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希望的寄托被撕裂后,永生又有何用?
——题记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这里的一切,似乎都还和三百年前一样。
一样的风飞驰着穿过御道;一样的月透过未央宫门,如水般泻在雕栏玉阶之上。
可,这里又是那样静谧。
当年宫女昼夜掌灯的地方,空余蛛网萧条;当年群臣百官齐行跪拜的地方,只剩蝼蚁徘徊。
只有我还伫立在这个苍老的宫中,端着承露盘,向天承接着三百年来的荣辱。
时间从身边离开,木然地离开,木然地扯走了一切。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我是大汉朝的金铜仙人。在汉都长安。
那时,汉武帝说:“在这儿铸个承露铜仙人吧。”于是我就来了,再也没走过。从三百年前到现在。
公子王孙们说我是永生的,因为我是仙人。其实我确实是永生的,因为我是个铜像。如此而已。
不过我还是告诉自己,我只属于汉家。
我刚到的时候,汉朝还是鼎盛的。之后就走起了下坡路,到王莽篡汉,到“新朝”。幸而光武帝又重新建立了汉朝;不过,他的都城在洛阳,而我在长安。
宫室变得冷清了。到了后来的一天,宫里开始纷乱。我隐约听见有人说,天下大乱了。后来又说,汉朝亡了,新的朝代叫作魏。
那时南方还有吴和蜀,不过魏占了中原。天下不再是汉家的了,我对自己说。
一只寒鸦在枝头转了几圈,又“哇哇”地叫着,飞远了。朝东飞去。东边,洛阳,现在是魏朝的都城了。
门外出现了少有的纷杂。似乎有很多人正朝这边过来。
门被推开了,领头的是个官员。“天子有令,铜像必须在今夜运走!”他对随同的士兵们说。
噢,是魏朝的人。我要去服侍另一朝天子了。
很想反抗,却无力反抗。我被他们运上了车。
马车从长安城东门出去了。今天的风好大,那个官员说。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车向洛阳驶去。每离洛阳近一分,便离长安远一分。
今晚的风是挺大的。道旁的草耐不住风寒,纷纷把头埋在土地旁边。
皎洁的月已经从东方升起来了。那抹淡淡的纱衣,轻柔地披在我肩上。
嗯?月啊,你是从洛阳来的吗?月啊,你也是来带我走的吗?你到底是汉朝的还是魏朝的呀!
月不说一句话,只是站在那边,俯瞰着这片满目疮痍的世界。
风继续吹,车继续行。
思绪飞回到我初听见“汉朝亡了”的时候。
那个晚上风也很大,像刀一般,刮着我的每一寸肌肤。而月亮则一直隐在云中,独自悲伤着。
我哭了。金铜仙人是不轻易哭的。眼泪也不同寻常,这是一种如铅般沉重的泪珠,一滴一滴重重地砸在地上,然后各自偷偷滚到阴暗的角落里。
这种泪是连着我的元神的。
忽然,我感到我的金属质眼角湿润了。要落泪了。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泪,掉了下来,一滴接着一滴。
泥土和空气之间,弥漫着一种前朝的悲怆。
路边的兰草在风中挥手。你们也知道这是最后的道别么?
残风也呜咽着,尽可能送来西边的气息。
此刻,伴随着星汉西流,月出现在长安城上空。它的光亮穿彻关山,划过这悲寂的天空,照在我的身后。
“噢,月,你终究还是不忘故国的啊!”我在心里说。
月还是无言,无言地钻进陇西的群山中。
现在一切都重归寂静了。
天地间,只有这马车,还在不停地奔跑。长安城成为了远处天边的一点。
猛的一阵激动,像我刚被铸出来时一样。
那时,汉朝的皇帝就在身边,看着我。
现在,整个死去的汉朝都在身边,看着我。
然后,这全都被打碎了。像一块脆弱的玻璃。
当希望的寄托被撕裂后,永生又有何用?
于是,一切杂念都抛开了。我肃穆。
金铜仙人轰然倒下。
留下的,是身后一片安静的大地。
“携盘独得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
——2005年3月5日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