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故事之
苏小小
我自然不是苏小小。而且,苏小小是钱塘名妓,我却不是。我也曾想过,想过自己成为钱塘名妓,有数不尽的公子王孙来捧我的场。可惜,没有。命运就是这样,即使你自诩自己有才,有貌。才貌又如何?我一直相信,与西施同时的,必有美貌胜过西施的;然而,命运选择的是西施,却不是其他的人。这正如璞,如果没有人赏识、没有人剖开它,它一直都会是璞,而不会成为玉璧。即使,它或许会是一块比和氏璧更为惊人的玉璧。
自然,我这样说,并不是以为自己就是那样一块可以惊人的璞。
我只是感觉到命运的不公而已。
“妾乘油壁车,朗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传说,这是苏小小的诗。对这样的说法,我却始终有些怀疑。也许,这是当日苏小小的一种向往?结同心。像我们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够?因为我们是妓。只不过苏小小是名妓。名妓却也始终是妓啊。
苏小小十九岁就死了。这是一个鲜花盛开的年龄。然而,正是这样的年龄,使无数的后来诗人墨客们中心向往之。十九岁。一个多么诱人的年龄啊。于是,我就想,如果苏小小死的时候是四十九、五十九、六十九,还会有人到杭州来就去寻找苏小小墓、就去凭吊感怀么?也许,那个时候,苏小小墓能不能够存在都会是一个问题吧。
这实在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苏小小死后若干年,那一个天才的诗人李贺忽然就想起了苏小小:“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翦。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久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李贺写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呢?或者他也因为那首据说是苏小小写的诗而喜欢上了苏小小?这首诡异莫名的诗,森森的,使人仿佛看见苏小小乘着油壁车在草丛中飞,苏小小呢,在车上招着手……于是,数不清的才子们兴高采烈地扑了过去。那些才子们,怎么都宁愿去爱一个死去千年的妓女?即使她是苏小小,是当时的名妓。
这实在是一件非常非常有趣的事。
所以,当他们来找我扮演苏小小的时候,我就觉得非常非常的有趣。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他们给我钱,要我扮演苏小小。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苏小小了。”为首的红衣公子说。
我问:“我该怎么做?”
“我们会教你。”红衣公子微笑着说,“会教你如何使自己像苏小小。”
我眨着眼,说:“我就是苏小小。”
红衣公子愣了一愣,大笑道:“姑娘果然聪慧。”
于是,我就成为苏小小。我想:当初苏小小成为苏小小的时候,是不是也如同我一样的心情?我却明白,苏小小只是一个名字而已。我不明白的是,一个人活着世上,重要的是她自己,还是她的名字。
训练是刻苦的,也是很有趣的。无论怎样刻苦的事,如果你把它当作是一种快乐,那么,它肯定便是快乐的。
只可惜快乐的日子总是很短暂。
“现在可以了。”那红衣公子说,“现在,你真的就是苏小小了。”
我说:“我本来就是。”
那红衣公子也不和我争辩,只是微微一笑,说:“现在你要去见一个人,并且和他上床,然后,你把这半阕词给他。记住,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始终都是苏小小。过了这一夜就不是。”
我没有多问。
我只是觉得这样的游戏真是不错。
更何况还有酬金。
这一笔酬金,像我这样的女子又哪会不动心?
有钱的人,永远不会明白没钱的人多钱是一种怎样的渴望。
那个人叫司马槱,一个很怪的名,他的字是才仲。据说,是当朝司马光的侄孙,才华出众,连苏东坡学士也赏识他。也正因如此,苏学士才把他请到了杭州。
司马才仲是不是真的很有才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是要和他去上床。准确地说,是一个叫苏小小的女子要和他去上床。
“他会相信么?”我忍不住就想问那红衣公子。
然而,我没有问。
因为我没有必要问。
那一晚的天色很阴暗。以后的日子里,我一直就在想,如果那一晚有明亮的月,或许我的命运又将会是另外的一番模样吧。我始终都相信人的命运。否则,我又何以会沦落青楼?而且是最低级的那一种。
司马槱喝了很多的酒。是他的朋友们灌他喝的酒。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醉,我只知道,他忽然就高声地唱了起来:“妾乘油壁车,朗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唱的是苏小小歌。
“才仲兄,”那个红衣公子笑着说,“如果苏小小真的有灵的话,也必然会为你所感动的了。”
司马槱瞪着醉眼,说:“苏小小古来奇女子,不许你们说她的名字。你们,不配。”
众人大笑,说:“我们自然不配。只有才仲兄这样的大才子才配得上苏小小啊。”
司马槱呆呆了好久,长叹道:“恨不相逢,恨不相逢啊。”又一口将杯中的酒喝尽。
我就觉得好生奇怪:这人怎地如此之痴?居然会爱上一个几百年前的女子?不是痴了,便是疯了。我没料到,世上居然还真有这样疯疯癫癫的人。
司马槱便这么颓然醉倒。
他的朋友们笑着把他抬上了床,然后叫我进去,说:“现在轮到你了。”
我眨着眼,说:“我明白。”
“无论你使用什么样的法子,你都要使他明白,你就是苏小小。”那红衣公子这样说道,“否则,你得不到你的酬劳。”
我说:“我明白。”
等他们都散了出去,--或许是在门外的哪个地方等着,--我轻轻地把门关上。没有月,外面是漆黑的一团;烛光也不是很亮,暗暗地,跳跃着,如人的眼。
司马槱翻了个身,讷讷地说了一句什么,又睡了过去。我知道,应该是我有所作为的时候了。我是苏小小。也只有我是苏小小,才能赚到那笔对我来说不算少的酬金。
我泡了醒酒茶,轻轻抱起司马槱的头来:“公子,醒一醒。”
司马槱讷讷地,说道:“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这一刹那,我的心忽然就深深地震动。说不清是为什么。或者,是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结同心是根本就不可能的事?得不到的,永远都会使人渴望。
我慢慢地把茶灌进了他的嘴中。
我没有多灌。
因为我需要的,是他半醉半醒的状态。
“司马公子。”我轻声地呼唤。
司马槱睁开惺忪的眼,问:“你是谁啊?”
我迟疑一下,说:“我是苏小小。”
司马槱一怔,一惊,睁大了双眼:“你?……”
我也定了一下神,淡淡地说道:“我就是苏小小。”
“你真的是苏小小?”司马槱半信半疑。
我道:“感公子深情,故来一会。”
司马槱想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动了几动,却终究没能起身。醒酒茶里,本来就放了一些迷幻的药。要使一个正常的人相信我就是苏小小自然是不可能的,然而,要使疯疯癫癫的一个人,而且是酒后,而且有些迷幻药的作用,要相信我是苏小小又有何难哉?
我微微一笑,抱起琵琶,唱道:“家在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年华度。燕子又将春 色去。纱窗一阵黄昏雨。……”我一边思索着,一边唱这首《蝶恋花》。才唱到一半,司马槱就大笑了起来,说:“你、你真的就是苏小小。哈哈,你真的就是苏小小!”
我静静地道:“我本来就是。”
司马槱说:“我想你想了好多年了。啊,好多年了。从读到‘何处结同心’开始,忍不住就想念你啊。”
我说:“我知道,故而前来一会。”
司马槱微微地笑着,看着我,目不转睛地。我知道,他是在看他生生世世的情人,苏小小;而我,现在就是苏小小。这一瞬间,我竟忽然感觉有一些残忍。然而,如果游戏就此结束,是不是更加残忍?
我放下琵琶,慢慢地走到床边,慢慢地将衣裳解开。
我了解那些男人。
无论是街头的乞丐还是自诩风流的才子,都是一样。
无论是所谓的正人君子还是别人眼里的卑鄙小人,其实都是一样。
没有例外。
司马槱依旧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回头,将蜡烛吹灭,然后,将最后一件衣裳脱下。天色很暗,暗得看不见对方的脸;然而,我知道他就是司马槱;而他也明白我是苏小小。这是不是已经足够?看一个人,不是用眼睛的,而是用感觉,用心。
“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司马槱喃喃说道,“今天,我真开心。”
司马槱很快又睡了过去。
这一回,他是沉沉地睡了过去。迷幻药的药力就是这样,再加上刚才他在我身体上的运动。
这就是男人。我冷笑一声。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刚刚入行的时候,一个老去的女子对我说道:“不要相信男人。不要相信任何一个男人。永远也不要相信。”那女子老去的脸上,写满了沧桑。
“你做得很好。”我出门的时候,那红衣公子微笑着说道,“不过,从现在开始,你已经不是苏小小了。”
我说我明白。
红衣公子把一大笔的酬金就给了我。我毫不犹豫地用这笔钱替自己赎了身,剩余的钱,还能够买一间小小的屋子来住。然而,这么一来,也没多少钱能够剩下的了。
“你怎么生活?”同行的姐妹们这样问我。
我说我不知道。但是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没人喜欢,然而,我们只能这样。”她们无奈地叹道。
她们自然是对的。然而,我还是决定不再做一行。“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司马槱苍凉的声音总在我耳边回想。一个与情郎结同心的苏小小,无论如何也不能够一直在青楼的。我想,当日苏小小唱这首歌的时候,是不是也决定了离开青楼呢?
我住在湖边,离衙门不远的地方。司马槱就住在衙门里。我想:我是不是想看一看司马槱现在的状况?一个深爱着苏小小的男人,一夕之间忽然得到了苏小小,然后又失去……这应该是怎样一件有趣的事啊?或许,那红衣公子就是想看一看司马槱的现在?恶作剧,总是使很多人开心的;而别人的莫名痛苦,更会使旁观的人快乐开怀。
“银河漾漾。正桐飞露井,寒生斗帐。芳草梦惊,人忆高唐惆怅。感离愁,甚情况。 春风二月桃花浪。扁舟征棹,又过吴江上。人去雁回,千里风云相望。倚江楼,倍凄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托人找到这首《河传》来。这是司马槱的词。无人的时候,或者替人家做些缝补之类的活儿的时候,我都忍不住就轻轻哼唱。我想,我这是怎么了?我跟司马槱没有任何关系的;跟司马槱有关的,是苏小小。那个南朝的、谜一样的女子,苏小小。我又不是苏小小。
这一天,却听得街上的人们在议论。
“司马才仲疯了。”
“疯了?”
“司马才仲病了三个月,等病好了,人却疯了,整天说胡话。弄得苏学士也束手无策。”
“怎么回事儿啊?”
“司马才仲说,他三个月前遇到了苏小小……”
“啊?哈。”
“哈。哈。就是这样子的了。司马才仲居然说他遇到苏小小,而且,还与苏小小一夕缠绵。”
“哈哈。这些文人。哈哈、”
“他说得就像真的一样,说苏小小来见他,和他一夕缠绵。哈哈,怕我们不信,还把一首《蝶恋花》给我们看。”
“什么《蝶恋花》?”
“‘家在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年华度。燕子又将春 色去。纱窗一阵黄昏雨。 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清歌,唱彻黄金缕。望断云行无去处。梦回明月生春浦。’他说,这首《蝶恋花》的上半阕呢,就是苏小小做的;下半阕呢,是他自己补足的。哈哈,‘家在钱塘江上住’,他说,这还不是苏小小啊?肯定就是苏小小。 ”
“他疯了。”
“是想苏小小想疯了。早就知道他花痴,却没想到会这样发疯。”
“那些文人们那。哈哈。”
我没由来就心痛。
司马槱怎么会疯呢?或许,当我告诉他我就是苏小小的时候,就注定了现在这样的结局?不是所有的游戏都很好玩儿的;不是所有的游戏都只是游戏。那一个游戏,我本来以为已经结束,其实却才开始;结束与开始,又有谁说得清呢?
一连几日,都是司马槱的传言。有人说,那后半阕的四句是司马槱写的;也有人说,不是司马槱,是大词人秦少游的弟弟秦觏……无论哪一种说法,有一点却是肯定的:司马槱真的以为自己遇见了苏小小,并且与苏小小一夕缠绵。司马槱把这个故事告诉给任何一个人听。然而,一个正常的人,有如何能够相信他的这段奇遇呢?如果一个人所说的话被所有的人都拒绝接受,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悲哀啊。
我想,我应该去帮帮他。
无论怎样,我都应该去帮帮他,去告诉他,那只是一个游戏。
一个人,是不能始终都生活在游戏当中的。
我见到了司马槱。
三个月不见,我所见到的司马槱居然已憔悴成这般模样。
“为伊消得人憔悴。”司马槱喃喃说道,“何处结同心……”
我的眼泪差点儿就滚落下来。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经有些喜欢上他。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喜欢痴情的男人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这句话我自然相信,可是,司马槱会不会是其中的例外?司马槱一直都喜欢苏小小……而我,就是苏小小!
“公子。”我轻轻叫道。
司马槱微微抬头,问:“你是谁?”
我迟疑一下,说:“我、我是苏小小。公子不认得我了么?”
司马槱愣了一下,忽然大笑了起来:“你是苏小小?你居然说自己是苏小小?哈哈。”
我说:“我真的是苏小小。就是那晚和公子在一起的苏小小。”
司马槱笑不可遏的样子。
我的心就一沉。
他不相信。他又如何肯相信眼前的这个女子就是传说中的苏小小?可是,那一晚,他又如何相信?一时间,我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苏小小如果活着的话,应该有六百多岁了,”司马槱笑吟吟地说道,“她会是姑娘这个样子么?”
“可是……”
“人的福分不能太多的。”司马槱叹道,“苏小小能够梦中和我一会,已是我天大的福分。……姑娘,你不必冒充苏小小了。我虽说喜欢苏小小,可你即使冒充苏小小,也不会是苏小小啊。”说罢,忍不住又大笑。
我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我告诉他,当日的苏小小就是我,当日只是一场游戏?……
我想我应该去找当日的红衣公子。
红衣公子听我把话说完,微微一笑,说:“你不是苏小小。”
我急道:“我当然不是苏小小。可是……”
红衣公子眨着眼睛,问:“莫非你真的喜欢上了司马才仲?”
我一咬牙,说:“是。”
“没用的。”红衣公子沉默一阵,叹道,“他不会喜欢你的。”
“……为什么?”
“因为,他所喜欢的是苏小小。是传说中的苏小小。”红衣公子凝视着我,“而你不可能是苏小小。你可明白?”
我说:“我好像不大明白。”
红衣公子苦笑道:“其实,司马才仲所喜欢的,是他自己想象中的苏小小,而不是一个真人。当日,我们找你做苏小小,只是满足一下他的愿望,尽一下我们做朋友的心意。那一夕之欢,会使他一辈子开心。如果揭穿的话,嘿嘿,他不但不会喜欢你,而且会失望,伤心……你可明白?”
我怔怔地,好久,道:“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红衣公子叹道:“所以,你决不能再是苏小小。”
我的眼泪就落了下来,说:“我知道。”
我将再也不是苏小小。司马槱喜欢的是苏小小,不是我。可是,那一晚,苏小小分明就是我啊。
我。苏小小。苏小小。我。……
我想,我真的要疯了。
“家在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年华度。燕子又将春 色去。纱窗一阵黄昏雨。”我泪如雨下。