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梦幻
一
陈青禽是招赘到顾家的。那一年,他只有十八岁,刚刚高中毕业。母亲说:“我们家的情况你也明白,没有法子让你继续上下去。你要上学,就只有入赘顾家。难得顾家看中了你。”顾家是村子里的大户人家,有开厂的,有做官的;其中做得最大的,已是省公安厅的副厅长。而那个副厅长,就是陈青禽岳父顾星沉的亲弟弟。
要与陈青禽结婚的,是顾家的大女儿顾芳菲。顾家大女儿顾芳菲,比陈青禽大三岁;顾家小女儿顾青菲,却要比陈青禽小七岁。也说不清是顾芳菲看中了陈青禽还是顾星沉看中,总之,是顾家托人到陈家来说的媒。
“如果结婚的话,你就是顾家的人,上大学的费用,顾家就包了;而且,以顾家的势力,你将来分配工作也不是很难的事。”母亲这样淡淡地说道。陈青禽瞧着母亲略显憔悴与沧桑的脸,又瞧了瞧两个双胞胎妹妹,叹道:“妈,我不能不去上学的。”母亲默然,半晌,也叹道:“要是你爸还活着的话……”陈青禽鼻子一酸,说:“妈你就不要说这样的话了。我明白的。”母亲低声说:“听说,顾家大女儿的脾气不是很好。”陈青禽说:“我让着她一点儿就是了。”母亲忽就落泪,说:“入赘……人家是要瞧不起的。”陈青禽笑道:“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两个妹妹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婚事是在暑假里办的。没有领结婚证。一则陈青禽的年纪远远不够,二则陈青禽要去上学。顾家出面,请全村的人一起来喝喜酒,便算是把婚事办了。对于村人来说,这样的婚事可比领什么结婚证要有用得多。村人们都明白这一个简单的道理:国家发的那个什么结婚证,其实是什么都保护不了的;能够保护婚姻的,只有自己。
陈青禽到底年轻,新婚燕尔,很快就对顾芳菲恋恋不舍。顾芳菲虽说要比陈青禽大三岁,终究也还只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而且,在这个很快就过去的暑假中,顾芳菲显得多的是温柔,而不是母亲所说的脾气不好。
二
陈青禽是在离村子不到一百里的一所大学读的书。也就是说,从村里到学校,实在算不上很远;尤其是在通了汽车以后。每逢周末,要么是陈青禽赶回家,要么就是顾芳菲赶到学校;同宿舍的同学也算仗义,每当这个时候,都会挤到别的宿舍去,而把这间房留给他们做鸳鸯房。一来二去的,顾芳菲就怀了孕。以顾家的势力,即使没有结婚证也就没有准生证可还是把孩子生了出来。孩子出生的那一年,陈青禽正是大三,二十一岁。
大四的时候,顾星沉就征求陈青禽的意见:“你准备到哪里去工作?”在顾星沉看来,无论女婿想到哪儿去工作,都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即使撇开副厅长这层关系不说,顾星沉在县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知名企业家。顾星沉的产业早就过了百万。在那个时候,百万富翁仿佛是天上的人一样。
陈青禽说:“我想留校。”
“留校?”顾星沉一愣。
“读书,做学问。”陈青禽淡淡地回答,“将来,做教授。”
顾星沉微微一笑,说:“书生之见。”但顾星沉最终还是尊重了陈青禽的意见。陈青禽就顺利地在毕业以后留校,做共青团的工作;然后,顾芳菲也带着孩子过来,成为陈青禽的全职夫人。这个时候,他们自然也领了结婚证。
两年之后,陈青禽升任学校共青团的书记。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件叫人惊奇的事情;然而,无论怎样的惊奇,对于顾星沉来说,都是轻而易举。陈青禽没有拒绝。人的一生,有很多事是无非拒绝或者不想拒绝的。陈青禽不是圣人。这个世界上,或许根本就没有圣人。圣人是要在没人的时候才能体现的;然而,若没人在,又如何知道他是圣人?
二十七岁那年,陈青禽被提拔为中文系的副主任,职称评定为讲师。
也就是在这一年,二十岁的顾青菲也到这所大学上学来了。
顾青菲自然就住到了姐姐家。
三
陈青禽是研究楚辞的。或者说,是选择了楚辞作为自己的研究方向。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陈青禽都希望最终能够有自己的事业。他不会拒绝来自顾家的一切捷径,但终究还是要有自己的路。
楚辞是一门很偏的学科。也正因为其偏,才容易出成绩;陈青禽从大二发表第一篇论文到现在已经二十多篇论文发表了;第一本有关楚辞的专著也正在审稿中。这也是为什么他被这么迅速提拔也没人有意见的原因。机会固然重要,可实力更为重要。
顾青菲从陈青禽书架上取下的第一本书就是楚辞。
陈青禽很奇怪,问:“你……喜欢读这个?”
顾青菲嫣然一笑,说:“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这是《湘夫人》里的句子,也是楚辞中最叫人惊心动魄的句子。
陈青禽就有些慌。这时,才恍然发现当年的小姑娘早已成为一个漂亮的女子。“怎么了,姐夫?”顾青菲奇怪地问。“没什么,”陈青禽深吸一口气,说,“这学期我开了楚辞的选修课,你选修吧。”顾青菲调皮地眨了一下眼,说:“当然。”
报名选修楚辞的人不是很多,不过,对于陈青禽来说,这并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真正有人喜欢上楚辞。喧嚣的社会中,能够与楚辞对话的,实在已经不多;喧嚣的生活,寂静的心灵,或许本来就是陈青禽所追求的。
一个学期下来,陈青禽面对剩余的八个学生,笑道:“学期初的十八罗汉,变成学期结束的八大金刚了。”学生们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陈青禽就布置学期结束的作业,要求学生们谈一谈读楚辞的心得。陈青禽说:“用心去阅读,是做学问的根本。”
顾青菲的作业很快就交了上来,洋洋洒洒八千多字。陈青禽一口气看完,有些发呆。顾芳菲问:“发什么呆?”陈青禽缓了口气,说:“你妹妹,青菲,实在是个才女。嗯,就是古人所说的才女啊。”顾芳菲也很高兴,就把妹妹的作业要了来看,却看得意兴索然,说:“好多字不认识啊。”陈青禽笑着说道:“楚辞中的生字就是多些。”陈青禽在顾青菲的作业上批了个优字,想,修改一下应该可以拿出去发表的了。
半年以后,这篇文字在一家大学的学报上发了出来,署了两个人的名字:
陈青禽、顾青菲。
四
陈青禽恍然觉得自己喜欢上青菲,是在青菲大四即将毕业的前夕。青菲说:“我想考研,考北大。”陈青禽心里面忽就空空落落了起来。这就使得陈青禽明白了一些事;可他更不明白,他不能够也不应该去喜欢青菲。人生就是这样,总是不能适合人的心。
顾青菲轻而易举地考到北大一位老先生的门下。
顾星沉说:“我们顾家的祖上就是做学问的,呵呵,后来,我从了商,你们叔叔从了政,想不到你们倒都去做学问了。不过,这样也好,这样说明我们顾家的人无论做什么都一定会成功。”顾星沉爽朗地笑着。其时,陈青禽已经从中文系调到校长办,做校长办公室主任,同时兼任中文系主任,职称也顺利地下来,破格提升为教授。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全国,都是最为年轻的教授。陈青禽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自己的努力又有多少岳父的功劳,但他无法拒绝享受这样的成功。两个双胞胎妹妹也早已大学毕业,各自参加工作了;母亲一个人住在乡下,陈青禽按月寄钱回去。
母亲很喜欢孩子。只是有时候会忽然之间就叹息,说:“我对不起你们陈家。”孩子自然姓顾,已经十多岁了。陈青禽说:“不管他姓什么,到底也还是我们陈家的血脉。”母亲眼睛一亮,说:“要不,再生一个?”陈青禽黯然道:“算了。”陈青禽也并非没有想过再生一个,可是妻子子宫疾病,已无法再怀孕生育。妻子也因此而变得脾气更坏,人也老得很多。
女人,总是很容易苍老。越是容易老去的女人,也就越是想把自己打扮得妖艳,仿佛是要留住那渐渐逝去的青春。
陈青禽越来越觉得妻子的世俗。
好在还有青菲,虽说远在北京,却时常写信过来,向陈青禽讨教一些问题;自然,往往也会说些题外的话。这些题外话中,却始终没有关于她个人的事。陈青禽没有问。因为他不敢,不愿,或者说是不忍。
顾星沉有时候也会说,你们当姐姐姐夫的也要关心一下妹妹的终身大事。
顾青菲说,没时间,要读书。
顾星沉一向疼爱这个小女儿,而且,以女儿现在的条件要找一个合适的对象,也着实很难。就只好叹道:“由得她自己去找吧。”顾星沉的家产早已过千万,近亿了。
五
四年以后,本市的各所大学合并,陈青禽顺利地被任命为合并后的大学的副校长,并且博导资格也被批了下来。从学、从政,对于陈青禽来说,都像是水到渠成,顺顺利利的。而这一切,都是从他当初愿意入赘顾家开始。所以,当他稍稍在母亲面前表露对妻子的些许不满时,就被母亲毫不客气地挡了回去。母亲说:“虽说我对不起陈家,可我们更不能对不起顾家。”陈青禽苦笑,说:“我知道。”母亲说:“再说,你老婆虽然脾气大了些,可对你是不是真的不好?”陈青禽想了想,叹道:“她内心里终究还是在乎我在乎我们这个家的。”母亲说:“这就结了。你还想要什么呢?”
还想要什么呢?一切该有的,似乎都已经有了;一切别人所没有的,他也都有了。
直到收到顾青菲的报名表。
顾青菲居然在第一时间报了他的博士研究生。
那一年,顾青菲二十八岁。
陈青禽三十五岁。
顾青菲顺利地成为陈青禽的博士研究生,仍旧同四年前一样,住到陈青禽家。顾青菲地说:“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以向姐夫学到好多别人学不到的东西了。”陈青禽已是全国知名的楚辞专家,在楚辞学上的造诣隐隐超越了许多成名已久的前辈学人。做学问,与人的年龄是没有多大关系的。陈青禽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一样,在做学问上,在参与学校的管理上,都是得心应手。
陈青禽第一批招了三个研究生。陈青禽每次上课都是在自己家里,见缝插针一般。
陈青禽说:“我跟其他博导不同,只招了你们三个。知道为什么么?”
顾青菲说:“当然知道。”
陈青禽微微一笑,说:“学位、文凭,说明不了什么;重要的是要踏踏实实做学问。”陈青禽想起自己读大学时的那种刻苦,那种每天只有六七个小时睡眠时间的刻苦。
顾青菲忽道:“姐夫,你有白头发了。”
陈青禽不但已经鬓有白发,而且,背也有些驼了;只是他始终都是精神熠熠。人的肉体敌不过岁月的流逝,可人的精神竟可以亘古不变。
有时候,陈青禽便会忘记自己的年龄。
有人说,忘记自己年龄的人,心态总是年轻的。
陈青禽想,自己真的还年轻么?
顾青菲日日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六
顾青菲三十岁那年,顾家的人尤其是顾星沉,再也沉不住气,说:“女儿啊,你条件不妨放宽些吧,不然的话,真的要嫁不出去了。”就问陈青禽:“你现在交往广,有没有合适的?”陈青禽心情有些黯淡,却道:“爸你放心,我留意着就是。”然而,在陈青禽心里,似乎真的没有谁能够配得上青菲。找一个能够终身相依的人,总是很难。
而儿子在这个时候却已经恋爱了。十八岁的儿子,跟陈青禽当年结婚时一样的年龄。
陈青禽苦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道:“你自己要慎重一点。”儿子学习成绩不是很好,却在经商上显出惊人的天赋。寒暑假,只不过在姥爷的公司里呆过一些日子,就使得姥爷发出这样的慨叹。顾星沉说:“我们顾家的事业,终究还是有继承人哪。”顾星沉开心的当下就想确立孙子继承人的身份。
“姐夫,”顾青菲在一回请教完问题之后,忽就道,“罗来给我写了封信。”罗来是陈青禽的三个研究生之一。陈青禽随口问:“说什么?”顾青菲淡淡地道:“他说他喜欢我。”陈青禽心猛地往下一沉,却不动声色,半晌,道:“罗来有灵性。”顾青菲紧紧地盯着陈青禽,问:“姐夫你的意思是什么?”陈青禽低着头,又是半晌,叹道:“你也确实年纪不小了。”顾青菲轻咬着嘴唇,良久良久,幽幽说道:“是啊,我也确实年纪不小了。昨晚照镜子,发现自己的眼角已经有鱼尾纹了。老了。”很久很久,两个人就这么呆坐着,谁也没有说话。直到顾芳菲回来。顾芳菲装扮得很漂亮,和她的年纪几乎完全不同;自然,是不能够仔细看的。当女人化妆前后有着巨大反差的时候,究竟是不是一种悲哀呢?
顾青菲半年以后结的婚。小女婿依然这么有出息,是博士,顾星沉自然开心得很。顾星沉说:“我们顾家历来就是书香门第啊。”小女婿没有招赘。
博士毕业以后,顾青菲夫妇应聘到了南方的一所大学任教。
也正是在这一年,陈青禽正式从政,被选举为本市的市长。学者型的市长,一时间几乎成了全国知名的人物。
陈青禽依然几乎有着用不完的精力。
只是,他头上的白头发越发地多了。
人,为什么总是先从头发开始老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