發如是。退之云:“峨峨進賢冠,耿耿水蒼珮。服章非不好,不與德相對。”其必有以稱之哉。 觀王昌齡詩,仕進之心,可謂切矣。《贈馮六》(《歷代詩話》本脱 “馮”字,點校者據《類編》本補“馮”、“元六”三字,改作“贈馮六元二”)云:“雲龍未相感,干謁亦已屢。”《從軍行》云:“雖投定遠筆,未坐將軍樹。”至於《沙花(《歷代詩話》本作“苑”)渡》之作,乃有“孤舟未得濟,入夢在何年”之句。是以傅說自期也,一何愚哉!按史,昌齡為汜水尉,以不護細行,謫龍標尉。傅說所為,顧如是乎?昌齡未第時,岑參贈之詩曰:“潛虬且深蟠,黃鶴舉未晚。”既登第而謫官也,參又贈之詩曰:“王兄尚謫官,屢見秋雲生。黃鶴垂兩翅,徘徊悲且鳴(《歷代詩話》本作“但悲鳴”)。”後昌齡以世亂還鄉,為閭丘(《歷代詩話》本作“邱”)曉所殺,則所謂黃鶴者,竟不能高舉矣。 蘇子由自績溪被召,除校書郎,元祐之初年也。山谷《和王定國詩》云:“後皇蒔嘉橘,中歲多成枳。佳人來何時,天為啟玉齒。”言欲子由變熙豐人才也。《和子由病起被召詩》云:“方來立本朝,獻納繼晨瞑。必開曲突謀,滿慰傾耳聽。”言欲子由變熙豐法度也。其措意如此,然官不得至侍從,謫黔移戎,流離困躓,豈非命哉!至建中靖國之初,雜用熙豐、元祐人才,山谷喜而成詩云:“維摩老子五十七,天子大聖初元年。傳聞有意用幽仄,病着不能朝日邊。”後雖有銓曹之召,不旋踵又有宜州之行,有才無命,如山谷者,其可憫也! 孔子曰:“富貴在天。”則所謂富貴者,豈可以倖取乎?潘岳急於進取,乾沒不休,與石崇等諂事賈謐,每候其出,輒望塵而拜,其為人何如也。觀其作《閑居賦》曰:“岳讀《汲黯傳》,至司馬安四至九卿,而良史書之,題為巧宦之目。遂慨然歎曰:巧誠有之,拙亦宜然。”觀岳此語,尚恨巧之未至邪?其作《河陽縣詩》則曰:“誰謂晉京遠,室邇身實遼。誰謂邑宰輕,令名患不劭。”其作《懷縣詩》則曰:“自我違京輦,四載迄于斯。器非廊廟姿,屢出固其宜。”其坐馳京闕,渴心固已生塵矣。而仕宦卒不達,誠可以為馳騖者之戒也。嘗自叙云:“自弱冠涉于知命之年,八徙官,一進階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職,遷者三而已。雖通塞有命,抑拙者之效也。”岳誠知此,豈肯遽下賈謐之拜哉? 李商隱《九日詩》云:“曾共山翁把酒時,霜天白菊繞階墀。十年泉下無消息,九日尊前有所思。不學漢臣栽苜蓿,空教楚客詠江蘺。郎君官貴施行馬,東閤無因再得窺。”蓋令狐楚與商隱素厚,楚卒,子綯位致通顯,略不收顧,故商隱怨而有作。然實商隱自取之也。且商隱妻父王茂元與所依鄭亞皆李德裕黨也。商隱與二人暱甚,故綯以為忘家恩,放利偷合者,是綯惡其異己也。後綯當國,商隱亦歸窮自解,綯雖與一太學博士,然商隱亦厚顏矣。唐之朋黨,延及縉紳四十年,而二李為之首,至綯而滋熾。綯之忘商隱,是不能念親,商隱之望綯,是不能揆己也。 杜子美云:“鐘鼎山林各天性。”天性之所欲,夫豈可強也哉!白樂天前有《讀史詩》云:“馬遷下蚕室,嵇康就囹圄。當彼戮辱時,奮飛無翅羽。商山有黃綺,頴(《歷代詩話》本作“潁”)川有巢許。何不從之游,超然離網罟。”後又有《詠史詩》云:“秦磨利刀斬李斯,齊燒沸鼎烹酈其。可憐黃綺入商洛,閑臥白雲歌紫芝。”二詩意絕相類,但未知樂天果能舍彼而就此不?世之人乾沒於名利之場,鮮不陷於禍難,樂天之論,真可書紳。 意在退處者,雖饑寒而不辭;意在進為者,雖沓貪而不顧:皆一曲之士也。高適嘗云:“吾謀適可用,天路豈寥廓。不然買山田,一身與耕鑿。”可仕則仕,可止則止,何常之有哉?適有《贈別李少府》云:“余亦愜所從,漁樵十二年。種瓜漆園裏,鑿井盧門邊。”《贈韋參軍》云:“布衣不得干明主,東過梁宋無寸土。免苑為農歲不登,鴈池垂釣心長苦。”其生理可謂窄矣。及宋州刺史張九皋奇其人,舉有道科中第,調封丘尉,則曰:“此時也得辭漁樵,青袍裏身荷聖朝。牛犁釣竿不復見,縣人邑吏來相邀。”則是不堪漁樵之艱窘,而喜末官之微祿也。一不得志則舍之而去何耶?《封丘詩》云:“我本漁樵孟瀦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塵下。”其末句云:“乃知梅福徒為爾,轉憶陶潛歸去來。”則不堪作吏之卑辱,而復思孟瀦之漁樵也。韓退之云:“居閑食不足,從仕力難任。”其此之謂乎! 元和中,討蔡數不利,羣臣爭請罷兵,錢徽、蕭俛力請於前,逢吉、王涯力請於後,维裴度以一病在腹心,不時去且為大患。又自請以身督戰,誓不與賊俱存。王建所謂“桐栢水西賊星落,梟雛夜飛林木惡。相國刻日波濤清,當朝自請東西征”是也。憲宗御通化門,臨遣賜度通天御帶,發神策騎三百為衛。王建詩所謂“同時賜馬並賜衣,御樓看帶弓刀發。馬前猛士三百人,金書左右紅旗新”是也。未幾,李愬夜入縣瓠城,縛吳元濟,度遣馬揔先入蔡。明日,統洄曲降卒萬人,徐進撫定。則韓愈《平淮西碑》言之詳矣。桃林夜捷,愈賀度詩云:“手把命珪兼相印,一時重疊賞元功。”度自蔡入覲,塗中重拜台司。愈作詩云:“鵷鷺欲歸仙仗裏,熊羆還入禁營中。”觀度雋功如此,憲宗倘能終始用之,諸藩當股栗不暇,而敢桀(《歷代詩話》本“桀”下有“驁”字)乎?乃信用程异、皇甫鎛之徒,乘釁鐫詆,使度卒不能安於相位。故度嘗有詩云:“有意效承平,無功答聖明。灰心緣忍事,霜鬢為論兵。道直身還在,恩深命轉輕。鹽梅非擬議,葵藿是平生。白日長懸照,蒼蠅慢發聲。嵩陽舊田里,終使謝歸耕。”觀此則已無經世之意也。 李白《贈王歴陽詩》云:“有身莫犯飛龍鱗,有手莫辮猛虎須。君看昔日汝南市,白頭仙人隱玉壺。”則意在隱遁也。又《行路難》云:“有耳莫洗潁川水,有口莫食首陽蕨。含光混世貴無名,何用孤高比雲月。”則意在進為也。達人大觀,流行坎止,何常之有哉? 東坡以侍讀為禮部尚書,時正得志之秋,而陳無己寄其詩,乃云:“經目(《歷代詩話》本作“國”)向來須老手,有懷何必到壺頭。遙知丹地開黃卷,解記清波沒白鷗。”是勸其早休也。洎坡知定州,時事變矣,又為詩勸之曰:“功名不朽聊通袖,海道無違具一舟。”坡未能用其語,而已有南遷絕海之禍矣。所謂“海道無違具一舟”者,蓋用坡所作《八聲甘州》“約他年東還海道,願謝公雅志莫相違”之意以動公,而不知二句皆成讖也。 烏重嗣(《歷代詩話》本作“胤”)之節度河陽也,求賢者以為之屬,乃得石洪處士為參謀。韓退之送之序,又為詩曰:“長把種樹書,人云避世士。忽騎將軍馬,自號報恩子。”蓋吏非吏,隱非隱,故於洪有譏焉。後有寄盧仝詩云:“水北山人得名聲,去年去作幕下士。”其意與前詩同。昔人有“門一杜其可開”之語,宜乎韓子以洪與溫造同科,而獨尊盧仝也。 方干隱居鑑湖,任情於漁釣,似無心於仕宦者。觀《山中言事詩》云“山陰釣叟無知己,窺鏡撏多鬢欲空”,《別胡中丞》云“吹噓若自毫端出,羽翼應從肉上生”等語,豈全能忘情者邪?羅隱題其詩云:“九霄無鶴版,雙鬢老漁樵。”蓋亦惜其隱遁之言爾。 王績作《被召謝病詩》云:“橫裁桑節杖,直剪竹皮巾。鶴警琴亭夜,鶯啼酒甕春。顏回惟樂道,原憲豈傷貧。”觀此數語,又豈以招聘為喜乎?《獨坐詩》云:“託身千載下,聊游萬物初。欲令無作有,飜覺實成虛。”《詠懷詩》云:“故鄉行處是,虛室坐間同。日落西山暮,方知天下空。”《贈薛收詩》云:“賴有此山僧,教我似(《歷代詩話》本作“以”)真如。使我視聽遺,自覺塵累祛。”則又知績有得於佛氏者甚深也。 昔太公釣於渭水之濱,而李白以為釣位。所謂“廣張三千六百釣,風雅時與文王親”是也。嚴光釣於七里之瀨,而滕白以為釣名。所謂“秖將溪畔一竿竹,釣却人間萬古名”是也。是又烏足以語聖賢。 ●卷十二 不立文字,見性成佛之宗,達磨西來方有之,陶淵明時未有也。觀其自祭文,則曰:“陶子將辭逆旅之館,永歸於本宅。”其擬挽詞,則曰:“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其作《飲酒詩》,則曰:“採(《歷代詩話》本作“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其《形影神》三篇,皆寓意高遠,蓋第一達磨也。而老杜乃謂“淵明避俗翁,未必能達道”何耶?東坡論(《歷代詩話》本作“諗”)陶子《自祭文》云:“出妙語於纊息之餘,豈涉生死之流哉?”蓋深知淵明者。 世稱白樂天學佛,得佛光如滿旨趣,觀其“吾學空門不學仙,歸則須歸兜率天”之句,則豈解脫語邪!元微之詩雖不及樂天遠甚,然其得處豈樂天所能及哉?其《遣病詩》云:“況我早師佛,屋宅此身形。舍彼復就此,去留何所縈。前身為過迹,來世即前程。蛻骨龍不死,蛻皮蟬自鳴。”則與賈誼“忽然為人,何足控摶,化為異物,又何足患”之語何遠邪?孟郊未嘗留意於此,而《吊元魯山詩》有“苟含天地秀,皆是天地身”之句,亦可嘉矣。 杜牧之《郡齋獨酌詩》云:“屈指千萬世,過如霹靂忙。人生落其內,何者為彭殤?”非心地明了貫穿道、釋者,不能道也。及觀其自撰墓誌,又忍死作別裴相之章,則知獨酌之詠豈空言哉! 李白跌宕不羈,鍾情於花酒風月則有矣,而肯自縛於枯禪,則知淡泊之味賢於啖炙遠矣。白始學於白眉空,得“大地了鏡徹,迴旋寄輪風”之旨,中謁太山君,得“冥機發天光,獨照謝世氛”之旨;晚見道崖,則此心豁然,更無疑滯矣。所謂“啟開七窻牖,託宿掣電形”是也。後又有談玄之作云:“茫茫大夢中,唯我得先覺。騰轉風火來,假合作容貌。明(《歷代詩話》本作“問”)語前後際,始知金仙妙。”則所得於佛氏者益遠矣。 許渾《送棲元弃釋奉道詩》云:“仙骨本微靈鶴遠,法心潛動毒龍驚。”《送勤尊師自邊將入道詩》云:“蒼鷹出塞胡塵滅,白鶴還鄉楚水深。”《送李生棄官入道詩》云:“水深魚避釣,雲逈鶴辭籠。”皆獎之也。至《送僧南歸詩》,則云:“怜師不得隨師去,已戴儒冠事素王。”豈渾亦有逃儒之意邪? 錢起《投南山佛寺》云:“洗足解塵纓,忽覺天形寬。庶將鏡中像,盡作無生觀。”蓋知百骸九竅,本非天形。至《悟真寺詩》云:“更聞東林磬,可聽不可說。興中尋覺花,寂爾諸象滅。”蓋知妙明真心,不關諸象,起於是理,亦可謂超然者矣。 蘇子由病酒,肺疾發,東坡告之以修養之道,有曰:“寸田可治生,誰勸耕黃糯。探懷得真藥,不待君臣佐。初如雪花積,漸作櫻珠大。隔牆聞三嚥,隱隱如轉磨。”此煉氣法也。後至海上,有道人傳以神守氣之訣云:“但向起時作,還從作處收。”故《天慶觀乳泉賦》及《養生論》《龍虎鉛汞論》皆析理入微,則知東坡於養生之道深矣。 子由誦《楞嚴經》,悟一解六亡之義,自言於此道更無疑。然其作《風痹詩》,乃有“數尽吾則行,未應墮冥漠”之句,則於理尚有礙也。而東坡乃謂子由聞道先我何耶?東坡《奉新別子由詩》云:“何以解我憂,粗了一事大。”《哭遯兒詩》云:“中年忝聞道,夢幻講已詳。”故《贈錢道人詩》云:“首斷故應無斷者,冰消那復有冰知。主人苦苦令儂認,認主人人竟是誰!”又云:“有主還須更有賓,不知無鏡自無塵。只從半夜安心後,失却當年覺痛人。”《贈東林揔老詩》云:“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淨身。夜來四萬八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如此等句,雖宿禪老衲,不能屈也。 柳展如,東坡甥也。不問道於東坡而問道於山谷,山谷作八詩贈之,其間有“寢興與時俱,由我屈伸肘。飯羹自知味,如此是道否”之句,是告之以佛理也;其曰“咸池浴日月,深宅養靈根。胷中浩然氣,一家同化元。”是告之以道教也;“聖學魯東家,恭惟同出自。乘流去本遠,遂有作書肆。”是告之以儒道也。 歐陽永叔素不信釋氏之說,如《酬淨照師》云“佛說吾不學,勞師忽款關。我方仁義急,君且水雲閑”;《酬惟悟師》云“子何獨吾慕,自忘夷其身。韓子亦嘗謂,收斂加冠巾”是也。既登二府,一日被病亟,夢至一所,見十人端冕環坐,一人云:“參政安得至此,宜速反舍。”公出門數步,復往問之,曰:“公等豈非釋氏所謂十王者乎?”曰:“然。”因問:“世人飯僧造經,為亡人追福,果有益乎?”答云:“安得無益。”既寤,病良已。自是遂信佛法。文康公得之於陳去非,去非得之於公之孫恕,當不妄。葉少蘊守汝陰,謁見永叔之子棐,久之不出。已而棐持數珠出,謝曰:“今日適與家人共為佛事。”葉問其所以,棐曰:“先公無恙時,薛夫人已如此,公弗之禁也。” 歐公常為《感事詩》曰:“仙境不可到,誰知仙有無。或乘九斑虬,或駕五雲車。往來幾萬里,誰復遇諸涂(《歷代詩話》本作“途”)。”又為《仙草詩》曰:“世說有仙草,得之能隱身。仙書已恠妄,此事況無文。”則凡神仙之說,皆在所麾也。而《贈石唐山人詩》,乃云“我昔曾為雒(《歷代詩話》本作“洛”)陽客,偶向岩前坐磐石。四字丹書萬仞崖,神清之洞鎖樓臺。雲深路絕無人到,鸞鶴今應待我來”何耶?蔡約之云:“公守亳社日,有許昌齡者,得神仙之術,來游太清宮,公要(《歷代詩話》本作“邀”)致州舍與語,豁然有悟。一日,公問道,許告以公屋宅已壞,難復語此,但明了前境,猶庶幾焉。”所謂《石唐山人詩》,乃公臨終寄許之作也。 余曾祖通議,楊寘榜登科,未四十致政,享年八十七。居江陰軍青陽之上湖,自號草堂逸老。參佛日契嵩,遂悟真諦。嘗與嵩詩云:“山禽啼曉四時別,林藪戰秋千里空。”又云:“我悟儻來空世界,師知休去忘形骸。”又《與智能上人詩》云:“色空了了空還執,體相如如相即非。”則知所得深矣。又讀《道藏》一過,故見於篇詠者,多真仙語。如:“仙莖屢隕三危露,真館常開四照花。鵲炷(《歷代詩話》本作“渚”)曉煙飛玉洞,琅池秋水接星槎。”又云:“煉成真氣發雙華,還向囊中祕玉霞。呪(《歷代詩話》本作“咒”)水夜潭龍怖劍,弄雲秋嶺鶴看家。”皆佳句也。有注《證道歌方外言詮》行於世。《上湖集》二十卷、《弋陽酬倡》三卷、《隱居唱和》十卷藏于家。 王勃《示知己詩》云:“客書同十奏,臣劍已三奔。”則不為無意於功名者;《夢遊仙詩》云:“乘月披金枝,連星解瓊珮。”則不為無意於神仙者;是以登葛憒(《歷代詩話》本缺“憒”字,點校者據《類編》本補“幘”字)山而思武侯之功,宿仙居觀而思霓衣之侶也。又觀《述懷擬古詩》云:“仆生二十祀,有志十數年。下策圖富貴,上策懷神仙。”而二志竟不遂,可勝歎哉! 漢武好大喜功,黷武嗜殺,而乃齋戒求仙,畢生不倦,亦可謂癡絕矣。李頎《王母歌》云:“武皇齋戒承華殿,端拱須臾王母見。手指元梨使帝食,可以長生臨宇縣。”又云:“若能煉魄去三尸,後當見我天皇所。”觀武帝所為,是能煉魄去三尸者乎?善哉東坡之論也,“安期與羨門,乘龍安在哉!茂陵秋風客,勸爾麾一杯。帝鄉不可期,楚些招歸來。”言武帝非得仙之姿也。又有《安期生詩》云:“嘗干重瞳子,不見龍凖翁。茂陵秋風客,望祀猶蟻蜂。海上如瓜棗,可聞不可逢。”言安期尚不見高祖,而肯見武帝乎?其薄武帝甚矣。吳筠《覽古詩》云:“嘗稽真仙道,清寂祛衆煩(《歷代詩話》本作“清淑祕衆煩”)。秦皇及漢武,焉得遊其藩。既欲先宇宙,仍規後乾坤。崇高與久遠,物莫能兩存。矧乃恣所欲,荒淫伐靈根。安期反蓬萊,王母還崑崙。”此詩殆與東坡之旨合。 遠師作白蓮社,與謝靈運、陸修靜等十八人為社客,獨陶淵明不肯入社,視衆人固已高矣。無為子楊次公又從而笑之,其作《廬山五笑》,於陶有曰:“我笑陶彭澤,聞鍾暗皺眉。籃輿息回去,已是出山遲。”視彭澤又高一著矣。 佛氏經律論,合五千四十八卷,寘之大藏,所以傳佛心印,作將來眼,所補大矣。樂天詩詞,其間何所不有,而寘大藏何耶?東都聖善寺、蘇州南禪院各有之,且自著集序。李公垂作詩美之曰:“永添鴻寶集,莫雜小乘經。”所謂盜憎主人者耶?又觀《題文集櫃》(《歷代詩話》本脱作“櫃”字)云:“身是鄧伯道,世無王仲宣。只應分付女,留與外孫傳。”於身後名亦太孜孜矣。 自左元放蟬蛻之後,金丹九轉之妙不聞。葛玄之弟子鄭隱得其訣,玄之從孫諱洪,乃加赤袒肘伏之禮而師之,於是密訣再傳。按《九域志》,葛洪煉丹之處,在天下者十有三,湖州烏程縣葛山者,其一也。山之上,丹灶尚存。人傳風雨之夕,有火(《歷代詩話》本作“大”)毬吞吐岩谷間,其徒以為丹光,亦異矣。山之麓有普照觀,主者浩然,頗有道業,余嘗贈之四絕句云:“餐霞吸瀣炯方瞳,時着青裙拜木公。玉女投壺天為笑,却來繡嶺伴仙翁。”“丹成誰羨伯陽仙,白犬騰空恐浪傳。未似尊師得丹訣,火毬吞吐葛山前。”“靈桃入手亦艱勤,正一門中近策勳。未說趙昇王長在,鵠鳴衣缽已輸君。”“舊得《陰符》虎口岩:《素書》添軸玉函緘。君方濡筆書靈篆,已有飛來青鳥銜。”山之下號菁村,蓋仙翁手蒔黃精,取以壽其隣(《歷代詩話》本作“鄰”,同)里者,故以名云。 大觀中,吳興郡有邵宗益者,剖蚌將食,中有珠現羅漢像,偏袒右肩,矯首左顧,衣紋畢具。僧俗創見,遂奉以歸慈感寺。寺臨溪流。建炎間,憲使楊應誠與客傳玩之次,不覺越檻躍入水中,亟禱佛求之,於煙波渺茫之中,一索而獲。噫,亦異矣!葉少蘊有詩云:“九淵幽恠舞垂涎,遊戲那知我獨尊。應跡不辭從異類,藏身何意戀窮源。歸來自說龍宮化,久住方驚鷲嶺存。此話須逢老摩詰,圓通無礙本無門。”曾公袞云:“不知一殼幾由旬,能納須彌不動尊。疑是吳興清霅水,直通方廣古靈源。月沉濁水圓明在,蓮出汙泥實性存。隱現去來初一致,莫將虛幻點空門。”一時名公和篇甚衆,今藏慈感寺。 有唐中葉,浮圖中有四澄觀,架支提以舍僧伽者,洛中之澄觀也。故退之元和五年為洛陽令,與之詩云:“火燒水轉掃地空,突兀便高三百尺。洛陽窮秋厭窮獨,丁丁啄門疑啄木。有僧來訪呼使前,伏犀插腦高頰顴”者也。參無名大師,為《華嚴疏》主譯經潤文者,會稽之澄觀也。故裴休為其塔銘云:“元和五年,授僧統印,曆九宗聖世,為七帝門師,俗壽一百二者也。”《傳燈錄》有鎮國大師澄觀《答皇太子問心要》,有“心心作佛,無一心而非佛心;處處成道,無一塵而非佛國”之句。所造超詣,豈若前二澄觀,布金植福,算沙窮海者之比哉!又有曹谿(《歷代詩話》本作“溪”)別出第二世五臺山華嚴澄觀大師,既有“華嚴”二字,又有無名禪師法嗣之言,似即會稽之澄觀,然續(《歷代詩話》本作“錄”)云無機緣語句可錄,則又非也。 白日昇天之說,上古無有也,老子為道家之祖,未嘗言飛昇。後之學道者,稍知清虛寡欲,則好事者,必以白日上昇歸之,見於仙記者,抑可多耶?如淮南王安,漢史以為自殺,而《神仙傳》以為白日昇,有雞鳴天上,犬吠雲中之語,其妄乃尔。韓退之集載謝自然詩曰:“須臾自輕舉,飄若風中煙。”人多以為上昇,而不知自然為魅所着也。故其末云:“噫乎彼寒女,永託異物群。”鮑溶《寄陽煉師詩》云:“道士夜誦《蕊珠經》,白鶴下繞香煙聽。夜移經盡人上鶴,仙風吹入秋冥冥。”雖一時褒拂煉師之言,然亦豈儒者所當道哉?曾南豐稱溶詩清約謹嚴,違理者少,觀此詩於理似未醇也(《歷代詩話》本無“也”字)。 唐張煉師不知何人,觀唐人贈其詩,若有譏誚。錢起云:“仙侶披雲集,霞盃達曉傾。同歡不可再,朝夕赤龍迎。”劉禹錫云:“金縷機中拋錦字,玉清臺上著霓衣。雲衢不要吹簫伴,只擬乘鸞獨自飛。”其華山女之流乎? 《金光明經》載,流水長者子以像負水救十千魚,生忉(《歷代詩話》本作“叨”)利天,可謂悲濟之極,報驗之速矣。厥後見於記傳,有放[虫麻]得金,放龜得印者,其類甚多,遂使上機生無緣之慈,下士冀有因之果,皆流水長者(“者”字原無,據《歷代詩話》本補)子之慈意也。余居泛金溪上,暇日率同志拏小舟,載魚鱉蝦蟹,命五比丘誦寶勝佛名,若十二因緣法,作梵唄,捨之溪中。坐間有請作詩以紀一時之事者,余輒為書云:“漁師竟日漁,水族作斤賣。小捐使鬼兄,滿載獲鱗介。鯤鯨未易羅,所得亦殊態。青蛙盡公私,朱鲔兼小大。霜鱸尚貫針(《歷代詩話》本作“鉤”),土負或黏塊。輪困(《歷代詩話》本作“囷”)積文螺,郭索走蒼蟹。濕沫相昫(《歷代詩話》本作“呴”)濡,自分煮薑芥。豈知惻隱人,規作江湖貸。因呼小青翰,放溜(《歷代詩話》本作“收留”)舞澎湃。趺坐延黑衣,號佛指清瀨。經飜(《歷代詩話》本作“飛”)流水篇,梵起魚山唄。傾盆帶寒藻,圉圉看于邁。驚疑或依蒲,喜躍或生喝。快若鷹辝(《歷代詩話》本作“避”)韝,歡如囚破械。定非校人池,恐是餘不派。願汝藉佛力,永脫鉤網債。口腹聊爾耳,香餌莫渠(《歷代詩話》本作“巨”)愛。” ●卷十三 杜甫詩云:“萬古仇池穴,潛通小有天。”則仇池者必真仙所舍之地。東坡在潁州,夢至一官府,顧視堂上,榜曰仇池。自後作詩,往往自稱仇池。如“記取和詩三益友,他年弭節過仇池。”按《唐書·志》,成州同谷縣有仇池,與秦州接壤,故老杜《秦州雜詩》嘗曰:“藏書聞禹穴,讀記憶仇池。”《送韋十六赴同谷郡》嘗曰:“受詞太白脚,走馬仇池頭”是已。歐陽仲醇父語人曰:“嘗夢上帝命我為長白山主,此何祥也?”明年,仲醇父亡。故東坡有詩云:“死為長白主,名字書絳闕。”《松漠紀聞》云:“長白山在冷山東南,白衣觀音所居,其山禽獸皆白,人或穢其間,則致蛇虺之害。”則知福地何處無之。白樂天之蓬萊山,王平甫之靈芝宮,歐陽永叔之神清洞,皆有詩章以紀其異,其亦仇池、長白之類欤(《歷代詩話》本作“與”)? 王仲致嘗奉使過仇池,有九十九泉,萬山環之,可以避世如桃源。而老杜《仇池詩》乃謂“近接西南境,長懷十九泉”何耶? 《史記·蒙恬傳》:“秦並天下,使恬將三十萬衆,北逐夷秋,築長城,延袤萬餘里。”酈道元《水經注》亦云:“蒙恬築長城,起首臨洮,至于碣石,東暨遼海,西並陰山,凡萬餘里。”而魏陳琳作《飲馬長城窟行》乃云:“長城何連連,連連三千里。”王翰《古長城吟》“富國強兵二十年,斂怨興徭九千里。”何耶? 汝人多苦癭,故歐公《汝癭詩》云:“傴婦垂瓮(《歷代詩話》本作“甕”)盎,嬌嬰包卵鷇。無由辨肩頸,有類龜縮殼。”梅聖俞詩云:“或如雞精(《歷代詩話》本作“嗉”)滿,或若猿(《歷代詩話》本作“蝯”)嗛併。女慙高掩襟,男大(《歷代詩話》本作“衣”)闊裁領。”東坡《量移汝州詩》云:“闊領先裁蓋癭衣。”又云:“汝陽甕盎吾何耻。”魯直《汝州葉縣詩》亦云:“癭民見我亦悠悠。”余嘗侍先人知汝州,見州治諸井,皆以夾錫錢鎮之,每井率數十千。問其故,一老兵曰:“此邦饒風沙,沙入井中,人飲之則成癭,夾錫錢所以制沙土也。”因思無錫惠山泉,清甘甲於二浙者,以有錫也。則老兵之言不妄矣。 曹操入荊州,孫權遣周瑜與劉備併力逆曹公,遇於赤壁,曹公軍馬燒溺死者甚衆,軍遂大敗。蓋謂鄂州蒲圻縣赤壁也。黃州亦有赤壁,但非周瑜所戰之地,東坡嘗作賦曰:“西望夏口,東望武昌,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蓋亦疑之矣。故作長短句云:“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謂之人道,是則心知其非矣。韓子蒼知黃州日,聞賊起旁郡,有詩云:“齊安城畔山危立,赤壁磯頭水倒流。此地能令阿瞞走,小偷何敢下蘆洲!”遂直以齊安赤壁為周瑜所戰之地,豈非因東坡之語邪? 俗言“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言揚州天下之樂國。如韋應物詩云“雄藩鎮楚郊,地勢鬱岧嶤。嚴城動寒角,曉騎踏霜橋”,杜牧詩(《歷代詩話》本脱“詩”字)云“秋風放螢苑,春草闘(《歷代詩話》本作“鬥”)雞台”,“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等句,猶未足以盡揚州之美。至張祜詩云:“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則是戀繆此境,生死以之者也。隋煬帝不顧天下之重,千乘萬騎,錦纜牙檣,來遊此都,竟藏骨於雷塘之下,其(《歷代詩話》本作“真”)所謂“禪智山光好墓田”者耶! 錢塘風物湖山之美,自古詩人,摽牓(《歷代詩話》本作“標榜”,同)為多,如謝靈運云“定山緬雲霧,赤亭无淹(《歷代詩話》本作“滯”)薄”,鄭谷云“潮來无別浦,木落見他山”,張祜云“青壁遠光淩鳥峻,碧湖深影鑒人寒”,錢起云“漁浦浪花搖素壁,西陵木(《歷代詩話》本作“樹”)色入秋窻”之類,皆錢塘城外江湖之景,蓋行人宕(《歷代詩話》本作“客”)子於解鞍繫纜頃刻所見爾。城中之景,惟白樂天所賦最多,所謂“潮聲夜入伍員廟,柳色春藏蘇小家”,“大屋簷多裝鴈齒,小航舩亦畫龍頭”,“燈火萬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至今尚有可考。 荊州者,上流之重鎮,詩人賦詠多矣。韓退之云:“窮冬或搖扇,盛夏或重裘。”言氣候之不正。劉夢得云:“渚宮楊柳暗,麥城朝雉飛。”言城郭之荒涼。張說云:“旃裘吳地盡,髫薦楚言多。”言蠻夷之與鄰。張九齡云:“枕席夷三峽,關梁豁五湖。”言道路之四達。若其邑屋之繁富,山川之秀美,則罕有言之者。蓋自秦並楚之後,宮室盡為禾黍,未易興復,而況秦楚之後,代代為百戰爭奪之場邪!故東坡《渚宮》詩備言楚王宮室之盛,而繼之以“秦兵西來取鍾簴,故宮禾黍秋離離。千年壯觀不可復,今之存者蓋已卑。池空野逈(《歷代詩話》本作“迥”)樓閣小,惟有深竹藏狐狸”之句。 漣水軍有真君泉,在軍治園中。東坡嘗題字於石欄,又作長短句,所謂“勌(《歷代詩話》本作“倦”)客塵埃何處洗,真君堂下寒泉水”是也。又有藍家井亦佳絕。二水清甘無比,嘗以惠山泉比試,而惠泉飜不及。余隨侍文康公僑寄此軍二年,每日烹茶,更用二水,遂擯惠泉不用。信知陸鴻漸《茶經》,張又新《水記》皆虛語尔(《歷代詩話》本作“耳”)。山谷《省城烹茶詩》云:“閤門井不落第二,竟陵谷簾定誤書。”亦謂此也。歐公《再至汝陰詩》云:“水味甘於大明井。”則知天下甘泉不為陸、張所錄者,何可勝數哉? 白樂天《九江春望詩》云:“壚煙豈異終南色,湓(《歷代詩話》本作“盆”)草寧殊渭北春。”盖不忘蔡渡舊居也。老杜《偶題》云:“故山迷白閣,秋水憶皇陂。”盖不忘秦中舊居也。東坡《橫翠閣詩》云:“已見西湖懷濯錦,更看橫翠憶峨眉。”殆亦此意。 蘇東坡兄弟,以仕宦久,不得歸蜀,懷歸之心,屢見於篇詠。東坡《金山詩》云:“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現(《歷代詩話》本作“見”)怪驚我頑。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送程六表弟詩》云:“憑君寄謝江東叟,念我空見長安日。浮江泝蜀有成言,江水在此我不食。”子由《汝南遷居詩》云:“病暑暑已退,思歸未成歸。”《初得南園》云:“千里故園魂夢裏,百年生事寂寥中。”及子由潁濱買宅,坡又和其詩云:“劍關大道車方軌,君自不歸歸何難。山中故人應大笑,築室種柳何時還。”則二蘇未嘗一日不懷歸也。嘉祐丙申歲,老蘇在京師,乃有厭蜀之意。嘗有意嵩山之下,洛水之上,買地築室而居。故為詩曰:“岷山之陽土如腴,江水清滑(《歷代詩話》本作“清”)多鯉魚。古人居之富者衆,我獨厭倦思移居。”是時鄉人陳景回自蜀居蔡,故以是詩告之。則是二蘇欲歸蜀,而老蘇欲出蜀也。厥後老蘇葬於蜀,而治命指其墓旁庚壬地為二子之藏,而二子終不得歸焉,信知人事不可期也。又歐陽永叔居官之日多,然志未嘗一日不在潁也。《下直詩》云:“終當自駕柴車去,獨結茆(《歷代詩話》本作“茅”)廬潁水西。”《齋宮偶書》云:“誰為寄聲清潁客,此生終不負漁竿。”《呈同行三公》云:“買地淮山北,垂竿潁水東。”《秋懷詩》云:“鹿車終自駕,歸去潁東田。”《送職方》云:“三年解組來歸日,吾已先耕潁水頭。”《書懷》云:“潁水多年已結廬,白首歸來一鹿車。”《表海亭》云:“潁田二頃春蕪沒,安得柴車自駕還。”《青州書事》云:“君恩天地不違物,歸去行歌潁水傍。”《謝石枕(《歷代詩話》本作“扌穴”)蘄(宋本作“竹”头)簟詩》云:“終當卷簟攜枕(《歷代詩話》本作“歸”)去,築室買田清潁尾。”《清明日詩》云:“有田清潁間,尚可事桑麻。安得一黃犢,幅巾駕柴車。”《送祖擇之》云:“待君歸(《歷代詩話》本作“今”)日我何為,手把鉏犂汝陰叟。”《歸田樂》云:“吾(《歷代詩話》本作“我”)已買田清潁上,更欲臨流作釣磯。”觀其思歸之言,重複如是,豈懷祿固位者哉?老杜云:“非無江海志,瀟酒送日月。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此永叔志也。 晉孝武初奉佛法,立精舍於殿內,引沙門居之,故今人皆以佛寺為精舍。殊不知精舍者,乃儒者教授生徒之處。《後漢》包咸、檀敷、劉淑傳,皆有立精舍教授生徒之文。謝靈運《石壁精舍詩》曰:“披拂趨南徑,愉悅偃東扉。”皆靈運所居之境,非佛寺也。故李善注云:“精舍者,今讀書齋是也。”葉少蘊所居號石林精舍,蓋用此義。 白樂天所至處必築居,在渭上有蔡渡之居,在江州有草堂之居,在長安有新昌之居,在洛中有履道之居,皆有詩以紀勝。故其自謂云:“予(《歷代詩話》本作“余”)自幼迨老,若白屋,若朱門,凡所止雖一日二日,輒覆簣土為台,聚拳石為山,環斗水為池。”所謂君子之居,一日必葺者耶? 梅聖俞《寄題歐公醉翁亭詩》云:“日暮使君歸,野老紛紛至。但留山鳥啼,與伴松間吹。借問結廬何,使君遊息地;借問醉者何,使君閑適意;借問鐫者何,使君自為記。”全體歐公《醉翁亭記》而作。余謂滁之山水,得歐文而愈光;歐公之文,得梅擬而愈重。 晉謝安居金陵之冶城。洎廢,李太白嘗營園其上,賦詩云:“冶城訪古跡,猶有謝安墩。梧桐識佳木,蕙草留芳根。”後為王荊公之居,公為詩曰:“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來墩屬我,不應墩姓尚隨公。”至於敘其所居草木,則又有詩云:“千枝(《歷代詩話》本作“枚”)孫嶧陽,萬本母《淇奧》。滿門陶令株,彌岸韓侯蔌。跳鱗出重錦,舞羽墮軟玉。”此等句抑可以想像其林巒之盛,今復為瓦礫之場矣,可勝歎哉! 韓文公宦游四方,險阻艱難,莫甚於登華山泛洞庭之時。《荅張徹詩》云:“洛邑得休告,華山窮絕陘。倚岩睨海浪,引袖拂天星。磴蘚澾拳局(《歷代詩話》本作“跼”),梯飇颭伶俜。”《贈張十一詩》云:“蒼茫洞庭岸,與子維雙舟。霧雨晦爭泄,波濤怒相投。雞犬斷四聽,糧絕誰與謀。”觀此尚可寒心也。 韋應物《聽嘉陵江聲》云:“水性自云靜,石中本無聲。如何兩相激,雷轉空山鳴。”《贈李儋》云:“絲桐本異質,音響合自然。吾觀造化意,二物相因緣。”二詩意頗相類,然應物未曉所謂非因非緣,亦非自然者。 皇祐三年,荊公倅舒,與道人文銳、弟安國擁火游石牛洞,翫李習之題字,聽泉而歸。故有詩曰:“水冷冷而北出,山靡靡而旁圍。欲窮源而不得,竟悵望而空歸。”元豐間,魯直嘗至其處,亦題詩云:“司命無心播物,祖師有記傳衣。白雲橫而不度,高鳥倦而猶飛。”蓋俲(《歷代詩話》本作“效”)其作也。晁無咎《續楚詞》載荊公詞,以為二十四言具六藝群言之遺味,故與經學典策之文俱傳,未曉其說也。 煙霞泉石,隱遁者得之,宦遊而癖此者鮮矣。謝靈運為永嘉,謝玄暉為宣城,境中佳處,雙旌五馬,遊歴殆遍,詩章吟詠甚多,然終不若隱遁者藜杖芒鞋之為適也。玄暉《敬亭山詩》云:“我行雖紆組,兼得尋幽蹊。”《板橋詩》云:“既歡懷祿情,復叶滄洲趣。”自謂兩得之者。其後又有《鼓吹登山》之曲。且松下喝道,李商隱猶謂之殺風景,而況於鼓吹乎?韋應物、歐陽永叔皆作滁州太守,應物《遊琅琊山》則曰:“鳴騶響幽澗,前旌耀崇岡。”永叔則不然,《游石子澗詩》云:“麕麚魚鳥莫驚怪,太守不將車騎來。”又云:“使君厭騎從,車馬留山前。行歌招野叟,共步青林間。”遊山當如是也。 虞巡之事遠矣,後世莫能知其詳也。若周穆王者,勞民費財,從事於八荒之遠,豈人君之美事乎?顏延年《應詔觀北湖詩》乃云:“周御窮轍跡,夏載歷山川。蓄軫豈明懋,善遊皆聖仙。”《侍游曲阿詩》又云:“虞風載帝狩,夏諺頌王遊。春方動宸駕,望幸傾五州。”是開人君遊豫流亡之心,非所謂告以善道者也。 扈從明皇南出雀鼠谷,張說作詩,和章甚衆,皆不若王丘趾作為工。如“花縟前茅仗,霜嚴後殿戈。戍雲開晉嶺,江鴈入汾河。北土分堯俗,南風動舜歌”之句,未有及之者。唐朝推燕、許,而王丘不以詩名,觀燕、許之作,慙於丘多矣。至王光庭言(《歷代詩話》本作“云”):“寒隨汾谷盡,春逐晉郊來。”而趙冬曦復云:“寒依汾谷去,春入晉郊來。”更相剽竊如此,又不足論也。 徐凝《瀑布詩》云:“千古猶疑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或謂樂天有賽不得之語,獨未見李白詩耳。李白《望廬山瀑布詩》云:“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故東坡云:“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唯有謫仙詞。”以余觀之,銀河一派,猶涉比類,未若白前篇云:“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鑿空道出,為可喜也。 張又新品天下甘泉,以常州惠山泉為第二。東坡謂“閑(《歷代詩話》本作“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是也。荊門軍亦有惠泉,李德裕有詩題於泉上云:“茲泉田(《歷代詩話》本作“由”)太潔,終不蓄纖鱗。到底清何益,涵虛秪自貧。”至今碑版存焉。小說載德裕在中書,置水遞以取惠山泉,一僧指吳天觀井,謂與惠山水脈相通,辨之味同,遂停水遞。其好水殆成癖矣。荊門惠泉,本名蒙泉,沈傳師有“蒙泉聊息駕,可以洗君心”之句。而德裕乃直名曰惠泉,豈非思惠山泉不可得,求其似者而強名之歟(《歷代詩話》本作“與”)?然德裕嘗令所親取揚子江中零(《歷代詩話》本作“泠”)水,其人醉忘,乃汲石城水以紿之,德裕能辨其非是。審爾,其可以蒙泉為惠泉而自欺乎? 元次山結屋浯溪之上,有三吾焉:因水而吾之,則曰浯溪;因屋而吾之,則曰[广吾] (《歷代詩話》本作“吾”)亭;因石而吾之,則曰[山吾]薹;蓋取我(《歷代詩話》本作“吾”)所獨有之義。故自為銘曰:“命之曰吾,旌(《歷代詩話》本作“蒞”)吾獨有。”噫,次山何其不達之甚邪?且身非我有,是天地之委形;生非我有,是天地之委蜕和;性命非我有,是天地之委順;孫子非我有,是天地之委蛻。而次山乃區區然認山川叢薄之微,惑其靈薹,認為我有,抑可哀也已!莊子曰:“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謂至貴。”次山儻知此乎?司馬溫公有園名獨樂。嘗為記云:“叟之所樂者,寂寞固陋,皆衆所鄙笑,雖推以予人,人且不取,安得強之乎!必也有人肯同此樂,則再拜而獻之,豈能專哉。”故東坡為賦詩云:“雖云與衆樂,中有獨樂者,才全德不形,所貴知我寡。”惟溫公獨有之道,蘊於胷中,故東坡獨樂之章形於筆下,與次山所見,殆天壤矣。 空同山,汝州岷州皆有之,老杜《送高適書記赴武威詩》云:“空同小麥熟,且願休王師。”又以詩寄之云:“主將收才子,空同足凱歌。”皆謂岷州之空同也。杜乃用之於武威之詩何哉?蓋武威,唐為涼州都督府,與岷州俱隸隴右道,則送適詩雖及之無傷也。《莊子》載黃帝見廣成子於空同之上,《史記》亦載黃帝西至於空同。成玄英疏《莊子》,謂在京西北界,則是以為汝州之空同。韋昭注《史記》,乃謂在隴右,則是以為岷州之空同,將孰信耶?余謂莊生述黃帝問道,又言遊襄城,登具茨,訪大隗,其地皆與汝州接,則是汝州空同無疑矣。余嘗至汝,登茲山而訪遺跡,有所謂廣成澤者,有所謂廣成城者,有所謂廣成廟者。宣和間,太守林時敷嘗以是奏請建道觀,詔從之。其考之詳矣。《寰宇記》又載涇州保定縣有笄頭山,一名空同山,亦以為黃帝問道之地,益無的據。而盧正援《爾雅》之說,謂北戴斗極為空同,其地遠,華夏之君所不到,此又荒忽恠誕之言也。 ●卷十四 本朝書,米元章、蔡君謨為冠,餘子莫及。君謨始學周越書,其變體出於顏平原。元章始學羅遜濮王諱(《歷代詩話》本“諱”後有“讓”字,且“濮王”作大體字)書,其變體出於王子敬。君謨泉州橋柱題記,絕逼(《歷代詩話》本作“過”)平原;元章鎮江焦山方丈六版壁所書,與子敬行筆絕相類,藝至於此,亦難矣。東坡《贈六觀老人詩》云:“草書非學聊自誤(《歷代詩話》本作“悟”,疑當作“娛”),落筆已喚周越奴。”則越之書米(《歷代詩話》本作“未”,是也)甚高也。《襄陽學記》乃羅遜書,元章亦襄陽人,姑(《歷代詩話》本作“始”)效其作。至於筆挽萬鈞,沈着痛快處,遜法豈能盡耶? 東坡詩云:“元章作書日千紙,平生自苦誰與美。畫地為餅未必似,要令癡兒出饞水。”如此等句,似非知元章書者。晚年尺牘中語乃不然,所謂嶺海八年,念吾(《歷代詩話》本作“我”)元章,邁往淩雲之氣,清雄絕俗之文,超邁入神之字,何時見之,以洗瘴毒。又云:“恨二十年相從,知元章不盡。”所謂“畫地為餅未必似”者,其知元章不盡者歟(《歷代詩話》本作“與”)? 王摩詰自謂:“宿世謬詞客,前身真(《歷代詩話》本作“應”)畫師。”故竇蒙所著《畫拾遺》稱之云:“詩合《國風》公幹之能,畫關山水子華之聖。加以心融物外,道契玄微,則其用筆清潤秀整,豈它(《歷代詩話》本作“他”)人之可並哉?”余在毗陵,見孫潤夫家有王維畫孟浩然像,絹素敗爛,丹青已渝。維題其上云:“維嘗見孟公吟曰:‘日暮馬行疾,城荒人住稀。’又吟云:‘掛席數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潯陽郭,始見香爐峯。’余因美其風調,至所舍圖於素軸。”又有太子文學陸羽鴻漸序云:“昔周王得駿馬,山谷之人獻神馬八匹;葉公好假龍,庭下見真龍一頭;顏太師好異典,郭山人閎贈金匱文;李洪曹好古篆,莫居士訓(《歷代詩話》本作“贈”)玉箸字。此四者,得非氣合不召而至焉。中園生舊任杞王府戶曹,任廣州司馬。金陵崔中字子向,家有古今圖畫一百餘軸,其石上蕃僧、岩中二隱、西方無量壽佛,天下第一。余有王右丞畫《襄陽孟公馬上吟詩圖》並其記,此亦謂之一絕。故贈焉,以裨中園生畫府之闕。唐貞元年正月二十有一日誌之。”後有本朝張洎題識云:“癸未歲,余為尚書郎,在京師,客有好事者,浚儀橋逆旅,見王右丞《襄陽圖》,尋訪之,已為人取去。它(《歷代詩話》本作“他”)日,有吳僧楚南挈圖而至。問其所來,即浚儀橋之本也。雖縑軸塵古,尚可窺覽。觀右丞筆迹,窮極神妙。襄陽之狀,頎而長,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欵段馬,一童揔角,提書笈負琴而從,風儀落落,凜然如生。復觀陸文學題記,詞翰奇絕。金匱文,前史遺事。中園生,彼何人斯?近孟君當開元天寶之際,詩名籍甚,一遊長安,右丞傾蓋延譽。或云,右丞見其勝己,不能薦於天子,因坎坷而終。故襄陽別右丞詩云:‘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希。’乃其事也。余頃在金城,亦曾見一圖,盖傳寫之本。所題詩後有‘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之句,今真本即無,故事存焉,以遺來者。孟冬十有一日南譙張洎題。”潤夫謂此畫是維親筆無疑,余謂曰:此俗工榻(《歷代詩話》本作“搨”)本也。張洎謂襄陽之狀頎而長,峭而瘦,今所繪乃一矮肥俗子爾。徐觀其題識三篇,字皆一體,魯魚之誤尤多,信非維筆。潤夫然之,因以題識書於此。 韓幹畫馬,妙絕一時,杜子美嘗贊之云:“韓幹畫馬,毫端有神,驊騮老大,腰褭清新。”此畫與贊,舊藏李後主家。其後李伯時得之,則馬四足已敗爛。伯時題之云:“此馬雖無追風奔電之足,然甚有生氣。”因自作四足以補之,遂為伯時家畫譜中第一。一日,出以示王公明之祖,祖甚愛之。時祖有商鼎,亦甚珍惜。王曰:“如能以韓畫相易,不敢靳也。”於是贈商鼎而得其畫,今見藏公明家。余壻沈子直嘗見,極愛之,為余言此。余因作六字四言云:“刖足俄然尊(《歷代詩話》本作“增”)足,蹶蹄那害全蹄。還解追風奔電,不妨一躍檀溪。”後見張文潛集有《蕭朝散韓幹馬圖亡後足詩》,殆與此相類。豈幹之畫馬,尤妙於足,天工勅六丁雷電下取將耶! 張長史以醉故,草書入神,老杜所謂“楊公拂篋笥,舒卷忘寢食。念昔揮毫端,不獨觀酒德”是也。許道寧以醉故,畫入神,山谷所謂“往逢醉許在長安,蠻溪大硯摩松煙”、“醉拈枯筆墨淋浪,勢若山崩不停手”是也。大抵書畫貴胷中無滯,小有所拘,則所謂神氣者逝矣。鍾、王、顧、陸不假之酒而能神者,上機之士也。如張、許輩非酒安能神哉! 祕省古今名畫,殆充棟宇。余在省歲久,與同舍郎日取數軸評翫,殆有啗炙之味。如所用絹素,凡涉名筆,必密緻緊厚,蓋慮其易敗也。老杜《戲韋偃為雙松歌》云:“我有一匹好東絹,重之不減錦繡段。請君放筆為直幹。”則偃筆之妙,非好東絹不與也。米元章《畫史》云:“古畫唐初皆生絹,後來皆以熟湯半熟入粉槌如銀版,故作人物精彩。今人收唐畫,必以絹辨,見文粗便謂不是(《歷代詩話》本脱“是”字)唐,非也。”余謂用粉槌絹固善,然視他絹,丹青尤易渝也。 魯直云:“小字莫作癡凍蠅,《樂毅論》勝《遺教經》。”又嘗云:“《遺教經》或云羲之書,在楷法中小不及《樂毅論》,然清新方重,度越蕭子雲數等。則是小字中《樂毅論》為冠絕也。”米氏《書畫史》云:“《樂毅論》智永跋云,梁世摹出,天下珍之。內書誤兩字,以雌黃塗定。世無此本。余於杭州天竺僧處得一本,有改誤兩字,又不闕唐諱,是梁本也。” 唐明皇使韓幹師陳閎畫馬,及畫成,明皇恠不與閎同。幹奏曰:“臣之師,即陛下內廄馬也。”上異之。其後畫入神品。按老杜《丹青引贈曹霸》云:“弟子韓幹早入室,亦能畫馬窮殊相。”則幹之師乃曹霸爾。孰謂師內廄馬,便能盡毫端之妙乎? 世傳《職貢圖》,乃閻立本所畫,東坡作詩,亦云立本筆。所謂“音容[犭倉]獰服奇厖,橫絕嶺海逾濤瀧。珍禽瑰產爭牽杠,名王解辮却蓋幢”者也。按朱景玄《畫錄》,謂《職貢圖》乃其弟立德所作,立本所畫諸國王粉本爾。(《歷代詩話》本此條接上條,蓋誤) 薛稷不特以書名,而畫亦居神品。老杜所謂“我遊梓州東,遺跡涪江邊。畫藏青蓮界,書入金牓(《歷代詩話》本作“牒”)懸”是也。杜又有《薛少保畫鵝(《歷代詩話》本作“鶴”)》一篇,所謂“薛公十一鶴,皆寫青田真”是也。余謂陸探微作一筆畫,實得張伯英草書訣;張僧繇點曳斫拂,實得衛夫人《筆陣圖》訣;吳道子又授筆法於張長史。信書畫用筆,同一三昧。薛稷書法,雁行褚河南,而丹青之妙,乃復如許(《歷代詩話》本作“詩”),當是書法三昧中流出也。“先帝天馬玉花驄,畫工如山貌不同。是日牽來赤墀下,逈立閶闔生長風。”此老杜《贈曹將軍詩》也。張彥遠《畫記》乃云,韓幹官(《歷代詩話》本作“曹霸仕”)至太府寺丞,杜甫嘗贈之歌。明皇御廄有馬名玉花驄,詔令圖之,誤矣。又南齊謝赫作《古畫品錄》云:“曹弗興之跡,殆莫復傳,惟秘閣之內一龍而已。”而裴孝源公《私錄畫》,乃有曹弗興畫二卷,謂《九州名山圖》、《秦皇東遊圖》。如此將孰信耶?(“先帝玉馬”以下《歷代詩話》本作另一條”) 歐陽文忠公詩云:“古畫畫意不畫形,按詩詠物(《歷代詩話》本作“梅詩寫物”)無隱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見詩如見畫。”東坡詩云:“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或謂:“二公所論,不以形似,當畫何物?”曰:“非謂畫牛作馬也,但以氣韻為主爾。”謝赫云:“衛協之畫,雖不該備形妙,而有氣韻,淩跨雄傑。”其此之謂乎?陳去非作《墨梅詩》云:“含章簷下春風面,造化工成秋兔毫。意得不求顏色似,前身相馬九方皐。”後之鑑畫者,如得九方皐相馬法,則善矣。 自古畫維摩詰者多矣,陸探微、張僧繇、吳道子皆筆法奇古,然不若顧長康之神妙。故老杜《送許八歸江寧詩》云:“虎頭金粟影,神妙獨難忘。”言長康畫維摩詰在焉故也。維摩詰號金粟如來,虎頭者,長康小字也。而釋者乃謂“虎頭”為維摩相。“金粟”者,釋有金粟,豈不誤哉!江寧瓦棺寺,建康府城之西南,今戒壇寺即遺基也。按《京師寺記》云:“興寧中,瓦棺寺初置,士大夫捐金帛,未有過十萬者。長康素貧,遂鳴刹注百萬,人皆疑之。已而於北殿畫維摩像一軀,與戴安道所為文殊對峙,佛光照耀,觀者如堵,遂得錢百萬。”則虎頭筆蹟,為當時所宗重可知矣。荐更兵火,壁既不存,而畫亦不可得見。近歲京口都聖與來為建康總領,首詢維摩不存之因,寺僧莫能荅。因語之曰:“某守南雄,嘗有人示石碣云,唐會昌中,杜牧嘗寄瓦棺維摩摹本於陳穎,張彥遠刻於郡齋。某因求陳穎之本,又刻於南雄。尚有墨本在篋笥,當以付子。宜刻之戒壇,庶幾舊物復歸,而觀者皆知顧筆神妙果如此,亦可以為戒壇之異事。”僧乃刻之。 顏平原書妙天下,迹其所自,雖受法於其舅商(《歷代詩話》本作“殷”)仲容,然究其妙處,得於張顛為多。余家舊藏數碑,皆用筆清勁,而剛方之氣,如其為人,真山谷所謂“筆法錐沙屋漏,心期曉日秋霜”者邪! 漢張芝嘗自品其書云:“上比崔、杜不足,下方羅、趙有餘。”故世之言惡札者,必曰羅、趙。東坡贈孫莘老詩云:“龔、黃側畔難言政,羅、趙前頭且衒書。”言羅、趙者,譏莘老書不工也。羅謂羅暉,趙謂趙襲。按張彥遠《法書要錄》云:“襲與暉並以能草見重關西,矜巧自衒,衆頗惑之。”則謂之惡札亦冤矣。 虞泉(《歷代詩話》本作“竇臮”)作《述書賦》於前,而竇永作《述書賦》於後,凡能書之士,殆無遺矣。永稱其兄蒙書云:“包雜體,冠衆賢,手運目撆(《歷代詩話》本作“擊”),瞬息彌年。”而蒙亦稱永云:“翰墨廁(《歷代詩話》本作“廝”)張王,文章淩斑(《歷代詩話》本作“班”)馬,詩藻雄贍,草隸精深。”後永亡,蒙有詩云:“季江留被住(《歷代詩話》本作“在”),子敬與琴亡。”其傷之深矣。若二人者,遊藝絕倫,友誼尤篤,真難兄難弟哉!米芾《書畫史》載,晉庾翼真跡在張齊賢、孫直清家,古黃麻紙全幅,上有竇蒙審定印。則知蒙精鑒博識舊矣。 韓退之云:“凡為文詞,宜略識字。”遂從歸登學科斗書,則知留意字學者,當以識字為本也。顏魯公書蹟冠當代,有《干祿字樣》行於世者,畏學書者不識字爾。退之詩云:“阿買不識字,頗知書八分。詩成使之寫,亦足張我軍。”豈非貶之之辝(《歷代詩話》本作“詞”)邪?又按擇木以八分受知於明皇,固嘗與蔡有鄰、顧文學並直供侍,故老杜有“分日示諸王,鉤深法更祕”之語,而謂之不識字可乎?以是二說校之,則(“則”下《歷代詩話》本有“知”字)阿買非擇木明矣。 米元章書畫奇絕,從人借古本自臨榻(《歷代詩話》本作“搨”),臨竟,併與臨本真本還其家,令自擇其一,而其家不能辨也。以此得人古書畫甚多。東坡屢有詩譏之。二王書跋尾則云:“錦囊玉軸來無趾,粲然奪真擬聖智。”又云:“巧偷豪奪古來有,一笑誰似癡虎頭。”山谷亦有戲贈云:“滄(《歷代詩話》本作“澄”)江靜夜虹貫月,定是米家書畫船。”余謂人之嗜好躭着,乃至於此。元章嘗以九物換劉季孫《子敬帖》,不獲,其意歉然。張芸叟作詩云:“請君出奇帖,與此九物並。今日投卞水,明日到滄溟。”又有“破紙博珠玉”之句。此詩亦可以警膏肓於書畫者。 《左傳》云“周成王蒐於岐陽”,而韓退之《石鼓歌》則曰宣王,所謂“宣王憤起揮天戈”,“蒐於岐陽騁雄俊”是也。韋應物《石鼓歌》則曰文王,所謂“周文大獵岐之陽,刻石表功何煒煌”是也。唐《蘇氏載記》云:“石鼓文謂周宣王《獵碣》,共十鼓。”東坡《石鼓詩》亦云:“憶昔周宣歌鴻鴈,方召聯翩賜圭卣。”不知韋詩云“周文”安據乎?歐陽永叔云:“前世所傳古遠奇怪之事,類多虛誕而難信,況傳記不載,不知韋韓(《歷代詩話》本作“蘇”)二君何據而有是(《歷代詩話》本作“此”)說也。”梅聖俞亦有詩云:“傳至我朝一鼓亡,九鼓缺剝文失行。兵人偶見安碓床,亡(《歷代詩話》本作“云”)鼓作臼刳中央。心喜遺篆猶在旁,以臼易臼庸何傷,神物會合居一方。”此與延平寶劍何異哉! 東坡評張顛、懷素草書云:“張顛醉素兩禿翁,追逐世好稱書工,有如市娼抹青紅。”卑之甚矣。至評六觀老人草書,則云:“心如死灰實不枯,逢場作戲三昧俱。蒼鼠奮髯飲松腴,剡溪玉版(《歷代詩話》本作“腋”)開雪膚。游(《歷代詩話》本作“夏”)雲飛天萬人呼,莫作羞癡楊氏姝。”則知坡之所喜者,貴於自然,雕鐫而成者,非所貴也。然張顛自言,見公主擔夫爭道,而得筆法;觀公孫大娘舞劍器,而得神俊。僧懷素自言,吾(《歷代詩話》本作“我”)觀夏雲多奇峯,輙師之。謂夏雲因風變化無常勢,草書亦當爾。則二人筆法固亦出於自然,而坡去取之異如此,何耶?李頎贈顛詩云:“皓首窮草隸,時稱太湖精。”則知顛又精於隸書。錢起贈素詩曰:“妙畫伯英書,能飜梵王字。”(《歷代詩話》本作“能翻梵王字,妙盡伯英書”)則知素又精於梵字。苑舍人亦能梵字,故王維贈詩云:“梵(《歷代詩話》本作“楚”)詞共許勝揚馬,梵字何人辨魯魚。”言世人識梵字者少也。 韓擇木作八分書,師蔡邕法,風流閑媚,號伯喈中興。蔡有鄰亦善八分,其始拙弱,至天寶遂精。故杜子美《贈李潮八分歌》云:“尚書韓擇木,騎曹蔡有鄰,開元以來數八分,潮也奄有二子成三人。”又有《送顧八分適洪吉州詩》,亦引二人者以比顧,所謂“昔在開元中,韓蔡同贔屭。三人並入直,恩澤各不二”是也。明皇八分師擇木,嘗於彩牋上書,以賜張說。 僧惠崇善為寒汀煙渚,蕭灑虛曠之狀,世謂“惠崇小景”,畫家多喜之,故魯直詩云:“惠崇筆下開江面,萬里晴波向落暉。梅影橫斜人不見,鴛鴦相對浴紅衣。”東坡詩云:“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到(《歷代詩話》本作“上”)時。”舒王詩云:“畫史紛紛何足數,惠崇晚出我最許。沙平水澹西江浦,鳧雁靜立將儔侶。”皆謂其其工小景也。 王荊公題燕侍郎山水詩,有“燕公侍書燕王府,王求一筆終不與”之句,故燕畫之在世者甚鮮。學士院亦有燕侍郎畫圖,荊公有一絕云:“六幅生綃四五峰,暮雲樓閣有無中。去年今日長干里,遙望鍾山與此同。”張天覺有詩跋其後云:“相君開卷憶江東,髣髴鍾山與此同。今日還為一居士,翛然身在畫圖中。” 余隨時(《歷代詩話》本作“時隨”)家先文康公至汝州,嘗至龍興寺觀吳道子畫兩壁。一壁作維摩示疾,文殊來問,天女散花;一壁作太子游四門,釋伽降魔成道。筆法奇絕。壁用黃沙搗泥為之,其堅如鐵。然土人不知愛重,宣和間,先公到官(《歷代詩話》本句前有“家”字),始命修整,置關鎖,納匙於郡治。後劉元忠傳得東坡寄子由詩,方知子由曾施百縑,所謂“似聞遺墨留汝海,古壁蝸蜓可垂涕。力捐金帛扶棟宇,錯落浮雲卷秋(《歷代詩話》本作“新”)霽”是也。坡集載《風翔普門開元吳畫詩》,所謂“亭亭雙林間,彩暈扶桑暾。中有至人談寂滅,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捫。蠻君鬼伯千万万,相排競進頭如黿”。當是作釋伽涅槃相爾。恨不得一見之。 ●卷十五 《霓裳羽衣舞》,始於開元,盛於天寶,今寂不傳矣。白樂天作歌荅(《歷代詩話》本作“和”)元微之云:“今年五月至蘇州,朝鍾暮角催白頭。貪看案牘常侵夜,不聽笙歌直到秋。秋來無事多閒悶,忽憶《霓裳》無處問。聞君部內多樂徒,問有《霓裳舞》者無?(以上八句宋本無,據《歷代詩話》本補)答云十縣(宋本作“蘇州七縣”)十萬戶,無人知有《霓裳舞》。惟寄長歌與我來,題作《霓裳羽衣譜》。”想其千姿萬狀,綴兆音聲,具載于長歌,按歌而譜可傳也。今元集不載此,惜哉!賴有白詩,可見一二爾。“虹裳霞帔步搖壁,鈿纓累累珮(《歷代詩話》本作“佩”)珊珊”者,言所飾之服也。又曰:“散序六奏未動衣,中序擘騞初入拍,繁音急節十二遍,唳鶴曲終長引聲。”言所奏之曲也。而《唐會要》謂《破陣樂》、《赤白桃李花》、《望瀛》、《霓裳羽衣》,揔名法曲。今世所傳《望瀛》,亦十二遍,散序無拍曲,終亦長引聲。若樂奏《望瀛》,亦可髣髴其遺意也。又曰:“由來(《歷代詩話》本作“君言”)此舞難得人,須是傾城可憐女”。言所用之人也。然所用之人,未詳其數。若曰:“玉鉤欄下香桉(《歷代詩話》本作“案”,下同)前,桉前舞者顏如玉。”則疑用一人。若曰:“張態李娟(《歷代詩話》本作“李娟張態”)君莫嫌,亦擬隨宜且教取。”則又疑用二人。然明皇每用楊太真舞,故《長恨詞》云:“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則當以一人為正。鄭嵎《津陽門詩》注,葉法善引明皇入月宮,聞樂歸,笛寫其半。會西涼府楊敬述進《婆羅門曲》,聲調脗合,按之便韻,乃合二者製《霓裳羽衣》之曲。沈存中云:《霓裳曲》用葉法善月中所聞為散序,以楊敬述所進為其腔。未知所據也。又謂《霓裳》乃道調法曲。若以為道調,則誤矣。樂天《嵩(《歷代詩話》本作“高”)陽觀夜奏霓裳》云:“開元遺曲自淒涼,況近秋天調是商。”則《霓裳》用商調,非道調明矣。厥後文人往往指《霓裳》為亡國之音,故杜牧詩云:“《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來。” 《明皇雜錄》云:“天寶中,上命宮中女子數百人為棃園弟子,皆居宜春北院。上素曉音律,時有馬仙期、李龜年、賀懷智皆洞知律度,而龜年恩寵尤盛。自祿山之亂,散亡無幾。老杜《逢李龜年》云:“岐王宅裏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白樂天云:“白頭病叟泣且言,祿山未亂入梨園。歡娛未足燕寇至,萬人死盡一身存。”又有《梨園弟子詩》云:“白頭垂淚話(《歷代詩話》本作“語”)梨園,五十年前雨露恩。莫問華清今日事,滿山紅葉鏁(《歷代詩話》本作“鎖”)宮門。”讀之可為悽愴。 書生作文,務強此弱彼,謂之尊題。至於品藻高下,亦略存公論也。白樂天在江州,聞商婦琵琶,則曰:“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口哲]難為聽。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在巴峽聞琵琶》云:“弦清撥利語錚錚,背却殘燈就月明。賴是無心惆悵事,不然爭奈子弦聲。”至其後作《霓裳羽衣歌》乃曰:“湓城但聽山魈語,巴峽惟聞杜鵑哭。”乍賢乍佞,何至如此之甚乎?韓退之美石鼓之篆,至有“羲之俗書趂娬媚(《歷代詩話》本作“逞姿媚”)”之語,亦強此弱彼之過也。 許渾《韶州夜讌詩》云:“鴝鵒未知狂客醉,鷓鴣先聽美人歌。”《聽歌鷓鴣詞》云:“南國多情多豔詞,鷓鴣清怨繞梁飛。”又有《聽吹鷓鴣》一絕,知其為當時新聲,而未知其所以。及觀李白詩云:“客有桂陽至,能吟山鷓鴣。清風動蔥竹,越鳥起相呼。”鄭谷亦有“佳人才唱翠眉低”之句,而繼之以“相呼相應湘江闊”,則知《鷓鴣曲》効鷓鴣之聲,故能使鳥相呼矣。 劉夢得《竹枝》九篇,其一云:“白帝城頭春草生,白鹽山下蜀江清。”其一云:“瞿塘嘈嘈十二灘,此中道路古來難。”其一云:“城西門前灩澦堆,年年波浪不曾摧。”又言昭君坊、瀼西春之類,皆夔州事。乃夢得為夔州刺史時所作。而史稱夢得為武陵司馬,作《竹枝詞》,誤矣。郭茂倩《樂府詩集》言,唐貞元中,劉禹錫在沅湘,以俚歌鄙陋,乃依騷人《九歌》,作《竹枝辝》九章。則茂倩亦以為武陵所作,當是從史所書也。 王維因鼓《鬱輪袍》登第,而集中無琵琶詩。畫思入神,山水平遠,雲勢石色,繪者以為天機所到。而集中無畫詩。豈非藝成而下不欲言耶?抑以樂而娛貴主,以畫而奉崔圓,而不欲言耶? 張衡作《南都賦》云:“怨西荊之折盤。”李善云:“即楚舞也。折盤,舞貌。”余謂盤有兩義,亦有槃舞也。張衡《七盤舞賦》云:“歷七盤而縱躡。”鮑照詩云:“七盤起長袖。”樂府詩云:“妍袖陵七盤。”《宋書·樂志》曰:“盤舞,漢曲也。漢有柈舞,而晉加之以盃,言接盃盤於手上而反復之,至危也。”凡此者,皆謂用槃而舞,非盤旋之義。 《宋書·樂志》有《白紵舞》,《樂府解題》譽白紵曰:“質如輕雲色如銀,製以為袍餘作巾,袍以光軀巾拂塵。”王建云:“新縫白紵舞衣成,來遟邀得吳王迎。”元稹云:“西施自舞王自管,白紵飜飜鶴翎散。”則白紵,舞衣也。王建云:“新換《霓裳》月色裙。”豈《霓裳羽衣舞》亦用白耶?《柘枝舞》起於南蠻諸國,而盛於李唐。傳(《歷代詩話》本作“得”)於今者,尚其遺制也。章孝標云:“《柘枝》初出鼓聲招,花鈿羅裙聳細腰。”言當招之以鼓。張承福云:“白雲(《歷代詩話》本作“雪”)慢回拋舊態,黃鸎嬌囀唱新詞。”言當雜之以歌。今制亦爾。而鄭任(《歷代詩話》本作“在”)德詩云:“三敲畫鼓聲催急,一朵紅蓮出水遟。”則所用者一人而已。法振詩云:“畫鼓催來錦臂攘,小娥雙起整霓裳。”則所用者又二人。按樂苑用二女童,帽施金鈴,抃轉有聲。其來也,於二蓮花中藏花,拆而後見,則當以二人為正。今或用五人,與古小異矣。 《鳳將雛曲》,吳競《樂府題要》云:“漢世樂曲名也。”而郭茂倩《樂府詩集》中無此詞。獨《通典》載應璩《百一詩》云:“為作《陌上桑》,反言《鳳將雛》。”張正見《置酒高殿上》云:“《琴挑鳳將雛》。”當是用相如鼓《琴挑》云,“鳳兮歸故鄉,四海求其凰”之義,則此曲其來久矣。按《晉書·樂志》,吳聲十曲:一曰《子夜》,二曰《上柱》,三曰《鳳將雛》。此三曲自漢至梁有歌,今不傳矣。故東坡《寄劉孝叔詩》云:“平生學問止流俗,衆裏笙竽誰比數。忽令獨奏《鳳將雛》,倉卒欲吹那得譜。”言古有名而今無譜也。岑參《蓋將軍歌》云:“美人一雙閑且都,朱唇翠眉映月眸(《歷代詩話》本作“明矑”)。清歌一曲世所無,今日喜聞《鳳將雛》。”非謂歌《鳳將雛》也,但取世所無之義爾。 《文選》載石季倫《昭君辝》(《歷代詩話》本作“明君詞”)云:“昔公主嫁烏孫,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昭(《歷代詩話》本作“明”,下同)君亦然。則馬上彈琵琶,非昭君自彈也,故孟浩然《涼州詞》云:“胡(《歷代詩話》本作“故”)地迢迢三萬里,那堪馬上送明君。”而東坡《古纏頭曲》乃云:“翠鬟女子年十七,指法已似呼韓婦。”梅聖俞《明妃曲》亦云:“月下琵琶旋製聲,手彈心苦誰知得!”則皆以為昭君自彈琵琶,豈別有所據邪? 歐陽永叔《見楊直講女奴彈琵琶》云:“嬌兒兩幅青布裙,三脚木床坐調曲。雖然可愛眉目秀,無奈長饑頭項縮。”梅聖俞和篇亦云:“不肯那錢買珠翠,任從堆插階前菊。功曹時借乃許出,他日求觀(《歷代詩話》本作“官”)龜殼縮。”亦可以想見風采矣。永叔倒殘壺酒(“酒”前《歷代詩話》本有“得”字),於筐筥間得枯魚,強飲疾醉之時,亦有小婢鳴絃佐酒。所謂“小婢立我前,赤脚兩髻丫。軋軋鳴雙絃,正如艣嘔啞。”議者謂亦與楊家嬌兒不遠。余謂永叔作此詩時,已為內相。觀其所作長短句,皆富豔語,不應當此以汙尊俎,永叔特自謙之辝(《歷代詩話》本作“詞”)爾。梅聖俞嘗和其詩云:公家八九姝,鬒發如盤鴉。朱唇白玉膚,參年始破瓜。”則永叔所言赤脚者,非誠語無疑矣。 唐明皇酷好羯鼓,汝陽王璡精於其事,明皇喜之,屢有賞賚。東坡所謂“汝陽真天人,破帽插紅槿。纏頭三百萬,不買一笑哂”是也。杜甫嘗以詩二十韻贈之,有云:“聖情常有眷,朝退若無憑。仙醴求(《歷代詩話》本作“來”)浮蟻,奇毛或賜鷹。”則當時恩寵之盛可知矣。甫嘗有詩稱之曰(《歷代詩話》本作“又曰”):“筆飛鸞聳立,章罷鳳騫騰。”美其書翰之妙也。又稱之曰(“又”下《歷代詩話》本有“有詩”二字):“箭出飛鞚內,上又回翠麟。”美其射御之精也。則其可喜處,豈特羯鼓而已哉。 《晉書·阮咸傳》云,咸善琵琶。今有圓槽而十三柱者,世號“阮”,亦謂“阮咸”,相傳謂阮咸所作,故以為名,而咸傳乃不及此。山谷《聽宋宗儒摘阮歌》云:“手揮琵琶送飛鴻,促絃聒醉驚客起。圓璧庚庚有橫理,閉門三月傳國工,身今親見阮仲容。”則亦以仲容所作。豈咸用琵琶餘製而作“阮”邪?又有所謂“五絃”者,《唐書·樂志》云:“如琵琶而小,北國所出。樂工裴神符初以手彈,太宗悅甚,後人習為搊琵琶。”則五絃之製,亦出於琵琶也。樂天有《五絃彈詩》云:“趙璧知君入骨愛,五絃一一為君調。”又云:“惟憂趙璧白髮生,老死人間無此聲。”想其搊彈之妙,冠古絕今,人未易企及也。嘗觀《國史補》云:“人問璧彈五絃之術,璧曰:‘我之於五絃也,始則神遇之,終則天隨之,眼如耳,耳如鼻,不知五絃之為璧,璧之為五絃也。’”其莊周所謂“用志不紛,乃凝(《歷代詩話》本作“疑”)於神”者乎?韋應物云:“古刀幽磬初相觸,千珠貫斷落寒玉。”張祜云:“小小月輪中,斜抽半袖紅。”元稹云:“促節頻催漸繁撥,珠幢斗絕金鈴掉。”亦可見五絃聲韻製作之仿佛矣。 清廟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倡而三歎,豈若後世務為哇淫綺靡之音哉?楊惲云:“家本秦也,能為秦聲;婦,趙女也,雅善鼓瑟。”韓愈曰:“已令孺人憂鳴瑟,更遣稚子傳清盃。”杜甫云:“何時醉赏(《歷代詩話》本作“詔此”)金錢會,爛(《歷代詩話》本作“暫”)醉佳人錦瑟旁。”是皆作於婦人之手,而用於酒酣之時,已非朱弦疏越之意矣。錢起為《湘靈鼓瑟詩》云:“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鮑溶云:“絲減悲不減,器新聲更古。一絃有餘哀,何況二十五。”二公之詠,於一倡三歎之旨幾矣。善哉白樂天之論也,“正始之音其若何,朱絃疏越《清廟》歌。一彈一唱(《歷代詩話》本作“曲”)再三歎,曲淡節稀聲不多。人情重今多賤古,古琴有絃人不撫。自從趙璧藝成來,二十五絃不如五。” 彈絲之法,妙在左手,脫右優而左劣,亦何足論乎?嘗觀《琵琶錄》云:“元和中,曹保有子善才,善才有子綱,皆能琵琶。又有裴興奴長於攏撚,時人謂綱有右手,興有左手。蓋攏撚在左手也。”綱劣於左手,則琵琶之妙處逝矣。白樂天有《聽彈琵琶示重蓮詩》云:“誰能截此曹綱手,插向重蓮紅袖中。”惜乎樂天未知截興奴手(“手”前《歷代詩話》本有“妙”)之妙也。 自周陳以上,雅、鄭殽雜而無別。隋文帝始分雅俗,工部雅樂八十四調,而俗樂止於二十八。琵琶非古雅樂也,而元微之詩乃云“琵琶宮調八十一,三調絃中(《歷代詩話》本作“旋宮三調”)彈不出”何耶?按賀懷智《琵琶譜》云:“琵琶有八十四調,內黃鍾、太蔟、林鍾宮聲彈不出。”則微之之言信矣。然琵琶用於今者,止於二十八調,豈唐琵琶曲聲與今不同耶?沈存中云:“懷智《琶琶譜》,格調與今樂全不同,今之燕樂。古聲多亡,而新聲大率皆無法度。”觀此則存中亦有疑於其間。殊不知今之琵琶,皆用俗樂調也。 《後庭花》,陳後主之所作也。主與倖臣各製歌詞,極於輕蕩。男女唱(《歷代詩話》本作“倡”)和,其音甚哀,故杜牧之詩云:“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阿濫堆》,唐明皇之所作也。驪山有禽名阿濫堆,明皇御玉笛,將其聲飜為曲,左右皆能傳唱,故張祜詩云:“紅葉蕭蕭閣半開,玉皇曾幸此宮來。至今風俗驪山下,村笛猶吹《阿濫堆》。”二君驕淫侈靡,躭嗜歌曲,以至於亡亂。世代雖異,聲音猶存,故詩人懷古,皆有“猶唱”、“猶吹”之句。嗚呼,声音之入人深矣! 白樂天云:“《河滿子》,開元中,滄州歌者臨刑進此曲以贖死,竟不得免。”故樂天為詩曰:“世傳滿子是人名,臨就刑時曲始成。一曲四詞歌八疊,從頭便是斷腸聲。”張祜集載武宗疾篤,孟人才以歌笙獲寵,密侍左右。上目之曰:“我當不諱,爾何為哉?”才人指笙囊泣曰:“請以此就縊。”復曰:“妾嘗藝歌,願歌一曲。”上許之,乃歌一聲《河滿子》,氣亟立殞。上令醫候之,曰:“脈尚溫而腸已絕。”則是《河滿子》真能斷人腸者。祜為詩云:“偶因歌態詠嬌頻(《歷代詩話》本作“嚬”),傳唱宮中十二春。却為一聲《河滿子》,下泉須吊舊才人。”又有“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河滿子》,雙淚落君前”之詠。一稱十二春,一稱二十年,未知孰是也。杜牧之有酬祜長句,其末句云:“可憐故國三千里,虛唱歌詞滿六宮。”言祜詩名如此,而惜其未遇也。元微之嘗於張湖南座為唐有態作《河滿子》歌云:“棃園弟子奏明皇,一唱承恩羈綱緩。便(《歷代詩話》本作“使”)將河滿為曲名,御譜親題樂府纂。魚家入內本領絕,葉氏有年聲氣短。”又敘製曲之因,與樂天之說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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