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北辰山拾旧

山，在那里等我，已经20年。

是日，几个朋友，在不经意间，来到了北辰山。

依然是少时模样，静默着，等待着读。那是一种复读，对我来说。一小段公路后，便是坡，坡上面是弯，拐过弯，便是深深浅浅的林，有三两声吆喝，只不再是年少时的清脆和长长的拖音。不用抬头，记忆里的山，从半空里落下，和眼前的北辰山重叠、弥合，如出一辙。

那是随便的一棵树下，在山巨大的怀里，我开始发现年少时的一次次失踪还在，浓荫下的迷失依旧，一大片阴冷依然当头泼下。还记得是几十分钟的路途之后，熟悉的院子、向日葵、犬咴和擦汗的农夫，一一向后退去，在空白处消失，在一棵树下，开始失踪。我开始发现一列蚂蚁，从失踪处杀出，显露峥嵘表情；三、两句鹧鸪，从四下里抛来，回音泛滥；松鼠以眨眼的速度，越过松枝越过杉枝；在暗处的吱吱声，逐渐扩大、弥漫，恍若一场暴雨，风驰电掣一般覆盖……

那是在院子里没有的喧嚣，在静里卧着的一种闹，我在山里读到。更多次，一种种幻想从图画里下来、从小人书里脱出、从童话里渗出，散布在山的每一个角落。记得那是砍伐的空间，仰在草里、蘑菇旁、浓荫下，看阳光一柱柱插下，发出巨大的声响。一两根插在我的身上，流淌着虚拟的血，亮的粉末溅得浑身都是。我看见一些光明的精灵，顺着柱子一个个猴子似的溜下来，发出快乐的呼叫，并纷纷拉我的手起来，邀我一起游戏，一时间，只有痛快的拉扯，忘记了今夕何夕。直至有伙伴用松叶刮我的鼻子，那些游戏、吵闹才砰然破碎，我站起来，一场虚虚实实的梦正走远，我想拉扯衣袖，居然拉下一条藤来。

在山里，我们常常浸在水里。山里的水，即山里的秀，山也因有水而秀。长长短短的水声，在山里明明灭灭，像个调皮的伙伴，在我急盼见着他时，隐在远方密密匝匝的某一个弯里；在我不经意侧过脸来，整条瀑布有时居然明晃晃地就悬在鼻尖上，那样彻底地裸露、那样干脆地跃下，溅我满身的清凉。脸上水茫茫的，转回脸来，伙伴们以为我哭了。但更多的时候，我们会连人带柴一齐跃入水中，会游泳的便在水里变换各种姿势洗去身上的汗，不会游的便卷高裤管和袖子，在沙里捞沙蛤，顺水而下，柴在前面流、人在后面或游或捞，直到山下，柴已经在浅处等我们，我们才满衣服兜的沙蛤和满身的轻松上岸。

当然在山里，也有寂寞的时候，那是伙伴突然去了另外一片林子，自己突然被一片林子包围，一整个林子以一棵又一棵树、一团又一团苔藓的密集的逼压，以及一大段跟一大段静谧的拢来，我一下子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独自坐在砍下的柴薪上，凝望山下蜿蜒的公路上急匆匆的汽车，我常有被遗弃的感觉，我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一辈子住在树枝上一只松鼠，只是在这个世界的隐蔽处、一片林子的一处高点，观望花开花落，承受风吹雨打，至于高兴只是鸟的事，它们能随时到外面播送幸福和人生感言，而属于我的，只要沉默和没有终点的等待和观望。这个时候，我算彻底领悟了孤独的深度，年少的我往往选择快速地离开，融入人群。

我还可以听见悦耳古朴的农家山歌，有的像号子一样铿锵，有的是伴着一群女子笑声的缠绵，有的更像是在自怨自艾的哭诉，有的则是调皮嬉戏的玩弄歌喉。但这一切动静，他们都相信，一定有生命在聆听，或许是人、是蛇、是鬼，但至少是山。如此巨大的山峦，那样墨绿的胸怀，有什么容纳不下的呢？我相信一定有人在山里埋情、埋事、埋谜、直至掩埋自己。

所以，山里的坟也多，年少时每每遇见，便一路小跑而过。长大了出去踏青偶尔遇见，也会在心里轻轻地动一下。在那样僻静的山的深处，独自面对一个已经静止并且正在消亡的生命，是需要勇气的。相形之下，我们只是还可以动荡的生命罢了，我们正看着他们无法看见的风景，正如曾经的他们，看守过我们不曾看见的从前。因此，有了无奈的长叹，面对空山和寂寥的山涧传出的潺潺水声。

至于满山野桃花、山茶花、杜鹃花盛开的日子，那是我年少时最爱上山的一个原因。再破旧的衣裳都被花修饰，再破旧的草鞋都有花衬边，再黑的脸蛋都有花香萦绕，再黄的牙齿都有花咀嚼。况且，有那样几个漂亮的男女，更会把花别于胸口或者发间，在颤悠悠的歌声里，我发现整座山都在耸动，整座山都在歌唱。花开在劳动间，劳动在花里。

可眼下的北辰山是单调的，没有花，更没有歌唱，有的只是我单独的思想从一群人的互相随性的说闹中出来。像此刻一溜水流，从整座北辰山里独自纤细地泻下，让我怀疑这座山的营养，如何养出这样瘦的水，如何承受我20多年记忆的重量。

记忆中的山事，其实都积在闽中葱绿的戴云山脉，并不关闽南的北辰山。可2005年2月北辰山，我其实看见的最动人的景致却是：一道阳光经20年穿越，终于透进北辰山的密林，像一根光柱，我所有那些褪色的动静、厚重的青苔和起皱的小脚印，都藤一般顺着光柱攀沿，向上、向上，向光明的高处、深处……

2005-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