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家点评《蝠堂诗词钞》
余髫龄习诗至今,所作大备于是,录之以存心迹,工拙所不计者。乙酉秋,余弟斯翰试为作评点。因复邀陈永正、梁守中、周锡复诸先生续评之,以增声价。数君与余订交于总角之年,灯下展读,得无鸿爪雪泥,白驹过隙之感乎!
斯奋并记于蝠堂
观沼气发电有感(1960年16岁)
江湖浪迹任消磨,一旦逢春意气多。愿化明珠三万斛,直教流影乱星河。
[点评]
(按捉笔先后排列,下同)
斯翰曰:出手不凡,其志见矣。
永正曰:未满三朝,已有食牛之气。可畏,可畏!1961年冬,君持《弄斧室诗钞》访余于珠秀之坊,即以此诗压卷。写新事物,不滥用新名词,以意象求新,而不以字面求新。“诗界革命”诸公,未能解此。
守中曰:有寄托,有襟抱。少作如此,可见不凡。
白马三首(1961年17岁)
白马戎装尚少年,画朱门外草芊芊。偶从游戏惊堂燕,便向鸡窗惹凤弦。
细雨初匀孤馆夕,深红半锁药栏边。
悠悠梦断杨花路,检点新愁在目前。
踏花重到又匆匆,况有游丝系碧桐。蓦地相逢疑隔世,翩然一瞥是惊鸿。
玉梭此日投难拒,青眼当时掷易穷。幽梦潜行去来夜,起看红雨扑帘栊。
从此窗前梦不成,几回征铎误相惊。小炉划尽灰无字,老柳飘残絮有情。
迢递鱼书悭一约,凄迷冷雨暗孤檠。
殷勤欲理春华梦,忽觉鹃啼已数声。
[点评]
斯翰曰:三首呼应开阖,章法各异,而气类相投,色色相生。倘无依托,恐未得如是精妙,又惟其能不依托,故可如是绝去町畦。
永正曰:《白马》三首,四十余年前初诵,已叹为惊才绝艳。李筱孙尝言:胡希明前辈曾持此下酒,击节吟哦,连呼“好诗”不置。时余初识君,日夕谈诗,两当、定庵诸家,不曾去口。
守中曰:三诗缠绵往复,深情无限,大有两当轩《绮怀》诗笔意。恨未知其本事耳!
锡复曰:此斯奋成名之作,吾辈中人当日皆能琅琅诵之。
夏日郊游偕陈永正、周锡复、王钧明、古健青、梁鉴
江诸子(1962年18岁)
无赖书生也一行,追凉觅翠上南岗。树能惊我真成绿,花到知名倍觉香。
拟拍长栏呼好句,不知斜日下危墙。
狂歌归去仍相约,烟水高秋更莽苍。
[点评]
斯翰曰:“树能惊我真成绿”二句,夺胎换骨。
永正曰:所游之处,为广州河南漱珠岗。相约赋咏,周君“心有微温常贮火,身如病翮每惊秋”,与君“树能”二句,同为侪辈所倾赏。“花到知名”是诗家惯用翻案法。
锡复曰:风雨华年,流光一瞬。今读此,但觉百绪萦胸,怅惘莫名。
午梦(1962年)
午梦频惊铁马风,檐高时看两三松。闻鹃始觉春犹在,抚枕真愁鬓易蓬。
片霎忽来飘瓦雨,数声欲断叩帘钟。沉吟此意曾谁会?冉冉孤云入乱峰。
[点评]
永正曰:自是合作。初学者宜从此等诗入手。
觉来(1962年)
觉来秋已入帘栊,昨夜微闻打叶风。可有新凉游兴否?绕篱菊眼已惺忪。
[点评]
斯翰曰:层层脱换。“绕篱”句灵光乍见。
永正曰:以诗作柬,余亦游兴动矣。全是晚唐布置,如剥芭蕉。末句点睛,尤为传神。“菊眼”二字生新,前人未道。
高楼(1962年)
高楼独上只惊心,隐隐平畴日欲沉。奔海一江声浩荡,勒崖千树气萧森。
少怀空逐闲云远,愧汗依然昨夜深。待到月明成闷坐,偶闻虫语动长吟。
[点评]
斯翰曰:“奔海”一联,吐属不凡。
永正曰:君少日曾言不喜老杜诗,自称“李派”,戏呼余为“杜派”。然此诗全从老杜出,“奔海”二句,更是力追老杜,何故?吾欲质诸蝠堂。
读严霜杂文歌*(1963年19岁)
刘郎卓荦文章手。春日相逢宜饮酒。高谈颇似聆清潺,惠我雄文光户牖。灯前独坐展卷时,风雷杂沓万星驰。刘郎却在云衢上,拍手呼我来何迟?驾言始向春江曲,花柳山山如绣束。觚陵高日照古原,不尽新秧回云绿。促车却走巉岩道,怪石崩腾多雨雾。蝮蛇盘树狐狸鸣,白骨如林山鬼舞。红旗踊跃大江头,将军昼猎沙场秋。方期白羽连潮涌,转看困兽亡所投。此时身手尤奇绝,匕首投枪飞似雪。什九兽毙在须臾,血射锦袍翻百裂!我方见此长嗟起,恍惝忽出黄尘里。明灯烂烂素卷横,耳畔犹闻呜咽水。寻常肝胆郁轮囷,去年结交潘(元福)周(锡复)陈(永正)。高怀亦可启吾意,接屣常思兄弟亲。既读君文叹良久,沉吟恍若坐良友。胸中掌故能纵横,笔下古人解趋走。白云山前云去留,珠江桥下水正流。何当抉目浮云上,商略中流散扁舟?
*严霜,刘峻,广东台山人,诗人,杂文家。
[点评]
斯翰曰:章法奇变,却如行云流水,望之不穷。想其下手时,但觉才思泉涌也。
永正曰:严霜,绝代才人,一生侘傺抑郁,赖有三五诗文知己,相濡以沫,苟全于世,悲哉。严霜殒后,君为其诗词集出版事出力良多,可谓不负死交矣。此诗层层引喻,机键杂发,豪迈中有精细处,合李、杜为一手。
守中曰:严霜诗词豪强雄浑,沉郁苍凉,吾早已知之,钦佩之至。严霜杂文则未之见也。读此歌,则知严霜杂文亦雄强恣肆,如匕首投枪,甚欲得其文而快读之也。
锡复曰:以上诸篇,备见作者当年自辑之《未必古人皆是斋》集中,今诗稿仍存我处。展卷亲切,如晤故人。当年浩怀逸兴,尚历历在心目也。
老树行(1963年)
南塘有老树,久枯无片叶。及春雨向繁,离离发何烈。持酒置其下,月出明皎洁。清风从东来,鼓舞歌激越。自言少年时,颇负凌霄质。炎气日催长,零露暗滋茁。忽忽二十年,白云渐相拂。徘徊遏悲风,俯仰干白日。方谓栋梁时,材高宜毋失。焉知世不良,恶物转摧伐。雷电实无情,毒虫恣穿穴。愧非铁石躯,何由避齮龁。一日繁花萎,两日叶尽脱。三日死新条,所嗟犹半活。中夜每惊寤,沉思痛惨栗!悠悠天地长,何处托吾骨?夜来感春气,壮心动郁结。犹得为叶花,岂复占风月?老叶未足珍,应能辨霜雪:老花未足贵,春泥化其屑。所以益后来,只此足愉悦。我闻老树言,感动冲毫发。启我日月情,照人肝胆澈。因忆二三老,仿佛见高节。起坐暂低回,长庚看明灭。
[点评]
斯翰曰:此从老杜悟入,而风神洒落,更具盛唐本色。三十年后写《梅花赋》,殆即由此结胎。然一文一诗,各擅胜场,少作不磨,固未可以厚彼而薄此也。
永正曰:以比为赋,咏物诗之正格。君时游佟绍弼门,得识阮退之、朱庸斋诸老,殆有所感而发邪?
守中曰:此诗以树写人,颇有寄意,遣词用笔,纯乎老杜声口。作者年未及二十而有此老笔,令人佩服不已。
锡复曰:所谓“二三老”,佟公(绍弼)为其一;本章足尽生平。
有赠(1963年)
中庭有香木,伐之得两琴。远知君子至,抱出绿榕阴。洗手复弄之,发音清可闻。始作暮云合,再奏山月昏。三鼓弦何促,泪下忽沾襟。岂不嘲客耳?聊用见率真。奏罢即分赠,幸勿卑无文。君看双琴上,宫商颇不亲。此发彼辄应,用意何其深。时时一相拂,所以存精神。
[点评]
斯翰曰:寄意佳妙,神理超然,亦古亦今,未许前人过我。
永正曰:汉魏风骨,不落六朝家法。“奏罢”句见器量,此是平生一片心。
酬潘元福见赠(1963年)
仙人俟我斗之旁,忽忽凭虚欲上翔。云阵乍开天一线,星光遥度影微芒。
似闻环佩风泉急,正忆衣裳晓露瀼。便与先生乘兴去,伫看皓色动茫苍。
[点评]
永正曰:此和潘元福《光子火箭》之作,不可作游仙诗读。是真李白也。余先有《念奴娇》词甚佳,蝠堂避我,特意不持寸铁也。
锡复曰:元福兄雅擅新科技诗,有“光子火箭”多篇,惜乎早逝。安得以时光隧道,召之速返,与诸子同咏载人登月飞行哉!
蝶恋花 (1964年20岁)
记得当时楼畔见,不道重来,蓦地琴心乱。一束瓶花横对面,抬眸人并花深浅。 那敢轻狂邀笑盼,已觉情多,默默蛾眉懒。捡点闲愁天不管,片云凝梦春山远。
[点评]
斯翰曰:
“一束瓶花横对面,抬眸人并花深浅”,直入佳境。
其二
陌上游丝吹不断,花近高楼,楼外巢新燕。名字每从心里唤,呼来忽觉红双脸。 叵耐个郎情腼腆,欲语无言,滴滴时针转。隔院课铃催二遍,倚门一瞥惊鸿远。
[点评]
斯翰曰:下阕绝佳。此情此境,可云不隔。“名字”二句亦好。又,自冯正中为此调,千古词人,莫不验其才具于斯。彼能不落冯氏窠臼,各擅胜场者,固以鲜矣。二词一空倚傍,洗涤凡俗,殆可云“粗服乱头,不掩国色”者矣。
永正曰:蝠堂多情人也。少年不作艳词,不得谓之词家。以清丽之笔,寄婉转之思,自然真率,方见深情。“一束”二句,是摄影家手法。“片云”句,想入非非。“名字”二句,是初坠情网者情态。“滴滴”二字绝妙。“课铃”句,点明身份。大学生谈恋爱,当时视为厉禁,蝠堂何以大胆如此!原作四首俱佳,如何删去其半?我以不解。
守中曰:二词写少年情事,颇为传神。若二首相较,则第二首似胜于第一首也。第二首“名字”二句妙,深能写出初恋情味。“滴滴时针转”一句,状声亦妙。
蝶恋花
田头会议(1964年)
麻雀飞窥香稻垛。会议开时,陌上行人过。一树浓阴秋楚楚。人们都向沟边坐。
快语一声花一朵,朵朵声声,都向心头堕。人散日斜暝色锁,平原一片星星火。
[点评]
永正曰:首句好。换头好。难为他写得出。
锡复曰:学工学农学军,若非时间太长,实为好政策。今之青少年难得类似体验矣。
新沐(1965年21岁)
新沐镜前漫抚头,闲愁今喜渐抛休。十年尘土看流水,满眼风光慕远游。浮海帆招千里月,惜风帘卷一天秋。岭南造物饶情思,许借豪情踏九州?
[点评]
永正曰:末句大言荦荦,开老干体先河。
丙午冬,全国大串连之风起,与同窗数辈结伴,
自广州徒步赴江西赣州,至瑞金而回。沿途有作 (1966年22岁)
过梦千峰疾,摇檐万树森。江山今日意,风雨百年人。
扰攘秋原火,腾喧学士林。欲持一杖往,相约垅头云。
[点评]
斯翰曰:“江山”一联,推陈出新。
永正曰:“欲持”二句,旧套翻新,是诗家腾挪妙法。“一杖”乃事实。余少年游山亦常持也。
大路奔腾出,群山莽荡回。三呼鼓角动,一誓帜旗开。
不驻增城荔,仍怀响水梅。奇情因健隼,万里下蒿莱。
[点评]
斯翰曰:大开大合,一气呵成。
永正曰:“帜旗”二字生硬,不若原文“赤旗”。
绝顶曾谁驻?遗踪试追寻。从来穷苦地,不替虎龙心。
赣水红都出,中原白日沉。登临感世换,草木郁萧森。
[点评]
斯翰曰:“从来”二句千古至言,却未见人道得,盖讳之耶?
永正曰:“从来”二句,史家笔法。《白门柳》发轫于斯耶?成为虎龙,败为虎狼,哀哉黎民,痛哉黎民。
不作无家别,天涯处处亲。入门闻合唱,握手诵雄文。美饭罗香玉,新棉拥白云。温凉劳致问,小室倏生春。
[点评]
斯翰曰:境界全出。
永正曰:“美饭”二句,逼肖老杜“青精”。
锡复曰:敢问蝠堂先生尚能背《老三篇》乎?又:“新棉拥白云”,何其舒服。老子当年只是打地铺,睡禾秆草而已。
五岭南征意,矫然一嶂收。涧分珠水碧,树入赣边秋。
惘惘盘霄鹘,闲闲下日牛。寻幽兴不尽,随处失同游。
[点评]
斯翰曰:自饶气势。
永正曰“寻幽”句常套,赖一“失”字振起。
守中曰:五诗写“徒步大串连”事,留有当年特定时期之政治痕迹。惜改动较多,时代色彩顿减。
有感三首(1967年23岁)
脱手狂文一炬删,纵横风雨记南山。卷帘放梦茫茫夜,恐碍飞扬到玉关。
夕阳如血映红旌,怒马冲风日百营。一纸忽传江国满,天南谁认此书生?
眼底英贤若许攀?归来偶赋白云闲。刘琨未老谁相讯?日夜风雷看万山。
[点评]
斯翰曰:学定庵得其雄放,诗风遂尔一变,惟时势亦有以助成之。
永正曰:是真定庵。此三诗一出,亦“忽传江国满”也。想见蝠堂年少得意之时,目无馀子。佟绍弼“狂而不妄”四字,可作定评。
守中曰:三诗乃写1976年时事,颇有定庵《已亥杂诗》笔意。第二首“一纸”二句豪气满怀,颇为自负,正见作者当时之得意也!
八月四日,与中学旧友廿三人同游越秀山,
诗以纪之(1967年)
聚散云山那可期?飞扬天地总相思。人间岂独有重九,莽荡风烟七月时。
逝矣童心万景边,宜悲宜笑复宜颠。木棉风定钟声缓,各忆苍茫二十年。
欧阳才调本殊伦,别我狂游又五春。一曲旋风关外舞,惊从虎帐认书生。
飒爽蛾眉记范君,江山劲气此工人。纵横别有欧梁辈,桃李而今张一军。
已论桑麻烂熟时,百灵敛手礼多医。狂生歌哭终何补?冷倚秋风一卷诗。
小历湖山雨后天,情谊珍重语清圆。他年若撰登高志,此廿三人定一篇。
[点评]
永正曰:一九六一年,余以古健青君之介,得识蝠堂。古君亦其“中学旧友”,不知在此廿三人之列否?诗意平平,赖有一点真情在耳。
守中曰:诸诗可见学定庵之痕迹。结句“此廿三人定一篇”颇有期许,不知诸人今日如何?
有赠 (1967年)
老去犹思载酒歌,纵横胸次即黄河。风云漫道无人赋,词客苍茫里巷多。(佟绍弼)
飞名廿载杂文场,埋剑归来草树香。割断苍凉中岁感,东山菊影倚刘郎。(刘
峻)
潘郎妙绪出同光,我本心师窃比方。从此一盟江海去,十年重对证秋堂。(潘元福)
才人珠海说黎杨,三日谈诗未举觞。何不放舟兵气夜,红醪浓注一湖霜。(黎益之、杨永权)
[点评]
斯翰曰:时势逼人,顿长苍凉之慨。议论讽兴,渐求深窅之境。
永正曰:分赠五人,除佟之外,俱为同游年少,酒狂自负,意气相许。佟、刘、潘、黎一生失意,俱已作古。诵此黯然。
守中曰:《有赠》四诗,除杨氏尚存,其余四人均已物化,览之慨然。此诗作于一九六七年,距今已近四十年矣!
贺新凉(1967年)
梦也何须说?倚秋风、连营马动,荒鸡凄烈。壮士翻腾潮水去,苦战人间未歇。待与子、醉眠明月。淬剑光寒青发竖,忍一腔冷落男儿血?暂起舞,从容别。 朱弦休拚悲歌绝。羡少年、风情湖海,胆肝如雪。笑指千年奇劫后,鹰击苍溟空阔。直须把、风争云夺。一角词场重料理,向樽前、倾尽南北杰。君不见,玉壶缺。
[点评]
斯翰曰:一气旋折,下片尤佳,才力扛鼎。
永正曰:高则直摩稼轩之垒,下亦不失为其年,不堕龙洲、同甫之窠臼,亦可谓自强之健者矣。壮士如潮,惟君欲醉眠明月,热肠而能冷眼,是真史家者。“笑指”数句,谶语耶?狂言耶?欲起袁、李而问之。
又
休道狂依旧。记当初、花街问卜,名垆赌酒。梦入神山探巨笔,呼起精灵相纠。漫赢得、露盈双袖。睨目词场三万里,叫南东,谁是搴旗手?看破牖、霜锋吼。 青青发共垂柳。惊去也,西风容易,消磨什九。击碎珊瑚成百感,谁解柔肠千缕?喜君等、胆肝能剖。竞掷豪情鞭大句,倚芳樽、醉尽南北亩。他日约,问屠狗。
[点评]
斯翰曰:当时感遇,遂令生此豪横,非惟天才可以成之也。浮生一过,便觉雪泥鸿爪,足可流连。
永正曰:豪纵处更近其年,而无叫嚣之失。
守中曰:《贺新凉》二词豪迈雄健,感慨深沉,得稼轩神髓。昔年读之,已大为倾倒;今日重读,犹感奋不已。第二首“梦入神山探巨笔”句,旧稿“探”作“偷”,窃以为“偷”字有妙趣,“探”字较平浅也。莫非此时身份觉得“偷”字不雅?“谁解柔肠千缕”句,“缕”字用粤语押韵自可,但此字于词韵中属四鱼部,似与“旧、酒、纠、袖”等字不相押也。
水调歌头
丁未重九,聚饮于广州南岸草肆,诸友先有《采桑
子》之作,勉以长调应之。(1967年)
君按采桑子,吾翻水调歌。登高休说,重九临水亦无何。未必华嵩还望,不见烟波南岸,风笛小亭过。座上沽屠客,胸次正嵯峨。 已无酒,姑啖饼,议山河。夕阳容易,暗染鸦翅入庭柯。一笑明朝归去,各认前途风雨,回首指青螺。珍重男儿诺,莫拭泪痕多。
[点评]
斯翰曰:“未必华嵩还望,不见烟波南岸,风笛小亭过”,笔力如神。
永正曰:“岁在丙丁之际,乾坤板荡,劫灰漂焚,人怀昆玉之忧,道路不敢以目。然穗城三五少年学子,犹时聚于远野荒林,伤乡国,悯黎萌,长啸微呻,呼天斫地,聊舒其抑郁之气。”此余为友人周正光君《听雁扣舷集》所作之序也,录此以见当时之背景。时聚谈之处尚有烈士陵园、白云山、越秀山、流花湖等。梁守中有长篇五古赠君,今仅亿其起手:“同行君最少,几人可比肩。出语天风壮,诗成众口传。”此词余最赏“各认前途风雨”六字,二十三岁青年,已洞明世事如此。
守中曰:此写昔年南岸茶肆之会。诸人所作,今已不复记忆;独留蝠堂此词,尚存当时鸿爪之迹。下阕“已无酒”三句,乃是实情。当时边啖饼边放言高论,至今尚有印象。只惜与会之黎益之、刘严霜、潘元福已先后辞世,思之不觉黯然。“一笑明朝归去,各认前途风雨”二句,似是泛写;而此后各人之“前途风雨”,则各有不同也。
沁园春(1969年25岁)
己酉秋,高校应届毕业生分赴基层接受“再教育”。
余适台山县烽火角军垦农场,有作。
金箭斜飞,惊散玉鹅,雪羽满天。渐远山收绮,银鱼跳月;平沙展雾,乌鹊鸣滩。沧海人归,黄粱半熟,相戏门前细犬欢。茅檐下,有泥溪新涨,可濯吾颜。 生涯莫动长叹。任万虑樽前醉眼宽。甚长沙秋士,空楼吊影;孟尝狂客,长铗频弹?料理畚箕,安排土石,万古功名一笑间。连营静,又潮音催梦,依约前湾。
[点评]
斯翰曰:上片写景,刻意出新。全词亦别饶姿采。
永正曰:起三句绝佳,以比为赋,极写“分赴”二字,非纯写景也,不可滑眼看过。“黄粱”句亦妙。的是当时心态。“长沙”四句,故典翻出新意。一结意象悠远。
守中曰:蝠堂写此词时,正“风雨前途”未卜,而词中却无衰飒气,可见其此时心境。
贺新凉(1969年)
自台山农场假归赠刘峻
合是诗人未?似当年、剑门道上,雨斜风细。捡点青衫尘兼酒,总是远游情味。便蓦地、相逢故侣。世上风涛安足问?正高吟万里生奇气。深巷月,尚如水。 少年杜牧伤春泪,待凭栏、从头拭尽,共君一醉。闻道江流千尺下,时见精灵来去。今古事,由他千虑。行路读书闲插菊,望遥山、对起青如髻。长相忆,为君誓。
[点评]
斯翰曰:神似稼轩,俊逸过之,名作足传耳。
永正曰:此词真气弥满,得东坡之韵,稼轩之神,为君集中最高之作。
守中曰:此与前二首《贺新凉》同是稼轩笔墨。笔底有情,堪称佳制。
水龙吟(1969年)
赠佟伯永
东南万古浮云,当年草草成来去。天教厮会,樽前一笑,清狂如故。楚客生涯,萧郎怀抱,十年奇误!想凭栏啸罢,月明千里,今宵梦,知何处? 休说刘郎前度。怅无言桃李谁诉?仙阙高寒,人间应念,远游芳草。却恐夜阑,搅林堕叶,尽成风雨!奈明朝又向,断鸿声里,认斜阳路。
[点评]
斯翰曰:上片运笔无痕,似冰泉流月;下片蟠折益深,如游刃过却。
永正曰:全篇是太白诗法,一片神行。写抑郁难伸之情,以秀语、壮语、闲淡语,而不以苦语、危语、怨望语,方称大手笔。
守中曰:一片苍凉,沉郁之至。“远游芳草”之“草”字似出韵。
锡复曰:清狂疏放,能传伯永之神。
永遇乐(1970年26岁)
去台山,赴海南就业。寄陈永正
望断归程,忽成独往,天其何意!匝地炎风,吼云黑浪,万树碧椰子。人言旧是,坡仙游处,野水夕阳无际。怅重帘、佳人一病,关河柳色谁主? 苍茫此夜,思君千里,莫问瘴江菰米。见说人间,而今草草,多少临歧泪!年来尊酒,秋风肝肺,过尽旗亭药市。凭谁问,乌啼月落,曲栏独倚。
[点评]
斯翰曰:上片吞吐自如,结处尤佳。下片“见说”数句,如中流砥柱,支撑有力。
永正曰:上阕翻腾转折,一韵一意,步步进逼,不容喘息。“天其何意”四字,如空谷猿啸,哀深怨长,撼人心魄。“关河柳色谁主”,以淡语作呼天之问,此是坡翁词法,南宋诸子不能也。换头数语,莽莽苍苍,自胸中生发,见器度,见深情。“草草”二字,写尽人生无奈。蝠堂蝠堂,岂意有今日也。“年来”三句,稍作缓冲,以留馀地,一结方有远致。余和作者“约他年、男儿身手,故人斯意良苦”,“千里波声,叩舷应见,海月黄如土”。语意虽佳,似未可与之匹敌也。又,蝠堂读罢余词,晒曰:“子未尝见海月也!”“黄如土”,实写心境,知音不赏,奈何奈何!
守中曰:莽莽苍苍,一片神行,其气雄劲。起句结句俱佳,使人回味不尽。“天其何意”四字,笔力甚重。陈永正有和作,亦甚佳。
赴英德干校省亲,归琼后闻鹧鸪作(1970年)
知汝飞来倦,胡为傍此枝?愁予啼竟日,向晚送芳时。院落苔微雨,关河酒一卮。不堪闻白发,犹自计行期。
[点评]
斯翰曰:章法调度自有可观。
永正曰:行不得也哥哥,也得行矣!天倾地仄,鸟倦飞而不能归。斯奋磊落人,亦有“愁予”之日!末二句老杜法,读之酸鼻。
守中曰:此诗借鹧鸪寄意,句中有深情在也。
琼居杂诗(197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