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是一条龙,一条被封印了力量,洗净了记忆,在人间痛苦的轮回转世,找不自己真正身份的罪龙。 我的本体被深埋在龙堆之下,被无知的世人们任意割食。 我的人身在世间迷惘的行走,没有一世能活过三十岁,没有一世得到善终,没有一世不在苦苦的寻觅之中死去,没有一世能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幸福。 我受着上天最恶毒的诅咒,为不让我恢复记忆,生生世世痛苦沉沦下去,甚至在我面前提及“龙”字都将受到天怒的责罚,化为飞灰。 而一切罪恶的由来,不过是因为我贪恋人间情爱。 贪恋人间情爱,真的是这样不可宽容的罪恶么?! 终于有一天,我循着梦的轨迹,找到了一个与梦中女孩名字相同的小村,遇到了一个少年和一个傻子,从那里,我迈出了通向毁灭和重生的第一步。 …… …… …… 为了一个小女孩,我居然恢复了自己的力量。 我恢复了力量,居然惊动了天地。 在天怒、神使、妖主与魔王的巨大力量之下,我醒来了,而我的身体,却只剩下了一颗心脏。 只剩一颗心脏的我,对神和魔的诱惑,面对天地间最高的权势与光荣,面对着世界上最美的女人,还能寻的到自我么? …… 雨打梨花,梨花下,有一条白蛇样的小龙,聆听着这天地间最美的声音……
第八章 出世(上) …… …… …… 仿佛春天悄悄的来临。 仿佛细雨无声的滋润。 我听到窗前鸟儿清脆的啼声,它在呼唤我醒来,呼唤我睁开眼睛。 我听到了,我听到了,我听到了,春天来了,春天来了,春天来了! 仿佛惊蛰的春雷,一声巨响,把我从深深的睡眠中叫醒,把我从一个又一个噩梦中唤醒。 我重新“看”到了世界。 我看到白色的气流,黑色的风暴,紫色的浪潮,我仿佛在一个巨大的旋涡中心,我自己似乎一个暴风眼,把光明和黑暗一齐吸纳进入,却又无声无息。 一直缚束我银色的小门忽然破碎了,一直禁锢我银色的牢笼忽然破碎了,我飞上了天空,得到了自由! 我--司雨,终于醒来了! 是谁,在我身边,那剧烈的喘息,如同徘徊的暴风--他是魔王?这里好象是地下的魔宫? 我自己的感觉怎么这么怪,被魔王捧在手里,啊,一颗心?我居然只剩了一颗心?! 我难道还在那些噩梦里,在那些噩梦里,居然找不到自己,找不到梨花,找不到自己的力量。 不,我没有在噩梦里,我醒来了,我虽然经历了一世世痛苦的经历,虽然没有一世能活过三十岁,没有一世得到善终,没有一世不在苦苦的寻觅之中死去,没有一世能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幸福,但那些事情,仿佛一场场噩梦般,深深留在我的记忆里。 我醒来了,虽然只有一颗心。 我醒来了,再不是傻二口中的死鱼,不是道士口中的失忆者,不是巫师口中的僵尸。 我醒来了,虽然只剩一颗心--以一颗心去寻找身体,总比空带着一个身体,却找不到自己的心强吧。 在天怒、神使、妖主与魔王的巨大力量之下,我醒来了。 那梨花呢,她是不是也困在那些噩梦里? 不,我记得,当初我自己选择了这痛苦,目的就是为了让她远离痛苦,是的,我记起来了,当年,有一条小白蛇一样小的小龙……
是的,我是一条龙,但我宁可生来不是一条龙。 在凡人眼中,龙是神族,是圣物,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其实在仙界,龙也不过是一种平凡之极的生物,千龙出一骊,万骊出一王,但龙王也不过是为天帝牧守海域的一个臣子而矣。生杀予夺,不过一念之间。 其实漫说是天帝,便是普通散仙,亦多有不以龙族为意者,几多挑逗嬉戏,亦不过求一乐。昔日,翠云宫散仙长髯尊者以明珠为饵钓于东海,获小龙百二十条,如非龙王摩赤以珠宝千斛为质赎将回来,一干龙子龙孙,具为长髯盘中美味。 所以,自我出生,太傅承伯就日日教导我们,要识善恶,懂规矩,明进退,通理数,少说一句话,少行一步路,莫说错,莫做错,最好如他一样整天不说不动才好。 承伯是水宫的老人,平生最大的优点是不与人争,但凡事来,他老人家只把头往壳里一缩了事。 不错,承伯就是一只大乌龟。不过,后来我经的事多了,才知道,遇事一缩头的不只有龟…… 但那时,我们只是恼他的啰嗦。于是,一干小龙凑在一起,想办法整他。例如:把痒痒藻放在他脖子上,让他痒的不停把头缩进缩出;或者骗他上岸,然后推倒他让他翻不过身来。 承伯是个老好人,对我们的行为从来不生真气。 现下想来,承伯对我们的很多宽容,其实也是可怜我们吧-- 龙蛇之族,本就是极为淫糜的一种生物,不但龙族之间,便是与蛇,与龟,与鱼,乃至与人,与仙与妖与魔,亦不乏相交之事。后来我在人间,听到龙有九子,各不相同,不禁面上阵阵发热,原来龙之天性,连凡人都见的如此真切。 不过,龙族虽然多为薄性而且寿长,子孙倒也并非满天下都是,龙父龙母们,向来不愿受儿女拖累,如非真正用于政治目的,例如用来固宠或争位,才诞在宫中,倍加珍惜,此外十有八九都是随意把卵产在某一片珊瑚礁中,毫无抵抗能力而且滋味极美的龙卵,常常便宜了处于水族生物链底层的鱼蟹们。 说来也怪,我出生的那片珊瑚礁,居然在一年里出生了三百余条小龙,这件事简直是奇迹,一下子轰动了海底世界,最后龙王看着手下一干表情各异的子孙,用手拉了拉红色的胡子,笑道:“这是好事啊,看来天意要兴龙族,那就都养起来吧。” 于是宫中出了份例银,建了处营地,把我们养了起来。 我们住的这个地方,名唤“三匝”。 名字怪怪的,有的说,取得“绕树三匝,无枝可依”之意;也有的说,“三”是很多的意思,“匝”其实是杂,“三匝”就是指很多杂种住的地方。 但无论是前一种说法还是后一种说法,我们都不喜欢。谁敢在我们面前说,一律是一顿胖打,打到他爸妈不认识为止。 三匝的小龙,性子野,脾气暴,虽在海里,点把火能着三天。高贵的龙族不屑招惹我们,普通的水族 不敢招惹我们,于是,三匝就成了一个独特的存在。 对此,龙王闻知只是笑:“好啊,好好训练他们,练好了我让他们进亲卫队。” 于是,宫中便有教习师傅来指导。 亲卫队是龙王手下最重要的一支卫队,皆由能兵强将组成,个个身手不凡,而且可以得到更为精深的法力传授。我们听闻,自然更是开心,只自真学苦练。 如是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已长到三尺长,聚雨工、运白浪、喷火凝冰皆能自若了。 与我同生的三百小龙,也个个让我整理的服服贴贴。 承伯有一次看着首尾相连盘成“三匝之王”四个大字的三百小龙,再看看得意的站在那字前面的我说:“有时我真觉得你是个大祸害。” 我很开心,我的实力得到所有人的认可,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成为龙王亲卫队中一员,从此光明无限了。 可惜,梦很快变成了碎片。这一切的由来,只因为一个小龙女。
第十二章 成人的代价(上) “什么?你不愿?”她一下子站起来。 “是的,我不愿,我不愿成为你家的奴才,不愿被人呼来喝去,不愿……”我还要情绪激动的行为表现下说,却给小公主拦下了。 “住口,你,你,你怎么敢这样,”小公主脸色发白,“在海里,你居然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你--”她似乎实在无法形容我,嘴唇抖动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你好好想一想,在大海里,还没人敢这么放肆,没人敢这样贬斥父王的恩赐。你,你, 我希望你能答应。不然,后果你是知道的。” 转眼间,她又恢复了公主的高傲与尊严,一挥手,把瓶子丢在我的床头,转身带着黄甲龙卫离去了。
几乎所有的小龙都知道我被破格提拔为亲卫,他们红着眼睛让我请客,却给我轰了出去。承伯道:“你这孩子怎么了?” 我望着承伯:“承伯,我不想当亲卫。” “为什么?” “我想当我自己,自由自在的自己,不是给人当奴才。” “傻孩子,别乱想了。”承伯眼里闪过亮晶晶的东西,“成人难,活人难,孩子,有时你得认命。” “我不认,凭什么要我认。”
三天后,小公主带着十余名黄甲龙亲卫来到三匝,召集所有小龙和教师、承伯,当众宣读了摩赤龙王任命我为亲卫的旨令。 承伯把我从房间里拉出来,低声道:“我敢说,这是龙王头一次为一个小小的亲卫下旨,公主对你的关爱,那是不容怀疑的,不许你小子不识好歹。” 我跪在小公主面前,挺着脖子说:“我不接旨,我不愿。” 一片哗然。 承伯失望的摇着头。小公主脸一下子变得铁青,黄甲龙亲卫们把手按在刀柄上。 “你不要命了么?” “我要命,但我不想当别人的奴才。” “天地有别,万物有序,孩子,怪就怪你生在三匝,没办法,老天就是这样安排的。”承伯低声对我说。 “不,我命由我不由天。”这句话是那天海鬼给我讲的,此刻从我口中,说出的是那样自然,好象很久很久以前就在心头酝酿,只不过借 我分开双唇的当儿,自己飞了出来。 小公主距我们很近,承伯和我的话她听的清清楚楚。 她咬着牙看着我们:“好,你命由你不由天,说的好,抗旨之罪不论,我到看看你如何由你。要想自由也成,吐出龙族的明珠,离开这片 大海。” 我没想到她开出这样的条件来,一愣之间,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好。” 我一把推开承伯,张口把明珠吐了出来,放在当地,转身飞了出去。 身后,是呆呆发愣的一群海族。 小公主气急败坏的声音远远传来:“有本事,你永远不要回来。”
离了明珠,我知道自己不过三日之命。但那又如何?反正我这条命也不值钱,是生是死,是好是歹,谁也不关心,谁也不在乎。管它呢。 向西,向西,再向西。 我知道只有向西才能见到广袤的大陆,才能离开海洋的怀抱。 大海,生我养我的地方,没想到,只有离开你才能拥有我自己。 远方,黑沉沉的一条线,那定是陆地了。 大海,龙宫,永别了。我心中默念,不再回头。 降落在海边一座山上,这里鸟语花香,与大海是完全不同的面貌。 头一次出门,就飞了这样远的路,但我不累,我心里满是不平和痛苦。 我想大声喊为什么,但我却喊不出。 小公主那俏丽的容颜这时在我想来是那么可恨。 我不要当别人的奴才,永远不要,我对自己说。 陆地的美景是大海所无的,但此时我无心观赏。我心中只有怨,只有恨。承伯说有了情感就堕落了,果然我堕落了,离开了大海来到了凡间,来到万恶之源的人世。 但堕落又何妨,反正我不过三日之命。 我留在这座山上。山头有块石象,下面用人族的文字写道:“望海石。”我想这一定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当年承伯给我讲过无数的各族传说。承伯的知识是丰富的,虽不习武,虽然有时迂腐。关于他的来历,经历时间越长,我越相信,他那句话可能是真的。 望海石啊望海石,我在石下游移着。这些年你可寂寞,最后的三天,让我来陪你吧。 这样想着,我心里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没想到,我年纪青青就要死了。 没想到,三匝最早成为亲卫的天才小龙就这样死了。 没想到,我救了龙族公主,本来光明的前途却这样死了。 一时之间我几乎想要回去,想要回到大海,回到小公主身边,向她认错,答应当她的亲卫,其实,做奴才也没什么不好,不然为什么所有的小龙都想去当那个亲卫,做那个奴才呢。 可是,给这个小公主当奴才么,让她向呵斥黄甲龙那样呵斥我么? 想着她那居高临下的神情。我对自己说,不,我绝不。 死就死,也不低头。我要做一块坚硬的石头,不向任何人低头。 望海石,望海石,我和你作伴。 这样想着,我全身开始发硬,身上鳞甲由纯白变成青白,竟显现出如望海石一样的色泽,我想回头看看尾部是不是变了,头却无法扭动。 我,我真的变成了石头。 我居然真的变成了石头。 没想到我的归宿是这样的。哈哈,好笑,真好笑。 如果小公主有一天来到海边,看到望海石边千年驻立的我,她会不会得意的手戳戳我硬硬的身体,说:“看,这就是听我的话,求什么自由的后果。” 天啊,那样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这样想着,身体却又活动起来,对着自己左看右看,我还是原来的我,刚才那是怎么回事?难道说,难道说我学会了幻化之术? 不是吧,老天居然在我死之前,让我学会幻化之术。 我试着把心情调整成刚才的样子,用心想变成石头,这一次却失败了。 这是当然了,幻化之术是最难的。就算天生骊龙也不过只有龙形和人形两个本体,要想真做到神龙那样乘时变化,妙运无方,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怕只有龙王能做到差相仿佛。 至于我,这样小小一条龙能学会幻化,那才是没有天理了。 偎着望海石,一阵阵倦上心头。不觉之间,便睡了过去。
第十三章 成人的代价(下) 承伯理着短短细细的两条胡须,对我说:“成人难,活人难,孩子,有时你得认命。” 我说:“不,我就不认命,我命由我不由天。” 承伯说:“别瞎说,天命难违,你看我逆了天命,从神仙,一下就变成了这样一只大乌龟,多惨。” 我忽然间笑起来,仿佛又回到三匝时,抱着承伯的脖子,缠着他讲故事。 承伯说:“讲什么呢,从前有个海鬼……” 海鬼,承伯怎么知道海鬼的事? 小公主的声音又传来:“大乌龟,你也是我的奴才,不许给他讲故事。”
我一惊,从梦中醒来,还在望海石边,睁眼看去,天低星暗,云静风回,山角下,海涛阵阵拍打着石岸,发出隆隆巨响。 忽然远处天边象悬着一块绿色巨石,冉冉而来。飞到近前,赫然是承伯。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承伯,真的是您?” “傻小子,不是我,还能是谁啊,你也不小了,怎么还闹小孩子脾气,我和你说过多少次,要识善恶,懂规矩,明进退,通理数,你一时意气,险些性命也丢了,值得么?” 我给他训惯了的,此时挨训,只觉暖融融的,心底一股热流直往上冲,几欲哭出来。 承伯拉着我的上上下下的打量,仿佛分别了一辈子。 “让你气死我了。飞了这么远,没有受内伤吧?吃的消吃不消?” 我哽咽的说:“我没事。” 承伯点点头:“真不知你的筋是怎么长的,拗死。还有小公主,你们两个,怎么象小孩子过家家?她给你这么好条件,你不依。你走了,她又心疼。” “她心疼,逼走了我,她心什么疼?”我抬起头,却给他连头带面一巴掌,打的又低下头去。 “嘿,小子,别不知好歹,算了,你不知好歹也不是今天开始的。反正啊,小公主让我给你送明珠来了。” “归还明珠,她这是做什么,本来要我明珠也是她,逼我离开大海也是她,居然现在还我明珠,她到底在想什么?” “想什么,我怎么教出你这个笨蛋,自己去想,别费了小公主对你的一片心。大海你是回不去了,以抗旨一罪,但凡摩赤龙王在一日,你就永远回不得大海。不知你在凡界如何生存,本想你在水里好好的,还能陪我些日子,好多东西都没来得急教你,唉,早知如此……不说了,不说了,时间紧,我得回去了,三匝的小龙们,我还得回去照管,一个个浑浑噩噩的,没半点灵气,你啊,自己保重,万事以忍为先,还是我在龙宫教你的那些。” “嗯,知道,要识善恶,懂规矩,明进退,通理数,少说一句话,少行一步路……”我接着说。 承伯被我逗得展颜一笑:“好吧,总之一切你好自为之。”说着转身要走。 “承伯。”我叫。 承伯的身子一下顿住,慢慢回过身来,我一下扑在他怀里,大哭起来。 “好孩子,好孩子。”承伯抚着我的头,声音里满是慈爱,“成人难,活人难,你长大了,一切都得用自己的肩膀去挑。” “可是我又不是人,都没有肩膀。”我抽抽咽咽。 “这是人族的比喻,我在人族过的久了,总是喜欢说这样的话,其实,过不了多久你会发现,人族是很好的。只是要小心修真之人也就是了。” “嗯,还有呢。” “还有当心天人,哦也就是神了,他们有时在人间巡查。” “嗯,还有呢。” “还有处事低调,若在人间过,不要让人看出你不是人。” “嗯,还有呢。” “还有少管闲事,人间不平太多,是你管不过来的。” “嗯,还有呢。” “哪那么多还有,你这小鬼,别用我衣服擦鼻涕。” …… 承伯终于还是走了。他最后送我一枚戒指,形状和小公主的手镯相似,然后没头没脑的说:“小子,不要费了小公主对你的心。” 我答应着,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 承伯,三匝,大海,龙宫,小公主,终是离我而去了。 东方,海上,一轮红日喷涌而出,照亮世界。 我拿着明珠,对自己说,小龙,从今天起,你就长大了。我把龙珠一口吞下,津凉之气从四肢百骸层层生起,又盘卷着涌向心头,冲上脑际,霹雳声响,暴雨倾盆,俄尔焰火腾腾,焚心烧肝,巨变叠起,如受酷刑。 我大叫一声倒在地上,就地翻滚,身形开始变化,现出人的形体。这次不同于化石,那是由明珠主导的,让我身不由己的变化。 --这明珠,不是我的明珠…… 是这是小公主的骊宝! 七日之后,我来到梦萦城外。 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承伯无数次说过这里。 这里,有他一个梦。 骊宝对我身体的改造是我难以承受的,它总是把我变成人。这些天我虚弱之极,偏偏遇到承伯所说的修真者,不问青红,便高叫着妖物,对我一路追杀。 再一次以龙形急飞数百里,摆脱修真者之后,我终于不支,在霏微的细雨中,化成人形,以一个人族四岁婴儿的姿态,跌倒在垄田头。 醒来,发现,我已身在一间农舍之内,一个旧衣的妇人抱着我,满眼慈爱。另一个男子站在屋门口,手擎一碗冒着热气的汤粥。淡淡的夕阳从门窗间洒进来,破陋的小屋中充满温情。 从此,我被这家人收养了。 从此,我的人形基本上稳定了。 从此,我有了有了父母,有了家。 从此,我有了自己的名字--雨儿,雨中得到的儿子。 从此,我知道了什么是亲情,什么是爱。 从此,我明白了幸福是什么。 从此,我知道了当年承伯说起情感和堕落时,眼眸深处那闪动的光是什么,那是向往与憧憬。
第十四章 爱之初体验 “雨儿,大毒日头,别出去了,看妈在家纺线,爹爹自己下地就行了。” “雨儿,快来喝粥,咱家大芦花也下蛋了呢,我把第一个蛋蛋给你卧上了。” “雨儿,头怎么破了,是不是狗蛋又欺负你了,下次不和他玩,陪着妈妈。” “雨儿……” 从来没有试过,原来可以这样被宠爱着,被牵挂着,被宝贝样放在心上。 幸福来的那样突然,潮水般把我淹没。 给我欢乐又让我恐惧,给我呼吸又让我窒息。 无数次在梦中,以为这一切都是梦,惊醒时,必要把头紧紧偎在母亲怀里,要把手拉着父亲粗硬的手指才能再次入睡。 为了这刻的幸福,我满心都是感激,我甚至感激小公主把我逐出大海,感激手持宝剑追杀我的修真者让我晕倒。 人间是这样美好。让我留连,让我沉醉。时日一长,我几乎忘却了海中的所有。我是人间一个普通的孩子,我有爱我的父母,而我,也深深的爱着他们。 天啊,无论您对我做过什么,我都感激你,我受过的所有的痛苦,都在这里得到补偿了。 我变了,变的软弱,变的善感。不再是龙宫那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我乖巧,听话,懂事。所有村人都称赞父母有个好儿子。 每当他们称赞时,父母满是皱纹的脸便笑成金丝菊的样子。 我喜欢他们笑,我愿意他们笑,如果可以,我愿用生命使他们欢笑和幸福。 情感,人间最美的东西,不象冷冰冰的龙宫,不象承伯说的那个高贵的天界。天,让我永生永世这样堕落吧,不要让我失去这种幸福。 但是,却总有一种隐隐的恐惧在追逐着我,象走夜路时听到声响却看不到异样的背后。 那是什么? 我好怕,好怕他们发现我不是人,好怕他们会不再爱我,不再要我,好怕突然出现一个人,把我的真相拆穿。 忽忽数载,我已长到十岁。父母商量,一狠心,卖了老母猪,供我念私孰。 我不愿去,死活哭着不离开母亲。父亲第一次发了脾气,打了我一巴掌:“你不学本事,能和父母过一世么?” 我愣住了,止了哭,抬头看着父亲,体会到什么是父爱。 私孰离家十几里,先生姓冷,长着满头萧然的白发。他是位有名的贤士,却从不出山,以教徒为乐。 他很怪,第一次见面,并不教我们,而问我们想学什么。王大少说想学挣钱,李公子说学王佐之术,最可笑的是狗蛋说想学个木匠。老师只是笑笑,他望望我,目光清亮:“孩子,你呢?” 我一时愣住:“我想永远和父母在一起,想他们永远快活。” 先生笑了:“这是不可能的,他们总有离开你的那一天。男子汉应独自承担,哪能总靠父母。” “父母对我好,我也想他们好。” 先生道:“孝心可嘉。” 自此日起,开始授课。他给王大少讲各地的物产,道路,生业,给李公子讲朝中大事,历代沿革,给狗蛋真的讲起斧锯梁架来。对我,却从不正经讲些什么,教罢那些人,便只是与我闲聊。 他的话题凌乱而散漫。今天他会聊起各地的物产,明天改作天界与魔界的争战,才说着宫庭的笑话,转眼间,又复聊起农桑田亩,市井百态。然而渐渐地,我感觉到贯穿始终的脉络。就像一位画师,起先看似随意的墨迹,慢慢地挥洒成幅。 我渐渐知道父母辛苦的由来,天地各方的形式;渐渐知道天人凡人的区别,妖族魔族的动向;渐渐知道昆山的玉石不能解饱却是制作神器的好材料,南海珊瑚金练制的法杖刀剑难伤;渐渐知道原来天帝并非永生,天人也有寿命;渐渐知道万物并无高下之别。 先生的话每每与从前承伯的故事对应起来,竟是丝丝入扣。让我于不觉间惊呼,原来是这个样子的。但先生的话比承伯的更明犀,更锋锐,更一针见血。他的很多话在承伯看来简直是大逆不道。但我喜欢听。 先生也真心的喜欢我。 有一次他偶然说起:“你这孩子,天生聪敏,可惜衷于情爱,难成大事。” 我不想成大事,只要能好好和父母在一起,我便满足。当然,现在还有先生。 梦萦城外,野岭孤村,如果能让我如现在这样安安定定的相伴一生,我将无怨无悔。 这梦萦城,曾是天下三都之一,另二都分别是京洛和天界的晟然,万年前混沌之战后,姬氏称天帝,征服四夷,一统洪宇,定都晟然,分天凡,逐魔王,划海疆,作为魔都的梦萦城便步步下降,由都而国,由国而城。渐渐再也找不到当年魔族铁马金戈的蛮野之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幽雅,一种宁定,一种与世无争的高远。 有很多天人离开天界后在这里定居,他们建楼宇,筑园林,营造一种梦般的境界。这种梦与万年前魔族那种辽阔大气的梦不同,它精致,细腻,婉转,如一个少女,如一朵野菊。 先生说:“不要被它的表象骗了。这个城池,是一头猛兽,吃人不吐骨头。” 果然应验。 先生教我第三年,突然被冲入的兵丁抓走。那些兵丁玄甲银戈,竟是天界天兵。 他们把先生装入囚笼,人马向梦萦城去,我跟在后面,送了一程又一程。 先生对我喊道:“回去吧,有缘自会再见。” 我看着一个冷目回视的天将,心头一凛,转身离去。然后潜入从林,化了龙形,尾随他们到一处密林所在。先生教过我这么多,我要想办法救他。数年不用法力了,虽然年龄日长,功力自然加增,可运用技巧却比从前差了许多。要想救出先生,对这些天兵,只有强运那一式了。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向四方拜过,低喝一声:“化雾。”左爪控离,右爪推坎,水火同生,浓雾弥漫,转眼间遮了十数里范围,山路仿若突然进入夜里,一时人喊马叫,乱做一团。我身形一措,十八个龙形分身精准的飞出,射向囚笼。 囚笼轰然中分,我抓住先生的身子,便欲起飞。先生却一拉我,我只感一道清气游过全身,竟然再无丝毫力量,又复化为人形。 我大惊的看向先生。先生苦笑一下,抚我头道:“傻孩子,以你这点点法力,居然敢自不量力与天为敌。”说着又拍拍我的臂,我感到有个什么东西嵌入我的胳臂,正要说话,他却眨下眼,拦住我,“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可叹师父和你缘份太浅。” “你的弟子?”一个低陈而幽雅的声音问道,那是一个青衫之人,有着一双明亮的眼睛。 “这是杨二先生,雨儿,见过二先生。二先生,这是我的弟子,年幼无知,还请放过他。” “冷先生的面子,在下自然是要给了。更何况,”他停了一下,额头放出太阳般的光芒,便似那里又生出一只眼睛,不知我是否看错,我似乎看到他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但他口吻依然淡泊如风,“更何况,他还与我有一段缘份。不过,敢截困车,却不能不给他一点警示。” 他一挥衣袖,先生叫:“二先生留情。”我只觉一股巨力排山倒海般撞在胸前,身子直摔出去。 待我醒来,军马早已离去。独留我摔在地上,我用力起身,却发现全身再提不起半点法力。 这时,一双如玉的手扶起了我。 我回头,那是一个白服的僧人,手持佛珠。目光如一道冷电。我向他点点头,正要离去,却给他的手抓的紧紧的。 我惊疑的再望向他。 他脸上带着讥讽的笑,然后缓缓道:“小白龙,你在人界做甚?” 数年来隐存心间的恐惧突然应验,修真之人发现我了,居然在这送别先生,又给杨二重伤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