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加尔桥
感到自己又到了普罗旺斯,真是喜不自禁,这块银灰色的土地洒满了阳光。为了庆祝这一事件,我一到尼姆,就叫了一辆敞篷四轮马车送我去加尔桥。天色还早,天气好得出奇;因为旅途较长,马不停蹄地赶路,把这种安全条件利用起来,不失为一种明智之举。普罗旺斯迷人的景色在明媚的阳光下,在白色的岩石上熠熠生辉,在烟雾缭绕的小橄榄林里半遮半掩,我乘火车时从车窗里早已欣赏过这种风景,现在出了城,就更加贴近它了。橄榄林是普罗旺斯一半的风景。这里的橄榄树不似你在阿尔卑斯山那边看到的那样高大、那样粗壮、那样弯曲,然而这种清爽无色的花朵似乎正是这一地区的神韵。
从尼姆出来,长达15英里的道路路况极佳;宽得能开过一支军队,洁白坚硬得如同餐台。道路从波状地形上延展开去,这种地形给人一种节奏感,在转弯时,它穿过广袤无限的旷野,那里既没有篱笆,也没有墙壁,微妙之处总是十分精致,有一种雄伟的,甚至队列行进般的气派。20分钟后,马车就到达目的地,也就是一家小旅店了,这时,我的车出了点小毛病,幸好并不严重,正在此时,一位先生在马夫的陪同下骑着一匹非常漂亮的骏马走过,注意到我的车出毛病的情况。这位年轻人衣冠楚楚,风度翩翩,似乎是从奥克塔夫·弗耶的小说中走出来的。他对于如何处理我的一匹受伤的马,提了一些非常明智的建议。他友好和善,甚至陪我到了旅店,用他擅长的一些办法确保他的建议得以执行。我们邂逅的结果就是他邀请我去参观附近的一个小巧古老的城堡。他深感幸运——但他又暗示这并非他最大的幸福——在此居住。我承诺在加尔桥游玩一小时后一定前去拜访。
我们分别后,我的全部注意力都被这宏伟的建筑所吸引。你得走近了才能看见;它所横跨的深谷,豁然开朗,展示出那幅画面。在这个地点,景色极尽优美。这谷名叫加尔河谷,从尼姆过来的那条公路一度沿河谷而行,但并没有留意它。河谷在离渡槽距离适度的地方变深变宽,体现出最佳效果的特色。河谷变得浪漫,寂静,冷清,由于白石嶙峋,灌木丛生,于是悬在清澈斑斓的河上,河道徐缓的地方,偶尔有一个深潭。河谷的上方,横空飞跨一架三层的宏伟大桥,气势磅礴,难以言表,再没有比这更具罗马风格的了。整座建筑的宏大、坚固、突兀、笔直,一时会让你不能言语,只能目瞪口呆伫怔在那里。你只觉得它尊贵完美,蕴含着伟大。公路上分出一条道来,下降到河面的高度,穿过一座拱桥。这条路边沿宽阔,由松散的石头砌成,青草密布,呈斜坡状,上升到河谷的岸上。凝神静坐,愿意多久就多久,仰望着轻巧而坚固的桥墩。这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山野”地方,尽管三两张石凳摆放着。我在这儿待的一个小时当中,获得了一种完整的印象。这地方安然静谧,至少这个时候十分寂寞。灿烂的下午开始变得阴沉,我前来参观的这建筑焕发着一种魅力。可是同时我从桥上开始觉出一种不明智和一种隐含的野蛮。伟大的罗马建筑几乎都有这样一种成分,因为建筑的手段和目的不怎么吻合。手段往往太过夸大,而达到的目的却有过之而无不及。罗马人的严格容易把事做过头,我想,一个做不好小事的民族跟一个做不成大事的民族一样有缺陷。关于罗马人的严格,加尔桥就是一个精典的样板。然而,假如不承认这桥的美,又将是一种极大的不公。这是一种雄壮的优美,是一种不以观赏为目的而专为实用建造的物体的美,而且仅达到这个意图所造就的规模就给人烙下极深的印象。每一层桥拱数目不等,越往上,桥拱越小,数目越多。桥的保存非常完善,没有任何破裂坍塌的地方,所有的特色都保持原状。巨大的石块呈棕黄色(仿佛被普罗旺斯的太阳烘烤了18个世纪一般),堆砌起来,不用灰浆,不用水泥,仍似当初刚砌在一起时那般平稳。正是它把两股泉水引送到一个外省小城的!顶端的管道还保持着原来的形状,也残留着水泥连接的痕迹。朦胧的暮色开始笼罩下来,这寂寥的河谷,似乎漂散着罗马名字的幽魂,强大的罗马帝国似乎仍像那渡槽的支柱一样巍然屹立;而河谷朝向一个孤独的游客,敞开胸怀,他独坐于厮,黯然神伤,他相信假如我们像衡量一个人的伟绩那样来衡量一个民族,用他们对于自己所从事的事业给的推动力来衡量,那么迄今没有、将来也不至于有哪一个民族将如罗马人一样伟大。加尔桥是他们遗留的三四个最深刻的印象之一;它倾诉着罗马人的丰功伟业,这种方式一定会让罗马人倍加欣慰。
至于我从尼姆来时在路上遇到的那位热心的年轻人,我觉得要指明他的城堡的所在有失谨慎;我只能说它安卧在一个迷人的河谷里就已足够,正像法国人所说的——dans le fond (法语:在底上。——译者注)——离开加尔桥后我就信步向城堡行去。我发现我在日记把它描述成“一个小巧可爱的角落”。两座古塔是这地方的显著特征,棕黄色的塔身,塔上爬满红色的五叶地锦。其中一座塔因撒拉森人(古希腊后期及罗马帝国时代叙利亚和阿拉伯沙漠之间的游牧民族。——译者注)建筑而名声大噪,此塔形只影单,反倒更加瞩目。另一座塔和住宅融为一体,不拘一格,也有爽心悦目之感。此时天色渐晚,这座孤寂的castel(法语:小城堡。——译者注),显得朦胧而又神秘。一位老管家出来引我们参观了凌乱的城堡内景,随后那个年轻人带我到一间光线暗淡的旧客厅,客厅里至少有四个壁炉,但是都没有生火。主人为我准备了水果和甜酒洗尘。我称赞他的酒并且问他是什么酒,他只是简单地回答:“C’est du vin de ma mère!”(法语:这是我妈妈酿的酒。——译者注)整个旅程中,我从未感觉到自己这样远离了巴黎;这种感觉我比主人更钟情,因为他被迫离乡背井,继而筹办一座manège(法语:驯马场。——译者注)聊以自慰。在我即将离开之际,他带领我参观了一下。他自始至终都非常地谦和有礼,这样令我备受感动。我的马车停在那家小旅店,回去的路上经过加尔桥,我又把它观赏了一番。巨大的桥拱仿若是夜幕的窗户,黑沉沉的雪松在怪石嶙峋的河谷上密密蔓延,河水波光粼粼,显得愈加寂寞。回到旅店,我和马车夫一起,简直是勉为其难地喝下了一杯味道糟糕的酒。然后,换马踏着月光驾着车赶回尼姆。普罗旺斯风景的那层永久的光泽在月光的照射下更增添了些许寂寥的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