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阁垂裳调鼎时。可怜天下有微词。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李梦唐《咏史》

亡友李梦唐已病逝八年了。这八年来，常有诗友提及他的名句“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且渐渐也得到了诗词圈外更广泛的传播，就像那些千古名句的传播轨迹一样。如自称很少读今人旧体诗词的蒋寅教授评论道：“一位作者，有这样一首诗，可称为诗人；一位诗人，有这样一首诗，已堪不朽。”“调鼎”指治国之才，为政者总是充满理想自信，号称垂拱而治，可天下人不这么认为，不时会有不满的声音。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天下苍生的眼泪一点点汇聚，终会形成沧海横流。往往要到了那一天，为政者才会明白，但已经来不及了。在旧体诗词失去空气土壤的现当代，这句诗却能广泛传播开来，甚至被人误认为是古人的句子，确实难能可贵，可见天理自在人心。

我本来更喜欢他的另一首名作——吊邓丽君的七绝：“攻心战起用韩娥，万户争传子夜歌。绝似春莺来海上，一声光复旧山河。”像邓丽君这样的一代歌伶，其生平事迹的传扬，诗词不应缺位。而且邓丽君出色地演绎了古典诗词，虽然她演唱的“虞美人”“相见欢”“雨霖铃”“生查子”“玉楼春”“鹧鸪天”“丑奴儿”“卜算子”“水调歌头”“桃源忆故人”都是现代人新谱的曲，但她深情婉转，余音绕梁，比古人应不逊色。梦唐在邓丽君墓前一气写了三首七绝，以这首最为神妙奇崛。他回忆了“改开”初期邓丽君歌曲刚传入大陆时的情景，别出心裁地将之比作对岸的“攻心战”，将邓丽君的歌曲比作南朝“子夜歌”。然后用调侃的语气表示这如同春莺一般的歌声，一下子就传遍神州，这就算是光复河山了吧。此诗虽不及《咏史》老成沉郁，却清警过人，令人过目不忘，亦足以入选“一百首”。

当年几度赴京与梦唐欢聚，他儒雅豁达，如古之君子，从来都是早早偷偷地跑去结账。爱面子如我，竟从无机会躐等一次。他在病中有《手术口占》：“一亲刀俎类羊牛。五内膏肓任索求。昔日愁多肠欲断，而今肠断不知愁。”苦难中作诗自遣，痛哉！他病逝后，遗诗高挂网端，如泰山北斗，催人仰视。以七绝论，他一个当代人，即便列于唐宋集中，亦在一流之列，清季龚自珍以来，能与相俦者，更不多见。若云不信，请读其《癸未仲春自京回乡》：“十年孤旅偶还家。童子窥帘母递茶。却睹棠红心自怃，事亲不及一庭花。”《上将与歌星死后哀荣有差或有为将军抱不平者遂赋》：“民有鲜花党有旗。盖棺各自礼如仪。太平时节无多事，一将何须胜一姬。”《海外游记之剑桥大学》：“学府名高仰拜伦。依然金柳曳青裙。神州十万官商子，来看康桥五色云。”《海外游记之班芙镇听讲梦露故事》：“古堡湖山畅客怀。风流遗迹费疑猜。多情却羡弓河水，曾照佳人跣足来。”《游梅花山偶遇汪精卫墓》：“作囚书诏两堪豪。此后生涯似续貂。假使当初燕市死，声名应是压荆高。”《葡京妓》：“才洗缁衣北地尘。未通南语粉先匀。本为脱贫多辗转，缠头偏遇故乡人。”《昙花》：“风怀郁郁守苍苔，不遇奇缘不肯开。为报美人多眷顾，一宵吐尽一生才。”

当代人七绝亦多佳作，以梦唐兄为绳尺，固不多见，庶几近之者，则随手可枚举若干：章敬和《登岳阳楼》：“十二峰浮点点青。长天一碧接沧溟。晚来风起涛声壮，欲抱君山出洞庭。”郑雪峰《建康赏心亭》：“大江去似水龙寒。一角孤亭落照残。多少往来天下士，新愁拍上旧栏杆。”陈伟强《咏万石莲寺中红梅》：“山寺庭前一树梅。疏疏淡淡破寒开。东风不管沙门律，自把胭脂抹上来。”张智深《望黑龙江东故国领土》：“关山相望朔云中，铁马王师梦已空。唯有西风心不死，年年吹雨过江东。”吾友裴涛《无题》二首：“如山主义高难测，似水民心覆不收。槐国多年风雨急，有人大梦正千秋。”“兴衰运势恐无凭。万象今如火与冰。釜底游鱼称盛世，尚能忍死即中兴。”诗友“落花风雨”《寄人》：“人间何以证相思。每有悲欢问已迟。纵是江南明月好，一生照我不多时。”还有吾友孟依依的《扬州史公祠》：“三百年间事不多。冢前相告意如何。知公定喜满清灭，未必今朝乐共和。”有历代大诗家咏史诗的风范。

可惜的是，与历代乃至民国相比，当代诗词失去了“社交”的功能，大部分只在诗词圈内流传。正如李梦唐《今世》所写：“家国沧桑陌上尘。三生书剑与瑶琴。新诗写罢无由寄，今世公卿不解吟。”其实“当世公卿”写诗填词者不少，如今在位的也有，只是不与人作文字交，更遑论引领风气，甚至还有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心理，这与体制内人士大多关闭微信朋友圈的道理是一样的。梦唐作为厅局级干部，亦不能全免此俗，如“李梦唐”就是网名，于是他的诗只能以网名流传，是为小憾。依我看来，人生一世而已，用网名权当游戏，无伤大雅，但是微信朋友圈打开无妨。

夏双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