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湘上老农
读严蕊《卜算子》
《卜算子》(宋 严蕊):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向来论词者多,然余最服王国维。王氏论及诗词之别曾说:“诗之境阔,词之言长”。所谓言长者,“言有尽而意无穷”,非经沉潜涵泳,不能体味其回旋曲折、绵延不尽之致。严蕊此词,自道身世,故以其身世解读之,本为当然之理。然自道身世之词众多,何以严氏之词卓然独立?余以为:严氏此词,在自道身世时,触及人生之本质,更彰现其独特之个性,故能超越其个体身世和时代,千百年后,犹能使诵读之人引发不世之感慨。且试与君述之。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严氏坠落风尘,本非个人意愿。严氏之痛,在于自身高洁,却不得不坠落风尘,造化弄人,莫过于此!遭逢厄运自怜自叹者多,如祥林嫂。然严氏却由此而更进一步探究“命运”这一人生根本。从一“似”字可知,严氏试图用“前缘”来解释此生厄运。然“似”者,好象如此,也好象并非如此。严氏于“前缘”、“命定”之说,始终抱持怀疑态度。如果不是由于“前缘”、“命定”,个人的遭际究竟由什么因数决定?
“花落花开自有时”
花,美丽之物,亦短暂而柔弱之物也。古人好以花落花开譬如人生。人生诚如花般美丽动人,但是人生亦如花般短暂而易逝。故以花喻人,虽能让人感受生命之美好,也最易唤起人之死亡意识。因为“花落花开自有时”,这里的“时”,不仅是指时间,而且代表了一种超越性的力量——命运。它虽不一定是前缘,却在冥冥之中主宰着世上的一切!词中“自有时”的“自”字,彰现出生命无法自我把握的无力感,殊为沉痛。为什么人生和花,都是如此美丽,却又如此短暂而柔弱?徐志摩有一首送别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诗中温柔娇羞的少女虽惹人万般怜爱,亦将如芸芸众生般老去,故此诗人能做的不过是郑重而深情地道一声“珍重”而已。但是诗人在享受美丽的蜜甜里,却充满了韶华易逝、美人迟暮的感伤和忧愁。面对如此美丽,却又如此短暂而柔弱的人生,浮士德在死亡前发出深情的呼唤:“你真美呀,请停留一下!”但是我们能留驻什么呢?谁能逃脱时间这一生命的天敌呢?严氏的“花落花开自有时”直接揭示出人类这一永恒的痛苦和困惑。
“总赖东君主”
但是严氏之命运,因其沦落风尘更显悲苦。席幕容有诗云“爱我,趁我青春年少”。大凡珍重生命之人,都希望有人和自己共享生命中最华美的时刻。严氏生命之花虽然盛开,但是在其最美丽的时候,不仅不能获得珍重和呵护,而且坠落风尘、俯仰随人,更是别增一番悲愤。然严氏最值得吾辈须眉尊重之处,在于严氏不把自身之遭际委付命运,自怜自艾,而是始终对生命保持一份强烈的珍爱。严氏虽然知道个人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但是仍然在为生命而呐喊。“总赖东君主”说的是希望岳霖能主持公道,但是其内涵足堪揣磨。因为如果真有东君,严氏的生命为何会如此不幸??一句“总赖东君主”包含了严氏饱尝不幸的悲愤,也有命运不能自主、只能系于他人的无奈,但是更多的还是不甘、是希望,是涌动着渴求生命的激情。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与上阕结束时的高昂相比,这里的情感急转直下。“去也终须去”,因为人生毕竟不能抗拒死的宿命!但是对生的执着,同样也让人不能不象浮士德一样,渴望时间能走的慢些,让生命驻留的更长久些。但是“住也如何住!”毕竟逝者如斯,人怎能留得住时间的匆匆脚步?作者以其对生命的热爱,试图参悟生死,追求永恒。但是一个“终须”,已经沉痛地昭示了一不可抗拒的必然,而后句的“如何”,则突凸出人类亘古以来始终追求而不能窥破堂奥的痛苦。这里不用“?”号而用“!”,可以更加有力地表明:人类虽然珍爱生命,但是永恒这一生存之谜,对于人类来说是不可解的,这种确认代表了一种彻底的绝望,因而比“?”号更有感发的力量。
严氏既从宏观上确知人皆难逃一死,差别只不过是早晚而已。故其不再执着于是生还是死,而是将目光转向生存的意义: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山花插满头,为一比喻,指死后山花长满了坟茔。这里虽然直接引出了死亡,但是却没有死亡的恐怖,反而极其美丽烂漫,和前面痛苦究诘生死之谜大相径庭。何以如此?要理解这一点,就必须先解释“莫问奴归处”。此句其义浅显,而意味深长。
如推以常理,严氏区区一风尘女子,岳霖不过“怜其病瘁,命她做词自陈”。即便岳霖判处严氏,也不过是寻常公务,为何会在其死后询问严氏“归处”?严氏之奇,即在于此。
严氏虽坠落风尘,然始终不以风尘之人自堕其志。我严蕊生时虽坠落风尘,但这是造化捉人,即使如此,我还是自持高洁,无愧于心;严氏相信,自己之品格才气,虽然暂时“无人信高洁”,但是假以时日,必将大白于天下。到那时你岳霖就悔之晚矣!如果你岳霖此时不能理解和欣赏我,等你醒悟过来时,你也不要来找我忏悔啦。因为那时我已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归属之所,和山花为伴,与林鸟为侣,全无人间诸多烦恼悲苦。求人而以拒绝作结,平生虽遭逢厄运却全无悲苦之词,全词磊落狂放,平实中尽显雄奇。如此奇女子,真教人古今不做第二人想!
吾非严氏,全无坠落风尘之虞。然人生之“风尘”,岂独花街柳巷之谓也!卢梭云:“人生而自由,然无时不在枷锁之中”。严氏所无力抗拒的“风尘”,岂非卢梭所谓之“枷锁”?卢梭所谓“枷锁”,又岂非你我之“风尘”?卢梭说“无时不在枷锁之中”,不也可以理解为“无时不在‘风尘’之中”?茫茫尘世,芸芸众生莫不皆如严氏,“不是爱风尘(枷锁)”,却不能逃出风尘(枷锁)。如是观之,严氏之遭际实为人生共同之命运也。故我辈虽无“风尘”之虞,读之亦不得不为之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