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故事之周邦彦
“不行的,”我对他说,“怎么着都是不行的。”
“为什么?”他睁着眼睛问我。
我叹道:“你不要问这么多。总之,我们两个之间,是不行的。”
我默默地看着他,看着这个瘦削的男人,心却是一阵阵的绞痛。这样的痛,几乎每天都袭来,无声无息的,挥之不去。
这是一个极有才华的男人。本朝词风大盛,从士大夫到贩夫走卒,能够填词的不知道有多少:每一个人都以填词为时尚。然而,从二晏到柳三变乃至东坡先生,都无法跟眼前的这个人比。这个人在词上的造诣,已经到了化境。
就是现在在我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的名字叫周邦彦。
我是李师师。
事实上,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我未生时谁是我?我生之后我是谁?我只知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被送入佛寺……
而现在,我是李师师。
京城名妓李师师。
“师师,张子野为你自度了一首新词,”周邦彦冷笑着对我说道,“这老人家倒是人老心不老啊。”
我说:“听说,这老人家新近还纳了个妾。”
周邦彦又一声冷笑,道:“这居然也是一个词人。”
我说:“张子野的词,确实不错。”
周邦彦没有否认。他是大词人,行家,自然明白张子野的词究竟填得怎样。“张子野自度的这首词,是以你的名字为词牌名的。”
我笑着说:“叫‘李师师’?”
“不是,是《师师令》。我念给你听。”周邦彦缓缓说道,“香钿宝珥。拂菱花如水。学妆皆道称时宜,粉色有、天然春意。蜀彩衣长胜未起。纵乱云垂地。 都城池苑夸桃李。问东风何似。不须回扇障清歌,唇一点、小於珠子。正是残英和月坠。寄此情千里。”
“不错啊,”我说,“谱你有没有钞来? ”
周邦彦叹道:“自然是钞来了。”
钞写得很工整的工尺谱。我抱起琵琶,对着工尺谱,把这首《师师令》轻轻地唱了一遍:“张子野果然是才子。”
“可惜已经老了。”周邦彦有些忌妒地说道。
我不由失笑。以他的年龄、才华,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忌妒张子野的;有之,却应该是其他的原因。我自然知道是什么原因。然而,我却必须装做不知。做我们这一行的,很多时候都是必须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的。
“师师,”周邦彦的眼睛闪闪发光,说,“什么时候我也为你填一首词,填一首可以名传千古的词。”
我就笑:“是词由人传,还是人由词传? ”
周邦彦傲然道:“自然是人由词传。”
我依旧微笑:这是一个很傲的人。然而,我相信他,我相信他肯定能够填出这样的一首词来。
周邦彦是我的朋友。
因为他只能是我的朋友。
周邦彦说:“师师,我已经积攒了一些钱,再向朋友借一点,应该可以替你赎身了。”我相信周邦彦的真诚,甚至相信周邦彦是真的喜欢我的。这些年来,声称喜欢我的人已经很多很多。
“不是做妾。”周邦彦认真地说,“我已经和我娘子商议过了,做平妻,一般大小。”
我苦笑。我说:“不是这个问题……”
“那么是什么问题?”周邦彦睁着眼睛问。
我说:“你不懂的。或许,将来你会懂。”
周邦彦怅怅地道:“不管怎样,师师,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我们还是做朋友吧。”我也认真地说,“或许只有这样,我们才会长久地在一起。”
周邦彦迟疑着。
我叹道:“不然的话,我们将来真的很难见面。”
“我答应你。”周邦彦立刻回答道,“不过,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嫁我。”周邦彦说这一句话的时候,显得很自信。
我的心里却是相当的感伤,痛。因为我明白,周邦彦永远都不会有这样一天。
因为在我的生命里,已经出现了另一个男人。
一个无论你愿不愿意都无法拒绝的男人。
那人叫赵佶,当今天子。
赵佶其实是个很风趣的人。不但风趣,也一样的才华出众。大宋开过以来,以文治国,不知出现了多少才子;赵佶如果不是当今天子的话,也绝对可以跟那些第一流的才子相媲美。然而,即使他不是一个才子,我又能拒绝他么?在我的眼里,他不仅是才子,更是天子啊。
“师师,”赵佶热情地对我说道,“我好想接你进宫啊。不过,那样的话就不好玩儿了。”在这个时候,我总觉得赵佶还是个童心未泯的少年,显得那么顽皮、天真。
我微笑:“我也不想进宫。”
“为什么?”赵佶瞪大了眼。
“因为在宫里要叫你皇上。”
“在这里呢?”
“在这里只需要叫你赵佶。”
赵佶稍稍一愣,大笑了起来。赵佶的笑声很爽朗,很清和。我暗叹:这实在是一个很优秀的男人,我应该爱他的。可惜,他是皇上。我无法去爱皇上。或者说,是不敢。
因为我只是一个妓女而已。
即使是京师名妓。
我好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来,我就是觉得好累。周邦彦还是三天两头地来,有时候,就带着新词,甚至是他自度的新词。周邦彦说:“我还没拿到大晟府去,--先拿来给你看。”他对自己的词总是很自信。
我抱起琵琶,便轻轻地唱他的词。
他的词的确很好,好得叫人心痛。
也正因如此,我才感觉到累。我想:我是不是真的有些喜欢上他了?
我是不应该喜欢任何一个男人的。
“师师。”小楼外,忽地就传来一个欢喜的声音。这声音使我吓了一跳。“师师,”那声音道,“你没想到这样的天气我也会来吧?”
我当然没想到。没想到这么晚、这么冷,他还会来。
“是谁?”周邦彦问。
我急道:“你快躲起来!不要多问,叫你躲起来,你就躲起来!”我迅速地打开大橱,把他塞了进去。“千万不要出声,不要发出任何声音来。”我低低地对他说道,“性命悠关,美成。”
刚刚把橱门关紧,那个人已经进来了:“师师,在跟谁说话呢?”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道:“哦,刚刚吩咐侍女去拿点木炭来。天气冷……”
“还不算冷,”那人快活地说道,“给你带了些新鲜东西来。”
“是什么啊,陛下?”我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陛下?你叫我陛下?”赵佶奇怪地问。
我微微一笑,道:“你本来就是陛下嘛。”他当然不会明白,我这声“陛下”是叫给另一个人听的。我终究不放心,生怕周邦彦沉不住气,会从橱里冲出来。
赵佶道:“在这儿,我不是陛下,我是你的……”
我连忙抱住他,轻轻地吻他的唇;我怕他再说出什么话来,给周邦彦听了去。
“师师。”赵佶柔柔地喊我的名字,“师师,今天你猜我为什么来?”
我脸色一红,白了他一眼,低声道:“我哪儿会知道?”心道:只怕今晚会出大麻烦。
赵佶伸手在脸上轻轻拧了一下,笑道:“今天,南方的新橙刚刚送到,我想到你,所以挑了几个来给你尝尝新。嘻嘻,你想到哪儿去了?”赵佶狡黠地笑着。
这一回,我的脸是真的红了,心里却是好生感动:一个男人,在任何时候,都能够记挂着你,这样的男人又怎么会不使你感动?他是皇帝也罢,不是皇帝也罢,重要的是在他的心里,有你。
我在香炉里又加了几块檀香,掩饰自己刚刚的窘态。
“我来切橙。”我说。吩咐侍女把刀拿来,然后轻轻地切开一个橙子,洒一点细盐在上面,然后,取一小块放进赵佶的嘴里。赵佶笑着说:“在宫里我还没来得及尝呢,就想着和你一起。师师,你也尝一块吧。”赵佶温柔的眼神紧盯着我。
这实在是一个极温柔温柔的男人……
“昨天,填了一首《探春令》,送给你。”赵佶柔声说道,“来,我吹笙伴奏,你唱给我听。”
我说:“好。”
帘旌微动,峭寒天气,龙池冰泮。杏花笑吐香犹浅。又还是、春将半。 清歌妙舞从头按。等芳时开宴。记去年、对著东风,曾许不负莺花愿。
一曲唱罢,心头是异样的感动。“记去年、对著东风,曾许不负莺花愿。”我喃喃地把这几句又念了一遍,眼角就有些湿。要知道,我眼前的这个说“不负”的男人,是当今圣上啊。
“我该走了,”赵佶说,“明天还要早朝。”
我没有做声,只是轻轻地把他抱住。
“已经三更了,”赵佶说,“明天有事要议。”
“嗯。”我轻轻地道,“不过,天冷路滑,人少……”说到这儿,心头猛地一警:这当儿,我竟忘了周邦彦还在橱里。
赵佶说:“我知道你的心意,师师。唉,我也好想接你入宫,不过……”
“我明白。”我说,“只要官家心里有师师,师师就心满意足了。”
赵佶抱了我一下,道:“定不相负。”
等赵佶远去,我打开橱门,把周邦彦放出来的时候,才发现他一脸的虚汗,整个身子都似虚脱了一样。
“美成。”我轻轻地喊他。
周邦彦徐徐地吐出一口气,脸色苍白,苦笑道:“到现在我才明白,师师,你何以不肯答应我。”
我叹道:“美成,如果你不嫌弃我的出身,就是我的朋友。”
周邦彦道:“我明白该怎么做,师师。”
然而,周邦彦根本就不明白他该怎么做。
几天后,赵佶怒气冲冲地过来,把一首词扔到我面前:“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是一首《少年游》。是周邦彦的手笔。
我脸色也不由得有些发白:周邦彦的才子气怎么在这当儿发作啊?
赵佶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说!”
我微微地仰头,反问:“官家信不过师师?”
赵佶一愣,道:“那么,那一晚如何周邦彦也在你这儿?”
我说:“周美成是来送一首新词的,没想到陛下来了,只好躲起来。”
赵佶紧盯着我,道:“你跟他之间,真的没有什么?”
“没有。”我说。
赵佶依旧紧盯着我,半晌,道:“不过,还是不能留他在京城了。”说罢,头也不回地就走了。第二天传来消息:周邦彦被贬出了京城。
周邦彦来辞行的时候,显得很懊恼。“师师,”周邦彦说,“这一次圣上调我到大晟府做提举,谱制词曲,正是我所愿意的啊。可是……”我苦笑:“那么,你又为什么要写那首《少年游》?”周邦彦低声道:“忍不住。”我一愣:“什么?”周邦彦苦笑道:“文人固习。只是没想到传到圣上那儿去。”我冷笑:“天下间还有什么事情是能够瞒住皇帝的么?”周邦彦欲语还休。我叹了口气,道:“美成,或许离开京城也不是什么坏事儿罢。”周邦彦抬起头来,许久,忽地问:“师师,如果不是圣上,你会不会答应我为你赎身?”我静静地望着他,想:如果真是这样,我会答应嫁给他么?一时间竟有些茫然。我的心里究竟是他,还是他?或者,什么都没有?我也沉吟了良久,叹道:“不必说这些了,美成。”是的,不必说了。因为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悲哀:我还可以去喜欢某一个人么?无论他是赵佶,或者周邦彦……
“新填了一首《兰陵王》,”周邦彦说,“如果圣上还来的话,你唱给他听。”
我微微点头,说:“我会的。”
“我走了。”我忽地发现周邦彦的眼睛有些湿润,“我会想你的,师师。”
“我也会。”我静静地回答。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沈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很长的一首词,三叠,却是一气而下。等唱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我自己的眼泪也差点儿落下。
“是周美成的词?”赵佶缓缓问道。
我放下琵琶,说:“是的。”
赵佶炯炯的眼神盯着我,问:“你是不是很想让他回到京城?”
我说:“周邦彦是本朝难得的大词人,应该让他有用武之地。”
“没有别的意思?”
“没有。”
“我相信你,师师。不过……”赵佶凛然道,“如果再让朕看到他和你来往的话,朕当加倍处罚。”
我静静地回答:“师师的心里,现在只有官家一人。”
赵佶的脸上慢慢地绽放出一点笑意来,柔声道:“朕的心里,也只有师师一人……”
我明白,我将从此不再见周邦彦。这时候,我就越发地想弄明白一个问题:我到底有没有喜欢过周邦彦……
我已经弄明白的是,我喜欢或者不喜欢,爱或者不爱,都不是由我自己来做主的。
因为我是李师师。
京城名妓李师师。
2005、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